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埋葬在地下室的初戀

第5章 埋葬在地下室的初戀

凱文懶懶地靠着欄桿,望着他小時候因為年紀太小被拋下,只能痴痴看着我們離去的方向,只是他手上多了手機,正用飛快的速度發着短訊。「女朋友?」我朝手機努了努下巴,這麼問他。

他聳聳肩說:「算吧可能,但也不是。我還不想定下來。」

「這表示你對象不只一個。小凱,你這賤狗。」

他咧嘴微笑。「那又怎樣?她們都曉得情況,而且她們也不想定下來。大家只是找找樂子,又不犯法。」

「沒錯,」我同意,「只是我以為你應該幫我搞定老媽,而不是用愛的手指找今晚的樂子。你幹得怎麼樣?」

「我正在這裏幫你搞定老媽。她弄得我快瘋了。只要她想出門去找戴利一家人,絕對會被我逮個正著。」

「我可不希望她打電話給全世界,還有戴利他老婆。」

「她不會打的,得等她親自拜訪戴利太太,掌握所有消息才會行動。她正在洗碗消耗體力,我想幫忙,結果被她訓了一頓,說我叉子擺的方向不對,萬一有人走到瀝水器附近摔倒戳瞎眼睛怎麼辦,所以我就閃了。你去哪裏了?去找曼蒂•布洛菲嗎?」

我說:「假設你想從三號公寓到忠誠之地盡頭,但無法從前門去,你會怎麼做?」

「從後門,」凱文不假思索,答完又繼續打短訊。「翻過後院圍牆,我都不知道翻過幾百回了。」

「我也是,」我手指對準房子,從三號延伸到盡頭的十五號,「六個後院。」七個,還得加上戴利家的院子。蘿西可能正在其中一個院子等我。

「等等,」凱文放下手機抬頭說,「你是指現在,還是從前?」

「有區別嗎?」

「當然有,霍利家的死狗藍波,那個小混球曾經把我屁股給咬了,還記得嗎?」

「老天,」我說,「我都忘了那個賤坯,我踹過它一回。」藍波是只帶有狽犬血統的雜種狗,全身浸濕了也只有兩公斤多。取這個名字讓它有了拿破崙情結,外加強烈的地域觀念。

「現在五號住着那群白痴,加上天線寶寶漆,我會走你說的路線,」凱文指着我比的同一條線。「但換作從前,有藍波躲著虎視眈眈,門都沒有。我會走這裏。」他說完轉身,我順着他的指尖望去:經過一號,沿着忠誠之地入口的高牆一路走到十一號,翻過十六號的圍牆到路燈那裏。

我問:「你為什麼不直接從入口繞到馬路上?幹嗎費勁走我們這一邊的後院?」

凱文咧嘴微笑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知道這條路?你難道從來沒有拿石頭扔過蘿西的窗戶?」

「戴利先生在隔壁房間住的時候沒有,我還想保住小命。」

「我有一陣子在追琳達•朵耶,十六歲左右吧。你還記得住在一號的朵耶家嗎?我們通常夜裏在她家後院碰面,這樣她就可以隨時止住我要摸她胸部的手。那道牆——」他指著馬路起點說,「那道牆的另一面很滑,沒有踏腳的地方,只能從角落翻過去,靠另一道牆往上攀,這樣就能進到後院了。」

「你真是百科全書,」我說,「那你有闖進琳達•朵耶的胸罩里嗎?」

凱文白眼一翻,開始解釋琳達和聖母軍錯綜複雜的關係,我則陷入沉思。我很難想像周日晚上會有心理變態或性侵犯者躲在後院裏,孤零零等待被害者出現。要是有人抓走蘿西,他一定認識她,知道她會來,而且有起碼的下手計劃。

翻過後牆就是卡波巷,那裏跟忠誠之地很像,但規模更大,也更熱鬧。假如我要沿着凱文指出的路線安排秘密碰面或突襲,尤其是涉及打鬥和棄屍的碰面,那麼我會選擇十六號。

那天我聽到的聲音。我為了祛寒不停踏腳,在路燈下等待,忽然聽見男人低吼,女孩悶聲尖叫,還有碰撞聲。戀愛中的少年精蟲沖腦,看什麼都戴着玫瑰色的眼鏡。我以為男歡女愛無所不在。我想我當時一定認為自己和蘿西如此迷戀對方,那一種氛圍會像春藥瀰漫在空中。

那一晚,一切都聚在一起,在自由區盤旋,讓每個吸到的人陷入瘋狂:疲憊的工人在睡夢中互相擁抱,街上的青少年忽然彼此接吻,彷彿不吻就活不下去。老夫妻吐掉假牙,撕扯對方的法蘭絨睡衣。我以為自己聽見的聲音一定是情侶在做那檔事,其實並不一定。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說服自己,蘿西或許是要和我碰面的。倘若如此,那字條表示她很可能沿着凱文的路線來到十六號,而箱子則表示她再也沒有離開。

「走吧,」我打斷凱文,他還在發短訊(「……才不在乎,只是她奶大得……」)。「我們去媽媽不准我們去的地方玩吧。」

十六號比我想像的還要殘破,大洞一路延伸到屋外台階,因為建築工人從這裏將壁爐拖走,兩側鑄鐵欄桿也被人偷了,要不然就是那住屋王連欄桿也賣了。寫着「萊瓦瑞工程公司」的大招牌壞了,從天井落到地下室窗邊,所有人都懶得撿。

凱文問:「我們來這裏做什麼?」

「還不確定,」我說,這是實話。我只知道我們跟着蘿西,一步一步看她帶我們前往哪裏。「找到就曉得了,對吧?」

凱文用手指將門推開,小心翼翼往前窺探。

「假如沒先受傷送醫的話。」他說。

大門裏,陰影交錯糾結、層層疊疊,微弱的光線從四面八方滲了進來。從房門半拆的空房間和樓梯轉角的骯髒窗戶,或隨冷風從高高的樓梯井灑落玄關。我拿出手電筒,這麼做或許離譜,但我還是喜歡防範於未然。

我愛穿皮外套,除了因為它很舒服,幾乎永遠不會壞,還因為它口袋頗多,裝得下所有基本必備品:采指紋用的菲菲相片、三個塑料小證物袋、筆和記事本、瑞士刀、手銬和一個迷你美格光手電筒。我的點三八左輪手槍收在特製槍套里,安安穩穩插在我背後牛仔褲腰帶下,沒有人看見。

「我不是開玩笑,」凱文抬頭眯眼看着漆黑的樓梯。「我討厭這樣,只要一個噴嚏,整棟房子就會壓到我們頭上。」

「組裏在我脖子上裝了全球定位系統,他們會把我們挖出來的。」

「真的?」

「假的。有點男子氣概,小凱,不會有事的。」我說着打開手電筒走進十六號,感覺空氣中飄着幾十年的塵埃,不停移動、翻攪,在我們四周螺旋向上,有如小而冰冷的漩渦。

樓梯因為我們的重量而彎曲,吱嘎作響,但卻挺住了。我從樓上客廳開始。這裏是我發現蘿西字條的地方,而根據老爸和老媽的說法,也是兩個波蘭小子發現手提箱的地點。他們拆卸壁爐留下一個參差不齊的大洞,洞周圍的牆壁滿是褪色的塗鴉,寫着誰愛誰、誰是同性戀,還有誰去死。壁爐正要送往某人在勃斯布里吉的宅邸,而我和蘿西的縮寫還留在上頭。

地板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想也知道是哪些玩意兒。罐子、煙蒂和包裝紙,全都覆著厚厚的灰塵——現在小孩有了更好的去處,也有錢去那些地方——用過的安全套也在其中,這給這兒增添了不少魅力。在我那個年代,安全套還是不合法的。要是運氣好,有機會用得上(但卻拿不到)。要不然就得指望運氣,如坐針氈幾個星期。天花板所有角落都是蜘蛛網,微弱的冷風鑽入上開窗戶邊緣的縫隙,吁吁作響。這些窗戶隨時可能消失,被人賣給不肖商人,只因他老婆想讓家裏多一點迷人的古典氣氛。我說(這地方讓我忍不住輕聲細語):「我是在這裏失去童貞的。」

我感覺凱文瞥我一眼,想問我什麼卻欲言又止,只說:「我隨便就能想出一堆地方,比這裏舒服得多。」

「我們有毯子,而且舒服又不是重點。就算能去都柏林高級住宅區謝爾本的閣樓,我也不要。」

過了一會兒,凱文抖了一下:「老天,這地方真陰鬱。」

「就當成氣氛吧,走入回憶巷。」

「去你的,我要離回憶巷遠遠的。你剛才沒聽戴利家說嗎?八十年代的星期天他媽的有多悲慘?先是彌撒,然後是什麼狗屁周日大餐,我說一定是煮培根、烤馬鈴薯和捲心菜,你敢不敢賭?」

「別忘了布丁。」我拿手電筒照地板,幾個小洞和幾塊碎片,沒有修補的痕迹。這裏要是有地方補過,肯定明顯得像受傷的拇指。「還有天使糖,每次都有,吃起來就像草莓口味的粉筆,但你敢不吃,就會害黑人寶寶餓死。」

「天哪,沒錯。再來就是整天沒事做,只能窩在角落發呆,除非有辦法溜去看電影或受得了老爸和老媽。也沒有電視節目,只有某某神父講道,說避孕會讓人瞎掉。就算看神父講道,也得花上幾小時調整該死的天線,信號才正常一點……我發誓,有幾個星期天,我真的無聊到覺得還不如去上學。」

壁爐前面的位置沒有東西,煙囪里也沒有,只有頂端一個鳥巢和許多年來涓滴彙集的白色鳥糞粘著內壁。煙囪要塞手提箱就很勉強了,更別說成年女子的屍體,就算暫時藏匿也不可能。我說:「老弟,我跟你說,你應該來這裏才對,這裏什麼都有,性、毒品、爽翻天。」

「我大到可以爽的時候,已經沒人來這裏了,除了老鼠。」

「老鼠永遠都有,增加氣氛。走吧。」我走向另一個房間。

凱文跟在我後頭說:「是增加病菌。你當時不在,應該是有人在這裏下毒了。我猜是瘋子強尼,你知道他最討厭老鼠,因為以前戰壕的經驗吧。總之,一堆老鼠爬到牆裏死了。老天,我不騙你,那味道真是。比養豬場還糟。要是在這兒,我們很可能死於傷寒的。」

「味道對我來說還好。」我又用手電筒搜索四周,一邊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天下最沒用的調查。和家人耗了一整晚,我的一時衝動這會兒全都消退了。

「嗯,也對,味道一陣子就散了。但等味道散了,我們已經移到卡波巷轉角那塊空地去鬼混了。你知道那裏嗎?那塊空地也很爛,冬天冷到老二都會掉下來,而且到處是蕁麻和刺鐵絲網。不過,卡波巷和史密斯路的小孩也去那裏,所以更有機會混到酒、接吻、擁抱,看你想要什麼。因此,我們後來幾乎再也不回這裏了。」

「你錯過了。」

「是啊,」凱文環顧一眼,不大買帳。他手插口袋,讓外套緊貼身體,免得碰到任何東西。「但我挺得住。就是這種東西,讓我受不了居然有人懷念八十年代。那時小孩不是無聊到死、在刺鐵絲網旁邊玩,就是在天殺的老鼠窩打炮……這有什麼好懷念的?」

我看着凱文,看他一身拉夫•勞倫、時髦手錶、昂貴的拉風髮型和理所當然的憤怒,和這裏完全不搭,相差十萬八千里。在我眼中,他還是那個瘦巴巴的毛頭小子,穿着我穿過、補過的舊衣服,頭髮怎麼也梳不齊,在這間屋子跑進跑出,完全不曉得這裏沒什麼了不起。我說:「這裏有的遠遠不只如此。」

「比方說?在這種狗屎地方失去童貞有那麼了不起?」

「我不是說我希望時光重回八十年代,但也不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怎麼樣我是不曉得,但我從來不覺得無聊。從來沒有過。你或許可以想想這一點。」

凱文聳聳肩,嘀咕幾句,感覺像是:你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繼續想,會想起來的。」我丟下他,徑自朝後面房間走去——假如他踏上陰影里的腐爛地板,那就是他自找的。過了不久,只見他滿臉不悅地跟了過來。

後面沒什麼,一樓房間也沒什麼,除了一大堆伏特加空酒瓶,顯然有人不方便將它們收在自己家的垃圾袋裏。我們走到地下室的樓梯前,凱文突然停住:「不行,我絕對不下去,真的,弗朗科。」

「你每回對哥哥說不,神就會殺掉一隻小貓。走吧。」

凱文說:「謝伊把我們關在底下過一次,你和我——我那時還很小,你記得嗎?」

「不記得。所以你才怕得冒泡嗎?」

「媽的,我才沒有怕得冒泡。我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無緣無故要害自己被活埋。」

我說:「那就到外頭等我。」

過了半晌,他搖搖頭,決定跟着我,理由就和我為什麼找他來一樣:老習慣難改。

前前後後,我只去過地下室三次。地方上傳言,有一個名叫「大刀希金斯」的人割斷聾啞弟弟的喉嚨,將他埋在這裏。只要闖進瘸子希金斯的地盤,他就會找上你,揮舞腐爛的手,發出可怕的咕嚕聲,拿杆子打人。希金斯兄弟應該是擔心小孩的家長捏造的故事,我們根本不信,但還是對這裏敬而遠之。謝伊和他朋友偶爾會下去,想逞男子氣概。想上床卻沒房間打炮的情侶可能也會來,但好事集中在樓上:十包裝萬寶路、便宜的兩公升裝蘋果酒、細得像火柴棒的大麻煙和永遠只玩到一半的脫衣撲克。我和奇皮•荷恩九歲左右,曾經比賽誰敢碰地下室的后牆。另外,我模糊記得幾年之後,我曾經帶米歇爾•紐金特下去過,希望她怕得抱緊我,甚至讓我賺到一吻。不過我沒那麼好運,因為我在年紀還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喜歡膽大的女生了。

最後一次是謝伊將我和凱文鎖在地下室,關了大約一小時,感覺卻像待了幾天。凱文當時才兩三歲,嚇得叫不出聲音,還尿濕了褲子。我安撫他,試着將門踹開,手指猛扳封住窗戶的木板,同時暗暗發誓,有一天一定要打得謝伊屁滾尿流。

我緩緩移動手電筒,地下室和我記得的差不多,只是我現在可以明白,家長當年為何討厭我們過來鬼混。窗戶依然用木板封著,封得不嚴,一道道微光穿透薄板。天花板凹凸變形的樣子令人擔心,石膏大量剝落,樑柱外露,全都彎曲龜裂。牆壁變形傾倒殆盡,感覺地下室成了一個大房間。不少處地板坍塌,直接壓在地基上。

或許是地層下陷,而連棟屋的邊角沒有東西好支撐房子。很久以前有人勉強試過,最後前功盡棄,只塞了混凝土板填住大洞,祈求老天保佑。這裏的味道和我印象中類似,依然是霉味、灰塵和尿臊味,只是變得更濃了。

「哦,拜託,」凱文在樓梯邊躊躇不前,嘴裏恨恨嘀咕,「哦,天哪。」他的聲音打在牆上以奇怪的角度反射回來,消失在遠處的角落,彷彿有人在暗處低語。他打了個冷顫,不再開口。

其中兩塊混凝土板有一個人大小,放的人還在土板邊緣堆滿水泥,顯然很滿意自己的成果。第三塊隨便得多,大約四尺乘三尺,斜斜卡著,至於水泥,那就省了吧。

「好了,」凱文在我背後說,聲音大了點,「看到了吧?東西都在,依然亂七八糟,我們可以走了嗎,嗯?」

我小心翼翼走到地板中央,用靴尖踩了一下混凝土板邊角,多年灰塵讓它紋絲不動。但當我用上全身重量,我感覺微微一晃,板子動了。只要找到充當槓桿的東西,例如鐵條或角落殘骸里的金屬棒,就能舉起混凝土板。

「小凱,」我說,「幫我回想一下,老鼠死在牆裏是在我離開的那一年冬天嗎?」

凱文雙眼緩緩睜大,微弱的灰濛光束照着他,讓他彷彿透明,像屏幕上晃動的投影。「哦,老天,弗朗科,不會吧。」

「我在問你問題,我走之後,老鼠死在牆裏,對還是不對?」

「弗朗科……」

「對或錯?」

「只是老鼠而已,弗朗科,這裏到處都是。我們親眼看見了,有好幾回。」

如此一來,等到天氣變暖,已經不會有東西發出惡臭,讓居民向房東或市政府申訴。「而且還聞到它們,有腐臭味。」

凱文沉默半晌才說:「對。」

我說:「走吧。」同時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非常用力,但我實在松不開),將他匆匆推上樓梯,我感到木板在我們腳下扭曲、斷裂。一走出屋外來到台階,迎向濕冷的微風和細雨,我就拿出手機撥號,打給鑒證科。

被我逮到的鑒證人員不大開心,要麼因為周末還來上班,要麼因為被我拖出了他溫暖舒服的宅男小窩。我跟他說我得到線索,有人棄屍在忠誠之地十六號地下室的混凝土板下。我沒有多說細節,例如棄屍時間,只說我需要一組鑒證隊和兩三名警察,還告訴他他們抵達時,我可能不一定在現場。鑒證人員嘀嘀咕咕,說什麼需要搜索令,但我跟他說無論嫌犯是誰,一定是個闖入者,所以也不在乎私隱。但他還是不停埋怨,於是我說大家使用這間屋子起碼三十年,根據土地保有權法已經「實質」算是公共場所,不用搜索令,這才讓他閉嘴。我在心裏將他歸類成沒用的混蛋,供未來參考。

我和凱文坐在變成學生宿舍的十一號門口台階,等鑒證人員和他的夥伴過來。在這裏足以讓我觀察各種動向,又不至於讓居民將我和將要發生的事情聯繫在一起。假如事情的發展如我預期,我希望忠誠之地的人將我視為返鄉子弟,而不是警察。

我點了一根煙,將煙盒遞到凱文面前,他搖搖頭問:「我們在幹嗎?」

「保持距離。」

「你不需要在場嗎?」

「鑒證人員都是大人了,」我說,「不需要我牽着他們的手才能把事情辦好。」

他依然一臉猶疑。「我們不是應該……你知道,先確定那裏到底有沒有東西,然後才報警嗎?」

我早就想掀開板子了。之前在地下室,我是極力剋制才沒有掀起來。我捺住性子,沒有對他發火。「鑒證人員有適當的挖掘設備,我們沒有。萬一裏頭真有東西,他們最不希望的,就是我們胡整亂弄。」

凱文挪動身子,檢查自己的臀部。台階很濕,而他還穿着前一天上班穿的上好衣服。他說:「但你在電話里講得斬釘截鐵。」

我眼角一瞥,發現小凱斜眼看我,困惑中夾雜着一絲戒慎。之後他不再開口,低着頭將褲子上的灰塵與蜘蛛網拍掉。我無所謂。這份工作會讓人磨出耐性,我又一向自認很有天賦,但我等呀等,感覺彷彿過了一星期,讓我簡直想殺到鑒證科,抓着鑒證人員發育不全的卵蛋,將他從「魔獸世界」抓過來。

謝伊走到台階上,一邊剔牙一邊朝我們遛達過來。「有消息嗎?」他問。

凱文想說什麼,但被我制止了。「沒什麼。」

「我看你們去了庫倫家。」

「有可能。」

謝伊上下打量馬路,我發現他注意到十六號的屋門半開着。「在等什麼嗎?」

「待着嘛,」我朝他咧嘴微笑,拍拍身旁的台階。「說不定一會兒就曉得了。」

謝伊嗤之以鼻,但不久還是走上台階坐在頂端,雙腳對着我的臉。「老媽在找你。」他對凱文說。凱文哀號一聲,謝伊笑了,拉直領子抵禦寒風。

這時,我聽見街角傳來輪胎壓過石子路的聲音。我點了一根煙,身體仰靠台階,掩飾自己的身份,加上一點「不是善類」的感覺。這方面要感激謝伊,他什麼也不用做,只要人在就夠了。不過,我是多此一舉,無論是走下巡邏車的兩名警察還是跳下廂型車的三名鑒證人員,我都不認識。「老天,」凱文低聲說道,語氣不安,「來了好多人,是不是每回都……」

「這還算少的,待會兒或許人更多,看情況。」

謝伊長長一聲口哨,一副好大陣仗的表情。

我已經一段時間沒有站在封鎖線外,以卧底或小市民的身份觀看犯罪現場了,幾乎忘了鑒證作業是什麼景象。鑒證科的小夥子從頭到腳包得一身雪白,搖晃着裝有邪惡伎倆的沉重箱子,啪噠放下口罩走上台階,消失在十六號屋裏,讓我寒毛直豎,看起來像狗一樣。

謝伊低聲唱起:「三名壯漢來敲門,哇啦哇啦呼拉喂,兩名警察加幹員,來到塞爾河岸邊……」

警察才剛沿着台階扶手拉起膠帶,還沒完全封鎖現場,居民已經風聞而至,想來一嘗鮮血的滋味。滿頭髮卷、包着頭巾的老婦人湧出門口,湊在一起議論紛紛,加油添醋(「有個年輕女孩生下孩子,把嬰兒扔了。」「老天,真可怕!說到這個,費歐娜•莫利後來胖了好多,你們想會不會是……」)。

男人忽然發現自己需要到門前台階來一根煙,看看天氣如何。滿臉青春痘的小夥子和不良少女靠着尾牆,假裝滿不在乎。五六個龐克小子踩着滑板溜來溜去,嘴巴張開盯着十六號,直到其中一個小鬼撞到莎莉•荷恩,腿后被她狠狠打了一下,他們才回過神來。戴利一家三口走到台階上,戴利先生伸手不讓他太太繼續往前。整個場景讓我心神不寧,我不喜歡這種搞不清身邊有多少人的感覺。

自由區聽到流言,就像食人魚發現獵物一樣。在戴齊,偵辦小組未經許可莽莽撞撞闖進當地,你在街上不會看到有誰好奇打探,做出這麼低俗的舉動,頂多是一兩個稍具冒險精神的婦人忽然想到前院修剪花木,之後一邊啜飲花草茶,一邊和朋友分享見聞,大部分居民都是第二天早上從報紙得知來龍去脈。但在忠誠之地,所有人都立刻沖往事發現場。諾蘭老太太牢牢抓住一名警察的衣袖,要他解釋清楚。從警察臉上的表情看來,他的基本訓練顯然不包括這一項。

「弗朗科,」凱文說,「那裏可能什麼也沒有。」

「也許。」

「真的,可能是我的幻想。不會太遲嗎?現在才……」

謝伊問:「什麼幻想?」

「沒事。」

「小凱?」

「沒事,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可能只是我幻想——」

「他們想找什麼?」

「我的老二。」我對他說。

「希望他們有帶顯微鏡。」

「去死啦,」凱文語氣不悅,揉動一邊眉毛看着警察說,「我不想再玩遊戲了,我真希望……」

「小心,」謝伊忽然說,「老媽。」

我們三個立刻溜下台階,動作迅速一致,將頭壓低,遠低於人群的視線。我在居民間瞥見老媽的身影,她交抱雙臂抱在胸前站在台階上,用鑽子般的眼神掃視街道,彷彿知道一切混亂都是因我而起,她要我付出代價。老爸站在她身後,掏出一根煙,面無表情看着眼前的紛紛擾擾。

屋裏一陣騷動。一名鑒證人員走了出來,舉起拇指朝背後一比,說了幾句,警察低低竊笑。他打開廂型車,在車裏翻翻找找,抓了一把鐵橇跑上台階。

謝伊說:「要是用那個,整棟房子都會垮下來。」

凱文依然坐立不安,彷彿台階讓他屁股發疼。「萬一他們毫無所獲怎麼辦?」

「這樣的話,咱們的弗朗科就上黑名單了,」謝伊說,「浪費大家的時間。這不是很可憐嗎?」

「多謝關心,不會有事的。」

「是啊,是不會,你永遠不會有事。他們在找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他們?」

一名滿頭亂髮、穿着林普•巴茲提特T恤的學生踅出十一號公寓,一臉宿醉未醒的樣子搔搔頭問:「出了什麼事?」

我說:「回屋裏去。」

「這是我們的台階。」

我掏出警察證,他只說了一聲:「哦,可惡!」便拖着腳步走回屋裏,難以接受天下竟然有這麼不公平的事。

「沒錯,」謝伊說,「用警徽嚇人。」但這只是反射動作,他的眼睛對着消逝的陽光微微眯起,仍然盯着十六號。

這時,一聲炮火般的轟然巨響搖撼了整條街道和房子,回蕩在幽暗的自由區之上。是那塊混凝土板,是它落在了地上。諾拉打了一個哆嗦,低聲尖叫,莎莉•荷恩將開襟毛衣的領子拉高,在胸前畫個十字。

就是那一刻,我感覺空氣一股顫動,電流從十六號的底部竄出,由內向外爆開。鑒證人員聲音變大又減弱,警察轉頭注視,人群推擠向前,烏雲匯聚在屋頂上空。

凱文在我背後說了什麼,我聽見他提到我,忽然發覺我們已經站了起來,他一手抓着我的手臂。我說:「放手。」

「弗朗科……」

屋裏有人厲聲咆哮,急切下令。我再也顧不得別人知道我是警察,對凱文說:「待在這裏。」

擋住欄桿的警察矮矮胖胖,長得一副姑婆臉。「孩子,站旁邊去,」他對我說,口音渾濁得像泥漿一樣,「沒什麼好看的。」

我掏出警察證,他蠕動嘴唇讀著。屋裏樓梯有人上上下下,一張臉從轉角窗邊閃過,戴利先生高聲大吼,但感覺很遠,而且越來越緩,彷彿來自長長的鐵管彼端。

「證件上說,」警察將證件還給我說,「你是卧底,但我沒聽說有卧底要來。」

「你現在知道了。」

「你必須找承辦警官談,可能是我們的小隊長,也可能是重案組,要看——」

我說:「別擋路,讓開。」

警察翹起嘴巴說:「你沒必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可以在這裏等,待在你現在的位置,等取得許可——」

我說:「滾開,不然我就打得你滿地找牙。」

他瞪大眼睛,發現我不是開玩笑,便退到一邊。我三兩步跳上台階,撞開他一臉驚詫站在門口的同事,而他還在不停嘀咕,說要向上級檢舉我。

各位儘管笑吧:其實內心深處,我根本不認為他們會找到什麼。我這個機靈又憤世的卧底大王,時常對菜鳥吹噓自己的真知灼見,說這個世界比他們想的還要邪惡兩倍,卻沒想到自己也有這麼一天。在我打開那隻手提箱,在我感覺幽暗地下室的混凝土板微微搖動和電流在傍晚空氣中流竄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

無論我之前之後知道什麼,內心深處,在我心底最深的角落,我仍然相信蘿西。即使當我從搖搖欲墜的樓梯跑到地下室,看見一群口罩轉頭看我,白色強光朝我射來,板子被人掘起,角度誇張地卡在線路與鐵撬之間,當我聞到來自地底的惡臭,明白大事不妙時,我依然相信她。我相信蘿西,直到我推開蹲著的鑒證人員,發現他們在看什麼。

不規則的大洞、一簇發黑的糾結頭髮、應該是牛仔褲的碎片和帶着細小齒痕的棕色光滑骨骸。當我看見一隻化成白骨的微彎手掌,立刻明白他們在層層泥土、死蟲與腐水之間發現指甲的時候,右手食指應該咬到指肉。

我咬緊下顎,咬得牙齒都要碎了,但我不在乎,碎了也好。洞裏的她像個睡着的孩子縮成一團,臉龐埋在雙臂里。或許是這一點救了我的心。我聽見蘿西說,弗朗科,清清楚楚在我耳邊,在我們第一次纏綿時。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感染什麼的,接着一隻手遞了口罩到我面前。我往後退,舉起手腕用力捂住我的嘴。天花板的裂痕跑跑跳跳,有如壞掉的電視屏幕。我記得我聽見自己輕輕說了一聲:「哦,媽的。」

一名鑒證人員問:「你還好嗎?」他站着,離我太近了點,說話的口氣彷彿已經問了兩三次。

我說:「嗯。」

「第一眼很恐怖,對吧?」他一名同事洋洋得意說,「我們看過更慘的。」

「是你打電話來的嗎?」那名鑒證人員問。

「對,我是弗朗科•麥奇警探。」

「你是重案組的?」

我頓了一秒才明白他問什麼,我的腦袋幾乎停止了。「不是。」我說。

鑒證人員神情怪異地看我一眼。他長得一臉宅男樣,年紀和身材都比我小一半,應該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混蛋。「我們已經聯繫重案組,」他說,「還有法醫。」

「我敢打賭,」他的助手開心地說,「她不是自己一個人下來的。」

他拎着一個證物袋。要是他們任何一個在我面前碰她,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將對方打得腦袋開花。「做得好,」我說,「我想他們應該快來了,我去幫警察一把。」

我爬上樓梯,聽見宅男說居民閑不下來,幾名助手嘶嘶竊笑,感覺像一群少年。那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地下室里的人是謝伊和他死黨,一邊抽大麻煙一邊講低級笑話,我以為走出屋門就會回到原本的生活,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屋外,圍觀的人群更多、更擠,所有人拉長脖子,離我當看門狗的警察朋友只有幾步之遠。他的同伴已經從門口下到欄桿,站在他身邊。屋頂上的雲層壓得更低,光線也不同了,變成瘀青般的紫白,令人不安。

人群後方出現動靜,戴利先生長驅直入,揮臂將居民推開,眼睛盯着我,彷彿其他人都不存在。

「麥奇——」他想大喊,但喉嚨忽然一啞,只發出粗嘎的聲音,「裏面是什麼?」

泥漿怪獸氣沖沖說:「這裏由我負責,站開。」

我只想讓他們揍我,不管是怪獸或是他同事也好。「你連自己老二都抓不牢。」我對着那張又大又軟的布丁臉說。他避開我的視線,我將他推開,走向戴利先生。

我一踏出大門,他就抓住我的領子狠狠抵住我,下巴貼到我的臉上,我體內頓時湧上一股狂喜般的熱血。他要麼比警察有種,要麼就是不肯向麥奇家的人低頭,無論哪個我都很爽。「裏面有什麼?你們發現什麼?」

一個老人興奮尖叫,穿着連帽運動衫的青少年開始鼓噪。我用大夥兒都聽得見的音量警告他說:「老兄,你最好把手拿開。」

「你休想,你這個小雜種,你別想命令我——我的蘿西在裏面,是嗎?」

「我的蘿西,老兄,我的女孩,我的。我再跟你說一次:把手拿開。」

「是你的錯,你這個齷齪小子。要是她在裏面,都是因為你。」他前額抵着我的頭,手掌力道驚人,我感覺襯衫像刀一樣切過我的脖子后根。那群青少年大喊:「打!打!打!」

我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正準備用力扭斷,鼻子裏聞到他的氣味,那汗水與呼吸,又熱又臭的獸腥味,我永遠都記得。這傢伙嚇壞了,幾乎失去理智。那一刻,我看見荷莉在我面前。我肌肉里的狂躁瞬間消退,胸膛深處啪的一聲,彷彿有東西綳裂了。「戴利先生,」我儘可能放輕語氣,對他說,「他們一有發現就會通知您,但在此之前,您必須回家等候。」

兩名警察想將他從我身上拉開,嘰哩呼嚕說了一堆,但我們誰也沒有理睬。戴利先生眼眶四周泛出幾近瘋狂的白光,彷彿在說:是我的蘿西嗎?

我拇指壓着他手腕神經用力一摁,他喘息一聲,雙手鬆開我的領子。但警察還來不及將他拖走,他已經用下顎頂着我的臉,有如情侶一般緊貼我耳邊說:「是你的錯。」

戴利太太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發出難以形容的嗚咽聲,撲向戴利先生和警察。戴利先生身體一軟,兩人將他拖走,回到交頭接耳的居民之間。

泥漿怪獸莫名其妙粘在我背後,貼着我的皮衣。我狠狠一肘將他推開,接着靠回欄桿整理襯衫,按摩脖子。我呼吸急促。

「事情還沒完,小子,」泥漿怪獸臉龐脹成不健康的紫色,威脅我說,「我告訴你,我要向上級檢舉你。」

我說:「我叫弗朗科•麥奇,奇怪的奇。別忘了叫他們排隊。」

警察像生氣的老女傭一樣哼了一聲,隨即轉頭將怒氣發在探頭探腦的群眾身上,猛力揮舞雙手,大聲叫他們後退。我瞥見曼蒂懷裏和手邊各一個小女孩,三個人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戴利夫婦牽着手蹣跚走上三號台階,消失在屋裏。諾拉靠在門邊牆上,一手捂著嘴巴。

我走回十一號,這裏看來也好不到哪裏去。謝伊在卷第二根煙,凱文一臉病容。

「他們找到什麼了,」他說,「對吧?」

法醫和殯儀車隨時會來。「嗯,」我說,「沒錯。」

「是……」沉默良久,「是什麼?」

我掏出煙,謝伊或許出於同情,遞了打火機給我。不久,凱文說:「你還好吧?」

我說:「我很好。」

我們三人安靜了很久。凱文抽了我一根煙,群眾緩緩平靜下來,開始分享警察濫用暴力的傳聞,討論戴利先生能不能提告。不少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偶爾瞄我一眼,我發現了就瞪回去,但人數很快多得讓我應接不暇。

「小心,」謝伊抬頭對着陰沉的天空低聲說,「麥奇小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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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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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埋葬在地下室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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