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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二時左右,結城又被土井叫去了。掛來電話時,他剛好在大廈辦事處。

「您是結城先生嗎?」最初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一說「是的」,那女人就說:「請您稍等一下。」

這時換成了一個粗嗓門。對方說:「我是土井。昨天晚上失禮了。」

「哪裏,是我失禮了。」結城第一個感覺便是,土井是從某處酒館打來的電話。這從開始出來的那女人的聲音就能知道。這一點沒有猜錯。

「突然有件事想和你聯繫。電話里講有點不方便。對不起,你能馬上來一下嗎?」

「到哪兒?」

土井當即講出築地的一個專供招妓遊樂的酒館名字。

「知道了。」

「你能馬上來嗎?」

土井很急。根據結城的了解,這在土井來說,是很罕見的。

「我立刻就去。」

掛上電話之後,結城掏出了香煙。叫自己去有什麼事呢?

首先出現在腦海里的,還是那件事。他想,大概發生了突然情況,除此之外,土井不會那樣急急忙忙地叫自己。

忽然,結城想到了土井的那個女人。

她很久以來就用各種方式誘惑結城。原本是柳橋出來的藝妓,曾是某個實業家的小老婆;那個實業家敗落以後便分了手,又給土井撿過來了。這女人本來就是在風流場中過慣了的,只一個土井老頭子,怎麼會滿足呢!

儘管那個小老婆的事從腦海掠過,但他相信土井叫自己去不會是為了此事。

一個職員把文件拿過來。他連內容也沒好好看一下就蓋了章。反正現在乾的是表面上的買賣,根本無足輕重。贏利或虧損,全都無所謂。只是出於在這座大廈里設辦事處的需要,才維持着這一營業的門面。

結城站起身來。女辦事員立即取過大衣,從後面幫他穿上。

「我出去。」結城對辦事員們說。

「那個……今天您還回來嗎?」女辦事員顧慮重重地問道。她的年紀還很輕。

「可能回不來了。」結城在辦事員們躬身致禮的時候,推開門走到樓道里。他乘電梯下了樓,穿過兩旁排列著繁華店鋪的過道,走到大廈外面。大廈里白天也點着電燈,所以一到外面,明亮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看到主人的身影,停車場上的汽車滑了過來。

「去築地。」結城把土井講的那家酒店的名字吿訴給司機。築地一帶排滿了那類式樣的酒館,土井講的那家,便在它的一角。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不論哪家的圍牆,白日裏看起來,都莫名其妙地顯出頹敗沒落的樣子。

結城來到指定的那家酒館的大門口。這類招妓遊樂的酒館,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有些令人興味索然,自有一種虛幻無常的感覺。

由裏面走出來一位少女,奇怪的是她也顯出一副「釵禪鬢松,衫垂帶褪」之態。聽到結城的名字,便回身朝里走去。接着傳來她高呼「媽媽」的聲音。

老闆娘代之出場了。這家酒店,不是昨晚結城與土井會面的地方。看來是那以後夜闌更深的時候,土井改變場所,才到這家的。就這樣一直呆到現在。

「歡迎您!」

胖胖的老闆娘鞠了個躬,使人感到她是這一行當所特有的那種女人,與夜間神采煥發的臉色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她那腫起的眼泡就象剛睡過中午覺一樣。

「等您好久啦。」

結城跟她走了進去。現在正是下午二時左右,沒有比此刻的這類酒館更冷清寂寞的了。甚至使人感到處處充斥着灰塵。從走廊經過時,覺得房子裏面和外廂的中庭都彷彿是一片靜謐的廢墟。

來到最裏面的一個房間前,老闆娘雙膝跪到地下說:「客人到了。」

裏面只「噢」了一聲。結城以為他那女人也會在場的。可是,拉門打開的時候,卻看見只有土井一個人在飲酒。這裏已經做好了迎接客人的準備:壁龕柱子前面騰開的地方,鋪放着一個棉坐墊;中間擺着升起炭火的火盆。土井肥胖的身上也穿起了和服外褂,給人的感覺好象一座山立在那裏。

「快請進。」土井伸出肥大的手掌,讓著客人。「昨天晚上失禮了。」

結城一坐下,土井又對把他叫來道歉說:「對不起!特地把你請來,實在有失禮貌。」

老闆娘關上拉門,一離開走廊,土井馬上開了腔:「我想,與其打電話,還不如直接面談為好。」

土井首先讓結城拿起酒杯,親自為他斟上酒,然後朝結城彎過身來。

「其實,是出了點不妙的情況。啊,還是原來那件事。」禿頂老闆的聲音變得很低,「XX省的XX課,終於有一個小子被檢察廳抓走了。」

「誰?」結城把兩眼一動不動地盯在對面這個大塊頭男人的臉上。

「不,眼下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是一名股長。似乎還沒有正式逮捕,形式上是被傳訊。不過,估計馬上就會發出逮捕證的。」土井從容不迫地說。

「那名股長是誰?」結城打聽著名字。

「中島。對啦,你也認識的吧?」

結城點點頭,口裏說:「啊,是那個人哪。」

「倒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是,檢察機關方面的目標是想從這種地方,把對上的旁證搞得更確鑿!下一個,大約就是杉浦了吧。」

土井講了一個課長助理的名字。接下去,他又擺了一串課長、部長的名字。然後說:

「檢察廳的目的,就是企圖從這條線逐步搞到局長田澤的頭上。看來,對方的最終目標,大概就是要搞到這種地步吧!」

「一搞到田澤局長,事情豈不就鬧大了?」

「對。那就會不可收拾。一搞到這步田地,就會牽扯到政界。甚至連大臣都危險咧!」

「那方面的津貼,後來拿出去了嗎?」

「遠比你知道的還要大得多。這次是讓那一方又湊足了鈔票散的財。」

「檢察部門掌握到什麼程度了呢?」:

「大概連這些情況都知道啦!總而言之,敵方檢舉的內容肯定十分詳細。」

「這下可棘手啦!」

結城把目光投向遠處。壁龕里掛着一幅山水畫,上面畫着奇形怪狀的山巒巨石,很有一種中國南宗派國畫的風味。他心不在焉地注視着那幅畫。

「那伙檢察官情況怎麼樣?」結城折回目光看着土井。

「嗯,對了。他們似乎相當強硬。就是為這個問題,我才請你來的。給你先看看這個吧。」

土井從滾圓的懷裏掏出一張紙。那是一份名單:

石井芳夫一九四三年,高等文官考試合格;四五年,任命為檢察官,隸屬於名古屋地方檢察廳;四八年,岐阜地方檢察廳;五○年,富山地檢;五三年,新鴻地檢;五五年,津市地檢;五六年,東京地檢。

橫田忠一一九五二年,司法官考試合格;五四年,浦和地檢,五七年,熊本地檢;五九年,東京地檢。

小野木喬夫一九五七年,司法官考試合格;五九年,東京地檢。

「這些人就是東京地檢特別搜查班的成員。」土井解釋道,「因為有必要首先了解敵人嘛。」

「對。」結城把寫在紙條上的名字轉抄到自己的記事本上。記下石井、橫田、小野木,又照記錄的要點,抄了他們的簡歷。石井和小野木,是他以前聽到過的名字。

「這個叫石井的主任,是個相當厲害的硬漢子,從履歷可以看出,他而今走過的路,畢竟有點懷才不遇。這類傢伙遇事總有點好抖威風,不講情面,由於從前懷才不遇,稟性上就具有一種反常的反抗性。所以,對這次事件的態度也顯得特彆強硬。」

土井做了上述說明,接下去又說:

「下一個,就是叫橫田的那個傢伙。這小子大體上也和石井相去不遠哪。因為隔了許久才回到東京,所以正躍躍欲試。作為第一線的現任檢察官,正是興頭十足的架式。這類傢伙最危險。」

土井最後又介紹道:

「叫小野木的這個人,他嗎,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大概一切都要聽憑兩個上司的指揮,僅負責搜查工作吧。看來,他無足輕重。我派人調查的情況,大致就到這種程度。對這幾個傢伙的性格啦,愛好啦,現在正派人進行調查,不久就會搞清楚的。如果搞清楚了,馬上就跟你聯繫。」

「明白了。」結城答道。他了解土井的一貫作法,就是根據對手的具體情況,採取必要的對策。

「這件事就這樣,事前總得想個辦法。」老闆說道,「我準備立即找這些人摸摸底。」

土井用鉛筆在紙邊寫了幾個名字。這幾個人都是某政黨的實權派。

「不過,單靠他們,還有點不保險。因此,想請你那面也活動一下。你和那個人還有聯繫吧。」

「我試試看。」結城說。這是指某個議員,結城遇事常走他的門路。

「你務必要找找他。」老闆說,「看起來,大概不會有值得我們擔心的事吧。特別是我拜託的人對檢察廳也能施加壓力呢。」

「這我知道。」結城表示同感。

「可是,單靠這些還沒有十分把握。總之,這次要是出了破綻,事情就會鬧得不可收拾。不,這倒不是怕那些傢伙被抓去或者進監獄,那沒什麼了不起。主要是我們的買賣做不成,那可就糟透了。頂好是採取萬全之策。」

說到這兒,土井咧開厚嘴唇笑了。他朝着結城說:「所以,想拜託你無論如何也活動活動。」

「明白了。我儘力而為。」

「請你務必幫忙。」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可是,老闆又忽然想起來似地補充說:「對了,如果對檢察廳方面的調查有了結果,我立刻就轉送給你。到時候我將派人送去。」

「大約在什麼時候?」

結城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自己經常不在辦事處。

「是啊……恐怕明天下午比較有把握。」

結城說在辦事處等候。然後又問:「不過,土井先生,您怎麼搞的?現在就……」

結城問的意思是,土井為什麼大白天滯留在這家酒館。

「沒什麼。只不過有點小緣故罷了。」土井笑了。接着又談到自己的情婦說,「那個娘們不放我走嘛,終於拖到現在。不過,今天晚上可要另叫別人了。」

第二天,完全如土井事先講妥的那樣,結城庸雄接到了他的聯繫。時間是下午兩點多鐘,大廈的影子長長地投到毗鄰的低屋頂上。

「經理,岩村先生來的電話。」

女辦事員代接的電話。岩村是土井的化名。結城一接過聽簡,就傳來一個年輕活潑的女人聲音:

「結城先生,是我,聽出來了吧?」

結城一下子就聽出是土井的那個女人。

「知道。」

「前幾天太高興啦!我現在就在這座大廈的下面哪。土井要我把信送給您,我就當信使來了。」女人的聲音有些激動。

「我馬上就下去。那裏有家吃茶店,請您在那兒等我。」結城語調呆板地回答。

「好,快點下來嘛。」

結城立即着手做回家的準備,但又改變了主意,什麼也沒準備就到走廊去了。因為穿上外出的服裝,就會被那女人纏住。

吃茶店在大廈的地下室。結城進去時候,客人寥寥無幾。由於地點的關係,這家吃茶店素來就不大興旺。

土井的女人坐在正沖入口的地方,便於一眼就能看到他進來。這個女人,今天是盛裝而來。白地的衣服,從下擺往上,綴滿了華麗醒目的花紋。和服的衣帶也很鮮艷華美。旁邊的椅子上,她摘下來的粉紅色安哥拉山羊毛織成的高級圍巾,正鼓作一團擺在那裏。

結城在女人對面的椅子上一落座,她立即興高彩烈地笑了。

「昨天晚上實在失禮了。」她微微低下頭,嫣然一笑。

「不,是我失禮了。」

結城故意從正面著著女人的面孔,做出一副很讚賞的樣子。今天她特別用心地打扮了一下,濃妝艷抹,眼皮上甚至塗了很重的瞼黛。分明是大白天,卻打扮成彷彿去參加晚會的模樣,這個女人的教養程度由此也就可想而知了。因為她來辦的事,只消見一下面就萬事大吉了。

「您真漂亮呀!」

女人不把結城這句話當成挖苦,臉上反而由衷地綻開媚人的笑容。露出來的潔白牙齒上浸著薄薄一層口紅。頭髮也好象剛從美容院調理過一樣。

「合適嗎,這個?」女人指的是身上穿的衣服。

「太合適啦!這樣就顯得更加漂亮。土井先生很滿意吧?」

「真討厭。」女人故意用力皺起眉頭,「不想給老頭子看嘛。」

「但是,全是土井先生給您挑選的吧?」

「不,老頭子不懂這些。全部都是我挑選的。」女人在炫耀自己的愛好,「不過,能受到結城先生的讚許,我真高興。」

她沒有抬頭,只朝上翻着眼珠,緊緊地盯住結城。

「哪裏,我也不大懂嘛。」

「您還這麼說!女人的事,您是什麼都懂的。」

「那也不一定喲!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結城苦笑了。

「沒人相信您的話。聽到關於您的傳聞相當多呢!」

「都是謠言嘛!您要相信那些,我可就為難啦。」

「沒關係的。」女人爽快地說,「男人們在外頭還是得有相好的,否則就沒意思啦。象我這樣的,要是在外面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那可就沒趣了。」

這個女人仍是舊習未改。由此也就可知土井為什麼會醉心於她了。

「不過,」結城恰到好處地提出了正題,「還是把土井先生的信給我吧!」

結城故意把手伸了出去。

「哎呀,對不起。」女人把提包拿到身邊。這手提包十分花哨,也似乎表明了她的愛好。她打開精巧別緻的金屬卡,取出一封信。

「謝謝。」結城接過信,把它拆開,拿出裏面的信紙。上面滿滿地寫着三名檢察官的性格,愛好等。

土井掌握著相當可觀的情報網。能夠立刻搞清這些情況,也可以使人想到他那網面之寬。

結城只是粗粗地過了一下目,準備過後再慢慢細讀。況且在這個女人面前反覆細讀,也有傷大雅。他把信紙照原樣重新放回信封。

「請您告訴土井先生,我確實收到了。」結城重新看那女人的臉時,她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從結城看信的時候就一直是這樣一副凝視的目光。

「哎,結城先生。」她說,「您的工作還沒結束?」

「嗯,還剩一點兒。」

結城心裏想,下來時沒做外出的準備還是對了。

「馬上出不來嗎?如果時間短的話,我等您吧。」

「幹嗎?」

「咱們一塊兒到那邊去走走好嗎?我來這裏,有一半樂趣是指望和您玩玩的。否則太令人遺憾了。」

結城很有禮貌地推辭了。他說:「還有工作沒做完呢。下次一定。」

女人的臉上,明顯地浮現出失望的神色。

「太沒趣了。真叫人大失所望。」女人有些掃興,但馬上又抬起頭,低聲耳語似地說,「哎,結城先生,說心裏話,我想請您把我帶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老頭子那邊,我會設法把他哄住的。」

女人再次凝視着結城,發紅的眼睛淚汪汪的。

結城當天晚上八點鐘前後回到了自己家。最近,他回家的時間常常提前。他本身也意識到了這種現象。往常,最早也要過夜裏十二點。十點以前回家的情況幾乎是沒有的。但是最近八點鐘就回來了。結城已經覺察到這個變化,對其原因自己也說不清楚。

「您回來啦!」

女用人在門口迎接他。賴子沒有露面。他仍舊遵守着慣常的老例,一聲不響地脫去皮鞋,滿臉不高興地徑直走到裏面。

今天女用人隨後跟了進來,由此知道賴子並不在家。

「這個……您更衣嗎?」走進起居室,女用人頗為遲疑地問道。

「嗯。」他綳著臉考慮了一會兒,不高興地答道,「不,就這樣!」

「不在家吧?」這是在問賴子。

「是的。」女用人微低着頭,小聲答道,「太太六點鐘左右就出去了。」

這是因為主人的不快顯然與妻子不在家有關。

「說是去哪兒了?」結城眼睛看着別處問道。

「太太說,校友們有個聚會要去參加。」

「什麼地方?」

事情實在稀奇。在此之前,對於妻子的行蹤,他從來沒有這樣執拗地向女用人打聽過。

「太太說去品川方面,但我沒聽說要去的具體地點。」

「嗯,」結城嘴裏這樣哼了一聲。把手伸到衣袋裏,摸出香煙,吸了起來。藍色的煙霧緩緩地由嘴裏噴出來。

旁邊的女用人進退兩難,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

「好了。」結城讓女用人退了出去。

他在屋檐下寬廊的藤椅上坐下。玻璃窗外面,一片夜色中黑壓壓的屋頂盡收眼底。由於居高臨下,所處位置恰可俯視周圍一帶地區。外面似乎刮著風,黝黑的樹叢不停地晃動。

女用人輕輕走進來,送上紅茶。結城一動不動難坐着。女用人惶恐地把茶碗放到他面前,準備退下去。

「喂。」結城把女用人叫住了。

「是。」女用人就地跪下來。

「太太近來經常外出,是吧?」

因為他過去不大過問這種事,所以女用人有些惴惴不安。

「不是的。」她嘴裏這樣回答,神色顯得很緊張。

結城打住話頭,沒有吭聲。女用人不知所措,但因主人不再開口,就悄手悄腳地退了出去。結城腦子裏正在考慮著女用人講的那句話。

賴子說是去朋友那裏。這種話賴子曾經講過,那次大清早去上野車站,也說是為了送朋友。然而,自從知道那是謊話以來,結城心裏就失去了平靜。

對方那個男子是誰呢?這還是個謎。

前不久,為摸清早晨五點抵達上野車站的火車,結城曾查過一次北陸方面的火車時刻表,那是因為他以為賴子去迎接的人物真的是那個地區的人。但是,現在他猛然想到一件事,就是賴子曾於自己不在家期間,外出過整整兩天。

「……她到哪兒去了呢?」

以結城的性格來說,他不是個肯向妻子提出這種質問的男子漢,而是個從不向妻子示弱的丈夫。他採取的態度是,對於妻子,無論什麼都是淡然相待。

諸如直接對妻子說:你去哪兒啦?為什麼把預計的時間拖長一天啦?這種近似盤問的話,他是不肯講的。過去的作法一向都是這個樣子。

結城知道賴子對自己已是心叛神離。他高度警惕自己不可對妻子卑躬屈膝,他是妻子的丈夫,平日裏就堅持不主動理睬妻子。

結城靠在藤椅上,腦海里仍在盤旋著。

賴子那次是預定在外面住一宿而離開家的。她的住宿拖成兩天。那麼,由原訂計劃延長的一夜,她是在什麼地方度過的呢?不,應該說,迫使她不得不延長一夜的事態,究竟是什麼呢?

前些天,結城從女用人那裏聽說,賴子回來的時候,旅行皮箱中的衣物被雨淋得透濕。

結城想起這件事。賴子是在旅行目的地被雨淋濕的。這麼說,是雨把她拖累住的吧。而且還不是一場普通的雨。她是在風雨之中行路的。

當時,正是颱風到來的時候。結城還記得,她不在家期間,自己的心情頗有幾分寬慰,是在另一個女人那兒過的夜。那麼賴子是在什麼地方遇到那場颱風的呢?

對了!正由於颱風的緣故,賴子才把預定的歸程延長了一天。

為什麼那場颱風使她比預定的日程延長了一天呢?從賴子的性格來看,她不是那種把一天的計劃延長為兩天的女子。即便在颱風里也能回來。而她沒能做到這一點,這就等於說,大概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的。

「不可抗拒的力量……?」結城自語道。他記起來了,當時,鐵路曾遭到颱風的破壞。對,就是這麼回事!她回東京之所以推遲,原因就在於火車的不通。

結城重新點燃一支煙。他好象有些疲倦,仰靠着藤椅,把手指貼到額頭上。

那場颱風過去之後,造成了相當大的損害。雖然東京方面也由於它的餘波,天氣變得相當壞,但沒有達到電車停運的程度。

結城在追憶著當時的新聞報道。哪裏的鐵路因颱風而斷絕交通了呢?

那一次的颱風,從潮之岬海角的洋麵上吹過來,取道正北偏東方向,由相模灘穿過東海道,奔甲州,直朝日本海的東北水域橫掃過去。受害最大的是山梨、長野兩縣。

中央線和信越線的鐵路,確曾被破壞得七零八落。

那麼,賴子當時是在那一帶旅行嗎?於是,結城又想到了賴子曾在上野車站迎接的北陸方面的那位「客人」。

可是,如果是北陸的話,就有點太遠了。賴子所做的旅行,是要在外面住一宿的。

假若去信州或北陸,是不可能住一宿就回來的。一定是更近一些的地方。

鐵路被嚴重破壞,而且又是住一宿便可返回東京的地方,會是哪裏呢?

結城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幅關東地區的地圖。

倘若是住一宿的旅行,鄉問田舍和毫無因由的去處,她是不會逗留的。也許會象一般城市人那樣,下宿在有溫泉的地方。而且,照理該不會是賴子孤身一人。結城在頭腦中的地圖上,搜尋起有溫泉的地方來了。

從東京出發,住一夜便可返回的溫泉。……若乘中央線的話,有甲府的湯村、諏訪,松本的淺間等溫泉。其中,淺間稍有點兒遠;而由甲府分出去的身延線上,有西山、下部兩處溫泉。上信越沿線,有伊香保、四萬、水上等三處。此外,尚有鬼怒川、鹽原、福島縣的飯坂等;但因地處東北方面,遭受颱風的危害不甚嚴重,所以線路不會被阻斷。

這些溫泉,結城對每一處都有記憶,也就是說,全都是以前和女人玩過的地方。

然而,還有好幾處溫泉,是他所不知道的。自然,對那些小小的溫泉地,就更聞所未聞了。

雖然對中央線和信越線的溫泉苦心琢磨了一番,卻無法得出肯定的判斷。難道就沒有什麼可靠的線索嗎?

結城眼下本來有不少的後顧之憂。土井悄悄告訴他的那件事,就是一個例子。如果事態擴大,他本身就有可能被置於危險的境地。不過,賴子的行蹤問題佔去了他的全部心思,以至於對其他後顧之憂都失去了緊迫感。

也許有什麼材料能成為此刻進行推斷的根據吧!……

結城直起身,叫了女用人一聲。

「您有什麼吩咐?」這個女用人老早就在他家了,總是負責照料賴子的日常生活。

女用人本來以為是做普通的事務,可是結城卻一反常態地透著微笑。

「啊,請在那兒坐下吧。」結城用手指著席子。

「是。」女用人顯出手足失措的樣子。這種讓坐的話語,她從來沒從結城嘴裏聽到過。

「沒關係,坐吧。」

結城又勸了一句。自己還有意識地使眼角也綻出了笑容。往日總是一副冷若冰霜面孔的主人,這會兒竟反常地做出了和藹可親的表情。

結城自己也從藤椅上站起來,到席子上盤腿坐定。這是為了使女用人的心情鬆弛下來。

「我有話和你說。你還是坐下吧!」

「是。」女用人勉強端端正正地在那裏坐下了。她年近三十,窄額頭,細眼睛,是個看上去很善良的女人。

「是你說過的吧,有一次太太旅行回來的時候,旅行皮箱裏的衣服都淋濕了?」

結城的聲音很和氣。女用人不知他要問什麼,察言觀色地看了結城一眼。

「有這麼回事吧?」結城重複了一句。

「是,是這樣的。」女用人帶着幾分拘謹答道。

「啊,這就對了。總之,當時的衣服是被雨淋濕了,對吧?那些衣服是你給整理的嗎?」

「是。」

「在送到洗衣房之前,不用說,是你給收拾的吧。究竟是誰拾掇的呀?」

「是我。」

「噢。」

問到這裏,結城沉默了一會兒。點起一支香煙吸了起來。接着又問道:「當時,你沒在那些衣服上發現什麼嗎?」

「啊?」女用人把驚訝的目光投向結城。

「不要緊的,我指的雖然是反常的情況,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問你發現沒發現問題嘛!比如,那些衣服上沾著泥弄髒啦,或者掛上了什麼不常見的東西啦……就是這類情況嘛。」

結城的語調平平淡淡。口氣上給人的感覺是,既非有意尋根問底,也未對賴子產生懷疑的念頭。

那女用人只一味地沉默著。

「沒關係嘛!即使是從如這兒聽說的,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只是想到了一點兒事,才問問的。如果你發現了什麼,就儘管說吧。」

他用詞始終是溫和親切的。表情也空前地和藹可親。

「是啊!」女用人在思索著。接着,突然把頭抬了起來,卻沒有馬上開口。確實是一副猶豫不決的表情……

「沒什麼可顧慮的嘛。我僅僅是了解一下。而且,只是聽過就算了嘛!」

「是。」女用人應了一聲,好不容易才啟動了不願張開的口,「要照您講的那樣,太太的西裝上曾經粘上了樹葉。也許因為淋濕了,樹葉是粘在太太西裝衣領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上的。」

「嘿!」結城眼睛一亮。「是什麼樹葉呀?」

「是梨樹葉。」

「什麼,梨樹葉?」

一般情況下,一片葉子究竟是不是梨樹的,外行人無法分辨得清。奇怪的是,女用人竟立即就辨別出來了。

「你一下子就認出那是梨樹葉了嗎?還是太太那樣講的?」

「啊,是我一看就知道的。」

「怎麼知道的?」

「是。我的老家在靜岡縣。因為鄉下有梨樹,平時就看慣了的。」

「啊,原來如此!」結城這才理解了,「嗯,你是靜岡人哪。」

結城又叼上香煙。思考了片刻,然後說:「我知道啦。你可以走了。」

把女用人從房間里支走,結城又原地坐了一會兒。梨樹葉的問題,一直縈繞在腦海里。溫泉、梨樹葉、颱風災區,他在設法把這三者結合起來。他的大腦始終在琢磨著這個問題。

結城幾乎在那兒坐了一個多小時。兩眼盯盯地朝向空中。他吸了好幾支煙,但都毫無味道。

結城站起身來。自己披上大衣,步出走廊。

聽到他的腳步聲,女用人出來了。

「啊,您要外出嗎?」

對此,結城只在嘴裏「嗯」了一聲作為回答。女用人碎步跑到前頭,在門口把皮鞋擺好。結城把腳伸進去,一聲不吭地用鞋拔子穿着鞋。女用人雙膝落地,小心翼翼地問道:「太太如果回來了,老爺有什麼吩咐嗎?」

結城用完鞋拔子,正十分細心地系著鞋帶。口裏只答了一句:「沒什麼吧。」

他從女用人打開的門口走到外面。走下自家前面的石頭台階,來到馬路上。原來以為不會再有事了,所以已把司機打發回去。石牆裏面就是車庫,結城從衣袋裏取出鑰匙,把門打開;又用另一把鑰匙,打開汽車。

在開上大馬路之前,結城碰到了兩輛汽車。他把自己坐的車減速,目送那兩輛車從眼前開過去。兩輛車上面都沒有坐着賴子。

他不明白自己今晚為什麼只一味地想到賴子。

車子開進大街,平治在交通繁忙的街道上。他一面轉動方向盤,一面思考着自己的去向。腦子裏浮現出兩、三個女人的面龐,但都不想見。

車子駛到半路上,他看到一個公用電話亭。腦海中閃現出日間在大廈地下室吃茶店裏會過的那個女人的面影。

他把車子停到電話亭旁邊,走了進去。取出記事本,找到電話號碼。

拿起聽筒時,忽然想到了土井,但他知道土井今晚不會在這個家。撥完號碼,出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然而,這不是那個女人。

「您是哪裏呀?」似乎是個女用人的聲音在問。

「請您轉達,我是結城。」

如果土井在家的話,到時候再隨機應變就是了。不過,從聽筒里也能聽得出,是個女人啪塔啪嗒跑過來的腳步聲。這是絕對不會錯的。只聽得喀嗒一聲,隨後傳來了那個女人興奮的聲音:「喂,喂!」

「昭子嗎?」結城叫着土井女人的名字。

「是我。哎呀,結城先生嗎?這會兒做什麼哪?」女人的聲音很急促。

「白天失禮了。」結城首先講起了日常的問候話。

「沒什麼。不過,能見到您,我還是高興的。」女人講話的聲音很大,看來她的老頭子土井果然不在家。

「我說,你白天講的話,是真的嗎?」結城的聲調不由得粗魯起來了。因為這女人原來就是個藝妓。

「是真的呀!結城先生。我是不說謊的。您若帶我去什麼地方的話,我會高高興興地跟您去的。」

真是個敏感的女人。對結城掛電話的意圖摸得一清二楚。結城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女人那邊就催促開了,

「喂,喂!結城先生?」

「嗯。」

「哎呀,真討厭。您聽到沒有?當真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嗎?」

「我打電話的意思就是,如果你願意的話……不過,對土井先生有點不大好吧。」

「啊,放心吧!土井那面,由我來想辦法好了。」

結城又不開口了。

「喂喂,喂喂!」女人連聲呼叫着。

「聽到啦!」他答道,「好吧,回頭我去電話。到那時我會告訴你具體安排的。」

「好,一定啊!不說謊吧?」女人聲音里充滿著喜悅,「大體上要帶我去哪個方向呢?」

「中央線哪!對了,就是甲州方向。」

從新宿車站十二點二十五分發出的、開往長野的火車,是一列叫做「白馬號」的普通快車。

結城走進二等車廂的時候,女人正從座位上探直身子注視着入口方向。看到結城的身影,一下子站了起來。由這情景知道,女人方才一直在焦躁地等待着。

「可趕來啦!我還以為結城先生跟不及了,正擔心呢。」女人長出了一口氣說。

結城緩緩地坐到女人對面。這是女人給佔好的靠窗子的座位,上面鋪着一條很漂亮的白手帕。結城向鄰近的人點頭致意,然後坐在那裏。

「再有五分鐘左右就要發車了。您知道嗎,我幾次下到月台上,盼著您來呢!」

女人今天變換了髮式。平時總是膨圓隆起的髮型,今天卻特地梳成了不是藝妓派頭的樸素式樣。身上的衣服也不象素日裏喜歡穿的那麼奢侈艷麗,而是選擇了淡雅端莊的服飾。

「你起得好早哇?」結城無精打采地問。

「哎呀,昨天夜裏幾乎沒睡着呀!就這樣,今天一大早又去燙髮什麼的,折騰了好一氣哪。」

「這可太辛苦啦。」

「可是,我還是比結城先生早早就來了嘛。怎麼樣,合適嗎?」

女人單把臉扭向一邊。雖說故意打扮得樸素無華,但渾身的裝束和腰間的衣帶,卻無可置疑地仍舊反映出她的風流嗜好。這種韻味與衣着的樸素奇妙地混合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

「您講的是S溫泉吧。這名字好彆扭,所以一聽完您的電話,為了不至弄錯車票,我馬上就寫到紙上了。到那裏要幾個小時?」

「大約三個小時吧。」結城從衣袋裏掏出一張摺疊的報紙。

「喲?要看報嗎?人家牽腸掛肚地好不容易才把您等來了。咱們還是說會兒話吧!」

「嗯。」結城放下報紙。他看着女人的臉問,「可是,你出來得容易嗎?」

「啊,無所謂的,根本不成問題。即使住上三、四天,也可以高枕無憂哩!我就是抱着這種思想準備來的。」

「你講得這麼果敢,土井先生方面靠得住嗎?」

「前幾天電話里我給您講過的吧,我有辦法應付嘛!」

「他若知道了,可不得了喲!」

「哎呀,您在嚇唬人哪。好哇,即使知道了,也只不過和土井分手就是了。接下來,您大概已經有思想準備了吧?」

女人目不轉睛地盯着結城。終究是個奈何不得的角色,眼皮上還塗了薄薄一層瞼黛。雖然才二十四、五的年紀,眼皮上卻已經出現了細小的皺紋,看上去似乎已經疲勞過度了。

結城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看着窗外。剛好火車慢慢地開動起來了。

「還是旅行好呀!」

女人興緻勃勃,樂不可支。車窗外面,街道消逝,佈滿雜樹林的高地開始呈現在眼前。

「能和結城先生一塊兒去旅行,簡直連做夢也沒想到呀。而且,出去做這樣的旅行,已經時隔好些年了。」

「好些年前,是和誰去旅行的呢?」

「是結城先生素昧平生的人。」她用含笑的目光看着結城,「忌妒嗎?」

「這事與我無關嘛。」

「靠不住吧。這若是土井的話,可就不得了啦。」

「嚄!土井先生竟是那樣的人嗎?」

「上了年歲的都那樣呢!對我從前的事刨根問底,哎呀,煩死人。」

結城沒有吭聲,把煙噴到窗玻璃上。淡藍色的煙霧貼著玻璃朝上爬去。

女人守着結城的臉,以忒低的聲音說:「害怕了?」

旁邊的兩位乘客正在閱讀周刊雜誌,不過,從那樣子可以看出,兩人似乎都在暗中側耳細聽着她和結城的對話。

「沒什麼。」結城懶懶地答道。

「真是好膽量呀。」女人嗤嗤地笑了。

在列車到甲府的兩個多小時里,女人向結城貢獻了各種食品。首先,從旅行皮箱裏拿出了威士忌。

「怎麼樣?」她遞過一個小酒杯來。

「嗬,把這種東西都帶來啦!」結城看着「老酒店」的黑色瓶子。

「嗯?中意吧。我也喝哪。」

結城喝起來以後,女人也把小酒杯遞到口邊。她連這些東西都準備齊了。

喝過酒,她又胡亂地掏出來一大堆水果和點心之類。

「真帶來不少東西啊。」

「就是嘛!不過,火車裏也太悶得慌了。而且,和結城先生這麼吃着各種東西,太令人愉快啦!」

女人似乎全都如此,為自己喜歡的男子可以獻出各式各樣可吃的東西。

他們在甲府換乘了身延線的列車。女人興沖沖地跟在身邊。

結城斷然選定S溫泉作為他和名叫昭子的土井小老婆去旅行的目的地,這是有緣故的。颱風那天,中央線也遭了災,火車停止運行。以結城現在要去的山梨縣和長野縣為中心,另外還有幾處線路出了故障。但結城根據兩點理由決定了S溫泉。一個是,要在賴子最初預計的住一夜便可返回東京的範圍之內;另一個是她淋濕的西裝上粘貼的梨樹葉。

結城以中央線為中心查找了附近種植梨樹的地區,於是斷定,有上述兩種可能的,乃是從甲府到身延的鐵路沿線。再把有溫泉這個條件加上去,S溫泉便自然地成了焦點。

這一判斷是否準確,現在還不清楚。如果撲空的話,便準備再詳細調查其他地方。在賴子的事情上,結城還從來沒有如此全力以赴過。現在正發生著各種令人傷腦筋的問題,而結城是把那些事置諸腦後到這一帶來的。

「喔喲!儘是葡萄呀!」

從中央線的鹽山直到甲府和身延線的鰍澤口,兩側全是連綿不絕的葡萄園。口稱第一次來這一帶的昭子,頗為好奇地從車窗向外張望着。

結城的兩眼在留心梨樹園,卻沒有看到它。富士山雖然被三坂山地遮去了三千公尺左右,卻仍有七百多公尺的頂端君臨在山地之上,彷彿近在咫尺,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列車開進峽谷,不一會便到了S車站。車站上冷冷清清。

三、四名旅館的夥計已經來到車站前。

「找個最好的旅館吧。」昭子跟在結城的身後說。

兩人被領去的旅館在一條緩坡街道的半路上。這一帶全是一家挨一家的旅館。旅館背後有一條溪流。

結城和昭子被引進一間臨着那條小河的日本式房間。

「旅館雖然不潔凈,景色還滿不錯嘛。」昭子探頭瞧著小河說。隔河的緊對面,便是山勢很陡的懸崖。

「掌柜的,」昭子扭回頭來,朝搬行李進來的夥計說,「這是最好的房間嗎?」

「是啊!實在對不起。」夥計搔著頭頂,「這座溫泉,許多先生都是來進行溫泉療養的,因此還是這般模樣。打算在不久的將來,建成可以與箱根媲美的現代化的建築。」

「趕快建吧!否則,房間這麼臟,溫泉水再好,東京的客人也不會來的呀。」昭子不留情面地說。夥計苦笑着逃開了。周圍已經開始垂下夜的帷幕。蒼茫的靄霧之中,透出其他旅館的柔和燈光。女招待員拿來了旅館的和服棉袍。

「我給二位帶路去洗澡,請吧!」

「嗯。」昭子立即站起身來,「我說,您準備一下吧!」

結城正倚坐東房廊的藤椅上,眺望着暮色開始降臨的山巒。

「我過一會再洗。」

「哎呀,為什麼?」

「現在有點不大想去。你先去洗吧!」

「我不嘛!好容易才到這地方來的,要不是兩人一塊洗,多沒趣呀!」

女招待員看這話一時半會兒說不完,就退到房廊外面去了。

「嗯?為什麼不去洗呢?」昭子已經解開衣帶,湊過身子說。

「累了。」結城兩眼仍舊瞧著前面的山脈。身體沉在椅子裏,雙腿長長地伸到地板上。

「一洗澡,疲勞就恢復了嘛!嗯?快點去吧!」昭子把手搭在結城的肩頭上。

「好了,你去洗吧!」結城口裏銜著香煙,身體紋絲不動。他的肩膀,在女人看來,冷漠得宛如一塊石頭。

昭子走進浴室以後,結城叫來了旅館的夥計。

「您有什麼事?」夥計雙膝跪在門檻旁邊。

「沒什麼。我和你談點事。請到這邊來。」

「是。」

夥計面色驚異地把身子挪進來,並且跪坐在結城坐的椅子旁邊。

「在那兒不好說話。來,坐到這邊吧!」

結城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夥計躊躇了一番,終於還是照結城說的坐了下來。他毛衣外面穿了一件寫有旅館名字的工作服,看樣子有三十歲的光景。

「頭一次到這裏,地方蠻不錯嘛。」結城開口稱讚了幾句。

「是,謝謝!我們這裏是偏僻的小山溝,連可看的地方都沒有。」

「不,挺好的地方嘛。」結城遞給夥計一支香煙,「怎麼樣,東京的客人也常到這兒來嗎?」

夥計認為是聊一些閑話,臉色輕鬆了。

「是,東京的客人常常光臨。」

「我在報紙上見過,這一帶曾因颱風造成很大災害吧?」結城開始轉入正題了。

「啊,是的。我們這兒也鬧得很兇呢!」

「這家旅館也遭災了?」

「不,敝店倒沒那麼嚴重。正如您所看到的,因為地勢高,水沒有淹上來。不過,這前面有一家大旅館,它緊挨着河邊,地勢很低,所以讓客人們到我們這兒避難來了。」

「嗯。」結城稍微動了動身子,「後來怎樣了?」

「啊,不巧得很,這一帶的旅館都住滿了團體客人,所以暫寸請那些避難的客人到旅館主會辦事處前二樓去住了一夜。這地方旅館很少,一旦發生那樣的事故,簡直就應付不過來。」

「那家旅館的客人有幾位?」

「大約是七位。不過,不會再輕易發生那種事了。我也是第一次經歷。總算萬幸,客人先生里並沒人受傷,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轉移客人的那家旅館叫什麼名字呀?」

「叫八代屋,是一家規模比較大的旅館。就在鐵路的對面。」

「八代屋。」結城自語了一句。又對夥計說,「就是說,火車站的對面羅。」

「是的,正是那樣。」

「提起鐵路線來了,這一帶的火車大概也不通了吧。」

「是的。這前邊有一個H村,那地方正好有富士川從鐵路旁邊流過。河水在那兒溢出河床,地基塌陷,有一部分鐵路被衝垮了。」

「那可就麻煩了。那麼,當天沒有恢復交通吧?」

「啊,還是到第二天傍晚才恢復的。」

「恢復之前,客人們全部留下了吧?」

「對。甲府方面雖然沒有受災,但中央線卻被沖得一塌糊塗。所以,要回東京的客人也都被困在這兒了。」

「那可為難他們了。」結城表示同情地說,「恐怕也會有急着回東京的客人吧?」

「啊,那是誰也不例外的。其中就曾有一對兒,沒等火車通行就出發了。」

「噢?」

結城飛快地朝夥計臉上看了一眼,然後才這麼應了一聲。但馬上又把眼皮垂下,重新點燃一支香煙……

「掌柜的,你講的那一對兒是怎麼回事呢?」這聲音也是普普通通的。

「剛才提到的那二位,是颱風到來的當天晚上才到八代屋的。是一對夫婦。要說年紀嗎,男方有二十七、八的樣子。那位婦人出奇地漂亮,大約也和男方的歲數差不多吧。哎呀,真是一位高貴的夫人。」夥計熱心地說。

「身材怎麼樣?對了,我問的是那個女人。」

結城把藤椅弄得吱吱作響。不過,夥計好象認為結城只是出於興趣才這樣問的。

「身材細高,很苗條。總之,在到這種偏僻地方來的客人當中,我們很少見到那樣漂亮的女性。」

結城沉默片刻,又問:「那男的呢?」

「那位也長得很排場。啊,可以說是一對很般配的夫婦吧,男方也是高高的個頭,模樣長得很好看。因方是這樣的兩位客人一塊兒沿山路走去了,所以大家都很吃驚。儘管我們拚命勸阻,但看來他們相當急迫,斷然不顧大家的勸告,終於出發了。」

結城把身體動了動,藤椅跟着又吱吱地響了起來。客人的表情是什麼樣子,夥計當然不會去觀察的。

「他們朝哪個方向去了呢?」

「就是沿着眼前的那座山。」夥計朝後面指了指,「從那兒一直走,就會到身延方面。山裏沒有象樣的路,我看他倆都要吃苦頭呢!而且,當時還在下雨,風也沒有停。頂風冒雨,翻山越嶺,那可不是好玩的。他們本人大概是想走到能去東海道線的地方吧。」

結城又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他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可是,掌柜的,怎麼說好呢?……那一帶有梨樹園嗎?」

「梨樹園?啊,那當然有哇。」夥計當即答道,「這地區水果多著呢。甲府產葡萄,我們這一帶種的有梨、李子、白蘭瓜等。」

「有梨樹園嗎?」結城盯住這個細節不放。「啊,有的。剛巧那二位經過的半路上就有梨樹園。」

「再問你一下,那兩人很親密吧?」

「嗯,那是不成問題的。我們仔細觀察過,那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婦。其實,就是我從八代屋旅館把他們接來的。當時,那位先生就十分小心地保護著太太。他們臨走的時候,也是很親密和睦的樣子,甚至旁邊的人看了都覺得很羨慕。」

「是嗎?是新婚燕爾的夫婦嗎?」結城說到這裏,放聲大笑起來,「掌柜的,你是說,他們一開始住的旅館是八代屋嗎?」

結城把那位女性的服裝問清楚之後,又這樣叮問了一句。

昭子洗過澡回來的時候,結城不見了。

她以為結城在衛生間,等了一會兒,卻始終不見回來。

女人臉上突然現出不安的神色。飛快地掃視一下房間,旅行皮箱還和她的並排放在一起。打開西服櫥櫃,結城的西裝也在裏面整齊地掛着。

昭子坐到梳妝鏡前,動手打扮起來。可是,一切停當之後,結城仍然沒有返回房間。她有些沉不住氣了。

昭子按了按蜂音器。不一會兒便傳來了腳步聲,女招待員出現了。

「您叫我嗎?」

女招待員半拉房門,雙膝併攏跪在門外。

「你知道嗎?我家那位,他去哪兒啦?」

「啊。」女招待員表情有些茫然,「您的先生剛才說去散散步,從正門出去了。」

「是嗎?知道他去哪兒了?」

「啊,這個……」因為昭子表情很兇,所以女招待員有點支支吾吾,「我們什麼也沒有問。不過,這附近地面不大,我想先生馬上就會回來的。」

「嗯。」昭子考慮了一下說,「當時你該問明去向嘛!」

「是。」女招待員剛要離去,又沖昭子說:「那個……用餐要等先生回來以後再……」

「當然啦!他一回來,就請馬上送過來!」

女服務員走開以後,昭子探身朝小河那邊張望過去。不巧得很,河邊沒有路。只在對面的陡坡上有一條小徑,而且正逐漸隱沒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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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上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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