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凱恩號”的最後一任艦長

40、“凱恩號”的最後一任艦長

威利將行李搬進了奎格的房間(他想不出其他名字來稱呼它),便躺在了床上。他有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16歲那年他母親曾帶他去了一趟歐洲,在導遊領着他們參觀凡爾賽宮時,他故意落在那群遊覽者的後面留在皇帝的卧室里,並且跳過絲絨繩欄坐在拿破崙的床上。現在當他伸開四肢躺在奎格的床上時他想起了這段往事。他對這一聯想付諸一笑,但他明白其中的含意。奎格永遠是他一生中首要的歷史人物。不是希特拉,不是東條英機,而是奎格。

威利同時為兩件事分心而感到痛苦,一則為升任指揮官而激動不已,一則又為長時間不見梅的迴音而備受煎熬。他多麼希望同她分享這個好消息啊!他非常清楚「凱恩號」是一艘骯髒破舊的艦艇——而且正因它是那麼一艘可憐的像漫畫一樣的小艇,上司才把它交託給他——然而他仍然自豪得熱血沸騰。他當初只是一名笨拙的無能之輩的海軍學校學員,而今已晉陞為一艘美國戰艦的指揮官。誰也磨滅不了這一事實。這件事是運氣和功績相結合的產物,但這件事不會變。只要海軍存在一天它就會由海軍記錄在案。

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書桌前給梅寫了這封信:

親愛的:

三個月以前我給你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可一直不見迴音。我感到不可能重複我上次講過的那些令人赧顏的話,因為我不相信你沒有收到那封信。如果由於某種意想不到的原因你沒收到信,請儘快告訴我——我想現在你可以給我發電報——我將以更加華麗的詞藻再寫一封。但是如果你已經收到信——我相信你很可能已經收到——那麼你的沉默就說出了該講的一切。等我回家之後我仍將去找你。我要當面看看你。

我現在在沖繩。今天我接替基弗當了艦長。我毫髮未傷地經歷了這場戰爭,而且有生以來第一次確信自己多少有些用處而心情稍好一些。

我愛你——

威利

然後他給母親寫信。

即使在一艘停泊著的無所事事並被人遺忘的老艦艇上,威利也體驗到了新艦長頭幾天的異常感覺:個性的不斷縮小,而神經末梢則不斷伸展到全艦的各個部位和機械裝置。他不像以前那樣自由自在了。他造就了一雙像年輕的母親的耳聽八方的靈敏的耳朵,這雙耳朵在睡覺時也不停地探聽着。他從來沒有像以前那樣安穩地睡過覺。他感到自己已經從活生生的一個人縮變成由全艦人員和軍艦構成的一種複合動物的大腦。當他在甲板上行走時這些擾亂人心的感覺有了報償。力量似乎從甲板流入了他的身體。官兵們對他畢恭畢敬的態度強把他推入空前的孤獨之中,但不是那種令人沮喪的孤獨。通過他們坦誠的舉止可以感覺到他們內心未講出的熱情的話語,他的下屬都喜歡他,信任他。

威利擔任艦長的第一周便給了他們喜歡他和信任他的新的理由。一天晚上一場颱風襲擊了沖繩,威利在艦橋上連續守候了30個小時,仔細地操縱着輪機和船舵,使錨未被拖動。那是個可怕的夜晚。剛到艦上的新人恐懼不安,不停地祈禱,經歷過12月18日那場颱風的官兵就不那麼驚慌失措了。當上下起伏白浪滾滾的海港顯露出灰濛濛的曙光時,隱約可見有十幾艘艦艇擱淺在海灣四周的海灘和暗礁上,有的高高地顯露出海面,有的側倒在淺水裏。這些遇難的艦艇中就有一艘掃雷艦。當然看見這些不幸的艦艇,「凱恩號」上的每一個人都感到特別地舒暢、得意和欣慰,基思艦長便成了英雄。

整整一天,不斷傳來新的暴風雨的警報。更多的颱風在南太平洋肆虐,其中兩股颱風的運行路徑表明它們可能襲擊沖繩。當海港里浪濤平息下來時威利駕着小快艇向「摩爾頓號」駛去。這一個剛從東京掃完雷返回的掃雷艦中隊停泊在南邊的錨地。威利闖進了凱格斯的房間。

「埃德,你們做好出海的準備了嗎?」

「嘿,威利!當然準備好了——還需要燃料、食物之類的東西,但是——」

「我要趕快離開這兒。太平洋掃雷司令部不知道拿我怎麼辦。因為我可能再出故障,所以他怕派我出海。咱們到『恐怖號』去。也許我們能說服他讓咱們兩人一起走。你可以護送我。」

凱格斯顯得吃驚而困惑。「威利,我們中隊不發起航命令。」

「聽着,夥計,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沒有一個高級軍官知道每天該幹什麼。戰爭已經結束了,情況完全不同了——」

「嗯,當然,但是我們仍然沒有——」

「埃德,我們會失去什麼呢?你不想明天9點就起程回家嗎?」

「我不想?天哪——」

「那就跟我走。」

他們在「恐怖號」的軍官起居艙里找到了作戰指揮官,他正獨自一人坐在一張長桌子的一端喝咖啡。他以友好的微笑向威利打招呼。「基思,你的那艘老破艇怎麼沒被風浪打沉呢?幹得好。喝杯咖啡。你,也來一杯,凱格斯。」

兩位艦長各坐在作戰指揮官的一側。威利立刻說:「長官,我想把『凱恩號』開回美國,就是現在,就是今天。我不想以我現有的成套輪機裝置去穿越更多的颱風了。」

「等一下,上尉。誰也沒有徵求你對起航令的建議——」

「我這樣做是為了這艘軍艦的安全——」

「你不適於出海——」

「眼下我適於出海。我的水兵把泵都修好了。干坐在這兒遭遇下兩場颱風不會使我更適於出海——」

「噢,你隨時可以在這兒接受檢驗——有一個檢驗組已經在路上了——」

「但是我仍能把她開回去的。如果你把她鑿沉在這兒,你將失去她僅有的點滴的價值——」

「嗯,我不責備你想回家。我們都想回去。但是我怕——」

「長官,艦隊司令對廢棄在津堅島上的『賈爾斯號』有何感想?再損失一艘主力艦艇對太平洋掃雷司令部不會增加任何光彩。『凱恩號』的狀況不宜留下。穩妥的辦法就是讓我們駛離這一颱風區域。我得為全艦的官兵着想。」

「假如你行駛到海洋中部出了故障呢?」

「派凱格斯和我一起走,長官。我們都該退役了。高速掃雷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不管怎麼說,我不會出故障的。我發誓,只要船頭朝向美國,我的水兵就是用口香糖和桶的拎環、金屬條也要把這艘軍艦黏結和捆綁在一起。」

拉姆斯貝克攪動着咖啡,並以富於幽默感的讚賞的目光打量著威利。「我知道你一定能證明自己有理由。我們在這兒忙極了,我們想不出任何辦法——我會找艦隊司令談一談的。」

兩天之後,使兩艦官兵喜出望外的是,「凱恩號」和「摩爾頓號」都接到了出發的命令,要他們經珍珠港和巴拿馬運河回到設在新澤西州貝永的海軍供應站準備退役。

駛離沖繩使威利感到意想不到的痛苦。他站在艦橋上回頭望着這個巨大的島嶼,直至最後一層綠色的隆起的地形沉入海里。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感到戰爭結束了。三年前他離開家,足跡佈滿半個地球,他歷經艱險來到了這個遙遠、陌生、不知名的地方,現在他要回家去了。

他不習慣開着燈在夜裏航行。每當他瞥見「摩爾頓號」,看到舷窗里放射出的黃色的亮光、紅色和綠色的航行燈以及強烈的白色桅頂燈時他都會受到驚嚇。他仍然本能地遵守燈火管制的規章,走出房間之前把煙捻滅,小心穿過海圖室的門簾以免漏出光線,並用手指捂住手電筒的透鏡。晚上呆在艦橋上聽不見聲音搜索器發出的聲脈衝的汩汩聲也是很神秘的。看見所有的槍炮疏於照料,槍口向里,而且用帆布蓋着使他感到不安。對他而言大海和日本人曾經是同一個敵人。他必須不斷地提醒自己浩瀚的海洋是不會像大量孕育出飛魚那樣自己產生潛水艇的。

他常常在不必要的時候在艦橋上消磨很長時間。星星、海洋還有這艘軍艦正從他生活中悄然消失。再過兩三年他將不能根據天上北斗星的角度說出精確到一刻鐘的時間了。他會忘掉「凱恩號」橫越海洋時使其保持航向的支距度的準確度數。他肌肉中固有的特點,如在一片漆黑中找到航速顯示器按鈕的能力,將逐漸消失。就是這間他像了解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的駕駛室本身也將很快不復存在了。他現在有點兒像在朝着死亡航行。

他們在珍珠港停泊時威利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海軍修船廠的電話交換台去給布朗克斯的那家糖果店打電話。等電話期間他懶洋洋地躺在一條破舊的長沙發椅子上,隨意翻看着幾本破破爛爛的畫報(其中一本有根有據地預測說日本將如何如何遭到入侵,並預言戰爭將於1948年春結束)。接線員終於向他招手叫他到她桌前去並告訴他梅·溫已不再是那個號碼了,而且那邊接電話的男人也不知道哪兒能找到她。

「我來跟他說。」

糖果店老闆正急促而語無倫次地說着:「你真的是從珍珠港打來的?珍珠港?你不是開玩笑吧?」

「喂,法因先生,我是梅的老朋友威利·基思,我以前老給她打電話。她現在在哪兒?她的家裏人在哪兒?」

「搬走了,搬走了,基思先生。不知道搬哪兒去了。五六個月以前。很久以前——住嘴,你們這幫孩子,我在跟珍珠港說話哩——」

「她沒留下電話號碼嗎?」

「沒留號碼。什麼也沒留,基思先生。搬走了。」

「謝謝,再見。」威利掛上話筒,付給了接線員11美元。

回到艦上,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在珍珠港期間聚集起來的郵件,絕大多數是公函。他急切地一個一個地翻看信封,但是不見梅的來信。一個從人事局寄來的大小有點怪的厚厚的棕色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它打開了。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個扁平的褐紫紅色的小盒子。盒子裏有一條緞帶和一枚勳章——黃銅星形勳章。那信是由海軍部長簽署的嘉獎狀,讚揚他在遭到自殺式襲擊后撲滅了大火,最後是格式化的結束語:基思上尉超越職責要求的英雄行為承襲了海軍的最優良傳統。

威利坐着木然地凝視着這枚勳章良久。他開始拆看官方郵件。開頭他看到的是通常的油印或印刷品,接着他看見一封用打字機打的信。

發件人:海軍人事局局長

收件人:美國海軍後備隊威利·索德·基思上尉

事由:錯誤履行職責——訓斥

參照:(a)71945號軍事法庭決議

附件:(A)參照副本(a)

1.根據隨信附上的參照副本(a),本局查明你於1944年12月18日非法解除美國海軍少校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對美國軍艦「凱恩號」的指揮權的行為已構成錯誤履行職責。

2.你應注意軍法審判當局、本局、總軍事檢察官以及海軍部長的批評。特依據這些批評意見予以訓斥。

3.此信的副本將附載入你的晉陞文件中。

「啊,」威利思緒一片紛亂地想着,「勳章和訓斥。一個早上的豐碩收穫。」

他粗略地瀏覽了一遍字體很小而且印得密密麻麻的軍事法庭的決議。第十二委員會,即軍法審判當局的批評意見有一頁半之多。威利斷定這些意見一定是布雷克斯通執筆由艦隊司令簽署的。宣判無罪被否決了。威利知道這不會對馬里克造成危險,因為他不可能再受到審判,但是這毫無疑問地意味着他的海軍生涯的終結。

——醫療組建議恢復奎格少校的職務。沒有發現他有精神疾病的任何證據。必須得出這樣的結論,被告的行為表明他對醫學極為無知,而且聽信毫無根據的傳言,極其缺乏判斷力,結果採取了後果嚴重影響深遠的行動——這些批評意見在一定程度上亦針對證人基思上尉,當日的艦上總值日軍官的行為。基思上尉的證詞無疑地說明在採取行動時他並非不願意服從被告,而是全心全意地站在被告一邊。

軍法審判當局確信案情說明是合情合理毫無疑問的——

——本案審判不公致使一名犯了嚴重過失的軍官逃脫了懲罰,而且開創了危險的先例。該艦處於險境的事實不能減輕,而應增強被告的責任。尤其是在危難時刻更應嚴格遵守海軍的紀律,特別是艦艇上的高級軍官——一艘艦艇只能有一名政府任命的指揮官,不向可取得聯繫的最高層領導請示而擅自將其免職是副指揮官的越權行為。184、185及186條所講述的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可以做出例外的處理是意在強調而非削弱這一原則,海軍部的這一意向已最明確最有力地表達於這些條文中。

在下面的批註中,所有的高層領導都完全同意第十二委員會的批評意見。

「嗯,我也同意,」威利心裏想,「就基思上尉的案件而言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可憐的史蒂夫。」

他從一個抽屜里取出一個紅色卡片紙板文件夾,裏面保存着他海軍生涯的文件。在這些一份一份摞在一起的文件中包括派他到弗納爾德樓和「凱恩號」的命令、他的任職令、他的晉陞令以及他要求調往潛水艇、彈藥艇、水下爆破分隊、布雷部隊、超危險的秘密任務和俄語學校的申請書。所有這些申請書都是在奎格任艦長那年他感到失望的時候呈上去的,但都被奎格拒絕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嘉獎令和訓斥信並排插入文件夾,並且將其密封起來,他的想法是他的曾孫可能在閑暇時經苦苦思索而弄清楚這一自相矛盾的事情。

三個星期之後,10月27日早上,威利用艦橋上的大衣裹住身子坐在房艙里,順手從堆在腳邊的一隻小提箱裏隨意抽出一本書,帕斯卡的《思想錄》看起來。他呼出的氣變成了白霧狀。從開着的舷窗流入的空氣陰冷而潮濕。窗外是供應站的一些破舊失修的小棚屋,稍遠處是裝有球形油罐的貝約納那些沾滿爛泥的灰色平台。「凱恩號」已經在碼頭上停靠了三天,槍炮拆除了,一系列工作已經結束,退役儀式半小時后舉行。

他在衣服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枝鋼筆,在書上這些字的下面畫了一條線,「人生如夢,只是比大多數的夢更連貫一點而已。」自離開珍珠港之後的幾周里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就生活在夢中。他似乎不可能曾親自指揮駕駛一艘軍艦通過巴拿馬巨大的船閘和霧氣蒙蒙的綠色水道,不可能曾航行經過佛羅里達海岸,並用望遠鏡看到了棕櫚灘岸邊的他在兒時度過了七個冬天的粉紅色拉毛粉飾的家,不可能曾帶領一艘美國戰艦通過納羅斯海峽進入紐約港,穿行於鳴著汽笛的渡船和班船之間,並站在他(「凱恩號」的艦長基思)自己的戰艦的艦橋上看見了高而尖的高樓的空中輪廓線和自由女神像。

他在沖繩被提升為艦長似乎相當異常,但是在那裏至少他的海軍身份仍然支配着他。來到東海岸,靠自己的家近了,看見過去生活中的景物真實地再現於眼前而且依然未變,他感到自己的軍人的素質在逐漸減弱,像蒸汽一樣飄散開,匯入海洋的空氣中,僅僅留下威利·基思這一殘留物。正是這種轉變使日日夜夜都像夢幻一般。他不再是海軍軍官了——但他也不再是以前的威利·基思了。以前的個性已不適宜,它就像過時的時裝一樣怪異。

有人在敲門,「進來!」

他的副艦長站在門口敬了個禮,「艦長,全體官兵都在住艙區。」

威利把書放在一邊,走出房艙到了艦艏樓上。他向官兵們回敬禮之後便面向他們站在曾將「凱恩號」的1號火炮安裝在上面30年現已銹跡斑斑空出來的圓圈上。一股潮濕的帶油膩味的強風吹過甲板,水兵們粗製的上衣隨風飄動着。太陽透過海港上空灰濛濛的煙霧散射出微弱的黃色光線。威利事先準備了一篇長而深情的講話。但是他環顧四周的面孔,心就涼了,面對這些生疏的少尉和中尉他沒有什麼話要說的。基弗、馬里克、哈丁、佐根森、拉比特這些人在哪裏?杜斯利在哪兒?奎格在何處?稀稀拉拉的水兵顯得跟軍官們一樣陌生。凡夠條件作為冗員打發回家的水兵都已經走了。他只看見很少幾張熟悉的面孔:體態肥胖、性格古板的巴奇一路航行歸來,額爾班和溫斯頓也一樣。其他的大多數水兵則是鬱鬱寡歡的、結了婚有了孩子僅在戰爭的最後幾個月才被迫離家的應徵入伍者。

威利從口袋裏掏出了退役命令,頂着強風聲嘶力竭地宣讀起來。他疊好命令,掃視了一下衣着不整、稀稀落落的水兵隊伍。可憐的結局啊,他心裏想。一輛卡車喀嚓喀嚓地從碼頭上駛過,在附近的另一個碼頭上一台起重機在呼哧呼哧地運行着。冷風刺痛了威利的眼睛。他感到他必須說幾句話。

「噢,你們大多數人都剛來『凱恩號』不久,這是一艘破爛的老掉牙的軍艦。它在戰爭中行駛了四年。它沒有受到過表彰,也沒有取得過特別的戰績。雖說它是掃雷艦,但是在整個戰爭中它一共排除了六個水雷。它承擔了艦隊的各種各樣的奴僕任務,大多在進行數十萬海里的護航使命。現在它只剩下千瘡百孔的船體,而且很可能被銷毀。在『凱恩號』上度過的每個時刻都是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如果現在你們不這麼認為,你們將來會這麼想的,而且越來越強烈。為了我們的國家能生存下去,我們做了我們必須做的事情,雖然我們的國家不比以前更好,但她仍然是我們熱愛的同樣的原來那個國家。我們都是些旱鴨子,我們用生命和頭腦去與大海和敵人抗爭,我們完成了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我們在『凱恩號』上度過的時刻是光榮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們將分乘火車和汽車,我們大多數人要回到家鄉。但是我們將記住『凱恩號』,我們曾駕駛這艘老艦幫助國家打贏了這場戰爭。『凱恩號』的職責是一項重要的職責,高層領導只是確定取得勝利的時間和地點,而勝利是『凱恩號』取得的。」

降旗。

副艦長將授權三角旗的破爛的殘存部分交給了威利。威利將窄小的旗布卷了起來,塞進了口袋裏。他說:「艦艏旗我也要。把它包成郵包,拿到我的房艙來。」

「明白,艦長。」

「讓住艙區的水兵們解散吧。」

退役組組長在威利的門口等候。正當威利移交鑰匙和各種記錄本時文書軍士拿來最後一次航海日誌讓他簽字。勤務兵從他的房艙里進進出出,將他的行李袋搬到碼頭上。一名水兵拿着包好的艦艏旗走了進來。威利在包裹上寫上了「討厭鬼」的父母的地址,並叫水兵郵寄出去。最後他的瑣事終於做完了。他從廢棄不用的跳板走了下去,沒有敬禮。艦上已經沒有可向其敬禮的旗幟,也沒有艦上總值日軍官。

一輛修船廠的吉普車把他送到大門口,他的母親正坐在一輛新的棕褐色的凱迪拉克小轎車裏等着他。自從「凱恩號」停靠在這裏以來,基思太太每天都開着車到貝約納來。現在她要帶他回家,那是自然和必然的事,但是威利不喜歡這樣。「以前她開車把我送進了海軍的各個大門,」他在想,「眼下她正開着車送我回家。那個小男孩玩的水兵遊戲已經結束了。」

威利尋找梅姑娘的努力完全失敗了,她似乎已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他曾經給馬蒂·魯賓的辦公室打過十幾次電話,但是這個代理人出城去了。威利的母親沒有說過一句關於梅姑娘的話,這也使他很煩惱。他滿不在乎地將其理解為這樣一種假設,他的母親在這場鬥爭中取得了徹底的勝利。

其實威利錯了。基思太太是害怕才避開這個話題的。她的兒子使她深感不安。甚至自2月份他回家探親以來他就顯得老成了,這種變化表現在他的眼神、手勢、舉止以及他的嗓音的特殊音色里。他已從三年前那個面色紅潤無憂無慮的男孩變成了聲音老練得有點古怪的難以描述的成年人。她的全部希望是他回家和她一起住在那幢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她想,一旦他回到家裏他就會變得隨和起來,再度變得更像他自己。她非常害怕說錯了什麼話引得他宣佈要獨立。

「經過那麼多年之後要離開你那艘老艦艇心裏一定很難過吧?」她向他打招呼時說道。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他咆哮道,他心裏明白他是在仿效兩年前德·弗里斯艦長講過的話。他憂鬱地倒靠在母親的旁邊,他們就這樣默默無言地幾乎開了一個小時的車。當他們通過三村鎮橋時威利突然問道:「我一直在尋找梅。她似乎消失了。您沒有碰巧聽說過她的消息,是吧?」

「是的,威利。我沒聽說過。」

「我在6月給她寫過信,要她嫁給我。她一直沒回信。」

「哦?」基思太太的兩眼看着道路。

「我的話使您吃驚了?」

「不太吃驚。你知道,2月份最後那天晚上你和她一起過的。」

「這讓我吃驚了。當時我的確跟她吹了。那以後我五個月沒給她寫信。後來有一天我寫了。」他觀察著母親的臉。「您很生氣嗎?」

「聽了你這些話,沒什麼可生氣的。」

「如果我娶她您會生氣嗎?要是她接受我,我一定娶她。這是鐵定的。」

基思太太短暫地掃視了他一眼。就在這一瞥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是膽怯的滿頭白髮的老婦了,威利突然心裏一熱為她感到難過。接着她又轉過臉凝視着道路,她那堅強的側影同過去完全一樣。她等了很長時間才回答:「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能對你講的話你都了解。如果你仍然在尋找梅,那麼她一定具有某些我一直沒機會觀察到的好品質。我希望她不會恨我。」

「當然不會的,媽媽——」

「不管你做什麼,我不想和你的生活隔絕開,我只有你這麼個兒子。」

威利探過身,親了親母親的臉頰。她聲音激動地說道:「為什麼現在才親我?你回來以後一直沒吻過我呀。」

「媽媽,我一直頭腦昏昏沉沉的。等我找到梅我又會正常的,也許——」

「帶她回家來,讓我逐漸了解她。你以前對我公平嗎?你不是把她當作廉價的私通女子藏起來了嗎?威利,我當時是以你為她定下來的價值來衡量她的。這是實話。」

這是一次很好的猜測——只是部分是真的,威利心裏想着,因為他母親的佔有慾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但她對自己的批評是公正的。他的母親表面上的認輸使他感到寬慰。「媽媽,我一找到她就會帶她回家的。」

威利從車上取下行李袋后便立即給魯賓的辦公室打電話。這次這位代理人答話了:「威利!該到時候了。我一直等了兩三個月盼着你露面——」

「梅在哪兒,馬蒂?」

「你現在在幹什麼?你在哪兒?」

「在曼哈塞特的家裏。為什麼問我這些?」

「你能進城來一趟嗎?我想跟你談談。」

「梅在哪兒?她好嗎?什麼事情這麼神秘兮兮的?是不是她已經結婚了或什麼的?」

「不,她沒嫁人。瞧,你不能來一趟嗎?是一件重要的——」

「我當然能去。我過一個小時就到你那兒。究竟是什麼事?」

「來吧。到我辦公室來。布里爾大樓。我在這兒等你。」

魯賓的「辦公室」就是零亂的房間里擺的一張桌子,裏面還有另外四名代理人佔用的四張桌子。威利一進門魯賓便站了起來,並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俗艷的方格呢大衣。「你好,上尉。咱們去找個能談話的地方。」

當魯賓帶着威利沿着第47街往前走然後又往北拐到第7大街時,他沒說一句關於梅的話。他饒有興趣地問了一些關於神風突擊隊隊員和掃雷的問題。威利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聽我說,馬蒂,我想知道——」

「我知道你想了解什麼。咱們到了。」他們通過一道旋轉門走進了一家大眾化裝飾華麗而又擁擠的旅遊飯店的門廳。威利很熟悉這家飯店。甚至在三年之後他也立即聞出了這個地方所特有的除臭劑的香味,紐約的每一家飯店都有它自己的不變的香味。馬蒂把威利領到門廳中央一塊罩着玻璃的大廣告牌前面,指著廣告:「你的姑娘就在那兒。她就住在這兒。」

現在每夜在豪華的阿茲特克酒吧

沃爾特·費瑟吹奏薩克斯管

管弦樂隊伴奏

瑪麗·米諾蒂——「百老匯的引起轟動的歌星」

演唱《號角中的天堂》及其他歌曲

廣告上有一張薩克斯管吹奏者和梅一起站在麥克風前的照片。「現在你明白了吧?」魯賓說。

「我明白什麼?梅為什麼改名換姓了?」

「據說原來那個名字沒給她帶來好運。你離開大約兩周之後梅就和費瑟在一起了,威利。她已——她已經和他搞在一起了。」

這些話和說話的語氣使威利非常噁心。他怒視着薩克斯管吹奏者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戴着無框眼鏡,臉上露出無生氣的淺薄的舞台演出的笑容,長著長長的鼻子。「他不太像——」

「他是個頭等的無賴。結過婚而且離過兩次婚——我一直反對這件事,可是——梅只是跟我發脾氣——」

「天哪,梅有足夠的理智去應付這事——」

「費瑟在關鍵時刻吸引住了梅。你把梅摔得夠狠的。費瑟是個很好的樂師,他有大把大把的鈔票,而且他在那伙人里是個小上帝。梅——嗯,她十分單純,威利,就——」

「是怎麼回事?他們訂婚了,或什麼的?」

「事情的經過——事情的經過是他告訴她——是他的最近這次離婚還沒有了結。也許他真的想娶她——我不知道——我們彼此之間不再說話了——」

「事情糟到那種程度了?」

「呵,梅仍舊付給我百分之十。其實她不必付,我們從來沒簽過書面的東西。我知道一件事,費瑟曾勸她不要付了,但是她每次都付了。不是我要她付的。我們為你那封信大吵大鬧了一場——對不起,威利,我干涉你們的事情了——但是我說了,費瑟是個逃避兵役的傢伙,而在這件事上梅沒有嘲弄過沃爾特——」

「我必須和梅談談,馬蒂。」

「嗯,咱們去瞧瞧。他們可能正在排練。」

他們步行到了阿茲特克酒吧,酒吧的門上畫着一些黃綠色的長著羽毛的大蛇,可以透過關着的門聽到裏面的樂聲。樂隊正演奏著《起錨》。「瞧,向你表示特別歡迎呢,」魯賓說,「走,進去吧。」他們從門縫溜了進去。這間花花綠綠的大房間里有一個寬大的地板、打了蠟的舞池和許多空桌子。綠紙做的棕櫚葉遮住了門口。透過這些棕櫚葉,威利看見梅站在樂隊平台上唱歌。他着實大吃一驚。梅的頭髮變成了鮮亮的金黃色。

「咱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吧,」魯賓說。他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靠在牆上,透過他那厚厚的淡綠色的眼鏡凝視着舞台。「你認為她的樣子怎麼樣?」

「討厭。」

「費瑟喜歡金髮的歌手。」

音樂的節奏慢了,在歌的中間停住了。指揮敲著指揮棒。「寶貝兒,這一段有什麼難的?」

他喊叫道:「從C再來一遍——」

梅不耐煩地一擺頭,說道:「沃爾特,我不喜歡這首該死的歌。我們為什麼非唱它不可?這種過時的東西——」

「瞧,寶貝兒,遊行散了以後大家要和海軍一起熱烈活躍起來。整個晚上我們都要唱這首歌——」

「噢,你來唱吧。我受不了——」

「什麼遊行?」威利小聲問道。

代理人咧嘴笑了,「你怎麼變得這樣糊塗了?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海軍節嗎?」

樂隊又演奏起來。梅唱了幾小節又停了,固執地看着費瑟。費瑟聳了聳肩,揮了揮手讓樂隊靜下來,「想喝咖啡嗎,瑪麗?」

「喝什麼都行。」

「休息半小時。」費瑟對樂師們說。他們挪動椅子,互相交談著走下了平台。梅將一件駝絨大衣披在肩上。她和費瑟並排向門口走來,他們自動地靠得那麼緊使威利很反感。威利從棕櫚葉的後面走了出來,對自己綴有金色紐扣的艦橋上穿的大衣、白色的圍巾和黑糊糊的帽子感到很不自在。

「你好,梅。」

梅姑娘吃驚地後退了一步,一把抓住費瑟的胳膊,張著嘴,結結巴巴地說:「天哪,威利。你想讓我倒下去死在這兒呀?你——你來這兒多久了?」

「剛來。不想打擾——」

「我——沃爾特,他是威利·基思——基思艦長,或基思上尉——我不知道,該叫什麼?你還是那艘掃雷艦的艦長嗎?」

「今天上午我已宣佈從那艘艦退役了——」

費瑟伸出手。「見到你很高興,威利。瑪麗曾經向我談起你——」他們握了握手。費瑟長得不難看,飯店門廳中的那張照片沒拍好,他的表情愉快而熱忱,眼角已有了魚尾紋,眼眶發黑,濃密的棕色頭髮中已顯出絲絲白髮。他握手很有力,聲音洪亮,性情隨和,很有魅力。

「你好,馬蒂。」梅冷淡地問候道。

「哎,你們二位跟我們一起去怎麼樣?」樂隊指揮問道。「我們正要出去吃點東西——」

「梅,我想和你談談。」威利說。

「嗯,好呀,咱們一塊去吃烤肉吧。」費瑟說。

「梅,我想和你談談。」威利沮喪地重複了一遍。

梅姑娘膽怯地瞥了費瑟一眼,露出左右為難的神色。

「你怎麼都行,瑪麗,」樂師滿不在乎地說,「時間不是太多啊——」

梅撫摸著樂隊指揮的手,「我耽誤不了多久,沃爾特。你先去吧。」

費瑟揚了一下眉頭。他點了點頭,向威利微微一笑,「穿戴得這麼整齊要去遊行嗎,上尉?」

「我不去遊行。」

「哦,太糟糕了。嗯,晚上過來吧。帶個朋友來,作為我的客人。」

「謝謝你。」

「走吧,馬蒂,」樂隊指揮說,「跟我一起去喝咖啡。」

梅和威利單獨留在畫有阿茲特克圖案的大舞廳里。一排排的空桌子和椅子顯得凄涼而憂傷。威利說:「你究竟為什麼要染頭髮?」他的說話聲在房間里引起微弱而空洞的迴音。

「你不喜歡這種顏色嗎?」他們就像職業拳擊手那樣相距不到兩英尺,面對面地站着。

「不喜歡。我認為它既粗俗又刺眼。」

「謝謝,寶貝兒。城裏的每一個夜總會專欄的作家都誇獎我有了進步。」

「夜總會專欄作者都是些想入非非的人。」

「你回來心情很好嘛。」

「你想吃點東西嗎?」

「不要緊。你剛才講你要和我談談。如果你要清凈的話這個地方再好不過了。」

他們走到最近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威利解開了大衣,把帽子摘了下來。梅卻緊緊地裹着大衣。威利想她肯定在發抖。她說:「你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

「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馬蒂跟你講什麼了?」

「別管馬蒂。」

「你以前總是討厭他。你從不相信他是你的好朋友。天曉得他為什麼喜歡你——」

「你不認為我有權利得到回信嗎?只寫一行字說『不,謝謝,我已經有了一個樂隊指揮,而且我還有一頭金髮』,這也不行嗎?」

「我沒有必要聽你講這些損人的話。不要忘了,朋友,是你把我踢倒在水溝里的。如果有人把我扶起來關你什麼事?」

「梅,我在信里講過的每一句話仍然有效。」威利本想再說一句「我愛你」,但是他不能講,四周到處是齜牙咧嘴的阿茲特克面具。

姑娘的眼神變柔和了。「那封信寫得好極了,威利。我看着它就哭了。我仍然保存着它,但是你這封信晚了四個月。」

「為什麼?你已經訂婚了,或結婚了?出了什麼事?」

梅把頭轉向了一邊。

一陣痛苦的痙攣從威利的臉上掠過。他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是他的情婦嗎?」

「這個詞已經過時了,情婦這個詞已經跟隨狄更斯一起消失了,親愛的。」

「你是嗎,梅?」

梅面對着威利。她的臉色蒼白極了,使她化的妝顯得過分鮮艷。「嗯,你究竟在琢磨些什麼?當兩個像我和沃爾特這樣的成年人日夜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會做什麼——玩彈子遊戲嗎?大家都知道我們的事。你,還有你那些該死的乏味而愚蠢的問題。」她的眼睛裏含着淚水。

威利說不出話來。他的咽喉噎住了,「我——好了,好了,梅。」

「所以我想這可使你完全滿意了,對吧?」

「不完全是——我只是——」威利把腦袋靠在拳頭上,「給我10秒鐘時間來適應它——」

「10秒鐘就完全夠了?」梅尖刻地說,「你的心胸真寬廣啊。」

威利看着梅,點了點頭。「好吧,我承受了。你願意嫁給我嗎?」

「現在你倒高尚起來了。高尚就是你長期的求婚。你會在早上重新考慮后改變主意,而且很體面地自食其言——」

「梅,你聽我說,我愛你,而且我將永遠愛你。你怎麼罵我都行,我該罵。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們本應得到美滿的愛情,就是所有的書里所寫的初戀。我把它毀了,但是你和我彼此屬於對方,我了解這一點。」威利握住了梅的手。「梅,如果你愛我,嫁給我吧。」

梅沒有把手拿開。威利心裏感到有點壓力。金色的頭髮使威利非常煩惱。他竭力不去看它。「威利,什麼事改變了你?你和以前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

「我差點死了,而且我認識到我為你感到非常後悔。」威利知道他這番話講得好,不過他心裏還沒打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娶她。但是他無法抑制感情的衝動。梅就在他心裏的某個地方,他要娶梅。

梅情緒消沉地問道:「威利,你要我幹什麼?根據美國軍人的議案跟你一起到一所大學去,在電烤架上給你烤排骨,洗尿布,談論書籍嗎?我現在每周穩定地掙一百塊。」

他探過身子去親吻她。她的嘴唇在親吻中笑了。威利一躍而起,把梅也拉了起來,熱烈地吻着她,而這一次梅的反應跟以前一樣。她靠在他的懷裏,嗓音沙啞地說:「真令人驚奇。這仍起作用。」

「那麼就這樣了——」

「你怎麼也猜不著的。坐下,英俊的水兵。」她把威利推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並用手蒙住自己的兩眼。「然而,它會造成混亂的,一點小的混亂,我要說明這一點。真讓我驚訝——」

「你愛這位費瑟嗎?」

「如果你把我們以前的事叫做愛的話,那些事不會再發生了。哎呀,這事還要感謝上帝。」

「他年紀大了。」

「你年輕。在很多方面更糟糕。」

「你可不能像你剛才吻我那樣去吻兩個人。你並沒有愛上他。」

「不管怎麼說,性行為只佔一天裏很少一點時間。」

「它使一天裏其餘的時間值得活着。」

「你總是能言善辯。老實說,威利,你像這樣不知從哪兒突然回來是什麼用意?一切都是骯髒的,破碎的,而且已經了結了。它以前是美好的,但是你把它毀了。」

「愛並不全是性行為。我們的心靈走的是同一條路。我們現在談話就跟以前談話一樣。甚至我們現在談論的這些痛苦的事情也是活生生的,值得一聽的而且是令人興奮的,因為是我們兩人在互相談這些事——」

「我已經賺錢了,所以我喜歡錢。」

「那麼我給你錢。」

「你母親的錢?」

「不是,如果你真要錢我就去經商。不管幹什麼我都能幹得很出色——」

「我原以為你想去教書呢。」

「我現在仍想去教書,而且我認為你現在談論錢是在胡說八道。你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梅顯得迷惑而絕望。「難道你不知道我受到你多大的打擊嗎?我以前認為我們的愛是美好的但是已經結束了。我當時為此感到高興——」

「它沒有結束。它仍然是我們的生命——」

梅冷冷地審視着威利的臉,「好吧,既然你這麼高尚,我倒想要告訴你一些事。我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也不想以此來改變任何事。只要你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有兩位高尚的人。我從來沒跟沃爾特睡過覺,所以不存在挽救可憐的、墮落的流浪兒的問題。」她看着威利震驚得發愣的樣子不無諷刺地笑了。「毫無疑問,東西太多你咽不下去了。我告訴過你,我不在乎——」

「天哪,梅,當然我相信你——」

「不是他沒有這個企圖,天曉得,或者沒有巧言令色地一直試圖達到目的。但是有一個棘手的問題,他真的想娶我,而且他不是一個巧取豪奪的大學生。似乎他還沒有離婚。而我又有這種天主教的粗俗的偏見,絕不跟結了婚的男人上床。其他任何人都不會相信這一點,你也沒有理由應該——」

「梅,今天晚上演出結束后我能來看你嗎?」

「不行,沃爾特要舉辦一個聚會——」

「明天早上呢?」

「天哪,早上!」

「下午?」

「你仍然在以海軍的方式思考問題。有教養的人能在下午幹什麼?」

「做愛。」

梅突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豐富的深深的感情。「你這個傻瓜。我剛才說的是有教養的人,不是法國人。」梅看着威利,臉上閃現出他們以前在一起時的那種歡樂。「你知道嗎,你終究仍然是威利。剛才有一陣子你在那兒顯得非常令人望而生畏——」

「那是因為頭髮,梅。我討厭它。你過去的頭髮是世界上最美麗的——」

「我知道你以前喜歡它。這次是沃爾特的主意,他對這件事是經過冷靜考慮的。他做過調查,徵詢過各種意見。去夜總會的那些蠢貨都喜歡金髮的歌手,就這麼回事。」她用手摸摸頭髮。「它真的那麼難看嗎?我看起來像蕩婦嗎?」

「親愛的,我的愛人,你後半輩子就染金髮吧。我甚至不知道你長的什麼樣子,我愛你。」

「威利,你怎麼差點犧牲了?出了什麼事?」

威利注視着梅的眼睛,給她講述了神風突擊機的事。梅的眼睛裏是他熟悉的眼神。威利看出梅正通過歌手房間的窗口向外看。她仍然在那兒。

「那——然後你就寫了那封信嗎?」

「當天晚上寫的。」

「第二天早上你沒有想收回一切嗎?」

「我現在來了,梅。我甚至從珍珠港就設法給你打過電話——」

「聽到你叫我梅真有趣。我已經習慣人家叫我瑪麗了。」

「我因為表現非常英勇獲得了這個。」威利從口袋裏掏出了銅星勳章,打開了小盒,把勳章給梅看。梅的兩眼閃射出欽佩的微光。「給你,收下吧。」

「誰,我?你瘋了呀。」

「我要你收下。那是對我的惟一用處——」

「不行,威利,不行——」

「請收下吧——」

「現在不行。放回去吧。我不知道,也許下一次吧——它是——謝謝,放回你衣兜里吧。」

威利放好了勳章,他們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梅說:「你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抱着最美好的希望。」

「我們可以再吻一次。只要你是英雄。」梅站起來,掀掉了威利的大衣,摟着他,用力地吻著。她將臉貼在威利的肩上,以微弱的聲音說道:「我一直確實想給你生孩子——以前。我——我對沃爾特沒有這種想法,那不一樣——威利,這種事需要鐵石心腸——而當時我不知道——你永遠忘不了沃爾特——我也一樣——老實說,你對我夠狠的。直到一個小時以前我才恢復為一個完整的人——」

「你以前幸福嗎?」

「幸福?就我所知,在你沒有斷掉一條腿的時候才談得上幸福。」她開始哭起來。

「我發誓你錯了,梅——」

梅突然推開他,並從大衣兜里掏出一面鏡子。「天哪,要是沃爾特看見我這個樣子,真的要出事了。」梅開始急急忙忙地修整她的化妝。「威利,你這個魔鬼,你只會給我惹麻煩。你是我的禍根。」從粉撲上飛出一小團一小團的粉霧。「想像一下你要把孩子培養成天主教徒的情景吧!正是在信中寫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開始哭起來——談孩子的事,太荒謬了。」「什麼孩子?——看看那些眼睛吧,燒成了洞——」有些樂師溜達着穿過門簾走到舞台上,梅從威利肩膀的上方看了他們一眼。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臉色顯得正經了。她將化妝盒放在一旁。威利匆忙地說:「我明天來看你行嗎?」

「哦,當然,為什麼不行?我跟你一起吃午飯。但是3點半我得錄音。」

「那明天晚上呢?」

「威利,別逼我。也別在腦子裏胡思亂想。這次談話完全錯了——我感覺陶醉了——它什麼也證明不了——瞧,幫我一個忙,把那個口紅印擦掉——」她不安地又看了看那些樂師。

威利走到她身邊低聲地說:「我愛你。我們會幸福的,不是舒服,是幸福!不是一周掙一百塊,是幸福,是愛的幸福!」

「是你這麼說的啊。我明天見你。」

威利說:「我也喜歡你的眼睛、你的臉、你的聲音和你的嘴。我也不想離開你。咱們別一起吃午飯,還是一起吃早飯吧,7點吃早餐。我要到這個飯店來住,這樣我只隔你幾層樓——」

「不行,不行,不是吃早餐。不要住進這個飯店。不要發瘋。戰爭已經結束了,有的是時間,各種各樣的時間。威利,去掉你那種眼神,走吧,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還得工作——」梅突然轉過身,渾身顫抖著,緊緊地裹着大衣向舞台走去。

門開了,沃爾特·費瑟走了進來。「喂,上尉。如果你想看海軍遊行,現在他們正通過第5大街。你可以聽見街上的鼓聲。」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陣子,這位樂隊指揮的臉上顯出一種神色使威利不由得想起了湯姆·基弗——也許是那種嘲弄人的傲慢態度,也或許是聰明掩蓋下的軟弱。他感到鼓舞,他曾與基弗相匹敵。

「謝謝,費瑟。我想我要去看一眼。」威利看了看舞台。梅手拿一頁歌篇正注視着他們。威利向梅做了個再見的手勢,而梅只是點了點頭。威利走到了大街上。

軍樂隊演奏出的樂曲聲在各條小街上迴響。威利急忙趕到第5大街,擠到人群的前面,看着海軍的藍色隊伍齊步走了過去。音樂聲使他穿着沉重的艦橋大衣的身板挺直了起來。但是他並不因為站在街道邊上而感到後悔。他的腦子只想着將來的鬥爭。他要讓梅成為他的妻子。他不知道他們能一起找到什麼樣的生活方式,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幸福,而他現在都顧不上這些。他只想到他要讓梅成為他的妻子。

碎紙片在勝利的遊行隊伍的頭頂飛揚,不時地有一張紙片飄落下來,從「凱恩號」最後一任艦長的臉上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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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艦嘩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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