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魔谷

第二章 魔谷

1

涸沼涼介到達大鹿村,已是夜黑很晚時間了。

他住進了旅館。

端飯來的一位中年女服務員問他:「你是要登赤石峰呀?」

「是啊。」

「還是別去了吧!」女服務員把盆放在膝頭看着涸沼。

「為什麼?」

「說是要來颱風呢!」

「可是,電視的天氣預報說:颱風由四國地區通過中部日本朝日本海方向移動。」涸沼指著一旁的小型電視機。

「山裏的天氣可摸不準哪,說變就變的,另外……」女服務員有些吞吞吐吐的。

「出了什麼事了?」

「呵,這都是傳說的,說是UFO(即飛碟)在赤石峰設了基地呢……」女服務員說話時滿臉恐怖。

「UFO?設了基地?」涸沼擱下了飯碗。

「從八月底到九月初有兩隊登山的,共有五個人呢,說是下落不明了。」女服務員認真地看着涸沼。從她粗糙的手判斷,她可能是從事農活的。那土氣的臉上嵌著一副水靈靈的眼睛。

「會不會是集體遇難了?」

「哪裏,縣警察署山嶽隊,直升飛機,還有民間搜索隊都出動了,找了好久,說是沒發現一點痕迹。聽說家屬組成的搜索隊今天也撤下來了。再說天氣也要變呢。」

「謝謝你了,我會小心的。」

「是呢,小心就好。不過,萬一有個好歹,在小潢川的最上游有個叫鹿澤庄的溫泉療養所,你可以去那兒躲一躲。」

「鹿澤庄?」

「那泉水是鹽性的。因為它在赤石蜂的中部山腰,所以一到十月就關閉了。」

「可真得謝謝你了。」涸沼又一次表示了謝意,中斷了和這位親切的女服務員的談話。

吃完飯後,他上了床。

涸沼才不信什麼UFO呢,他只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就是有一千人說看到了,只要他自己沒看見,寧肯相信這事不存在。他的性格是討厭出風頭,不能隨聲附和。

剛睡下不一會兒,涸沼想起自己有時強烈湧現出的預感十分難辦。打個比方說,就象是一種動物的歸巢本能,甚至它會把你引入無可奈何的境地。

如果沒有這種預感,他應該是和遠山一道回東京的,也不至於硬是要踏上這艱險的追蹤之途了。

——好一個追蹤者,涸沼暗自嘆息了。

想起這些,他猛然掠過一陣寂寞之感。搜查員的工作本來就是靠着對事件的推理來開展的吧。似乎其意義就在於搞清事件的本末。搞清這些后,只要下達指名通緝令,總會有人在什麼地方把犯人逮捕歸案。而涸沼的能力則是體現最基本的逮捕犯人這最後一道程序了。他為自己這異端的能力感到悲哀。

比如,若是搜查活動徹底分工的話,那麼警視廳將會出現追蹤科之類的部門,它的工作職能就是逮捕被指名通緝的犯人。那麼自己毫無疑問地將成為追蹤科的專家。

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不知怎麼搞的,這種悲涼的感覺久久縈繞在腦際不肯離去。他想好好睡一覺,可是一股渴求退卻的懈怠感總從心底滲出。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這可是上次隻身潛入奧羽山脈時所沒有的心情。

——這是什麼預兆呢?他一下子又想起對遠山說過的兆頭不祥的話。那時他說這話沒一點根據,不過是對去飯田市不感興趣而無意中說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卻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不安。

過了半夜,他才好容易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涸沼就離開了那家旅館。

他在學生時代就練習過登山。登赤石峰的這條線路雖說是頭一回,卻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怕。他準備了一張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如果強行攀登,當天就可以到達赤石小舍,他對自己這雙腿還是有自信的。

乘公共汽車到了湯折澤口,再從那裏沿小潢川的登山道上去。

爬了一多小時后,道路逐漸險惡起來,羊腸小道直上直下,十分陡峭。而且,羊腸小道由於四處漲水塌方被埋沒起來。

天氣也開始陰沉起來。出發前就已經知道廣播預報颱風的風向發生變化的消息,說是有可能直接襲擊本州中部地區。涸沼盤算好了,最壞的情況下就去中途的廣河源窩棚避難。開始登赤石峰后,居然發現了好幾個避難窩棚。

涸沼一步一步腳踏山地堅實地行走着。他不懷疑中原順逃進了赤石山脈的什麼地方。雖說不清楚中原順準備的是怎樣的逃亡路線,但我們來飯田后佈置好了搜捕網。他從飯田順三州街道逆行,不管他逃到哪裏都是在伊那山谷中。伊那山谷中間夾着天龍川只有巴掌大一片土地。兩側被中央和南阿爾卑斯山遮蔽,只剩下兩個出口,從地形上看,這是最險惡的地區。借用美國西部電影中常用的一句話,真可謂「死亡之谷」。他要想突破縣警察署的包圍網極為困難。

這麼一來,中原能逃去的,就是阿爾卑斯山脈,中原以往練習登山,經常去的也正是南阿爾卑斯。他的練習是為搶劫銀行作準備,或許每次都進行了不為人知的探索呢。這些情況,加上特定的地形使涸沼對自己的判斷更加自信。

另外,還有一股本能的吸引力誘惑著涸沼去登赤石峰。

不到八點,雨開始下起來了,涸沼穿上塑料斗蓬。到廣河原窩棚還有足足三個小時的路程,他知道,披上斗蓬也不頂用,還是會被淋得透濕。

他抬頭看去,不知什麼時候烏雲佈滿了天空,情形格外可怕。大片大片的黑色雲塊沒有聲響地迅速聚集。

風也隨着雨颳起來了,最初只是搖曳著樹梢發出一陣陣尖嘯,不久又刮著雨柱狂亂地左右擺動;雨下得嘩嘩地,就象是用鐵桶一桶桶地傾注下來一般。

不到二十分鐘,涸沼渾身上下已是水淋淋地,旅行鞋裏灌滿了水。四周在昏暗中飄着雨柱,什麼都看不見了,連幾米前的矮樹叢都消失進黑色的帷幕中。狂風越刮越猛,小路完全被雨柱濺起的水花遮蓋了。

涸沼停下腳步。這時,他多少有些後悔出發得太倉促了,登山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對自己的體力也持樂觀態度。但他想起,在山裏遇難的大多數人不就是因為過予自信和輕視了天氣而造成悲劇嗎?

當然這麼想並不是害怕遇難。嚴格說這裏也還不是高山,假如冒雨強行走到廣河原也只剩二個小時行程,女孩子家可能沒法作到,而我涸沼可是堂堂五尺男子漢啊!

涸沼又開始攀登起來。

走了不到二十分鐘,涸沼又停了下來。這是一片河灘。他從羊腸小道下來,正爬著一塊不太陡的斜坡。

他心臟跳動激烈,遠山有巨大的聲響傳來,象悶雷似的,大地伴着響聲微微地顫抖。是什麼聲音?他一時判斷不出來,只聽得轟隆——轟隆——的地動山搖。

——不好,是山崩的聲音!

這聲響突然高漲起來。它夾雜着恐怖的崩毀聲,勢不可擋地從上游湧來。涸沼迅速環視了一下周圍,不遠處有一棵挺立在暴風雨中的大樹,纏繞着葛藤。他急忙奔過去,抓住樹藤爬了上去。

幾乎是與此同時,濁流從四面而八方涌了過來。這是裹挾著巨大岩石的洪水。涸沼攀在樹上向下看去,就如同在看高速攝像拍下的影片,天地晦冥中黑乎乎的濁流捲起二米多高的浪頭,剎那間吞沒了周圍的地皮;真是氣勢磅礴的怒濤。

涸沼緊緊抱住大樹獃獃地看着這突如其來的事變。濁流中的巨岩相互碰撞,時而發出巨大的轟鳴,並濺出一條粗大的閃光。他在不時閃光、轟鳴的異樣情景中,頓時感到了生命的渺茫。

周圍的樹木在怒濤中不時倒下,涸沼攀著的大樹也在巨流里掙扎,樹榦咯吱咯吱地傾斜了。他的腳下就是呼嘯奔騰,將巨大的岩石相互撞擊得粉碎的洪水。他心裏明白,此時只要落進水裏,霎時就會被巨石擊成碎片沖走。

大樹終於還是緩緩地倒下了。幸運的它倒在先倒進水裏的樹上,架在上邊。涸沼死命地抓住樹榦不讓自己落水,洪流不時捲起浪頭企圖吞噬他。

涸沼就這麼堅持着,不知過了多久,洪水終於退了下去。洪水雖說退去了,但四周的路完全消失了。河水漲成白花花的一片,到處豎起了巨石。涸沼從樹上爬下來,腳下是沒膝的殘水。他只得往回走去,眼下是無論如何也上不了廣河原窩棚了。

往回走了大約一小時,他發現了一處高山瀑布,從那裏再往下走一會兒,穿過一片沼澤地,再往左邊上山就是鹿澤庄;旅館女服務員告訴他的那座溫泉療養所。看來只好去那兒暫時避一避。

2

九月十日,上午八時。

島崎安雄坐在鹿澤庄的大廳。說是大廳,因為是山裏的療養所,它的規模就可想而知了。其實就是一間鋪着刨得十分粗糙的木板的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房,中間放着一張長條形的桌子,兩側擺着二十把木椅子。

「這就下起來了嗎?」老妻君枝給島崎的肩上披了一件大衣。

島崎望着窗外,「嗯」了一聲算作回答。雨柱從昏暗低沉的天空,一道一道就象利劍般尖銳地戳著大地。

「不會又有人遇難吧?」君枝在他身邊並排坐下。

「別亂猜了,這次颱風風向轉變的消息,廣播不是早就通知了嗎!沒人會在這種日子來爬山的,你就放心好了。」

「是呵。」君枝放心地點了點頭,又接着說:「可是聽到年輕人遇難身亡就心裏難受。造孽呀……」

「別想這些啦。」島崎把老妻的肩頭攬在懷裏。

「哎,你看,好象有人——」君枝指著雨霧茫茫的門外,抬起身來。

「是來避險的。」島崎走到大廳一側的門口。從雨幕中衝進來的是四位女性,看上去都只有二十左右的年齡。

「快、快!你們直接去洗個澡換好衣服。喂,你去給她們領領路。」島崎招呼著老伴。

四位姑娘全身淋得象落湯雞,頭髮都貼在白嫩的臉上。她們穿過走廊向浴池走去。四個人走過的地上留下一溜積水。

「她們幾個是從哪裏來的?」中江真澄從緊挨大廳的房間出來,向島崎問道。剛才,她一直透過玻璃默默地望着大雨滂沱的門外。

「大概是從赤石峰下山的途中拐過來的吧!也許她們聽到了颱風轉向的預報,而急忙趕下山來的呢。」島崎漫不經心地看着中江真澄的背影。她在旅館的浴衣上又套了一件棉袍。她的年紀看上去也不到三十歲,即使肥大的棉袍也遮不住她年輕豐滿的身體。

鹿澤庄的住宿者只有島崎夫婦和中江真澄。島崎夫婦投宿已有一周時間;中江真澄是三天前才來的,上山時還從大鹿村雇了一名當地的搬運兼嚮導。

中江是一位隱藏着神秘氣氛的女人。她長得的確很美,身材苗條而又不失豐滿,只是給人憂鬱的感覺。幾天來,她時常獨自坐着默默地盯着遠處的群峰;島崎很難從她那茫然的眼睛中看出究竟蘊藏着什麼。

她和島崎夫婦見面時總是有禮貌地打招呼,有時也和這對老夫婦聊聊天,但她絕不談自己的身世。

當然島崎也不主動談自己。崎島剛辭去T大學教授的職務。他是專攻哺乳動物的學者,辭去教授后,帶着老伴打算在溫泉療養所保養一段身子。

鹿澤庄有溫泉,但並不是人們通常指的溫泉旅館,是保存着舊式習俗的療養所。它建在人跡隔絕的高山之中,規模很小,如果來上二十位客人就擠得滿滿登登的了。溫泉水帶鹽性,常年溫和,因此必要時必須加熱,但它包含着豐富的鹽分,據說可治百病。在赤石山系中湧出鹽水也不稀罕,過去就有過開採岩鹽的記錄。

對野生動物來說,鹽是極為重要的,沒有鹽它們就活不下去。例如,食肉動物弄死了它的獵物后,靠舐獵物的血液求補充鹽分。因為血液中包含着大量鹽分。食草動物則是靠植物補充,可是僅靠植物是不夠的。北海道的鹿群就常到海邊舔鹽。

鹿澤庄屬大鹿村管轄。大鹿村的歷史悠久,后醍醐天皇第八皇子宗良親王,就有在大鹿村居住三十一年的記錄。延喜年問的曆書記載,信濃國曾有牧場十六處,大概也是由於此地出鹽的緣故吧。直到如今,這一帶仍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鹿的棲息之地。最初也許是捕捉了來尋鹽的鹿,後來才逐步飼養起來。

鹿澤庄一到冬季就封起來了。眼下已臨近關閉。中江真澄一人孤單單地來到這沒有人煙的療養所,一定有什麼原因。

島崎夫婦自然不會去議論她,因為他們夫妻心裏也有難訴的隱秘。溫泉療養所看來只收留這些不能爽快拋去心底陰影的人。

療養所的經營者內藤幸一來到大廳。他個子低矮,是四十過半的男人。內藤幸一每次見到島崎和中江真澄都不打招呼,但他卻總是將憂鬱病態的陰暗目光死死地盯着中江真澄豐滿的臀部。

內藤幸一的妻子——內藤節子也抱着一疊浴衣站在丈夫的身旁。這個店是夫婦經營的,多虧了節子十分能幹,性格又爽快。

島崎一到山上就看出內藤幸一有病,與剛見到他時相比,這幾天似乎更加嚴重,從他失去光澤的眼神中能看出來,好象有什麼東西突然侵害了內藤的身心。島崎想也可能是憂鬱症的一種吧。

這時,猛地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地板都晃動了。內藤幸一離開了大廳,中江真澄把視線移向島崎說:「還會有避難者來呀。」

「是呵,很有可能。」島崎點了點頭。

狂風發出凄厲的呼號,雨柱不停地猛下,時間雖是上午,可門外黑得已象是夜裏。不知為什麼,島崎突然覺得就象是世界的未日到來了。他想,真要是那樣的話,說不定會連續幾年持續下這麼猛的暴雨。

「房子該不會被沖走吧!」中江自言自語的時候,島崎發現一個人影在暴風雨中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鹿澤庄門前的院子是一塊三百多平方米的平地,四周都是原始森林。這會兒院子裏積著齊踝的雨水。人影被暴風颳倒了,他在水中掙扎著爬行幾步,又奮力站了起來。

島崎急忙打開了大門。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這雨真夠厲害的。」男人一身登山裝束。「這裏沒有店主人嗎?店主人呢!」內藤節子聽到這人的聲音慌忙跑了出來。

「這裏有浴池吧?浴池,還有,換的衣服。」這人的口氣透著責備,叫人聽了不舒服。他又惡狠狠地回頭看了看門外瘋狂的暴風雨。

內藤節子露出笑臉對他說:「浴池已經燒好了,請您用吧。」說着就領他去浴池。

島崎的妻子看着從眼前過去的男人,悄悄對丈夫說:「這人怎麼這麼說話?真有些蠻不講理。」

「可能是差點遇難,心情不好吧。」

「也許是吧。……那四位姑娘都是大學生,還是你說對了,她們是下山途中拐到這裏來的。」

「是吧。」島崎點了一支香煙,「這裏會來各種各樣的避險者呢。」

「要是大家都知道這裏有溫泉療養所就好了……」君枝看着越來越猛的暴風雨,擔心地想:要是有人不知道鹿澤庄,強行下山的話,說不定會遇難喪命呢。她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3

涸沼涼介好不容易找到了鹿澤庄。鹿澤庄被茫茫的雨霧完全覆蓋了,如果不走到近前就發現不了,當他終於看清時,心裏一陣興奮。

這是一排木造的平房,面積不大。

整個建築在狂風暴雨中呻吟。這裏完全與外界隔絕,使人不由不感到會被掩埋到深山中的不安。

涸沼去洗了澡。浴池分男池和女池。他在池裏泡了許久。到底是鹽水溫泉,比一般的泉水要重,足以吸去身上的疲勞,直到此時,他才恢復了自我。涸沼的眼前似乎還晃動着那突如其來的洪水。一切是那麼突然,倘若當時他爬到那棵大樹稍稍遲一點,就會捲入濁流,被岩石擊得粉身碎骨。

「這就是那個不祥的預感嗎?……」他在池中暗暗地問自己,這就是在中央線的列車上總覺得不安的預感嗎?在大鹿村的旅館住宿時,也有一股難言的懈怠感。他想到,這也許是自己時常莫名其妙地產生的預感在提醒著自己。

這些一時都難以從他的心頭消除。眼下,暴風雨在震撼着鹿澤庄,雖說自己已進了療養所的房間,但這裏又會發生些什麼預料不到的事呢?如果再有洪水襲來,鹿澤庄也會潰滅得無蹤無影。管他呢,不想這些吧!

涸沼換好浴衣和棉袍進了大廳。大廳已經有八位男女客人。

「喂,你的職業和姓名?」一個中年男人過來問他。

「涸沼涼介,公司職員。」涸沼簡潔地回答了他。

有人取來了速溶咖啡,需要的話自己可以去暖瓶倒水沖。

「我叫松本重治,職業是東京地方檢察院的檢察官。這次休假來赤石,沒想到竟遇到這場暴風雨。」

「是嗎?」涸沼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心想你可真是長著一副檢察官的面孔呀。

「我是島崎安雄,以前在大學工作,現在退休了,她是我的老伴君枝。」島崎用十分得體的口氣介紹了自己和妻子。

他又指著幾位姑娘說:「這位叫中江真澄,是溫泉療養所的客人。這四位姑娘也都是下山途中遇到大雨,來避難的。」

涸沼對每個人都用目光打了招呼,似乎在說:請關照。

四位女大學生分別報了自己的名字:乾博子,正宗思,東京子,向田良子。

「廣播預報說颱風由九州海灘向東北方向移動,在四國地區登陸后,又從紀伊半島北進穿越中部山嶽地區,這場暴雨可能就是它的前鋒,一兩天內不會減弱的。在颱風通過之前,我們誰也動不了。我代替店主人給大夥說明一下,這裏既無電燈,也不通電話,過的是舊式的油燈生活。問題是糧食可能不夠。但據說我們這些人吃兩三天還是足夠的。我想,在颱風過去之前,我們應該愉快地相處。」島崎給大家說明了情況。

鹿澤庄處在原始森林中,不擔心洪水的侵襲。但地基隨時有可能傾倒,因為房子的西側是用石塊壘起來的。情形是嚴重的,在這種情況下,需要人們相互間的團結。

涸沼一邊喝着咖啡,一邊聽島崎講。島崎是白髮蒼蒼的老人,講話時臉上的表情是嚴峻的,似乎帶着漫長人生的餘韻。應該說他是位溫和的老人。

涸沼把視線轉向門外。

雨珠投向積水濺起白色的飛沫。在這層白色的雨霧中,又飛速地跑着一條黑影,就象一條巨大的蟒蛇在水裏遊動。

「快看哪,是條狗……」那位叫乾博子的女大學生奔到門口。

涸沼站在窗前,也看清了確實是條中等個子的日本狗。狗立在大門口擺動着身子。乾博子打開了門,狗敏捷地竄了進來。狗進了大廳后又擺動了幾下身子,甩幹了身上的水珠,完后又轉過頭來舔著自己的身子。

「這是哪來的狗啊?」不知什麼時侯,大夥圍住了狗。

內藤幸一也過來了,看到狗后馬上退到後邊,眼裏明顯地流露着恐怖。他站在後邊凝視着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神現出迷惑的,或是見到了幽靈似的暗淡。他象怕被狗發現似的,挪動着慢慢退出,最後從大廳消失了。

「這位主人好象有病。」島崎貼著涸沼的耳朵悄悄地說。

「你們說,狗的主人會不會遇難了?」乾博子找來一塊抹布給狗擦拭著身上的雨水,看來她很喜歡狗。

「我看很有可能。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主人大概就在附近,要不去找找……」島崎想不能置之不管,狗的主人可能和狗一起來到這附近的什麼地方,體力不支而倒下了。如果不是這樣,狗怎麼會在這種天氣獨自跑到這兒來呢?

島崎看了看涸沼。涸沼點了點頭表示應允。

「能不能麻煩你們一趟?」島崎又問松本重治。

「誰能證實就在附近呢?再說,這條狗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主人。」松本拒絕了。

「不對,這不是野狗,你看這不是有狗環嗎!明明是餵養的狗。」乾博子抗議了。

「不行,我太累了。」松本躲開了。

「快看,又有人來了。」女大學生正宗思叫起來了。

一個人影緩緩地走過來。雨霧把人影浮作白色的形狀。周圍漆黑一片,人影慢慢來到門口,是一位老人,肩上斜挎著一支長槍。

老人進了門。狗看到老人後馬上跳過去,在老人腳邊一陣歡跳。

「我是大河原的武田安造。」安造對大家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又說,「我是個打獵的。」

內藤節子又來到門口,招呼安造老人去洗溫泉水。

「太好啦,你的主人找來了!過來,跟我到那邊去。」乾博子歡快地撫摸著狗,讓狗跟她一起去大廳。

武田安造還在洗澡的功夫,又來了兩撥人。

一對是說利用蜜月旅行來登山的井上五郎和井上薰夫婦。倆人都有二十七八的年紀,他們幾乎是精疲力竭地爬著找到了鹿澤庄。

緊跟在他們後面,又來了一個高個子男人。他自稱大伴毅,神情冷淡。

全體洗過澡后都集中到大廳。島崎要和大夥一起商量對策,或許還會增加避難者。人數增加后,光靠內藤節子是不行的。內藤幸一自從見到狗后,就躲在房裏不出來。不管節子怎麼勸說,他就是鑽在被子裏不動彈。

於是節子找島崎,提出與大家商量一下對策。

「根據天氣預報,大家要做好兩三天不能下山的思想準備。這個療養所正處在關閉前夕,所以剩下的糧食十分有限。另外,我們這麼多人光靠節子一個人忙不過來。我看能不能請你們女人幫忙做做飯……」

「這沒問題,我們幫忙。」乾博子當場應承。

「謝謝,好啦!吃飯的問題就交給你們女人負責。男人們等雨下小些的時候,去維修一下房屋。就是石塊壘起的部分有隨時倒塌的危險。」島崎用目光對大家掃視了一番。幾個男人都沒吱聲,但也沒有拒絕的表示。

這雨怎麼會小下來呢?明顯的越來越猛。兩天內是下不了山嘍。」武田安造插了一句。

「下不了山?」松本重治用驚訝的目光看着武田。

「下游發洪水啦,完全沒有路!」

「我想什麼地方總會……」

「不行啊,所有的路都被沖毀了,連那陡峭的羊腸小道都不見蹤影了。」

「現在要下山,只能從原始森林裏硬往下強行。」

「可是,三天後我還要參加一個重要的審判……」

「要去,沒人拉你!」武田安造閉了嘴。

誰都不再開口,島崎也沉默了。

這些人中間,有兩個人的真實身份叫島崎琢磨不透,涸沼涼介和大伴毅。他們都自稱公司職員,卻叫人難以相信,而且兩人都沉默寡言,臉上透著近乎冷酷的表情,身材高大,連年齡也十分相仿,真象是一對孿生弟兄。在這被暴風雨封鎖的深山溫泉療養所里,現在聚集了八位女性,七位男性,大家都住在一起,島崎不能不擔心會出現什麼事故。

井上五郎有新婚妻子,松本重治是檢察官,島崎和武田安造是二位老人,要出什麼事就可能是涸沼或大伴。這兩個人表面上冷酷,從舉止上看實際上還是有理智的人。

倒不如說松本重治的性格更叫人擔心他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松本重治正在注意涸沼。

松本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涸沼,但又想不起究竟在哪裏。他為自己想不出來而煩躁。另外,他還反感島崎,憑什麼仗着自己是大學教授就要指手劃腳?當然,他想當頭去當好了,沒啥了不起的,問題是松本自己,再過三天就要公判席捲財政界的特大貪污案了。松本是作為揭露這次貪污案的特搜部檢察官的主任檢察之一。他也可以不出庭,訴訟由公判部檢察官擔任,可是,他們佈置了全體檢察官上陣的態勢,從維護檢察官的名譽上,也必須勝訴。

公判中還將面臨各種情況,他這次抽出短暫的時間來登赤石峰就是為了求得決戰前的一息閑寂。

如果誤了公判的時間,對他來說將是巨大的打擊。所以他格外煩躁。

島崎繼續說明:「這裏共有六間房,四位女學生用一間,井上夫妻一間,中江真澄一間,涸沼和大伴合住一間,松木單獨用一間,武田就和我們老夫妻湊合在一起吧。大夥看,這麼分配有什麼意見嗎?」

誰都沒有表示反對。武田安造用他粗重的聲音對島崎說:「我的事就不要擔心了,我就在這裏和狗一起睡。」

正在這時,又有四個男人進了門。「他媽的,好厲害的雨!」其中一個人惡狠狠地咒罵着,「喂,這兒的女服務員夫哪了?沒人嗎?」他大聲吼叫着。

4

「飯呢?還不快把飯端來!」這四個人從浴池一出來,就坐到飯桌邊向內藤節子吵嚷着要吃飯。

「現在,飯還沒做好呢。」

「什麼做好沒做好的,老子們險些遇難,命都快丟了,快去拿來吧,冷的也行!」

「這……」

「沒飯就拿酒來!菜呢,給點咸蘿蔔就行了,快拿來!」

「我看,酒,各位就不要喝了。」島崎溫和地對他們說。

「什麼?酒不能喝?你這老傢伙是幹什麼的?你是店主嗎?」

「不是。」島崎告訴他們。然後,依然用溫和的口氣,耐心地解釋,從溫泉療養所的情況說起,談到大夥目前的處境,形勢需要所有人員齊心協力。如果喝了酒,或許會發生難以預測的事。他說得那麼認真,那麼動情。

然而,島崎絕望了,他看出這四人不同一般,雖說都穿着登山服,但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黑社會暴力團的成員。他們都有暴力團員必要的兇狠,或是粘糊糊的眼神。四個人個個身強力壯,渾身堆滿了橫肉,似乎漂蕩著濃郁的血腥昧。

島崎意識到可能會發生最險惡的事態。假如這幾個傢伙喝了酒,對幾位女性動手的時侯,誰能阻止他們呢?誰都阻止不了,也許對涸沼和大伴能抱點希望,可是,二比四的懸殊太大了,很難成功。但願不要發生悲劇,可誰也保證不了。

「不要再玀嗦了,老東西!你是說怕我們對這幾個女人動手動腳嗎?你這老頭也太討厭了?何必那麼不講情面呢?」

要酒的那人盯着島崎,惡狠狠地訓斥。

「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想我們應該儘可能步調一致……」

「是誰說了一致呀!我們只是要投宿,管不了那許多。喂,你說,我們要飯、要酒有什麼不對?唉,你說呀?」

「是啊。」島崎知道說下去也沒用,他們不是講道理的人。

「喂!還不拿酒來嗎?」那人威逼着內藤節子,又對島崎說:「咱們說清楚,你們那些什麼一致的想法,和我們毫不相干,你們要來什麼花招,休怪我們不客氣!」

「……」

島崎求援地看着松本。松本鐵青著臉扭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島崎只好求救於涸沼和大伴。大伴吸著香煙,涸沼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地望着窗外。他們都沒有絲毫參與進來的表示,島崎徹底絕望了。

內藤節子看到事情不妙,急忙進去給他們取酒。

一個暴力團員用弓起的手指篤、篤、篤地敲著桌面。所有的人都不再開口,保持着沉默,他就那麼固執地不停地用力敲著,似乎是對大家沉默的嘲弄。

暴風雨依然瘋狂地持續著,發出貓頭鷹嚎哭似的叫聲。

在這大響午的時間,天已黑得象到了深夜,療養所的建築不停地發出可怕的咯吱咯吱聲。

那人還在敲著桌子。

松本終於忍不住了,向他們問道:「你們是屬於哪一幫的?」

「什麼哪一幫的?」那人停止了敲打桌面,反問了一句。

「我是東京地方檢察院特搜部的檢察官,是在問你們屬於哪個組織的。」檢察官有即使在管轄範圍外也可以追究犯罪行為和逮捕犯人的許可權,還可以指揮警察官。

「那又怎麼啦?」這人的口氣中明顯透出了胡攪蠻纏的意思。

「不怎麼,只是想讓你們給以合作。」

「喂!」一個一直沒開口的人,粗野地叫了一聲,他下齶有一道刀具劃開的傷痕,「你是要和我們作對嗎?」

「沒,沒那個意思。」

「喲,檢察官,你的聲音怎麼發抖呢?」那傢伙的聲音低沉下去。

「不管你怎麼說,我是不怕什麼暴力的。你們的想法不對。」

「是嗎,」那人故意點點頭,「好,那你說應該怎麼辦呢?」

「我不是說,請你們給以協助嗎?」

「如果我們說不合作呢?」那人一直死死地盯着松本。

「……」

「你是不是用權力來對付呢?」

「……」

「唉,怎麼不開口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

松本慌了,他也想求救於涸沼和大伴;兩個人還是佯裝不知。松本知道被這幫家伴逼到絕境了,但又不想讓他們抓住弱點。這是一幫螻蟻之輩,要是在他們面前露出膽怯,就太丟檢察官的面子了。可是眼看爭執逐步升級,竟沒一個人出來幫幫腔,我也必須見好就收了。

「我看,你給我們認個錯吧。」這人的臉露出殺卡機。

「認錯?認什麼錯?」

「好,你要不明白,我會叫你搞明白的。喂,阿鐵!」這人叫起了剛才敲桌子的傢伙。

「你到他邊上去,問問他是不是想要我們教他怎麼認錯。」

「知道了!」叫阿鐵的傢伙站起來,走到了松本身邊。

「你們,想犯罪……」松本的話只說出了一半就住了口,他看到阿鐵拔出了匕首。

這是一群亡命之徒,阿鐵把匕首猛一下扎到桌子上說:

「老子把你的手指剁下來!」

松本嚇得向後退去,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他驚慌失措地叫着:「往、住手,你們要幹什麼?」

「這兒可不是警察局,也不是什麼檢察廳,你小子也太愛管閑事了!你給我記住,你以為說你是什麼檢察官就有人怕你嗎?你他媽甭神氣!你說,是剁指頭,還是認錯?」

「……」

「快說,要哪一種?」阿鐵用拳猛力向桌子砸去,本來比較勻稱的臉,隨着奮力砸去的瞬間變得醜陋可怖。

「知道了,認錯,我不會再管你們的閑事。這總行了吧!」

「把頭低下!」

松本絕望地低下了頭,失去了半輩子威嚴。

阿鐵回到位子上坐下來了,他殘忍的目光向眾人掃去:「知道了吧,你們這些混蛋!記好了,要是抗拒我們會怎麼着。就是女人也不饒恕!」對他說的話,誰也不敢吱聲。

島崎本能地覺得,事情不好收拾,這幾個人一下子就鎮住了大夥,掌握了主動權。他們不會善罷於休。這會兒他們懾服了松本檢察官,暫時會拋下他。很是惡魔的本性則暴露無遺。溫泉療養所雖說象旅館,但各個房間都沒有安鎖,房間與房間只是用紙糊的隔板擋住。這裏有四位姑娘,有新婚妻子,還有那位優雅的少婦中江真澄,這幾個傢伙絕不會輕易放過她們。

也許,這幾個傢伙正是為了對這幾位姑娘下手,才有意來個下馬威吧。

幾位姑娘被嚇懵了,她們個個臉色死灰,說不出一句話來。

島崎嘆息了一聲,把目光移向窗外。隔着窗玻璃又發現一個人影走近了;在蒙蒙的雨霧中那人影象一尊石菩薩慢慢移動。

涸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島崎也站了起來。幾位女性象是被吸引過去一樣,也離開四個凶神惡煞似的暴力團員,走到門口。

又是一個高個子男人進了門。這人用雙手攏著貼在臉上的濕漉漉的長發。

他也是登山打扮,衣服濕得貼在身上,更顯出一副好體魄。看來他也精疲力盡了,連嘴唇都變成灰白色。

他向大家點頭致意打着招呼。

這時,一支手槍突然頂到他的鼻尖。一旁的島崎呆若木雞,原來握槍的竟是涸沼。

「中原順!我是警視廳的涸沼涼介,你以新宿M銀行搶劫殺人嫌疑被捕了,要敢動馬上打死你!」

中原看了看眼前的手槍,又慢慢向涸沼看去。

「真是,我是覺得來這鬼地方不對勁。算啦,這也沒辦法。」他儘力笑了笑。可是,他的笑只是使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

「這個,自己戴上!」涸沼從衣袋裏掏出手銬遞給中原。

中原無可奈何地把手銬套在自己的雙手上。

「到這邊來,先帶你去洗澡。」

在浴池邊,涸沼取下他的手銬。「好好洗吧,不過,你不要胡來,我知道你的柔道和空手道身手不凡,但你不要小看我。」

「我知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到這兒來?」中原進了浴池,他對門外的涸沼問道。

「這是預感,我身上有種野獸似的預感。」

「預感?……」要說預感,自己也有,中原不禁露出苦笑。他在登到赤石峰的中腹地帶氣候突然變了。中原有豐富的登山經驗,特別對赤石山脈更是了如指掌。如果強行突破的話,免不了被凍死,雖說這是夏末季節,可越是夏天的季節中的天氣驟變,越能凍死人。因為雨水會很快奪去人的體溫。他明白這些道理,才不得不下山。

去廣河原窩棚的小路中途被洪水沖毀了,無奈只好到鹿澤庄來。不知為什麼,他一開始就不願來鹿澤庄。

「警視廳的人……」中原小聲自語了一句,他做夢都沒想到警視廳的刑警竟會追到赤石峰來。

「該不是惡夢到頭了嗎?」他自己問自己。不,絕不會,中原很快否定了,到颱風經過還有兩天時間,這兩天時間足夠我抽空逃脫的。哼,我可不是為了裝門面才去鍛煉身體的。

5

松本重治盯着涸沼涼介。

涸沼讓中原坐到椅子上,從背後給他銬上了手銬,手銬中間隔着椅子。

「涸沼君——」松本的聲音還有些打顫。

「什麼事?」涸沼兩手端著乾博子為他沖的速溶咖啡的杯子取暖。

「你為什麼要隱瞞身份?」

「我並沒打算隱瞞。」

「你身為警察,我想這四個暴徒的所作所為你是看到了。」

「嗯!」

「為什麼你要默視?我作為檢察官有權過問你剛才的態度,你給我回答!」

「我在追捕犯人,不想糾纏多餘的閑事。」

「多餘的閑事——這些人揮舞匕首,也是多餘的閑事嗎?你!」松本哮咆起來,涸沼的態度不可原諒。他是故意讓我出醜,我看透了他的心事。

「嗯。」涸沼不想和他爭執,這裏是別的縣份,不屬管轄範圍之內。當然,不論是管轄內還是管轄外,涸沼壓根就沒打算去理睬身邊任何事,他的職責就是要逮捕中原順。管他誰要爭執什麼,或要採取暴力行動,統統不與我相關。

他心裏的確瞧不起松本,你要與他們較量,你干就是了,要沒那個膽龜,開始就不要擺什麼檢察官的架子,最後還是求救於人。虧你開得了口。

涸沼深深地為松本感到可悲。這會他又不識時務地以檢察官的口吻責備,或是叫訓斥。他知道了涸沼的身份后立即盛氣凌人,而對那四個暴力團員又似乎不屑一顧了。

「是嗎?」松本的聲音還沒恢復正常,「我權且不管你的態度,以後再另行向公安委員會遞交報告書。現在我命令你,立即收繳這幾名暴力團員的兇器!」

「我看,沒那個必要吧。」涸沼穩穩地回答了他。

「為什麼?」松本近乎咆哮了。

「我的任務是逮捕、押送中原順,對其它事顧及不過來。你認為有必要,就請吧!」

「你,你是愚弄我嗎?……」

「我沒這個意思。」涸沼看了看四個暴力團員,清楚他們是前田幫一夥的。他們也在尋找中原順,真是冤家路窄呀。他們持帶兇器絕不僅是匕首,還藏着手槍,從他們一進鹿澤庄涸沼就看出來了。

現在這幾個人都不吱聲了。這是因為他們明白了涸沼的身份;而中原冷不防突然出現,還沒有清醒過來就被涸沼搶先一步逮捕了。中原落到警察手中,那一億八千萬元也就到不了手。

涸沼能估摸到那四個傢伙的心思。大夥都得在鹿澤庄關閉兩天,他們必定會考慮搶劫中原順的辦法,奪回中原,給他施以酷刑,定能讓他吐出一億八千萬元所藏的地方。

這四個傢伙下決心殺死涸沼看來不用很長時間,問題是如何對付。涸沼才不會按松本的旨意指手劃腳地要他們交出武器哩。

內藤節子端來了灑壺和酒盅。

「不要酒,拿回去!」松本狂怒地吼道。

內藤節子被他的吼叫嚇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看看大夥。暴力團員們沒有吭聲。

「把酒拿回去吧。」島崎出來勸節子把酒端回去了。這時的島崎在聽說涸沼是警察后就放心了。無疑島崎認為涸沼是可與暴力團的人抗衡的有力支柱。你看,那四個傢伙現在都不吭氣了。檢察官對他們無能為力,反被戲弄了一番,刑警可不是好惹的,何況他還帶着手槍呢。儘管涸沼對眾人都很冷淡,但相貌十分精悍,看來不是等閑之輩。

刑警與檢察官,還有身份不明的大伴。島崎想,這下雙方可以保持均衡了。

然而,此時的沉默卻蘊藏着某種恐懼的到來。

四個女大學生去準備午餐了。

中原看着窗外。

原始森林就象狂女的黑髮在暴風中搖擺,整個大地依然昏暗一片。狂風猶如要舉起鹿澤庄一般凄厲地呼嘯著。不時有颳倒的樹木或枯枝從空中拋下摔在房頂上。積水將要淹沒鹿澤庄,一直浸到了台基。而且這積水和大海一樣一片汪洋,嘩嘩地卷著浪頭。

暴風雨越來越猛。現在很難斷言鹿澤庄能不能保持到暴風雨過去,看這個陣勢將很難保持。而一旦房屋倒塌,內部也會崩潰。就算房屋能保住,內部的崩潰也難以避免。

四個暴力團員是長島公三的同夥,這是一夥殺人不眨眼的暴徒,涸沼心裏一清二楚,他們是為一億八千萬來的,不會眼睜睜地撒手。要在城裏事情就好辦了。可這裏是阿爾卑斯的叢山峻岭之中,道路通訊隔絕,沒有增援只有涸沼單兵作戰,只要鉗制住他,奪回中原是再簡單不過的了。

——導火索將從哪裏點燃呢?

中原反而不急不躁。檢察官松本不起作用,井上五郎是個膽小怕事的年輕人,大伴還是身份不明,這麼一來涸沼將是以一對四,形勢不妙。

——哼!那就讓我領教領教你們的本事吧!涸沼分析了嚴峻的形勢,在心裏暗自鼓勵。

飯做好了。

大家默默地吃着。

「他怎麼辦呢?」中江真澄問涸沼。

「過會兒我給他吃。」

中江真澄來到中原身邊說:「我沒有食慾,讓我喂他吧。」

中原的雙臂從背後繞着椅背銬着手銬,在中江真澄的催促下,他張開了口。中江把飯、乾魚、咸蘿蔔交互送進他的嘴裏。中原毫無表情默默地吞著。

那個阿鐵惡狠狠地看着他們說:「嘿,你看那傢伙,象個小崽子!」

島崎發現阿鐵的視線象利刃似地死死地盯着中江真澄的側身。這四個人中阿鐵年齡最小,他的身體還保持着柔韌性,可是楞頭小子的表現卻是極為冷酷而殘忍。如果有什麼事發生,這傢伙會首當其衝。

突然,狗叫起來了,叫得象嚎哭。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狗對着黑暗的門外狂叫着,叫得十分急促,四腳不安地來回蹦跳,顯得非常焦躁,持續不停。

武田安造忍不住了,他想喝他狗,就用力拍了拍它的頭,用沙啞的聲音說:「快住嘴,波蒂!」

波蒂沒有停止叫聲,它仍是高昂起頭對着門外狂叫。

「咚」的一聲轟響,就象身邊響起了大炮。這聲音震動了每個人的心。幾乎同時房子微微地搖動了一下。緊接着又是一陣沉悶的轟鳴,猶如地下發出的沉重的呻吟。

「不好,石牆!……」內藤節子喊叫着跑過來。她穿過走廊朝盡頭的房間跑過去。島崎也蹣跚地奔跑過去。

鹿澤庄的西側是由二米高的石壩砌成的,房間就建在石壩上。不用到外面去查看,在走廊上他們就看到了石壩崩塌的情景。房間已完全傾斜了,石壩消失得無影無蹤;最盡頭的房間浮向空中,牆壁一塊塊地剝落,紙糊的隔板扭曲得不成形狀,紙也破了。

內藤節子帶着哭腔呼叫着:「房子,房子都塌了!」

「快,支上柱子!」武田安造大吼一聲,跑回浴池換下乾淨衣服,手腳麻利地穿好了剛才那身濕漉漉的衣服,跑了出來。

安造和島崎搬出了木工工具。安造操起一把大鋸,頂着急風驟雨奔向原始森林。暴風雨打得人睜不開眼。安造匆忙找到一棵合適的樹榦,就奮力鋸了起來。只鋸到一半,樹榦就被狂風颳倒了。涸沼用斧頭砍去樹枝,其它幾個男人把它抬到房間那邊。安造一連鋸倒四根相當的樹后,他們就把它撐到揭了頂的房屋裏去;每支一根,都向地下埋進很深,使它能牢固地支撐住傾斜的房屋。

在風雨中搏鬥了近兩個小時,房屋終於支好了。

等他們重新洗完澡,回到大廳,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了。

內藤節子給幾個男人面前每人擺了一隻酒盅,四位女學生也出來幫忙。島崎沒有責怪節子端酒,松本也沒吱聲。島崎說了聲:「干懷!」幾個暴力團員也端起酒杯應着:「干!干!」島崎感到了氣氛的融洽。每個人臉上都帶着一些與風雨搏鬥后的昂揚之感,相互間即使有隔閡,在關鍵時刻也能團結一致,人應該這樣做。

鹿澤庄第一次有了談笑。

女學生們和幾個暴力團員也聊起天來。

「太好了。」島崎只覺一陣暖流從心頭涌過。

「這下好啦。」君枝對島崎悄悄地說。君枝為自己的丈夫自豪,丈夫無疑在這些人中年齡最長,但他卻幹得那麼出色。

突然,波蒂又叫了起宋。

人們立即停止了談笑。波蒂還在叫着,它的頭高高地昂着,眼神充滿了虛幻,叫得是那麼緊張。

「又是什麼事啊?」松本不安地低聲說了一句。剛才石壩的崩塌就是波蒂發出的預告,現在,波蒂叫得比剛才還要激烈,是洪水,還是什麼又來襲擊鹿澤庄呢?

房屋又在顫動。

「大夥待在這裏,不是太危險了嗎?」井上五郎尖厲地叫道。他臉嚇得慘白。

涸沼想起了上山時的洪水,要是來一股那麼大的洪水,轉眼間鹿澤庄就會被沖得無影無蹤。涸沼側耳注意傾聽暴風雨的狂號,他似乎聽到遠處什麼地方又傳來巨岩的撞擊聲。

涸沼也緊張了,是洪水襲來,還是泥石流?鹿澤序的確是個危險所在。

波蒂還在狂吠。

「不對……」武田安造吐出了沉重的話音。

「什麼不對?」松本問他。

「好象什麼異常的……」安造走到牆邊,抓起了他的獵槍。

安造注意著波蒂。波蒂背上的鬃毛一直豎到了尾巴根。它叫的時候,鳶色的雙眸里充滿恐怖。當然不能排除塌方之類的自然預兆,剛才不就告訴了石壩崩毀的先兆嗎?但是,安造這會兒想的卻是別的什麼。

——有什麼災難已迫近鹿澤庄。

看來,這次不是一般的災難。波蒂的恐怖似乎是嗅到了強勁的敵手,它明顯地使用着嗅覺。而泥石流或洪水是不會使用嗅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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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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