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半導體飛機里播出帶有敲擊鐵片般的顫動搖滾樂。黃色計程車的長發司機隨着節奏用手拍打着駕駛盤,還甩動着腮幫子。計程車在七十一號街上朝東緩慢地移動着。它被夾在一長排從東河堤大道口開始的汽車行列里。一輛跟一輛開着引擎在原地轟鳴,偶爾猛地向前沖一下又突然剎住,離前一部車子的保險杠只有幾英寸。人人都怒氣沖沖。此時已是上午八時二十五分,紐約市的交通高峰時間。與往常一樣,越是高峰越是慢。

伯恩將身子蜷縮在後排座位的角上,從帽沿下透過他戴着的太陽鏡暗色鏡片注視着兩旁是樹的街道。他到過這裏,這個記憶是不可磨滅的,他曾走過這些行人路,見過這些門口和店面以及爬滿常青藤的圍牆——雖然它們和城市是如此地不協調,但是對這條街卻再合適不過。他以前曾抬頭觀看,注意到那些屋頂花園,並把它們和幾條街之外靠近公園的一座花園聯繫在一起。從一間構造複雜的寬敞房間里端的兩扇精緻的落地長窗可以看到那花園,那房間是在一座高高的、狹長的棕色拉毛石砌樓房裏。四層樓房沿行人路有一長排寬闊的金屬框架玻璃窗,全都鑲著厚玻璃,淡淡地向內向外折射出紫色和藍色光線。古式的玻璃或許是裝飾用玻璃……防彈玻璃,一座門口有一段厚實石階的棕色石頭住宅,石階古里古怪,與眾不同,每一級的表面都有交叉的黑色隆起線,保護下台階的人不受颳風下雨自然力的影響。鞋子上下移動也不會在冰雪上打滑……而且走在台階上的人的體重會觸髮屋內的電子裝置。

賈森知道這所房子,知道他們正在靠近它。隨着他們進入這個街區,他胸腔內的迴音加快了,變得越來越響,他隨時都能看見它了。當他握住自己手腕時,他知道了為什麼蒙索公園會如此打動他的心弦,巴黎的那一小部分與這裏上東區的這一小段街道竟如此相似。除了有一座不整潔的門前露台孤零零顯得突出以及一幢房子的設計糟糕的白粉門面外,這兩個地段可以說一模一樣。

他想到了安德烈·威利爾。他已經把他自從得到一種記憶以來所能回憶的一切寫在一本在查爾斯·戴高樂機場匆忙購買的筆記本上。從一個身上中了好多子彈但還活着的人在諾阿港島上一間潮濕昏暗的房間里張開眼睛的時候寫起,直到在馬賽、蘇黎世和巴黎等地的可怕發現——尤其是巴黎,在那裏,一件刺客的斗篷陰森森地落在他肩上,職業兇手的技能證實是他的專長。用任何標準來衡量,這都是一份供認書,它所無法解釋的部分與它所描述的部分一樣可怕。但是它確實是他所知道的實情。它在他死後比在他生前更能為他辯解。它在安德烈·威利爾的手裏是能很好地使用的,能為瑪麗·聖雅克作出公正的決定。因為知道這一點,他才有目前他所需要的自由心情。他已把這幾頁紙封在信封里從甘迺迪機場寄往蒙索公園。這信到達巴黎時,他或是還活着,或是已經死去,不是他殺掉卡洛斯,就是卡洛斯殺掉他。在那條街的某處——同幾千裏外的一條街如此相似——一個寬肩膀、瘦腰身的人會跟蹤而來。這是他唯一能絕對肯定的事,換了他也會這麼乾的。在那條街的某個地方……

在那裏!它就在那裏,清晨的陽光在黑色光滑的門板上和錚亮的黃銅門飾上跳躍,穿透厚實的金屬框架玻璃窗,這些玻璃窗高高聳立着,象一根寬大的藍里透紫的閃光柱,使人入目便感到窗戶的華麗,殊不知它是用來對付高性能步槍和大口徑自動火器的撞擊的。他到這裏是出於一些他無法說清楚的原因——或者感情,他的眼睛開始流淚,喉嚨里一陣發緊。他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一個猶如他的軀體或者剩餘的記憶一樣屬於他的地方,不是家,望着東區這座精美的住宅並不使他感到溫馨或者安寧。但是那裏有另一種東西——不可抑制的激動——重返故地。他又回到了起源處,既是出發的起源,也是開創的起源,黑暗的夜晚和突然出現的黎明。他的內心發生變化,他把自己的腕部握得更緊,拚命控制一種幾乎是無法控制的衝動,不讓自己跳出車外、跑過大街衝進那幢由拉毛石牆和深藍玻璃構成的安靜大宅。他想跳上石階用拳頭敲打那堅實的黑色大門。

(讓我進去,我來了!你們必須讓我進去!難道你們不明白嗎?——我是自己人。)

一些形象又湧現在他眼前,刺耳的聲音衝擊着他的耳膜。一種震蕩發動的疼痛不斷在他兩處太陽穴炸裂。他是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那間房間——注視着一塊屏幕,注視着其他的一個接一個閃動着迅速隱現,令他眩目的內心形象。

(他是誰?快。你來得太遲了!你死定了。這條街在什麼地方?它對你意味着什麼?你在那裏見過誰?什麼?好。儘是簡單點,說得越少越好。這是名單,八個名字。哪幾個是聯繫人?快!這是另一張表。不相上下的殺人方法。哪些是你的?……不,不,不!德爾塔可能會那麼干,但是該隱不會!你不是德爾塔,你也不是現在的你!你是該隱。你是一個叫伯恩的人。賈森·伯恩!你溜回來了。再試一試。集中思想!把其它一切抹掉。抹掉往昔。對你來說不存在往昔。你在這裏是什麼人、變成了什麼人,就是什麼人!

啊,上帝,瑪麗說過這話。

也許你只知道人家告訴你的東西……一遍又一遍告訴你,直到其它什麼都不存在……人家告訴你的東西……但你無法重新體驗……因為它們不是你。)

汗珠從他臉上往下淌,刺痛了雙眼。他用手指使勁按手腕,力圖從內心驅走疼痛、聲音和閃光,他已寫信告訴卡洛斯說他將回來取他過去藏匿的文件……「最後的保護」。那時這個詞對他來說分量並不重,他幾乎把它刪掉,想找個更充分的去紐約的理由。然而,本能告訴他讓這個詞留着,那是他過去的一部分……不知什麼緣故。現在他明白了。他的真實姓名在那屋內——他的真實姓名。因此無論卡洛斯是否跟蹤而來,他都必須找到它——他必須這樣做。※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理智突然喪失了!他激烈地來回晃動腦袋,試圖抑制那難以抗拒的衝動,制止他四周的喊叫聲——他自己的叫喊,他的聲音。忘掉卡洛斯,忘掉圈套,到那房子裏去。它在那裏:那裏是起源!

——停止!

這嘲弄令人毛骨悚然。在那屋內並沒有最後的保護和對他說來最後的解釋。然而沒有卡洛斯這也就毫無意義。那些追殺他的人明知道這一點,卻置之不顧,其實也正因為這一點他們才要置他於死地。然而他已經走到這麼近了……他必須找到他的真名實姓。

伯恩抬頭一看,長發司機正從後視鏡里看着他。

「偏頭痛,」賈森支吾說,「繞過去,繞一圈再回到這個街區。我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到了。我會告訴你我在哪裏下車。」

「只要您不在乎車錢,先生。」

棕色石頭房子現在落在他們後面了。交通暫時鬆了一下,車子很快就駛過了那幢房子。伯恩轉過身子從後窗看着它。病的發作正在緩解,自身恐懼的形象和聲音在淡化,只有疼痛依舊存在,但它也會消失的,他知道異乎尋常的幾分鐘。主次位置顛倒了,衝動取代了理智,未知數的引力強大得在那片刻他幾乎無法控制。他不能讓它再發作,靈魂出圈套意味着一切。他必須再看看那座房子,必須再研究一下。他有一整天的時間去考慮,去改善他夜間的戰略戰術。但是,第二種更加冷靜的判斷緊接着開始了。別人會在白天來就近觀察、判斷。他的變色龍的本領應該發揮。

十六分鐘后,顯然無論他打算研究什麼都無關緊要了。突然間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變了。這個街區的車輛走得更慢了,街上又增添了一個危險。一部搬運汽車停在棕石房子前面,幾個身穿工裝褲的男子站着抽煙喝咖啡,拖延著應該開始工作的時刻。堅固的黑色大門開了,一個身穿綠色茄克、左胸口袋上掛着搬運公司證章的男人站在門廊上,手裏拿着一個帶夾子的寫字板。紋石要拆除了,幾小時之內就將搬遷一空,剩下一個空殼!那不行!必須阻止他們!

賈森將身子往前傾,手裏捏著鈔票。他頭部的疼痛消失了,現在唯一想的是行動。他必須找到在華盛頓的康克林。不能再遲了——不能等到棋子都擺好位置以後——應該是現在!康克林必須叫他們住手!他的整個戰略是在情況不明的條件下制定的……總是情況不明。一束手電筒的電光從頭一條通道里射出來,然後從另一條,然後照在是黑暗的上並上升到昏暗的窗戶上。配合得很妥貼,飛快地從一個位置照射到另一個位置。一名刺客會在夜晚被吸引到一座石頭房子來。在夜晚!不是現在!他下了汽車。

「嗨,先生!」司機從搖下玻璃的窗口朝他喊了一聲。

賈森彎下腰:「什麼事?」

「我只是想說聲謝謝,這夠我——」

噝地一聲輕響,從他肩上掠過!緊跟着是以一聲咳嗽開始的尖叫,伯恩盯着司機,看見血從他左耳上邊冒出來。這人死了,被一顆原來是為他準備的槍彈打死了——槍彈是從街上某處的一個窗子裏射出來的。

賈森一彎腰,向左邊路旁奔去。又是兩顆子彈接連射來,第一顆射入計程車的車身,第二顆在柏油路面上炸開來。太不可思議了!他在開始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卡洛斯在那兒,已等著了!他或他的部下已佔據了制高點,一扇窗戶或一個屋頂,從那裏可以觀察整條街道。然而,在窗口或屋頂上射擊的職業兇手可能錯殺行人,不考慮這個可能性是瘋狂的,因為警察會來,封鎖整個街道,甚至反圈套也會破產。可是卡洛斯並非瘋子!這樣做沒有道理。然而伯恩已沒時間去思索,他必須脫離這個陷阱……這個反圈套。他必須打電話。卡洛斯在這裏!在紋石的門口!他已經把他引回來了!這就是他的證據!

他站直身子開始跑動,在人群中東繞西彎到了街角向右拐彎——電話亭在大約二十英尺遠的地方,但它也是一個目標,他不能去使用它。

街對面是一家熟食店,門上掛着小小的長方形牌子:內有電話。他走下行人路又跑動起來,一邊躲閃著來往車輛。其中一輛也許會幹本來卡洛斯留給自己乾的活。又是死的嘲弄。

「中央情報局,先生,基本上是調查組織,」接電話的男人以一種屈尊的口吻說道,「你所說的那種活動是我們工作中最罕見的部分。老實說,影片和聽了風就是雨的作家把這種事渲染得太不着邊際了。」

「該死的,聽我說!」賈森在擁擠的熟食店裏用手捂著話筒說,「只要告訴我康克林在哪裏,事情緊急!」

「他的辦公室已對你說過了,先生。康克林先生昨天下午出門了,要到周末才回來。既然你說你認識康克林先生,你應該知道他因公受過傷,經常去理療——」

「你別說了!兩天前晚上我在巴黎見過他——巴黎郊外,他從華盛頓飛到那裏同我會了面。」

「關於這一點,」在郞格里的男人插話說,「在你的電話轉到這個辦公室的時候,我們已經查過。記錄表明康克林先生已經一年多沒有離開過這個國家。」

「那麼這事是保密的!他到過那裏!你是要暗碼,」伯恩絕望地說,「我沒有你要的暗碼。但是康克林身邊總有人懂得這幾個字眼。美杜莎,德爾塔,該隱……紋石!一定有人懂!」

「沒有人懂,已經告訴過你了。」

「那是不懂的人這麼說。有人懂,相信我!」

「抱歉,我實在——」

「別掛上!」另外還有一個辦法,一個他不想使用的辦法,但別無它路可走了,「五六分鐘前,我在七十一號街下汽車的時候有人發現了我,想幹掉我。」

「干………掉你?」

「是的,司機和我說話,我彎下身去聽,這一彎腰救了我的命,但司機死了,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腦殼。這是實情,我知道你們有辦法去查核。現在恐怕已有十幾輛警車在現場了。查一查這件事。我已經把話說到頭了。」

華盛頓那端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既然你要求找康克林先生——至少你用了他的名字——我找找看,我打什麼電話找你?」

「我就拿着話筒等候。這個電話是用一張國際通用的信用卡付費的。法國發的,名字是尚福。」

「尚福?你剛才說——」

「請別再說了。」

「我會答覆你的。」

等候難以忍受,更糟的是一個猶太教徒板着臉盯着他,一隻手撥弄着手中的硬幣,另一隻手裏拿着一隻小圓麵包,黏連的不幹凈的鬍鬚上沾著麵包屑。一分鐘后郎格里那個男人重新來接電話,惱怒代替了讓步。

「我想這個電話該結束了,伯恩先生或者尚福先生,或者隨便你自己怎麼稱呼。已經聯繫過紐約市警察局,七十一號街沒沒有發生你所說的事件,你說得不錯,我們是有辦法查核的。我奉勸你注意,對這一類的電話法律上是有規定的,懲罰很嚴,再見,先生。」※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咔嗒一聲,電話掛斷了。伯恩難以置信地望着撥號盤。幾個月來華盛頓的人一直在搜尋他,為了他們所不能理解的沉默而想要殺他,可是現在他自己送上門去——給他們送上那三年協議中的唯一目標——卻被打發走了。他們還是聽不進去。但是那個人是聽了,回來接電話的時候卻否認了一起幾分鐘前剛發生的死亡事件。不可能是……那是瘋了,然而竟然發生了。

賈森放下話筒。他真想從這擁擠的熟食店裏逃出去。但是他沒有,反而偷竊地朝門口走去,從櫃枱前的一群顧客中間擠過去,頻頻向人們道歉,目光盯着門面玻璃,掃視着路上的行人。到了外邊,他脫掉大衣,挽在手臂上,用他玳瑁邊眼鏡換下太陽鏡,細微的變化,但是他不會在他要去的地方逗留太久以致鑄成大錯。他匆忙地穿過交叉路口向七十一號街走去。

在遠處的街角,他擠進一群等候交通燈的行人,把頭側向左邊,下巴壓着肩胛。街上的車輛來來往往,但那輛計程車不見了,被人以外科手術的準確性從現場移走了,一個有病的醜陋的器官從軀體上切除了,重要的器官仍在正常地發揮作用。這顯示出高超刺客的乾淨利落,他準確地知道什麼時候飛快地插進一把匕首。

伯恩驀地轉過身來,朝着相反的方向開始往南走。他必須找到一家商店,他必須改變他的外表——變色龍不能再遲疑了。

在彼埃爾飯店套房裏,瑪麗·聖雅克十分生氣。她留在自己的位置上,陸軍準將歐文·亞瑟·克勞福坐在她對面:「別人願意聽,」她指責說,「你們誰也不願意聽。你們知道自己對他幹了些什麼嗎?」

「太知道了。」軍官雖然這麼回答,但是從他的聲音里聽不出歉意,「我只能重複我已經對你說過的。我們當時不知道該聽什麼好。表面和實際的差別我們不能理解,他本人也顯然不能理解。既然本人都不理解,何況我們?」

「整整七個月時間他一直試圖把你所說的表面和實際一致起來!而你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派出人去殺他!他試圖把事情告訴你們。你們是什麼樣的人?」

「有缺點的人,聖雅克小姐。有缺點,但是正派人,我想。所以我才會到這裏來。預定的時間已經開始,我想去救他。如果我——我們還救得了他的話。」

「天啊,你讓我厭惡!」瑪麗停了一下,搖了搖頭,又輕聲往下說,「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做,你也知道。你能找到這個康克林嗎?」

「我相信我能找到。我去站在那房子的台階上,直到他除了同我聯繫別無其它辦法。然而我們要操心的可能不是他。」

「是卡洛斯?」

「也許是別人。」

「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路上給你解釋。我們現在主要關心的——現在唯一要關心的——是找到德爾塔。」

「賈森?」

「是的。你叫他賈森·伯恩的人。」

「從一開始他就是你們當中的一員,」瑪麗說,「難道就沒有功過可以相抵,沒有談過報酬或者赦免相抵嗎?」

「什麼都沒有。到時候一切都會告訴你的,可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已經作好安排,讓你坐在房子斜對面的一輛沒有標記的政府汽車裏。我們為你準備瞭望遠鏡,現在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也許你能認出他。我禱告上帝你能認了他。」

瑪麗快步走到壁櫥拿出大衣:「有天晚上他對我說他是個變色龍………」

「他還記得?」克勞福插了一句。

「記得什麼?」

「沒什麼,他有本事在危機四伏的地方進進出出而不被人識破。我說的是這意思。」

「慢著,」瑪麗走近軍人,眼睛突然再一次緊盯着他的眼睛,「你說我們必須找到賈森,可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讓他來找我們,找我。讓我站在那房子的台階上,他會看到我,和我聯繫!」

「讓那兒的人有兩個靶子?」

「你不了解你自己手下的人,將軍。我說的,和我聯繫,是他會叫某個人,付錢叫街上的一個男人或者女人把口信帶給我。我了解他,他會這麼做的。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我不準許這麼做。」

「為什麼不?你們已經做夠了蠢事!盲目的!做件聰明事吧!」

「我不能。這樣做也許甚至能解決一些你不知道的問題,可是我不能同意。」

「給我一個理由。」

「如果德爾塔估計正確,如果卡洛斯已追蹤他而來,並且就在這條街上,那麼風險太大了。卡洛斯從相片上認識你,會殺你的。」

「我願意冒這個風險。」

「我不願意。我看我說這話也代表我的政府。」

「老實說,我看不見得。」

「讓別人決定吧!我們可以走了嗎?」

「總後勤部。」一個電話員用刻板的聲音說。

「請接佩特羅塞利先生,」亞歷山大·康克林說,聲音很緊張。他站在窗口旁,一隻手指抹去額頭上的汗珠,另一手握著話筒,「請你快點!」

「沒一個不着急——」電話鈴的嗡嗡聲取代了這句沒說完的話。

「我是佩特羅塞利,舊貨發票部。」

「你們在幹什麼?」中央情報局的人咆哮著,那震動計算起來不亞於一支武器。

對方停一停:「正在聽一個瘋子問一個愚蠢的問題。」

「好吧,再聽着,我姓康克林,中央情報局的,有四級機密文件閱覽權,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吧?」

「十年來我從來沒聽懂過你們這些人說的話。」

「你還是明白些好。我花了將近一小時才接通紐約一個搬運公司的調度員,他說他收到了一張你簽字的業務單,從七十一號街一所棕色石頭樓房——準確地說是一百三十九號——搬走所有的傢具。」

「是的,我記得那一張,怎麼啦?」

「是誰讓你們搬的?那是我們的區域。我們上星期搬走了我們的設備,可是我們並沒有——重複一遍,沒有——要求任何進一步的行動。」

「請等等,」那人說,「我看到了那張單子。我是說我在簽字之前看過。你們這些人真叫人奇怪。那是郎格里直接預約的,寫在一張優先辦理的單子上。」

「郎格里是誰?」

「稍候,我就告訴你。我的檔案里有副本,就在桌子上。」電話機里能聽到翻動紙張的聲音。聲音停止了,佩特羅塞利重新拿起電話,「在這裏,康克林。找你管理控制辦公室的自己人去算帳吧。」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取消那張單子,給搬運公司打電話叫他們馬上離開!馬上!」

「說也沒用,特務先生。」

「什麼?」

「在今天下午三點鐘之前將一張優先處理單送到我桌上,然後有可能——僅僅是可能——在明天辦。那時我們可以把一切都搬回去。」

「沒錯。你們叫我們把它們搬出來,我們就搬出來,叫我們搬回去,就搬回去。和你們一樣,我們也要遵照我們的辦事程序。」

「那設備——所有的東西——都是借用的!這並不是——現在也不是——情報局的行動。」

「那你為什麼給我打電話?你和這又有什麼關係?」

「我沒時間解釋。只管讓那些人離開那房子。給紐約打電話叫他們離開!這些是四級機密的命令。」

「哪怕這些命令是一百零四級機密也沒用,聽着,康克林,我們倆都知道,你能辦成你想辦的事,只要我得到我需要的東西。得照規矩辦!得合法。」

「我不能讓情報局捲入!」

「你也不能把我捲入。」

「叫那些人滾開!我告訴你——」康克林的話噎住了,目光盯着下面的棕色石頭房子以及街對面,頭腦一陣麻痹。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高個男人走上水泥石階,轉過身子一動不動站在敞開的大門口。是克勞福。他在幹什麼?他到這裏來幹什麼?他昏了頭了!瘋了!他是個固定的目標,他可能破壞圈套!

「康克林?康克林……?」話筒里飄蕩出這聲音,中央情報局的人把電話掛上了。

康克林轉身看着六英尺遠的另一扇窗口前的一個矮壯男人,那人的手裏端著一支步槍,槍管上安著望遠瞄準鏡。亞歷克斯並不知道這人的名字,也不想知道,他已經付了足夠的錢不使自己受連累。

「你看到樓底下站在門口的那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了嗎?」他問道。

「看到了。他不是我們要的那個人。他太老了。」

「到那裏去,告訴他街對角有個瘸子想見他。」

伯恩走出三號街的舊衣店,在骯髒的玻璃櫥窗前停下腳步審度自己所看到的形象。可以混得過去,一切都協調。頭上黑色的羊毛帽一直遮到前額中部,皺巴巴的打了補釘野戰軍上衣比他的身材要大好幾號,紅格子的法蘭絨襯衣,鼓鼓囊囊的卡嘰軍褲和笨重的工作鞋,厚厚的橡膠鞋底和粗大圓實的腳趾部分連成一體。只要配上和這服裝相稱的走路姿勢就行了。應該是個結實的、頭腦遲鈍的人的步伐,這人幹了一輩子體力活,身軀已開始顯出有所不支,但是他認命,還是天天幹得腰酸背痛,下工后能喝上幾罐啤酒就心滿意足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他會找到那種步伐的,他以前用過這種步伐,在某個地方。但在他搜索想像之前,有個電話要打。他看到前面街上有個電話亭,在金屬層架底下用鐵鏈懸掛着一本翻爛了的電話簿。他起步行走,大腿自然而然僵硬起來,雙腳在行人路上一步一頓,手臂沉甸甸地垂在兩側,手指略微張開,由於長年勞累已經習慣於稍稍握成半拳——獃滯的表情以後會出現的,現在還用不着。

「貝爾金斯搬運和倉儲公司。」布隆斯區某個地方的接線員自報道。

「我叫約翰遜,」賈森不耐煩但又很和氣地說,「我有個問題,希望你們能幫助我。」

「我儘力吧,先生。是什麼事?」

「我有朋友住在七十一號街——說也難受,他最近死了,我到他家去拿一件我借給他的東西,到了那裏看見你們的一輛搬運車停在房子前面。這事叫我為難,因為我估計你們的工人可能會搬走我的東西。我可以和哪一個人談談嗎?」

「這事得找一個調度員,先生。」

「你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什麼?」

「他的名字。」

「當然可以,默里,默里·舒馬赫。我幫你接通他的電話。」

兩聲咔嗒,緊接着一聲長嘟聲——

「舒馬赫。」

「舒馬赫先生嗎?」

「是的。」

伯恩重複了一遍他怎麼為難的假話:「當然羅,我向我的律師要一封信也很容易,可是這東西不值什麼錢,甚至根本不值錢。」

「是什麼東西?」

「一根釣魚竿,不是很值錢的魚竿,但是帶有一個老式的拋線轉輪,是那種不會每五分鐘就纏一次線的轉輪。」

「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常到羊頭灣外面釣魚,現在做的轉輪不象從前那樣了。我想是用合金做的。」

「你說得對,舒馬赫先生。我知道他把魚竿放在哪個壁櫥里。」

「嘿,見鬼——一根釣魚竿。到樓上找一個叫杜根的傢伙,他是這件事的監工。告訴他說,我講的你可以拿走魚竿,可是你必須簽上個字。如果他羅嗦,叫他到房子外面給我打個電話。那房子裏的電話已經拆了。」

「一位杜根先生。十分感謝,舒馬赫先生。」

「上帝啊,今天那地方簡直把人煩死了。」

「對不起,你說什麼?」

「沒什麼。有個大人物剛才打電話叫我們從那裏撤出來。可是這筆生意是敲定了的,保證付現款。你能相信竟有這件事嗎?」

——卡洛斯!這種事賈森能夠相信。

「很難,舒馬赫先生。」

「再見。」貝爾金斯的人說。

伯恩從七十號街朝西往萊星頓大道走去。走過三條橫馬路他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一家陸海軍剩餘物資商店。他走了進去。

八分鐘后他從店裏出來,背着四床棕色墊毯和六條有金屬扣的帆布帶,衣袋裏裝着兩顆普通的公路閃光照明炬,它們原先擺在櫃枱裏面看上去不知是什麼東西,但是他們引起了一些無法記憶的形象,使他回到了某個有意義、有目的——以及憤怒——的時刻。他把毛毯等甩在左肩上,大踏步朝七十一號街走去。變色龍要走進叢林了,一座和無法記憶的三關一樣茂密的叢林。

時間是十點四十八分,他到了藏有紋石七十一號秘密的林蔭街區的拐角。他正在回到源頭——他的起源。他感覺到怕,不是怕軀體受傷害,這方面他已做好了準備,每一條肌腱都綳得緊緊的,每一塊肌肉都作好了準備,他的膝蓋、腳、手和肘都是武器,眼睛象拉緊電線的警鈴,隨時準備給這些武器發出訊號。他的恐懼要比這深沉得多。他很快就要進入他的誕生地,他對自己在那裏可能發現的東西、可能記起的東西感到害怕。

別亂想了!圈套是最重要的。該隱代表查理,德爾塔代表該隱!

街上車輛少了許多。高峰時間已過。街道牌午前沉寂的無生氣狀態。行人在漫步行走,不再匆忙。小汽車從容不迫地從搬運車旁邊繞過去,憤怒的喇叭聲換成了皺皺眉頭做個怪相。賈森隨着交通燈橫穿過馬路來到紋石這一邊,那幢高高的、狹長的用棕色拉毛石牆和厚厚的藍色玻璃構成的建築物在往南五十碼的地方。毯子和帶子背在肩上,一個已經很疲勞的、頭腦遲鈍的工人跟在一對身穿華貴服裝的夫婦後面朝它走去。

他走到水泥石階前,正好有兩個肌肉發達的男子——一個白人,一個黑人——抬着一架罩着套子的豎琴走出門來。伯恩停下腳步喊了一聲,吐字含糊不清,嗓音沙啞。

「喂!杜根在哪裏?」

「你想會在哪個該死的地方?」那白人回答道。

康克林被找到了——

這是一小步,如果將軍所說的是真的話。雇傭槍手。僱主不明他們的來歷,他們也不問僱主,雇來殺一個人……就為了種種弄錯了的原因!哦,上帝,她憎恨他們所有的人!沒有頭腦的蠢人,把別人的生命當兒戲,他們只一知半解,卻自以為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聽不進去!等到最後聽進去了,為時已晚。於是只有用嚴厲的剋制以及強有力的提醒物說明事情可能是什麼——事情是否就是象他們認為的那樣,而事實上事情並不是象他們認為的那樣。這種腐敗來源於盲目,謊言產生於頑固和難堪。千萬別讓有權勢的人難堪。那顆燃燒彈說明了這一切。

瑪麗把望遠鏡的焦距調好。一個貝爾金斯公司的工人正在接近台階,他肩上掛着毯子和帶子。他在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後面走着,這對夫婦顯然是這街區的居民,出來散步的,那穿着軍上衣、戴着黑色絨帽的人停下來了,開始和另外丙個抬着一件三角形的東西走出門外的搬運工攀談起來。

怎麼回事?她有種感覺……有點怪。她無法看到那人的臉孔,側在另一邊,看不見,但是脖子、頭的姿勢引起她的注意……是什麼東西引起她注意?那人抬腳走上台階,一個遲鈍的人,一天還未開始就對這一天感到厭倦的人……邋遢的人。瑪麗放下望遠鏡。她太急了,太想看到不在那兒的東西了。

哦,上帝,我的愛人,我的賈森,你在什麼地方呢?到我這裏來吧,讓我發現你,別把我丟給這些盲目的、沒頭腦的人。別讓他們把你從我這裏帶走。

克勞福去哪裏了?他答應讓她知道每一步棋,每一件事。她太直率了,她不信任他,不信任他們任何人,她不相信他們的情報,他答應過……他去哪裏了?

她對司機說:「請您把窗玻璃放下來好嗎?裏面真憋死人了。」

「對不起,小姐,」穿便服的軍人回答道,「但是我可以為你開空調。」

窗和門都是由只有司機能開頭的按鈕控制的,她是在一條充滿陽光、兩旁有樹木的大街上的一個玻璃和金屬製成的墓穴里。

「我一個字也不信!」康克林說,瘸著腿生氣地走過房間的另一端回到窗子旁。他倚著窗枱,眼睛往外望,左手舉在臉旁,牙齒頂着食指關節,「一個字也不信!」

「你是不想相信它,亞歷克斯,」克勞福反駁道,「這個解決方法容易得多。已經就緒,簡單得很。」

「你沒聽到那個磁帶,你沒聽到威利爾的話!」

「我聽到了那女子說的話,不需要再聽別的了。她說我們當時沒聽進去……你沒聽進去。」

「她撒謊!」康克林不自然地轉過身來,「上帝,她當然是在撒謊!她為什麼不呢?她是他的情婦,為了使他脫身,任何事情都會去做。」

「你錯了,你自己也知道,他來到這裏的事實本身證實你是錯的,證實我原來接受你所說的情況也是錯的。」

康克林的呼吸沉重。抓緊拐杖的右手在顫抖:「也許……也許我們,也許……」他沒把話說完,只是無力地看着克勞福。

「也許我們應當讓解決方式保持不變?」這軍官輕聲問道,「你累了,亞歷克斯。你已有好幾天沒睡覺了,筋疲力盡了。我想我沒有聽到你說這話。」

「沒有。」中央情報局的人搖了搖頭,把眼睛閉上,臉上反映出他的厭噁心情,「沒有,你沒有聽到,我也沒有這麼說。我只是希望我知道從哪裏開始。」

「我知道,」克勞福說着,朝門口走去,把門打開,「請進來。」

矮壯男人走了進來,他的目光直射靠在牆壁上的步槍。他看着這兩個男人,臉上浮出審視的表情:「什麼事?」

「演習已經取消了,」克勞福說,「你想必已經猜到了這一點。」

「什麼演習?我是雇來保護他的。」那槍手看着亞歷克斯,「你是說你不再需要保護了嗎,先生?」

「我們的意思你聽得很清楚,」康克林插話道,「所有的訊號都取消、所有的約定。」

「什麼約定?我不知道有什麼約定。我的雇傭條件很清楚。我是來保護你的,先生。」

「行,很好,」克勞福說,「現在我們需要知道的是另外有誰在外面保護他。」

「另外有誰在什麼地方?」

「除了這裏以外,這幢公寓的別的房間,街上,也許還有汽車裏。我們必須知道。」

矮壯漢子走到步槍處把它拿起來:「恐怕你們這兩位先生誤解了,雇我是單獨雇的。如果也雇了別人,我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他們!」康克林喊道,「他們是誰?在哪裏?」

「我什麼也不知道……先生。」有禮貌的槍手把步槍握在右臂,鬆口斜對着地板。他把它抬起了大約二英寸,不超過那個高度,這動作幾乎不易察覺,「如果我的服務已不再需要的話,我要走了。」

「你能和他們聯繫上嗎?」陸軍準將插話道,「我們給你一筆相當可觀的錢。」

「我已經拿到相當可觀的錢了,先生。為了我不能提供的服務接受錢是不對的。沒有必要再繼續談下去了。」

「在外面有一個人的生命正處於危險之中!」康克林喊道。

「我的生命也一樣。」槍手說着,就朝門口走去,步槍舉得更高了,「再見吧!先生們。」他走出門外。

「上帝!」亞歷克斯咆哮著,轉身向著窗戶,他的拐杖敲擊著散熱片,「我們怎麼辦?」

「首先,趕走那搬運公司,我不知道它在你的戰略里扮演什麼角色,可是現在它只能使事情複雜化。」

「不能。我試過了。我和這件事根本沒關係。我們把設備搬走以後情報局管理處拿走了我們的業務單。他們看到一家店鋪關門了,就叫總務管理局把我們全部趕出來。」

「速度快得可以,」克勞福點了點頭說,「那部分設備是由『和尚』簽字的,他的報告書可以開脫情報局。那報告書在他的卷宗里。」

「如果我們能有二十四小時就好了,可是我們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二十四分鐘。」

「就是二十四分鐘我們也需要。參議院會質問的。關閉,我希望……用繩子把這條街隔離。」

「什麼?」

「你聽到了——用繩子把這條街隔離!叫警察來,告訴他們用繩子把街道與一切都隔離!」

「通過情報局嗎?這是內部的事情。」

「那我來做。通過五角大樓,如果必要的話就以參謀長聯席會議名義。我們站在這裏找借口,但事情就在我們眼前!清除街道,用繩子把它隔離,叫一輛有擴音器的卡車來,讓她坐在車裏用麥克風喊話!她喜歡說什麼就說什麼,愛怎麼喊就怎麼喊。她說得對,他會到她跟前去的!」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康克林問道,「會有問題的。報紙、電視、電台。一切都會暴露出來,公諸於眾。」

「我知道,」陸軍準將說,「我也知道,我們不做她會做,如果事情失敗了的話。她會不顧一切去做這件事,但是我寧願儘力去救一個我並不喜歡的人,我不以為然的人,可我曾經尊敬過他,我想我現在更尊敬他了。」

「另一個人怎麼辦?如果卡洛斯真的是在那裏,你就是在為他打開大門,在幫他逃跑。」

「卡洛斯不是我們一手炮製的,我們炮製了該隱而且虐待了他。我們剝奪了他的頭腦和他的記憶,我們欠他的債。到樓下去叫那女人來,我要用一下電話。」

伯恩走進了圖書室。透過房間另一端的寬大雅緻的法國式落地窗照射進來的太陽光灑在室內。長窗外面是花園的高牆……周圍所有的物品都使他感到痛苦,不忍觀看,他認識它們,可是現在又感到陌生。它們是夢幻的片斷——但是又實實在在,能觸摸,能使用——決不是一晃即過的東西。一張曾經擺着威士忌的摺疊長桌,幾張供人們圍坐交談的皮靠背椅,書架上放着書籍和其它東西——暗藏着的東西,觸摸一些按鈕就會出現。這是一個誕生神話式人物的房間,一個跑遍東南亞以後在歐洲爆炸破碎的神話式人物。

他看到天花板上那個長長的管形凸出物。黑暗又來了,緊接着是陣陣閃光和出現在屏幕上的一個個形象以及對着他耳朵叫喊的聲音。

(他是誰?快。你來得太遲了!你死定了!這條街道在什麼地方?它對你意味着什麼?你在那裏見過誰?……殺人方法,哪些是你的?不!……你現在不是德爾塔,你不是現在的你!你在這裏是什麼人、變成了什麼人,就是什麼人!)

「哎!你這傢伙是誰?」這問題是一個坐在六旁扶手靠背椅里的紅臉胖大個子喊出來的。他的膝蓋上放着一塊夾行寫字板。賈森剛好從他旁邊經過。

「你是杜根?」伯恩問道。

「是的。」

「舒馬赫派我來。他說你需要加人。」

「為什麼?我已經有五個人了。這該死的房子走廊這麼擠,真難走過去,他們這會兒都是爬著過去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舒馬赫派我來,還叫我把這些玩意兒帶來。」伯恩讓毯子和帶子滑到地板上。

「默里送來新廢物?我是說,這些都是新的。」

「我不——」

「我知道,我知道!舒馬赫派你來,去問舒馬赫。」

「沒法問他。他讓我告訴你,他去羊頭灣了,下午回來。」

「嘿,太棒了!他去釣魚,把這堆狗屎交給我……,你是新手,從碼頭挑來的小工?」

「是的。」

「默里太可愛了,我只要加個小工就行了。兩個自作聰明的笨蛋,四個小工。」

「你要我從這裏開始嗎?我可以從這裏開始。」

「不,笨蛋!小工從頂層開始,聽到了嗎?從遠處動手,懂了嗎?」

「是,懂了。」賈森彎下腰去拾毯子和帶子。

「把這些破爛留在這裏——你用不着。上樓到頂層,從單件的木頭傢伙開始。搬得動多搬。別讓我聽工會的那些廢話。」

伯恩到了二樓的梯台,爬上狹窄的樓梯去三樓,好象是被一種無法理解的磁力所吸引。他正在被吸引到棕色石頭房子屋頂的另一間房間,一間既給他的孤獨的寬慰、又給他孤獨的傷感的房間。三樓的梯台是昏暗的,沒有燈光,也沒有從任何地方的窗子裏透進來的陽光。他走到頂層,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是哪一間房間?有三扇門,兩扇在走廊左邊,一扇在右邊。他朝左邊第二個門緩步走去,那門在陰影中很難看清。就是它,它是在黑暗裏思索的地方……那些糾纏着他使他痛苦的記憶出現的地方。陽光、河流的惡臭和叢林……空中尖叫的機器,尖叫着從天空中掉下來。噢,上帝,真疼!※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他把手放在門把上,擰了一下把門打開了。昏暗,但不是完完全全的黑暗。房間的遠處有一個小窗,一塊黑窗帘拉下來遮住了它,但沒完全遮住,能看到一絲陽光,從帘子和窗枱間的細縫裏透進來。他朝窗子走去,朝那細小的光束走去。

咔嚓一聲!在黑暗裏的咔嚓聲!他迅速轉過身。是自己疑神疑鬼把自己嚇著了吧!不是疑神疑鬼!空中有個鑽研般的閃光,鋼件上跳躍的亮光。

一把短刀正朝他臉上刺來……

「我巴不得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死去,」瑪麗盯着康克林說,「可是意識到這一點又使我噁心。」

「那我就沒有什麼可對你說的了,」中央情報局的人回答道,一邊瘸著腿朝將軍走去,「他和你本來可以作出另一種決定。」

「他們能嗎?他從什麼地方開始?在馬賽那人想殺他的時候?在塞拉辛路?在他們在蘇黎世追殺他的時候?在他們在巴黎向他開槍的時候?從頭到尾他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他該怎麼做?」

「出來!該死的,出來!」

「他出來了,可他一出來你們就想殺他。」

「有你在!你和他在一起,你有記憶力。」

「如果我當時知道該去找誰,你們能聽我說嗎?」

康克林望着她凝視的目光:「我不知道?」他答道,又移開了目光,回頭對克勞福說,「情況怎麼樣?」

「華盛頓十分鐘之內給我回話。」

「但是情況怎麼樣?」

「我不太肯定你是否願意聽。這是聯邦對州政府和市政府執法條例的干涉,必須獲得批准。」

「上帝!」

「看!」陸軍軍官突然朝窗子彎下身去,「卡車要開走了。」

「有人通知的。」康克林說。

「誰?」

「我能查出來。」中央情報局的人朝電話機一瘸一拐走過去。桌子上放着幾張紙片,上面是匆忙寫下的電話號碼,他挑了一張撥了號碼,「請接舒馬赫……謝謝……舒馬赫嗎?我是康克林,中央情報局的。誰給你下的命令?」

開票人在電話機里的聲音半個房間都能聽到:「什麼命令?別老盯着我不放!我們正在進行那項工作,會把它幹完的!老實對你說,我認為你是個混蛋……。」

康克林把電話筒摔下去:「天啊……哦,天啊!」他的手顫抖著又拿起話筒撥號,眼睛盯着另一張紙片,「佩特羅塞利,舊貨部的,」他對電話里說,「佩特羅塞利嗎?還是康克林。」

「你滾遠點,什麼事?」

「沒時間了,老實告訴我,情報局發出的那張優先業務單是誰簽的字?」

「什麼意思?誰簽的字?那個總是他簽字的大人物麥吉弗恩。」

康克林的臉變白了:「這正是我擔心的,」他幽幽地說着,放下話筒,轉過身對着克勞福,說話時頭顱在抖動,「給總務管理局的命令是由一個已經在兩星期前退休的人簽發的。」

「卡洛斯……」

「上帝!」瑪麗尖叫起來,「那背着毯子和帆布帶的人!他的頭和脖子的姿態,向右歪。是他!他頭疼的時候喜歡向右歪。是賈森!他到房子裏面去了。」

亞歷山大·康克林轉回身望着窗外,目光在街對面那扇漆黑光滑的大門上。它已經關上了。

那手!那皮膚……在細微光亮中漆黑的眼睛——卡洛斯!

伯恩把腦袋猛地往後仰,鋒利的刀鋒已在他下巴上割了一條口子,鮮血噴灑在那隻握匕首的手上。他抬起左腳用腳跟狠踹那人的下腹。卡洛斯急忙一躍,緊接着匕首的刀刃又從黑暗中顯露出來,此時是向他衝過來,進攻的線路是直對着他的腹部。賈森縱身往後,兩腕交叉猛地向下抽打,擋住那作為刀柄延伸部分的黑色手臂。他把手指握成半拳,猛地把雙手拉在一起,把對方的前臂鉗在他沾滿鮮血的脖子底下,然後把對方的手臂斜著往上擰。匕首戳破了他的軍上衣,有一剎那又抵住他上胸脯。伯恩將那手臂向下擰,把那現在他緊握住的手腕使勁地扭轉着,並用肩部狠命地撞擊對方的軀體。在卡洛斯失去平衡往旁邊晃動時他又猛地一拉。那條手臂被拉得半脫臼了。

賈森聽到匕首落在地板上的碰撞聲。他朝那聲音撲去,同時把手伸進腰裏去摸槍。手槍被衣服鈎住了。他在地板上翻滾,但是不夠快,一隻堅硬如鐵的鞋尖踢在他的頭側——他的太陽穴——一陣震動穿透他的全身。他又翻滾著,越翻越快,直至碰撞到在牆壁,然後他縮起身體跪在那裏,儘力在幾乎是一片漆黑中凝目注視舞動着的模糊人影。一隻手正好照在從窗子裏透進來的細微的光線中。他朝它撲去,他的雙手此時是爪子,手臂是鐵槌。他捏緊那隻手,將它往後掰——手腕斷了,一聲叫喊充滿了整個房間。

一聲叫喊和一聲發悶的槍聲。伯恩在左胸上方有一個冰一樣的東西切入,子彈射入了靠近他肩葉的某處。他痛得蹲下身子,但立即又跳起來,連揮幾拳把帶槍的職業兇手打翻在靠牆的一件有銳邊的傢具上。卡洛斯一面往旁邊躲閃,一面在慌亂中又開兩槍。賈森往左蹲下身,拔出手槍,瞄準黑暗裏有聲響的地方。他開槍了,爆炸聲震耳欲聾,然而沒有擊中。他聽見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刺客已衝進了走廊。

伯恩長長吸了一口氣,朝門爬去。到了門邊,本能要求他閃在一側,用拳頭敲射門的底部。緊隨而來的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一陣自動手槍的射擊打得木板碎片橫飛,木屑濺到房間的另一端。聽槍聲一停,賈森舉起自己的武器,從門裏朝斜對角開火。連射又開始了。伯恩迅速躲開,背貼在牆上。射擊停止了,他又開火了。現在有兩個人相距近在咫尺,都想殺死對方。

(該隱代表查理,德爾塔代表該隱。抓住卡洛斯。讓卡洛斯落入圈套。殺死卡洛斯!)

可是,他們相隔得不是很近了。賈森聽見跑步的腳步聲,然後是一根扶手欄桿的斷裂聲,是一個人往樓下衝去時撞斷的,卡洛斯在往樓下跑。這頭豬需要後援,他受傷了。伯恩抹了抹臉上和喉部淌下的血,走到破裂的房門前。他忍着痛朝漆黑的樓梯頂部走去,突然間聽到樓下有喊聲。

「你在這裏幹什麼?皮特!皮特!」

兩聲刺耳的槍聲在空中回蕩。

「喬!喬!」

又一聲槍響,不止一個軀體摔在樓下某個地方的地板上。

「上帝啊!上帝,聖母……!」

又是兩聲一刺耳的槍聲,緊接着是死亡前的慘叫——第三個人被殺了。

第三個人曾說過什麼來着?兩個自作聰明的笨蛋,四個小工。那搬運車是卡洛斯的一項行動!刺客帶來了兩個打手——和三個臨時挑選來的小工。三個帶着武器的男人。他只有一個人一支槍,被困在棕色石頭房子的頂層。卡洛斯仍然在屋內。在屋內,只要他能想法出去,那麼被困住的將是卡洛斯!只要他能想辦法出去,出去!

在走廊前端有一扇窗戶,用一副黑色的窗帘遮著。賈森轉身朝它走去,腳步踉蹌,手捂著脖子,縮緊肩膀以減輕胸口的疼痛,他把窗帘從桿上扯了下來。窗子很小,玻璃太厚,棱形的玻璃塊透進紫色和藍色的光。很難砸碎。窗格又密又結實,沒有辦法能敲碎一塊玻璃。可是他的目光被底下的七十一號街吸引去了。搬運車不見了!總要有人把它開走……卡洛斯的一個打手!還剩下兩個人。兩個,不是三個。而且他是在高處,高處總是佔優勢的。

伯恩皺着眉頭,稍稍彎下腰,朝左邊的第一個房間走去,它和樓梯平台是平行的。他打開房門走了進去。就他所能看到的東西來說,這是一間普通的卧室:枱燈、笨重的傢具、牆上的圖片。他抓住最近一盞枱燈,扯下牆上的電線,把它拿出房間到欄桿旁。他把燈舉過頭頂,扔了下去,當金屬和玻璃摔碎在樓底下時,往後退了幾步。又是一連串射擊,子彈射在天花板上,在石灰上鑿出了一條軌道,賈森尖叫起來。這喊聲逐漸減弱成一種乾嚎,然後又拉長成絕望的哽咽,然後沒有了聲息。他慢慢地挪動到欄桿的尾端。他等候着,一片寂靜。

來了。他聽到緩慢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刺客走到了第二屋樓梯的梯台,腳步聲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響,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黑乎乎的牆上。是時候了,伯恩從藏身處跳了出來,對着樓梯上的人影快速地連射四顆子彈。那人的領口處成斜線出現四個彈孔,冒出血來,殺手的身子打了個轉,發出憤怒和痛苦的吼叫聲,脖子向後仰著。然後,這人的身體驟然從樓梯翻滾下去,仰面朝天癱在最底下的三級台階上不再動彈。手上仍拽著一挺自動輕機槍,槍后帶着支架和背帶。

——是時候了

賈森朝樓梯口奔去。然後扶著欄桿,儘力保存自己所餘下的體力衝下樓去。一秒鐘也不能浪費,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另一個機會,如果他想下到二層樓,那就是現在,在一個殺手剛死去的時候。當他躍過那具死屍時,他知道那是一個兇手的屍體,不是卡洛斯的,那人個子很高,皮膚很白,非常白,五官特徵是北歐日耳曼民族的,也可能是南部歐洲人的,完全不是拉丁人的。

賈森跑進二層樓的走廊,一邊搜索著人影,一邊緊貼在牆壁邊。他停下步子,傾聽着。遠處傳來一聲刺耳的咔嚓聲,從底下傳來的短促咔嚓聲。他知道現在他必須做什麼了,那刺客是在一樓。那聲音不是故意發出來的,無論音量和持續的時間都不足以表明是圈套。卡洛斯受傷了——膝蓋骨碎了,或者手腕被折斷了,以致他撞著了一件傢具或者手裏的武器和牆壁擦了一下。只是短促地失去平衡,就象伯恩一樣。現在他知道這一點已經夠了。

賈森蹲下身子爬回樓梯口,爬到臉朝上倒在台階上的死屍處。他不得不停住一會兒,他的力氣在減弱,失血太多了。他儘力壓住喉嚨上部的肌肉,按住胸部的傷口——想盡辦法止住流血。但是沒有用,要想活命他必須逃出這棕色石頭房子,離開該隱誕生的地方。賈森·伯恩……這兩個字眼聯到一塊不會有什麼幽默。他能呼吸了。他伸出手去,掰下那死者手裏的自動武器,他準備好了。

他快要死了,但他已準備好了。抓住卡洛斯,讓卡洛斯入圈套……殺死卡洛斯!他出不去了,他知道時間對他不利,血會在他逃出去之前流干。結局正在開始:該隱代表卡洛斯,德爾塔代表該隱。只有一個痛苦的問題沒答案。誰是德爾塔?這無關緊要了,已同他不相干了。黑暗很快就會來臨,不是狂暴的黑暗,而是平靜的黑暗……用不着再管那個了。

他一死,瑪麗就自由了,他的愛也自由了。正派人會照料這件事,由巴黎的一個正派人帶頭,這人的兒子在渡輪路遭到了殺害,他的生活被一個刺客的姘婦給毀了。不多幾分鐘以後,賈森一面靜靜地檢查自動武器的彈夾,一面想着,他就能履行他對那個人的諾言,執行他和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人訂下的協議。通過做到這兩點,他能得到證明。賈森·伯恩曾在這一天死去,他將再死一次,但帶着卡洛斯一起走。他準備好了。

他伏下身子,匍匐到樓梯口。他能聞到身子下面鮮血的味道。甜甜濃濃的氣味穿進他的鼻孔,提示他一個實際問題:時間不多了。他爬到樓梯口蜷起雙腿,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枚他在萊星頓大道海陸軍剩餘物資商店買來的公路照明炬。他現在知道他當時為什麼感覺到購買它們的不可抑制力。他回到了忘卻了的三關,全部都忘記了,只有燦爛奪目、耀眼的閃光。這閃光使他回想起記憶的殘片,他們現在將在一片叢林中點燃。

他拉出照明炬頭部小圓凹陷處上過蠟的導火線,用牙齒把它咬斷,使它短得不到一英寸長。他把手伸到另一個口袋裏拿出一隻塑料打火機。他把打火機和照明炬都捏在左手裏,然後他把武器的支架和背帶挎在右肩,把彎曲的金屬條推進他那被血浸透的戰鬥服里,它很牢靠了,他伸直雙腿,象蛇一樣,開始爬下最後幾級台階,頭向下,腳朝上,背靠牆壁。

他爬到了樓梯中間,寂靜、黑暗,所有的光都熄滅了……光?光?他幾分鐘之前在走廊里看到的太陽光線到什麼地方去了?它們是從房間遠處的落地長窗照射進來的。那間房間——在過道那端,現在看到的只是黑暗了。門已關閉了,他身子底下的那扇門,走廊里唯一的另一扇門也已關上了,只有門底下露出一道細細的光。卡洛斯是在驅使他選擇。在哪一扇門后?或者,刺客是不是用了更高明的策略?是不是在狹窄的過道的黑暗裏?

伯恩感到肩膀突然一陣劇痛,一股鮮血冒出來浸透了上衣底下的法蘭絨襯衣。又一個警告:只剩下非常少的時間了。

伯恩靠着牆撐起身子,武器平放在欄桿的細柱上,瞄準著下面走廊里的黑暗。是時候了,他扣動扳機。幾次爆炸把木欄桿震斷了,彈頭打進了他身下的牆壁和那扇門。他鬆開扳機,把手從發燙的槍管下伸過去,用右手握住塑料打火機,左手拿着照明炬。他打着了打火機,把火苗伸到短導火索旁。他縮回手握著武器又扣動扳機,把下面的什麼都擊得粉碎。一頂玻璃吊燈摔落在地板上的某個地方,歌聲似的嗡嗡長鳴充滿了黑暗。接着——亮光!照明炬點燃時放出的耀眼的亮光,燃燒起叢林,照亮了樹木和牆壁,照亮了隱蔽的小道和鑲紅木板的走廊。死屍和叢林的惡臭到處可聞。他就在那裏。

(呼叫德爾塔。呼叫德爾塔。放棄!放棄!

決不,現在不,最後也不。該隱代表卡洛斯,德爾塔代表該隱。使卡洛斯入圈套。殺死卡洛斯!)

伯恩站起身子,背緊貼著牆壁,左手握著照明炬,爆炸性的武器握在右手裏。象撲進灌木叢似的,他縱身跳上鋪着地毯的地板,踢開面前的房門,一陣射擊把桌上、架子上的銀質畫框以及各種戰利品擊得飛上半空,擊碎在樹林里。他停住了,在這隔音的雅緻的房間里沒有人,叢林里的小道上沒有人。

他轉身沖回走廊。一連串射擊把牆壁打得彈痕累累,沒有人。

又狹又黑的過道盡頭的那扇門,那扇門後面是該隱誕生的房間,那是該隱將死去的地方,但不是獨自一人死去。

他停止開槍。把照明炬從武器底下換到右手上,把手伸進口袋裏去拿第二顆照明炬。他把它拿了出來,拉出導火索,用牙齒咬斷一截,使它離凝膠狀燃燒物的接觸點只有幾毫米,他把照明炬伸了過去,爆發出的白光亮得把他的眼睛都刺痛了。他艱難地把兩顆照明炬都握在手上,眯着眼睛看。他的腿和手臂都已經很難保持平衡了,他朝那扇門靠攏。

門是開着的,在裝着門鎖的這一邊從頂部到底部露出一條細縫。刺客正等著。但是當賈森望着這扇門的時候,有件事他本能地知道了,而那是卡洛斯所不知道的。這是他過去的一部分,該隱誕生的房間的一部分。他伸出右手,把武器支撐在他的前臂和臀部之間,然後握緊門的把手。

是時候了。他把門推開六英寸,把照明炬扔進去。斯登槍的連珠似的射擊迴響在整個房間里,迴響在整座房子裏,無數可怕的聲音形成連續的低沉和弦,子彈紛紛打在夾着鋼板加鋁板的門上。

射擊停止了,最後一夾子彈裝上去了。是時候了,伯恩把手重新扣住扳機,用肩膀狠命地撞開門沖了進去。他的身體在地板上滾動着,他環行掃射了幾圈,反時針方向擺動着雙腿,一圈又一圈連續射擊。在他轉磨似的射擊到一個地方的時候,幾發子彈狂亂地向他反擊。從房間的另一端的黑暗處傳來了一聲狂怒的吼叫。隨着這吼聲,伯恩立刻意識到窗帘給人拉上了,擋住了從長窗透進來的太陽光。可是為什麼又有這麼多亮光呢……除了閃光照明火炬耀眼的光亮之外還有光亮。這光亮這麼強烈,使他腦袋裏一陣陣爆炸,太陽穴一陣陣劇痛。

屏幕!巨大的屏幕從天花板上凸出的隱蔽處給拉出來了,綳得緊緊的扯到地板上,寬闊的一片閃亮的銀白色,成了阻擋猛烈火力的盾牌。他衝到一張寬大的划有暗線的桌子後面,用一隻銅質酒櫃作掩護,站起身來再次扣動扳機,又是一陣連射——最後一陣連射。最後一夾子彈打光了,他抓起槍把朝房間另一端的一個身着白衣,脖上垂著一條白絲巾的人影扔去。

那張臉!他認識!以前見過!在哪裏……哪裏?是在馬賽嗎?是的……不是!蘇黎世?巴黎?是還是不是?突然在炫目的、閃動的光亮中他想到房間的那張臉是好多人都認識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認識。但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什麼地方?和許多事情一樣,他知道,又不知道。可是他確實認識它!只是名字他想不起來!

他向後一縮身,閃在笨重的銅酒櫃後面。子彈射了過來,兩顆……三顆。第二顆子彈削掉了他左前臂一塊肉,他把自己的自動手槍從褲腰上拔了下來。還剩下三顆子彈,其中的一顆必須打中靶子——卡洛斯。在巴黎有一筆債要還,還有一份契約要履行,卡洛斯一死,他心愛的人會安全得多。他從口袋裏掏出塑料打火機,打着后把它伸到一塊掛在鈎子上的酒櫃毯子底下。織品一着火,他把它抓來扔向自己的右側,與此同時身子朝左撲下去。卡洛斯朝燃燒着的毯子開槍,伯恩跪起身子舉槍接連兩次扣動扳機。

那人影彎曲了,但並沒有摔到,先彎下身子,然後象一隻雪白的豹子斜角往前撲過來,兩手向前伸著,他在幹什麼?剎那間賈森明白了。那刺客抓緊寬大的銀白色屏幕的邊緣,把它從天花板上的金屬扣上扯脫,用他的全部體重和力氣把它拉下來。

屏幕從伯恩頭頂飄下來,遮住了他的視野,遮住了他頭腦里的一切。閃爍的銀色物體撲蓋下來時他大喊一聲。突然間這銀白色物體比卡洛斯或是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使他懼怕。它使他感到恐怖,使他發怒,把他的精神分裂成碎片,一個個形象從他眼前閃過,怒沖沖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瞄準著朝這可怕的裹屍布開槍了,當他狂亂地用手推擋這粗製的銀白色織品的時候,他明白了。他已經射出了他的最後一顆子彈,最後一顆。作為一個名叫該隱的神話式人物,卡洛斯憑眼睛或者耳朵聽都能識別世界上每一種武器,他一直都在數着子彈。

刺客可怖地出現在他的上方,手裏的自動手槍對準他的腦袋:「你的死刑,德爾塔。今天是預定的行刑日期。為了你所乾的一切。」

伯恩向後倒,猛地向右側翻滾,至少他要在運動中死去!煙霧迷漫的房間里充滿槍聲,熱乎乎的象針一樣的東西劃過他的脖子,穿透他的大腿,切割他的腰部。滾動,滾動!

忽然間槍聲停止了,他能聽到遠處不斷傳來敲打聲,敲砸木頭和鋼的聲音。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最後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從圖書室外面昏暗的走廊里傳來,緊接着是人們的叫喊聲、跑步聲、在他們後面看不見的外面世界的某個地方傳來急促的警報器鳴叫聲。

「在這裏!他在這裏!」卡洛斯尖叫道。發瘋了!一刺客正招呼衝來的人群抓他,抓他!理智就是瘋狂,世界上無理可喻。

門被一個穿黑色大衣的高個子男人撞開了,另外還有一個人,但是賈森看不見了,霧靄遮住了他的眼睛,形狀和聲音模糊、朦朧了。他在空間滾動,離去,離去……離去。

但是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件他不願看見的事情。狹腰上擺動着僵硬的肩膀的人快步離開房間奔進昏暗的走廊。卡洛斯,他用喊聲叫開了陷阱的門!他把圈套反掉過來了!他趁亂把獵人反關進了陷阱,他逃跑了!

「卡洛斯……」伯恩知道他的喊聲不會有人聽到,從他流着血的喉嚨口裏冒出來的只是一聲耳語。他又叫了一聲,使勁把聲音擠出來,「是他,那是……卡洛斯!」

周圍一片混亂,有人在叫喊著沒有人聽命令,指揮聲被驚呼聲淹沒了。這時,有個人影出現在他眼前,一個正在一瘸一拐朝他走來的人,一個在巴黎郊外墓地里想殺他的瘸子。自己是一無所有了!賈森猛地坐起來,朝噝噝燃燒着的、發着耀眼光芒的照明炬爬去。他抓起它,把它拿在手裏,就好象它是一件武器,把它對準帶着一根拐杖的殺人狂。

「來吧!來吧!走的近些,你這個雜種!我把你的眼睛燒掉!你以為你能殺我。你殺不了!我要殺你!我燒掉你的眼睛!」

「你不明白,」瘸腳的殺人狂用顫抖的聲音說,「是我,德爾塔,是康克林。我原先錯了。」

那照明炬燙傷了他的手,他的眼睛……瘋狂。他四周一聲聲爆炸,令他目眩,震耳欲聾,一聲爆炸還伴隨着從叢林里傳來的尖銳刺耳的聲音。

叢林!三關!到處是濕灣漉漉熱洪洪的惡臭,但他們終於到了!確切地營是他們的了!

他的左側一聲爆炸,他能看到它!高高懸掛在兩棵樹之間。竹蘢的竹籤。裏面的人影還在動,他還活着?上去抓住他?

他的右面傳來一聲叫喊。有個人又喘又咳,正一瘸一拐朝茂密的矮樹叢跑去,手裏拿着一支步槍。是他,金黃頭髮照在光亮里,一條腿在一次跳傘中摔斷了。雜種!這個下流胚曾和他們一起訓練,一起研究地圖,一起飛向北邊的……老設計坑害他們!一個帶着無線電的叛徒,他準確地告訴敵人在無法穿越的叢林如何尋找三關。

那是伯恩!賈森·伯恩。叛徒,敗類!

抓住他!別讓他找到他人!殺死他!殺死賈森·伯恩!他是你們的敵人!開火!

他沒有倒下!被擊碎的腦袋仍在那裏。正朝他走來!怎麼回事!瘋狂,三關。

「跟我們來。」瘸腿人走出叢林進到原來雅緻而今已是斷牆殘壁的房間,那間房間,「我們不是你的敵人。跟我們來。」

「離我遠點!」伯恩又踉蹌了幾步,現在是朝落下來的屏幕退去。這是他的避難所,他的裹屍布,一塊出生時蓋在他身上的毯子,在他死後墊在棺材裏的襯墊,「你們是我的敵人!我要把你們都幹掉!我不在乎!沒關係!你們明白嗎?我是德爾塔!該隱代表查理,德爾塔代表該隱,你們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從前活過又死了!我現在是活的又是死的!雜種,雜種!來吧!走近些!」

響起了另一個聲音,一個更深沉的聲音,平靜,不那麼專斷:「去找她,把她帶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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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諜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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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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