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雖然很緊張,可是我的腦子裏卻轉個不停。接下來,到底做什麼樣的點心呢?紅玫瑰旅館特色的點心……當光臨這家森林裏的小旅館的人,在飯廳里舒了一口氣,一邊眺望着綠色的院子一邊吃飯時,什麼樣的點心最合適呢?而且,還要考慮到耐存性,因為如果好吃,還可以當成土特產帶回去……

(還是做小甜餅乾好吧?)

不過,那樣普通的點心實在是太沒勁兒了。我一邊跟在狐狸的身後向廚房走,一邊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

「餅乾、蘇打餅,還是水果點心……」

狐狸回過頭來,一邊指著廚房的牆櫃,一邊冷冷地說:

「關於點心的書,那裏有的是!」

「謝謝。你不看嗎?」

我也狠狠地回敬了她一句。狐狸微微一笑,然後乾脆地說:

「現在哪還來得及看書!」

我伸直了腰,從柜子裏拿出了一本關於點心的書。雖說挺丟面子的,但要是不看書,我什麼也不會做。我在廚房中央的大烹調台上,把那本書攤了開來。

是一本常見的點心書。上面詳細寫着像蛋糕、布丁、蘋果派這些熟悉的點心的做法,還配有照片。翻著翻著,我的手突然在某一頁上停住了。

「森林的Baumkuchen。」

在寫着這樣標題的那一頁上,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圓樹樁形狀的點心。樹樁的表面,烤出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Baumkuchen。」

我在嘴裏小聲嘀咕道。那是一句德語,意思是「年輪形蛋糕」。

「太配這家旅館了。」

我不住地點頭。然後,一看「材料欄」:麵粉加黃油,雞蛋加蜂蜜,杏肉果醬……需要的材料還真不少呢!

「這些材料,也不知配得齊配不齊?」

我一邊給狐狸看書,一邊問。狐狸不知要做什麼,已經在開始篩麵粉了。她朝我看了一眼,像百貨商店裏的導購小姐似的滔滔不絕地說道:

「什麼都有。麵粉在這邊的柜子裏,牛奶、黃油和雞蛋在冰箱裏,白糖和蜂蜜在這邊的罐子裏,杏果醬呢,在柜子上面的瓶子裏。烤爐有兩個,我用右邊的一個。就請您用左邊的一個吧!」

說完,她就啪啪地打起了雞蛋,飛快地把蛋黃和蛋青分開。手勢熟練極了。我着急了,我這邊還在學習製做的方法呢,人家狐狸已經在攪雞蛋了。我坐在一個小圓凳上,匆匆忙忙地讀起年輪形蛋糕的製作方法來。

①將麵粉與玉米澱粉混合、過篩。

②將奶油攪軟,加入白糖和蜂蜜,要大量起泡。

③這時要一個一個地加入蛋黃,仔細攪拌。加入碎桂皮與檸檬皮,繼續攪拌。

……

就這樣,製作方法長達十二條。而且,再仔細一看,為了在點心上刻上「樹的年輪」,必須把材料每次一點點、一次又一次地放進烤箱裏烤。我重重地嘆了口氣,心想:這下完了。以前連一塊烤餅都沒做過的我,怎麼能烤出這麼複雜的點心來呢?好不容易找到了適合紅玫瑰旅館的蛋糕,唉,太遺憾了,我只能放棄年輪形蛋糕了。我翻到點心書的下一頁。想不到那裏夾着一張紙條,上面用鉛筆寫着:

「為紅胸脯鳥準備的簡易年輪形蛋糕的製作方法」

而且上面還有一張小年輪形蛋糕的圖,寫着大概的製作方法。

「這是你寫的嗎?」

我揚了揚紙條,問狐狸。

「不是我。」狐狸一邊攪著雞蛋,一邊說,「我一次都沒有翻過那本書。那本書以前就在這座房子裏。」

這就是說……我陷入了沉思。就是說,從這座房子還是岡本卓夫的別墅的時候起,這本書就這麼一直放在廚房裏的。那麼,寫這張紙條的人,大概就是岡本卓夫了吧?

(他還曾經做過點心嗎?)

我不免有些吃驚,但又一想,這也不是不可能,何況他又是一個人生活。住在這深山老林里,想吃點心,也只能自己烤了。儘管如此,這為「為紅胸脯鳥準備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是說岡本卓夫與紅胸脯鳥很親密嗎?……

「紅胸脯鳥來參加今天的晚會了嗎?」

我問,狐狸一邊熱牛奶,一邊若無其事地說:

「紅胸脯鳥是岡本卓夫的妻子。」

「妻子?……」

我愣住了,盯着狐狸。

「是啊。岡本卓夫和紅胸脯鳥結婚了。他娶了這座森林裏最美麗、最可愛、最理解音樂的鳥做了妻子。」

狐狸一邊把熱好的牛奶慢慢地倒進碗裏,一邊說,就像在說着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在她看來,在這片森林裏,人娶人類以外的動物當媳婦,根本就沒有什麼奇怪的。

「……」

我一個人想開了。

這就是說,這也許是岡本卓夫為妻子紅胸脯鳥做的點心了。

(紅胸脯鳥一定非常愛吃年輪形蛋糕了。)

這麼一想,我突然變得開心起來了。音樂家的丈夫為小鳥妻子烤了一個年輪形蛋糕,坐在陽台上的白色餐桌前面,面對面地喝茶……

(一點都不奇怪啊……)

如果是這樣……我偷看了一眼狐狸。那就是說,即使這隻狐狸成了北村治的媳婦,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

這時,一種難以形容的厭惡之情突然湧上我的心頭。

是嫉妒!

它就像一股藍色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我急躁起來,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戰勝狐狸!狐狸哪一方面都比我強,不管是做飯、針線活兒,還是打掃衛生、洗衣、接待客人,要想戰勝她,成為阿治的媳婦,我現在就要努力烤點心……

飯廳里,雜七雜八的評委們唱起了歌,他們要等上三個小時。

(不得了,要趕緊才行呀!)

我把眼睛瞪得老大,讀起了那張年輪形蛋糕的紙條。

材料是:麵粉、玉米澱粉、黃油、蜂蜜、檸檬皮,加杏肉果醬……與一般的年輪形蛋糕一樣。製作方法呢?我提起精神一看,取代製作方法的,居然是一首奇怪的詩。

「這種又小又圓的點心,

獻給你。

你的心中,

充滿了歌,充滿了愛。

我的心中,充滿了夢。」

就是這種感覺,詩一行一行地持續下去,可不管怎麼讀下去,都沒有一行製作方法。

「喂!」

我急了,又沖狐狸喊道:

「請把紅胸脯鳥叫到這兒來,我有事要問她。」

狐狸聽了,一邊攪著做點心的材料,一邊平靜地說:

「紅胸脯鳥已經不在了。岡本卓夫死了以後,她就死了。她哭啊哭啊,什麼也不吃,最後餓死了。」

「啊……」

我感動得不行,倒吸了一口涼氣。

「死了……」

「是的。不過,你猜她死在了哪裏?」

「呀,我猜不出來。」

「死在小號里了。在岡本卓夫留下的那把小號里,悄悄地死去了。」

聽到這話,我突然想到:

(要是這樣的話,那把小號也許會知道紅胸脯鳥和岡本卓夫的事……)

「我休息一下!。」

我大聲喊了一聲,衝出廚房,跑進了飯廳。我來到剛才自己坐的位置上,一把抓起了放在餐桌上的小號。「評委」們吃得差不多了,正在埋頭打撲克。看樣子是在玩「抽王八」,正在大聲地猜大王在誰手裏呢。儘管我返回來,但是誰也沒有回頭。我抱着小號,悄悄地走到到院子裏,坐在一棵高大的桐樹下面,對小號說:

「喂,我有事要問你。」

「什麼事?」小號一邊閃閃放光,一邊說。

「你知道吧?岡本卓夫和紅胸脯鳥的事。」

「當然知道了。紅胸脯鳥是岡本卓夫的妻子。是一隻會唱歌的可愛的小鳥。胸脯是紅色的,非常喜歡紅色的花瓣,又愛和岡本卓夫聊天。他們常常一起烤點心吃。」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就是那個點心的事。一定是年輪形蛋糕吧?我現在就要做那種點心,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做。」

「啊,簡單。紅胸脯鳥的年輪形蛋糕,比一般的年輪形蛋糕要簡單多了。而且,還更好吃。」

「告訴我怎麼做!我無論如何也要烤出那種點心來。」

「那就請吹一吹我吧。我裏頭有紅胸脯鳥的歌。和著岡本卓夫的小號,紅胸脯鳥會唱起《年輪形蛋糕之歌》,你好好聽,背下來,然後照着去做就行了。」

「謝謝!」

我點點頭,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將小號含在嘴裏。吹了起來……

你猜怎麼樣?樂器里奏出了一首以前誰也沒有聽到過的不可思議的樂曲。靜靜的、溫柔的樂曲。而且,和著小號的樂曲,還飄出了小鳥的聲音。那的確是紅胸脯鳥的聲音,她這樣唱道:

「把雞蛋攪起泡,把黃油熔化,

把牛奶熱好,攪到一起,

攪成糊,攪成糊。

往煎鍋里倒一毫米,

再倒一毫米,

一層一層,又一層,

最後撒上紅玫瑰的花瓣。

滿懷感情,滿懷着愛,

這點最重要。」

我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小號,將這首歌牢牢地記在了腦海里。

「我知道了!」

我抱着小號,跑回到廚房,一邊輕輕地重複著剛剛聽到的歌,一邊麻利地準備好了材料。然後,按照歌中唱的那樣,把雞蛋攪起泡,把黃油熔化,開始做起不可思議的年輪形蛋糕來了。我一邊哼著那首歌,一邊動手做起來,比想像中要順利多了。那首歌簡直就像是魔法的咒語一般。年輪形蛋糕的年輪,一毫米一毫米地厚起來,一層又一層地重疊起來。

「滿懷感情,滿懷着愛,

這點最重要。」

我一邊唱,一邊想着北村治。於是,我就這樣變成古老傳說里的美麗的姑娘了。

我變成了一個為了贏得王子的心、不顧一切烤蛋糕的姑娘了。年輪形蛋糕的一層層年輪里,充滿了我對阿治的一片深情。就像岡本卓夫烤出這種點心,跟紅胸脯鳥一起吃一樣,我也夢想着能有一天和阿治兩人,坐在飯廳那涼爽的窗邊,一起吃着這種點心。

「一層一層,又一層,

最後撒上紅玫瑰的花瓣。」

唱到這裏,我跑進院子,去摘玫瑰花瓣了。我想起來,這家旅館大門旁邊就有一個玫瑰花圃。我要把那些綻放的紅玫瑰的花瓣煮熟,撒在年輪形蛋糕上。然後,再澆上加了明膠的糖水,漂亮的點心就大功告成了。

我興沖沖地向花圃跑去。

可是,走到花圃邊上時我的腳步卻一下子停住了。因為在花圃中,竟然發現了北村治的身影。

阿治背朝着這邊,正在一心一意地幹什麼。我屏住呼吸,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悄悄走過去,招呼道:

「阿治!」

我的聲音有點尖細。然而,聽到我的叫聲,阿治回過頭來一看,竟吃了一驚,一臉僵硬的表情。

阿治轉身面朝著我,急忙把拿在手裏的籃子往身後藏去。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阿治,阿治垂下了眼睛。可奇怪呀,北村治這個時候為什麼在這裏呢?他本應該在飯廳里招待客人呀!

「你在這裏幹什麼呢?」

我小聲地問道。阿治垂下頭,用更小的聲音說:

「我在摘玫瑰花……」

我突然高興起來。

「是嘛!我也正想用玫瑰花瓣來裝飾點心呢……」

我的聲音充滿了興奮,可說到這裏,我閉上了嘴,因為我發現阿治的樣子好像十分難堪。

「你怎麼了……」

我跑到阿治身邊,朝他藏在身後的籃子裏一看。籃子裏裝滿了紅玫瑰的花瓣。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冒出來一種不好的預感。我用又尖又細的聲音問:

「你摘玫瑰花瓣做什麼?」

被我這麼一問,阿治更加慌張了。

「對不起。」

然後,他就把籃子裏的花瓣全都倒到了地上。花瓣紛紛揚揚地落到了黑土上。

「為什麼都倒了?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我苦苦地追問。

院子被夕陽照得火紅。阿治的臉也紅了。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我一切都明白了。

真是不可思議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看懂了對方的心。這對於我來說,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是這樣……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心裏,慢慢地湧起了一種冰冷的悲傷,腿也在微微地發抖,但我人很鎮靜。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的心情。剛才那些花瓣是為狐狸摘的,對吧?」

「……」

「你是想悄悄幫狐狸做點心,所以才摘了花瓣,對吧?」

阿治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坦率得讓人吃驚地說:「對不起,做出這種卑鄙的事情。」

這時,我已經徹底明白了。這場比賽,我已經輸了。不論接下來我怎麼認真地做點心,不論我在「評委」那裏得到多麼高的評價,如果我心中的王子沒有選我,而是選擇了狐狸的話,那一切都沒有用了。

「如果是這樣,你從一開始就告訴我該有多好,那我也就不會比賽了……」

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我沉默不語。然後,我看着散落在地面上的紅色花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一口氣說道:

「你跟狐狸很般配的。」我既不是諷刺他,也不是在作弄他。「你人正直又溫柔,只是有點軟弱,但狐狸堅強,能幹,而且很愛你。真的很配做你的媳婦。」

喘了口氣,我又說:

「既然是這樣,你知道我為什麼還一直要阻礙呢?」

我藏起了自己的心,繼續說:

「因為我是這個故事的作者啊。」

我堅決地說道。然後,我強忍住眼淚,接着說:

「所以,我本來想讓你這個主人公娶一個人類的媳婦。嗯,這個情節從一開始就想好了。所以,怎麼也沒有想到狐狸會出現。因為我根本沒打算寫一個有動物出場的故事。不過,這樣也挺好。只要你喜歡那隻狐狸,那也會成為一個好看的故事。岡本卓夫與紅胸脯鳥不也是很好的一對夫婦嗎?」

說着說着,我的心情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我說,」我沖着低頭不語的阿治的背影說,「再摘一次花瓣吧。」

阿治回過頭來。

「你為狐狸的點心,我為我自己的點心,一起來摘吧!」

阿治點點頭。兩個人默默地摘起花瓣來。

四周已經有點黑了。晚風吹得玫瑰發出沙沙的響聲。從飯廳里,不時地傳來客人的嘈雜聲。很快,阿治的籃子裏就裝滿了玫瑰花瓣,我的圍裙里也裝滿了花瓣。

「我替你把那些花瓣帶給狐狸吧。讓我們分別烤出美麗的花瓣點心吧。對了,即使是我在比賽中獲勝,我也會把媳婦的位置讓給狐狸的。好了,你去吧,去飯廳陪着客人繼續等待吧!」

我從阿治手裏接過裝滿花瓣的籃子,向廚房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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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旅館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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