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第08章

我在一點半鐘去找范諾登,這是先前約好的。他曾預先告訴過我,如果不開門就是說他在同某人睡覺,也許是他那個喬治亞女人。

他還是露面了,剛剛大吃大喝了一頓,不過像往常一樣顯得疲憊不堪。他一起床就詛咒自己、詛咒工作、詛咒人生,他一起床便百無聊賴、心煩意亂,想到自己昨夜沒能死去便懊惱不已。

我在窗旁坐下儘力勸慰他一番,這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必須哄得他真的起床。早晨——凌晨一點到下午五點都是他所說的「早晨」——他常利用早晨的時間沉涸於幻想之中,多半是重溫往昔的舊夢,回憶他的「娘兒們」。他努力去追憶她們是如何離開他的,在一些關鍵時刻同他說了什麼,他是在哪兒跟她們睡覺的等諸如此類的瑣事。他躺在床上咧著嘴笑,詛咒謾罵,同時以那種奇怪的、令人生厭的方式用手指比劃,似乎要表明他對此類事情已深惡痛絕,不屑用語言表達。床頭掛着一隻灌洗器,這是他用來應付「緊急情況」的,是為「處女們」預備的,他總像一頭警犬一樣追逐她們。跟某一位這些神話中的姑娘睡過後他仍稱她為處女,而且幾乎從不提她的姓名。「我的處女,」他總這麼說,如同他說「我的喬治亞女人」一樣。進衛生間前他說,「如果我的喬治亞女人來了,叫她等著,說這是我說的。聽着,你若願意要就要她好了,我已經煩她了。」

他斜眼看看天氣如何,深深嘆了口氣。若是下雨他便說,「他媽的這鬼天氣,叫人難受。」若是陽光明媚他又說,「他媽的這鬼太陽,叫人睜不開眼。」正要刮鬍子,他猛然想起沒有乾淨毛巾了。「這個他媽的鬼旅館,他們太吝嗇,連每天給一塊乾淨毛巾都捨不得!」不論他幹什麼,到哪兒去,事情總是不對頭,不是來到了一個鬼國家便是找了一個鬼工作,或者就是某個鬼女人把他弄得不舒服。

他嗽嗽喉嚨說,「我的牙齒全壞了,這都是因為他們這兒給人吃的鬼麵包。」他大張開嘴,扯開下唇叫我看,「看見了嗎?昨天拔了六顆牙,要不了多久就得重裝一副假牙,這就是為生計奔波的結果。我到處遊盪的時候全部牙齒都好好的,眼睛也很明亮。現在再看看我!我還能玩娘兒們真是不簡單。老天,我想找個有錢的娘兒們——像卡爾那個小滑頭找的一樣。他給你看過那個女人給他寫的信了嗎?你知道她是誰?他不肯告訴我她的名字,這個狗東西……他怕我把她從他身邊奪走。」他又嗽嗽喉嚨,盯着空牙洞看了許久。他憂傷他說,「你比我走運,至少還有朋友,而我,除了那個用他的有錢女人逗我發瘋的小滑頭以外,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他說,「聽着,你認識一個叫諾爾瑪的女人嗎?她整天在大教堂附近閒蕩,我看是個搞同性戀的。我昨天把她帶到這兒來,在她屁股上搔癢了……我甚至把她的褲頭褪下來了……後來我厭煩了。老天,我再也不願那樣勉強什麼人了,那不值得。她們要麼干,要麼別干——浪費工夫跟她們搏鬥是愚蠢的。在你正跟一個小婊子拚命搏鬥時,也許外面露天咖啡座上有十來個娘兒們恨不得馬上跟你睡呢。這是真的,她們全為了跟人睡覺到這兒來,她們認為在這兒乾沒有罪……可憐的傻瓜!有些從美國西部來的教師是貨真價實的處女……我說的全是真的!她們整天坐着想這件事,你根本不用怎麼挑逗她們,她們正巴不得呢。那天我弄了上個結了婚的女人,她說她已有六個月沒有跟人睡過了。你能想像到嗎?老天,她十分上勁兒!我還以為她要把雞巴從我身上吸下來呢,她還一直哼哼卿卿的。『你怎麼樣?』她不住地這樣問,像瘋了一樣。你知道這個婊子想幹什麼?

她想搬到這兒來往。你想想!她問我愛不愛她,可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從不間她們的名字……也不想知道。這些結過婚的女人!老天,你若見到我帶到這兒來的所有結過婚的女人,你就再也不會想入非非了。這些結過婚的女人比處女更糟,她們根本不等你動手——她們自個兒替你把那玩藝兒掏出來,過後她們還要談論愛情,真叫人噁心。告訴你,我真的恨起娘兒們來了!」

他又瞧了一眼窗外,在下檬檬細雨,五天來一直這樣下着。

「喬,你去多姆大飯店嗎?」我叫他喬是因為他叫我喬,卡爾同我們在一起時也是喬。每個人都是喬,因為這樣簡便些,還可以愉快地提醒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言歸正傳,喬不想去多姆大飯店——他在那兒欠的錢大多了。他想去「庫波勒」,想先在那兒溜達一會兒。

「正下雨呢,喬。」

「我知道,去他媽的!我得運動運動,我得把肚子裏的髒東西沖洗出去。」聽他這麼說,我產生了一種印象——全世界都包孕在他肚子裏,在那裏面腐爛。

穿衣戴帽時他又陷入一種半昏睡狀態,他站着,一隻胳膊穿過外衣袖子裏,帽子斜扣在頭上。他開始大聲說夢話——里維那拉避寒地,太陽,如何在偷懶中虛擲了一輩子光陰。他說,「我對生活的全部要求不外乎凡本書、幾場夢和幾個女人。」他沉思著喃喃自語,同時帶着最最溫柔、最最陰險的微笑望着我。

「喜歡我的笑容嗎?」他問,接着又厭惡地說,「老天,我若能找到一個可以這樣朝着她笑的闊女人該有多麼好!」

他顯出極其疲倦的樣子說,「現在,只有一個闊女人才能救我。一個人總是追逐新的女人便會厭倦的,這會變得機械起來。

你瞧,問題在於我無法戀愛。我是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女人只是幫我做夢的,僅此而已。這是一種罪孽,同酗酒、抽大煙一樣。我每天都得換新的女人,否則就不自在。我想得太多了,有時也覺得自己很好笑——我那麼快就把它拔出來,這其實又是多麼沒意義。我干那件事完全是機械的,有時我根本不在想女人,可是突然注意到一個女人在看着我,好,得了,這一套又重新開始了。還來不及想自己在幹什麼我就把她帶到屋裏來了,連對這些女人們說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我把她們帶到屋裏,在她們屁股上拍一巴掌,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完事了。真像一場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不大喜歡法國姑娘,忍受不了她們,他說,「她們不是想賺錢就是想叫你娶她們,她們骨子裏全是婊子。我情願對付一個處女,她們還給你一點點幻想,開始還掙扎幾下。」其實全一樣,我們瞥了一眼那個露天咖啡座,所看到的妓女中沒有一個是范諾登不曾睡過的。他站在酒吧門口把她們一一指給我看,他細緻地描述她們,談到她們的優缺點。「她們全都不夠性感。」他說,接着便用雙手比劃,心裏又想起漂亮、有趣、急不可耐地要干那件事兒的處女。

這番邏想剛剛進行了一半,他猛然打住不說了。他興奮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給我看一個鯨魚般大塊頭的女人,她正要坐到一把椅於上去。他咕嚕道,「這是我的丹麥娘兒們。看見她的屁股了?丹麥式的。這娘兒們是多麼喜歡干那件事兒呀!她簡直是乞求我的。到這兒來……現在看看她,從這邊看!看看那個屁股,好嗎?碩大無比。告訴你,她趴到我身上時我雙手去摟還摟不過來,她的屁股把全世界都遮住了。她讓我覺得自己像一隻爬進她身體里的小爬蟲,我不明白為什麼會迷上她——我猜是因為她的屁股。它是那麼不諧調,上面又有那麼多皺褶!你無法忘掉這樣一個屁股,這是實實在在的……實實在在的事實。其他女人或許會叫你厭煩,或許會給你一瞬間的幻覺,可是這個娘兒們——她的屁股!天啊,你不會忘記她的……就好像上床睡覺時身上壓了一座紀念碑。」

這個丹麥娘兒們似乎叫他興奮起來了,那股懶散勁兒一掃而光,眼珠都快要從腦袋裏凸出來了。當然,一件事情使他聯想起另一件。他想從這家鬼旅館里搬出去,因為這兒的吵鬧聲叫他心煩。他還想寫一本書,這樣腦子裏就有事情可想了。然而那件見鬼的工作在礙事兒。「這件鬼工作叫你渾身沒勁兒!我不想寫蒙帕納斯……我想寫我的生活。我的思想,我想把肚子裏的髒東西弄出來……聽着,把那邊那個娘兒們弄來!很久以前我跟她睡過,她曾在中央菜市場附近祝是個很有意思的婊子,她躺在床邊上,拉起裙子。那樣試過嗎?還不壞。她也並不催我,只是躺着玩她的帽子,我卻從容不迫地在她身上使勁兒。等我達到高潮,她好像不耐煩了——『完事了嗎?』好像這根本無所謂似的。當然啦,是無所謂,這一點我他媽的清楚極了……只是她那種冷血動物的樣子……我還真有點兒喜歡……那樣子很迷人,知道嗎?起身去擦自己身上時她唱起來了,走出旅館時還在唱,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她揮舞著帽子、哼著歌兒走掉了。這是能整治你的婊子!睡起來倒還不錯,我想我喜愛她還要勝過我的處女呢。可跟一個對此根本無動於衷的女人睡覺是一件邪惡的事情,直叫你的血發熱……」沉思了一會兒他問,「若是她有點兒感情,你能想像出她會是怎樣的?」

他又說,「聽着,我要你明天下午跟我一道去俱樂部……那兒有一場舞會。」

「明天不行,喬。我答應要幫卡爾幫到底……」「聽我說,別管那個討厭的傢伙!我要你幫我一把,是這麼回事,」——他又用雙手比劃開了——「我搞到了一個女人……她應允在我不上班的晚上來跟我過夜。可我還沒有完全掌握住她,她有一個母親,你知道……算是一個畫家之類的貨色。每一回見面她都要嘮叨個沒完,我想實情是當媽的吃醋了。若是我先跟這個媽睡一覺她就不會介意了,你明白這類事情……總之,我想你也許會樂意要這個媽的……她還不錯……若是沒有看見她女兒我自己也會考慮要她的,女兒年輕漂亮,一副水靈樣兒——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她身上有一股純潔的氣息……」「你聽着,喬,你最好還是找別人去……」「唉,別這樣!我知道你對此怎麼想,我只是請你幫我一個小忙。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甩掉那個老女人,我想先喝醉酒再躲開她——可我認為那年輕的不會高興的。她倆都是纏纏綿綿的女人,從明尼蘇達州還是什麼地方來的。好了,明天過來叫醒我,行嗎?否則我會睡過頭的,另外,我要你幫我找一間房子,你知道沒有人幫我。給我在離這兒不遠的一條僻靜的街上找一個房間,我只有呆在這兒了……這兒,讓我賒帳。你得答應幫我做這件事,我會時常給你買頓飯吃的。無論如何你得來,跟那些蠢娘兒們說話急得我要發瘋,我要跟你談談哈夫洛夫洛克·靄理士。老天,我已把那本書找出來三個星期了,結果一次也沒看過。人在這兒就跟爛掉差不多。你信不信?我從來還沒有去過盧浮宮,也沒有到過法蘭西喜劇院。這些地方值得去嗎?

不過我看這也能多多少少叫人別胡思亂想。你整天幹什麼來着?

不覺得無聊?為了跟女人睡覺要幹什麼?聽我說……到這兒來。

先別走掉……我很孤獨呢。你知道嗎?這種狀況再持續一年我就會發瘋的,我一定得離開這個鬼國家,我在這兒無事可做。我明白現在在美國叫人不痛快,反正都一樣……可在這兒人會瘋掉的……那些下賤的蠢貨整天坐着吹噓他們的作品,所有這些人都一文臭錢不值。他們都是潦倒失意的人,這才是他們來這兒的原因。聽着,喬,你想過家嗎?你是一個有意思的傢伙……你好像還喜歡這兒。你在這兒發現什麼了?但願你能告訴我,我真心希望能不再想自己的事情。我心裏亂極了……好像那兒有一個結……我知道我快要把你煩死了,可我一定得找個人談談。

我不能同樓上那些傢伙談……你知道那些狗東西是什麼貨色……都是寫署名文章的人。卡爾,那個小滑頭,他自私透頂了。

我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可我不自私,這是有區別的。我想我是一個神經病患者,我無法不想着自己,這並不是我認為自己重要……只是我無法去想別的事情,就是這樣。如果能愛上一個女人或許會好一些,可是我找不到一個對我感興趣的女人。我心裏亂糟糟的。你看出來了,是嗎?你說說我該怎麼辦?如果你處於我的位置怎麼辦?聽着,我不想再強留你了,可你明早得叫醒我——一點半——怎麼樣?你若替我擦皮鞋,我還會多給你一點兒。還有,若有一件乾淨的替換襯衣,也把它帶來,行嗎?見鬼,那件活兒都快把我累趴下了,卻連一件乾淨襯衣都掙不來,他們對待我們像對待一群黑鬼一樣。唉,算了,見鬼!

我要去散步……把肚子裏的髒東西衝出來。別忘了,明天!」

同這個叫伊雷娜的闊女人的通信一直持續了六個多月。最近我天天都向卡爾彙報,好叫這場戀愛開始,因為在伊雷娜那方面這件事可以無限期地發展下去。最近幾天來雙方都寫了雪片似的大批信件,我們寄出的最後一封信幾乎有四十頁厚,是用三種語言寫的。這最後一封信是一個大雜燴;其中有舊小說的結尾,有報紙星期日增刊上摘抄下來的片言隻字,有重新組織過的給勞娜和塔尼亞的舊信,還有從拉伯雷和彼脫羅尼亞作品中胡亂音譯過來的片斷,總之我們都把自己累壞了。最後伊雷娜決定要同這個通信人談談了,她終於寫了一封信通知卡爾在她的旅館里碰頭。卡爾嚇得屁滾尿流,給一個陌生女人寫信是一碼事,去拜訪她、同她做愛卻完全是另一碼事。到赴約前最後一分鐘他仍嚇得發抖,我不由得想自己恐怕不得不代他去了。我們在伊雷娜住的旅館前下了計程車,卡爾抖得很厲害,我只好先扶着他沿這條街走了一會兒。他已經喝下了兩杯茴香酒,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一看到旅館他便快垮了,這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有一個又大又空、英國女人可以獃獃地在裏面坐好幾個鐘頭的大廳。為了提防卡爾溜掉,服務員打電話通報他的到來時我一直站在他身邊。伊雷娜在家,正在等他。他跨進電梯時又絕望地瞥了我最後一眼,當你用繩索勒住狗的脖子時它作出的正是這種無言哀求。穿過旋轉門出來,我想到了范諾登……我回旅館去等電話,卡爾只有一小時時間,他答應在去上班前先告訴我結果如何。我又翻檢了一遍我們寫給她的那些信的複寫件,我試圖想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就是想不出。她的信寫得比我們好得多,顯然信是真誠的。現在他們摟在一起了,不知道卡爾還尿不尿褲子。

電話鈴響了,他的聲音有些古怪,有點兒尖,既像是被嚇壞了,又像是很開心。他讓我代他去辦公室,「給那個狗雜種怎麼說都行!告訴他我快死了……」「喂,卡爾……能告訴我……」「你好!你是亨利·米勒嗎?」是個女人的聲音,是伊雷娜,她在問我好呢。她的聲音在電話上非常悅耳……悅耳。一剎那間我變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我想說,「喂,伊雷娜,我認為你很美……我認為你美極了。」我想跟她說一件真實的事情,不管聽起來這有多麼傻,因為我現在聽到她的聲音後知道一切都已經變了。可是不等我鎮定下來卡爾又接過了聽筒,扯著古怪的尖細嗓子說,「她喜歡你,喬。我把你的事全告訴她了……」在辦公室里我只得替范諾登讀要校對的稿子。到了休息時間他把我拉到一邊,臉色陰沉沉的,「很難看。

「這麼說這個小滑頭快死了是嗎?喂,這裏面有什麼名堂?」

「我想他是去看那個有錢的女人了。」我平靜地說。

「什麼!你是說他去找她了?」他顯得很激動,「喂,她住在哪裏?叫什麼名字?」我假裝一無所知,他又說,「我說,你是個不錯的人。你為什麼不早點幾告訴我這件風流韻事?」

為了安慰他,我最後答應一從卡爾那兒打聽到細節就全部告訴他,我自己在見到卡爾之前也急不可耐呢。

第二天中午時分我去敲他的房門,他已起床了,在抹肥皂刮鬍子,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甚至看不出他會不會對我說實話。陽光從敞開的窗子裏傾瀉進來,小鳥在吱吱叫,卻不知怎麼搞的,屋子比往常更加顯得光禿禿的、更窮酸。地板上濺滿了肥皂泡沫,架子上掛着那兩條從來不曾換過的臟毛巾。不知怎麼搞了,卡爾也一點兒變化都沒有,真叫我大惑不解。今天早上整個世界都該發生變化,不論變好變壞總得變,劇烈地變。可是卡爾卻站在那兒往臉上抹肥皂,全然不動聲色。

「坐下……坐在床上,」他說。「你會聽到一切的……不過先等等……等一會兒。」他又開始抹肥皂,接着磨起剃刀來。他還提到水……又沒有熱水了。

「喂,卡爾,我現在很焦急。你如果想折磨我可以過一會兒再折磨,現在告訴我,只告訴我一件事……結果是好是壞?」

他從鏡子前扭過身來,手裏拿着刷子,朝我古怪地笑笑。

「等等!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這就是說你失敗了。」

他終於說話了,字斟句酌地,「不,既沒有失敗,也沒有成功……對了,你在辦公室替我安排好了嗎?是怎樣對他們講的?」

我看出試圖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是不可能的,待他收拾好了會告訴我的,在此之前卻不會。我又躺下,一言不發,他則繼續刮臉。

突然他沒頭沒腦他說開了——起初有點兒雜亂無章,後來越來越清楚,雄辯、有力。把事情都說出來得費一番周折,不過他似乎打算要把一切都講清楚,彷彿正在把壓在良心上的一個重負卸下。他甚至又令我想起上電梯前他曾那樣瞥了我一眼,他反反覆復提起這一點,像是要表明一切都包含在這最後一秒鐘里,像是要表明如果他有力量改變局面,他就絕不會跨出電梯。

卡爾上門時伊雷娜穿着晨衣,梳妝台上擺着一桶香檳,屋裏很暗,她的聲音很好聽。他給我講了屋裏的全部細節,香檳酒、侍者是怎樣把它打開的、酒發出的聲響、她走上前來迎接他時那件晨衣又如何沙沙作響——他告訴我一切,唯獨不談我想知道的。

他去找她時大約是八點,到了八點半,一想到工作他便局促不安。「我給你打電話時大約是九點是不是?」

「是,差不多。」

「我當時很緊張,你瞧……」

「我明白。往下講……」

我不知該不該信他的話,尤其是在我們編造了那些信之後。

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聽清了他的話,因為他講的內容完全是荒誕不經的。不過,若是知道他就是這類人,他的話倒也像是真的。

接着我又想起他在電話上的聲音——又恐懼又開心的古怪調子。現在他為什麼不更開心一些呢?他自始至終都在笑,活像一隻紅潤的、吸飽了血的小臭蟲。他又問一遍,「我給你打電話時是九點鐘,是不是?」我厭煩地點點頭,「是的,是九點。」現在他肯定當時是九點鐘了,因為他回憶起曾掏出表來看了看。再次看錶已是十點鐘,到了十點鐘她正躺在長沙發上,兩手握著自己的乳房。他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他講給我聽。到了十一點他們便拿定了主意,他們要逃走,逃到婆羅州去。去他媽的那個丈夫吧!她從來沒有愛過他,若不是他年紀大了、缺乏激情,她根本就不會寫第一封信。「後來她又對我說,『不過,親愛的,你怎麼知道以後你不會厭煩我呢?』」聽到這兒我大笑起來,我覺得這話很荒謬,忍不住要笑。

「你怎麼說?」

「你指望我說什麼?我說,哪一個男人會厭煩你呢?」

接着他向我描繪後來發生的事情——他怎樣俯身親吻她的乳房,怎樣在熱烈吻過它們以後又把它們塞進胸衣里去,總之就是塞進那玩藝兒里去——不管她們叫它什麼。過後,又喝了一回香檳。

到了午夜前後,侍者送來了啤酒和三明治——魚子醬三明治。據他講,在此期間他一直急着要撒尿。他曾勃起了一回,不過又軟下去了。他一直感到膀脫就要脹破了,可他是個狡猾的小滑頭,認為眼下的場面需要謹慎從事。

到了一點半她提議租一輛車去逛波伊思公園,卡爾心中卻只想着一件事——如何撒泡尿。「我愛你……我崇拜你,」他說。

「你說到哪兒我都跟你去——伊斯坦布爾、新加坡、檀香山,只是現在我一定得走了……太遲了。」

卡爾就在這間骯髒的小房間里向我講述這一切,太陽照進來,小烏在瘋了似的吱吱叫。可我仍舊不知道她是不是漂亮,他也仍不知道她是否漂亮。這個白痴,他連自己都不了解。他寧願認為她不漂亮,那屋裏太暗,還喝了香檳,他的神經又疲憊不堪。

「可你應該了解一些她的情況——假如這些不全是你他媽的編造出來的。」

他說,「等一下,等一下……讓我想想!不,她並不漂亮,現在我敢肯定這一點了。她前額上有一縷白頭髮……我想起來了。這還不算很糟——你瞧,我還差點忘了。她的胳膊——胳膊很細……細而且乾瘦。」卡爾開始走來走去,可忽然又站住了。

「若是她年輕十歲我或許不會考慮那一縷白髮……甚至也不注意她的細胳膊。可是你瞧,她太老了。這樣的女人每過一年都會老一大截,明年她就不是老了一歲,而是老了十歲,再過一年就老了二十歲。我卻會顯得越來越年輕,至少在五年之內「可這事兒是怎麼拉倒的?」我打斷他又問。

「這事兒根本沒——沒完,我答應星期二五點左右去見她。

你知道,這很糟!她臉上的皺紋在白天會顯得更難看。我估計她是想叫我星期二跟她睡,大白天睡——沒人會跟這樣一個女人在大白天睡,尤其是在那樣一家旅館里。我寧願在不上班的晚上干……可是星期二晚上要上班。還不止這些,我當時還答應要給她寫封信的。現在怎麼給她寫信呢?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屁,只要她年輕十歲。你認為我該跟她去嗎?去婆羅州或別的什麼她想帶我去的地方?我不會射擊,我怕槍和所有那類玩藝兒。再說,她會要求我沒日沒夜地跟她睡覺……除了打獵就是睡覺,別的什麼也不做……我辦不到!」

「也許事情還不像你想的那麼糟,她會給你買領帶之類的東西……」「也許你願跟我們一道去,嗯?我把你的情況都告訴她了「你有沒有說我很窮?有沒有說我需要東西?」

「我什麼都說了。見鬼,只要她年輕幾歲一切都好了。她說她快四十了,這就是說五十或六十了。這跟同你媽睡覺差不多……不能這樣干……這不行。」

「可她准還有一些迷人之處……你說你親吻了她的乳房。」

「吻她的乳房——這有什麼?再說光線暗,我告訴你了。」

卡爾正穿褲子,一隻紐扣掉了。「你瞧,這見鬼的西裝全爛了。我已經穿了七年了……不過沒有掏錢。以前是套不錯的衣服,現在卻發臭了。那個女人還要給我買西裝哩,這是我最想要的。可我不喜歡叫一個女人替我付錢,這種事我一輩子也沒有干過,這是你的主意。我情願一個人過日子。屁,這是一個不錯的房間吧?有什麼毛病?比她的房間瞧著要好得多,是嗎?

我不喜歡她住的豪華旅館,我反對建那樣的旅館,我對她說了。

她說她不在乎住哪兒……說只要我要她來,她就來跟我住在一起。你想像得出她帶着大箱子、帽盒子和所有那些她隨身帶來帶去的廢物搬到這兒來的情景嗎?她的東西太多了——太多衣服、瓶子和其他東西。她的房間像一個診所,她的手指頭上劃破了一點兒便不得了啦,她要找人來按摩,頭髮要燙過,不能吃這個,不能吃那個。我說,喬,只要年輕一點點她就很理想。

一個年輕女人的任何毛病都是可以諒解的,一個年輕女人也不需要有腦子,她沒有腦子倒更好。可是一個老娘兒們即使聰明,即使是普天下最最可愛的女人,也沒有多大價值。一個小娘兒們是一項投資,而一個老娘兒們卻是註定要蝕本的。老娘兒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為你買東西,可那也不會叫她們胳膊上長出肉來,讓她們大腿間流出水來。伊雷娜不錯,說實話,我認為你會喜歡她的。這事兒到你那兒就不一樣了,你不一定非跟她睡不可,你盡可以喜歡她。也許你不會喜歡她那些衣服、瓶子之類的玩藝兒,可你會寬容她的。她不會使你厭煩,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要說她還是挺有意思的,不過她乾癟了,她的乳房還行——可她的胳膊!我告訴她某一天我要把你帶去,我談了你的許多情況……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也許你會喜歡上她的,尤其是當她穿上衣服時。我不知道……」「喂,你說她有錢?我會喜歡她的!我不在乎她多大歲數了,只要不是個醜八怪……」「她不是醜八怪!你在說些什麼呀?告訴你,她很有魅力,談吐文雅,長得也好看……只是胳膊……」「好吧。如果是這樣,我去跟她睡——若是你不願意的話。

把這個告訴她,不過講得緩和些,跟這樣一個女人打交道一定得慢慢來。你把我帶去,聽任事態自己發展。狠狠地誇獎我,裝出吃醋的樣子……哼,也許咱倆會一道跟她睡的……我們到處走,一起吃飯……我們開車、打獵、穿好衣服。如果她想去婆羅州讓她帶上我們,我也不會開槍,不過這沒關係,反正她也不在乎,她只是希望被人睡,僅此而已。你一直在談論她的胳膊,可你不必一直盯着她的胳膊看。對嗎?瞧瞧這床罩!瞧瞧這鏡子!這能叫生活嗎?你願意再充高雅充下去、一輩子像只虱子一樣過日子嗎?你連旅館住宿費都掏不起……還是有工作的人呢。生活不該是這樣,哪怕她七十歲了我也不在乎,那也比這樣強……」「我說,喬,你替我去跟她睡……這樣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也許我偶爾也跟她睡上一回……晚上不上班的時候。我已有四天沒有拉過屎了,身上好像粘著一種東西,像葡萄一樣……」「那就是你生痔瘡了。」

「我的頭髮也在脫落……還得去看看牙醫。我覺得自己正在散架。我對她說了你是怎樣一個好人……你會給我幫忙的,對嗎?你不那麼扭捏,是嗎?我們若去婆羅州我就不會再生痔瘡了。也許我會生別的箔…更糟的箔…也許是發熱……或是霍亂。哼,這樣生一場大病死掉也比在一張報紙上浪費生命、屁眼上長瘡、褲子上的扣子全脫落更好一些。我盼望發財,哪怕只是一星期也好,然後帶着一種要命的病住進一家醫院,病房裏擺滿鮮花,護士們跑來跑去,還有人打電報來。你若有錢他們便會好好照顧你,用棉球給你擦身,替你梳頭。哼,這些我全懂。也許我運氣好沒死掉,也許我會破一輩子……也許我會癱瘓,只好坐在輪椅里,可是這樣一來我也會得到照料……即使我再沒有錢了。你若是個病人——真正的病人——他們就不會讓你餓死,你會有一張乾淨的床睡……他們每天給你換毛巾。

像現在這樣誰也不管你,尤其是你還有一份工作,他們認為一個人只要有份工作就該是幸福的。你情願怎樣——一輩子當個跛子,或是有一份工作……或是娶一個闊娘兒們?你情願娶一個闊女人,我看出來了。你只想着吃的。可是想一想,你娶了她,結果那玩藝兒再也挺不起來了——有時會出現這種情況的——那你怎麼辦?你只好聽任她擺佈,只好像一隻小捲毛狗那樣從她手上吃食。你喜歡那樣,是嗎?也許你不想這些事情?我什麼都想,我想要選購的西裝和想去的地方,可我還想着另一件事,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再也不能勃起了,那些花里胡哨的領帶和漂亮的西裝又有什麼用呢?你甚至不能背叛她,她會一直跟着你。不,最好的辦法是先娶她再馬上生一場病,只是梅毒還不行,比如說,霍亂,或是黃熱玻這樣,若是真的出現奇迹,你保住了一條命,你便會終生成為一個跛子,你也就不必再為要跟她睡覺而煩惱不安了,也不必再為房租發愁了。

她或許會給你買一隻帶橡膠車胎的好輪椅,上面還有各種操縱,桿之類的玩藝兒。你也許還能用手——我是指還能用手寫作,要不就雇一個人來寫。對了——這是一個作家的最佳選擇。一個人能指望他的手腳幹什麼呢?他不需要用手用腳來寫作,他需要安全……安寧……庇護。遺憾的是,所有坐在輪椅里轉來轉去的英雄都不是作家。假如你能保證上戰場去只會叫人炸掉你的雙腿……假如你能敲定這一點,我就會說,明天就叫我們打仗吧。我對勳章根本不感興趣——讓他們留着好了,我想要的只是一部好輪椅和一天三頓飯,然後我就給這些滑頭們寫本書看。」

第二天一點半鐘我去找了范諾登,這天他不上班,確切地說,今夜他休假。他給卡爾留下話說要我今天來幫他搬家。

我發現他情緒異常低落,他告訴我他一夜未曾合眼。他在想事兒,有一件事情困惑着他。沒多久我就搞清了,他一直在迫不及待地等我來,向我打聽卡爾的秘密。

「那個傢伙,」他開口了,指的是卡爾。「那個傢伙簡直是個藝術家,他詳細描述了每一個細節。他對我講得那麼細,我便知道這全是他胡編的……可我就是擺脫不了這個縈繞在心頭的故事。你知道我心裏在怎樣折騰。」

他話題一轉,問我卡爾是否將經過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他絲毫沒有懷疑到卡爾對我是一個說法,對他是另一個說法。他似乎認為編造這個故事是專門要折磨他的。他並不理會這全是捏造的,卻說這是卡爾留在他腦子裏的「意像」,這意像使他煩惱。即使整個故事是假的,這些意像也是真的。再說這件事情中的確有一個闊娘兒們,卡爾也的確去拜訪過她,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至於到底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倒是次要的。他想當然地認為卡爾乾脆利落地對付了這個女人,使他幾乎要發瘋的卻是他想卡爾描述的情節或許是真的。

他說,「這個傢伙告訴我他跟那個女人睡了六七次。他就是這麼一個愛吹牛的傢伙。我知道這裏面有不少假話,所以也不大在乎,可他又告訴我那女人雇了一輛車帶他去了波伊思公園,他拿那女人的丈夫的皮大衣當毯子用,這就太過分了。我估計他給你講了司機恭恭敬敬等他們的事……對了,他有沒有告訴你發動機一直在突突響?老天,他編得真像啊,只有他才想得出這樣一個細節……這是使一件事情顯得在心理上真實的小細節之一……聽過之後你就永遠忘不了。他的謊編得那麼圓,那麼自然……我真奇怪,他是事先想好的還是臨時靈機一動現編出來的?他是一個高明的小騙子,你簡直無法從他身邊走開……就像他正在給你寫信,像一夜間就粗製濫造出一隻花盆來。我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寫出這樣的信來……我不明白他寫信時的心理狀態……這也是一種手淫……你說呢?」

不等我開口發表意見,或是嘲笑他,范諾登又繼續獨白開了。

「你瞧,我估計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有沒有告訴你他怎樣站在灑滿月光的陽台上親吻她?這話重複一遍顯得很無聊,可這傢伙一描述起來……我簡直可以看見這個小滑頭抱着那個女人站在那裏,他已經在給她寫另一封信了,是從另一個法國作家那兒偷來的有關屋頂之類廢話的馬屁。這傢伙的話沒有一句不是學別人的,我早就發現了。你得找到一點線索,比如,看看他最近在讀誰的作品……這不容易,因為他總是鬼鬼崇崇的。

我說,若是我不知道你跟他一同去過那兒,我根本就不相信有這麼一個女人,他這樣的傢伙完全可以自己給自己寫信。不過他挺走運……他那麼小巧玲瑰,那麼嬌嫩,儀錶又是那麼浪漫,不斷有女人上他的當……她們有點兒崇拜他……我猜她們是可憐他。有些女人喜歡叫人奉承……這會使她們覺得自己身價不凡……可是據卡爾說這是一個聰明女人。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你看過她的信嘛。你認為這樣一個女人會看上他哪一點?我明白她上了那些信的當了……可是你認為她看到他后又會怎麼想?

「不過,我告訴你,這些都算不了什麼。我要講講他是怎麼對我說的,你知道他多麼擅長添油加醋……嗯,在陽台上的那一幕之後——他是把這個當作吊胃口的小菜告訴我的——在此之後,據他講,他倆進屋去,他解開了她的睡衣。你笑什麼?他騙我了?」

「沒有,沒有!你說的同他講的一模一樣。說下去……」「接着——」說到這兒范諾登自己也笑起來,「——接着,聽仔細了,他告訴我她如何抬起腿坐在椅子上……一絲不掛……他坐在地板上抬頭望着她,對她說她是多麼漂亮……他對你說過她長得像馬蒂斯的一個人物嗎?等一等……我要回憶一下他確切說了些什麼。他說了一句關於『歐德里斯克』的俏皮話……『歐德里斯克』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是用法語說的,所以不容易記住這鬼東西……不過這話倒很好聽,正像他說的那種話,也許她還以為這話是他發明的……我估計她准以為他是個詩人一類的人物呢。不過,這都沒有什麼……我容許他發揮想像力,是後來發生的那件事情使我聽了要發瘋。我一夜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裏不斷閃出他描繪的那些情況,簡直擺脫不掉。

我覺得那是如此真實,若是沒有這回事我就要勒死這個狗雜種。

一個人沒有權利編造這種事情,除非他是神經有毛箔…「我要講到的是那一瞬間,他說他跪在地上用他那兩根細瘦的手指扒開她的下體。你還記得這個?他說她坐着,雙腿搭在椅子扶手上晃來晃去,忽然他來了靈感,這時他已經睡了她幾回了……也發表完了關於馬蒂斯的小演講。他跪在地上——你聽清了——用兩個手指……聽着,只有指尖……噗哧——噗哧!

老天,我一夜都聽到這種聲音!後來他又說——好像我還沒有聽夠——這時,老天爺作證,她把雙腿架在他脖子上,把他夾住了。這真是要我的命!想想看!想想她這樣一個漂亮、多愁善感的女人竟會把腿架在他脖子上!這簡直叫人無法忍受。這麼荒誕,聽起來又像是真的。如果他只告訴我香檳酒的事、坐車在波伊思公園裏遊盪,甚至還有陽台上那一幕,我可能不會信他,可是這件事大難以置信,反而不像是在說謊了。我也不相信他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種事情,除非這件事有幾分是真的,我也弄不明白他怎麼會冒出這個念頭來。你知道,在這樣一個小滑頭那裏,什麼事情都不稀奇,也許他根本不曾睡過她,可她會允許他玩玩她的……跟這些闊女人在一起你永遠也弄不明白她們指望你幹什麼……」當他終於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刮鬍子時下午已經快過去了,我最終才成功地把他的思路吸引到其他事情上,主要是吸引到搬家上。侍女進來看他收拾好沒有——原先叫他中午就得騰出房子——這時他正在穿褲子。他既不請求原諒也不轉過身去,這使我略有幾分驚奇。看着他滿不在乎地站着系褲扣,一邊還吩咐她做這做那,我不禁吃吃笑了。「別管她,」說着,他極其輕蔑地瞪了她一眼。「她不過是一頭肥母豬。你想擰就在她屁股上擰一把,她不會說什麼的。」接着范諾登又用英語對她說,「過來,你這婊子,把手放在這上面!」聽到這話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這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也感染了那個侍女,儘管她不明白我在笑什麼。侍女開始把釘在牆上的一排繪畫和照片取下來,這些畫兒和照片上大多是范諾登本人,「你,」他用大拇指戳戳,「到這兒來!這兒有件可以紀念我的東西。」——說着他從牆上撕下一張照片——「等我走了你就用它擦屁股好了。」說完他又轉向我,「她是一個傻婊子,就算我用法語說她也不會顯得聰明些。」侍女大張著嘴站在那兒,顯然是認為范諾登瘋了。「喂!」他朝她大喝一聲,好像她耳朵不好似的。「喂,你!對了,說你呢!像這樣……」他邊說邊拿起照片,他自己的照片,用它擦了擦屁股。「像這樣!懂了嗎?看來你得給她畫張圖才行。」說着他嗝起下唇,表示極度厭惡。

他無可奈何地監視着她把東西扔進幾隻大箱子裏。「這兒,把這些也放進去,」說着他遞給她一隻牙刷和裝灌洗器的袋子。

他的東西有一半仍攤在地板上,箱子都已塞滿,沒有地方可裝繪畫、書和半空的瓶子了。他說,「坐一會兒,咱們有的是時間,咱們得好好想一想。你若是不來我永遠也搬不出去,你看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別忘了提醒我帶走燈泡……那都是我的,還有廢紙簍也是屬於我的。這些王八蛋,他們要你像豬一樣生活。」

這時侍女下樓拿麻繩去了……「你等著瞧……她會間我要麻繩錢的,哪怕只有三個蘇呢。在這兒,他們給你褲子綴一個扣子也得要錢。這伙討厭的、骯髒的小偷!」他從壁爐台上取了一瓶蘋果燒酒,並且點頭示意我抓起另一瓶。「把它帶到新地方去沒有用,現在把它喝光拉倒。不過別給她喝!這王八蛋,我連一張手紙也不留給她。我真想在走之前把這個地方弄個一塌糊塗。

對了……想撤尿就撒在地板上,我還想在五斗櫥抽屜里大便呢。」他對自己、對一切都十分厭惡,因而不知該做什麼才能發泄發泄怨氣。於是他提着酒瓶走到床前,掀起床罩把燒酒灑在床墊上。這還嫌不過痛,他又用腳拚命在床墊上踩,可遺憾的是鞋底井沒有泥。他又取下床單擦鞋,嘴裏憤憤不平地喃喃道,「這樣他們就有點兒事情幹了。」最後,他含了一口酒,腦袋向後昂着漱喉嚨,待漱得心滿意足了才一口全啐在鏡子上。「瞧著,你們這些下賤的王八蛋!等我走了好好擦去吧!」他在屋裏踱來踱去,嘴裏一邊還咕嚕着什麼。看到自己的爛襪子扔在地上他便揀起來撕個粉碎,畫兒也惹他大動肝火,他拾起一張一腳把它湍透了——這是他認識的一個女同性戀者給他畫的肖像。「那個婊子!你知道她居然有膽量要我幹什麼?她要我把玩過的娘兒們介紹給她。我寫文章吹捧她,她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蘇,還以為我真心崇拜她的畫呢。若不是我答應安排她同那個明尼蘇達州來的女人見面,她才不會白給我畫這張像呢。她簡直快為那女人發狂了……像條發情的狗一樣到處跟着我們……我們沒法甩掉這婊子!她差點兒沒把我纏死。我煩得要死,幾乎不敢再領女人到這兒來,唯恐她會破門衝進來揍我一頓。我總是像賊一樣悄悄溜上來,一進來就趕快鎖上門……她和那個喬治亞娘兒們——她倆逼得我要發瘋,一個總是在發情,另一個總是肚子餓。我最恨睡一個餓著肚子的女人,那就像把一塊吃的塞進她肚子裏然後又掏出來……天啊,這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把那藍色藥膏放在哪兒了?那很要緊,你生過那樣的瘡嗎?比吃一劑葯還難受。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染上的,上星期這兒來了那麼多女人,我大概早把她們忘了。這很有意思,因為她們身上都散發出純潔的氣息。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侍女把范諾登的東西都堆在行人路上,旅館老闆酸溜溜地在一旁看着。等東西全裝上計程車,車裏就只坐得下一個人了。

車剛一開范諾登便掏出一張報紙把他的鍋碗瓢盆包紮起來,新住處嚴禁做飯。待我們到了目的地他的行李已經又全部打開了,若是我們到達時那老闆娘沒把頭探出門來還不會那麼叫人難堪。她嚷道,「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意思?」

范諾登被她嚇住了,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用法語道,「是我……是我,太太!」說完他又轉向我惡狠狠地咕噥道,「這個笨蛋!看見她的臉色了?她要給我找麻煩呢。」

這家旅館位於一條陰暗的小道後面,呈一個長方形,同一所現代罪犯教養所十分相似。衣櫥又大又沒有一點光澤,儘管瓷磚牆上映出的影子很堂皇。窗子上都掛着鳥籠子,到處釘著小小的琺琅牌子,用陳腐的語言請求客人們不要做這個、不要忘記那個。這家旅館幾乎一塵不染,只是窮得一貧如洗,破破爛爛,一副衰敗景象。鋪椅墊的椅於用鐵絲捆在一起,令人不快地聯想到電椅。范諾登的房間在五樓,上樓時他告訴我莫泊桑一度也曾在這兒住過,同時又說大廳里有一種古怪的氣味。

五樓上有幾扇窗子沒有玻璃,我們站下看了一會兒那幾位正穿過院子的房客。快到吃飯時間了,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回屋裏去,他們都顯得無精打彩、萎靡不振——靠誠實勞動換飯吃的人總是這樣的。窗子大多都大敞着,昏暗的房間彷彿是許多正打哈欠的大嘴。屋子裏注的房客也在打哈欠,或是在替自己搔癢。他們坐卧不寧地動來動去顯然毫無目的,說他們是一群瘋子也並不過分。

我們順着走廊朝五十七號房間走去,這時前面突然有一扇門開了,一個頭髮蓬亂、目光像瘋子一樣的老妖婆偷偷從門裏窺視我們。她嚇了我們一大跳,我們傻站在那兒,驚呆了。足足有一分鐘,我們三個人站在那兒,一步也挪不動,甚至無法打一個有意義的手勢。我看見老妖婆背後擺着一張廚桌,桌上躺着一個渾身赤裸裸的嬰兒,這是一個比一隻拔光毛的雞大不了多少的小把戲,最後那老傢伙拎起身邊一隻污水桶朝前跨了一步,我們閃到一邊讓她過去,門在她身後關上時裏面的嬰兒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尖叫。這是五十六號房間,五十六與五十七之間是衛生間,老妖婆到那幾倒髒水去了。

我們一踏上樓梯范諾登便不吱聲了,不過他的目光仍很動人。打開五十七號的房門后,在極短的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就要發瘋了。一面大鏡子上蓋着綠紗、歪斜著呈四十五度角掛在門對面,鏡子底下放着一部嬰兒車,車上堆滿了書。范諾登見到這些根本沒有笑,他冷淡地走過去抓起一本書翻看了一遍,那副樣子很像一個剛走進公共圖書館的人不假思索地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書架前去。若是這時我不曾無意問瞧見牆角里擺着一副自行車把,這也不會顯得那麼荒唐可笑。這副車把擺在那兒顯得非常寧靜、十分心滿意足,似乎它已在那兒打了多年瞌睡。

這又突然使我覺得我倆彷彿也已在這間屋裏仁立了很長的、無法計算的一段時間,就像現在這樣。這是我們在夢中想起的一種姿勢,這是一場我們永遠難以擺脫的夢,又是一場微微打個手勢、稍稍眨眨眼便會粉碎的夢。然而更叫人驚奇的是,我腦子裏忽然掠過一場真實的夢境、一場昨天夜裏才做過的夢,我在夢中看到范諾登正像現在這樣呆在一個角落裏研究那副車把。不過不同的是,角落裏沒有自行車把,卻有一個蜷起兩條腿趴着的女人。我看到他站在那兒低頭望着那女人,眼睛裏流露出焦急熱切的神色,當他極想得到一件東西時總是這副樣子。

這件事是在哪一條街上發生的已變得模糊不清了,只有兩堵牆之間的夾角還在,還有那女人發抖的身子。我看見他用他那種迅捷的牲口方式朝她猛撲過去,全然不顧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打定主意要隨心所欲地去干。他的目光像是在說——「事情完了以後你盡可以宰了我,只是現在先讓我把它弄進去……我必須把它弄進去!」於是他俯在那女人身上,他倆的腦袋都撞在牆上,他勃起得那麼厲害,簡直根本無法進入她身體里去。突然,他直起身子,整整衣服,臉上一副十分厭煩的樣子。做出這種表情是他的拿手好戲,猛然發現他的那玩藝兒扔在馬路上,他便準備一走了之。那玩藝兒跟鋸子鋸下來的一根掃帚柄差不多粗細,他漠然地把它撿起來夾在胳膊底下。他走開時我看到兩隻很大的球體在那根掃帚柄一端蕩來蕩去,像鬱金香的球莖,我聽到他自己對自己咕噥:「花盆……花盆。」

傭人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來了,范諾登不解地望着他。

這時老闆娘也昂首闊步地進來了,她徑直走到范諾登面前,從他手中奪過書,把它塞進嬰兒車裏,然後,她一言不發推起嬰兒車來到走廊上。

范諾登憂傷地笑着說,「這兒是一座瘋人院。」他的微笑若隱若現、難以描述,有一瞬間那種做夢的感覺又回來了。我隱約覺得我們正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的盡頭,那兒掛着一面凸凹不平的鏡子。范諾登沿着走廊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副潦倒失意的樣子,活像一隻黯淡的燈籠。他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不時闖進一個門裏去,門開處或有一隻手把他一把拽進屋去,或有一隻蹄子把他蹬出來。越向前走他便越發沮喪。他身上流露出的這種優郁像騎自行車的人夜裏在又濕又滑的道路上行駛時用牙咬着的提燈。他在這些陰暗的房間里進進出出,待他一坐下椅子便散架了;待他打開箱子,裏面卻只有一隻牙刷。每間房子裏都有一面鏡子,他便全神貫注地站在鏡子前發牢騷。由於沒完沒了地發牢騷,由於不停地發牢騷、咕噥。喃喃自語和詛咒謾罵,他的上下顎脫節了,下垂得很厲害。他一蹭下巴上的鬍子,下顎上便掉下幾塊肉來,於是他十分生自己的氣,一氣之下用腳踏在自個兒的下顎上,用高鞋跟把它碾個稀爛。

這時僕人把行李送進來,事情已變得越發古怪了,尤其是當范諾登把健身器械綁在床腳上練起桑多式體操來之後。他朝那僕人笑着說,「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脫去外衣和背心,僕人不解地盯着他看。他一手提起箱子,另一手裏拎着裝灌洗器的袋子。此時我站在前廳里,手裏捧著籠罩在一層綠色薄霧中的鏡子,沒有一件東西是有實用價值的,前廳也沒多大用處,像一條通到牲口棚去的走廊。每當我走進法蘭西喜劇院或皇家劇院,同樣的感覺便會湧上心頭。這些地方到處是小擺設,地板上的活動門、胳膊、胸脯和打蠟地板、燭台和身穿盔甲的人、沒有眼睛的塑像及躺在玻璃匣子裏的求愛信。什麼事情在進行着,但沒有多大意義,就好像因為箱子裏放不下,而把剩下的半瓶卡爾瓦多斯酒喝掉一樣。

我剛才說過,上樓時范諾登曾說起莫泊桑也在這兒住過,這一巧合似乎給他留下了印象。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莫泊桑當年住的正是這問屋子,在這兒寫出了那些令人毛骨驚然、也使他聲名大振的故事。范諾登說,「他們像豬穢一樣生活,這些可憐蟲。」

我們坐在一個圓桌旁的兩把舒服的扶手椅里,這兩把椅子已經年代久了,都用皮條和支架加固着。身邊就是床,挨得這麼近,我們簡直可以把腳擱上去。衣櫃就在我們身後的一個角落裏,很方便,一伸手便夠得到。范諾登已把他的臟衣服全倒在桌上,我們把腳伸進他的臟襪子和襯衣堆里,坐在那裏心滿意足地抽煙。

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對他產生了魔力,他對這兒很滿意。我起身去開燈時他提議出去吃飯前玩一會兒紙牌,於是我們在窗前坐下玩了幾把雙人皮納克,臟衣服堆在地板上,練桑多式體操的器械掛在吊燈上。范諾登已把煙斗收起來了,又在下唇內放了一小塊鼻煙。他不時朝窗外啐一口,大口大口的棕色口水落在底下行人路上發出響亮的噗噗聲,現在他挺滿意。

他說,「在美國,你無論如也不會住到這種下流地方來,即使是在四處流浪時我睡覺的房間也比這個好。不過在這兒這是正常的——正如你看過的書里講到的。如果我還回去我要把這兒的生活忘得一乾二淨,像忘掉一場惡夢一樣。或許我會重新去體驗過去那種生活……只要我回去。有時我躺在床上恍餾憶起了過去,一切都是那麼真切,我得搖搖頭才能意識到自己在哪兒。身邊有女人時尤其是這樣,最使我着迷的就是女人了。

我要她們只有一個目的——忘掉我自己。有時我完全沉溺在幻想之中,竟想不起那女人的名字以及我是在哪兒找到她的。好調笑,是嗎?早晨醒來時旁邊有個健壯的暖烘烘的身子陪伴你是件好事,這會叫你心裏自在。你會變得高尚些……直到她們開口扯起愛情之類的軟綿綿的蠢話。為什麼所有女人都要大談特談愛情,你能告訴我嗎?顯然她們是覺得你和她好好睡一覺還不夠……她們還要你的靈魂……」范諾登自言自語時嘴邊常掛着「靈魂」這個詞兒,起初我一聽到這個詞便覺得好笑。一聽到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我便會發歇斯底里,不知怎麼搞的我總覺得這個詞兒像一枚假硬幣,尤其是當他說這個字眼時總要吐一大口棕色口水,並且在嘴角上流下一道涎水。我從不顧忌當面笑他,所以范諾登每回一吐出這個小詞兒一定會停下讓我開懷大笑一番,接着他又若無其事地自個兒說起來,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這個字眼,每一回調子都比上回更動聽一些。女人想要的是他的靈魂,他這樣對我說。

他已經一遍遍重複了好多次,可是每一次仍要從頭提起,就像一個偏執狂老是要談在他心頭索繞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看,范諾登是個瘋子,這一點我已確信無疑。他怕獨自一人獃著,他的恐懼是根深蒂固、無法擺脫的,趴在一個女人身上、同她結合在一起時他也仍舊逃不出自己為自己築成的煉獄。他對我說,「我什麼都試過了,甚至還數過數,考慮過哲學難題,可全沒有用。我好像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始終在盯着我。我生自己的氣,氣得要命,恨不得去自殺……可以說每一回達到性慾高峰時都是這樣。約摸有那麼一秒鐘我完全忘記了自己,這時我甚至已不存在了……什麼也沒有了……那女人也不見了。這同領受聖餐差不多。真的,我真這麼想。完事以後有幾秒鐘我覺得精神振奮……也許這種精神狀態會無限期地持續下去——若不是身邊有個女人,還有裝灌洗器的袋子,水在嘩嘩流……這些微小的細節使得你心裏清楚得要命,使你覺得十分孤獨,而就在這完全解脫的一瞬間內你還得聽那些談論愛情的廢話……有時這簡直要叫我發瘋……我不時發瘋。發瘋也不會叫她們走開,實際上她們喜歡我這樣。你越不去注意她們,她們越纏着你不放。女人身上有一種反常的氣質……她們在內心深處都是受虐狂。」

我追問道,「那麼,你想要從女人那兒得到什麼?」

他開始擺弄自己的雙手,下唇也放鬆了,一副十分垂頭喪氣的樣子。最後他才結結巴巴地吭出幾句沒頭沒尾的話,言詞中卻流露出辯解也無益的意思。他不假思索他說,「我想叫自己能被女人迷住,我想叫她幫我擺脫自我的束縛。要這樣做,她必須比我強才行,她得有腦子而不僅僅是有陰戶,她必須得叫我相信我需要她、沒有她我就活不下去。給我找一個這樣的女人,好嗎?如果你能辦到我就把工作讓給你,那時我就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再也不需要工作、朋友、書籍或別的什麼了。只要她能叫我相信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就行。天呀,我恨我自己!我更恨這些王八蛋女人——因為她們沒有一個比我強。」

他接着說,「你以為我喜歡自己,這說明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知道自己很了不起……如果沒有一些過人之處我也就不會遇到這些難題了。使我煩躁不安的是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人們認為我是一個追逐女色的人。這些人就這麼膚淺,這些自命不凡的學者整天坐在咖啡館露天座上反覆進行心理反芻……還不壞,嗯——心理反芻?替我把它寫下來,下星期我要把這話用在我的專欄里……對了,你讀過司太克的書嗎?他寫得好嗎?叫我看那像一本病歷。我衷心希望自己能鼓足勇氣去拜訪一位精神分析學家……找個好人,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見到留山羊鬍子、穿常禮服的奸滑小人,比如你的朋友鮑里斯。你怎麼能容忍這些傢伙呢?他們不叫你厭煩嗎?我注意到你跟誰都講話,你根本不在乎。也許你做得對,我也希望自己別他媽的這麼挑剔。

可是那伙在大教堂附近蕩來蕩去的髒兮兮的小猶太佬真叫人討厭,他們說起話來同教科書一個味兒。如果我能天天跟你談一陣也許心裏會輕鬆一些,你很善於傾聽別人講話。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怎麼樣,不過你有耐心,也沒有什麼理論去探討,我猜你準是事後把這些都記在你那本筆記上了。聽着,我不在乎你說我什麼,可是別把我寫成一個追逐女色的人——那樣就太簡單了。有朝一日我要寫一本關於我自己。關於我的思想的書,我指的不僅僅是一份內省分析……我是說我要把自己放在手術台上,把所有內臟都擺出來讓人看……每一件東西。以前有人這樣做過嗎?你在笑什麼?我講得太天真了?」

我笑是因為每回一談到這本他有朝一日要寫的書,事情就顯得有點兒滑稽了。只要他一說「我的書」,整個世界立即便縮小到范諾登和他的公司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這本書一定要絕對用自己的觀點寫成,一定要絕對十全十美,這便是他不可能着手開始寫的原因之一。一旦有了一個想法他便提出疑問,他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過這個,或者哈姆森寫過,或是別的什麼人寫過。「我並不是說我要寫得比他們好,不過我想與他們有所不同。」他解釋道。於是他不去寫自己的書,卻一個個作家挨着往下讀,以便確實弄清他不會踩到這些作家的私人領地上。書讀得越多他便越瞧不起別人,這些作家沒有一個能令他滿意,沒有一個達到他為自己規定的那種十全十美的境地。他常常會全然忘記自己連一章也沒有寫完,卻嚴然以屈尊的態度談論這些作家,彷彿署着他大名的書已擺滿了一書架,而且這些書都是廣為人知的,因而再提到書名也顯得多餘了。他從來沒有公開撒謊,不過那些被他硬拉住聽他宣講他的獨到哲學和批評觀、聽他發牢騷的人顯然都想當然地以為在誇誇其談的言辭後面立着一大堆大部頭著作。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傻呼呼的處女,他是以給她們念自己的詩的借口把這些女孩子哄騙到房間里來的,另一個更妙的借口便是要徵求她們的意見。他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或是不好意思便把草草寫着幾行詩的一張髒兮兮的紙條拿給她們看——按照他的說法,這是一首新詩的枝幹部分——然後他便擺出十分嚴肅的架勢要她們誠實地發表意見。通常她們什麼評論性意見也說不出來,因為這幾行詩毫無意義,她們看后完全摸不著頭腦。於是范諾登便抓住這個機會向她們講解他的藝術觀,不用說,這套觀點全是他為了應景胡編亂造出來的。

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後來成了他的拿手好戲,從埃茲拉·龐德的詩到上床間的過渡變得又簡單又自然,像從樂曲的一個調轉為另一個調。事實上,如果過渡實現不了便會造成不和諧,當范諾登對付他稱之為「容易上鈎的女人」的傻娘兒們時一出錯便會造成這種不和諧。自然,儘管生來便是這樣一個人,他一提起那些致命的判斷錯誤仍不免猶猶豫豫。不過一旦開始談起一個這類錯誤他便十分坦誠,其實一講起自己做的蠢事他還能反常地從中得到幾分樂趣呢。比如說,有一個女人,他追求這個女人已經差不多有十年了——先是在美國,後來又在巴黎。這是同他保持真誠友好關係的唯一一個異性,他們不僅都喜歡對方,還相互理解。起初我覺得他若真能把這個女人弄到手,問題也就解決了。促成他們成功結合的一切因素都有了——只是缺少最基本的。貝西為人處事幾乎同范諾登一樣乖張。對於把自己獻給某個男人,貝西絲毫不感興趣,正如她對於餐后甜點心不感興趣一樣。她通常會自己挑出選中的男人,然後自己向他提議上床睡覺。她長得不醜,可是誰也不能說她長得好看。她的身材很好,這是最主要的——據說她很欣賞自己的身材。

他們兩個人十分親密,有時為了滿足貝西的好奇心(同時也是徒勞地希冀顯顯本事,從而激發貝西的情慾),范諾登同別的女人約會前便設法把她藏在自己的衣櫥里。完事後貝西從藏身之處鑽出來,他們便會滿不在乎地談論此事。就是說,他們幾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除了「技術」。「技術」是貝西最喜歡用的詞之一,至少在我有幸聆聽到的那幾次討論中是這樣的。范諾登會問,「我的技術有什麼毛病?」貝西說,「你太粗魯。如果你還希望勾引我就得溫柔一些。」

如同我說的,他們彼此間十分理解。我在一點半鐘去找范諾登時常看到貝西坐在床邊,被子掀到一邊,范諾登在請求她撫摸自己的下體……他說,「只要輕輕摸幾下,這樣我就有勇氣爬起來了。」要不他就催促貝西吮吸它,她不幹,這時他倆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永遠也沒法把這個婊子弄到手,」他說。

「她一點兒也不尊重我,我向她傾訴心曲,得到的就是這個。」他會突然又冒出一句,「你跟我昨天介紹給你的那個金髮女郎玩得怎樣?」這話當然是對貝西說的,貝西嘲笑他,說他沒有眼光。

他說,「得了,別給我來口是心非的那一套了。」然後他又開了一個玩笑,這個玩笑恐怕已開過一千次了,因為他倆總是以此取樂——「喂,貝西,咱們麻利地睡一次怎麼樣?只睡一次……不行?」待這個玩笑像往常一樣收場了,范諾登又以同樣的口吻補充一句,「喂,他怎麼樣?你幹嗎不跟他睡一次?」

貝西的中心思想是說她不能、不願意把自己當作一個性夥伴。她談論激情,好像這是一個新名詞一樣。對於很多事情她都充滿了激情,甚至像性交這種小事她也全力以赴。

「有時候我也會動情的。」范諾登說。

「哼,你呀,」貝西說,「你不過只是一個疲憊的色鬼罷了。

你不懂激情的含義,你一勃起便以為自己動情了。」

「好,也許那不是動情……可是不勃起也就無法動情,是不是這樣?」

我和范諾登步行去餐館時腦子裏始終想着關於貝西的事,以及被他拽進房間沒日沒夜鬼混的那些女人。我已經完全適應了他的自言自語,根本不用打斷自己的思緒,一聽到他說完了我就可以不假思索地發表一些正中他下懷的評論意見。這像二部合唱,而最像大多數二部合唱之處在於,一個人全神貫注地聽只是為了聽到要他自己啟齒唱的信號。今晚他不上班,我又答應了陪他,他的提問已經使我生厭了。我明白不等今晚過去我就會精疲力竭的,如果運氣好我就在他上廁所時乘機溜之大吉——也就是說,如果我能以某種借口從他那兒先騙到幾法郎。

可是他知道我慣於中途溜走,因而他不願受奚落,緊緊握住他的錢包以防發生這類事情。如果我向他要錢去買煙,他便非跟我一道去不可,他自個兒絕不獨自獃著,一秒鐘也不。甚至當他成功地摟住一個女人時他也十分害怕獨自同這個女人一塊兒獃著,只要可能他就要我坐在房間里看他干那件事,如同刮臉時叫我在一旁等著一樣。

晚上不上班時范諾登至少要設法在衣袋裏放上五十法郎,可是這仍擋不住他一遇到可能有錢的主兒便開口要錢。他說,「喂,我二十法郎……我等錢用。」與此同時,他有本領作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若是對方斷然拒絕了,他便出言不遜了。

「得了,你至少得給我買杯酒喝。」喝到酒後他又和氣他說,「那麼給我五法郎好了……給我兩法郎……」我們走遍一家家酒吧去尋找一點刺激,每一回總能添幾個法郎的收入。

在「庫波勒」那兒我們偶然遇到了報社裏的一個醉漢,是一個在樓上幹活的傢伙。他告訴我們辦公樓里剛剛發生了一場事故,有一個校對員從電梯上摔下來,看來活不成了。

起初范諾登吃了一驚,深深地吃了一驚,後來聽說那人是佩克奧弗,那個英國人,他便顯得輕鬆些了。他說,「可憐的傢伙,他死了還比活着好,他也是那天剛裝的假牙……」一提到假牙,樓上那個人就哭開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講述了這次事故中的一個小插曲。他為此很難過,這個小插曲比這場災難本身更使他難過。佩克奧弗摔到電梯底后恢復了知覺,這時來救他的人還沒有來。他的腿摔斷了,肋骨摔碎了,可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四處摸他的假牙,在救護車上他仍在昏迷中大聲呼喚丟掉的假牙。這個小插曲既可悲又可笑,樓上那人講述時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是需要加倍小心的一刻,同這樣一個醉鬼打交道,弄不好他便會用酒瓶子砸你的腦袋。他並不特別同佩克奧弗好,實際上他幾乎根本不曾進過校對部——報社裏樓上樓下的工作人員之間豎着一堵無形的牆。現在聽到死了人他也想表示一下同伴情誼。若能哭得出他便要哭,以表明他也是正常人。而喬和我都很熟悉佩克奧弗,也明白他根本不值什麼,因而我們對這一番喝醉后的多愁善感很不以為然,哪怕只是幾滴眼淚也罷。我們想明白告訴他,可是跟這樣一個傢伙打交道你可誠實不起,你只得買一口花圈去參加喪禮,裝出一副很傷心的樣子。你還得祝賀他寫了一篇如此纏綿悱側的訃告,好幾個月內他都要把這篇訃告帶在身邊,把自己吹個不停,吹他是如何處理當時的局面的。這些我和喬都預料到了,儘管我們一句話也不用說,於是我們站着,以兇狠、沉默的心情聽他說,一有機會逃走我們便逃走了,讓他在酒吧里喝着茴香酒自己對自己哭訴去了。

一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們便狂笑起來。假牙!不論我們說這個可憐傢伙什麼,而且還說到他的一些優點,但最終總是回到假牙上來。世上有些人就是十分古怪,甚至死亡也會使他們變得可笑。死得越可怕他們就越顯得滑稽可笑。想把他們的死亡看得嚴肅一點兒也沒有用——你想要在他們的死中找出什麼可悲因素,你就得撒謊,就得偽善。由於無須擺出假惺惺的姿態,所以我們可以縱情為這件事放聲大笑。我們笑了整整一夜,其間還發泄了對樓上那幫傢伙的蔑視和厭惡。這幫蠢貨無疑是在勸自己相信佩克奧弗是個好人,他的死是一場災難。我們又憶起了各種趣聞軼事——他漏掉了分號,為此他們大喊大叫,嚇得他尿褲子。他們用該死的小小分號和分數弄得他坐卧不寧,他常常把它們搞錯。有一回他來上班時口中有股酒氣,他們甚至還要解僱他,他們瞧不起他,因為他總是可憐巴巴的,有濕疹,有頭皮。在他們看來,他只是一個小人物。現在他死了,他們全都起勁地湊錢給他買了一隻巨大的花圈,還要把他的名字用大號字登在報上的訃告欄中。凡是會使他們自己略受一點非難的事他們都干,只要能做到,他們情願把他描繪成一個大人物,不幸的是,他們替佩克奧弗編不出什麼來。他是一個零,甚至死亡也無法在他的名字上添上什麼。

喬說,「這件事只有一個好處,你可以接替他的工作了。如果你走運,說不定也會從電梯里掉下去摔斷脖子。我們會給你買一個很不錯的花圈的,我向你保證。」

天快亮時我們坐在多姆飯店的露天咖啡座上,早已把可憐的佩克奧弗忘得乾乾淨淨。我們在「黑人」舞廳里樂了一下,喬的思想又回到那個永恆不變的消遣上來了——女人。到了這個時辰他的一夜休息時間已快結束,他的煩躁不安也達到了狂熱程度。他想到今夜早些時候放過去的女人和那些一叫就來、關係穩定的情侶,可惜他對她們已感到厭煩了。這也不可避免地使他想起他的喬治亞女人——最近她一直在追逐他,乞求他收容她,至少直到她找到工作。他說,「我不在乎偶爾請她吃一頓,可我不能長期養着她……她會把別的女人都趕走的。」這個女人最使他不快的是身上一點肉也沒有。他說,「就像抱着一具骷髏上床一樣。那天夜裏我出於同情收留了她。你知道這個發瘋的婊子替自己幹了什麼?她把那個地方全刮光了……上面一點兒毛也沒剩下,叫人反感,是嗎?也挺好玩的,像是瘋了。它不再像女人的下體了,倒像一隻死蛤或是別的什麼。」他向我描述好奇心激發起來后他如何下床去找手電筒。「我叫她叉開兩條腿,把手電筒照在上面。當時你若看到我就好了……真是好玩極了。它叫我激動起來,竟把她全忘了。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一個女人的下體,你會以為我從前從來沒有看過。我越看越覺得沒勁,它只是告訴你那兒沒有什麼,尤其是剃過以後,是毛使它變得神秘起來了。這就是為什麼一座雕像打動不了你的原因,只有一次我在一座雕像上看到過一個真正的女人下體——那是羅丹的作品。以後你也該看看……她的腿叉得很開……我記得這個雕像沒有腦袋,你可以說只有一個下體。老天,看起來可怕極了,問題在於她們全都是一模一樣。她們穿着衣服時你看到她們會產生各種想法,你會給予她們一種個性,而她們當然是沒有個性的,不過只是兩條大腿之間有一道縫而已。你會生它的氣,甚至不願再看它一眼。這是一場幻覺,你為虛無縹緲的東西發脾氣……為一道長毛的縫或一道沒有毛的縫發脾氣,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所以它吸引我去看,我仔細看它,准看了十分鐘或是更長時間。你這樣以超然的態度看着它,腦子裏便會產生一些古怪的念頭。性本來是十分神秘的,接着你發現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一個空洞而已。如果你發現裏面有一支口琴不會覺得好玩嗎?或是一本日曆?可是裏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它令人厭惡。它差一點兒叫我發瘋……喂,你知道我後來幹了什麼?我同她很快睡了一次便轉過身去背對着她,對了,我拿起一本書看。你可以從書中學到點兒什麼,即使是一本壞書……可是一個女人,那純粹是浪費時間范諾登正要結束這篇高談闊論,正巧有一個妓女在向我們拋媚眼。他連一刻都沒有躊躇便突然對我說,「你願意跟她親熱一下嗎,花不了多少錢……叫她接待咱倆。」不等我答話,他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她走過去。過了幾分鐘他回來了。「全說妥了。」他說,「喝光你的啤酒。她餓了,這時候又沒有什麼事情好做……要十五個法郎,咱倆她都接。到我的房間里去……這樣便宜些。」

去旅館的路上這個姑娘凍得渾身發抖,我們只好停下來給她買了杯咖啡。她倒是個挺溫柔的小姑娘,看上去也挺漂亮。顯然她早就認識范諾登,也明白不能指望從范諾登那兒得到什麼,除了這十五法郎。「你一文錢也沒有。」他壓低嗓門喃喃道。我衣袋裏的確連一個生丁也沒有,所以我不大明白他這樣說目的何在。後來他嚷開了,這時我才明白。「看在基督的份上,記住,我們沒有錢。待會兒咱們上了樓你可別心軟,她會向你再額外討一點兒的——我了解這婊子!本來花十個法郎也能把她弄到手的,若是我想這樣做的話。把她們慣壞了那可是沒有什麼好處……」「這個人很壞。」姑娘用法語對我說,她懵懵懂懂地猜出了范諾登用英語講的話的大意。

「不,他不壞,他很可愛。」

她搖搖頭大笑道,「我很了解他這種人。」接着她開始講述她的一段倒霉的經歷,住院費、拖欠的房租,還有寄放在鄉下的嬰兒。不過她的表演並不很過火,她也明白我們對此充耳不聞,不過她心裏很不好受,像是擱著一塊石頭,所以也就顧不上想別的事兒了。她並不是要設法求得我們的憐憫,只是要把壓在心裏的重負從一個地方移到另一個地方而已。我相當喜歡她,但願老天保佑她沒有性箔…到了屋裏,她機械地替自己作準備工作。蹲在洗下身的盆上時她還問,「一點兒麵包都沒有嗎?」范諾登聽到這話就樂了,「來,喝一口。」說着他便把一隻酒瓶推過去,可她抱怨道,她什麼都不想喝。肚子早餓癟了。

「這是她慣用的伎倆,」范諾登道。「別叫她打動你,又是老一套。但願她說點兒別的,搞到一個飢腸轆轆的婊子,你又怎麼能喚得起激情來?」

對極了!我倆都沒有一點激情。至於這個姑娘,希冀她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激情猶如指望她拿出一條寶石項鏈一樣不切實際。不過這兒是那十五法郎,總得想個法子把它花了才是。正像打仗一樣,戰況一吃緊人人都只想着和平,想着快點兒渡過難關,可是誰也沒有勇氣放下武器說,「我受夠了……不幹了。」

不行,還有十五法郎,誰也不再在乎這點兒錢,到頭來誰也得不到它。可是,這十五法郎正像各種事情的原始動力一般,一個人總是屈從於他周圍的環境,而不是聽他自個兒高談闊論或是乾脆拋棄這個原始動力。這個人不斷地殺人、殺人,越是感到懦弱就越要表現出英勇無畏的氣概,直到某一天戰爭結束了,所有的大炮一下子寂靜下來,擔架兵抬起缺胳膊少腿、血流如注的勇士們,把勳章掛在他們胸前。這時候他便可用餘生去思索那十五法郎了。他失去了雙眼,也許是雙臂,也許是兩條腿,然而他也得到了慰藉,從此可以在冥冥苦想那早已被人忘卻的十五法郎中安度餘生了。

這件事真是同打仗一模一樣,我簡直擺脫不了這種想法。姑娘想給我注入一點激情,這種糾纏人的方式不禁使我想到,假如我犯傻鑽進這樣一個圈套里,被人拖上前線,我準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士兵。就我自己而論,我明白我會放棄一切,包括榮譽,只要能從這個爛攤子上逃脫出來。我無心幹這種事,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可這女人早已拿定主意要賺這十五法郎,即使我不願為此拚命她也要逼我去拼。不過,若是一個男人沒有去拚命的勇氣,誰也無法給他這個膽量。我們當中有些人這麼懦弱,誰也無法叫他們成為勇士,哪怕把他們嚇死了也無濟於事。也許是我們懂得大多了,有些人並不是生活在此時此刻,他們或生活在剛剛逝去的過去,或生活在尚未到來的不久的將來。

我的腦子裏始終想着要訂立一個和約拉倒,我忘不了都是這十五法郎惹出來的麻煩。十五法郎!十五法郎對我意味着什麼?何況這十五法郎還不是我的。

看來范諾登對待此事的態度倒是正常得多。他不在乎十五法郎這筆小錢,是此刻的情景本身激發了他的興緻。在這類事情上需要顯示勇氣,因為這關係到他的男子漢氣概。不論我們成功與否,十五法郎算是扔掉了。或許除男子漢氣概外還有別的什麼也是不可缺少的,這就是意志吧。這一回我們又像戰壕里的士兵了,他壓根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着,如果他現在躲過去,以後反正還會挨一槍的,然而他並不躲避,仍像往常一樣作戰。縱使在靈魂深處,他像一隻蟑螂一樣膽小,而且自個兒也承認膽小,他仍會殺人,不斷地殺人。只要給他一枝槍、一把刀,或者乾脆叫他赤手空拳好了,他寧願殺掉一百萬人也不願住手問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干。

我望着范諾登對付這姑娘,只覺得自己是在看一部齒輪已脫開的機器,把這些齒輪丟下別管,它們就會永遠這樣擺着,摩擦、滑脫,永遠不會發生變化,直到有一隻手關上電動機。他倆毫無半點激情地像一對山羊一樣交媾,什麼也不為,就為了那十五法郎在一塊兒磨來蹭去,這副情景弄得我很倒胃口,最後只剩下一點兒那種動物般的好奇心了。那姑娘躺在床邊上,范諾登俯在她身上,兩腳牢牢地踩在地板上,真像一條色狼。我呢,就坐在他身後的一把椅子上,以一種冷靜的科學態度矜持地看着他們扭來扭去,即使這情景一直延續下去我也不在乎。這正如看着一部瘋狂的機器把報紙不斷地拋出來,幾百萬張,幾十億張,幾十兆張,上面的標題全是扯淡。儘管機器也瘋了,看它反倒比看人和人搞的這種把戲更來勁兒,更叫人着迷。我對范諾登和這姑娘的興趣等於零。若能就這樣坐着看此刻正在進行的、世界上的每一場這種表演,我的興趣恐怕會比零還低。我無法區別這事兒同下雨或火山爆發究竟有何不同。只要仍缺乏激情,這場表演便沒有人味兒。看着那部機器也比看他們強,他們正像一部齒輪脫開的機器,需要有一隻手碰碰它,把它弄好。

它需要一個修理工。

我在范諾登身後跪下,更加留神地檢驗這部機器。姑娘把腦袋偏向一側,絕望地瞧了我一眼說,「沒有用,不行了。」聽到這話,范諾登又鼓足勁兒幹起來,活像一頭老公羊。他就是這麼一個固執的怪物,寧肯折斷了犄角也不肯停祝現在我又在他屁股上搔癢,更使他惱羞成怒。

「看在上帝份上,喬,住手吧!你會弄死這個可憐的姑娘的。」

「別打攪我,」他咕嚕道。「剛才我差點兒……就插進去了。」

他這會兒的姿勢和說話時那種武斷的態度又一次突然叫我回憶起了從前做過的那場夢,只是這一回他走路時大大咧咧夾在腋下的那根掃帚把永遠不見了。如今發生的事情是那場夢的繼續——還是同一個范諾登,不過沒有了那個原始動力。他像打完仗歸來的英雄,一個可憐的殘廢人,在夢幻中的現實里生活。無論在哪兒他往下一坐椅子便散了;無論他走進哪一扇門那個房間都是空的;無論他吃什麼嘴裏都留下一股不好的味道。

每一件事情都跟以前一樣,環境未變,夢與現實並沒有多大區別。只是,在睡覺和醒來這段時間之內他的軀體被人盜走了。他像一部拋出報紙的印刷機,每天拋出上百萬、上億張報紙,頭一版上儘是災難,儘是暴亂、兇殺、爆炸和撞車事故,但是他卻全然無動於衷。如果沒有人關上開關他絕不會明白死是怎麼回事,假如自己的身體被人盜走了你就不會死了。你可以哄騙一個女人,可以像一頭公山羊一樣沒命地幹下去,永遠幹下去。

你也可以投身於戰壕中,讓炮火炸個粉身碎骨,但是如果沒有一隻人手的參與什麼也造不出這激情的火花。總得有人把手伸進機器里去,把機器把手扳下來——若要叫齒輪重新嚙合的話。

這個人要在不指望得到酬勞的前提下去這樣做,他不能總惦記着那十五法郎。這個人的胸脯不能厚,一枚勳章就會叫他變成駝背。這個人還得給快餓死的女人吃一頓,而不必害怕吃的東西又被吐出來。否則這場戲便會無休止地演下去,沒有一條走出迷津的道路……舔老闆的屁股舔了整整一個星期後我設法弄到了佩克奧弗的工作,在這兒就得這樣干。這可憐蟲果然死了,是掉在電梯下過了幾個小時后死的。正如我所預見的,他們替他舉行了隆重的喪禮,莊嚴的彌撒,巨大的花圈,一切應有盡有,應有盡有。儀式結束后樓上的傢伙們在一家酒吧里盡情吃喝了一頓,遺憾的是佩克奧弗無法再吃一點兒了——能同樓上的人坐在一起。又不斷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名字,他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一開始就應該說明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這就像置身於一個瘋人院裏,得到允許可以從此手淫一輩子。全世界都擺在我的鼻子底下,要我做的只是安排好發生災禍的時間。樓上那幫圓滑的傢伙事事都要插手,沒有一件歡樂的、悲痛的事能逃過他們的注意。他們活在生活的嚴酷事實之中,也就是人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之中。這是沼澤地里的現實,他們就是除了呱叭叫之外無事可做的青蛙,他們叫得越厲害,生活就越顯得真實。

律師、牧師、醫生、政客、新聞記者——這些人是把手放在世界的脈搏上的江湖郎中。持續的災難氣氛,太棒了,晴雨計彷彿永遠不動,旗子彷彿永遠只升起了一半。人們現在可以明白天堂的理想如何獨佔了人類的意識,如果在所有精神支柱都被從下面擊倒后仍越來越為人們所接受。除了這片沼澤外一定還有一個世界,那兒的一切都弄得一團糟,很難設想這個人類朝思暮想的天堂是怎樣的。無疑這是一個青蛙的天堂,瘴氣、泡沫、睡蓮和不流動的水,坐在一片沒有人煩擾的睡蓮葉子上呱呱叫上一整天——我設想天堂大概就是這樣的。

我校對的這些大災難對我產生了一種神奇的治療效果。想一想一種完全免疫的身體狀態!一種令人陶醉的人生!一種處在毒菌中間而又絕對安全的生活!任何東西都奈何我不得,地震、爆炸、動亂、饑饉、撞車、戰爭和革命都觸動不了我。我注射的預防針可以預防每一種疾病每一種災難、每一種悲哀和不幸,這是堅毅的一生的頂點,坐在我的小小壁龕里,全世界每天散發出的各種毒藥從我手中流過,卻連我的一個指甲蓋也玷污不了。我是絕對免疫的,我甚至比一個實驗室工作人員的境況還好些,因為這兒沒有不好的氣味,只有鉛燃燒的味兒。

地球可以爆炸掉,我仍要呆在這兒添上一個逗點或分號。我甚至可以多十一會兒,因為遇到這樣一個大事變非得在最後多干一點兒。當世界爆炸了,最後一份報紙也送去付印了,校對們將輕輕收拾起所有逗點、分號、連字元、星號、方括虎圓括虎句點、感嘆號等,把它們裝進編輯椅子上方的一個小匣子裏。一切安排就序。

我的夥伴們似乎沒有一個理解我為什麼會如此躊躇滿志,他們一天到晚發牢騷,他們有野心,想顯示自己了不起,要發泄怒氣。一個好校對卻沒有野心、不驕傲、不發脾氣。好的校對有點像上帝,他也在世界上,可又不屬於它。他只在星期日露面,星期日便是他的休息日,到了星期日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叫忠於他的人看看他的屁股。他每星期聆聽一次世上每個人的悲哀和不幸,這就足夠讓自己在其餘幾天內咀嚼了。這幾天裏他仍呆在冬天被冰封住的沼澤里,成為一個完善的人,一個完全純潔的人,只有一個種過牛痘的疤痕將他與廣袤的無限空間區分開。

對於一個校對,最大的災難莫過於丟掉工作的威脅。休息時我們聚在一起,叫我們從頭涼到腳的問題便是:如果失掉工作你怎麼辦?圍場里的人的職責是清掃馬糞,他最大的恐懼莫過於世界上可能會沒有了馬。告訴他把一生花在鏟熱馬糞上是令人噁心的則是在干蠢事,如果一個人的生計要指望馬糞,如果馬糞涉及到他的幸福,他是會愛上馬糞的。

如果我仍是一個有自尊心、有榮譽感、有抱負的漢子,那麼這種生活無疑是跌到了墮落的底層。可是我歡迎這種生活,猶下過了幾個小時后死的。正如我所預見的,他們替他舉行了隆重的喪禮,莊嚴的彌撒,巨大的花圈,一切應有盡有,應有盡有。儀式結束后樓上的傢伙們在一家酒吧里盡情吃喝了一頓,遺憾的是佩克奧弗無法再吃一點兒了——能同樓上的人坐在一起。又不斷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名字,他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一開始就應該說明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這就像置身於一個瘋人院裏,得到允許可以從此手淫一輩子。全世界都擺在我的鼻子底下,要我做的只是安排好發生災禍的時間。樓上那幫圓滑的傢伙事事都要插手,沒有一件歡樂的、悲痛的事能逃過他們的注意。他們活在生活的嚴酷事實之中,也就是人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之中。這是沼澤地里的現實,他們就是除了狐叭叫之外無事可做的青蛙,他們叫得越厲害,生活就越顯得真實。

律師、牧師、醫生、政客、新聞記者——這些人是把手放在世界的脈搏上的江湖郎中。、持續的災難氣氛,太棒了,晴雨計彷彿永遠不動,旗子彷彿永遠只升起了一半。人們現在可以明白天堂的理想如何獨佔了人類的意識,如果在所有精神支柱都被從下面擊倒后仍越來越為人們所接受。除了這片沼澤外一定還有一個世界,那兒的一切都弄得一團糟,很難設想這個人類朝思暮想的天堂是怎樣的。無疑這是一個青蛙的天堂,瘴氣、泡沫、睡蓮和不流動的水,坐在一片沒有人煩擾的睡蓮葉子上狐叭叫上一整天——我設想天堂大概就是這樣的。

我校對的這些大災難對我產生了一種神奇的治療效果。想一想一種完全免疫的身體狀態!一種令人陶醉的人生1一種處在毒菌中間而又絕對安全的生活!任何東西都奈何我不得,地震、爆炸、動亂、飢餓。撞車、戰爭和革命都觸動不了我。我注射的預防針可以預防每一種疾並每一種災難。每一種悲哀和不幸,這是堅毅的一生的頂點,坐在我的小小壁龕里,全世界每天散發出的各種毒藥從我手中流過,卻連我的一個指甲蓋也沾污不了。我是絕對免疫的,我甚至比一個實驗室工作人員的境況還好些,因為這兒沒有不好的氣味,只有鉛燃燒的味兒。

地球可以爆炸掉,我仍要呆在這兒添上一個逗點或分號。我甚至可以多十一會兒,因為遇到這樣一個大事變非得在最後多干一點兒。當世界爆炸了,最後一份報紙也送去付印了,校對們將輕輕收拾起所有逗點、分號、連字元、墾號、方括虎圓括虎句點、感嘆號等,把它們裝進編輯椅子上方的一個小匣子裏。一切安排就序。

我的夥伴們似乎沒有一個理解我為什麼會如此躊躇滿志,他們一天到晚發牢騷,他們有野心,恩顯示自己了不起,要發泄怒氣。一個好校對卻沒有野心、不驕做、不發脾氣。好的校對有點像上帝,他也在世界上,可又不屬於它/他只在星期日露面,星期日便是他的休息日,到了星期日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叫忠於他的人看看他的屁股。他每星期聆聽一次世上每個人的悲哀和不幸,這就足夠讓自己在其餘幾天內咀嚼了。這幾天裏他仍呆在冬天被冰封住的沼澤里,成為一個完善的人,一個完全純潔的人,只有一個種過牛痘的疤痕將他與廣紊的無限空間區分開。

對於一個校對,最大的災難莫過於丟掉工作的威脅。休息時我們聚在一起,叫我們從頭涼到腳的問題便是:如果失掉工作你怎麼辦?圍場里的人的職責是清掃馬糞,他最大的恐懼莫過於世界上可能會沒有了馬。告訴他把一生花在鏟熱馬糞上是令人噁心的則是在干蠢事,如果一個人的生計要指望馬糞,如果馬糞涉及到他的幸福,他是會愛上馬糞的。

如果我仍是一個有自尊心、有榮譽感。有抱負的漢子,那麼這種生活無疑是跌到了墮落的底層。可是我歡迎這種生活,猶如一個重病人迎接死亡的到來。這是一種消極的現實,同死亡一樣,這是一個沒有死亡的痛苦、沒有死亡的恐怖的天堂。在這個地下世界裏唯一一件要緊的事是正確拼詞和添標點符號,報上有何種災禍都無關緊要,要緊的只是詞兒拼寫的是否正確。

每一件新聞都同等重要,不論是晚禮服的最新款式還是一隻新戰艦、一場瘟疫、一次大爆炸、一項天文學新發現、河堤決口、列車顛覆、炒賣股票、毫無希望的賽馬賭注、處決、攔路搶劫、暗殺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什麼也逃脫不過校對者的眼睛,可是什麼也穿不透他的防彈背心。希爾夫人(從前的埃斯特烏小姐)給印度人阿格哈·米爾寫信,說她對他的工作甚為滿意。

「我於六月六日結婚,謝謝你。我們很幸福,我希望在你的神力庇護下我們會永遠很幸福的。我電匯給你……錢……這是獎賞你的……」這個印度人是算命的,他能準確而又神秘地察覺你在想什麼。他會勸導你,幫你擺脫所有煩惱和各種不遂意的事情,「請往巴黎麥克馬洪大道二十號打電話或寫信。」

他猜你在想什麼真是猜得棒極了!按我的理解這是說他沒有一回猜錯,從最瑣碎的到最無恥的念頭。這個印度人的時間一定很寬裕。或者是,他只集中精力去猜那些給他匯錢的人的思想。在同一版上我還看到一條標題宣佈「宇宙擴展太快,甚有可能爆炸」,標題底下的照片上是一個頭痛欲裂的腦袋瓜,再下來是一篇關於珍珠的談話,署名是特克拉。他告訴大家,牡蠣可生產兩種珍珠,「野生的」或東方珠和「養」珠。同一天在特里爾城大教堂里,德國人在展覽基督的外衣,這是四十二年裏首次把它從樟腦丸中取出,不過沒有提到褲子和背心。還是同一天在奧地利薩爾茨堡,兩隻老鼠出生在一個人的胃裏,信不信由你。一個有名的女電影演員兩條腿搭在一起的照片登了出來:她正在英國海德公園裏休息。下面是一個著名的畫家說,「我承認柯立芝太太有魅力,有個性,即使她丈夫不是總統她也能成為十二位最有名望的美國人之一。」從採訪維也納的亨姆霍爾先生的一篇訪問記中我讀到……亨姆霍爾先生說,「在結束之前我想說,無可挑剔的剪裁和試穿仍是不夠的,好裁縫的手藝只有穿着合適才算。一套衣服必須貼身,可是穿衣人行走或坐下時還要保持線條。」無論何時煤礦——一個英國煤礦里發生爆炸,請注意,國王和王后準會立即拍來電報表示哀悼。他們還經常去看重要的賽馬,據這篇報道說,儘管那天的比賽是在德比舉行的他們也去了。我相信這番記述,「下起了大雨,使國王和王后吃了一驚。」更令人心碎的還是這樣的消息:「據稱,在意大利那些迫害活動不是針對教會的,然而它們被用來反對教會的某些最敏感的機構。據稱,它們並不反對教皇,只反對教皇的心臟和眼睛。」

我得走遍全世界才找得到這樣一個舒服、適意的職位,這幾乎難以置信。在美國,人們往你屁股底下塞爆竹來給你打氣,當時我怎麼能預料到自己這種氣質的人的最理想職位竟是去尋找拼寫錯誤?在那邊你一心只想着有朝一日要當美國總統,可能每個人都是做總統的材料。這兒卻不同了,這兒每個人都只能是一個零蛋,如果你成了名人也是出於僥倖,是一個奇迹。在這兒你能離開你出生的村莊的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你的腿被槍打斷或眼珠被打出來的機會卻是一千比一。除非發生奇迹你才會成為將軍或海軍少將。

可正是因為機緣對你不利,正因為沒有多大希望,這兒的生活才可愛。過一天算一天。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晴雨表永遠不變,旗子始終半升半降。你在胳膊上系一塊黑紗,在紐扣孔里別一段絲帶。如果你有幸買得起,還可以替自己買一副特輕人造假肢,最好是鋁的,它不妨礙你喝開胃酒、上動物園去看動物或是同時刻準備撲向一塊新鮮的臭肉、沿着林蔭道飛來飛去的兀鷹嘻戲。時光在流逝。如果你不是本地人而且一應證件都全,你盡可以接觸傳染源而不必擔心感染。如果有可能,弄一份校對員的工作更好。這樣,一切都妥了。就是說,假如你凌晨三點往家走時碰巧被騎自行車的警察攔住,你可以朝他們嘛僻啪啪地捻手指。早上市場上最忙亂時你可以買比利時雞蛋,五十生丁一隻。校對員通常不睡到中午不起床,甚至更晚。

挑一家緊挨着電影院的旅館就好了,因為你若容易睡過頭,日場電影的開映鈴聲會喚醒你。如果找不到一家緊挨電影院的旅館,挑一家靠近墓地的也行,結果也是一樣的。要緊的是,永遠別泄氣。永遠別泄氣。

這也是我每天晚上試圖向卡爾和范諾登耳朵里灌輸的,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不過用不着泄氣。我彷彿皈依了一種新的宗教,彷彿每天夜裏都向聖母瑪麗亞做一次一年一度、連續九夭的祈禱。我想像不出如果自己當了報紙的編輯或美國總統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我處在一條死胡同里,這兒既自在又舒服。手裏拿着一份報,我聽着身邊的樂聲、嗡嗡的人說話聲、排字機的叮噹聲,像是有一千隻銀手鍋在通過衣物絞乾機。不時有一隻老鼠從我們腳下跑過,一隻蟑螂從我們面前的牆上爬下來,細嫩的腿靈巧地小心移動着。白天的事件從你鼻子底下滑過,輕輕地、不引人注目,你不時地會遇到一個署名使你想到一隻人手、一種自我主義以及這人的虛榮心。它們安詳地滑過去,像送葬隊列走進公墓大門時那樣。用作抄寫的桌子底下鋪了厚厚的一層紙,一踩上去有點像踏在有一層軟毛的地毯上。范諾登桌下到處灑著褐色的湯汁。十一點左右賣花生的小販來了,他是一個智力有缺陷的美國人,他對自己的命運也挺滿意。

我不時收到莫娜的電報說她將坐下一條船來,上面總是說,「信隨後就要。」這種情況延續了九個月,可我從來沒有從乘船來的旅客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僕人也從未用銀盤子托著一封信拿給我,我也就再不指望發生這種事情了。如果她真的來了,她可以在樓下找我,就在廁所後面。也許她會立即告訴我這裏不衛生,一個美國女人對歐洲的第一觀感便是不衛生。如果沒有現代化抽水馬桶她們就無法想像這兒是一個天堂;如果發現一隻臭蟲她們就要馬上給商會寫信。我怎麼啟齒向她解釋我在這兒很滿意?她一定會說我已經墮落了,她這一套我很清楚,她想找一間帶花園的工作室,當然還得有浴盆。她要窮得浪漫,我了解她。不過這一回我都替她預備好了。

有些天太陽出來了,我走下那條被人來回踏了許多遍的小徑,一邊如饑似渴地思念着她。儘管這種嚴酷的生活也令人滿意,我仍不時會渴望過另一種方式的生活,會臆想如果身邊有個年輕活潑的女人將會發生什麼變化。麻煩的是我幾乎已不記得她的模樣了,也記不得摟着她時是什麼感覺。過去的一切似乎都己沉入大海,我還有記憶力,不過眼前的形象已失去生氣,它們好像死去了、散亂了,像插在泥沼上久經歲月侵蝕的木乃伊。若試圖回憶我在紐約的生活,我想起的只是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斷,這些片斷極可怕,上面還矇著銅銹。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在某個地方終止了,可是我說不上確切在哪兒。我己不再是美國人、紐約人,更不是歐洲人、巴黎人。我不忠於什麼人,沒有責任、沒有仇恨、沒有憂慮、沒有偏見、沒有激情。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什麼,我是中立的。

在我們三個人夜裏回家的路上,一陣噁心過後我們常常開始談論一些事情的狀況,那種熱心勁兒只有不積極參與生活的人才表現得出。有時我爬上床時感到奇怪的是這種熱情的產生只是為了消磨時光,為了打發從辦公室徒步走到蒙帕納斯所需的這四十五分鐘。也許我們有改進這個或那個的最機智、最實際的主意,可是卻沒有把這些主意拉到需要它們的地點去。更奇怪的是主意與生存之間毫無關係並不使我們痛苦或不快,我們已經十分適應了。假如明天有人吩咐我們用手走路,我們也會毫無怨言地照辦。當然,條件是報紙照樣印,我們定期領薪水。其他的都沒有關係,什麼都沒有關係。我們已經東方化了,已經成了苦力,白領苦力,每天一捧米就封住了我們的嘴。那天我讀到,美國人腦袋的一個特點是在枕骨部有一塊縫間骨,或者叫頂間骨。橫向枕骨骨縫常在這塊骨頭上出現,據這位著名學者後來說,這是由於胎兒期的擠壓造成的。這是抑止發育的跡象,表明這是一個低劣的人種。他繼續寫道,「美國人的頭顱的平均腦容量比白種人低,但高於黑種人。不分性別,如今的巴黎人的腦容量是1448立方厘米,黑人是1344立方厘米,美國印第安人是1376立方厘米。」從這一大堆話中我推理不出什麼來,因為我是美國人,卻又不是印第安人。可是這樣解釋這些事情,比方說,根據一塊骨頭、一塊頂間骨未免有些狡辯。他也承認個別印第安人的腦子達到了罕見的1920立方厘米,這樣大的腦容量是其他人種都不曾超過的,但是這個事實也絲毫沒有動搖他的理論。我滿意地讀到無論男女,巴黎人的腦容量都正常,顯然他們的橫向枕骨骨縫不那麼執拗。他們懂得如何消受一杯開胃酒,也不為房子尚未油漆而焦慮不安。就腦顱的數據來看他們的腦袋並沒有特殊之處。他們把生活的藝術發展到了十全十美的境地,這一定是基於其他一些原因。

在路那邊保羅先生開的小咖啡店裏,我們可以在為記者保留的一間裏屋裏賒帳吃飯。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小房間,地板上灑著鋸末,蒼蠅隨着季節的改換飛來飛去。我是說這是專為記者保留的房間,可我並不是指我們單獨吃飯。恰恰相反,這是說我門有幸結交妓女和拉皮條的,他們在保羅先生的常客中佔了一大部分。這樣的局面正中樓上那些傢伙的下懷,因為他門總在注意尋找性感女人,就連那些有一個牢靠的法國小姑娘的人也不反對不時改換一下胃口。要緊的是別染上花柳病,有時好像一場時疫橫掃了整個辦公室,也許這也可以解釋為他們全都跟同一個女人睡了覺,不管怎麼說,看到他們不得不坐在一個皮條客旁邊時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真叫人痛快。儘管一個拉皮條的也有一些職業上的小小困難,相比之下他們卻過着奢侈的生活。

這會兒我特別想起了一個高大的金髮男人,他騎着腳踏車送《哈瓦斯信使報》。他吃飯時總是遲到一會兒,總是汗流浹背,臉上塗滿了污垢。進門時他是邁著優雅、可笑的步子,他舉起兩根手指向每個人致敬,然後匆匆忙忙走到廁所和廚房之間的污水槽邊去。擦臉時他迅速查看一下吃的東西,若看見案板上有一塊燒好的牛排便撿起來聞一聞,要不就把勺子伸進大鍋里嘗一口湯。他像一頭警犬,鼻子始終貼在地上。撒完了尿,捍完了鼻涕,準備工作算是做完了,這時他便大大咧咧地朝他的姑娘走來,「吱」地狠狠親她一下,同時還愛撫似的拍拍她的屁股。我從未見過這個姑娘有過不幹凈整潔的時候——甚至在早晨三點鐘工作了一夜后她也很整潔,真像剛剛從土耳其浴室的浴盆里爬出來的。看到這兩個體魄健壯的野人,看到他們那麼安詳,那麼相愛,胃口又是那麼好,這倒也令人愉快。我現在談到的是晚飯,是她去幹活前吃的一點點零食。過一會兒她就得告別她的大塊頭金髮野人,到林蔭道上某個地方去啜餐后酒。

即使這個差事使人厭煩、累人,她當然也不會流露出來。大塊頭的傢伙來了,餓得像一隻狼,她便摟抱住他,急不可耐地親他,親他的眼睛、鼻子、臉、頭髮、頸后……她也會吻他的屁股,若是這事兒能當着眾人的面干。顯然她對他感恩戴德,並不是為了得一份工錢才跟他廝混的。吃飯時她笑得前仰後合,一直笑到吃完飯,你會以為她無牽無掛,無憂無慮。有時作為愛的一種表達方式她扇他的耳光,又清脆又響亮,這一掌若摑在一個校對員臉上準會把他打得暈頭轉向。

他倆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周圍的一切,除了他們自己和大口大口吞進肚裏的食物。他們這麼躊躇滿志,這麼和諧,這麼彼此互相理解,范諾登瘋了一樣死死盯着他們看,她把手伸進大塊頭的褲襠里,大塊頭做出反應抓住她的乳頭玩笑似的捏——這是使范諾登最着迷的一幕。

另外一對男女通常也在這個時間到來,他們的舉動像結了婚的夫妻。他們吵架,把家醜當着眾人面揚出來,給自己也給別人造成不快,在威脅、詛咒、訓斥和苛責之後又和好了,摟在一起接吻,情意綿綿,真像兩隻斑鳩。這個被男人稱作盧西恩的女人是個長一頭白金色頭髮的大胖子,表情殘忍、嚴肅。一發起脾氣來她便惡恨恨地咬住厚厚的下唇,她的眼睛很冷酷、很小,有點兒呈黯淡的灰藍色,一盯上男人就盯得他直流汗。不過這位盧西恩是個好女人,儘管這場口角開始時她擺出一副兀鷹的架勢,她包里總是裝着錢,付錢時小心謹慎也只是因為不想縱容男人的壞習慣。如果你把盧西恩滔滔不絕的斥責當真,她男人便是一個意志力薄弱的人,等她時他會一晚上花光五十法郎。侍女來問他吃什麼,他卻沒有胃口了。盧西恩吼道,「哼,你又不餓了!我想你是在蒙馬特爾街等我呢。但願你在我替你當牛做馬時玩得愉快。說,笨蛋,到哪兒去了?」

當她這樣發火而且氣得要命的時候,他只是膽怯地望着她,似乎認為保持緘默是最好的策略,他隨即低下頭去玩弄自己的餐巾。然而這個小舉動更使盧西恩怒不可遏,她很熟悉這個動作,心裏當然也暗暗在高興,因為她現在可以確信他有過失了。

「說呀,笨蛋!」她尖叫道。於是他以尖細怯懦的聲音悲哀地解釋說,等她時他餓極了,只是站下吃了一個三明治,喝了一杯啤酒。他愁眉苦臉他說,這已足以敗壞他的胃口了,不過現在使他憂心的顯然不是吃的,他試圖以更有說服力的調子不假思索地說,「不過我一直都在等你。」

「撒謊!」盧西恩叫道,「騙子!哼,幸虧我也是個騙子……一個高明的騙子。你的小謊言叫我噁心。你怎麼不編一個大謊?」

他又垂下頭去心不在焉地撿起幾塊碎屑放進嘴裏,她在他手上打了一把,「別這樣!你叫我心煩。你是這麼一個笨蛋。騙子!你等著,我還要跟你算帳的。我也是個騙子,不過可不是笨蛋。」

過了沒多久他們便緊靠着坐在一起了,手挽着手,盧西恩低聲耳語道,「啊,我的小兔子,現在真跟你難捨難分了。來,吻吻我!你今晚幹什麼?說實話,我的小東西……對不起,我的脾氣真壞。」他輕輕吻吻她,正像一隻長著粉紅色長耳朵的兔子,他輕輕碰碰盧西恩的嘴唇,像是在啃一塊捲心菜葉。與此同時他明亮的圓眼睛貪婪地盯上了放在她身邊長椅上的錢包,他只是在等待機會大大方方從她身邊溜走,他巴不得快走,快坐到蒙馬特爾街上一個安靜的咖啡館里去。

我認識這個長著一雙兔子似的圓而膽怯的眼睛的天真無邪的小鬼,也知道釘著銅牌子、賣避孕套的蒙馬特爾街是一條多麼聲名狼藉的街道,那兒燈光徹夜通明,性像陰溝一樣充斥着整條大街。從拉斐特街步行走到這條林蔭道上猶如受夾答刑一樣,她們無休止地纏着你,像螞蟻一樣咬住你,她們哄、騙、勾引、哀求、乞求,她們用德語、英語、西班牙語試着跟你攀談,她們給你看她們破碎的心和走乏了的雙腳。你嗅得到廁所里的香味,即使你早已把觸手砍掉,即使那嘶嘶哧哧的聲音早已消逝——這是「舞蹈香水」的氣味,只保證在二十厘米距離以內有效,一個人可以在從這條林蔭道到拉斐特街這一段短短的路上花費完一生的光陰,每一間酒吧里都很活躍、熱鬧,骰子都灌上了鉛,收款員像鷹一樣蹲在高凳子上,他們經手的錢有一股人身上的臭味。法國銀行里也找不到這兒流通的這種充滿血腥味的錢,這錢被人的汗水浸得發亮,它像森林火把一樣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裏,留下煙和臭味。誰若能在夜間步行走過蒙馬特爾街而又不氣喘、不出汗,不禱告也不罵娘,他準是一個沒有睾丸的男人。如果有,也應該把他閹掉。

假如這個膽小的兔子在等他的盧西恩時真的一晚上花掉了五十法郎呢?他真的餓了買了一塊三明治和一杯啤酒,還是停下跟別人的婊子聊了一會兒?你認為他應該厭倦這種夜復一夜的老一套生活?你認為這種生活應該給他造成負擔、壓垮他、煩死他?但願你並不認為一個皮條客不是人,別忘了,一個拉皮條的也有自己的悲哀和不幸。也許他最樂意做的事情莫過於每天晚上站在角落裏,牽着兩條白狗,看它們撒尿。或許他喜歡一開門便看到盧西恩在家裏看《巴黎晚報》,已經困得眼皮有點兒沉重了。或許一俯在盧西恩身上便聞到另一個男人的氣息會使他不那麼快活。也許,只有三個法郎和一對在牆角里撤尿的狗也比去親那破了的嘴唇好些。我跟你打賭,當她把他緊緊摟注當她乞求得到那個只有他才知道如何發送的那一小兜愛時,他便像一千個魔鬼一樣拚命干,好把從她兩腿間穿過的那個團隊消滅光。也許他佔有她的身體、練習一首新曲子時並不全是出於激情和好奇心,而是在黑暗中搏鬥,獨自一人抗擊衝破城門的大軍——踩她、踐踏她的大軍,這支大軍使她如此貪婪,連瓦倫提諾也難以滿足她的強烈慾望。每當我聽到對盧西恩這樣一個姑娘的責難,每當我聽到她受到詆毀或輕視,因為她冷酷和唯利是圖,因為她太呆板、太匆忙、太這個。太那個,我就對自己說,得了,你這傢伙,別這麼性急!記住你在這列隊伍的最末尾,記住整整一個軍包圍了她,她已被糟塌壞了、搶光了。我對自己說,你這傢伙,別因為知道替她拉客的人正在蒙馬特爾街亂花這五十法郎就捨不得你給她的這筆錢,錢是她的,拉皮條的人也是她的。這是血汗錢,這是永遠不會退出流通的錢,因為法國銀行中沒有可以取代它的錢。

坐在我的小位子上擺弄《哈瓦斯信使報》或解譯芝加哥、倫敦和蒙特利爾來的電報時,我便常常會這樣想。在橡膠和絲綢市場與溫尼伯的穀物之間不時傳來蒙馬特爾街上微弱的嘶嘶哧哧聲,當證券疲軟、關鍵經濟部門受挫、有翅動物興奮不已;當穀物市場不景氣、公牛開始眸眸叫;當每一個見鬼的災禍、每一個廣告、每一則體育消息和時裝評述、每一條船的抵達、每一個旅行見聞講座、每一段閑話的開場白都標上了標點符號,都校定了,加上了標題並通過戴銀手鐲的手交出去;當我聽到第一版被人用鎚子毀了,看到青蛙如同喝醉酒的爆竹一樣亂蹦亂跳——每每在這些時刻我便想起盧西恩展翅飛過林蔭道,像一隻巨大的銀白色兀鷹懸在緩慢移動的車流上。這是一隻從安第斯山頂上飛來的怪鳥,肚皮是白玫瑰色的,身上有一個堅硬的瘤子。有時我獨自步行回家,便跟着她穿過漆黑的街道,穿過盧浮宮廣嘗藝術橋、拱廊、出口、裂縫、夢幻狀態、病態的「一片慘白、盧森堡的羽管、纏繞在一起的樹枝、鼾聲和呻吟聲、綠色的板條、亂彈琴時發出的叮噹聲、星星的光、閃光的星、防被堤以及盧西恩的翅膀尖掠過的帶藍白條紋的帆布篷。

即將破曉時路燈藍光下的花生皮顯得蒼白、皺在一起,蒙帕納斯沿岸的荷花彎了,折斷了。退潮時污泥中只剩下幾個有梅毒的美人魚擱淺在那兒,多姆飯店像遭到暴風襲擊過的射擊常一切都慢慢滴回陰溝里去,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大約一個鐘頭,在此期間嘔吐物被擦凈了。突然樹木尖叫起來,一支瘋狂的歌響徹林蔭道兩端,像是宣佈交易中止的信號。原有的希望被掃蕩殆盡,撤最後一泡尿的時辰已到,白天像麻風病人一樣偷偷溜進來……上夜班時必須留意的一件事是別打亂你的作息時間,假如小鳥開始叫你還沒有上床,再上床也就完全無濟於事了。這天早上我無事可做,便去參觀了植物園。來自查普特佩克的漂亮鵜鶘和開了屏的孔雀用傻呼呼的眼光望着你。突然,下起雨來了。

坐公共汽車回蒙帕納斯去的路上我注意到對面坐着一個小小的法國女人,她僵直地坐着,似乎還為自己感到自豪。她只坐了一個椅子邊,似乎怕把自己豐滿的屁股壓壞了。我在想,如果她搖搖身子,從她屁股那兒突然竄出一隻大開屏的光艷孔雀尾巴就太妙了。

在阿維尼咖啡館停下吃東西時,一個大肚子女人企圖吸引我對她的狀況的興趣,她希望我跟她到一個房間里去消磨上一兩個鐘頭。這是頭一次遇到一個懷孕女人提出要跟我睡,我差點兒就想試試了。她說孩子一生下來就交給政府,她就可以重操舊業了,她是制帽子的。看出我的興趣越來越小,她便拿起我的手放到她肚子上。我感覺到肚子裏有東西在動,便興趣索然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地方像巴黎這樣能滿足各種不同的性要求了。一個女人一失去一顆門牙、一隻眼睛或一條腿便馬上去當婊子。在美國,如果她是殘廢而又別無所長便只有餓死的份了。在這兒卻不同,少了一顆牙、鼻子被人咬掉或是子宮乾癟了,任何使本來就不漂亮的女性更丑的不幸遭遇都被人認為是更有情趣,是對男性已膩味了的胃口的一種刺激。

我自然是在講大城市裏特有的那種情況,這裏的男男女女的最後一點精力都被機器榨乾,他們是現代進步的殉難者,畫家覺得難以畫上血肉的正是他們的一堆骨骼和襯衫領扣。

只是到了後來,到了下午我來到塞茲街上一家藝術博物館、被崇拜馬蒂斯的男男女女圍住時,我才又被帶回人類世界的正常領域裏。在一個四堵牆都在閃閃發光的大廳門口,我站了一會兒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當四周早以習以為常的灰色被扯得四分五裂、生活的絢麗多彩用歌曲和詩篇弘揚開來時一個人常會感受到這種震驚。我發覺自己置身於一個如此自然、如此完美的世界裏,我發覺自己沉溺於其中了。我的感受是自己置身於生活的核心,不論我從何處來,採取何種態度,一旦陷進發芽的樹叢中央,一旦坐在已勒貝克那個巨大的餐室里我便沉溺於其中了,我第一次領會了那些室內靜物畫的深邃含義,它們借視覺和觸覺的威力體現出其存在。站在馬蒂斯創造的這個世界的門口,我又一次體驗到了那種啟示力量,正是這種啟示令普魯斯特得以大大改變生活的圖景,使那些像他一樣的人對聲音和意義的煉丹術十分敏感,並能把生活中令人不快的現實轉換成藝術中實在的、有意義的輪廓。只有那些能讓光線射進喉嚨的人才能解釋自己心裏想的是什麼,現在我仍清晰地記起巨大枝形吊燈反射出的炯炯閃光如何散開並且變成血紅色,點綴在單調地照在窗外暗晦金色上的光波頂端。海灘上,桅杆和煙囪交織在一起,艾伯丁大廈像一個黑褐色的影子滑過海浪,與一個原生質地域的神秘中心融合在一起,將她的情影同死亡的夢幻和預兆連結在一起。隨着白天的結束,痛苦像霧氣一樣從地下升起,接踵而至的是悲哀,它阻塞了海洋和天空的無盡的景緻。兩隻蠟黃的手無生氣地擺在床罩上,一隻貝殼用嗚咽的笛聲沿着蒼白的靜脈血管複述它誕生的往事。

馬蒂斯的每一首詩里都包孕著一小塊人肉的歷史,它拒絕接受死亡的結局。整個肉體,從頭髮到指甲都體現了活着的奇迹,彷彿在對更偉大的現實的渴求中精神力量已將肌膚上的毛孔變成了看得見的飢餓大口。不論一個人幻想什麼,總有航海的氣味和聲音,即使只回顧他的夢境的一小隅他也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湧起的浪頭和涼爽的、四處飛濺的浪花。他站在舵前,瞪着堅定的藍眼睛凝視時間之囊。他長時間地斜着眼凝視過那些遙遠的角落、低頭越過隆起的大鼻子,他便看到了一切——科迪勒拉山系墮入太平洋、寫在羊皮紙上的流亡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的歷史、透過縫隙看見的海灘上的漂亮姑娘、貝殼狀的鋼琴。花冠發出輕鬆的悅耳聲響。變色蜥蜴在書的重壓下蠕動、音樂像火焰一樣從苦難的隱身日全蝕中迸發出來、芽胞和石珊瑚在地上濫生、肚臍里吐出痛苦的明亮魚卵……他是一位賢明的哲人、一個跳來跳去的先知,畫筆一揮便用生活中不容置疑的事實取代了醜陋的絞刑架,人類的軀體就鎖在這個架子上。假如今天哪個人具有天賦,知道在哪兒消溶人的身體、有勇氣犧牲一條和諧的線條以發現血液的流動節奏和細微聲響、放出折射在自己體內的光線並讓它照在調色板上——這個人就是他了。他在生活的瑣事、混亂和嘲弄後面發現了無形的模式,並且在空間里玄之又玄的顏料中宣佈他的發現。他意在創造,不尋找俗套,不窒息思想,不衝動。即使世界毀滅了仍有一個人留在地球的核心,他站得越發牢固,隨着分解過程的加快越具有離心力。

世界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昆蟲學家的夢。地球偏離了自己的軌道,地軸錯了位,鵝毛大雪從北方飄下。新的冰河時代正在來臨,橫的縫口正在合攏,胎兒的世界在美國中西部穀物帶瀕臨死亡,成為死去的乳狀突起,三角洲突然間消失,河床平滑如鏡。當世界同一陣陣明亮的黃色岩石相撞時,新的一天開始了,冶金的一天開始了。溫度計的水銀柱落下來時,世界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了,仍有滲透,有些地方還會發出聲音,但在地球表面的靜脈全曲張了,在地球表面光束曲折了,太陽像迸裂的直腸一樣鮮血直流。

馬蒂斯就處於這個正在散架的車輪正中,他會一直滾動,直到組成這個車輪的一切都散開。他已在地球上滾出相當一段距離了,滾過了波斯、印度和中國,像一塊磁鐵,他從庫爾德、俾路支、廷巴克圖,索馬里、吳哥、火地島等地把微小的顆粒吸附到自己身上。他用孔雀石和寶石打扮起來的土耳其女奴的身體上長著一千隻眼,這些灑了香水的眼睛全在鯨魚的精液里浸過。微風起處便出現靜似果凍一樣的野生物,是白鴿子來到了喜馬拉雅山的冰藍色血管里拍動翅膀、發情。

科學家們用來遮蓋現實世界的糊牆紙正在變成破爛,他們製造生命的大妓院並不需要裝飾,要緊的是下水道必須有效地工作。美,在美國使人們如醉如痴的、狡獪的美不存在了。要探究新的現實首先必須拆開下水道,割開生疽的排泄管,因為它們構成了供給藝術排泄物的泌尿生殖系統。白天有股高錳酸鹽和甲醛味,下水道被糾纏在一起的動物胚胎堵住了。

正像一間老式的卧室,馬蒂斯的世界仍是美好的,沒有看到滾珠軸承、鍋爐板、活塞、活動扳手,這與波伊思公園裏快樂的飲酒和通姦成風的牧人時代同屬一個古老世界。在這些生著活的、通氣的毛孔的人中間移動,我覺得慰籍、提神,他們的背景同光線一樣穩定、牢靠。沿着馬德萊娜林蔭道步行,妓女們在身邊擦過時我深刻領悟到了這一點,這時看她們一眼便使我發抖。這是不是因為她們艷麗或營養好?不是,沿着馬德菜娜林蔭道很難找到一個漂亮女人。然而在馬蒂斯這兒、在他的筆觸下有一個顫抖的發光世界,它只要讓女性來使最容易瞬時即逝的願望具體化。在小便池外面遇到一個賣身的女人的經曆始於已知世界的疆界消失之處,這個小便池裏貼著香煙紙、甜酒、雜技、賽馬的廣告,濃密的樹葉透過厚厚的牆和房頂。晚上繞着墓地圍牆轉,我不時跌在馬蒂斯拴在樹上的土耳其女奴的幽靈身上,她們纏繞在一起,長發浸透了樹枝。幾英尺以外臉朝下躺着波德萊爾裹得像木乃伊一樣的鬼魂,經過難以計算的漫長歲月才移到了這裏,整個世界再也不會產生他這樣的人了。手被捆注兩腿問佈滿很多斑斑點點的男人和女人呆在咖啡館的幽暗角落裏,邊上站着侍者,圍裙里兜滿了銅子兒,耐心等待曲間休息好撲到他妻子身上搶光她的錢。即使世界分崩離析了,屬於馬蒂斯的巴黎仍會隨着美好的、叫人喘息不止的性慾高潮一起顫動,空氣中總是充滿了凝結的精液,樹木像頭髮一樣糾纏在一起。憑藉搖搖擺擺的車軸支撐,車輪穩穩地滾下坡去,沒有制動閘,沒有滾珠軸承,沒有充氣輪胎。輪子散架了,但是革命未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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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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