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絕聯繫的時刻

斷絕聯繫的時刻

一切都整理完了。再沒有什麼要收拾的了。

事前,小野木曾吿訴公寓的管理人,他將騰出這間屋子。

「您要到什麼地方去呀?」

看來管理人也讀了報上的消息,眯起眼睛瞧著小野木。

「暫時離開東京。」

小野木道過謝,辦完手續,交了過去欠下的房租等。現在,一切都已處理完畢。昨天,他還給石井檢察官寄去了辭職書。

實際上,辭職書應當由小野木親自面交,順便感謝石井檢察官對自己的多方關照。可是小野木卻想到,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迴避與石井檢察官見面為好。

與辭職書一起,小野木還寫了一封長信。信中對地檢的全體人員因自己而受到異乎尋常的株連,表示了謝罪之意。

一切整理停當,小野木感到自己過去的生活終止了。彷彿這是一段漫長的經歷,而一旦事過之後,似乎又都歷時很短。

這是一段頗不尋常的經歷,是小野木初次承受到的人生中激動人心的歲月。

可是,在這一切都逝而不返的現在,他似乎覺得又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從前一模一樣了。這種狀態好象是從前舊我的繼續,而那不同尋常的經歷,則宛如某種反常的幻覺。

事物的實體本身一旦永遠消逝,便與蕩然無存毫無二致。所謂現實感,任何時候都指的是現在,否則,就只能局限於從現在向未來過渡的那一瞬間。實體本身只存於現在。它一旦成為過去,就會化作無從捉摸的幻影。

小野木面臨的新現實從一切整理完畢的這一瞬間就將開始了。可是,小野木的這個現實卻失掉了通往未來的橋樑。

這樣全部整理過後,他全身陷入了不可思議的空虛之中。在這種空虛之中,過去發生的各式各樣的事情,都變成追想而被掩埋了。無論哪件事情,全是不連貫的片斷,無法理清頭緒。

但是,人生的過去本來就由不連貫的片斷堆積而成。以往曾抱有的希望,過去曾付出的努力,在這些萬事了結的當兒,都只不過是一些玻璃般透明的碎片而已。

惟有地檢那些前輩和同僚的面孔無法抑制地浮現出來。小野木覺得實在對不起這些人。社會上的非難,固然有指向小野木的,但更多的則是紛紛指向了「檢察官」這一整體概念,非難聲中,小野木的名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檢察官」這個概念,惟有這個概念在一片彈劾聲中成了眾矢之的。

儘管充滿了謝罪之情,小野木卻毫無後悔之意。因為這是自己選擇的道路。

昨天夜裏,他睡得很熟,所有干擾自己的念頭在寄出辭取書的瞬息之間,全被小野木排除掉了。賴子,只有賴子使他感到唯一的充實。只要有這點就足夠了。

別的什麼都不希望了。甚至連生命也是如此。

十點鐘了……

小野木只拿着旅行皮箱走出公寓。其餘行李物品,他全部委託給了管理人。

「就要走嗎?」管理人是位老大娘,她把小野木送到門口。

「長期給您添麻煩了。」小野木低頭致意。

「小野木先生,」老大娘說,「再來東京的時候,您還會到我這裏的吧?」

老大娘竭力朝小野木表現出一副開心的面孔。

「一定來。」小野木走出大門。到達馬路之前,到處是長期以來看慣了的景象。

一個小孩正在路邊玩耍。雖然以前從沒搭過一次話,但那孩子的模樣也顯得可親了。

小孩蹲在路邊正玩著泥巴。從身旁一錯而過時,他那小小的動作,神奇而平靜地在小野木眼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面一位中年婦女身扎圍裙走過來了。這位婦女的面孔,以及正在家裏訓斥孩子的男人的面孔,不知不覺之中,都在小野木生活的一個側面留下了鮮明的記憶。這一切,此刻都印象分明地留在眼裏。

「……芳子,去辦點事來。」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音。扎著圍裙的家庭主婦正在吩咐孩子去辦事。

這些聲音也以奇妙的新鮮感留在小野木的聽覺里。

小野木來到臨街的馬路上,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去東京車站。」

他看了看手錶,十點二十分。到達東京車站,時間綽綽有餘。

車子跑起來了,往日的景色飛馳而過。

但是,在小野木的心目中,這些司空見慣的景色,早已與自己無緣了。他與路上的行人毫不相干,也可以說,整個人類都與小野木無關了。他心裏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賴子。

小野木想像著賴子正車東京車站候車室等待自己的情景。時間尚早,因而無法知道誰先趕到。

這次約會是上次見面時和賴子共同商定的。也說不出當時是誰首先提出的建議,反正得出了現在這種結論。賴子曾向小野木道歉,說是自己的過錯。然而,只有賴子才是小野木要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世上的萬事萬物,小野木都感到厭倦了。為了單純地生存下去,他不想再為其他事物所煩累。而煩雜的事物卻又必將接踵而至地加於其身。

為了活着,就得這樣。這正是令人討厭的。一切的一切,全都使人感到心灰意冷。

小野木坐在出租汽車裏,感到自身已經失去了重量。他本身就好似一座透明玻璃的堆積體。

小野木到達候車室的進站口時,正如事先所想到的,時鐘才指到十點四十分處。

小野木徑直走進候車室。裏面坐着許多人。小野木飛快地掃視了一周,沒見賴子的身影。果然還是自己領了先。

約定的時間是十一點。還有二十分鐘。小野木在一個空位上坐下。

他從口袋裏拿出報紙來讀。鉛字卻不肯往眼睛裏進。無論多麼重大的消息,全是與小野木無關的問題。這不是指他本身與報紙新聞的距離。一句話,所有事物的基準都與眼下的小野木不同。

小野木的旁邊有一對說是要去大阪的年輕夫婦,正拿出地圖在交談。另一邊是位老人,帶着他的小孫子。兩邊都始終話聲不絕。

候車室里,人員出入頻繁。有的人坐的時間長了,好象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懶散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也有的人從外面進來,急於找到坐位。坐着的人群里,有的臉上現出心安理得的樣子,也有的顯得疲憊不堪。然而,候車室里的每一個人都被出發前的勿忙氣氛籠罩着。

快到十一點了。

小野木心裏不禁緊張起來。他丟開報紙,兩眼緊盯着入口處。對面的入口處,人如潮湧,往來不斷。每一個人都是步履匆匆。

小野木的目光完全集中在入口處出現的每一個女性身上。他感到自己很興奮,以至於胸部都有些脹痛了。

十一點到了!

賴子歷來都是準時赴約的。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小野木甚至還曾認為賴子會提前來到這裏。賴子即將出現在眼前了!小野木幻覺里出現了賴子的身影,她從入口走進來,正在尋找著小野木。

賴子終於沒有出現。

十一點過十分了。小野木坐不住了。

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吧?

他立刻想到路上交通的緊張情景。賴子即使沒有發生事故,汽車也可能由於某種原因耽誤時間的。他自然地想到了這一點。

小野木為了使急劇跳動的心房平靜下來,彎下身子又去看報。

鉛字卻一個也跳不到他的眼裏。報紙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彷彿是一張白紙和花紋。

這種狀態也使他無法忍受,所以馬上不看了,另一個原因是,他擔心那樣會耽誤儘早發現賴子。

小野木看看手錶,十一點半了。他更加焦躁不安起來,再也坐不住了。於是,起身離開了坐位。

「這兒空出來啦!」

一個年輕女子鑽過來,佔領了小野木撤出的地盤。

小野木來到侯車室的出口。許多人正朝外面流去。他把視線越過人們的肩頭,往遠處投射過去。入口的空間給明亮的陽光映成四方形狀。陽光底下是一排排汽車的棚頂。遠處是丸之內大廈。可是,從那發亮空間進來的人影里,沒有一個象賴子的身段。

小野木僵直地站在那裏。

「……到熱海是什麼時間呀?」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的耳邊飄過。

「……禮品買什麼好呢?」

「到那裏再決定好啦。」

另外一男一女的聲音過去了。

「……能買到車票嗎?」

又一個聲音過去了。

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小野木耳邊形成嘈雜的合唱,隨即穿流過去。這些嘈雜聲漸漸地從小野木的耳朵里消失,無論再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

時針已經指到十二點。人們的話語聲和腳步聲在小野木頭腦里全都沒有反響了。視野里的人群在小野木眼裏,也全都成了毫無意義的、可怕的集團。

「賴子!……」小野木在心中不停地呼喊著。他額頭上浸出一層細小的汗珠,手指麻木,提着的旅行皮箱簡直就要掉下去了。

「怎麼啦?她究竟是怎麼啦?……」小野木腦海里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但馬上又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

小野木站在那裏,腳下無力,膝蓋發軟,好象就要癱倒下來。

他邁出腳步,兩條腿簡直不聽自己使喚了。長長的椅子上只有一個地方空着。小野木坐到那裏,好象發燒一樣,呼吸艱難。

「到大阪的火車還有幾分鐘呀?」旁邊的一個年輕女子朝男人問道。

「還有一會兒呢!」男人回答說。

是啊,還有一會兒呢。對,那是不可能的!賴子是遇到了什麼阻礙,她肯定也在焦急萬分。小野木這樣自我安慰著。他下定決心,等下去!哪怕是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在她到來之前,一直等下去。

但是,立即又有一種不安的心情湧上心頭。

這種不安顯得格外的空虛。

小野木臉色變得煞白。

他想壓抑住這種不安的心情。由於把力量用到這方面,臉色愈發顯得蒼白了。小野木在與一種無形的東西進行着鬥爭。這是一場同絕望進行的戰鬥,正象從懸崖上落下去的人要抓住半山腰的草木一樣,小野木此刻正寄希望於萬一的可能。不過,他明白,這已經沒有多大指望了。

小野木耳朵里聽到了某種聲響。那是與賴子斷絕了聯繫的自己正在墜落下去的聲音……

賴子由新宿車站乘上了火車。

到發車還有一段時間。具體時刻是十點二十分。

賴子坐在車廂的一角,茫然地注視着窗外。外面的景色在她與小野木那次去S溫泉時見到過。從車廂里望出去,建築物的位置,路上的行人,站前小賣店裏的售貨員,幾乎全都沒有變化。

就在這瞬息之間,賴子腦海里浮現出正在東京車站等候自己的小野木的身影。

小野木那嚴肅認真的面龐彷彿歷歷在目,似乎正專心一意地從候車室里張望着自己的到來。

賴子把雙手叉攏按在膝蓋上,壓制着也許就會從這個坐位起身離去的自己。她盼望火車快點開走。但另一方面,她又覺得火車還是不開為好。因為這樣一來,在火車停留期間,還有機會跳到月台上,趕到小野木那裏去。

賴子正與這種苦惱進行搏鬥,在與誘使自己下車的念頭艱苦奮戰。

距開車還有好長時間。她感到,在這一分一秒的時間裏,好象有支箭正刺到自己的心上。隨着時間的推移,刺到心上的箭頭越來越多了。

賴子覺得自己正變得遍體鱗傷。車窗外面就是站台,它正在向自己招手。賴子用力使雙腳踏住車廂的地板。決不能下去!一下去什麼都得毀滅。小野木的生命頃刻之間就會化為烏有。

這次約會本不是賴子的要求,而是小野木首先提出來的。死亡,看來是最好的辦法。這死亡,在賴子心目中也是美好的。

所有的消滅都是美好的。

賴子完全理解小野木的心意。距他們約定的出發時間,還有十三分鐘。

小野木生性便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他肯定會一直在東京車站等候自己,哪怕是等上兩個小時,三個小時。賴子恨不得馬上就飛到正盼望自己的小野木身邊去。每當想到他那焦躁不安的情景,賴子就想從這列火車上跳下去。

賴子乘坐的這列火車離發車還有九分鐘,這是對她最後的安慰。這安慰不是別的,而是還存在着趕到小野木那裏的可能性。然而,時間卻不講情面,它準確地向前奔跑着。

可能性愈縮愈小。它的限度終將到達不可能的範疇。賴子咬緊牙關,執意把自己身體固定在坐椅上。

鈴聲響了。火車開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月台朝後面移去。

啊,就此終結了!賴子心中這樣想道。正如眼前的景色,一切都向後流逝、向後流逝了。自己不會再立足於這些景物之中,不會再停留於這些景物之中了。

「請您吃一個吧!」忽然身傳來說話聲。坐在鄰座的一位帶小女孩的中年婦女向賴子遞過一個蘋果。

「謝謝。」賴子低頭致謝,把蘋果接到手裏。坐在母親跟前的是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女孩,手裏捧著蘋果,正全神貫注地盯着賴子的臉。

孩子那清澈見底的眸子似乎正牢牢地為賴子的美麗所吸引。

「您到什麼地方?」身邊的婦女滿面笑容地問。

「到富士吉田市。」賴子說出所買車票的到達站。

「哎呀,」這位中年婦女鼻子上堆起皺紋笑了,「那一帶最近大概蠻好啦!整個夏天都擁擠不堪,真叫人討厭。不過,這會兒去的話,人也少了,河口湖的湖水看起來可美哪。」

婦女告訴賴子,她是甲府市人。

火車速度加快了。東京正急速地離去。她離小野木越來越遠了。賴子眼前浮現出小野木的身影。

她彷彿清楚地看到,小野木正心急如焚地一會兒走出候車室,一會兒又返了回去。但是,此刻他們已經完全隔絕了。不告訴小野木,自己悄悄離開,這樣做還是對的。

賴子是昨天夜裏下的這個決心。當時,她曾想馬上給小野木打電報,或者發一封快信,但又覺得,不這樣做,反而會更好。如果這樣做了,就有可能減弱賴子自己的決心。

「氣候相當好了呢。」

旁邊那位婦女大約對賴子很有好感,不斷地朝她搭話。確實,車窗外面的景色已經變成了一片鮮綠的顏色。

賴子逐漸對那位婦女的話膩煩起來了。起初同她交談的時候,本是打算藉此掩飾自己內心情緒的,而現在卻漸漸失去耐心了。

賴子想獨自靜坐一會兒,仍舊把自己鎖在孤獨之中,思索一下各種問題。

賴子的答話漸漸顯得不耐煩了。也許因為已經感覺到這一點,身旁的婦女接下來便不大搭腔了。

穿過隧道,火車平治在清一色的崇山峻岭之中。列車行進的左側,曾有湖水的一角閃閃發光,但很快就隱沒在山腳背後了。

爾後的一段時間,火車不停地穿行在山巒峽谷之間。賴子始終在注意腕上的手錶。與小野木約定的見面時間已經過去將近兩個小時了。她每看一次錶針,小野木的動作便在眼裏浮現一次。賴子心裏知道,他很可能還在那裏等待着。

小野木此刻正在擔心,不久他就會知道賴子的背信行為的。賴子感到猶如萬箭鑽心。

時間在流逝,小野木在焦急地等待,這二者聯結在一起,緊緊地勒住了賴子的心房。

大月車站到了。火車慢慢地停到站台邊。

賴子站起身來。

「再見。」賴子想到小女孩,朝她告別了一句。小女孩又睜著大眼睛直盯着賴子看。

賴子下了火車。走在月台上的時候,開往東京的上行火車錯開軌道進站了。因為是單線鐵軌,所以它要在這裏錯車。賴子乘坐的那列火車一開走,待避的上行列車便啟動了。乘上那列上行火車,便可到達東京,便能到達小野木身邊。時間只消兩個小時。而且,她好象有一種感覺,如果乘上那列上行火車,到達東京車站的時候,小野木很可能還在候車室里等著自己。

賴子頭也不回地跑向出站口。

站前有通往河口湖的公共汽車。集體乘車的學生們正從那輛公共汽車裏成群結隊地走下來。

「……從這裏一直往前,就能走到富士五湖(指富士山北麓的五個湖泊,即山中湖、河口湖、西湖、精進湖和本棲湖)。那一片山腳上面是茂密的林海。據說,假如走進那片森林,即使是很熟悉的人,稍有差池,也會找不到出來的路呢……」

小野木的這段話,重新在賴子耳邊迴響起來。那是去S溫泉的途中,火車停在大月車站時,小野木告訴自己的。可是,站前的景象卻看不出一絲林海的影子。眼前是一派普普通通的鄉鎮風光。賴子面前只有一條發白的路,它可能直通林海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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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浪上的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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