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我邊躺在那兒,邊回想卵石的來龍去脈,以及恐懼隨着芙麗達初次進入我的世界的情況,不知道時間究竟是夜晚還是早晨,這時勞莉來叫我了。

她敲門,我知道那是勞莉。我起來開門,我在她離開后躺下去時並沒有脫衣服。

「大主教要見你。」她說。她並不看我的臉,也許她不看倒好。我一夜沒睡好,臉又沒刮,臉色很難看。

她領我重新穿過一條條走道。我想着在這場遊戲結束之前我必須做的三件事,一件為人類,兩件是為我自己的。

「他為何那麼恨你?」勞莉說。

「誰?」我問。

「院長。」

「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我說,「他說他是——我相信他是——我的父親。」

她轉過頭來,飛快往後掠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去看着前面。「可憐的人。」她輕聲說。

說來奇怪,可我知道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是的。」我說。

她在一扇門前止步,輕輕敲門。

「進來。」艙室里一個柔和的聲音說。

勞莉將門滑移開,我們走進艙室。這間房不比我睡覺的那間大多少。房間中央一張椅子裏坐着一個老人,他臉容蒼白,頭髮是純白的,我過了一會後才知道他是殘疾人,他不會走路。我還知道他的年紀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麼老。疾病、痛苦和悲傷嚙蝕了他的身體,在他臉上蝕刻出一條條皺紋,使他的眼窩成了兩個深陷的凹穴。

但他的眼睛是睿智的、善意的,找知道我可以信賴他。

「這麼說,」他溫和地說,「我們終於見面了,我的兒。」

「終於?」

「我對發生在你身上以及你所做的事情一直深感興趣。」

我低下頭,沒說一句話。

「坐吧。」他說。

我們把貼牆放着的椅子拉過來,坐下。我坐在他對面,勞莉則坐在他旁邊,她雙手捧起他的一隻手握著。我意識到他們是聯合起來對付我的。

「那麼,那塊卵石最終證明是毫無用處、毫無價值的嘍?」他說。

我轉向勞莉,「你跟他說了!」我責備地說。

她挑戰似的抬起頭。「是的,」她說,「我不能讓你和他討價還價。你可能要求得到某件東西,而將那東西給你是會使他傷心的。」

我冰冷而又憤怒地重新靠在椅背上:「你的話完全不算數?」

「不算數,我作出過更大的犧牲。」

「可你說的時候是認真的。是什麼使你改變了主意?後來說了些什麼?」

大主教一直在來來回回看着我們倆,此時他舉起一隻幾乎是透明的手。

「孩子們!」他說。我們不做聲了,彼此怒目而視。「她告訴我了,」他說,露出悲傷的微笑,「不過,她關心你恐怕要比關心我更多,這孩子對我太了如指掌了。現在我保證,我不會拒絕你的任何合理要求。」

我皺起眉頭,掠了勞莉一眼。她正看着大主教,她的臉是蒼白的。

「你想要什麼,我的兒?」

「待會兒再說,」我說,「你說卵石毫無用處、毫無價值。可是,若你和它在一起的時間跟我一樣長,你就會改變想法。因為你只說對了一半。那塊卵石毫無用處,但並不毫無價值。」

「微妙的區別。」

「它非常珍貴。我們確實無法使用它,因為我們不具備執行它的指示的能力;它並不是對我們講話的。可它並非毫無價值,因為它提出了一個能夠重整星系,為建立第三帝國鋪平道路的思想。實際上,它提出了兩個思想。」

「你的話我恐怕聽不明白,我的兒。」

「那麼,要是我對許多你可能已經非常了解的事情進行反覆申述,你就得原諒我。不過,對星系的一些事,你也許沒有我那麼清楚。」

「哪些事呢?」

「星系被分裂成為數以千計的各自分離的天體,它們彼此交戰,每一個天體都是一個無法攻克的堡壘,除非付出幾乎比該天體的價值更大的代價。其根本原因是防禦能力遠勝於進攻能力。」

老人點頭表示同意。

「因此,」我繼續說,「我們形成了堡壘心理,這種心理無處不在。它意味着孤立,害怕攻擊,仇視異族。它意味着強有力的中央集權政府。它意味着權力、財富和權威的集中。它意味着民眾受壓迫,他們無知地懷着希望和恐懼向統治者尋求保護和秩序。它意味着停滯、衰落和緩慢的腐敗,隨着技術和知識的被毀滅或被遺忘,這些東西最終將會把人類文明的一切相似之處毀滅殆盡,天體之間的聯繫慢慢中斷。」

「情況確實會這樣,」大主教說,「除了教會之外。教會是知識和技術的儲藏室。」

「讓我過會兒再回過頭來說這點。只要防禦、集權、無知和恐懼的惡性循環繼續下去,星系就沒有希望,教會所擁有一切知識就毫無價值,若沒有一個合適的人來接受這種知識的話。」

「你是在提議,」大主教揚起一條白眉毛說,「我們增強進攻能力,將武器交給那些野心勃勃的統治者,以此來打破那種循環。」

我搖搖頭,「那是一種解決辦法,它可能會奏效。但是,它所帶來的屠殺和毀滅將是非常可怕的,假如,到最後,一個統治者憑藉武力千方百計統一了星系,那時候或許已經沒有什麼留下來的東西供他統治了。不,答案並不在於使戰爭具有更大的毀滅性。」

勞莉蹙起眉頭,「那答案是什麼呢?」

「別急,別急,」我說。

我遲疑着,儘力想要把我的思想用正確的方式表達出來。我擁有答案,對此我深信不疑,但除非我能說服大主教,否則說出來不會有任何裨益。

「維持堡壘所必須的基本條件是人民的無知。一個具有智慧、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民族是無法永遠被禁鎦在堡壘之內的。知識是從內部摧毀壁壘的物質力量。他們的政治哲學的第一原理就是使自己的臣民始終軟弱無能;第二原理則是使他們永遠無知。一個是物質的,另一個是精神的;但本質上它們是同一的,讓人民得不到武器。」

我看着大主教,可他那皺紋密佈、漠然無動於衷的臉沒有露出一絲理解的跡象。

「說下去。」他說。

「問題是,」我說,「交流。」

「可那是市民幫提出的觀點,」勞莉反對道,「它並不起作用。」

「一個觀點的正確跟它的來源無關,」老人平靜地說,「說下去吧,我的兒。」

「他們有觀點,」我表示同意,「但他們沒有實施辦法,他們儘力用書本來進行交流。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對他們來說,書本是他們所能得到的最少受到檢查的交流方法,而且書面語言仍然是清晰表達思想的方式和刺激劑。但是,他們必須激發人民學會閱讀。他們選擇的激發手段卻不是某種統治者們不能也不會提供的思想,而是某種感情,這種感情統治者們是能夠輕易加以抵消的,這無須他們付出任何代價。」

「也許,」勞莉嘲諷地說,「他們該提供一些數學和邏輯方面的論著。」

「不,」我嚴肅地說,「雖然即便是這方而的東西也會收到較好的效果,但是那效果是不夠好的。他們的方法是錯誤的,因為書面語言是容易受到檢查的——在必須教會人民閱讀之時,完全不受檢查的交流方法只有一種。」

「那是?」大主教說。

我愛你,勞莉。

她的臉泛紅了,而後她的眼睛發出光來。「心靈,當然。」

「你想用什麼方法來進行心靈對心靈的交流呢?」大主教問,「勞莉告訴我,真正的心靈感應術迄今尚未復興。」

「心靈感應術?」

「那是給這種現象所定的名,我很久之前在什麼地方讀到過。」

大主教說,「我們之所以存在時間這麼久,並得到發展壯大,那就是因為我們不向世俗權力挑戰。」

「不,我們助民了世俗權力,喪失了人民。凡是教會力量被低估的地方,教會領袖就心懷恐懼,軟弱無能。其實世俗統治者們若想要向教會發起進攻,他們可得三思而行;這一仗打起來,就會使本天體向外來征服者大開方便之門。不過,那並不是惟一的力量之源。世俗統治者們需要教會;沒有教會,不安定就會增大十倍。還有第三個一直被忽視了的力量之源——那就是人民自身,他們不會袖手旁觀,眼看教會被世俗統治者們摧毀。威脅教會,人民是會造反的。」

「也許,」大主教承認道,「可是,我們不能用教會的未來來賭博。」

「難道我們能用人類的未來來賭博嗎』沒有人民,教會算得,什麼呢?你現在想像的情景,那可不是我所提議要做的事。我並不建議做激起人民造反這類顯而易見的事。那太冒險。我只建議教會將人民的某些遺產交給人民,不是財產而是知識——到頭來,知識是更有力的——那種他們能夠運用的知識,從如何閱讀的知識開始。」

勞莉的眼睛燃起靈感之火:「A代表Alien(異族);B代表Bondage(奴役)。」

「F代表Fortress(堡壘),」我說,「F代表Fredom(自由)。他們會閱讀後,你就給他們簡單的書籍,他們掌握了那些書後,你就給他們較難的書。」

「可我們並不具備寫書或大量印書的能力。」大主教反駁道。

「市民幫具備。」

「你提議我們和他們搞聯合?」

「他們有優秀的人,」我說,「聰明的人。他們的某些目標和你們的某些目標是一致的。我提議,你們和為自由和重新統一支離破碎的星系而工作的各派力量中的最優秀分子搞聯合。市民、商人以及開明貴族,只要是優秀分子就行,因為你們大家所尋求的東西基本上是同一的。」

「陰謀、密探和暗算。」大主教厭惡地說。

「你們以前參與這些活動是毫不遲疑的。」

他垂下頭,承認了這一點。

「還有另一部分知識,」我說,「那塊卵石現在也是遺產,它所含有的信息使我們看到了一項使命。心靈感應機能夠守候到具有早期心靈感應能力的人,無論他可能是誰。他可以被放到一邊並得到幫助,而且可以和其他同類者一起被安置在某種殖民地里,有朝一日,真正具備心靈感應能力的人就會再次出生。只有到那時,一個經久不滅的社會的真正基礎才得以形成,因為它必須建立在普遍理解之上,沒有心靈感應能力,要達到那種理解是不可能的。那將是人類對地球上具有心靈感應能力的人所犯下的罪行的補救,人類用以搜尋並毀滅他們的那種機器,將被用來把這種分散了的能力重新聚合起來。」

「那麼福音書怎麼辦呢?我們的宗教怎麼辦呢?在你所提出的計劃之下,它會枯萎並湮沒的。」

「教會是什麼?你必須面對這個問題。那是一種宗教還是人類遺產的一個儲藏庫,請回到猶大那個時候去吧。他所創立的宗教本身就是目的呢還是一種手段?他是一位預言家呢還是一位智者?我認為他是最後一批心靈感應者之一——一位確定無疑的科學家——他目睹星系的爆炸,並看到人類保存其古代知識的惟一希望是用神秘主義將它包圍起來。那些奇迹本身——並不是宗教奇迹,而是未知現象的顯示。請回到福音書本身。請看一代代的神學家是如何改變它的吧。請看看我們是如何對猶大的目的失去了解,並在我們自己周圍豎起一堵自我欺騙的牆的吧。」

「可我不認為我們的宗教會枯萎。其道德標準是好的;其行為準則是高尚的。那裏面最好和最強有力的東西將會和新的東西融合在一起,變得更強更好。那些會枯萎的東西應該讓其枯萎。那些促使人民始終處於貧困無望之境,把他們往下拉,並不引導他們向上進入光明的東西,應該讓其湮滅。因為教會現在已不是儲藏庫。你可以進入一個儲藏庫拿走你所需要的東西。教會也成了一座堡壘,在應該讓人民進來的時候,它將他們拒之門外。在其他堡壘倒塌之前,我們必須推倒我們自己的牆垣。」

大主教嘆了口氣,「但是,這要花非常長的時間,幾個世紀,甚至幾千年。」

「我並沒有說此事輕而易舉。不存在通向和平、自由和一個統一的星系的捷徑。你不可能花幾天功夫就把數千年造成的損傷修補好。但是我們必須開個頭,我們的後來者必須把這項工作繼續下去。」

「當一個人年輕時,」大主教輕聲說,「以這種方式思想是容易的。但到像我這樣的年紀時,所尋求的目標就比較切近了。你沒有預見到我所看到的種種困難。再過一兩年或者三年,我就會死去」——我看見勞莉緊緊抓住他的手——「我的繼任者會走他自己的路,會使教會走上新的道路。主教會議會選舉出一個可能並不同意我所選定的目標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夠制定歷時幾個世紀的計劃呢?」

「你必須選定你自己的接班人,」我平靜地說,「你必須選擇一個會將這項工作進行下去的人,他必須選擇自己的繼任者。假如非打着合法性的旗號不可,那你就必須用那些即使在你死後也會遵循你的計劃去做的人來取代主教們。」

他緩慢地,非常緩慢地點點頭。那是勉勉強強,衰疲乏力的點頭。「就這麼辦吧,」他說,他那溫文的話語將會改變星系的狀態。他微微而笑,「你為人類、為全星系數十億計的人民作出了艱苦卓絕的戰鬥。現在,你想為你自己要些什麼呢?如我所說,勞莉已經使我難以拒絕你的任何要求了。」

「我想要兩樣東西。」我說。

勞莉皺蹙起眉頭:「你說過只要一樣。」

我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我改變主意了。」

「說吧,我的兒。」大主教說。

「第一樣,」我說,「我要去地球。」

「去那兒做什麼?」

「我要看看地球,」我說,「也許那只是感情用事,可我想要在古代的心靈感應者所生活過的地方生活,體驗一下他們所經歷過的和平,看看他們的天空,行走在他們的天體之上,也許,有一天我會知道他們所知的東西,做幾件他們會做的事情。那兒有奧秘存在;我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尋找它們,就像勞莉一樣。我不會擾亂那些奧秘,因為它們是留給別的人去發現的,那些人將會在我死後很久來到,但是,那些奧秘為我所知,這不會對它們造成損害。我要建造一個村莊。被教會發現的那些具有心靈感應能力的人應被送到地球上去,在那兒得到像他們的祖先那樣的發展。」

「把戰鬥留給其他人?」大主教溫和地問。

「假如你需要我,」我說,「你只要派人來叫我就行了。」

他點點頭,「就那麼辦吧。你想要的第二樣東西是什麼?」

「我要勞莉。」我說。

我聽到一聲驚喘,我不看就知道勞莉的臉龐發白了。但我望着大主教,對他臉上顯出的痛苦表情我並未做好準備。

他轉過去看了看勞莉,握着她的手。「我怎麼捨得讓你走?」

「你對她有什麼權利呢?」我問道。

他又回過頭來看我。「沒有,確實沒有,」他輕聲說,「除了她是我女兒之外。」

「你的女兒!」我驚叫起來。

「他是星系最善良、最慈和的人,」勞莉激烈地說,「要是他在很久之前犯過罪,他所作出的彌補已經超過他所犯之罪了。」

「人是永遠無法贖罪的,」他說,仍然看着勞莉。一隻白色的手舉起來撫摸她的深色頭髮。「我愛她母親,我愛勞莉,這是一樁我永不後悔之罪,儘管我為此遭人唾罵。」

「決不,父親!」勞莉激烈地說。

「你竟然派她到下面那個地方去!」我憤怒地問。

「他並沒有派我,」勞莉激昂地說,「是我懇求他讓我去的。他怎能拒絕,在他正在派其他人去的時候?」

「你讓她去嗎?」我又問大主教。

「是的,」他喟然而嘆,「是的,我讓她去。現在要是她希望和你一起去,我就不會阻止她,我不想阻止她。說吧,勞莉。」

此時我看着勞莉。她的眼睛淚水盈盈,我愛她,超過以往對任何人或任何東西的愛。

「可是那仍然大不一樣,是嗎,威廉?」她問,她聲音顫抖。

「是的,」我說,「是……」

「那你怎麼能請求我和你一起去?我明知你在想些什麼,在感覺到什麼,明知你不會忘記,我的感覺將會怎樣?明知,無時無刻,你不會原諒?」

「我知道,」我緊咬着牙說,「我知道。你沒想到,我對這事想啊想啊,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了。但是,對我而言這是個選擇問題。我很久之前就作出選擇了,我無法改變。現在我不會忘卻。也許有一天,當我變得更聰明、更好的時候,那事就無所謂了。但現在,它使我們之間的事變得不一樣,可能永遠不一樣,可是我……我愛你,勞莉,這一點非常重大,我可以被其他的力量撕裂成碎片,可它無法將我對你的愛從我心裏撕去。我並不要求你現在就作出決定,我將等待,我將等待很長時間,我將等待至永遠。但是,我所等待的每一分鐘都將是痛苦的。」

我站立起來。「原諒,」我說,「我若原諒就成什麼人了?」

我兩眼一抹黑地跌跌絆絆進入走道,我找到了通向我的小艙室的路,我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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