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嫁賊隨賊

第三十七章 嫁賊隨賊

彌四郎的妻子阿松對於城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用人者,必須能被人用。她經常這麼說,也一直身體力行,今日她照舊匆匆到井邊為孩子們洗衣。

家中一共四名侍女,還有彌四郎的愛妾於安。女人們經常勸說阿松不要親自操勞,但當她們發現時,阿松已經在井邊勞作起來,而且她洗得比侍女們更乾淨。

「夫人,這種事該由我們來做。」每當侍女們說她是三河奧郡二十餘村代官的夫人,不該做這些事時,阿松總是搖頭道:「我生在貧寒之家,不能忘本,否則會受懲罰。」

阿松今日洗完了六七件內衣,正在擰乾時,一個下人前來稟報說,大久保七郎右衛門來訪。

「啊,少主人。」年輕時曾經侍奉過大久保家的阿松,現在依然稱忠世為少主人。她激動地擦着手,向門口走去。「聽說少主人隨主公去了長筱城。」

忠世不敢正視她,只是淡淡問道:「孩子們還好嗎?」說完,他困惑起來。

「托您的福,我和孩子們都很好。這都是主公的蔭庇。」

「哦?有幾個孩子?」忠世內心雖很狼狽,還是盡量讓自己不那麼尷尬。他望着伏在地上的阿松。聽說她為人極好,從不忘本,至今仍然親操井臼。阿松的手指果然通紅,忠世內心一陣感動。她並非聰慧美麗的才女,身上卻有一種竹子般的堅韌和寒梅一樣的高潔氣息。

「一共六個孩子。」阿松輕快地回答,「今日大賀當值去了,您先請進。」

「我有話和你說。」忠世說完,阿松匆忙起身,拿來木屐。忠世穿上木屐,感到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阿松卻什麼都不知道。她要是聽到一些風聲就好了,忠世一邊想,一邊向廳里走去。

「你有六個孩子?」來到廳里,忠世不知該從何說起,又問了一遍。趕緊告訴她!忠世在心裏催促自己,但一看到阿松明朗的面容,又把話咽了回去。

阿松的一舉一動都表明,她感到幸福,並心懷感激。「是。」

「你很愛他們嗎?」

「是。奴婢一直細心照看他們。」

「側室生下的孩子,你也愛嗎?」

「嗯,她生了兩個……」阿松老實地回答,「我很愛他們……」

「我明白,我明白。」雖然是自己發問,卻不忍聽對方的回答,忠世趕緊打斷阿松,「彌四郎現在的地位,確實可以擁有一兩個愛妾。」

「是。這……這值得慶賀。」

「我明白了……理當如此。」

「是。」阿松臉上洋漾著笑容,「我們出身低微,主公卻這樣看重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為了不忘主公的恩情,我決定今生都親自喂馬、洗衣,絕不忘本。」

「只是為了不忘主公大恩嗎?」

「是。主公在戰場上拚命廝殺,如果我們在後方還如此憊懶,會受懲罰的。」

「阿松……你們夫婦確實很般配……但是,你們和主公、築山夫人夫婦一樣,都不得不面臨悲劇的命運。」

「您說什麼?」阿松的聲音單純清澈。

忠世頓時無語,良久,嘆道:「阿松。如果你的丈夫彌四郎企圖謀反,你怎麼辦?」

「啊?」阿松反覆咀嚼著忠世的話,「你說那種事,呵呵……」她笑了出來,「如果發生那種事,無需上天懲罰,我也不活了。」

「阿松!」忠世再也忍耐不住,然後又壓低了聲音,「主公懷疑彌四郎有謀反企圖。」

「啊?但是,彌四郎怎麼可能——」

「所以主公只是懷疑。在此之前,你和孩子們將被帶到三道城中禁足。你不要聲張,快去準備吧。」一口氣說完后,忠世別過了頭。

阿松並不像忠世預料中那樣驚恐,她考慮了一會兒,平靜地問:「您是說主公懷疑彌四郎嗎?」

「對。你還是早點準備吧。」

阿松嘴唇動了動,像要說什麼,但忽然跪倒在地上:「遵命。」

忠世側過臉去,點了點頭。阿松果然毫不知情,對彌四郎深信不疑。也許認為申辯只會導致忠世更加懷疑,她靜靜施了一禮,徑直出了房間。

忠世全神貫注聽着院子和房裏的響動。阿松此前即使毫不知情,現在也該有所預感了。因為院子已被士兵團團圍住,隨便問一個人,就可以非常清楚今天發生的事。她會因為丈夫的行為而自殺,忠世暗想,倘若阿松能幹凈利落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有辦法挽救孩子。但這一切不過是忠世的幻想。是因為阿松沒理解忠世所說的「謀反」一詞,還是因為她出生在足輕武士之家,不曉得亂世極刑的殘酷?在這種亂世,一旦謀反,就會誅滅九族。

「奴婢準備好了,少主人,我們走吧。」

阿松仍然表情輕鬆,帶着六個孩子來到廳里。十三歲的長男站在最前面,其他孩子按長幼排好,最小的女兒連路都還走不穩。

「大人好。」

當孩子們跪在忠世面前問候時,忠世感到莫名的憤怒。彌四郎這個渾蛋!那群謀反的惡棍!忠世強忍住內心深處的憤怒,猛地站起身。「不要客套,轎子在等著呢,快點。」

「是。」幾個稚嫩的聲音回答。

「阿松!」忠世剛邁開步,不禁對阿松也不滿起來。六個孩子中有兩個是側室所生。如果阿松稍有點算計,就該將那兩個孩子連同親生母親一起趕走,讓他們躲起來。他們都是武士出身,眾人也不會認真搜查。「你真是個殘忍的女中豪傑。唉,你呀……」

「少主人說什麼?」

「好了,好了。上轎吧。」忠世厲聲斥責著,向門口走去。

當阿松被監禁在三道城的侍女房間后,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大久保忠世並未跟來,今村彥兵衛將孩子們拉走後,將阿松一人關進了暗室。

「我想問您,我丈夫究竟做了什麼?」她戰戰兢兢地問彥兵衛。

彥兵衛滿臉怒容,斥道:「不要明知故問,謀反者之妻。」

「謀反?不,決沒有那種事。他一個人怎麼可能……」

「住口!倉地平左衛門、小谷甚左衛門和山田八藏,他們和彌四郎密謀,在少主出征期間,將岡崎城獻給武田家。經由山田八藏的揭發,這一切不容置疑。」

彥兵衛一邊說一邊轉身向外走去。阿松拚命叫喊:「請稍等。今村大人,這是真的?」

「是,才被抓到這裏。」

「他喝酒後經常說胡話,難道是那些言行讓主公不高興了?」

但彥兵衛沒有回答,他朝院中吐了口唾沫,走了。

「請問……」阿松漸漸不安起來,叫住看守自己的士卒。她終於從這個年輕士卒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彌四郎謀反之事已天下大白,倉地平左衛門已被殺,小谷甚左衛門逃往甲州。

「那麼,山田怎麼樣了?」

「他是揭發者,不受懲罰。」士卒乾脆地說。

阿松雖然驚恐不安,但還是問及了最關心的問題:「主公會如何處置我們?」

「當然是極刑。但時辰還未定下來,你趕緊祈禱吧。」

「極刑?連那些無知的孩子們也——」

阿松果坐在房中,她仍不能相信丈夫會謀反,顯然是有人嫉妒他出人頭地,故意陷害。她日日提心弔膽地活着,沒想到還是……

「彌四郎,對不起!」阿松猛地坐直了身子,在內心向丈夫道歉。她認為,責任大半在她。

天已近晚,寒氣刺骨。大岡助右衛門待今村彥兵衛拿來燭台後,盡量平靜地在阿松面前坐下。

「好像起風了,彥兵衛。」

大岡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風聲,然後向阿松道:「阿松,本來大久保大人想親自來見你,但他實在不忍……」

「是……是。」

「所以我受命前來。但大賀彌四郎畢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我有話對大人說。」

「何事?」

「我丈夫確有惡習。他喝醉后,經常說胡話,什麼要成為一國一城的主人,要讓我做城主夫人等。是不是因為這些話被人告發……」

「大久保大人正是因為不忍聽這些話,才讓我過來。你明白嗎?彌四郎不但全招了,還用不堪入耳的話咒罵主公。」

「不會……怎麼會……」

阿松臉色蒼白,想要說什麼,但被大岡助右衛門打斷了:「大久保大人希望彌四郎能寫一紙休書,以為你們求情,所以特意去找他。」

「休書?」

「但彌四郎非但不寫,還辱罵大久保大人愚蠢。」

阿松睜大眼睛,半晌沒有回應。她無論如何不相信丈夫會做出這種事。

「他不但大罵大久保大人,還說要用彌四郎一家的血去教訓主公,他認為自己比主公還要偉大。」

「這……這是真的?太可怕了……請原諒。」

「大久保大人震驚不已,無法和他談下去。但一無所知的你和孩子們太可憐。我雖然覺得大久保大人未必能夠說動主公,但他還是希望在主公面前為你們母子求情,所以讓你寫一封書函。」

今村彥兵衛不快地盯着阿松,大岡助右衛門趕緊命令他道:「準備紙筆!」

彥兵衛氣呼呼站起來,也不知道從何處拿來紙筆,拋到阿松面前。阿松的孩子們好像被囚禁在隔壁房間,那邊傳來幼女的哭泣聲和長男安撫的聲音。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若知情,早就自殺了。就這樣寫,簽上名。」

「是……是。」阿鬆口中應着,卻並未伸手去碰紙筆。

對於阿松,彌四郎是個好丈夫。他們夫婦發誓相濡以沫,齊心協力,一步步走到今日。其間,他們一起經過多少悲喜。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你。你是個好妻子。」

阿松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想起,彌四郎剛被升為三村代官時的喜悅之情。那時彌四郎抓住她的手不停撫摸。那樣本分認真的丈夫怎麼會如此膽大妄為?

「好了,拿起筆。你如果不會寫,我念,你只管寫下來就是。」

「是……是。但是……」

「怎麼了?這都是大久保大人對你們的一片情義。」

「那是自然,難為他……」阿松邊說邊跪拜下去,「我實在說不出口,書函的事,能否等到明天早上?」

「你現在寫不了?」

「是。我想……先冷靜下來……好好考慮后再寫。」

「哦?」大岡助右衛門嘆了口氣,「大久保大人說過,你就是這樣的女子。但大人明日一早就要離開岡崎。為了向主公請示,必須立刻出發,恐怕來不及……也罷,我今日夜裏亥時四刻之前再來一次。你可仔細考慮考慮。我再說一遍,你要細細陳述,你對此事確實一無所知。」

「好,亥時四刻。」一旁的今村彥兵衛不耐煩地撇著嘴,但大岡向他使了個眼神,站起身。

「給您添麻煩了,抱歉。」

大岡助右衛門離去后,阿松依然雙手伏地,一動不動。不知何時,孩子們的聲音已聽不見了,只有風在屋檐上發出駭人的呼嘯。

「彌四郎。」阿松輕輕抬起臉,顫抖著說,「你為何不為我寫封休書呢?」

大久保忠世明日一早要去濱松請示主公,阿松已經明白,極刑處死彌四郎是不容置疑了。毫不知情的妻子是否應該和丈夫同被處死,現在的阿松已沒有心思去想這件事,她唯一考慮的,是自己是否應當和丈夫一同去死。她垂下頭,咬住嘴唇,嚶嚶哭泣起來。

到了亥時四刻,前來阿松處的不是大岡助右衛門,而是大久保忠世。

「阿松,夜深了,不好驚動大岡,我自己來了,畢竟我們自小就認識。」

忠世一邊說,一邊低頭看着放在阿松面前的紙筆,「還沒寫。」他長嘆了一聲,面對阿松坐下。

阿松仍然定定坐着,但她的眼神更明澈了。「難為您親自前來,我只……只能再次感謝您。」她正了正衣襟,「少主人的恩情,奴婢永世不忘。但是……至於寫函,就罷了。」

「你不願寫?」

「是。奴婢雖然愧對少主人的一片心意,但我還是想和彌四郎死在一起。」

「唉!」

「少主人!如果他從未和我在一起,死後也不會感到寂寞。自己的丈夫做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歸根結底,還是我的罪過。」

忠世屏住呼吸,盯着阿松。因為激動和亢奮,她臉色泛紅,眼角卻露出笑意。

「你是認為彌四郎已經習慣與你在一起,你不忍讓他一個人到那個世界去,是嗎?」

「是。在這個世上唯一能陪伴彌四郎的,也就是我。況且我對彌四郎的密謀並非一無所知。我不能讓彌四郎最後一刻那樣不堪,那更可憐。阿松已經顧不上孩子們,只希望和丈夫共赴黃泉。」

「這就是你苦參后達到的業果嗎?好吧,一切順應天意吧。」

「是,我明白彌四郎為何在獄中還如此倔強。彌四郎要做的事,我從沒有反對過。就是這次,我也希望尊重他的選擇。請少主人原諒。」

忠世不知該說什麼,他不知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是賢妻還是烈女。他不能明白這種不可思議的情,太複雜了。這樣做雖是夫婦情深,但身為人母……

忠世本想說幾句,但轉念一想,又不想再提。「我明白了。你的話,還有彌四郎的話,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主公。」他好像是說給自己聽,點了點頭,轉身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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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3·天下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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