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自殺者的兒子在一天即將結束血糖降低的時候,時常想要自殺。弗雷德·羅斯瓦特下班回家的時候也正是這樣。他差一點被放在起居室過道里的吸塵器碰倒了,只是靠迅速跨了一大步才保持了平衡。腿被一個小桌子刮破了皮,桌子上的硬幣也碰到了地板上。他爬在地板上把硬幣揀了起來。

他知道他老婆沒出門,因為阿曼尼達送給她的生日禮品那架唱機正在放着呢。她僅有五張唱片,而且全部都放在換片架上了。這些唱片是參加一個唱片俱樂部的獎品。她為了從一張共有一百個唱片的名單上排出這五張唱片來,真是攪得天翻地覆。最後她挑中的五張唱片是:弗蘭克·辛納屈拉的「來和我跳舞」,摩門神堂合唱隊的「上帝是我們的最堅強的堡壘及其它聖樂選曲」,蘇聯軍隊合唱隊的「到蒂帕拉里的路程遙遠及其它」,列昂納德·伯恩斯坦指揮的「新世界交響樂」以及里查德·布頓朗誦的「狄倫·湯馬斯的詩」。

弗雷德揀錢幣的時候,放的是布頓的唱片。

弗雷德立起身來,搖搖晃晃的,耳朵里嗡嗡作響,眼睛裏直冒金星。他走進卧室,發現他老婆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睡著了。她喝多了,滿嘴是小雞和蛋黃醬的氣味,和往常跟阿曼尼達一起吃過午飯回來的情況沒什麼兩樣。弗雷德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盤算著要在地窖里的一根管子上弔死。

但是,此刻他想起了他的兒子。廁所里傳來沖水的聲音。

這麼說,小弗蘭克林在家,在洗澡間內。他走到弗蘭克林的卧室里去等他。這間屋是弗雷德在這幢房子裏唯一真正感到舒服的地方。拉着窗帘。這件事有點奇怪,因為這個孩子沒有任何理由要把白天最後一點光線擋在外面,而且也沒有鄰居偷看。

唯一的光線是來自床頭柜上的一盞稀奇古怪的燈。這盞燈上有一個手舉鐵鎚的鐵匠石膏小塑像。鐵匠後面有一塊桔紅色的磨花玻璃。玻璃後面是一個燈泡,燈泡上方有一個小小的洋鐵做的風車。從燈泡上升的熱空氣推動風車轉動。轉動着的風車的發亮表面使得光線在桔紅玻璃上閃爍跳躍,看起來像是真有一團火。

這盞燈還有一個故事呢。它已有三十三年的歷史了。製造這盞燈的公司正是弗雷德的父親所作的最後一次投機事業。

弗雷德想服用大量安眠藥,但是又想起了他的兒子。他掃了一眼這個古里古怪的燈光照亮的房間,想找點什麼話題好同孩子聊聊。他看到床上枕頭下露出了一張照片的一角。弗雷德把它抽了出來,心裏想很可能是某體育明星的照片,或者是弗雷德他自己在「玫瑰花蕾!號」上操船的照片。

但是,它原來是一張春宮照片,是小弗蘭克林今天上午從莉拉·邦特萊恩那裏買來的,用的錢是他送報紙掙來的。照片上是兩個裸體的傻笑着的肥胖妓女,其中的一個正企圖和一個高貴的、正經的、面無笑容的謝特蘭小馬駒進行根本不可能的性交。

弗雷德覺得噁心,慌手慌腳地把這張照片放進他的口袋裏,步履蹣跚地走出來,進了廚房,心裏想着,天曉得這還有什麼可談的呢。

他瞄了一眼廚房:即使在這裏放一張電刑椅子也不見得合適。卡洛琳認為這裏是受苦刑的地方。這裏有一株海芋,早已經枯死了。水池上的肥皂盤內是由濕的碎肥皂片片壓成的一個五顏六色的肥皂球。肥皂碎片制肥皂球是卡洛琳結婚時帶來的唯一持家手藝。是她從她媽媽那裏繼承來的。

弗雷德想到在澡盆內放滿熱水,爬進去,然後用不鏽鋼刮鬍子刀片把他的手腕切開。但是,此刻他看到角落裏的小塑料垃圾桶里裝得滿滿的。他知道,如果卡洛琳酒醒起來以後,發現沒有人把垃圾桶拿出去倒,她會大為光火。於是,他把垃圾拿到車房倒了,然後用房子旁邊的軟管把桶沖洗乾淨。

「咣啷、咣啷」,桶內的水在訴說着。然後,弗雷德看到不知誰沒把地窖里的燈關上。他從地下室窗前的空地,透過骯髒的玻璃望進去,看到粘糊糊的碗櫃的頂部,有他父親寫的家史———這本家史弗雷德想也沒有想過要去看看。還有一罐子耗子葯和一支銹壞了的零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

這個靜止的世界是有趣的。然而此時,弗雷德發覺這裏並不是完全靜止的。一隻小老鼠正在啃那本手稿的角。

弗雷德敲敲窗子。老鼠停下來了,四處張望着,就是沒有看到弗雷德,於是又繼續啃了起來。

弗雷德走進地下室,從架子上取下手稿,看看壞成什麼樣了。他把封面上的積灰吹掉,上面寫着:《羅德艾蘭州的羅斯瓦特家史》,里胡·羅斯瓦特著。弗雷德解開捆住手稿的帶子,翻開第一頁,它是這樣說的:

羅斯瓦特家族在舊世界的家,原來是而且現在也還在康瓦爾附近的錫利群島上。約翰在那裏創建了這個家族,他於一六四五年登上聖瑪麗島,是跟隨後來成為查理二世的十五歲的查理王子的同一伙人,到這裏是為了逃避清教徒革命。當時,羅斯瓦特這個姓是個化名。在約翰給自己採用這個姓之前,英格蘭根本就沒有羅斯瓦特這個姓。他的真名字是約翰·格雷厄姆。他是蒙特羅斯的第五代伯爵和第一代侯爵詹姆士·格雷厄姆的五個兒子中的老么。他之所以必須採用化名,是因為詹姆士·格雷厄姆是保王黨的領袖之一,但保王黨沒有勝利。詹姆士干過許多羅曼蒂克的冒險。有一次他喬裝,跑到蘇格蘭高地,組織了一支小而精銳的軍隊,帶領着他曾經六次大勝兵力遠遠超過他的阿其波爾德·坎貝爾,第八代阿基爾伯爵的長老會低地軍隊。詹姆士也是一個詩人。所以每個姓羅斯瓦特的實際上都是一個格雷厄姆,屬蘇格蘭貴族血統。詹姆士於一六五!年被絞死。

可憐的老弗雷德根本不敢相信,他居然和這樣榮耀的人有關係。真是湊巧,他穿的正是一雙阿基爾襪子。他向上提起點褲子看着這雙襪子,現在阿基爾對他有了新的意義。他自言自語地說,他的一位祖輩曾痛殲阿基爾伯爵六次。弗雷德同時也發現,他的小腿碰在桌子上,比他原來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因為血已經流到他的阿基爾襪子的上部了。

他繼續往下看:

約翰·格雷厄姆在錫利群島上重新取名為約翰·羅斯瓦特,顯然是他發現此地的溫和氣候和這個姓氏很相宜,所以他再也沒有離開這裏,生了七子六女,據說他也是一位詩人,不過沒有一篇詩作得以流傳。如果我們能看到他的一些詩,那麼這些也許可以向我們揭示直到如今的一個迷:為什麼一個貴族竟然會放棄他的好姓氏以及它帶來的一切特權,反而滿足於在一個遠離財富和權力中心的一個小島上,過一種簡樸的農民生活。我可以作一種猜測,也只能是一種猜測而已,他或許是對他在和他的兄弟並肩作戰時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情況感到厭惡,不管是什麼,他從來也沒有對家人說過他是從哪裏來的,而且在皇朝復辟以後,也從來沒有透露過他自己的原姓是格雷厄姆。在格雷厄姆家史上,據說他是在護衛查理王子的路途中在海上失蹤的。

弗雷德聽到了樓上卡洛琳嘔吐的聲音。

約翰·羅斯瓦特的第三個兒子,弗雷德里克,是羅德艾蘭州羅斯瓦特的直系祖先。我們對他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有一個兒子,叫作喬治,他是羅斯瓦特家第一個離開島子的人。喬治在一七!!年到了倫敦,成了一個花商。喬治有兩個兒子,小的一個叫作約翰。於一七三一年因債務而入獄。一七三二年,他由詹姆士·!"奧格勒索普代付債款而被保釋出獄,條件是約翰要陪同奧格勒索普遠征隊到喬治亞去。約翰將充當遠征隊的首席園藝家。種植桑樹和養蠶抽絲由他們來計劃。約翰·羅斯瓦特也將充當主要的設計師,負責規劃後來成為薩凡納市的那塊地方。一七四二年約翰在西班牙的血腥沼澤戰鬥中負了重傷。

看到這裏,弗雷德對他的祖上在過去竟這樣機智和勇敢而欣喜若狂,以致他必須即刻把這件事告訴他的老婆。他從來沒想到要把這本寶書拿給他老婆看。它必須留在這個神氣的地窖里,讓她自己下來拜讀。

所以,他把蓋在她身上的床罩拉掉。這肯定是他們結婚以來最放肆、最具色情挑逗性的行動了。他告訴她他的真正姓氏是格雷厄姆,說他的一位祖先曾經設計過薩凡納市,要她跟他一起到地窖里去。

她莫名其妙地跟着弗雷德下了樓。他指給她看那本手稿,嘰里喳啦地對她講了一通羅德艾蘭州的羅斯瓦特的家史,一直講到血腥沼澤戰鬥為止。

「我要着重講清楚的是,」他說,「是———我們不是沒有地位的人。我對假定我們是無名之輩的說法已經感到厭惡和膩透了。」

「我從來沒有假定我們是無名之輩呀。」

「你假定過我是無名之輩。」這還真不假,而且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個大實話使他們兩人都不知所措。「你明白我的意思口羅。」

弗雷德說。他接着說,語氣不似剛才那般堅決,這是因為他處於一種從未有過的有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狀態,一種不知從何說起,如何說好的狀態。

「那些賊娘養的,你認為好得不得了,跟我們比———跟我比———我倒想要看看,他們有多少東西可以和我們的祖先比?我原先一直認為人們吹噓自己的家譜真是太沒意思了———不過,老天作證,如果有人這樣堅持,我倒很高興地讓他見識見識我的祖先!我們別再老是低聲下氣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別人說『你好』,或者說『再見』!我們則不管幹什麼總是說『請原諒』。」他舉起雙手,「再也不低聲下氣了!是啊,我們是沒錢!不錯,我們是窮!這是美國!而美國是在這個倒霉的世界上,人們並不需要窮而老是應該低聲下氣的地方。在美國,問題應該是:『這個人是個好公民嗎?他是不是誠實?他是不是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啦?』」

他用他的一雙肉墩墩的手舉起手稿,嚇唬可憐的卡洛琳:「羅德艾蘭州的羅斯瓦特過去曾經是活躍的有創造力的人,而且在將來也還會是的。」他對她說,「有些人有錢,有些人沒有錢,但是,老天作證,他們在歷史上都有自己的作用。再也可以這樣低三下四了!」

他已經成功地使卡洛琳也納入了他的思路。這對任何熱情奔

放的人本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她讓一種敬畏搞得暈頭轉向。「你知道華盛頓國家檔案館門上面寫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她承認。

「『過去只是開場白!』」

「哦。」

「好吧,」弗雷德說,「現在就讓我們一起來讀這本羅德艾蘭州的羅斯瓦特的歷史吧,同時用這麼一點點共同的自豪和信念來進一步加強我們的婚姻關係吧。」

她無聲地點着頭。

約翰·羅斯瓦特參加血腥沼澤戰鬥的故事正好在手稿第二頁結束了。所以,弗雷德用拇指和食指夾住這一頁的角上,裝模作樣地掀起來,以顯出下面的奇迹。

手稿上是空的。家史的核心部分已經被白蟻吃掉了。它們還在這裏,像蛆堆一樣,藍灰色的,還在吃呢。

當卡洛琳被氣得渾身哆嗦著,頓着腳又爬上地窖的樓梯以後,弗雷德平靜地自己勸自己,現在是真正去死的時候了。弗雷德閉着眼也會打絞刑結,此刻他就用晒衣繩打了一個。他爬上一張凳子,把另一頭拴在一個有二英寸半套鈎的水管上,他曾經試過這根管子。

他正在把繩套往頭上套的時候,小弗蘭克林從樓梯口往下喊,說是有人來找他。這個人就是諾曼·姆沙利。他不經邀請就走下樓梯,提着一個用繩子交叉捆着而又合不攏的肥大的公文包。

弗雷德趕快行動,差一點就丟了人,讓人家看到他正在自我毀滅。

「你———?」他對姆沙利說。

「是羅斯瓦特先生嗎?」

「是———?」

「先生———就在此時此刻,你的印第安納州的親戚正在詐騙剝奪你和你一家子的繼承權,成萬上億的錢。我來就是要告訴你一個相當便宜和簡單的法律行動,這萬貫的家產就是你的了。」

弗雷德暈倒了。

兩天以後,差不多正是埃利奧特在造鋸城肯迪食堂搭乘灰狗公共汽車去印第安納波利斯與西爾維亞在青鳥室見面的時候,時已正午,他還睡意正酣。他晚上睡得特別不好,不僅因為是電話,而且不斷地來找他的人一半以上都喝醉了酒。在羅斯瓦特鎮出現了一種惶惶不安的情緒。儘管埃利奧特多次否認,但是來找他的人都一口咬定,說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埃利奧特整理乾淨他的桌面。放在桌上的是一套新的藍色服裝,一件新的白色襯衣,一條新的藍色領帶,一雙新的黑色尼龍短襪,一條新的騎師牌襯褲,一支新牙刷和一瓶口腔洗臭水。這支新牙刷他已經用過一次了。他的口臭已經到了很嚴重的程度。

狗在外面吠叫。它們從消防站跑過街去歡迎它們的一個要好的朋友,戴爾伯特·皮奇,本城的一個酒鬼。它們為他不願意做人而願意當狗的努力而歡呼。「去!去!去!」他白費力氣地叫着,「該死的,我沒有喝醉。」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埃利奧特的街門,「砰」地一聲把他的這些狗朋友關在門外。他一面爬樓梯,一面唱着。這就是他唱的:

我得了淋病,還得了爛卵泡。

淋病倒是沒什麼關係,爛卵泡可真難熬。

戴爾伯特·皮奇,一頭亂髮,渾身發臭,爬到樓梯半中腰時這首歌就沒詞了,因為他爬得實在太慢。他又唱起了《星條旗永不落》。他走進埃利奧特的辦公室時,又是喘,又打嗝,還在哼著歌。

「羅斯瓦特先生?羅斯瓦特先生?」羅斯瓦特把頭蒙在毯子裏,雖然他睡著了,他的手卻緊緊抓住這塊蓋屍布。所以,皮奇為了看到埃利奧特可親可愛的臉龐,不得不克服這雙手的力量:「羅斯瓦特先生———你還活着嗎?你還好吧?」

埃利奧特的臉部因為爭奪毯子而變成一副怪模樣:「什麼?什麼?什麼?」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感謝仁慈的主啊!我夢見你死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夢見天使們從天上下來,帶着你上去了,把你就放在可愛的耶穌本人的身旁。」

「沒有,」埃利奧特迷迷糊糊地說,「怎麼會發生這類事情呢。」「將來總會發生的。而且,你在天上會聽到本城的哭喊聲的。」埃利奧特真希望他在天上聽不到這些哭喊聲,不過他沒有說出來。

「雖然你還活着,羅斯瓦特先生,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回來了。你要上印第安納波利斯去享受各種歡樂刺激。各色燈光和漂亮的房子,你又要享受一下高等生活的味道了。這麼一來,你就會要求更多,這也是很自然的。任何人只要享受過你的那種高等生活的味道,那麼下一步,就會到紐約去,去過那裏的最高等的生活。說實在的,你為什麼不可以呢?」

「皮奇先生———」埃利奧特揉了揉眼,「如果我真的去紐約,又過那種最最高等的生活的話,你知道我會發生什麼事嗎?在我一接近一個通航的水面的一剎那,天雷就會把我打入水中,一條鯨魚就會把我吞掉,這條鯨魚就會一直游到墨西哥灣,游上密西西比河,游上俄亥俄河,游上瓦巴西河,游上白河,游上洛斯特河,游上羅斯瓦特河。然後,這條鯨魚就會從小河跳進羅斯瓦特州際航運運河,它會沿着運河游到本城,我被它吐在巴台農神廟。那麼我就會在那裏了。」

「不管你是不是還回來,羅斯瓦特先生,我要告訴你一條新聞,當作陪你一道去的禮物。」

「是什麼新聞,皮奇先生?」

「就在十分鐘以前,我發誓戒酒了,這就是我給你的禮物。」

埃利奧特的紅色電話機響了。他猛地沖了過去,因為這部機子是消防隊的熱線。「喂!」他緊握左手的全部手指,但中指卻翹著,這個姿勢並沒有色情的意味。他是準備去按那個紅色按鈕。

這個按鈕會使消防站頂上的末日喇叭大聲嚎叫起來。

「羅斯瓦特先生?」傳來女人的聲音,而且是忸忸怩怩的。

「是啊!是啊!」埃利奧特心裏七上八下,焦急不安,「哪兒失火啦?」

「在我的心裏,羅斯瓦特先生。」

埃利奧特生氣了,不足為奇。誰都知道,他最恨有人和消防部門開玩笑。這是他唯一痛恨的事情。他聽出了打電話的人,她是瑪麗·摩迪,就是前天他給她的雙生子洗禮的懶婆娘。她是一個縱火嫌疑犯,一個判過刑的商店小偷,一個五塊錢一次的妓女。埃利奧特對她用這條直達線大為惱怒。

「你真該死,怎麼使用起這個號碼來啦!該把你送進監獄去在那裏腐爛!用消防電話線打私人電話的臭婊子養的,都該下地獄,永世受煎熬!」砰地一聲,他掛了電話。

過了幾秒鐘,黑電話機響了。「我是羅斯瓦特基金會,」埃利奧特溫柔地說,「需要我們幫忙嗎?」

「羅斯瓦特先生————我還是瑪麗·摩迪。」她在抽噎。

「究竟出了什麼事,親愛的?」他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他真的是準備馬上去殺死那個使她哭的人。

一輛由司機駕駛的黑色克萊斯勒牌帝國型轎車停在埃利奧特的兩個窗戶正下方的街邊。司機打開了後座門,出來的是給關節炎老毛病折磨著的印第安納州參議員,李斯特·阿姆斯·羅斯瓦特。他是個不速之客。

他吱吱嘎嘎地徑自上了樓。這種凄楚的作法可不是他過去的老作風。他老得讓人吃驚。他像別的來訪者一樣,敲敲埃利奧特辦公室的門,問他是不是能進去。埃利奧特,還穿着他那件氣味芬芳的戰時剩餘物資————長長的約翰式衣服,迎上前去,擁抱他的父親。

「父親,父親,父親———多美妙的意外啊!」

「我跑這一趟好麻煩。」

「我希望不是因為你認為不會受到歡迎而感到不容易。」

「我受不了這樣七凌八亂的樣子。」

「這比一個星期以前要好多了。」

「真的嗎?」

「我們一個星期以前進行了一次徹底打掃。」

參議員閃縮了一下,用腳尖輕輕踢了一下一個啤酒罐:「我希望不是為了我的緣故,因為,我看總不致於是由於要爆發霍亂吧。」這句話說得很平靜。

「我想,你應該認識戴爾伯特·皮奇先生吧?」

「我是聽說過的。」參議員點點頭,「你好呀,皮奇先生,我當然很熟悉你戰時的表現。開過兩次小差,對嗎?要不就是三次。」

皮奇在這樣一位大人物面前嚇得直打哆嗦,一聲不吭,咕咕噥噥地說他從來沒有當過兵。

「那就是你的父親口羅,我很抱歉。如果一個人很少洗臉和刮鬍子的話,是看不出他的年紀的。」

皮奇以他的沉默,表示承認很可能是他的父親曾經開過三次小差。

「我想我們是否能單獨呆一會兒?」參議員對埃利奧特說,「或許,這樣做違反你關於我們這個社會應該是公開和友好的信念吧?」

「我就走,」皮奇說,「我清楚我什麼時候該走。」

「我看得出來,你大概是見過一些世面,是很注重學習的人。」

皮奇拖着腳走出門,對這種侮辱突然轉過身來,他自己也大吃一驚,竟然懂得他受到了侮辱:「作為一個依靠普通老百姓選票的人,參議員,你當然可以對他們說刻薄話的。」

「作為一個醉鬼,皮奇先生,你一定知道醉鬼是不允許進投票站的。」

「我投過票。」這是當面撒謊。

「如果你投過,估計是投給我的吧。大多數人都是投我的票,即使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討好過印第安納的人們,甚至在戰爭時期也沒有。還有,你知道他們投我票的原因嗎?在每個美國人的軀殼裏面,多壞都沒關係,都有這麼一個骨瘦如柴,說話瓮聲瓮氣的老傢伙,就像我一樣,他甚至比我還更厭惡騙子手和低能兒。」

「啊呀,父親————真沒想過你會來,真是個愉快的意外。你看上去好極了。」

「我感覺糟透了。我有一件糟糕的事要跟你說。我考慮,最好還是當面對你講。」

埃利奧特稍稍皺起眉頭:「你上次是什麼時候大便的。」

「你少管閑事!」

「對不起。」

「我不是來討瀉藥的。『工業組織會議』說,我從宣佈『國家復興法案』違憲以來就沒有大過便了,不過,這不是我來的原因。」「你說過一切都糟透了。」

「那又是什麼一回事?」

「通常,跑到這裏來並且說這些話的人,十有八九都有便秘症。」

「我告訴你這是什麼新聞,孩子,然後我們再看看你能不能用瀉藥使你情緒高漲起來。有一個在麥克阿利斯特、羅賓特、里德和麥克基法律事務所工作的年輕律師,他有權閱讀所有關於你的秘密材料,已經辭職了。他現在受雇於羅德艾蘭州的羅斯瓦特,他們正在設法讓你上法庭。他們要證明你腦子有問題。」

埃利奧特的鬧鐘響了。埃利奧特拿起鍾,走到牆上的紅色按鈕那裏。他緊張地注視着鐘上走着的秒針,嘴中念念有詞,數着秒。他的粗短的左手中指對準那個按鈕,突然按了下去,於是啟動了那個西半球的最響的火警警報器。

這個喇叭的嚇人的叫聲把參議員一下子拋到了牆上,使他彎下身去,捂住了耳朵。在七英裏外的新安布洛西亞的一條狗只打着圈圈,自己咬自己的尾巴。在造鋸城肯迪食堂的一個外地人把咖啡都倒在他自己和老闆的身上。在法院大廈地下室的貝拉美容院,三百磅重的貝拉發作了一次小小的心臟病。本縣的才子們都傳揚著一個關於消防隊長查理·沃默格蘭姆的無聊的瞎編的笑話(此人在消防站隔壁開了一個保險辦事處):「這一下子准把查理·沃默格蘭姆嚇得從他的女秘書身上滾下來。」

埃利奧特放開了按鈕。這架大警報器開始吞沒了自己的聲音,發出間歇的喉音:「泡泡糖,泡泡糖,泡泡糖。」並沒有火情。在羅斯瓦特只是烈日當空的正午。

「這實在太吵了!」參議員呻吟著,漸漸地直起身,「我什麼事情都忘光了。」

「這真是太好了。」

「你聽清楚我說的羅德艾蘭那方面的人的事了嗎?」

「聽好了。」

「你如何看待此事?」

「悲哀和害怕。」埃利奧特嘆了口氣,想裝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但是沒有做到,「我倒是希望永遠沒有這個必要來證明我的精神是不是正常,而且也希望不管是哪種情況也都永遠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是否在懷疑自己是否正常?」

「當然。」

「那這有多長時間了?」

埃利奧特眼睛睜得老大,考慮著要找出個老老實實的回答:

「也許,我從十歲開始吧。」

「我敢說你是開玩笑的。」

「倒像是一個解嘲。」

「以前你是很強壯的正常小孩呀!」

「是嗎?」埃利奧特對他曾是個那種小孩子有着一種天真的愛戀,他很高興想到這個,而不願意想到那些正從四面八方向他壓來的惡鬼。

「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到這兒來。」

「我過去喜歡這兒,我現在還喜歡。」埃利奧特夢幻般地表白說。

參議員稍稍挪開雙腳,以便為他即將發出的打擊準備好一個堅實的基礎:「孩子,可能是那樣,不過現在是該走的時候了———並且以後不會再來了。」

「以後一直都不回來了?」埃利奧特驚奇地重複著。

「你這一段生活結束了。它總是要結束的。這一點我還得感謝羅德艾蘭的害人的傢伙!他們正強迫你離開,而且是馬上離開。」

「他們如何能辦到呢?」

「在這種背景之下,你準備怎麼樣來證明你自己是正常呢?」

埃利奧特看着自己,看不出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這看起來———看起來———有什麼特別的嗎?」

「你自己心裏有數,它的確是這樣的。」

埃利奧特慢慢地搖搖頭:「你會吃驚的,我什麼也不清楚,父親。」

「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沒有一個像這裏的組織。如果說這裏就是一套舞台佈景,腳本又要求在幕拉開的時候台上空無一人,那麼,在幕拉開以後,觀眾就會坐不住了,急於要看看,居然還有這麼不可思議地這麼過子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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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號屠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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