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最使帕格。亨利吃驚的,是看見總統站起來了。在橢圓形辦公室內會見羅斯福座位上一個矮小的新人,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安的事,何況杜魯門在那張桌子(它上面那些熟悉的亂糟糟的東西都被收去了)周圍走來走去,那情景更給帕格添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歷史潮流正在滾滾向前,而他卻留在過去的歲月里,現實正在變為夢境,於是這個態度傲慢、個子矮小的「總統」,穿着雙排紐扣的上衣,打着顏色鮮艷的蝴蝶結,就有些象一個冒充的人物。哈里。杜魯門熱情地跟他握手,吩咐秘書等貝爾納斯先生一到就揪鈴通知他,然後他請帕格坐下。

「我需要一個海軍副官,亨利將軍。」他的聲音又尖又高,聽來是那麼嚴肅認真,他的口氣平淡而枯燥,是中西部美國人的口氣;跟羅斯福那種圓潤的哈佛大學聲調相比,它完全代表了美國的另一個極端。「瞧,哈里。霍普金斯和萊希將軍都推薦你了。你樂意擔任這個職務嗎?」

「非常樂意,總統先生。」

「那麼,你被聘定了。咱們這筆買賣談妥了。希望這個辦公室里所有的交易都能做得這樣簡單。」杜魯門總統發出了不大自然的短促笑聲。「再說,將來免不了總會遇到這種情形,將軍:軍方和總統會在許多問題上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讓咱們一上來就把事情談開了。你準備為誰工作——為我,還是為海軍?」

「您是我的總司令。」

「好極啦。」

「但是,如果您和海軍的看法不一致,我認為您錯了的話,那我可得向您指出。」

「好吧。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要記住這一點:軍方的看法也可能是錯誤的。非常錯誤的!」杜魯門要加重他的語氣,就使勁把雙手向下一落。「可不是,我宣誓就職的第二天,三軍參謀長向我簡單地彙報了戰局。他們說,再過六個月可以戰勝德國,再過一年半可以打敗日本。可是,瞧現在希特拉這老傢伙已經死了,或者逃了,正在傳開和談的消息,這都是三星期里發生的事。啊?你怎麼說?有關太平洋的戰局,三軍參謀長也會把時間估計得那麼遠嗎?你是剛打那兒來的。」

「您說的好象是陸軍的估計吧。」

「那麼,明確地說好嗎?要知道,我是一個野戰炮兵①。」

「麥克阿瑟將軍主張進行長期陸地作戰,總統先生。但是,潛艇的封鎖,再加上空軍的轟炸。可以比這更快迫使日本人投降。」

「可是,他們在沖繩打得挺凶哩。」

「他們確實打得挺猛;但是他們就要用光作戰需要的一切。」

「咱們無須進攻本州嗎?」

「我是這樣看的,總統先生。」

「那麼咱們不必要俄國人在他們那兒幫助結束這場戰爭嗎?」

「是的,我認為不必要了。」

杜魯門雙手放在面前桌子上,透過閃閃發亮的眼鏡,直瞪瞪地瞅著這位將軍。帕格用那幾句簡短而有把握的話不假思索地答覆了對方單刀直入的追詢。他不知道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別的應付方法。這個人的作風完全跟羅斯福兩樣。羅斯福總是自己先說,或者逗帕格說幾句輕鬆的笑話,再問問他家裏人,使他不再感到拘束,覺得他們可以閑聊上一個整天。杜魯門彷彿是一位新來的艦長,由於長相和態度都不相同,就顯得不大象是一個真實的人物。但是,無論這個職位他擔任得多久,他永遠也不會擁有羅斯福那種崇高的威望。看來這一點是明顯的。

「好吧成希望你說得對,」杜魯門說。

「我可能和三軍參謀長同樣是錯誤的,總統先生。」

「還有留在中國大陸上的那些日本大軍怎麼辦?」

「那個碼,總統,您只要割了章魚的腦袋,它的肢體就會僵了。」。

很自然地映出的笑容,使總統呆板的表情顯得溫和了,緊閉着的那個嘴也咧開了。他雙手勾著腦袋向後一仰。「我說,那些俄國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將軍?你被派到那兒去過。他們怎麼不遵守自己的協定?」

「什麼協定,總統?」

「哦,任何協定。」

「根據我的經驗,他們一般是遵守協定的。」

「是嗎?瞧你在這一點上就完全錯了。在雅爾塔會議上,斯大林同意在波蘭進行自由選舉,那是一次很莊嚴的承諾。可是現在他們正在精心挑選所有的候選人,準備這樣強行捧出他們那個盧布林傀儡政府。他們之所以能這樣為所欲為,你可以想像得到,是因為他們有軍隊佔領着波蘭。丘吉爾竭力反對這件事,我也竭力反對。上星期我向莫洛托夫談到我對這件事的看法。他說他有生以來從來沒聽人向他這樣談過話。我說:」遵守你們的協定,就不會有人對你這樣談話了!『「

這時候杜魯門的表情和談話都顯得那麼恰然自得。聽他這樣談話時,帕格。亨利一剎那想起:蘇聯境內遭到破壞后留下的廢墟,他和葉甫連柯將軍所作的幾次旅行,斯大林格勒的斷壁殘垣,燒毀了的那些德國和俄國坦克,再有那些屍體;還想起了:他怎樣設法跟俄國人打交道,跟他們喝酒,聽他們唱歌、看他們跳舞。哈里。杜魯門是一個實心眼兒的密蘇里州人。他以為所有其他人都會象他那樣,也是一向安居樂業、從未遭到轟炸和入侵、只知道實心眼兒辦事的密蘇里州人。這方面存在着一個很大的裂痕。羅斯福知道有這個裂痕,長期以來彌縫了它,這才能夠打勝這場戰爭。也許,此後再也不能夠和蘇聯保持這樣的關係了。

「總統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您有俄國專家們給您出主意。我不是俄國專家。我不知道雅爾塔協定的措詞。對俄國人來說,協定的措詞里只要有一個漏洞,他們就會把一輛卡車開過去。在這一點上,您是可以十拿九穩的。」

電鈴嗡嗡響了,聽見一個人說:「貝爾納斯先生到。總統先生。」

杜魯門站起來了。帕格又是一陣驚訝。對這種情景J他需要時間去逐漸習慣。「聽說,你剛結婚。」

「是的,總統先生。」

「我想你需要幾周假期去度蜜月吧。」

「總統,我準備這會兒就報到。」

他又那樣笑了笑。羅斯福那種舉世聞名的笑容要比這更加動人,但是帕格開始更喜歡杜魯門的笑。它是那麼真摯,絲毫沒故作謙虛的意味。瞧,他只是一個樸實而又能幹的人,然而他卻是一位總統;這一點單從他那充滿自信和毫不矜恃的微笑中就可以看出來。他還有點兒不大習慣於總統的職位,這不可以說不是一種可愛的地方。「那敢情好,非常好。越早越好。你新婚的太太是華盛頓人嗎?」

「不,總統。她是英國人。」杜魯門眨巴了一下眼睛。「她父親是英國隨軍記者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啊,對啦。是那個胖子。他有一次訪問過我。他那篇報道寫得很真實。他是在北非殉職的吧?」

「是的。」

「我很想見到你太太。」

帕米拉擺弄着她的手套,靠近她獲得的那輛老道奇牌汽車,在陽光下沿着鬱金香花壇旁邊走來走去。幾個穿制服的白宮警衛留心看她搖搖擺擺地走着。等她拿手套向那位將軍一揮手,他們都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了。她親切中微露出探詢的神氣。

「現在哪兒去呢?」他問。「到你們大使館里去參加那個會嗎?」

「如果你有空的話,親愛的。如果你高興去的話。」

「咱們這就去吧。」

她仍舊那樣急急地把車開出了大門,繞過去向北行駛,一再在康涅狄格大街那些交通燈前面突然剎住,接着又猛地沖了出去。往來車輛很多,從敞開的車窗外湧進來的汽油煙味嗆得人透不過氣來。這時維克多。亨利又感覺到,自己是被留在過去的歲月里。康涅狄格大街上,有哪一樣東西變得跟一九三九年兩樣了呢?弗蘭克林,羅斯福使戰爭始終不曾影響到這條大街、這個首都、這片國土。象他這樣的成功,是不是過猶不及呢?瞧這些人,無憂無慮,駕着汽車密集到康涅狄格大街上,他們對戰爭有絲毫的體會嗎?俄國人就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將來人們必須對戰爭具有最嚴肅的現實感。

「你的想法只值一便士,啪米拉對默不作聲的丈夫說,在杜邦廣場駕着車象大耳朵野兔亂躥似的衝過了剛要亮的紅燈。」「我可要向你多付幾文。你再說給我聽聽,大使館里開的是什麼會。」

「哦,不過是一個小小招待會。參加的有我們記者團里的,英國採購委員會裏的,還有其他這一類人。」

「可是,為什麼舉行這個會?」

「老實告訴你吧,這樣我就可以把你炫耀一番。」她向他斜膘了一眼。「好嗎?我的朋友多數都去。哈利法克斯夫人很想見你。」

「好吧。」

帕米拉一邊開車,一邊拉住他的手,微涼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你瞧,並不是每個小妞兒都能給自己弄到一個美國海軍少將的。」

「同時是總統的海軍副官。」帕格終於把這句瞞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要是換了羅達,她這會兒早就要問了。

他的那隻手被握得更緊了。「原來,剛才就是為了這件事。你高興嗎?」

「這個,又象從前那樣要在軍械局和艦船局之間作出選擇。你更喜歡這件事。所以,我和你一樣。」

「他給你的印象怎麼樣?」

「他不能跟羅斯福相比。可是,羅斯福死了,帕米拉。」

維克多,亨利這次來,顯然是為了在會上讓人們看一看。帕姆手搭着他的胳膊,在大使館花園裏走來走去,把他介紹給大夥。到會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招呼他時都盡量裝出英國人那種冷淡的神氣,故意不去盯着他看,也不去向他問話,但是他仍舊覺出所有的眼光都在打量他。三十年前,羅達也曾把她這個海軍學院橄欖球後衛拖去赴她斯威特布賴爾同班生的午餐會。有些情景並沒多大改變。帕米拉穿着一件印花上衣,戴了一頂車輪帽,看上去十分動人,但她那揚揚得意的神情使帕格覺得有些可笑,又感到有些愁郁。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不過他本人沒察覺到,他被南太平洋的太陽晒黑了的臉,白色軍服上一排排褒獎戰功的勳章綬帶,給大家留下了那麼好的印象。

哈利法克斯勛爵和夫人在他們客人當中熱情地張羅。帕格一直注視着這位身材頎長、禿了頂、帶着憂鬱神情的人,知道他從慕尼黑的失敗起,到大戰的爆發,那麼多時候一直在跟希特拉打交道。瞧這位歷史人物這會兒站在那裏,端著一杯酒,和幾位女士們聊天。哈利法克斯勛爵觸到了帕格的眼光,一直走到他跟前。「將軍,我記得,很久以前,薩姆納。威爾斯就向我談到了您。一九三九年,您和貴國總統派去試探和平的一位銀行家見過希特拉,是嗎?」

「是的。那時候我是駐柏林海軍武官。我擔任翻譯。」

「他這人可不容易對付,對嗎?」哈利法克斯鬱鬱不樂地說。「好在,我們總算把他除掉了。」

「他會在戰前就被我們及時制止住嗎,大使先生?」

哈利法克斯露出沉思神情,但接着就直截了當地說:「不會。丘吉爾在這一點上估計錯了。我們的確犯了錯誤,但是考慮到我國人民和法國人當時的心情,要制止住他是不可能的。那時候大家都以為戰爭已經是過時的了。」

「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帕格說。

「當然是錯誤的。帕米拉是個可愛的妻子。向您祝賀,祝您走好運。」哈利法克斯跟他握手,帶着倦容微微一笑,就走開了。

在驅車回公寓的途中,帕米拉說:「哈利法克斯夫人說你簡直是一頭羔羊。」

「這是一句好評語嗎?」

「這是授給騎士的爵位。」

回到彼得斯的公寓裏,帕格洗了一個淋浴,後來聞到了從卧室敞開的門外飄進來烤肉的香味,他穿了一條寬大的灰色舊運動褲,感到很滿意,然後再穿上白色開領襯衫和揭紅色套衫,吸著鹿皮鞋。這是和平日子裏他下班后習慣的打扮。他聽見杯子裏的冰塊發出聲。在起坐室里,帕米拉穿着家常衣服,系著圍裙,把一杯馬提尼酒遞給了他。「天哪,我不習慣看見你這副打扮,」她說,「看上去你只有三十歲。」

帕格哼了一聲。「可我已經不象三十歲那樣頂用了,」他說時端着他那杯酒坐下了。這是有關床第之間的一句暗示:他對此感到非常快樂,希望她也如此,但是就新婚夫婦之道而言,這也沒什麼特別的。她的答覆是在嗓子眼裏笑了一聲,然後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

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們已經面對面坐在吃早餐的那個角落裏;他們總是在那兒吃飯,因為餐室里太空洞了。他們喝了紅葡萄酒,津津有味地吃着菜,說了許多來話和聰明話,大聲兒笑得幾乎沒停過。帕格每逢這種時刻,對戰事的結束倒也能淡然置之,但在其他時候,則會由於擔心自己解甲過早而感到不安。

電話鈴響了。帕米拉走到起坐室里去接電話,回來時帶着一副非常嚴肅的神情。「是羅達打來的。」

維克多。亨利立刻想到了這個可怕的念頭:是有關拜倫的壞消息。他慌忙趕出去。帕米拉聽見他說:「我的天哪!」接着又說:「等一等,讓我去拿支鉛筆。好,說下去吧……記下了。不,不,羅達。這件事得由我親自處理。當然,我會讓你知道的。」

帕米拉站在門口。這時候他又拿起了電話聽筒,去撥號碼。「親愛的,什麼事情?一他一句話不說,把電話留言簿上潦潦草草寫的幾個字遞給了她。為德國人拘禁的娜塔麗。亨利在埃爾富特陸軍醫院治療營養不良斑疹傷寒病情險惡德國美國紅十字會。

三天前,在關島海外,拜倫收聽到了福克斯節目里廣播的電報。當時幾艘上面裝有FM聲納的潛艇正駛向關島水域,準備進行最後訓練,然後參加一次狼群突入日本海的行動。此後無線電里就一直消息沉沉。那三天對拜倫來說是漫長的。潛艇駛進關島時,只見這個象花園般美麗的島上滿都是新鋪的公路和海軍建築,拜倫在前甲板上踱步,而菲爾比則在指揮潛艇靠岸。拜倫不等「梭魚號」系好纜,就跳過去,穿過並排泊著的潛艇的甲板和舷門,匆匆趕到後勤辦公室。他沒收到其他電報,也沒辦法很快和他父親取得聯繫。「您不妨試着拍一份私人電報,」一個熱心的值日軍官說,「不過我們這兒已經積壓了許多急電和軍情優先電報。神風隊在沖繩鬧得烏煙瘴氣。也許,普通電報再等上兩個星期也排不上隊。」

可是拜倫仍舊會發了以下這份電報:發件人:「梭魚號」艇長收件人:人事局維克多亨利少將親啟路易斯有無消息文書軍士把艦隊軍郵發來的信件送到了他艙房裏。在所有公文函件中,夾了一封梅德琳的來信。這可是一件跟全日蝕同樣罕見的事,平時拜倫會當場就撕開那封信,但是這一次他卻一心一意地去辦理艇上的文書;,這樣找一些工作做,就好象服阿司匹林藥片一樣,是為了減輕他的激動心情。

路易斯有無消息?

不管娜塔麗的消息多麼令人擔心,但她畢竟是好好地活着,而且是在美國人的照看之下。他的兒子音訊全無,這件事更使他心裏煩急,因為孩子明明不在娜塔麗身邊。單是德國人的囚禁已經害得娜塔麗「營養不良,患斑疹傷寒」,住院治療。一個三歲半大的孩子,會被他們糟蹋成什麼樣兒呢?

在軍官室里,他吃得那麼少,顯得那麼愁郁,他的幾個同事都不住地交換眼光;吃完了飯,他把自己關在艙房裏,去讀梅德琳的來信。

親愛的勃拉尼——原諒我沒來看你。我原先打算趁你的船進行大修的時候來三藩市的。真的,我是這樣打算的。我這樣籌劃過,可是現在我過的是一種十分奇特和複雜的生活。從這裏發出去的信都得經過檢查。對此我不能多談什麼,但。是連出進都不那麼很簡單。同時西姆日以繼夜地傻干,我覺得留下他一個人不太好,所以一混就把這件事丟開了。我身體不錯,一切都好。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目前不會有孩子。只要我們還住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可怕的山上,我就不打算有。

現在來談一談爸爸和媽媽的事吧。我打算來三藩市,主要就是為了要把這些事向你敞開來談一談。你那樣偏聽和固執,真叫人心裏難受。爸爸剛回到華盛頓,可不是嗎,他是來和帕姆。塔茨伯利結婚的,婚禮很簡單,沒驚動人。我本來打算飛到那裏去和他聚一聚,可憐的孤寂的人啊,但是很不湊巧,沒去成功。我只希望她會使爸爸生活幸福。如果她真的愛他,我們也沒理由認為她不會使他生活幸福。年齡的差別關係不大。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對這件婚事生氣,顯然是很愚蠢的。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這裏就讓我把它們講了出來吧。你記得弗萊德。柯比那個你在柏林一直見到的大個子工程師嗎?後來他在華盛頓有了工作,他和媽媽就在那兩年裏做出了一些荒唐事兒。你感到意外嗎?這是事實。媽媽寫信給爸爸,提出了離婚。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但是華倫去世后,她又收回了前議,他們倆就那樣把這件事對付過去了。後來,爸爸去俄國,她和彼得斯上校大談戀愛,事情就這樣鬧得不可收拾了。他們倆是不是也有過什麼事,我不知道,也不打算去多管。媽媽現在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但是爸爸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間是沒有事的,再說即使是有什麼事,我也不會責怪爸爸。天哪,瞧你怎麼啦?這是戰爭年代嘛。我知道他沒這種事,因為他在蘇聯的時候,彼得斯上校正在熱戀媽媽,有一天晚上我和媽媽喝得大醉。媽媽完全胡塗了,語無倫次,就把秘密都泄露出來了。她說,她太傷害了爸爸的感情,即使爸爸始終忍耐下去,一直不去責備她,甚至絕「口不去提柯比,可是夫婦關係已經完了。老實說,我相信,是爸爸的那份耐性使媽媽受不了啦。帕米拉在荷里活的時候告訴媽媽,說她和爸爸有過一段純潔的戀愛史,自從華倫死後,她就打算撒開手。而且,她的確是撒開了手。

我真把你這個人沒辦法。你是打哪兒學來了那一套陳腐的道德觀念?爸爸是屬於另一代的人,對他來說,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這方面,他卻比你更加寬容。我承認,你那次打落了休。克里弗蘭的假牙,那種奇怪的做法是幫了我的忙。天呀,瞧那有多麼可笑。當時要不是你那麼嚴厲,我可能會跟休一直纏下去一一二他老是保證,要離了婚娶我,你瞧,所以才會有那種事惰——但是,象那樣一個掉了牙的大胖子,我可吃不消。所以,多謝你那顆尼安得塔爾人的心,我能趁早和他斬斷關係,嫁了西姆。安德森,總算我運氣。

好啦,現在是我把秘密泄露得大多了,七年來頭一次提起筆,話就寫不完啦。現在我可要停下了,因為我得燒菜去了。將軍,一點兒不含糊,是他要來了,這裏的人可把它當作一件生輝的事。但願向別烤焦了。我的爐子確實太差勁。這兒所有的東西都是那麼簡陋,你只好湊合著使用。這兒多數科學家的大太都比小梅德琳年紀更大,也更能幹,但是,多虧家裏受的訓練,我的菜燒得比多數人都好,我那干娛樂性的行業的經驗也起了一些作用。在這些大知識分子當中,有些人甚至喜歡休。克里夫蘭。

哦,勃拉尼,我希望娜塔麗和你孩子都好!歐洲的戰事正在結束。我相信你很快就會聽到一些消息了。一想到從前我說過一兩句惱娜塔麗的話,我就感到難過。當時她叫我看了很害怕,她是那麼美麗,那麼雍容華貴。你那時候又是那樣恨克里夫蘭。這兒有一個禮拜堂,我每逢星期天都要去,西姆可不幹,我是去給你妻子和孩子做禱告的。

希望我的話能把爸爸的事向你解釋清楚。你不知道他是多麼看重你吧?為了保持你對他的好評,他幾乎不惜做任何事情,除了說媽媽的壞話。那可是他死也不做的事情。咱們有一位少有的好爸爸,以前還有過一位少有的好哥哥。至於媽媽——咳,她總是媽媽呀。她現在很好。

祝你打獵豐收,親愛的,祝你運氣好。

愛你的梅德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於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英斯信裏面,將軍的姓名被齊齊整整地塗掉了,只留下了一個長方形的窟窿。

那天晚上,拜倫登岸,在軍官俱樂部里喝得酪酊大醉。第二天早晨,他站在艦橋上看艇隊出海去進行演習,然後回到艙房裏,睡了二十四個小時,由菲爾比利用鈴聲在水底指揮航行,積累經驗。

兩星期後,那位十分熱衷於FM聲納的將軍為狼群艇長們舉行了一次午宴錢別會。為了增添吸引力,象將軍所說的那樣,一些海軍護士也參加了宴會。關島的護士都顯得十分疲倦,這一半是因為有大批傷員從沖繩運了來,一半是因為對許多年輕軍人的求愛,她們有的拒絕了,也有的遷就了;但是她們仍舊打起精神,對潛艇艇長們裝出高興的樣子,咯咯地笑着。「你們大夥就要啟航了,去完成我們已經開始的工作,」將軍大聲發表簡短講話,「去擊沉所有在水面航行的、懸掛着日本旗幟的船隻!」

拜倫知道,將軍抱着很大的希望,他甚至向尼米茲提出申請,要親自率領狼群出發,但未獲批准。然而,在拜倫看來,整個這出FM鬧劇都是不必要的。兩年前,他和卡達。埃斯特曾經指揮「海鰻號」穿過拉彼魯茲海峽,突入日本海。現在他們可以走同樣的航道到達那裏,也許要比穿過對馬海峽布雷區更少危險。他們真想走那條航道。但是為了改進FM聲納,已經費了那麼大的事,花了那麼多的錢,科學家們耗費了心血,而將軍又一心要使用它。並沒人來徵詢拜倫的意見。他已經使他的水兵相信:他會率領他們穿過布雷區;水兵很少調走,他們一個也沒開小差。

狼群出海后,安全駛抵日本,一路上沒發現任何船隻。穿過布雷區只覺得時間漫長,緊張得使人痛苦難受。水兵們都不太親切地稱之為「地獄之鐘」的聲納,每遇到魚群、海底的海藻、溫度的升降以及水雷的電纜等,都會發出具有細微差別的聲音。拜倫多半是在海圖上所標示的最大深度繞過危險區,在相距一百英尺鈴就會發出聲音的深水水雷底下緩緩前進。最危險的時刻是有一次他讓潛艇浮上水面,去確定潛艇的位置。他很快測定了方位,知道了水流並沒使他在海底推測的航向形成偏差,然後又繼續航行。有兩次,水雷的電纜沿着掃雷纜順着艇身從上而下,慢慢地發出嘎嘎響聲。這種時刻最可怕,但是此外再沒比這更危險的了。

他的巡邏區位置在東南面,所以他必須等候狼群中所有其他的潛艇都向北進入了指定的位置。日本人往來頻繁的航船,在他的潛望鏡旁邊安安靜靜地駛過,夜裏點着燈,白天沒有護航,就象紐約港里的船隻一樣——有小客輪,有沿海岸航行的貨輪和油船,有形形色色的小艇,甚至有遊艇。他沒看見戰船。指定「開刀」的時間來到時,拜倫正在瞄準一艘樣子笨重的小貨輪。他讓菲爾比去看潛望鏡,然後菲爾比利落地、強有力地向那條船發出了魚雷。

總之,在狼群兩個星期的襲擊中,「梭魚號」一共擊沉了三條船。早在一九四三年,埃斯特是不肯為最後那兩條船浪費魚雷的。現在,所有的魚雷都能很好地命中了。第一批沉船驚動了日本人,此後航船就隨着減少。目標變得稀罕了,於是拜倫就在本州西海岸以外到處航行,欣賞那些美麗的景色。

在拉彼魯茲海峽約定集結的地點,九艘潛艇中到了八艘。狼群在理想的大霧中離開了那裏。他們一駛出飛機搜索的範圍,就在海面快速駛回珍珠港,沿途高興地交換他們的捷報,同時焦慮地探詢失蹤的「大目魚號」的消息。「梭魚號」又去收聽福克斯節目,但是,沒有拜倫的電報。艇隊於七月四日駛進港口,沒看到什麼慶祝和儀式。拜倫一直走到電話局去打電話給他母親,因為不知道父親在什麼地方。電話很快就打通了,但是沒人接。

拜倫一走進辦公室,那位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的作戰軍官就跳過去摟住他。「啊,拜倫!我的救世主,輝煌的勝利呀!」

「比爾,我來申請解除職務。」

「解除職務!你瘋了嗎?為什麼?」

作戰軍官坐下,一雙眼睛緊瞪着他,叫他把話說完,邊聽邊咬嘴唇。軍官話說得很冷靜,含有商量的口氣。「這情形是很嚴重。但是,你瞧,你太太這會兒也許已經回到了家裏。也許連你的兒子她也找到了。你為什麼不先去打聽一下?別這樣冒失。你這就要立大功了。」

「我已經立了功。我現在申請解除職務,比爾。」

「坐下吧。別這樣捶我的桌子。不需要這樣嘛。」實際上拜倫是用拳頭砸那玻璃板。

「對不起。」拜倫一屁股坐在椅子裏。

作戰軍官向拜倫敬了一支煙。然後他開始用信任的口氣透露一些驚人的秘密。俄國就要參戰了。太平洋艦隊的潛艇獲得了消息。麥克阿瑟就要在日本登陸;先是九州,然後是本州。日本海將被分劃為美軍和俄軍的作戰區。以後將展開一場嶄新的球賽。唯一有最大油水可撈的地方是日本海,所以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要用地獄之鐘大舉進攻,要盡一切力量真的來一次大掃蕩。「是潛艇打贏了這一仗,拜倫,這一點你應當知道。但是,直到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它們才在發揮作用。你幹得挺出色。埃斯特夫人會為你感到驕傲。可你別臨陣脫逃呀。」

「好吧,」拜倫說。「多謝你啦。」

他並不生作戰軍官的氣。這個傢伙認為人生在世就是為了撈最大的油水。他找到了熱衷於FM聲納的將軍的辦公室,直接闖了進去。他很鎮靜地向將軍敘述了他跟作戰軍官的那一席談話。

「將軍,現在是這樣,」拜倫說。「您可以以擅離職守的罪名把我提交軍事法庭受審,您也可以不這樣做。我要去看我妻子,還要去找我兒子——如果他還活着的話。請下令准許我去。我一心要報效國家。如果找到了家裏人,如果那時候戰爭還在打下去,我要飛回到這裏,指揮一艘有FM聲納的潛艇進入東京灣。我還要指揮一艘潛艇進入符拉迪沃斯托克,如果您要我那樣做的話。」

將軍發窘地眯起眼睛,突出了下巴,說:「瞧你的膽量可真不小。」他一邊說,一邊查閱他桌上的一些公文。「無論你個人有多麼大的困難,我總不愛聽你這樣對我說話。」

「原諒我,將軍。」

「湊巧我這兒收到了一封海軍作戰部部長的信——瞧,它擺到哪兒去了?哦,在這兒。海軍作戰部部長需要一隊有經驗的艇長,去檢驗在德國繳獲的潛艇。根據初步報告,那些潛艇看來要比咱們出產的好。這真叫人不好意思。要了解真實情況,唯一的辦法是帶幾個艇長去駕駛它們。你懂德語嗎?」

「將軍,我德語說得挺好。」

「感興趣嗎?」

「天哪,我太感謝您啦,將軍!」

「好吧,你有作戰經驗。你必須首先把要到FM聲納潛艇上接替你的人訓練好了。讓他去莫洛凱島外假布雷場航行一個星期。」

「是,長官。多謝您,上帝保佑您,將軍。」

「喂,拜倫,你的FM聲納運行得怎麼樣?」

「好極了,長官。」

「這是自從罐裝啤酒以來最大的一次發明,」將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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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回憶(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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