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賈森問,一邊在瑪麗身旁坐下,他倆在一家擁擠的咖啡館里,他已經打了第五個電話,是在和大使館聯繫的五個小時之後,「他們要我不停地跑動。他們是在強迫我,而我卻不知是為什麼。」

「是你在強迫你自己,」瑪麗說,「你完全可以在旅館房間里打電話。」

「不,不行。由於某種緣故,他們要我知道這一點。每一次我打電話,那狗娘養的總是問我此時在什麼地方,是否在『安全地帶』?該死的蠢話,『安全地帶』。可他還有別的話。他告訴我每一次聯絡都必須在不同的地點,這樣沒有一個外部的或者內部的人可以追蹤我的電話和地址。他們不想拘留我,可又想控制我。他們需要我,又怕我,這毫無道理!」

「這些是不是你自己的想像?沒人說過類似的話。」

「他們沒必要說。弦外之音很清楚。為什麼他們不幹脆叫我們到大使館去?命令我去。在那兒沒人敢碰我,那是美國的領土。他們不這樣做。」

「所有的大街都有人監視,這點他們告訴你了。」

「你知道,我接受這一點——盲目地,直到大約三十秒鐘之前我突然想到:是誰?誰在監視着所有的街道?」

「卡洛斯,很顯然。他的人。」

「這一點你知道,我也知道——至少我們可以假定這樣——可是他們不知道。我也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可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我知道他們不會知道。」

「他們也可以假定,不是嗎?他們也許發現形跡可疑的人坐在汽車裏,或是在附近站立的時間太久,太惹眼。」

「卡洛斯沒這麼笨。再說,讓一輛汽車飛快開進大使館大門的辦法有的是。所有站崗的海軍陸戰隊人員都受過這類訓練。」

「我信你這話。」

「可是他們沒有這樣做,甚至提都不提,反之,他們拖着我,讓我做遊戲。該死的,為什麼呢?」

「你自己說過,賈森,他們有六個月的時間沒聽到你的消息。他們這是謹慎。」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讓我進了那個大門以後他們就能隨心所欲,可以控制我,可以為我設宴可以把我關進牢房。可他們既不想碰我,又不想讓我走掉。」

「他們是在等華盛頓來人。」

「還有比在大使館等他更合適的嗎?」伯恩把座椅往後一推,「有點不對頭,我們離開這裏吧。」

接管紋石的亞歷山大·康克林飛越大西洋花了整整六個小時十二分鐘。要回去的話他將乘早上第一班協和式航班飛離巴黎,在華盛頓時間七點半到達杜勒斯機場,並在九點以前到達郎格里。假如有人給他打電話或是想問他在哪兒過的夜,五角大樓的一位和氣的少校會編個瞎話應付他。駐巴黎使館的一秘會得到指示,只要他提及曾和來自郎格里的一個人說過話,那他會馬上就會貶為最低級的使館隨員,並且發送到蒂勒德菲若去就任一個新職,沒二話好說。

康克林徑直朝靠牆壁的一排會費電話走去,給大使館掛了個電話。使館一秘心裏充滿了一種完成任務的感覺。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康克林。」使館人員說,為了表示平等,省略了午前使用的先生稱呼。「公司」經理已到了巴黎,自己的地盤終究是自己的地盤,「伯恩已經不耐煩了,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候他幾次問為什麼不叫他到大使館里來。」

「他問了?」開始康克林感到驚訝,旋即就明白了。德爾塔是假裝不知道七十一號街發生的事件。如果通知他到大使館來,他早就逃之夭夭了。他很清楚不可能有任何官方聯繫。紋石是個被人詛咒的組織,一種丟臉的策略,一件很麻煩的事,「你強調街道都被人監視了嗎?」

「當然。他問我是誰在監視。這你想得到嗎?」

「想得到,你怎麼說?」

「我說他和我知道得一樣清楚。考慮到各方面情況,我認為在電話上談這種事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很好。」

「我也這麼認為。」

「對他還說了些什麼?他就這麼算了嗎?」

「是的,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他說,『我明白了。』就這樣。」

「他有沒有改變主意,要求保護?」

「他不斷拒絕讓人保護,我一再堅持他也不變。」使館一秘稍停一下,「他不願被人監視,對嗎?」他很自信地說。

「是的,他不願意。他的下一個電話是什麼時候?」

「大約十五分鐘以後。」

「告訴他紋石的人到了。」康克林人口袋裏掏出地圖,地圖已摺疊出那個地區,路線也已用藍墨水標出來,「就說碰頭時間是一點三十分,地點在謝夫勒澤和郎布里埃之間的路上,凡爾賽南面七英里的貴族公墓。」

「一點三十分,謝夫勒澤和郎布里埃之間的公路……墓地。他知道怎麼去那兒嗎?」

「他從前到過那地方。如果他說他坐計程車去,告訴他採取正常的防範措施,把車打發走。」

「這會不會顯得很奇怪?我是說對那計程車司機。那個時間去致哀是少見的。」

「我是說你應該這樣告訴他。雖然他不會坐計程車的。」

「顯然,」使館一秘趕緊說,並主動提出辦一件完全沒必要的事來掩飾自己的愚蠢,「我還沒打電話給你在這裏的人。要不要我現在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已經到了?」

「這我自己會辦,你還保留着他的電話號碼?」

「當然。」

「燒掉它。」康克林命令,「趁它還沒有把你燒掉。我二十分鐘以後再給你掛電話。」

列車轟隆隆穿過地鐵底下的一層,整個月台都能感覺到強烈的震動。伯恩掛上了水泥牆上的收費電話,眼睛盯着話筒看了一會兒。在他內心深處某個地方又有一扇門稍稍打開了。光離得太遠,太昏暗,看不清房門裏的情形,可是還是有影像。在去郎布里埃的路上……穿過一扇鐵格子的拱門……一個緩緩起伏的山丘,白色大理石錯錯落落。十字架——很大的更大的十字架、陵墓……和到處可見的雕像。貴族公墓。一個墓地,但遠不止是一塊死者的長眠之地。一個接頭地點,但還不僅僅是這些。一個利用葬禮上的間歇進行談話的地方。丙個男人如同周圍的人一樣穿着暗色服裝,在送葬者中間移動着,直到挨在一起交換了他們相互要跟對方說的話。

有那麼一張臉,但很模糊,沒對準焦距,他看到的只是眼睛,那張沒對上焦距的面孔和那雙眼睛有個名字:戴維……艾博,代號「和尚」。這個人他從前認識,可是現在……美杜莎和該隱的炮製者。※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賈森眨了幾下眼睛,然後搖搖頭,好象是要把這突然而至的迷霧甩開,他朝瑪麗望了一眼。她正在離他十五英尺遠的地方靠牆站着。按約定她應該注視站台上的人群,看看是否有人在監視他。可她沒這麼做,她正看着他,皺着眉頭的臉關注的神情。他朝她點點頭,讓她放心,這不是他的艱難時刻。相反,影像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到過那個公墓,不管怎樣他會知道的。他走向瑪麗,她轉過身和他一道向出口處走去。

「他在這裏了。」伯恩說,「紋石來了,我要在郎布里埃附近和他碰頭,在一個公墓。」

「有點陰風慘慘,為什麼在公墓?」

「應該是為了使我放心。」

「天啊,怎麼會呢?」

「我以前到過那兒,在那兒和人會過面——和一個男人會過面。把它作為接頭地點——一個非同尋常的接頭地點——紋石是在告訴我他是貨真價實的。」

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登上通往大街的台階:「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

「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

「我不得不這樣,因為我不知道我在那兒會遇上什麼。如果不是我所預料的,我想要有人站在我這邊。」

「親愛的,這毫無道理!警察正在追捕我,一找到我就會馬上把我弄上飛機送到蘇黎世,你也這麼說過。我在蘇黎世對你能有什麼好處?」

「不是你,是威利爾。他信任我們,也信任你。如果我到天亮還不回來或是還沒打電話解釋是為什麼,他會大聲疾呼。老天爺知道他已準備好這麼幹了。他是我們的一個支持者,也是僅有的一個。說得更具體些,是他的妻子——通過他。」

瑪麗點了點頭,同意了他的邏輯:「他準備好了。」她同意,「你怎麼去郎布里埃?」

「我們有輛汽車,記得嗎?我先陪你去旅館,然後去車庫。」

他跨進蒙馬特停車場電梯,按下到四樓的按鈕,心在謝夫勒澤和郎布里埃之間某個地方的一個公墓,在一條他駕車去過的公路,但不知是什麼時候,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目的,所以他現在就要開車到那兒去,不等約定的碰頭時間臨近時再去。假如他腦海中湧現出來的影像沒有完全歪曲的話,那應該是一個很大的墓地。在大片的墓地和雕像中哪裏是碰頭的地點呢?他要在一點鐘到哪裏,留給自己半個小時到小道上轉轉,尋找一對汽車前大燈或是一個信號。其它事情自然而然會想起來的。

電梯門慢慢滑開了。這一層有四分之三停著汽車,沒有人。賈森使勁回憶自己把車停在哪兒了!是在遠處的一個角落裏,他記得,但是在右邊呢還是在左邊?他朝左邊躊躇地邁了幾步,幾天前他駕車上來時,電梯是在他的左邊。他停下腳步,邏輯忽然使他明白。他進來時電梯在他的左邊,而不是在他停車之後,那麼車應該在左邊斜對角。他轉過身去,他的動作非常迅速,他的思想仍在謝夫勒澤和郎布里埃之間的公路上。

是這突然的、出乎意料的掉轉方向還是那個監視人毫無經驗,伯恩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這一剎那救了他的命,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一個男人的頭在他右邊第二行的一輛車子后縮了下去。那人在監視他。換一個有經驗的偵探,應該站起身來,拿着一串假裝從地上撿起的鑰匙,或者檢查一下擋風玻璃雨刮器後走開。象這種事他才不會幹,而那個人幹了:冒着被人看見的危險低下頭躲起來。

賈森照舊邁著步子,但是思想集中在這個新發現上。這男人是誰?如何發現了他?剎那間兩個問題的答案都那麼清楚,那麼顯而易見,他覺得自己就象個傻瓜——是庫安旅館的那個職員。

卡洛斯考慮周密,一向周密,每一次失敗之後都要仔仔細細回顧每一個細節。這次失敗中的細節就是那個值班員。這樣的一個人是調查的對象,盤問他並不困難,亮一亮匕首或者手槍就綽綽有餘了,情報就會從這個夜班職員顫抖的嘴唇中倒出來,然後卡洛斯手下人分散到整個城市,每一個地區都分成片,仔細搜查一輛黑色雷諾牌汽車。一次艱苦的搜尋,但不是不可能。這車的駕駛人沒顧得上調換車牌,搜尋便容易些了。這車庫給晝夜監視了多長時間了?有多少人在這周圍?樓內,樓外?其他人多久就會到達?卡洛斯會來嗎?

這些疑問是次要的,他必須離開這裏。也許沒汽車也行,但是步驟一亂會壞事。他需要交通工具,現在就需要。沒有哪輛計程車願意在凌晨一點鐘送一個陌生人到郎布里埃郊外的公墓去,現在也沒時間指望到大街上偷一輛汽車。

他停下腳步,從袋裏掏出香煙和火柴,然後擦着火柴,拱著雙手,低下頭護着火苗。從眼角他能看到一個影子——寬肩膀,矮壯,這人再一次貓下身子,此時是躲在更近的一輛汽車的行李箱後面。

賈森蹲下來,向左轉身,猛衝出兩輛挨着的汽車中的通道,趴下身子用掌心撐著。這個動作毫無聲響。他爬著繞過右邊一輛汽車的後輪,手和腿快速地運動着,悄悄地沿着汽車中的夾道往前爬,就象一隻在網上疾走的蜘蛛。現在他到了這人的背後了,他沿着通道繼續往前爬,然後跪起身子,把臉貼在車廂光滑的金屬罩上,從一個車頭大燈那兒往前看。那個粗壯漢子完全映入他眼帘,筆直站着。他顯然困惑不解,因為他正猶豫不決地走近雷諾車。他的軀體又低下去了,透過擋風玻璃眯着眼往車裏看。這一眼使他更加驚恐,車裏什麼也沒有,沒有人。他抽了一口冷氣,這聽得見的吸氣聲是奔逃的序曲。他上當了,他心裏明白而且不想等著看結果了。這一點告訴了伯恩另外一個情況。這人略知雷諾車駕車人的情況,明白其中的危險。這個人開始朝着出口處的斜坡跑去。

是時候了。賈森跳起身,穿過第二行兩輛車之間的通道往前跑,追上了那個正在逃走的漢子,在背後猛一推,把他摔在水泥地上。他用手臂卡住對方的喉嚨,把碩大的腦袋朝着行人路上撞去,同時用左手指按進那人的眼窩。

「只給你五秒鐘來告訴我誰在外面。」他用法語說,同時記起在蘇黎世的一部電梯里另一個法國男子臉上的怪相,那時外面有人,有想殺死他的人,就在火車站大街,「告訴我!說!」

「一個,一個人,沒別人!」

伯恩又勒緊他的脖子,左手往他的眼窩深處按:「在什麼地方?」

「在一輛汽車裏,」那人吐出了這一句,「車子停在街對面。天哪,你要掐死我了,我眼睛要瞎了!」

「還沒有,如果我真正干到那個地步,你會知道是什麼滋味的。是什麼汽車?」

「外國貨,我不知道。好象是意大利車,或者美國車,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我的眼睛!」

「顏色!」

「深色的!綠的,藍的,很深。哎喲,天哪!」

「你是卡洛斯手下的人,對嗎?」

「誰?」

賈森猛地又一使勁,又往下按了按:「你聽見了——你是卡洛斯的人!」

「我不認識卡洛斯。我們給一個人打電話。有一個號碼,我們就干這些。」

「給他掛電話了嗎?」那人沒有回答,伯恩把手指往深處按,「告訴我!」

「掛了。我不得不這樣做。」

「什麼時候掛的?」

「幾分鐘前,在第二個斜坡的公用電話掛的。我的天哪!我看不見了。」

「不,你看得見。站起來!」賈森放開那人,把他拖起來,「走到那部車那兒去,快點!」伯恩推著那人往回走進停放汽車的通道,朝雷諾車停放的那一行走。那人轉身想求告,一副可憐相,「聽見沒有,快!」賈森喝道。

「我只賺幾個法郎。」

「現在你就為這幾個法郎去開車,」伯恩再次把他朝雷諾車推去。

幾分鐘之後黑色小汽車沿着一個出口處的下滑坡道朝着只有一名工作人員和一台現金出納機的玻璃亭子開去。賈森坐在後排座位上,槍口緊頂在那人有着青紫傷痕的脖子上。伯恩把一張鈔票和註明日期的票證送出窗口,工作人員接了過去。

「開車,」伯恩說,「我怎樣說,你怎麼干,不折不扣。」

那人踩下加速器,雷諾車飛快衝出出口處。那人在大街上急剎車,轉彎掉了個頭,在一輛墨綠色雪佛蘭轎車前停了下來。只聽得後面汽車車門開了,緊接着傳來奔跑的腳步聲。

「儒爾嗎?他到哪裏去了,怎麼你開車?」一個人影出現在打開的車窗玻璃前,用法語問道。

伯恩舉起自動手槍,對準來人的臉:「往後退兩步,」他用法語說,「不準多走,就兩步,站着不許動。」他拍了一下那個叫儒爾的漢子的頭,「爬出去,慢慢下。」

「我們只是來跟蹤你,」儒爾辯解道,一面走下車去,「跟着你,報告你的行蹤。」

「你會比那幹得更好些,」伯恩說着也下了車,然後拿出巴黎地圖,「你現在開車送我。就一會兒。到你們車上去,兩人都去!」

出巴黎市區五英里,在去謝夫勒澤的路上,那兩人給趕下了車。這是一條黑暗三級公路,一片黑,沒有燈光,沒有店鋪,沒有建築物,沒有房屋,也沒有路旁電話。有三英里路都是如此。「交代你們打電話的號碼是多少?」賈森問道,口氣嚴厲,「別撒謊,否則你們要更倒霉的。」

儒爾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伯恩點了點頭,爬進雪佛蘭駕駛盤后的位子上。

空蕩蕩的陰暗的小間里,身穿破舊外套的老頭蜷著身子坐在電話機旁。這小飯店已經歇業,他能留在這裏是他昔日較好時光里的一個朋友提供的方便。他一直盯着牆上的機子,焦急地等著鈴響。只是時間問題。電話鈴一響,他接着就再打一個電話,然後美好的時光就會回到他身邊,永不離去了。他將成為巴黎市唯一和卡洛斯聯繫的人,這消息會在其他老人們中間傳開,他又會受人尊敬了。

尖利的鈴聲從電話機里衝出來,在空無一人的餐館里回蕩,老乞丐鑽出小間朝電話奔去,興奮得心直跳,這是訊號,該隱被逼入絕境了,這些日子的耐心等候僅僅是美好生活的前奏。他拿起話筒:

「喂?」

「我是儒爾!」氣急吁吁的聲音說。

老頭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胸中的撞擊聲越來越響,他幾乎聽不到對方在說的可怕的事情,但他聽到的話已經足夠了。他已經看見死神在降臨。

他身上一陣發熱,不停顫抖。沒有空氣,只有白光和震耳欲聾的響聲從他的腸肚直衝腦袋。

乞丐滑倒到地板上,電話線拉得緊緊的,話筒仍在手中握著。他注視着這傳送給他可怕消息的可怕工具。他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伯恩順着墳墓間的小道往前走,迫使自己把思想放鬆些,就象沃士伯在自己獲得另一次生命之前在諾阿港命令的那樣。假如他不得不當一塊海綿的話,那就應該是現在了,尋個從紋石來的人一定得明白這一點。他竭力集中思想從無法記憶的事情中找出道理來,找出那些突然閃現出來的形象的含義。他並沒有破壞他們之間的協定,他也沒有變節,沒有叛逃……他是一個無所適從的人,就是這麼簡單。

他必須找到那個紋石的人。在這柵欄內幾英畝沉寂的墓園裏他會在什麼地方呢?他會在什麼地方等他呢?賈森比一點鐘早很多就到了墓地,雪佛蘭比老掉牙的雷諾車快得多。他駛過墓園大門,在大路上開了幾百碼把車停在路旁相當隱蔽的地方。在他回頭往墓地走去的路上,天開始下起雨來,冰冷的三月的雨,卻是寧靜的雨,只是稍稍地侵擾了四周的安靜。

他繞過一片由低矮的鐵欄桿圍着的墓地,中間高聳著一座雪花石膏十字架,有八英尺高。他在這前面站了片刻。他以前來過這裏嗎?遠處有沒有什麼門在為他打開?是不是他太急了,反而找不到這門?忽然,它來了。不是這個墓群,也不是高大的雪花石膏十字架,更不是那低矮的鐵欄桿,是雨。一場突如其來的雨,一大群送葬的人身着黑色喪服聚集在墓穴旁,紛紛的撐傘聲。兩個男人湊到一起,雨傘相碰,發出了單調的輕聲的道歉,同時一個長型牛皮紙信封易手了,從一個口袋易到另一個口袋,送葬者們都未注意到這一切。

還有別的,一個由另一個形象勾引出的形象,越來越明顯,是幾分鐘以前才看見的。雨水瀑布般從白色大理石上往下淌,不是一場冰冷的細雨,而是傾盆大雨,沖刷著閃亮的白色大理石壁和柱子——四周成排的柱子,古迹的微型模仿品。

在小丘的另一邊,靠近大門處,有一座陵墓,是某人把巴台儂神廟建築樣式按比例縮小的建築物。他五分鐘前經過這座建築,然而視而不見,這就是突然下起雨來的地方,兩柄雨傘相碰之後一個信封交遞的地方。他斜眼看了一下自己手錶上的螢光指針。時間已是一點十四分,他開始快步朝來的小道上走。時間還早,仍有時間去等著一輛汽車的前燈,或是划火柴的亮光,或是……

一道手電筒的光束在山腳下,正在上下移動,正在上下移動,不時甩過來照着大門處,似乎持電筒的人想看清是否有人出現在那裏。伯恩感覺到一種幾乎無法控制的衝動,想穿過成行的墳墓和雕像衝過去放開嗓門大喊:我在這裏。是我呀。我明白你的信息。我回來了!我有這麼多的事要告訴你……還有那麼多的事情你必須告訴我!

然而他並沒有叫喊,也沒有奔跑,最重要的是要表現出克制,因為折磨他的事情是如此無法控制。他必須表現得頭腦清楚——在他記憶的範圍內有理智。他啟步冒着冰冷的小雨往坡下走,希望他的急切感仍能使他記住那道手電筒光。

手電筒光。五百英尺遠處的那個光束有點奇怪,它垂直地上下划動,很短促,似乎是在強調什麼。好象是拿手電筒的人正在使勁兒對另一個人打信號。

賈森蹲下身子,透過雨水注視着。他的眼睛被一道強烈的、直射的反光吸引了。每當手電筒的光束照在它前面的一個物體上時,這光就反射回來。他往前爬動,身體緊貼着地面,沒多少秒鐘工夫就前進了一百英尺,目光始終盯着手電筒光和那奇怪的反光。此時他能看得更清楚了。他停住手腳,全神貫注。有兩個男人,一個手裏拿着手電筒,另一個端著一支短統步槍,厚厚的槍管對伯恩來說實在太熟悉了。在三十英尺的距離內,它能把人崩到六英尺的空中。一個華盛頓來的正式官員指揮人使用這種武器未免奇怪。

電筒的光束射向遠處白色陵墓的一側,手持步槍的人影快速後退,躲到一根離持手電筒的人不超過二十英尺的柱子後面。

賈森用不着思索就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即使對這致命的武器有某種解釋,他也不想去聽,反正不能讓它用來對付他。他跪起身子,判斷著距離,尋找有哪幾個庇護點既能藏身,又能防身。他開步往前,把雨水從臉上抺掉,摸了摸腰間他知道不能使用的手槍。

他從一塊碑石爬到另一塊碑石,從一座塑像到另一座塑像,先向右,然後逐漸朝左,差不多兜了半圓圈。他離那座大陵墓不到十五英尺了,帶兇器的人正站在左角的柱子旁,閃在門廊下避雨。他撫摸著槍,就象這是一個性器官似的,打開條縫,情不自禁地朝裏面窺視。他的手掌在子彈梭上滑動着,動作極其下流。

時機到了。伯恩從碑石背後爬出來,雙手和膝部推動着他在潮濕的草地上向前,直至離那人不到六英尺處才竄起身,象一隻無聲的惡豹朝那人正面猛撲過去,一隻手伸過去抓住槍管,另一隻手抓向那人的頭。他觸到了槍管和那人的頭,也抓住了槍管和頭,左手五指緊握步槍的槍管,右手抓着那人的頭髮,把腦袋朝後扳,使他的喉嚨緊繃着,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使足了力氣把那腦袋撞向白色大理石。憋氣加上嚴重的腦震蕩,那人癱倒了。賈森把他靠在牆上,讓這失去知覺的身軀無聲地滑到柱子間的地面上。他搜了這人的全身,從縫在茄克衫上的一個皮套子裏抽出一支0.357口徑的馬格南左輪手槍,從腰帶上的刀鞘中拔出一把銳利伸縮刀,從踝部的槍套中抽出一支0.22口徑的左輪槍。這哪裏象什麼官方辦事人員,分明是一個受人雇傭的刺客,一個活動的武器庫。

——折斷他的手指頭——這話又回到伯恩的腦海里。這是一個戴着金絲邊眼鏡的男人坐在疾駛的斯德普得克大街上的一輛豪華轎車裏說的。使用暴力的是有緣故的。賈森抓住那人的左手也如法炮製。這人的嘴巴被堵上,伯恩的肘部塞在他的上下齒之間。沒有任何聲響蓋過雨聲。這兩隻手已不再能使用武器,也不能當作武器使用了,真正的武器放在他夠不著的陰影里。

賈森站起身子,從圓柱后慢慢探頭望出去。紋石來的人此刻正把電光對着他前面的地面。這是個固定的信號,告訴一隻迷途的小鳥該回去了,但也可能是其他意思——過幾分鐘就會清楚。那人轉過身朝着癌,跨出了躊躇的一步,似乎已經聽到了什麼東西。伯恩第一次看到了拐棍,注意到這人走路腳跛。來自紋石七十一號的正式人員是個瘸子……象他一樣。※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賈森沖回第一塊墓碑,迅速躲到碑石後面,從大理石的邊緣往外瞧,只見紋石來的人仍然注意著大門。伯恩看了一下表,時間是一點二十七分。還有時間。他離開墓碑,匍匐到那人看不見的地方,然後站起身來疾跑,繞着彎回到坡頂。他站住歇了歇氣,讓呼吸和心跳恢復正常,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板火柴,遮住雨水,他撕下一根火柴桿把它擦著了。

「紋石嗎?」他聲音相當大,可以讓坡底的人聽見。

「德爾塔!」

該隱代表查理,德爾塔代表該隱,為什麼這個紋石來的人使用德爾塔這個名字而不用該隱?該隱和紋石無關,他已和美杜莎一起消失了。賈森抬腳往坡下走,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臉上。他的手本能地伸向他茄克衫內,按住腰帶上的自動手槍。

他走到白色陵墓前的一片草坪上,紋石來的人一瘸一拐朝他走過來,然後停下腳步,舉起他的手電筒,刺眼的光柱迫使伯恩眯上眼睛,把頭讓開。

「很長時間了,」瘸腿官員一邊放下電筒一邊說,「我叫康克林,假如你已經忘記的話。」

「謝謝。我已經忘了,它只是許多事情當中的一件。」

「許多什麼事情?」

「許多我已忘記的事情。」

「但是你還記得這個地方。我估計你還記得,我讀過艾博的筆記,就是你們倆最後一次碰頭,最後一次交換。是在某個部長的葬禮上,對嗎?」

「我不知道。這正是我們首先要談的事,你們有六個多月的時間沒有聽到我的消息了,有一個解釋。」

「是嗎?讓我聽聽。」

「用最簡單的話來說,我受傷了,中彈了,傷勢造成了嚴重的混亂。用定向力阻礙這個詞更確切些,我想。」

「聽下來不錯,這是什麼意思?」

「我喪失了記憶力,完全喪失。我在地中海的一個島上住了好幾個月——馬賽的南面——不知道我自己是誰,或是從哪裏來。那裏有一個醫生,一個叫沃士伯的英國人,他保存了病情記錄,能證實我告訴你的情況。」

「我相信他能夠,」康克林點着頭說,「而且我敢打賭這記錄是大量的。上帝啊,你付了不少錢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也有一個記錄。蘇黎世有個銀行職員,以為紋石在查核他,便把一百五十萬瑞士法郎轉到馬賽,給一個無法追查的收款人,謝謝你把名字告訴了我們。」

「這也是你們應該明白的一部分。我什麼都不知道,他救了我的生命,把我救活了。別人把我帶到他面前的時候我幾乎是具死屍了。」

「所以你決定送一百多萬美金是一筆相當合理的數字,對嗎?慷紋石之慨。」

「我告訴你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紋石當時對我來說並不存在,它有許多方面我現在仍舊不知道。」

「我忘了。你喪失了記憶力,叫什麼來着?定向力障礙?」

「是的,但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正確的詞是記憶缺失。」

「我們還是用定向力障礙吧!因為似乎你給自己定向是直進蘇黎世,直到聯合銀行。」

「在我的臀部有人用外科手術植進了一張底片。」

「那當然,你堅持這一點。我們有幾個人明白為什麼。這是你能找到的最好保險。」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嗎?」

「當然,你發現的底片上只有一個號碼,所以你馬上就用了賈森·伯恩的名字。」

「事情並非如此!每一天我似乎都了解到一些東西,一次進一步,一次一個新發現。一個旅館服務員叫我伯恩,然後直到我去銀行,才了解到賈森這個名字。」

「你在那裏準確地知道該幹什麼,」康克林插了一句,「毫不猶豫地一進一出,四百萬就提走了。」

「沃士伯告訴我該做什麼!」

「然後來了個女的,碰巧是個財務方面的能手,告訴你怎樣把其餘的款子藏起來。在你去列文大街幹掉歇奈克和其他二個人之前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可推想他們肯定知道你。在巴黎,在一輛銀行押款車上又開了一槍。另一個同夥嗎?你掩蓋了每一個蹤跡,每一個該死的蹤跡,直到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而你——你這狗娘養的——真的幹了。」

「你願不願意聽我說!那些人想殺了我,從馬賽起就一直追蹤我。除此之外,我實在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一些事情時常出現在我腦海里,面孔、街道、建築物,有時候僅僅是些我對不上號的形象,可是我知道它們是有含義的,只是不能將他們聯繫起來。還有名字——有名字,可是沒面孔。你這該死的傢伙——我是一個記憶缺失症患者!這就是事實。」

「那些名字當中沒有一個卡洛斯吧,是嗎?」

「有的,你知道這一點。問題就在這裏,你知道的有關這方面的情況比我多。我能舉出許許多多有關卡洛斯的情況,可我不知道究竟。一個現在正在去亞洲路上的人告訴我說我和紋石有一個協議。這人曾替卡洛斯幹事,他說卡洛斯知道這一點,並且說卡洛斯正在收攏捕捉我的網,而且你們散佈消息說我已經背叛了。他不懂這是什麼策略,我也沒法告訴他。以前你們以為我背叛了是因為你們當時沒有聽到我的消息,而我無法和你們聯繫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們是誰。現在我仍舊不知道你是誰?」

「或是『和尚』。我想。」

「對,對……『和尚』,他叫艾博。」

「非常好。還有快艇手呢?你還記得快艇手,對吧?和他的妻子?」

「名字,他們的名字出現過,但沒有面孔。」

「艾略特·史蒂文斯?」

「沒印象。」

「那麼……戈登·韋布。」康克林輕聲說出這個名字。

「什麼?」伯恩覺得胸口一震,然後一陣刺肉灼燒的疼痛感從他的太陽穴直衝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燃燒!燃燒!爆炸聲和黑暗,高空中的風和疼痛……曆書呼叫德爾塔!放棄,放棄!按照命令行事,放棄!「戈登……」賈森聽見他自己的聲音,但它是那麼遙遠,在遙遠的風中。他閉上眼睛,閉上燃燒得如此厲害的眼睛,想把這些迷霧推開。他再睜開眼睛時一點也不驚訝地看到康克林的槍正瞄準他的腦袋。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乾的,可是你確實幹了,連最後剩下的一件事你也做了。你回到紐約把他們都幹掉了。你殺了他們,你這狗娘養的。我多麼希望能把你帶回去,看着把你綁上電椅,但是我不能,因此只好將就點親手除掉你。」

「我已有好幾個月沒回紐約了。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但至少已經半年沒去過。」

「騙子!何不當時幹得象樣點?何不把你那該死的妙計時間算準些好趕去參加葬禮?『和尚』的葬禮就在前幾天舉行,你要不然就可以見到許多老朋友了。還有你兄弟的葬禮!萬能的耶穌基督!你完全可以陪着他的妻子走上教堂的過道,也許還可以發表悼詞,成為報紙的大標題,至少為你自己殺死的親兄弟說幾句好話。」

「兄弟?……別說了?看上帝份上,別說了!」

「為什麼不?該隱還活着!我們培養了他,他真的活過來了!」

「我不是該隱。他從來就不存在!我也從來就不是他!」

「這麼說你還是知道的!騙子!畜生!」

「把槍拿開。我告訴你,把它放下!」

「不可能。我對自己起誓只給你兩分鐘,因為我想聽聽你能說些什麼。好吧!我已經聽過了,你活着讓人厭惡。誰給你的權力?我們全都失去了一些東西,這是工作的特性。如果你不喜歡這該死的工作,可以退出。如果沒有方便的機會也可以悄悄隱退,我原以為你是這麼乾的,我也願意幫你一把,說服其他人讓你隱退!但是不是這樣!你又回來了,把你的槍口對準了我們。」

「不,不是這麼回事!」

「把這話對實驗室的專家們說去。他們有八塊玻璃杯碎片,那上面有兩個指紋,中指和食指,右手的。你到過那裏,殺害了五個人。你是其中一個,拔出槍來——還不止一支——把他們都幹掉了。完美的設計,不可思議的計謀。不同的彈殼,子彈不少。紋石遭殃,你卻逃之夭夭。」

「不,你錯了!那是卡洛斯。不是我,是卡洛斯。假如你說的真的在七十一號街發生了什麼,那是卡洛斯乾的!他知道在七十一號街上的一所住處,門牌139。他們知道!」

康克林點了點頭,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在濛濛細雨的昏暗的光亮里也能看見他眼睛裏的厭惡:「如此完善,」他慢聲說,「主犯與他追擊的對象達成了一筆交易,把紋石幹掉了。除了四百萬你還拿到多少?卡洛斯饒了你,不對你用他那套獨特的處死辦法了?你們倆倒是很好的一對。」

「你發瘋了!」

「然而很準確,」來自紋石的人把話接着說完,「在上星期五七點半之前只有九個活着的人知道這個地址,他們當中三個人給殺了,剩下我們四個,如果卡洛斯發現了這個地址,就只有一個人能告訴他,你。」

「怎麼可能是我呢?我過去不知道它,現在也不知道!」

「你剛才還說過,」康克林的左手握緊拐杖,站穩殘廢的腿,這是射擊的前奏。

「別!」伯恩喊道,但是知道懇求已毫無用處,便隨着叫喊聲迅速轉向左側,抬起右腿掃向拿槍的手。che-sah!他不知道這個字眼是什麼意思,但是腦子裏突然這樣無聲地尖叫。康克林向後倒下,子彈射向上空,身子絆倒在他的拐杖上。賈森轉身用左腳使勁踢向武器,它飛出了握住它的手。

康克林在地上滾動着,眼睛望着陵墓遠處的石柱,期待着那能把他的攻擊者送入空中的槍響。沒動靜,紋石的來人又滾動起來,這次是往右,滿臉恐懼,睜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還有別人!

伯恩蹲下身子,往側面伏在地上,四顆子彈連射過來,三顆呼嘯著掠過去聽不見了。他在地上滾著,滾著,滾著,一邊從腰帶上拔出自動手槍。他看見了雨中的人。一個黑影從一塊墓碑后露出來。他開了兩槍。那人倒下了。

十英尺外,康克林下在濕草上爬動,兩隻手狂亂地在地上摸動,尋找手槍。伯恩跳起身來,衝過去跪在紋石來人的身旁,槍管頂在康克林的腦殼上。從陵墓遠處的石柱旁傳來一聲聲慘號,逐漸平穩了,弱了,過了一會停止了。

「那就是你雇傭的槍手,」賈森說,把康克林的頭扳到一邊,「紋石雇傭了一些十分奇怪的人。另外那個人是誰?是從那一批死囚里找出來的?」

「反正比你要好些,」康克林答道,聲音很不自然。雨水在他臉上閃動,他的臉部照在落在六英尺遠的地面上的手電筒的光柱中,「他們哪個都比你強。他們損失的東西和你一樣多,但是從未背叛。我們能夠信賴他們!」

「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你不想相信我!」

「因為我知道你是什麼——你幹了什麼。你只不過證實了所有的事。你可以殺我,可是他們會找到你的。你是最壞的一種人。你自以為很了不起,一向如此。我在金邊之後見過你——所有的人都在那兒輸掉了,但是你不在乎,只剩下你一個,只有你!然後在美杜莎!沒有條例能約束德爾塔!這野獸只想殺人,就是這種人會變節。我也輸掉了,可我從不背叛。來吧!殺我吧!然後回到卡洛斯那裏去。可是要是我回不去,他們會知道的,會追蹤人我,直到找到你才會罷休。殺吧!開槍吧!」

康克林是在嘶喊,但伯恩幾乎聽不到他的話。他只聽到兩個字。陣陣劇痛敲擊着他的太陽穴。金邊!金邊!在空中的死亡,來自空中的死亡。年輕人和極幼小的人的死亡。尖叫的小鳥,嗚嗚的機器和腐屍惡臭的叢林……一條沙流。他又一次看不見東西,又象火在燒灼。

他身下來自紋石的人已掙脫開了,拐動着的身影正在驚慌地爬動,搖搖晃晃,雙手在濕草地里急切地摸索。賈森眨了眨眼睛,試圖迫使自己收回思想。他馬上本能地意識到必須瞄準射擊,康克林已找到並正舉起了他的槍,但是伯恩無法扣動槍機。

他撲向右邊,滾到地上,倉促地朝陵墓的大理石柱滾去。康克林的槍彈是亂射的,這瘸子無法穩定住他的腿,也就瞄準不了。過了一會,射擊停止了,賈森站起身來,臉貼在光滑潮濕的石頭上。他往外望去,一邊舉起手槍。他必須殺死這個人,因為這人會殺死他、殺死瑪麗,把他們倆和卡洛斯聯繫在一起。

康克林正可憐地朝門口踉蹌而去,不斷回頭,伸着手槍。他的目的是門外的一輛汽車。伯恩舉起槍,這瘸腿人影正在他的瞄準器內。只要半秒鐘,一切就會了結。來自紋石的敵人一死,他得來的是希望,因為華盛頓有許多有理智的人。

他辦不到這一點,他無法扣動扳機他放下槍,無能地站在大理石柱旁看着康克林爬進汽車。

他必須回到巴黎市區去。有辦法,一直都有辦法。她在那裏!

他敲著門,頭腦快速地轉動着,一件件分析、消化和拋開一切情況,其速度就和這些信息出現在他腦海里一樣,即現即逝。一個計謀在逐漸形成。瑪麗認出敲門聲,打開門。

「上帝啊!看看你。發生了什麼事?」

「沒時間了,」他說着,朝房間另一端的電話奔去,「那是一個圈套。他們深信我已經叛變,出賣給卡洛斯了。」

「什麼?」

「他們說我上周,上個星期五,飛到紐約去了。說我殺了五個人,其中有一個是我兄弟。」賈森閉了閉眼,「一個兄弟——是一個兄弟。我不知道,我現在沒法想這事了。」

「你從沒離開過巴黎!你可以證明!」

「如何證明?我只需要八個、十個小時就夠了,而現在他們需要的一切就是說不清的八個或十個小時。誰會站起來呢?」

「我會。你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們認為你是同謀,」伯恩說,拿起電話筒撥號,「偷竊、背叛、諾阿港,這一切該死的事情。他們已經將你跟我緊緊連在一起了。卡洛斯具體策劃了這件事,最後連有指紋的碎片都想到了。基督!他的確策劃周密!」

「你在幹什麼?打電話給誰?」

「我們的後盾,記得么?我們唯一的後盾——威利爾。威利爾的妻子,是她,我們要抓住她,擊潰她,必要的話給她上刑,但是不會有那個必要,她不會反抗,因為她不可能勝……該死的,他為什麼不接電話?」

「這個不公開電話在他辦公室里,現在是凌晨三點鐘。他可能——」

「他來接了!將軍嗎?是你嗎?」賈森不得不問,電話里的聲音異常平靜,得不是剛從睡夢裏醒來的那種平靜。

「沒錯,是我年輕的朋友。接電話慢了些,對不起。我剛才和妻子在樓上。」

「我打電話就是為了她。我們必須行動,馬上。通知法國情報部門、國際警察組織和美國大使館,但告訴他們在我見到她之前別介入。我要和她談談。」

「我不這麼認為,伯恩先生……是的,我知道你的名字,我的朋友。至於和我妻子談談,恐怕那是不可能的。要知道,我把她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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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諜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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