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館的比目魚

海之館的比目魚

《海之館的比目魚》

1

島田島尾在阿卡西亞西餐館幹活。

從站前的交叉點往右拐,第三家,就是房頂上裝飾著巨大的雞的那家西餐館,在廚房裏,洗盤子洗菜,從早干到晚。

年齡是二十二。

從童年起,就特別喜歡烹飪和美食,就想成為一個夠格的廚師。十六歲那年,一個人來到了這座小鎮。以後的日子裏,島尾就一直住在這家餐館狹窄的閣樓上,拚命地幹活。不管是別人怎麼討厭的活兒,都高高興興地去干。每天早上,從剁堆積如山的洋蔥頭開始干起,洗盤子洗鍋,擦水池子,連倒垃圾也是他的活兒。

可儘管這麼干,島田島尾還永遠是一個最低等的下手。

阿卡西亞西餐館,除了島尾之外,還有五位廚師。全都戴着一樣的白帽子,穿着漿得筆挺的白制服。可是,和島尾同歲的山下君,老早就擔任起煎蛋卷的活兒了,比島尾不知道要晚進來多少的岡本君,也讓他一個人燒湯了。可惟有島尾永遠只能打下手,大概是因為他沒有《烹飪學校的畢業證書》吧?再有,或許就是他這個人太老實、死心眼兒,不會討好別人了。

也可以說是運氣不好。島尾的廚師長,是一個心術極端不正的人,烹飪的竅門,一個也不教。就連讓他嘗一口鍋里剩下的湯,都不願意。可當島尾失敗的時候,卻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乾脆辭職算了。你要是不被海之館的比目魚看上,就甭想成為一個夠格的廚師!」

一直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忍一忍,拚命幹活,怎麼也能成功的島尾,這段日子,是徹底地一蹶不振了。

(這樣下去,也許我這一輩子也翻不過身來了……)

因為心灰意冷地幹活,這段日子,島尾不是傷了手指、打碎了杯子,就是弄翻了調味汁的鍋。而每當這個時候,廚師長就會狠狠地臭罵島尾一頓,同事們也會說他的壞話。

「這人可真是一個廢物啊!」

一天,岡本君一邊把檸檬切成月牙形,一邊譏諷道。

「真是的。腦袋不會拐彎的傢伙,再怎麼不顧一切地幹活,也是沒用啊。越是拚命,越是拚命的失敗喲。」

山下君幫起腔來,聲音大得整個廚房都可以聽到。廚師長裝出什麼也沒有聽見的樣子,吹着口哨。

實在是太氣人了,島尾的臉漲得血紅血紅。他強忍住淚水,彎腰打掃著灑了一地的調味汁。

不在這家店幹了吧,不幹了,重找一家,重新干起吧……對,就在他心裏決定了的一剎那,有誰說道:

「忍一忍、忍一忍。」

「唉?」

島尾站起來,朝四周掃了一圈,可是誰也沒有和島尾說話。聽到的,只有換氣扇的嗚嗚聲和鍋里的油的聲音。島尾又彎下腰,拿起了抹布。

於是,又響起了細小的聲音:

「我會幫你的,請在這裏再忍受一下。」

這聲音,怎麼這麼像死了的父親呢?島尾正想着,發現一條比目魚躺在水池下面的一塊冰上頭。不,是與比目魚的眼珠子相遇了。天哦,比目魚竟還活着。它那小小的眼珠子,黑亮亮的,嘴巴吧唧吧唧地動着。從那張嘴巴里,比目魚說出了這樣的話來:

「我馬上就要被烹飪、吃掉了,可是,即便是只剩下了骨頭,我也還是活着的。所以,請不要把我的骨頭扔進垃圾桶里。如果好好珍惜我的骨頭,我一定會幫你的。我一定會引導你到自立門戶那一天。」

「……」

島尾吃了一驚,抹布掉到了地上。然後,放低了聲音:

「珍惜骨頭,是……」

剛開了一個頭,比目魚乾脆地回答道:

「也就是說,請把我的骨頭送回到水裏。」

「送回到水裏?」

「是。就是放到杯子裏也行。最好能倒上滿滿一杯子的海水,如果辦不到,請倒上鹽水。明白了嗎?要是明白了,就去那邊幹活吧!瞧呀,莫內沙司③已經準備好了。該輪到我出場了。」

這時,廚師長吼了起來:

「島田君,地你要擦到什麼時候去呀?快點把那裏的比目魚拿過來。」

島尾的肩膀頭哆嗦了一下,揪住比目魚的尾巴,拎到了水池。廚師長一邊用水沖比目魚,一邊大聲地問:菠菜洗了嗎?

「是,洗過了。」

島尾答道,一張臉緊張得認真過了頭。接着,他把鹽、胡椒和烈性的白葡萄酒拿到了案板上。烤爐已經達到了160度的熱度。烤盤上也塗上了黃油。

島尾在案板的邊上,一邊剁荷蘭芹,一邊在心裏一遍遍地重複著剛才比目魚的話。

「島田君,剁完荷蘭芹,去把土豆的皮削了。」

岡本君在後面喊。山下君接着說:

「快點干呀。蝦還沒準備好吧?今天是星期天格外忙,不麻利點不行啊!」

「知道了知道了。」

島尾點點頭,不停地干著。一邊洗著滿是泥土的土豆,島尾一邊還是在心裏重複著比目魚的話:

(自立、自立。)

頓時,心頭就不可思議地明朗起來了。削土豆皮的時候也好,剝小蝦的殼的時候也好,島尾一直留心着剛才的那條比目魚。從比目魚被撒上鹽和胡椒,裝到烤盤裏,一直看到最後被澆上沙司,放到了烤爐里。

不一會兒,裹着一層淡茶色沙司的比目魚烤好了,被從烤爐里取了出來。島尾心怦怦地跳着,目送着它被盛到一個白色的大盤子裏,撒上荷蘭芹,消失在了客房裏。

(好了,這後面才是正式開始。)

島尾想。對於島尾來說,比目魚的盤子從客房裏端回來,是何等的漫長。

一邊洗著髒了的切菜板、鍋和碗,島尾一邊時不時地偷看一眼連接着客房的門。大約三十分鐘左右,髒了的餐具一下子被端了回來。島尾跑上去,從裏頭把那條比目魚的骨頭找了出來,飛快地用抹布包住,塞到了口袋裏。

沒想到白制服的大口袋那麼大,島尾暗暗地感謝起它來了。因為比目魚的骨頭,就那樣頭連着尾巴,被整個裝在了口袋裏。

2

這天夜裏,工作徹底結束了之後,島尾跳着爬上了閣樓的樓梯。

島尾一個人住在閣樓斜頂的小房間里。阿卡西亞西餐館其他的廚師,全部通勤,住在店裏幹活的,只有島尾一個人,因此島尾還兼任著餐館看門人的職責。店經理總是說他:「鎖門是你的工作啊!」

往一個大玻璃杯子裏,倒滿了清水,又把從廚房偷偷拿來的一撮鹽,放到了水裏,島尾這才像舉行什麼肅穆的儀式似的,慢慢地把魚骨頭從口袋裏掏了出來。

「比目魚!」

打開抹布,島尾輕輕地喚道。

「比目魚,杯子準備好了喲。把你送回水裏去了喲。」

一邊說,島尾一邊把比目魚的骨頭從尾巴開始,輕輕地放到了水裏。已經被烤死了的比目魚的白眼珠子,一到水裏,立刻就炯炯放光了,這讓島尾嚇了一跳。比目魚的嘴,又靜靜地動了起來,說:

「啊啊,終於起死回生了。」

只聽島尾問道:

「鹽的濃度怎麼樣?和海水大不一樣吧?」

只剩下了骨頭的魚說:

「唉,這種地方,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等有一天我的任務完成了,請把我送回到大海。」

「任務?」

「哎呀,忘了可不行呀。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要讓你成為一名夠格的廚師,擁有一家自己的店!」

「可,這樣的事……真的能行嗎……我,還是個下手……」

一看島尾的臉陰沉下來了,比目魚眼珠子閃閃發光地說:

「我啊,剛才在廚房的冰上看見你幹活的樣子,一下就喜歡上了。正直、認真,這比什麼都強。這樣的人還總是被人傷害,實在是讓我忍無可忍……」

島尾的胸口突然熱了起來。已經有好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熱情的話了。比目魚眺望着窗外黑暗的夜空,繼續說了下去:

「我會想方設法引導你到自立門戶的那一天。那之後,就要靠你自己了。」

島尾恭恭敬敬地點了點頭。比目魚說:

「首先,要擁有一家自己的店。最好是帶一個用起來方便的廚房的小店。」

「店!」

島尾怔了一下,禁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我、我沒有那麼多錢呀!知道嗎?我的財產,只有這麼多啊!」

島尾從壁櫥的大皮箱裏拿出一個存摺,翻開給它看。從進這家店工作以來,拿到的薪水,島尾一分都沒有亂花過,全部都存在這裏了,可這也不夠擁有一家店的錢啊!可魚卻滿不在乎:

「不用擔心。」

魚說。

「拿着它,到梧桐街三十八號去一趟。這會兒,那裏有一家店出售。那是一家西餐館啊。掌柜的干膩煩了,正要賣掉它哪。你把所有的存款都交給掌柜,剩下的,告訴他明年一定還給他。」

「不可能這麼簡單呀!」

島尾噘起了嘴。這個世道艱難的世界,又有誰會去聽一個孤獨的年輕人的不足掛齒的願望呢?島尾嘆了一口氣,魚突然發出了可怕的聲音:

「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什麼也實現不了。」

它的眼珠子射出了嚴厲的光,島尾慌忙連連點了幾下頭。魚嚴厲地低聲繼續說:

「萬一不行,你就對店主說一句話試一試,你就說『有海之館的比目魚跟着我哪,絕不會讓您吃虧』。」

島尾悄悄地把魚的話重複了一遍。

「有海之館的比目魚跟着我哪,絕不會讓您吃虧……」

於是,不可思議的是,島尾的心徹底地明朗起來,力量倍增。他有一種感覺,一切都會如願以償的。

這天夜裏,島尾是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比目魚的話,才睡着的。

3

第二天晚上,廚房的工作全都結束了之後,島尾出發去梧桐街。上衣裏面的口袋裏,裝着中午休息時從銀行取來的錢。

「梧桐街三十八號。」

島尾嘟囔著。

過了晚上9點,梧桐街上的人就稀稀拉拉的了。只有酒吧的霓虹燈閃爍著紅光,從下到地下的窄窄的台階下面,傳來了醉鬼的吵嚷聲。島尾小心地走在路上。一座建築的前面,飄動着一張寫着「出售店鋪」的白紙。是一座有着雅緻的茶色門、西餐館風格的房子。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

島尾輕輕地敲響了那扇門。

沒有迴音,島尾又敲了一次。這回從裏頭傳來了開鎖的聲音。一個禿頭的胖男人探出臉來。

「這店,是要出售吧……」

島尾結結巴巴地問。胖男人點點頭。

「那麼,請一定讓給我。我雖然現在還在阿卡西亞西餐館工作,但我想,我很快就會獨立的。」

「嗬,阿卡西亞西餐館,那可是一流的!」

男人把門開大了一點,讓島尾進到了自己的店裏。

這確實是一家又舊又小的店,但桌子也好、椅子也好、燈光也好,卻都挺有品位的。島尾在距離門口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把裝着錢的信封,從口袋裏掏了出來,一口氣說道:

「我今天只拿來這麼多錢,剩下的,我明年一定還清,請把這家店賣給我吧!」

「……」

男人愣在那裏,死死地盯住了島尾的臉。

「突然這麼一說……」

然後,撇了一下嘴,不過馬上就改變了主意,問:

「那麼,你帶來了多少錢呢?」

於是,島尾回答道:

「這是我在阿卡西亞西餐館拿到的六年的薪水。請您數一下。」

男人勉強把信封里的錢抽了出來,開始數起來。還沒全部數完,就說:

「這也差得太多了。什麼剩下的明年還,我才不會上當受騙呢。」

於是,島尾深深地吸了口氣,把昨天魚教給他的那句話,一口氣吐了出來:

「有海之館的比目魚跟着我哪,絕不會讓您吃虧。」

於是,怎麼樣了呢?男人的臉頓時就變得慘白,然後眼看着又變紅了。

「你說什麼……」

呻吟似的低聲咕噥了一句,男人目不轉睛地盯住了島尾的臉。

「你認識海之館的比目魚?」

島尾點點頭。男人這回靠得住似的看着島尾:

「你可真不得了!」

他說。

「海之館比目魚的傳說,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從我爺爺那裏聽到過。說那是一條幾百年才能到手一次、有魔力的魚。一條再怎麼死,還能起死回生的了不得的魚。被它看中的人,就是一個幸運兒了。你可真不得了……讓我也沾沾你幸運的光吧!」

男人一個人興奮得哇啦哇啦夠了,從裏頭的房間里,拿出了筆和文件。

「我好歹也算是一個廚師。就讓我相信海之館的比目魚一回,把這家店賣給你吧!剩下的錢,來年還給我就行。好了,請在這裏簽名。」

就這樣,轉眼之間,島尾就到手了一家店。

氣喘吁吁地回到房間里,島尾把這事對杯子裏的比目魚說了,想不到比目魚滿不在乎地說:

「那麼,接下來的,就是下面的工作。」

「……」

「你已經有一家店了,所以從現在起,你必須抓緊時間學會烹飪。你必須有一份別的西餐館沒有的、讓人拍案叫絕的菜單。你聽好了,從現在起,每天晚上我都會教你做法,請努力聽好。而且,學會的菜,要立刻試着做一遍。」

「可是……到底在什麼地方……」

島尾猶豫起來。他怎麼也不敢想像擅自使用阿卡西亞西餐館的廚房。這時比目魚說:

「你在說什麼哪。你的店不是剛剛到手嗎?那裏不是有廚房,還有鍋,有菜刀,一切必要的東西都備齊了嗎?聽好了,這回一拿到薪水——正好是明天——馬上就用它去買烹飪的材料。然後把它們悄悄運到你自己的店裏,在半夜裏練習。一開始,請照我教的去做。火候呀分量呀,絲毫也不能馬虎。因為最後一匙鹽、一滴葡萄酒,就會讓菜變味。暫時要忙上一陣子了,沒有時間睡覺,也沒有時間休息。」

島尾默默地點了點頭。

4

從接下來的那個晚上起,島尾的學習開始了。

比目魚在杯子裏,不停地吧噠著嘴,教給島尾各式各樣的烹飪方法。還不僅是阿卡西亞西餐館常常使用的雞、蝦和牡蠣的菜。比方說,像什麼蛙腿冷盤啦,什麼海龜湯、野鴨橘子沙司、烤雲雀以及餡餅皮包鮭魚之類的菜,等等。

這些菜的做法,比目魚一天晚上只講一種,又說得特別詳細,所以島尾必須全神貫注地用本子記下來。而且,比目魚一講完,他立刻就得抓起那個本子,到梧桐街的店裏去把學到的菜試着做一遍。

島尾格外的認真。火候、水的多少、鹽的鹹淡,甚至連撒胡椒的樣子都絕肯不馬虎。

就這樣,經過這樣全神貫注、連鼻歌都不哼一聲的練習,島尾的技藝大有長進。而且,只那麼幾天,就成為一個技藝超群的廚師了。也許說不定,阿卡西亞西餐館的廚師長都不在話下了呢!

可是,島尾絕不狂妄自大。不但不在同事面前炫耀自己的技藝,反而和以前一樣,繼續任勞任怨地干著下手的活兒。

除了幹活還是幹活,沒有時間睡覺,也沒有時間休息,已經快要倒下來了——

說實話,島尾有點瘦了。臉色也不好,還時不時地頭暈。

「你可真是一個拚命的人呀。而且,還是個正直的人。白天黑夜,都那麼努力,真讓我喜歡啊!」

一天晚上,比目魚這樣說道。然後,這回又把從材料的採購方法、菜單的擺法、葡萄酒和甜點的選擇方法到桌子上花的裝飾方法,都詳詳細細地教給了他。

就這樣,當魚的「講義」全部講完了的時候,魚靜靜地說:

「你真努力啊!到此,獨立的準備就算基本上完成了。開店還有些日子,先休養一下身子。每天晚上睡足足的,攢下力氣。」

島尾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魚像是想起了什麼,說出這樣的話:

「不過,我還要為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呢……」

「你必須娶一個媳婦。找一個開朗、性情溫和而又能幹的女孩,結婚呀!」

「……」

「西餐館說到底,畢竟是接待客人的生意啊,菜的味道再怎麼好,沒有一個和藹可親的女主人,也是不行。」

確實如此,島尾想。可這樣的女朋友,島尾連一個也沒有。

「這可太難了。」

島尾嘀咕了一句。魚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了:

「不,這回到白樺街去一趟吧。」

魚說。

「白樺街、對了,就是銀行的隔壁,不是有一家點心店嗎?它的地下,是間小小的咖啡店。那裏,一直有一個彈鋼琴的女孩。是個穿着藍色的衣服、非常可愛的女孩。我覺得那樣的女孩,和你特別般配。」

魚的眼睛,彷彿能夠看到那個女孩的模樣似的。

「喂,明天就去看看吧!」

魚這麼勸他道,可是島尾還是猶豫不定。這樣的女孩,真的會喜歡上自己嗎?他非常擔心。

「過幾天……去看看。」

島尾小聲回答。但是好些天過去了,島尾也沒有去。

比目魚用一條條古老的諺語,像什麼「趁熱打鐵」、什麼「當行即行」,催促要永遠猶豫下去的島尾。

終於有一天,島尾想去白樺街了。

5

這天,是阿卡西亞西餐館的定休日。島尾穿上往常不捨得穿的襯衫,繫上了領帶。鞋,也揀了一雙最漂亮的穿上了。然後,心神不定走上了林陰道,在銀行的隔壁,他找到那家陳列著精美點心的店心店。接着,他順着邊上窄窄的樓梯走了下去,正如比目魚所說,有一家咖啡店。

暗淡的小店裏,靜靜地流淌著鋼琴的樂曲聲。聽上去,海浪一樣的聲音是那麼的親切而宜人。

彈鋼琴的,是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連衣裙的領子上,鑲著花邊。上面是一頭烏黑的長發。島尾在角落的一個座位坐下了,他想:

(藍色的虞美人草一樣的人。)

要了一杯紅茶,島尾聽着女孩彈鋼琴。出神地聽了一遍又一遍。結果,紅茶都換了三回。但島尾卻始終沒有勇氣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女孩的身邊。

每逢休息日,島尾就去那家咖啡店。然後,就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喝着同樣的紅茶,聽着同樣的鋼琴奏鳴曲。

「怎麼樣了?和彈鋼琴的女孩好起來了嗎?」

一天晚上,比目魚問島尾。島尾默默地笑了。

「說過話了嗎?」

島尾搖了搖頭,小聲這樣說:

「我只要聽着她的鋼琴,就足夠了。」

「這怎麼行!」

魚像斥責他似的說:

「拿出勇氣來,去面對面接觸一下啊。不這樣,就失去機會了。」

「……」

「我教你一個好辦法吧。烤一個可愛的餡餅。做法嘛,我上次已經教給你了。用新鮮的鮭魚、蘑菇和香草。作料呢,是使它看上去好看的黑胡椒和鹽。你要把它烤成一條小魚的形狀,用白色的餐紙包上,再紮上一條銀色的絲帶。等鋼琴彈完了,悄悄地送過去。」

島尾的眼睛放光了。論烹飪,他是不會輸給別人的。於是,立刻就跑到了梧桐街自己的店裏,一心一意地烤起餡餅來了。剁黃油的時候也好,揉面的時候也好,島尾都在哼著那首鋼琴奏鳴曲。

然後,接下來的那個休息日,島尾帶着這個烤好了的賞心悅目的小餡餅,去咖啡店了。然後,等往日那首鋼琴奏鳴曲結束了,藍衣女孩從鋼琴前面站起來的時候,島尾跑上去遞了過去。

「是我烤的餡餅。請嘗一嘗。」

因為拿來的是自己擅長的餡餅,島尾充滿了自信,話也說得流暢。藍衣女孩頭一次凝視着島尾,花一樣地笑了。

就這樣,島尾和藍衣女孩終於說起話來了。

女孩說她的名字,叫藍。

「是大海顏色的名字啊!」那一聲喃喃細語,一直迴響在島尾的耳畔。

島尾為藍烤了各式各樣的餡餅。他以比目魚教的方法為藍本,在種種烤法上着實動了一番腦筋,做出了好幾種誰也沒有見到過的漂亮的餡餅。

比方說,像什麼野雞肉餡的星星形狀的餡餅,蘑菇餡的樹葉形狀的餡餅,南瓜餡的心形狀的餡餅。

藍每次接過這樣的餡餅時,臉頰都會泛起一層玫瑰色,說:

「看起來很好吃。」

然後有一天,島尾終於橫下一條心,對女孩開了口:

「喂,和我結婚吧,過幾天,我就要有一家小店了。我們一起開這家店吧!」

藍睜大了眼睛,定睛凝視着島尾。因為這實在是太突然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於是,島尾乾脆直截了當地說:

「有海之館的比目魚跟着我哪,絕不會讓你不幸的。」

「海之館的比目魚……」

女孩驚叫起來。然後她說:

「最近這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夢見魚。一條有着不可思議的眼睛的大比目魚,總是到我這裏來,對我說:要成為你丈夫的那個人,就要來了。那個人,肯定會讓你幸福的。啊啊,那個夢是真的啊……」

就這樣,藍答應了島尾的求婚。

好了,這下願望全都實現了。島尾有了一家店,學會了出色的烹飪技藝,而且,還找到了一個可愛的新娘子。

和藍兩個人吃了一頓美味的晚餐,海闊天空地聊著,在白樺街、梧桐街和阿卡西亞街散完步之後,島尾一個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放輕腳步回到閣樓,島尾走近窗邊的杯子,對比目魚說:

「謝謝你,比目魚。我們終於訂婚了。」

比目魚的眼睛裏充滿了慈愛,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的工作,也就到此結束了。從今往後,就要靠你自己的力量了。說是說自立門戶了,但還遠著哪。借了那麼多的錢不說,靠自己的力量開一家店,辛苦是免不了的啦。但是,只要正直、認真地幹下去,肯定會好起來的。萬一怎麼也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回憶一下海之館的比目魚的事情吧。我會遠遠地守護着你們。」

剛一說完,比目魚的眼珠子眼瞅著就變白了,變成了死魚的眼睛。

島尾立即就辭去了阿卡西亞西餐館的工作。

然後,和藍舉行了簡樸的婚禮,搬到了梧桐街的新店。

新店開張的準備一結束,兩人就去了一趟大海。

當然,是為了把那條比目魚的骨頭送回大海。

兩個人划著一條小船,出海去了。然後,把用雪白的餐紙包着的骨頭放到了海水裏,在心裏說了一聲「謝謝」。

註釋:

②普魯旺斯魚湯:法國馬賽地區的名菜,魚加番紅花燉成的濃魚湯。

③莫內沙司:乾酪、蛋黃、奶油的白色調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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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野玫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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