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第6節

6

"我覺得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她說"我是說,我的身體沒有不舒服,不過我想我們該吃點東西了。"

莫莉和弗蘭克坐在西十街一家壘著紅磚牆的高級餐廳。莫莉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她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幾乎只用一口氣就把自己前半生抖摟出來。弗蘭克在中間只打岔了一次,因為他想起必須通知約根森夫人,請她安排另一個女孩接替莫莉在接待台的工作。他在電話里解釋說,"我想向您借用莫莉,因為我需要她幫忙在視覺工具部整理一些東西,從目前的進展看來,我們可能要在這裏耗上一整天。"諾克斯大樓里根本沒有"視覺工具"這個部門或部門分支,不過弗蘭克很有把握約根森夫人並不知道這一點,而且即使她想去問別人,她能找到的那幾個人也不會了解情況。在電話里弗蘭克措辭得體、反應靈巧,直到他從電話亭走回桌子時差點撞翻了一個法國麵包的托盤,才發現自己喝得太多了。剩下來的時間他只好帶着複雜的情緒控制喝酒的節奏,並繼續傾聽莫莉的自述。

在這篇長長的自述中,弗蘭克得到了一些信息:她今年二十二歲,老家在本州一個偏遠地帶,父親在那裏經營一家五金器材店。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莫莉"還好,但是"格魯布"聽起來就很彆扭,我想這是我那麼着急結婚的其中一個原因。"她十八歲的時候結過一次婚,不過半年之後這段婚姻就草草結束。她對這段婚姻的評價是:"簡直太荒謬了"。此後一兩年她沮喪得要命,除了去汽油公司上班,就是待在家裏拖地。直到某天一個念頭震動了她:原來她真正想要的就是來紐約然後開始"活着"。

這些話很對弗蘭克的胃口。他愉快地發現莫莉開始親切地叫他"弗蘭克"而不是"惠勒先生",更高興的是,莫莉果然與另一個女孩合租了一間公寓——一間就坐落在這一帶的"可愛小房子"。但過了一段時間,弗蘭克就必須不斷地說服自己去繼續享受這個約會。弗蘭克認為,問題在於莫莉說得太多了。她話里有很多浮誇的地方,原本一些動人的東西,就這麼掩埋在遣詞用句的惺惺作態里。不久他就發現,她的空洞無聊應該歸咎於她的室友,一個叫諾瑪的女孩。莫莉告訴弗蘭克,諾瑪比她年長,離過兩次婚,在一家大雜誌社工作並且認識"各式各樣的名流";莫莉說得越多,弗蘭克就越覺得莫莉崇拜諾瑪,他厭惡地意識到,她們之間是不平等的導師和追隨者的關係,而且她們在這種女孩交往的典型方式中自得其樂。諾瑪的教誨表現在莫莉過厚的妝容和過分修飾的髮型上,以及她過度注意的儀態和喋喋不休的空話——把"瘋狂"、"神奇"、"駭人聽聞"這些字眼掛在嘴邊,連談到公寓管理都要誇張地睜圓了眼睛,可愛的雜貨商、勤奮善良的華人洗衣工、嚴肅但討人喜歡的警察一個個輪流在她身邊登場——一個曼哈頓單身女孩把自己想像成荷里活浪漫故事裏面的女主角。

為了抵禦莫莉的語言攻勢,弗蘭克只好不停地要酒,直到她宣告自己不勝酒力,"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他才想起應該叫點食物,現在莫莉已經脫下諾瑪的臉譜,變成一個誠實、無助,正在為派對禮服發愁的小孩。弗蘭克感到愧疚,趕緊把侍應生叫過來,像個盡職盡責的父親那樣給她點了最健康的食物;等到她終於吃上了東西,並抬起頭表示自己感覺好多了,弗蘭克知道該輪到他說話。

他施展出自己的伶牙俐齒,從服兵役的經歷到睿智的評論,緊緊地扣住了莫莉的注意力。他先是用三言兩語把諾克斯商業機器公司解剖得體無完膚,讓莫莉大笑起來,然後充滿信心地把冷嘲熱諷延伸到廣闊的社會層面。當他批判企業的絕對自由能鑄造社會財富是個謊言時,才意識到經濟話題可能讓莫莉感到厭倦。於是他把她帶進哲學的迷魂陣里,又適時地用一些俏皮話把她扔回俗世。

她對詩人狄蘭·托馬斯的死有什麼看法?她是不是也認為,我們是現代社會形成以來最沒有活力、最惶恐不安的一代?他的表現無懈可擊。他調動了自己做過的最精彩的演講:那些讓米莉驚嘆"噢,你說得真有道理,弗蘭克!"的尖銳評論,以及更久遠更深刻的、讓愛波·約翰遜把他視為"這輩子見過最有意思的人"的機智談吐。他甚至還提到了當碼頭工人的經歷。他把這些敘述交織成一條主線,勾勒出一副專為莫莉炮製的自畫像:他是一個稱職但夢想幻滅的年輕已婚男人,正悲傷而勇敢地與周圍的環境抗戰。

等到咖啡端上來的時候,弗蘭克知道他的演講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用隻字片語就能操控她的表情,讓她開心大笑,或愁眉不展,或嚴肅地點頭稱是,或陶醉在浪漫遐思里。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以讓她落淚。當她目光短暫移開,低頭看杯子或雙眼濕潤地掃視着房間,也只是為了讓深受觸動的情緒喘喘氣;弗蘭克確定她已經盤算好怎樣跟諾瑪形容自己了,"噢,一個最有魅力的男人……"。當弗蘭克細心地為莫莉披上外衣時,他感覺她的身體好像酥軟了。他們並肩在陽光燦爛的街道上散步,莫莉一次次地把身體靠向他,他最後一絲疑惑都消散了。他成功地把她搞到手。

現在剩下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他們該去哪裏。他們正從容不迫地走向華盛頓廣場的樹蔭,問題是,如果他們在公園裏閑逛,不但會浪費寶貴的時間,而且可能會遇見熟人,比如說安妮·施耐德、蘇珊·克羅斯這些愛波以前的朋友或鄰居。天知道還有多少這類女人在公園裏,一面抬頭享受陽光或擦拭孩子嘴角的雪糕殘跡,一面談論著幼兒園、貴得離譜的房租以及迷人的日本電影,直到該回家給丈夫準備雞尾酒了,她們才會收拾好玩具和餅乾離開公園。她們一定會馬上認出他來,然後交換着眼神說,"那肯定是弗蘭克·惠勒,不過他身邊的女人是誰呢?這不是太可笑了嗎?"

值得慶幸的是,這個不安的念頭剛萌起就被撲滅了,因為莫莉已經在行人路上停了下來,說,"這就是我住的地方,你願不願意上去喝點什麼?"

於是他就跟在她扭扭擺擺的屁股後面,走上了昏沉的、鋪着地毯的樓道。房門在他身後關閉后,他得以觀察這間瀰漫着吸塵器、早餐熏肉和香水氣味的房子。這個又高又安靜的空間浸潤在金黃色亮光中,陽光透過窗口竹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投映出一條條暗影。當她穿着絲襪的腳在他身邊團團轉,躬著身屈著膝清理煙灰缸,給他遞上雜誌,他覺得自己變得高大、強壯。"不好意思這屋子有點亂,不過你還是請坐吧?"等到她一隻腳跪在沙發床去關閉後面的竹簾,弗蘭克便走到她身後抱住她的腰。這就足以征服她:莫莉低低地、甜膩地呻吟了一下就轉過身來貼進他的懷抱里,同時把嘴送到他的唇邊。他們一起滾在沙發床上,現在世界上唯一的障礙就是身上的衣服了。他們身體扭在一起,喘著氣,急不可待地對付著各種紐扣、衣結、搭鈎直到最後一片遮體物滑落下來;然後在她肉體溫暖的節奏中他強烈地感受到:這就是他想要的東西,這就是他想要的東西!他如此自我迷醉以至幾乎沒發現莫莉正低聲呢喃著:"哦,太棒了,哦,哦,嗯……"

一切最終結束的時候,他們分別癱倒在沙發床上,然後再把微微出汗的四肢交纏在一起。他這輩子從來沒對人這麼感激過。但這一刻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想要看一眼她的臉,或許可以從中找到提示,但是她緊緊地把頭靠在他的胸膛,所以他只能看到她腦後的亂髮;她在等着他先開口。他稍微轉了轉頭,發現自己正對着竹簾卷上來后露出的幾英寸開口。從那裏他看見對面街上飽經風霜的屋頂,屋頂的煙囪和電視天線在天空藍色背景上交織成的抽象畫,還有更高更遠處飛機飛過留下的煙尾。然後他把目光收回來,察視自己身處的這所房子。這裏面的陳設都籠罩在金黃色的亮光里:畢加索的複製畫、《本月最佳書籍俱樂部》選出來的圖書、壁爐上的照片、躺椅……還有,還有的就是弗蘭克馬上想起了他的外套和襯衫正散落在躺椅邊上,鞋子和褲子和內褲就在身邊,伸手可得。他可以立刻穿上衣服然後在三十秒以內離開這個地方。

"我說,"他終於想好了怎麼開口,"你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沒有想到下午會發生這些事情吧?"

她繼續沉默。周圍寂靜得他第一次聽到隔壁房間一隻鬧鐘在嘀嗒嘀嗒地走着。

"是的"她過了一陣子才說,"沒有,當然沒有想到。"她快速地坐了起來,伸手抓起寶藍色的毛衣遮擋住身體。但接着她又感到猶疑,心想這個時候再沒必要矜持地遮遮掩掩了,於是又讓毛衣滑落下來。然而赤身裸體讓莫莉很難堪——或許這才是最該矜持、最該維護自己尊嚴的時候呢;她又撿起毛衣覆蓋在乳房的前面,還疊起雙臂緊緊地摟着它。她的頭髮雜亂無章地堆在頭上,橫七豎八地擰成了數百個小卷卷,童年時她的頭髮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她用指尖輕撫幾片頭髮,不是為了撫平,而只是一種隱秘的、幾乎無意識的動作,就像弗蘭克在十六歲時偶爾會撫摸臉上的青春痘,只為了確認這個可怕的東西還在臉上。她的臉和脖子毫無血色,不過臉頰開始紅了起來,就像剛被人扇了個耳光。她現在看上去非常柔弱,以至弗蘭克認定自己能一眼看穿她在想什麼:諾瑪會抱怨我那麼容易就被人佔有嗎?她會感到震驚嗎?不,不會的。諾瑪會認為成人之間真正複雜的感情關係,是不能用"困難"或"容易"或誰被誰佔有來詮釋的。她會這樣說的。只是,如果這真是成熟的關係,她為什麼連面對一件毛衣都不知所措?為什麼在剛才可怕的沉寂中,她居然想不出什麼話要跟這個男人說呢?

她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亂想,用力抬起下巴就像要把額頭上的一縷頭髮甩到後面,然後露出一個標準的故作優雅的笑容,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

"你有香煙嗎,弗蘭克?"

"當然有,給你。"謝天謝地,他們能像平常那樣交談了。

"你發明的部門叫什麼?"

"什麼?"

"就是你告訴約根森夫人的那個。"

"哦,視覺工具部。其實不完全是編造的。以前是有過這麼一個部門,我記得好像是在八層。反正你不用擔心,她肯定不會發現的。"

"視覺工具部,聽起來像真的一樣。不好意思,我走開一會兒。"她輕快地穿過客廳,稍稍躬著身體就像這樣會不那麼裸露,走進了傳出鬧鐘聲響的房間。

等她出來的時候,身上已經穿了一件拖地睡裙,而且頭髮也精心整理得跟平時差不多了。走進客廳她看見弗蘭克也穿戴整齊,正彬彬有禮地看着壁爐上的照片,像一個剛剛進門還沒來得及坐下的客人。她告訴他衛生間的位置,趁他去衛生間的時候把沙發床收拾好,然後毫無頭緒地在廚房裏走動,直到弗蘭克走了出來。

"我給你弄點什麼喝的?"

"不用了謝謝。其實,我想我該走了。現在已經有點晚了。"

"啊,你說得對。你錯過那班火車了嗎?"

"沒關係的,我可以搭下一趟。"

"讓你匆匆忙忙地趕路,真不好意思。"她決定在把弗蘭克送出門口之前,要表現得冷靜而有尊嚴,並且保持着優雅的風度。但就在開門的那一刻,她瞥見沙發床附近有一件薄薄的白色物品,好像是胸罩還是吊襪腰帶,可能是收拾殘局時看漏了,任由它皺成一團躺在地毯上。她心神一亂,有股衝動想飛奔過去,撿起那件衣物藏在墊子底下,或者乾脆把它撕成碎片。她內心掙扎了好一陣子,等到她回頭去看弗蘭克時,眼睛可憐兮兮地睜得又大又亮。

臨別的一刻,無可避免的,弗蘭克必須說點什麼。他真心話只有一句:他從來沒那麼感激過一個人。但這樣去跟她道謝,就像付錢給她似的,可能會有相反的效果。他還有另一個想法,他可以擺出一副又悲傷又軟弱的樣子,抓住她的肩膀說,"莫莉,你知道的,我們是不可能有將來的。"不過她可能會說,"噢,我知道。"然後把臉埋在他的外衣里,那麼他就沒有選擇了,只好說:"我不想覺得自己是在占你便宜;如果你真的這麼想,我只好,好吧,我——"這就是問題,他就不得不說,"我很對不起"。而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這個,在這個世界上他最不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道歉。宙斯化身的天鵝有沒有對勒達道歉?鷹有沒有道歉?獅子有沒有道歉?廢話,當然沒有。

於是他選擇了另一個告別方式。他給了她一個老練、富有魅力而又微妙的笑,然後保持着這個姿態,直到她慌張地回報了一個微笑。接着他俯身輕吻了她的嘴唇,說:"聽着,你真是個很棒的女人。保重。"

他走下樓梯,走上街道,走啊走,還沒走過這棟樓,就忍不住撒腿跑了起來。他一路跑過第五大道,險些撞倒一輛嬰兒推車。後面一個女人大聲叫道,"你有沒有長眼睛,看看你往哪裏撞!"不過他沒有回頭看,就像獅子,就像老鷹不會回頭看一樣。他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男人。

一個男人怎麼能坐在屁股冒着黑煙的車子回家,細心地整理長褲膝蓋上的褶皺,把晚報疊成一小條避免妨礙別的乘客?一個男人怎麼能蔫巴巴地按摩頭部,讓一群人在身邊大吵大鬧玩著橋牌,忍受着煙草、口臭和報紙的氣味,以及過熱的暖氣?

該死的,當然不能。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叉開雙腿,大咧咧地站在鐵造的通道上,在那裏風會吹動他的領帶,轟鳴聲會震動他的耳鼓,他站在不停震動的鐵地板上,深深地抽一口煙,再一口,直到香煙燃燒得只剩下細細的一條火線,才把煙屁股扔出去,像發射子彈那樣射到飛馳的路面上。這時候,郊區小鎮以七點鐘的粉色和灰色晚霞為背景就會慢慢走進他的眼帘。一個男人會在火車還沒完全停下就跳下鐵梯子,降陸后一路小跑着,然後漸漸放慢腳步,輕鬆靈敏地走向自己的車子。

還沒爬上家門口的車道,他就看見落地玻璃窗的帘子拉了起來。他的車拐上車道時,愛波從廚房跑到了車庫前等他,穿着黑色的雞尾酒裙和平底舞鞋,系著一條他從未見過的白色薄紗圍裙。他還沒來得及熄火,她已經打開了車門,抓着他的手臂並開始說話。她的手比莫莉·格魯布的還要瘦弱和緊張,而且她更高,更老,用的是另一種香水。另外,她說話的語速比莫莉更快,聲調更高:

"弗蘭克,聽我說。在你進來之前我必須跟你說幾句話,非常非常重要的話。"

"說什麼?"

"很多很多東西。首先第一條,今天我想了你一整天,我為發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而且我很愛你。別的可以等一會兒再說。現在我們一起進屋吧。"

當愛波挽着他的胳膊,兩人邁著遲緩的腳步一起走進廚房時,弗蘭克在這短短的幾秒鐘感受到了異常複雜的情緒——除非他有一年的時間什麼事都不做,才有可能把這種情緒解剖清楚。這就像在沙塵暴中前行,在海床上走路,在虛無縹緲的空氣上漫遊。更可笑的是,雖然他無法梳理迷亂的思緒,但他卻可以分辨出,愛波和莫莉的聲音儘管完全不同,她們的腔調卻有一種共同的東西:一種莫莉在談及諾碼認識的名人,說到"視覺工具部"時的裝腔作勢;她們說話有一種表演的味道,一點虛假的熱情,就像她們正在跟某個浪漫的角色談情,而不是他,一個活生生的男人。

"親愛的,你先在這裏等一下,"她說,"就一小會兒,我會叫你的。"說完她轉身離開,讓他獨自一人留在廚房裏。烤牛肉的焦香味幾乎讓他的眼淚掉下來。她遞給他一個裝滿了威士忌和冰塊的老式玻璃杯,然後消失在黑暗的客廳里。現在他已經聽見客廳傳來孩子徒勞地抑制着的嬉笑聲,以及擦亮火柴的聲音。

"好了,"她喊道,"現在進來吧。"

他們已經在桌子旁邊坐好了。他先是看到他們的三張臉,然後才發現是什麼東西讓他們的臉籠罩在搖曳不定的黃色光亮中:一個蛋糕上插的蠟燭。然後緩慢的、尖銳的歌聲響了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

詹妮弗的聲音是三個人當中最響亮的,愛波是唯一一個唱到高音部分還找准調子的——"祝你生日快樂,親愛的爸爸……"而邁克爾則盡着他最大的努力,他的笑容是最燦爛的。

7

"原諒你什麼啊,愛波?"他們兩人單獨留在客廳里,這時候她猶豫地朝他走前一步。

"原諒我所有的事情,"她回答,"所有的事情,我這個周末對你做的事。我在那個糟糕的演出之後的種種表現。現在我有好多東西想要告訴你,我想到了一個最美妙的計劃。聽我說,弗蘭克。"

可是他的腦子一片死寂,什麼都聽不進去。他覺得自己像一頭怪獸。他狼吞虎咽地吞下晚餐,就像是一個已經快要餓死的人那樣往嘴裏猛塞了七大叉的巧克力蛋糕;在打開生日禮物時不斷地重複著"真棒,真棒"——他剛剛就是這樣形容莫莉·格魯布的;他聽完了孩子的睡前禱告,然後躡手躡腳離開了他們的房間;現在他站在妻子面前,聽着她祈求自己的原諒。在這一刻,他冷冷的眼睛發現,她已經沒什麼可看了:她太老,太高,而且太過熱切。

他想要衝到房子外面,用某種激烈的方式為自己贖罪——揮拳砸向一棵樹,狂奔好幾英里,或是跳過石牆,直到自己精疲力竭跌倒在一片泥潭裏。但他沒有這樣去做,他只是緊閉雙眼,伸出雙臂把她摟在懷裏,絕望地抱着她撕扯着她的圍裙,擠壓着她後背凹進去的肌膚以消解自己的痛苦。同時,他的嘴貼着她的脖子並呢喃著:"哦,我的寶貝兒,哦,我可愛的小丫頭。"

"不,先等等,聽我說。你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幹什麼嗎?我在想念你。弗蘭克,我想到了最最美妙的——不,等等,我真的愛你,不過請你聽我說,就一分鐘,我——"

唯一能不讓她說話並從視野中消失的辦法,就是去親吻她的嘴。兩人的身體幾乎失去了平衡,地板似乎都開始傾斜了,兩人順勢向後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幾步,這才坐倒在柔軟的沙發里,沒有重重地摔倒在咖啡桌上。

"親愛的?"她在他耳邊低語着,急促地喘著氣,"我真的非常愛你。但是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哦,別,別停下來,別停下來。別停。"

"應該怎樣?"

"應該先回到卧室裏面。不過如果你不想的話,我們可以就在這裏,我愛你。"

"不,你說得沒錯。我們應該到卧室里去。"他強迫自己站起身來,然後伸手拉着她,"而且我該先沖個澡。"

"不,不用的,求你不要。不要先去沖澡,我不讓你去。"

"我真的得去,愛波。"

"為什麼?"

"就是因為我真的得去。"他每邁前一步,都要用上全部的氣力。

"我覺得你真是太壞了,"她緊緊握住他的胳膊,"太壞太壞了。弗蘭克,你喜歡所有的禮物嗎?那條領帶怎麼樣?我去了差不多十四家店,結果哪一家都沒有像樣的領帶。"

"這條領帶真棒,是我所有領帶里最好的一條。"

熱水流過身體,莫莉·格魯布就像第二層皮膚那樣貼在他身上,必須用盡全力地擦拭,才能把她剷除掉。他認為他應該向愛波坦白。他應該抓住她的雙手告訴她:"聽我說,愛波,今天下午我——"

他關掉全部熱水,讓冷水從頭頂流瀉而下——他已經好多年沒這樣做過了。冷水帶來的劇烈刺激讓他舞動着身體,讓他喘息,但他還是強迫自己留在下面默數到三十為止。這是他以前在軍隊里經常做的事情。現在他果然振作了起來。告訴她?為什麼啊,他當然不能向她坦白。這樣做他媽有什麼意義呢?

"你看上去很乾凈,"她已經給自己換上最好看的那件白色睡袍,"你看上去很乾凈很平和,來,坐到我身邊吧,我們先說一會兒話,好嗎?看看我準備了什麼。"

她在床頭桌上擺放了一瓶白蘭地和兩個玻璃杯,不過他沒有給機會讓她在杯子裏倒上酒,也沒有讓她再多說什麼。此後她只有一次離開他的懷抱,那是為了拉開她肩上的蕾絲肩帶,讓睡裙順着她的胸部滑落。他還沒來得及撫摸,她的乳頭早已硬得挺立了起來。

這已經是這一天之內他第二次發現,愛的舉動可以讓他變得沉默無言。他一直盼着她能夠把那些話留到明天。他知道不管她打算說什麼,肯定都會帶着那種戲劇台詞一樣的怪異腔調,而他現在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去應付。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在這裏,在黑暗之中微笑着,既困惑,又愧疚,同時還很快樂,然後沉入深深的睡意中。

"親愛的?"她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親愛的,你不是馬上就要睡覺吧?如果就這麼睡了,那瓶白蘭地就白白浪費了。另外,我真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我甚至還沒找到機會跟你提一提我的計劃。"

一分鐘之後他發現保持清醒也不是那麼難。像現在這樣坐在她身邊,身上蓋着柔軟舒適的毯子,在月光下悠閑地啜飲白蘭地,同時傾聽着她高低起伏的聲音,其實也很愜意。不管她說話像不像演戲,她充滿愛意的聲音還是很動聽的。最後,帶着一點不情願,他開始專心地聆聽她說的話。

她說,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這幾天持續的傷感情緒,以及她對他一整天的思念,以及對他的愛戀。她的計劃是今年秋天全家移居歐洲,在那邊開始新生活。他知道他們手頭到底有多少錢嗎,靠着他們的存款,還有把汽車和房子賣掉之後拿到的錢,再加上從現在到九月這段時間的積蓄,他們可以舒適地過上六個月。"根本用不了六個月那麼長的時間,我們就能安頓,像現在那樣自給自足。所以沒什麼可憂慮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呃,寶貝兒,你想想看,首先我能找一個什麼樣的工作呢?"

"什麼樣的工作都不用去找。親愛的,我知道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找到工作,不過這一點不是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根本不需要找工作,因為我會去。你先不要笑,聽我把話說完。你知道在海外政府機關做文書工作可以掙多少錢嗎?在北約辦事處一類的地方。而且你知不知道那邊的生活消費水平有多低啊,跟我們這裏比起來?"她已經把一切都打聽清楚了;她在一本雜誌上讀過相關的文章。憑着打字和速寫技能,她可以掙到足夠的錢養活一家,甚至還有餘力雇請一位保姆在她上班的時候照顧孩子。用她的話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劃,她只是奇怪為什麼自己此前從來沒有想到過。不過,儘管她對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他卻邊聽邊笑。她不得不時時打斷自己來制止他,而且用越來越少的耐心去提醒他不要發笑。

她不知道,他的笑並不發自內心。他不斷地做出聳肩的動作,也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是在用一種打趣的方式告訴她,這是個好玩的傻主意。其實他是在向她掩飾——或許也是在向自己掩飾,他對這個計劃感到強烈的恐懼。

"我對這件事情是很嚴肅的,弗蘭克,"她說,"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吧?"

"不不,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不過我有幾個問題。第一,你在外面忙得不可開交掙錢養家的時候,我到底應該幹什麼?"

她把身子往後挪了挪,在微弱的燈光中檢視着他的臉,那架勢像是在表達,她簡直不敢相信折騰了半天他還沒明白她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你還不明白我的整個打算?你可以去做七年前就該去做的事情了。去找你自己。你可以去看書,去學習,去散步,去思考。你會有很多時間。這是你生命中第一次有時間去弄清楚你到底真正想做什麼。而且你有時間和自由去做這件事。"

當他一邊搖頭一邊笑出來時,他知道這番話是他最害怕聽到的。他的腦子裏不安地閃過一個畫面:她穿着巴黎風格的定做西裝,從公司回到家裏,優雅地脫掉蕾絲手套時,發現他慵懶地蜷縮在髒兮兮的睡袍裏面,躺在床上挖鼻孔。

"聽着,"他的手從她的肩上滑下來,然後探入胳膊底下輕撫着她的乳房,"首先我必須承認,你說的這些聽上去都很美好。你的確對我很好——"

"這不是我對你好不好的問題!"她重重地喊出了這兩個"好"字,像是在強調這是她最蔑視的字眼。同時她甩開那雙放在自己胸部上的手,就好像她對它也充滿了蔑視。"看在上帝的分上,弗蘭克,我這麼做並不是表示我對你好!我並沒有為你做什麼偉大的犧牲,你難道不明白嗎?"

"好吧好吧,你不是在表示對我好。你先不要生氣。不過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我覺得你必須承認這件事情並不那麼現實。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要是同意你的話,"她說,"那麼只能說明我對"現實"的評價很低。你覺得我的計劃不現實,但我想,更不現實的是,一個有頭腦的男人年復一年像狗似的做着一份他根本無法忍受的工作,每天回到一所他無法忍受的房子裏,生活在這塊他無法忍受的郊區。而且家裏等着他的妻子同樣不能忍受這些東西,不能忍受跟一群無趣和沒有追求的廢——哦,弗蘭克,其實你不需要我來告訴你,我們所處的這個環境到底有多糟。我說的很多東西其實只是重複你的話。就在昨天晚上坎貝爾在這裏的時候,你記得你說過郊區的人總不去正視現實,就像一切與己無關嗎?你還說每個人都把孩子浸泡在泛濫虛偽的情感中來撫養長大。你還說過——"

"我知道自己說過什麼,只是我不知道你竟然在聽。你那會兒看上去很厭煩的樣子。"

"我是很厭煩。這也是我要說的:我從來沒像昨晚那樣厭煩、壓抑、沮喪過。尤其當我們談論著吉文斯太太的兒子,尤其是我們像逐臭之蠅那樣把他津津有味地掛在嘴邊。我記得我看着你,心裏想着:天啊,有什麼辦法能讓他住嘴嗎?!因為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建立在,我們比這一切高尚,我們是與眾不同的。我當時只想大聲說出來:其實我們並不比任何人優越,你看清楚,我們就是你所說的那種人!我當時對你有點——我不知道,或許是蔑視吧,因為你看不出這完全是一種謬見。後來今天早上你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你倒車時看了房子一眼,那眼神就像房子會咬你一口那樣。你的表情這麼凄涼,我開始哭,然後我覺得孤獨得要死。我想:我們怎麼會陷入這樣的境地,如果這些都不是他的錯,那麼到底是誰的錯。我們是怎樣走進唐納德森們、克雷默們和文蓋斯們這個小小的夢境般的世界裏?哦對了,還有坎貝爾們,我今天還想清楚了一點,就是坎貝爾們也在浪費我們的時間。然後,老實告訴你弗蘭克,然後我站在廚房裏就像突然得到什麼啟示一樣,一個念頭第一次出現在我腦海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這一直都是我的錯,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這個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別打斷我,聽我說下去。"

他當然知道現在不是打斷她的時候。她肯定整個上午都沉浸在痛苦的思緒中,在這個安靜和乾淨得毫無生氣的房子裏走來走去,她肯定把手指放在腰上搓搓扭扭直至疼痛。隨後的整個下午,她肯定帶着無可抑制的激動穿梭在購物中心,在迷亂的"不能左轉"路牌和憤怒的交警中間霸道地駕馭著方向盤,在各家商店忙進忙出就為了買生日禮物和烤牛肉和蛋糕和圍裙。她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推動這股氣勢洶洶慷慨激昂的情緒,就為了這一刻的自貶。現在她終於把話說出來了,當然不希望受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干擾。

"所有的一切可以追溯到我們還在貝休恩大街的時候,"她說,"就是我剛剛懷上詹妮弗之後,我告訴你我打算——你知道的,打算把她做掉。其實那個時候你跟我一樣,也不想要小孩。你有什麼理由想要她呢?但是當我跑到外面買了橡膠吸液器,我實際上是把整個包袱壓在你的身上。這就像是對你說:好吧,如果你想要這個孩子那就完全是你的責任了,你就必須完全改變自己來供養我們。無論你想做一個怎樣的人你都必須放棄,你只能做一個父親。弗蘭克,要是那個時候你看穿了我的用心,要是你罵我臭女人並且對我置之不理的話,你馬上就會發現其實我根本就是在虛張聲勢。我根本不會去流產,我沒那個勇氣。但是你沒有那麼對我,你太善良,太年輕,而且感到害怕。你忍受下來了,於是一切就這麼開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卷進這樣一個巨大的錯覺當中。一個巨大的,醜惡的錯覺——它告訴人們,每個人有了家庭之後都要脫離真正的生活而"安定"下來。這就是郊區生活里最浪漫的謊言,而我只能讓你屈從於它直到今天。我的上帝啊,後來我甚至沉溺下去,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肥皂劇里陳詞濫調的角色。我把自己想像成這麼一個女孩:要不是太早結婚的話,她肯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女演員。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是當演員的料,而且也根本沒有想要去當。你知道我去那個學院只是為了離開家,而我心裏明白的,我心裏一直明白這一點。後來在準備表演的三個月里,我就掛着這麼一副高不可攀、既甜蜜又苦澀的神情。你想想看,這恐怕已經是自我麻醉的極致。你現在知道這是一種多麼不正常的狀態了吧,我毀掉了你的生活之後還覺得不夠,還想把這些可惡的事情都做到底,反過來讓你覺得是你毀掉了我的生活,這樣我就能以最終的受害者自居了。聽上去太恐怖了,但這是真的,真的!"

每說一聲"真的",她就用拳頭敲打着自己裸露的膝蓋。"現在你知道我在求你原諒什麼了吧?還有為什麼我們應該儘快離開這裏到歐洲去。這完全不是我對你好或者慷慨大方,我現在給你的不過就是你應得的東西,我倒是覺得非常抱歉,它來得這麼遲。"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現在我能說話了嗎?"

"可以。不過你確實明白了,對吧?我還可以多喝一點白蘭地嗎?一點點就好,恩,這就可以了,謝謝。"她喝了一點酒之後,把頭髮往後甩了一下,身體挪向後面靠着牆壁,因此離他遠了一些,肩上的被子也向下滑落了一截。她把腿卷在身體下面,整個人看上去輕鬆而自信,她做好了聆聽的準備,並且因為明確地表達了自己而感到快樂。她的身體散發出藍白幽光,對他來說具有強大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如果注視着她,肯定沒法集中精神思考,於是他強迫自己轉頭去看雙腳之間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他以極慢的動作點燃一根香煙。他必須在紛亂的思緒中找到方向……每天下班回到巴黎的公寓裏,她的高跟鞋會堅定地把地板敲得"篤篤"響,她的頭髮會向後梳成一個很乾練的圓髻,她的面孔會流露出明顯的疲憊,以至於她兩眼之間會出現清晰可見的豎紋,即使在她微笑的時候也是如此。而他自己呢……

"首先,"他終於開口說,"我想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沒有哪件事情是那麼黑白分明的。你沒有強迫我去選擇諾克斯這份工作。另外你可以換一個角度看,你說你知道自己不是當演員的料,因此不該覺得自己被抑制、被欺騙。那麼同樣的論斷是不是也可以用在我身上?我的意思是說,誰能肯定我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呢?"

"我並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她的聲音很平靜,"我想如果你真的成為什麼大人物的話,你會過得很辛苦。不過如果你是在質疑,到底有誰會認為你是個不同尋常的人,誰會相信你擁有傑出的頭腦,那麼弗蘭克,我可以告訴你,答案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

"算了吧,我不過就是一個有點小聰明而且長著大嘴巴的傢伙。我是在向每個人展示我的博學,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多的才華,那些都是吹噓和偽裝。我其實——"

"你不是在吹噓和偽裝。你怎麼能這樣說你自己?弗蘭克,難道情況已經糟到讓你完全失去了自信?"

其實沒有,他必須承認情況並沒有壞到那個地步。而且,他害怕在她的崇拜之中發現一絲的動搖,他擔心自己真的成功說服了她,讓她相信自己不過就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傢伙。一時間他的心裏已經亂作一團。

"好吧,"他決定讓步,"好吧,先假設我曾經是個有出息的年輕人。但問題是在哥倫比亞大學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這不表示——"

"像你一樣優秀的並不多,"她堅定地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來着?就是那個你曾經非常崇拜的人。那個曾經的戰鬥機飛行員,所有女孩都圍繞着他。對了,比爾·克羅夫特。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是怎麼說你的。有一次他跟我說:"如果我有這傢伙一半的頭腦,我就再也不用為自己擔心了。"他這麼說不是在恭維你,他真的這麼想。每個人都知道,只要你有那麼一次機會找到你自己,那麼就沒有什麼你做不到的事情,沒有你擔任不了的角色。當然了,拋開這個不說,無論你多麼平凡你也應該去尋找自己。你明白嗎?"

"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首先——"說到這裏弗蘭克發現與其讓自己說下去,他更需要安靜下來。於是他用力吞下一口白蘭地,讓灼燒的感覺在口腔里蔓延,然後順着肩膀和脊椎溫暖身體的每個角落。他嚴肅地盯着地板。

比爾·克羅夫特真的那麼說過嗎?

"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一定的道理。"他再次開口,但是聲音里已經透出一種像愛波說話似的戲劇性調調。他知道自己在這場爭辯中已經輸了。此刻他用的是英雄人物說話的那種語氣,一種連比爾·克羅夫特都敬仰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或許我真的擁有一些可以感知的才華,如果我是個藝術家,或者是作家,又或者是——"

"弗蘭克,你真的認為,只有藝術家和作家才有權利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聽我說,我不介意你五年什麼都不做,我也不在意五年之後你告訴我,你想成為的不過是個磚匠,或者是機械工,或者是水手。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所說的一切跟可以感知的才華沒有任何關係,現在是你的本質被桎梏起來了,是你,真正的你,被一再地否認,否認和否認。"

"那麼我的本質是什麼呢?"他今晚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抓住她的雙腿,而她也伸出雙手覆蓋並按壓着他的手。

"你難道不知道嗎?"她輕柔地拉着他的手,劃過大腿,然後停留在她平坦的腹部,並再次把它們按緊。"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最美好的事物,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生命中經歷過多次的挫敗和低頭認輸,只有這一次看上去最像一場勝利。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幸福感在他內心熊熊燃起;他從來沒有過這麼純粹這麼不真實的美麗感覺;他覺得過去的一切都可以抹去,未來也完全在他的掌控中。這間房子的四面圍牆,這片廣闊得令人窒息的土地,這些市鎮和樹,都可以在他一念間化為烏有。現在他可以統治整個世界,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因為身邊有個美妙的生靈向他敞開並隨他同行,即溫柔又堅強,而她是個真正的女人。

當早起的鳥兒傳來第一聲清脆的鳴叫,當茂密的樹叢已經在晨霧中由灰轉綠,她的指尖從他的唇邊緩緩劃過。

"親愛的?我們是打定主意了要去做,對吧?我們不會只是說說而已,對吧?"

他仰躺在床上,享受着自己胸膛有節奏的起伏。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胸膛如此寬厚有力,完全可以配上中世紀騎士佩戴的金屬胸甲。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他做不到?還有什麼旅程會讓他退縮?還有什麼美好的生活他不敢向她許諾?

"沒錯。"

"我這麼問你是因為我希望可以馬上開始準備。明天就開始。寫信,處理護照等等。另外我覺得我們應該馬上告訴詹妮弗和邁克爾,你說呢?他們會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我希望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先知道這個消息。"

"嗯,我同意。"

"我是說除非你已經下定了決心,不然我不會告訴他們。"

"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那就真是太好了。哦,親愛的,快看看都什麼時候了。外面都已經亮起來了,你睡不了多久,今天上班肯定會很累的。"

"不會的,我沒事。我可以在火車上打個盹。還可以在辦公室里睡一會兒,沒關係的。"

"好的,我愛你。"

於是他們一起像孩子一樣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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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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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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