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之花

學校之花

扎著紅色圍嘴兒的地藏菩薩——每當千花子在女子學校的宿舍里懷念起海邊的故鄉時,率先浮現在腦海里的總是那尊石雕的地藏菩薩。

千花子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個東京少女,但居然還對海岬岩石下的地藏菩薩戀戀不捨,這似乎與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那地藏菩薩其實不懂規矩,竟然扎著五個甚至七個圍嘴兒。簡直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嬰兒哪。」

「那不就跟千花子差不離兒嗎?」

夥伴們接過話頭巧妙地奚落着千花子。每當千花子開口說話時,總是像嬰兒一般,涎水差一點兒就要從嘴巴里流了出來,那模樣顯得可愛極了。即使在已經成為女子學校學生的今天,她的嘴唇依舊是那麼嬌嫩水靈,彷彿剛剛吮吸過母親的乳汁一般。與千花子的嘴唇相比,那些用口紅塗抹過的嘴唇,不啻矯揉造作的人工花朵。

每當看見千花子的嘴唇,高年級的學姐自不用說,就連同是一年級的學友也恨不得當上千花子的母親或是姐姐。

清水也是其中的一員。

在去年遊玩過的沙丘上

懷念曾一起遊玩的夥伴

令早又造訪這沙丘

卻只聞凄涼的濤聲浪語

是忘記了那時的山盟海誓

還是那個人已經悄然逝去。

千花子顧不得歌詞的悲切,一邊琅琅地吟唱着,一邊捲起校服的衣袖,拾掇著行李。

「千花子,千花子!」

「哎,你在哪兒叫我呀?」

就在千花子站起身來的那一瞬間,一腳踏進了旁邊的柳條包里,如同跨欄時踩空了腳一樣,冷不防跌倒在了地上。要知道,明天起就是暑假了,忙着收抬回家的行李,她哪有工夫來仔細觀察腳下的情形呢?

「千花子,你能到院於城來一下嗎?」清水站在窗外喊道。

「哎喲,我都痛得走不動了。」

看見室友的行李像夜市上的舊貨攤一樣被自己掀翻得滿地都是,千花子一邊揉搓著受傷的小腿,一邊「咯咯咯」地笑個不止,室友攥緊拳頭使勁地戳着她的後背,連聲責備道:

「你這樣可不好。真的,多失禮啊,千花子。」

「哎,你別用那副可怕的眼神盯住我好不好?」

「瞧,人家清水多可憐啊?」

為什麼說清水很可憐呢?千花子有些困惑不解。不過說來也是——窗外的藤架下,清水那張灰暗的面孔是那麼嚴肅,彷彿差一點就要哭了起來。而千花子的臉上卻灑滿了燦爛亮麗的笑容,兩者之間形成了太大的反差。沒準室友正是在這一點上責備着千花子的不是吧。

千花子蹙著眉頭,緊抿著嘴唇,走到了院子裏,可就像是被誰搔著了口腔里的笑神經似的,微笑源源不斷地向外涌流着,臉頰上還浮現出一對可愛的酒窩來。清水低着頭,踱了一會兒步,然後說道:

「是那些想許願的人給千花子的地藏菩薩紮上圍嘴兒的吧?」

「嗯。」

「如果許願的話,地藏菩薩會什麼都聽嗎?」

「我又不是地藏菩薩,那些事我怎麼會知道呢?」

「可千花子不是一直都相信,他會幫助你實現所有的願望嗎?」

「嗯,小孩子都是那麼想的呀。」

「真是可愛。像我這樣的大孩子,一旦開始思考各種討厭的事情,或許就不再靈驗了吧?」

「不過,聽說過於貪婪的願望是不可能兌現的。」

「是嗎?可我的願望卻很有點貪婪哪。看來還是算了吧。原本……」

「哇,葫蘆花都開了呢。」千花子興奮得似乎把清水說的話都忘在了腦後。

「你別摘那些花。那些花怎麼着都無關緊要。即使這學校里一朵花兒也沒有,可我還是覺得校園裏開滿了鮮花,只要讓我看到千花子……」

千花子的臉倏然間變得一片鮮紅。她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海邊的沙丘上現在也該有花兒開放了吧。」

在去年游」玩過的沙丘上

懷念曾一起遊玩的夥伴

不知不覺之間,她的心已經飛向了故鄉的大海。

千花子把一朵白色的葫蘆花銜在嘴邊,儼然像是在吹奏著童話中的喇叭一樣。

清水「啊」地輕輕嘆息了一聲,痴迷地望着千花子,說道:

「像千花子這樣的女孩,也有悲傷的時候嗎?」

(哇,她居然把我當小孩看待!)千花子不由得板起了面孔,說道:

「千花子也是人唄。」

說着,她鬆開了抿著的嘴唇。於是葫蘆花掉在了地上。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聽見你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我反倒更覺得你可愛了。」

所謂的小大人,不正是清水自己嗎?要知道清水也不過才三年級,和千花子只相差兩歲罷了。

「要是有一天連千花子也愁眉苦臉的話,那整個學校一定會黯然無光吧……每當我們大夥兒因為某種原緣故而感到悲傷寂寞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呼喚千花子的名字呢。你明白嗎?在我們眼裏,千花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好孩子。是我們大夥兒百般珍視的寶物呢,常常是學校里最悲傷的人才有權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個人就是我。很可能我讀完這學期就要輟學了。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告別儀式吧。」

「真的?!」

「哎,都是我不好。到了秋天,第二學期開始之後,大夥兒肯定會湊在一起說我的壞話。到時候,至少千花子一個人得站在我一邊。即使不為我辯解也行,但至少你得同情我。要是我也……」清水握住千花子的手說道,「有個像千花子一樣溫柔的妹妹,我想,或許我就不會變成像今天這樣的壞孩子了。」

清子的手微微顫料著,冰涼冰涼的。千花子感到有一種可悲的東西正浸潤着自己的身體。

「我也曾經有過一個妹妹。」

「是嗎?還在上小學嗎?」

「到底在哪兒,我也不知道。甚至連她的模樣我也記不得了。」

「哇,為什麼?」

「現在我不能說。到時候再告訴你吧。」

「嗯。」千花子默默地咽下了那湧上喉嚨的眼淚般的東西。「儘管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要是千花子做了清水的妹妹,那麼,清水就可以不中途輟學了嗎?」

「謝謝你,千花子,你那麼說讓我太高興了。」清水提高嗓門激動地說道。她緊緊地摟住了千花子的肩膀。但突然間又像是吃了一驚似的使勁搖著頭,說道,「我是不會向地藏菩薩提出那種非分的請求的。說真的,千花子還是別和我這樣的壞孩子交朋友的好。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要請求地藏菩薩。本來打算拜託千花子的,現在就讓千花子的地藏菩薩來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

「哎呀,你說得那麼複雜,就像是出了一道謎語似的,難懂死了。」

「你直接去問地藏菩薩吧。他不是對別人難以啟齒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嗎?所以,我把這個帶來,打算送給地藏菩薩……」

看見清水從口袋中掏出來的東西,千花子驚訝地說道:

「哇,這不是毛線織的圍嘴兒嗎?好滑稽喲,要知道,毛線織的圍嘴兒和地藏菩薩一點兒也不相稱呢。」

「是嗎?這是我從昨天起趕織出來的,室友還問我,是不是送給家裏嬰兒的禮物哪。她還說,眼下正是夏天,用那玩藝兒恐怕太熱了吧。」

「地藏菩薩也肯定很熱吧。大家都是用紅色的棉布來做呢。如果給他紮上毛線的圍嘴兒那他不就變成了西洋的地藏菩薩嗎?」

「咦,西洋也有地藏菩薩?!」清子這才爽朗地笑了起來,說道,「喂,剛才是千花子在房間里哼著歌曲吧?所謂去年一起遊玩的夥伴,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全都是些男孩子。他們是海濱夏令營的學生呢。說實話,如果是在女子學校里,大家都會把我當妹妹對待的,所以沒勁透了。可和那些男孩子在一起,我也能耍要大姐姐的威風了。」

校園裏,白楊樹的樹梢迎風搖曳著。那聲音在千花子聽來,就像是大海夜晚的濤聲。她是那麼迫不及待地期盼著明天的到來,彷彿要徹底忘掉清水那些不乏凄涼的話語似的。

一回到故鄉的海邊,她便立即把清水的毛線圍嘴兒系在了地藏菩薩的胸前。

「地藏菩薩,這個人有件事要拜託您哪。也許是請您幫助她找到失蹤的妹妹吧,也可能是想讓我成為她的妹妹。儘管她做出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但求求您不要讓她中途輟學。其中的原委,她不願意對我明說。但地藏菩薩是能夠未卜先知的,對吧?求您好好保佑她。」

千花子撫摸着地藏菩薩那光溜溜的禿頭囁嚅道。突然她轉念想到,自己把地藏菩薩當小孩對待,或許他就不會滿足自己的願望了,於是馬上擺出一本正經的面孔,向地藏菩薩行了個禮。

海濱夏令營的那幫搗蛋鬼涌到海邊來,比千花子晚了一周左右,其中兩個像是孩子王的少年名叫行雄。8月中旬的某一天,他對千花子說道:

「千花子,你能不能帶我去看戲呢?」

「不行,晚上你們出不來吧?會挨老師罵的。」

「可我會悄悄溜出來的。」

「哇,行雄也變壞了,去年還是個好孩子哪。」

「要知道,戲里有一個可憐的小演員呢。她是在演出時使喚鴿子的少女。我要把她救出來。」

行雄兩眼放着光芒,憋足了勁兒,以致於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看見他這個樣子,千花子忙問道:

「您和那女孩已成了好朋友吧?」

千花子的心中驀然間掠過了一抹酸楚的情愫:或許自己的這個夥伴已經被那個鴿子少女搶走了……

儘管千花子的父親出生在這海濱的小鎮上,但兩三年前他們家已經舉家搬遷到了東京。如今,這世代相傳的房屋只是被當作別墅在使用。千花子也是在讀到高年級時隨父母轉學到東京的小學的。那所小學決定在暑假時舉辦海濱夏令營,便拜託千花子的父親在他故鄉的小鎮上物色了一棟相當不錯的房子。

因此,海濱夏令營的孩子們全都是與千花子同一所學校的學生,但來的儘是高年級的有識男生,全然見不著女生的蹤影。到去年為止,千花子每個暑假都是和男孩子們打成一片在海邊盡情玩耍,以致於引來了不少人羨慕的目光。可今年她已升入了女子中學,所以,那些少年全都是千花子以前小學的學弟了,無論千花子的嘴唇多麼像剛剛吮吸過母親的乳計一般嬌媚可愛,但她畢竟是那些少年的學姐,因此盡可以大耍威風。

在東京那所用鋼筋混凝土新近建成的小學里,上課時用的也是一種新式的電鈴,而在海濱夏令營里,用的卻是那種過去由勤雜工一邊在走廊上走過一邊搖晃得「叮(口當)」作響的老式搖鈴。即使是要把那些與波濤嬉戲著的男孩召集到陸地上,也靠的是搖響鈴聲。所以,每個人都爭着把搖鈴帶到海邊去,有時候甚至互不相讓,發生爭端,怪不得千花子要擺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式發號施令,想來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為了便於老師進行監督和看護,不讓那些精力過剩的男孩獨自游向深水區域,或是萬一溺水時,能夠讓人一目了然,每個少年的頭頂上都佩戴着清一色的紅帽子。

「瞧,那帽子和地藏菩薩的圍嘴兒用的是同一種布料呢。」千花子向行雄打趣道。

「什麼地藏菩薩,我可從來沒有見過,千花子真是個鄉巴佬!」

「你真可笑,要知道,即使在東京,地藏菩薩也多的是呢。哪有說自己不知道地藏菩薩來耀武揚威的。還是讓我帶你去見識見識吧。」

行雄正在用沙子堆砌一匹比實物還大的馬,聽千花子那麼一說,顧不得渾身沾滿了砂粒,霍地站起身來說道:

「好的,那就走吧。」

「不久前行雄的腳掌受了傷,對不對?」

「是啊,那是和夥伴們比賽看誰第一個爬上跳台時受的傷,早晨我們起得可早哪,5點鐘就爬了起來。誰要是睡懶覺的話,那個做飯的大娘就會在你的耳邊把鈴搖得噹啷噹啷直響。這樣一來,沒有哪一個不是飛身起床的,然後立即跑到海邊鍛煉,而這時,四處的公雞剛開始打鳴哪,每次從千花子的家旁邊通過時,看見那扇門總是關着的,所以,我們都笑着說:『千花子真是個懶蟲!』這些你都不知道吧?」

「你撒謊!」

「才不是哪。到了海邊后,我們開始做體操,還能看見白色的海鳥在眼前飛來飛去,而朝陽正是從那兒的海岬上冉冉升起的。」

「其實,地藏菩薩正是在那海岬的岩石下面呢。」

「我們一做完體操,就在沙灘上畫上一條起跑線,看誰第一個從那兒跑到跳台上去。獲勝的人連聲高呼著『萬歲』,舉起雙手一下子跳進水中。大家每人跳完一次后便回夏令營里吃早飯,然後一直學習到下午1點。當我們從海灘上撤離時,更衣場的旗子才剛剛豎起呢。」

「你腳上的傷現在沒事了呢?」

「嗯。當時,一隻貝殼扎在了我的腳掌上,痛得我忍不住大聲叫道:『哎喲,疼死我了,我的老爸!』」

「於是,你這個撒嬌的孩子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是吧?」

「你說什麼蠢話呀!其實,『老爸』這個詞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脫口而出的,並不是有意識說的,可誰知竟從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行雄,不要緊的,讓老爸來給你擦點葯吧。』這聲音確實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武田老師。他把藥品和繃帶都帶到了海邊來,真是個好老師。」

「是呀。記得那還是在我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去遠足旅行,看見小河的對岸開滿了漂亮的鮮花,我們都好想要,於是,老師馬上趟過小河給我們摘了過來。在回家的電車上,我笑着說道:『哇,老師的手真臟啊!』老師回答道:『剛才幫你們摘花時把手弄髒了。因為泥土鑽進了指甲里,怎麼洗都洗不掉了呢。』聽老師那麼一說,我還幫他清理了手指甲的污垢哪。或許武田老師已經把這事忘了吧。」

「不,老師肯定還記得,他常常如數家珍地給我們講起那些畢業生的趣事呢。」

「真是個好老師。」

「嗯。老師親自給我纏上了繃帶,讓我好感激。於是我對老師說道:『老爸,謝謝你。』從那以後大家都把老師叫作『老爸』了。」

「是嗎?真是有趣。在女子學校里,怎麼也不可能把老師叫作『老爸』的。」

「我還給東京的父親寫了信,說我們大夥兒都把武田老師叫『老爸』呢。」

「經『老爸』治療之後,傷口馬上就好了嗎?如果是現在還疼的話,你不妨去求求地藏菩薩。當刺兒扎進了手心裏的時候,如果就用那隻手摸摸地藏菩薩的腦袋,扎進手心的刺兒就會自動脫落下來的。」

「可我受傷的部位是腳掌哪。如果把腳抬起來放在地藏菩薩的頭頂上,難道不會受到懲罰嗎?就連讓老師摸了摸我的腳,我也覺得過意不去呢。」

「那就算了吧。反正你不是已經徹底好了嗎?」

兩個人身着泳裝,沿着兩旁生長著松樹的海濱道路向前走着。或許是因為茅綢的鳴叫越發刺耳的緣故吧,好一陣子他們倆都一聲不吭地躑躅著。突然間千花子一下子拽住行雄的帽檐說道:

「你幹嗎老是心不在焉地朝天上東張西望?其實,你無論如何也捉不到它的。」

「你是說鴿子嗎?」

「什麼呀?你不是一心想抓住茅蜩嗎?」

「才不是呢。我只是在想:天上會不會有鴿子在飛呢?」

「那個小演員的鴿子嗎?」

「唔。前陣子我去看了他們劇團的巡街表演。演員們全都坐在人力車上,而在最前面敲大鼓的,就是那個致開場白的演員。每到一處,他都叫大家肅靜,宣佈表演現在開始,而那個小女孩則坐在第四輛車上,我一眼便看見她的膝蓋上站着一隻鴿子,我連聲嚷嚷着『啊,鴿子,鴿子』,不由自主地湊了過去,結果把鴿子嚇得一下子振動着翅膀飛了起來,但卻只是在女孩兒的上空盤旋著,過了很久才停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情景真是可愛極了,怪不得大家的視線全都聚集在了那個女孩身上。她害臊地打開了太陽傘,索性把自個兒的整個臉都遮了起來,這時,一個滿臉兇相的女人從前面的車子上回過頭來,用可怕的眼神盯住她,那女孩子被嚇得蜷縮起身體,重新把太陽傘又收了起來,而她的臉上早已是一片鮮紅,她乾脆把頭埋得低低的,並且再也沒有抬起來過。看得出來,她是個膽怯的女孩子。」

「行雄不是也一直跟在後面看熱鬧嗎?」

「那女孩學也不上,小小的年紀就被人帶着到處耍雜耍,說來也真是可憐,她的臉上還塗着一層白粉哪。」

「因為是演員唄,所以也就無可奈何呀。」

「她就像一個漂亮的偶人,連眼瞼上也抹著胭脂,還不時地眨巴著那雙夢幻般的眼睛。想必是淚水滯留在了眼眶裏吧,可要是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出來,恐怕又免不了挨罵受訓的,所以才一直強忍住心中的悲哀吧。」

(哇,行雄這樣一個男孩子居然還擁有一顆如此體貼人的好心腸!)

千花子有些驚詫地凝眸注視着行雄的臉,腦海里卻倏然掠過了清水的面影。她暗自思忖到:當清水試圖向自己吐露內心的煩惱時,要是自己能夠更耐心更熱情地傾聽她的心聲,就好了。她的眼前又浮現出清水凄涼伶什的身影。

既然行雄對那女孩的關切是如此的細緻入微,那麼,毋庸置疑,那鴿子少女的面影肯定早已深深地鐫刻在行雄的心坎里,想到這兒,千花子更是覺得行雄平添了幾分可愛。

「於是,行雄便和那個女孩交上了朋友,對吧?」

「嗯,鎮上的旅店裏早已住滿了前來洗海水浴的遊客,所以,他們劇團的人只得全都住在劇院的後台上,那兒就像是一間儲藏室,女孩竟然連床蚊帳也沒有。我問她想不想去海邊。她說會挨罵的,因為一旦皮膚晒黑了,上舞台時就不好辦了。真是愚蠢。」

「要是你和那女孩過多地泡在一起,沒準也會遭老師的一頓訓斥吧。」

「嗯。鴿子就那麼一直守着她,寸步不離。於是我暗自尋思著:她肯定是在舞台上使喚鴿子的。誰知她告訴我,她是在一出描寫斷母虐待繼子的戲中扮演繼子。據說女人喜歡哭,儘管如此,為什麼要上演那種討厭的戲呢?看完那齣戲的人都那麼說道。其中有一段戲是那女孩在舞台上當小保姆,替別人照看嬰兒。只見她背着一個真的嬰兒出場了,可誰知就在這時候,那嬰兒流了一泡尿。」

「哇,是在舞台上嗎?」

「對,就是在女孩的背上。尿濕透了她身上的衣服,冰涼冰涼的,還吧嗬吧嗒地滴在了舞台上,看戲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來,而那女孩卻傷心地哭了,結果整齣戲變得一塌糊塗。事後,那女孩被毒打了一頓。據說她打着赤腳從後台上跑了出來。」

「真可憐啊。可是,不管你怎麼同情她,不都無濟於事嗎?」

「是嗎?可我覺得並不盡然。」

他們倆款款走出了松樹的林蔭大道,沿着海岸的岩石,在通往海岬的捷徑上奮力攀登。海面上的船帆在夕陽的餘輝中宛若白金一般閃閃發光。

「要是能搭乘那樣的帆船逃走的話該多好啊!鴿子不是幸福的使者嗎?那就讓鴿子在船頭上展翅翱翔,將船兒引向美麗的島嶼吧。難道我真的不能把那女孩拯救出來嗎?」

彷彿是在憧憬著美麗的故事一樣,行雄把目光投向大海的遠方。或許他正夢想着:只要去往水平線彼岸的美麗島嶼,自己就能成為王子,而鴿子少女就能成為公主吧。

千花子憑着少女特有的敏感,發現少年那優雅的額頭上駐留着一抹莫名的憂愁。或許是因為他被那精靈似的鴿子少女迷住了的緣故吧?

「你不留心自己腳下的道路,會很危險喲。說不定會從岩石上滑下去摔倒的。」

聽見千花子溫柔的規勸,行雄不由得抬頭看了看海岬的上面,說道:

「哇,鴿子!就是那隻鴿子,千花子。」

「對,是鴿子。真的是那隻鴿子嗎?」

「嗯,肯定是那女孩來了。我希望千花子也能成為她的朋友。因為我是個男孩,所以有些事沒法和她好好交流。」

「好的。」千花子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要告誡行雄千萬別急躁似的,她說道,「你聽,還有歌聲哪。真是一副好嗓音。但萬萬不可操之過急喲。我們先悄悄躲起來,聽她唱的是什麼歌吧。」

「嗯。」

兩個人爬上岩石,將身體藏匿在紅花已經枯萎的夾竹桃中間。

秋風多麼叫人歡欣

聆聽秋風細語,就如同

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還有母樣的聲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過故鄉大海的風兒呀

當我側耳把你傾聽

就會傳來遙遠而慈祥的

父親的聲音

還有母親的聲音

儘管8月才過去了一半,但一聽到這歌聲,就會有一種真切的感覺油然而生:彷彿秋風正從海面上徐徐吹來,即使是在盛夏的早晨和傍晚,海風也挾帶着一種秋天式的虛無感迎面吹來,少女那像是對着遼遠而浩淼的大海娓娓傾訴着什麼似的凄婉而澄瑩的歌聲更是營造出了秋日的落寞。千花子淚眼婆娑地遙望着大海,看夕暮的晚霞漸漸染紅遼闊的海面。

「那女孩肯定上過學,你聽,她不是很會唱歌嗎?」

「即使沒上過學,也不一定就記不住歌詞。不知她有父母沒有?」

「有是有,只是相距遙遠罷了。她不是在唱:傳來了遙遠而慈祥的父親的聲音嗎?」

「或許吧。說真的,我們學校的清水同學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身在何方哪。」

「要是那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就好了。」

「多動聽的聲音啊。肯定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吧。」

「千花子也肯定會喜歡上她的。」

「我想是的,瞧,那鴿子正一邊入迷地傾聽着主人的歌聲,一邊在主人的頭頂上緩緩盤桓哪。」

「它是在偵察著,女孩父母的船隻是否會在眼前一縱而過。」

「哇,行雄什麼時候變成了那樣一個空想家?」千花子把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輕聲囁嚅道。正在這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厲的高叫;

「小夜,你竟敢又逃到這種地方來了,你這畜生!這次絕對不會再放過你了。」

行雄和千花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只見一個婦人正一把抓住少女的胸襟,一邊使勁往岩石上拽,一邊像個瘋子似的將拳頭揮落在少女的頭上。

「對不起,對不起。」

行雄向著哀叫的少女飛奔而去。他一把拽住那婦人的胳膊,大聲喊道:

「這可使不得呀,阿姨。你不要再打這孩子了。」

「你想幹什麼?你這個毛頭小子!」

行雄被那婦人一頭撞出老遠,踉蹌著抓住了旁邊的地藏菩薩。在地藏菩薩胸口的最上面扎著那條清水織的毛線圍嘴兒。鴿子悲憤地振動着翅膀,飛了起來。三

老師的頭是一座黑色的森林

森林裏面究竟有什麼樣的人

原來有兩三個滿身塵土的孩子

在森林的樹木之間玩耍嬉戲

老師的眼睛是一個圓圓的水池

水池裏面究竟有什麼樣的東西

原來裏面有圓圓的小小島嶼

島嶼裏面又有什麼樣的東西

原來裏面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

老師的鼻子是一座光禿禿的小山

小山下面究竟有什麼樣的東西

原來那兒有兩個圓溜溜的洞穴

洞穴裏面又有什麼樣的東西

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樹林

老師的嘴巴是一個圓圓的洞穴

洞穴裏面究竟住的是什麼樣的人

原來是幾個白皮膚的弟兄

裸露著身體正襟危坐

其實,孩子們比大人更像是個詩人。

無論哪所學校里都有這樣一些孩子:他們特別擅長於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編成歌曲。

今夜,一個小詩人又開始了這樣的吟唱……不用說,曲調是信口亂編的,歌詞也缺乏韻律。儘管算不上一首真正的童謠,但歌中所唱的並非別的什麼東西,而恰恰是武田老師的頭和臉,所以,在它營造的快樂氣氛中,大家歡呼雀躍着湧向老師的身邊,儼然像是要一一審校歌中的內容是否與實物相符似的,目不轉睛地審視着老師的臉龐和頭部。

行雄也不甘示弱地跳過去,坐在了老師的膝蓋上說道:

「水池裏面的島嶼,就是指眼珠吧。——老爸,讓我瞧瞧你眼中的島嶼上究竟有些什麼樣的房屋和城市吧!」

「喂,你們全都圍着我,把我當耍猴的看,即使是身為老爸,也會感到難為情呢。」

「老師,根本就沒有什麼城市和房屋嘛。」

「看來,行雄對如何欣賞詩歌還一竅不痛哪。詩歌不像理科或算術那樣,是建立在道理之上的。詩歌必須得依靠感覺來細細體味。」

「老師的眼睛裏本來就只有我的一張臉唄。」

「是啊。水池裏面究竟有什麼樣的東西?原來裏面有行雄的小臉蛋,我們就把歌詞改過來吧。」

老師是那麼疼愛孩子們,把他們視作掌上明珠。他把雙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與行雄面對面地觀察著彼此的眼珠。

這時,小詩人從一旁插了進來,不滿地說道:

「老爸,我的詩一點也沒撒謊喲。本來嘛,今天爬上跳台頂端時,老師眼睛裏的島嶼上確實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呢。它們顯得那麼小巧玲瓏,就像是小人島上的那些小小人所拍下的微型照片。」

「不愧為是詩人,真會說話。人的眼睛近似於一部照相機,儘管它比照相機要高級得多。眼珠發揮着與鏡頭相同的作用。對了,到了秋天以後,理科第二十九課的內容就是講述『鏡頭』的。到時候再詳細告訴你們,不過很難哪,當你們開始學習眼睛作為感覺器官的作用時,也就意味着你們即將畢業了。」

「老師,現在就教給我們吧,馬上就教吧。」

「手頭沒有實驗器皿和標本,所以很難理解。好吧,把理科書拿出來吧!——不過,在我講解以前,請五年級的學生先複習一下:為什麼會出現滿潮和平潮呢?知道的人請舉起手來。」

「老師,老師!」

「老爸,老爸!」

學生們爭先恐後地舉起手來。六年級的課本中有一篇文章題,目叫《我是海的兒子》。其中有這樣一句詩:

海風拂面,黧黑的肌膚

宛若赤銅一般

如今大夥兒都成了詩中描寫的那種「海的兒子」,不僅每天用眼睛目睹了潮起潮落,還用身體感受了波浪的跌蕩起伏,所以,以前那些從書本上學到的東西再一次栩栩如生地復活在了心底。即使是在眺望新月和滿月時,他們也會聯想到大海的朔望潮,並興緻勃勃地期待着第二天能在海邊盡情地嬉戲一場。

如此這般,大海、山峰、原野構成了廣袤無垠的教室。天地、自然,也都化作了高深莫測的寶貴老師。哪怕是在海邊看見貝殼、海魚、稻田、菜地、昆蟲,那些在理科書上和國語課中所學過的知識便也會更強烈更生動地鐫刻在孩子們的大腦中,演化成活生生的東西。

對老師也是一樣。比如當小孩在家裏幹了什麼壞事時,大人就會威脅道:「如果你不聽話,那我就告訴學校的老師喲。「單憑這句話,就能把孩子嚇得臉色鐵青。不過,身為班主任的武田老師卻與老師的這種可怕形象大相徑庭,即使在教室里,他也顯得出奇地和藹可親。通常情況下,即使是當日往返的修學旅行,也能讓老師和孩子們之間的距離感驟然消失,從而增加彼此的親近感。更何況在這海濱夏令營里,老師和學生們一直是同吃同住,半夜深更當孩子們從惡夢中驚醒時,一看見睡在旁邊的老師的面孔,就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安全感,而在海里學習游泳時,孩子們被老師抱着胸脯浮在水面上,又會湧起一種將生命託付給了老師的信賴感。而且,這並非只是三四天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學着行雄的樣子,把老師叫作「老爸」。這純屬他們心聲的自然流露。

海濱夏令營每十天一屆,那些想家的孩子十天後便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東京新來的面孔。不過,行雄等人卻在這裏玩得太高興了,以致於把回家的事拋在了腦後。

由歌詞開始的理科課結束以後,武田老師忽然又想起了歌中的一句話:「洞穴裏面又有什麼樣的東西?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樹林。」

想到這兒,老師笑着說道:

「連鼻孔裏面都被你們偷看得一清二楚,老師也真夠受的。」

「當時老師正在睡懶覺唄。」

「好吧,明天我們就比比看誰先起床,而且還要去看附近的漁民下網捕蝦。」

少年們發出了一陣歡呼聲,隨即從老師身旁站起來慢慢散去了。走師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用『幾個白皮膚的弟兄裸露著身體正襟危坐』來形容人的牙齒,真是妙極了,堪稱傑作哪。」

就在武田老師暗自讚嘆不已時,孩子們已在隔壁的房間里吹響了蘆笛和貝笛,貝笛是用大夥兒在海濱拾來的貝殼自己動手製作的,而在樓下卻開始了模仿傳信鴿的遊戲。只見一個少年用嘴巴叼著一張白紙,還用雙手做出振翅飛翔的樣子,沿着樓梯爬上二樓,飛到老師身邊,發出了「嘰咕嘰咕」的叫聲。

「啊,鴿子,你辛苦了!」

說着,老師接過了少年叼在嘴上的信件。只見上面寫着:

「現在正進行螃蟹的賽跑,特請您前來擔當裁判,亟盼迴音。」

老師立即在那張紙上寫道:「對螃蟹的賽跑進行裁判,對老爸來說,並非易事。」他把那張紙遞到鴿子的嘴上,說道:

「我這就餵給你豆子,快吃吧!」

倘若是午後的點心時間,倒是既有玉米和西瓜,也有甜酒和糕點的。但晚餐后卻禁止吃零食,所以,鴿子也只能做做樣子像是在吃豆子似的。

接着又飛來了另一隻鴿子。這隻鴿子正好是行雄。

「據說文蛤①是因為棲息在海濱,形狀如栗子,才取名為文蛤的。老爸,這話是否屬實?儘管今夜的月亮悲慟欲泣,但聽說只要在海灘上放煙火,明天就會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這話又是否當真呢?」

①「文蛤」在日語中為「はきこ刂「可分解為「浜票」兩個漢字,此處的話題即由此而起。

老師讀完上面的這封信,說道:

「小鴿子,快過來坐在我的膝蓋上。」

行雄坐到了老師的膝蓋上,就像是鴿子在休息翅膀一般將雙手叉在了腰間。

「行雄剛才不是說了,想看看老爸眼睛裏的島嶼上究竟有什麼樣的房屋和城市嗎?」

「是呀。」

「那這一次行雄也讓老爸看一看,你的眼睛裏又有些什麼呢?」

「應該有一張老師的小小的臉吧。」

「嗯,當然有,不過……」

武田老師像剛才那樣又一次把雙手搭在了行雄的肩膀上,用慈祥的眼神注視着行雄的瞳人。

「哇,行雄的眼睛裏有一隻鴿子哪。」

就像是被某種暖融融的東西罩住了一樣,行雄高興不已,但又有些惶惑地說道:

「老爸,要知道我是一隻傳信鴿哪。」

「不,好像不是傳信鴿。讓我再仔細瞧瞧,倒像是那些流浪藝人帶來的鴿子哪。」

「老師,你說的是真的嗎?」

行雄一陣慌亂,就像是要捉住自己眼中的那隻鴿子似的,他使勁地眨巴了兩三下眼睛。當她的視線與老師那張嚴肅的面孔相遇在一起進,他就像已遭到了老師的訓斥一樣,陡然間緘默不語了。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一個人的所思所想,全都會毫無遮攔地表露在眼睛裏……你覺得那個叫小夜子的姑娘可憐,這並不是一件壞事,一旦同情她,就會想把她從目前的遭遇中解救出來,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像評書或電影里的那種情節畢竟只是一種夢啊。你怎麼啦?突然一副悲哀的眼神。那可不好啊!要打起精神來!」

「我精神好著哪,老師,前不久在海岬的地藏菩薩那兒,我還狠狠整治了一番虐待那姑娘的母夜叉哪。」

「是嗎?不過,值得同情的可憐孩子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多得不計其數。只要行雄好好學習,有了本事,就能夠幫助那些人了。」

「嗯,我明白。」

但此刻的行雄都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要讓小夜子一個人獲得幸福。這又是為什麼呢?

「老爸,告訴我該怎麼辦?」

「如果老師能幫助你,也巴不得出一份力呢,只是……」

「要是我是她的話就好啦……」

「別胡思亂想了。與那姑娘相比,行雄是多麼幸福啊!只要你明白了這一點,就會感激給予自己這一切的父母親,並熱愛他們的。」

「是的……不過,要是我是她的話,或許早就逃走了。」

「不行,別給她出那種主意。不光老師要罵你,沒準你還會被警察帶走的,事實上,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逃走的,再說,那孩子之所以呆在那一幫流浪藝人中間,也必定有種種像行雄這樣的孩子所無法理解的原因吧。」

「老師,可以遞交集體簽名的抗議書嗎?」

「集體簽名的抗議書?!」

「嗯,我們要聯名給流浪藝人的團長寫封信,敦促他們不要虐待兒童演員。」

「是嗎?」

正當武田老師大為驚訝之時,因行雄遲遲不歸,另兩個前來探明情況的鴿子少年又從樓梯上飛了過來。於是,他們之間的談話便戛然中止了,行雄就像一隻身負重傷的鴿子一樣,被另兩隻鴿子護衛著返回夥伴們那兒去了。

儘管行雄覺得老師的規勸不無道理,但當他閉上雙眼試圖入睡時,卻驀地發現:床鋪正好是一個童話的王國,只見傳奇中的女神正朝着自己嫣然微笑……小夜子的那隻鴿子也像人一樣開口說話了。剛一想到這兒,那隻鴿子又陡然變成了一隻金色的大罵,用翅膀搭載着行雄和小夜子,輕捷地跨過藍色的大海,飛向小夜子的母親所居住的美麗島嶼。而扎著紅色圍嘴兒的地藏菩薩也霍然動彈起來,加入到了與心狠手毒的流浪藝人拚命搏鬥的行雄的隊伍中,一舉驅散了成群結隊的敵人。而千花子則變成了一個魔法公主,隱去了小夜子的身影,讓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出逃了……不一會兒就像是那美妙夢境的延續一般,行雄酣然入睡了。

「撒網捕蝦了,快起床,快起床!」

比起做飯的大娘的鈴聲,倒是這種大聲的吼叫更有效果。轉眼之間大夥兒都翻身起床了。他們踢打着路邊草叢上的露珠飛快地跑着。小小的螃蟹們開始四處亂竄,而受驚的公雞們也扯開嗓子開始了打鳴。

但又怎麼能趕得上漁夫們起得早呢?他們總是在半夜3點便起床了,去撈起前一天夜裏撒下的漁網,不等海上的朝陽冒出水面,便已經划著小船英姿颯爽地凱旋歸來了。而他們的母親、妻子和小孩們則站在海岸上揮舞著雙手,迎候他們的歸來。海濱夏令營的少年們三三兩兩地向著那二三十艘漁船跑去。他們裸露的身體已經與海濱的孩子們一樣晒成了古銅色。他們幫着拾掇網中的獵物。作為酬勞,漁夫們總是送給他們一些海螺、小蝦、螃蟹、寄居蟹、小魚。於是,螃蟹被馬上放進了早晨的醬湯里,而海螺則拿來生烤,這是一種東京人所不知道的海邊料理。不過,少年們做這些,並不是為了得到那些小小的酬勞,而是把選出網裏的蝦子、採集珍貴的魚類和貝殼作為一種樂趣,所以,過不了一會兒,他們又忍不住地開始幫着漁夫們從晾在海灘的魚網上清除海藻了。他們已經和那些撒網捕魚的漁夫成了老熟人。

不知不覺之間,離開波浪的朝陽已經把海鳥的雙翼照射得熠熠放光了。

行雄竟全覺醉在自己的遊戲中,讓寄居蟹在沙灘爬上行着。他以為耳邊的振翅聲依舊是那些海鳥發出的,所以根本沒有在意。

「少爺,少爺。」

「哇,是小夜子?」

被人一叫名字,小夜子那強忍着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其中一滴淚珠駐留了在長長的睫毛上,是那麼晶瑩透亮。

「少爺,再見了!」

「哎?你這是怎麼啦?」

「真的謝謝你了。少爺的事,小夜子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哪怕是一次也行,我多想和少爺一起去海上玩玩啊。」

「上次你回去后沒有挨罵嗎?」

「是在地藏菩薩的海岬遇見你的那一次嗎?回到後台之後,我被他們整得好慘。不過,小夜子我已經習以為常了,沒什麼的。少爺不知道,你對我好,讓我多麼高興啊,對於一個總是受人欺凌的孩子來說,朋友的友情是多麼令人欣慰啊!」

小夜子的話語裏帶着一種過分早熟的口吻。使行雄不勝驚訝。他凝視着對方,發現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沒有穿巡街演出時的那種偶人式的長袖和服,而是穿着元祿袖①的陳舊單衣,臉上沒有施粉黛,頭髮也是普通的辮子,啊,這身打扮顯得清純而端麗,洋溢着少女的美感,就像湛藍大海的色彩映襯著一束白色的牽牛花一般,她不啻一塊愁腸百結的白玉石。

①婦女和服袖子的樣式之一,比一般袖子短,底部是明顯的圓形。

「我是來向少爺告別的,想來真讓人悲哀。」

「為什麼?」

「因為我們又要離開這兒,去往另一座城市了。」

順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群流浪藝人正一副顛沛流離的可悲模樣緩緩地走過蘆草繁茂的小河上的橋樑。

「我也一起去。」

行雄發出了百感交集的叫聲。他緊緊握住小夜子的手。

「不行,那可不行,不過,請你把我送到沙灘的盡頭吧。作為一生別離的紀念。」

行雄望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少女的小手。或許是忘了洗掉吧,少女的指甲上還殘留着昨天的白粉。

「真可憐!」

想到這兒,行雄的視線便一下子模糊了。惟有小夜子的鴿子用翅膀引導著行雄向前走去。四

那座鎮上戲院的觀眾席上鋪滿了草席子。只是在池座的中央懸吊著一盞沒有罩子的100瓦電燈。窗戶全部敞開着,還能聽到稻田裏的青蛙的叫聲。田野對面聳立着黑XuXu的山巒。在山巒的邊際能隱約看見闌珊的燈火,這更是讓千花子有些惴惴不安。

「怎麼搞的?快點開始吧!」

「馬上就要天亮了喲。」

「難道還沒吃飯嗎?」

鎮上的漁夫們放開銅鑼般的大嗓門催促道,或許是因為觀眾的人數寥寥無幾吧,幕布遲遲沒有打開,於是,千花子掏出傍晚收到后一直揣在懷裏的清水的來信,隔三跳四地讀了起來:

……我變成了一個糟糕透頂的孩子。即使是讓我的

信件進入千花子的視野,也分明是對千花子天真無邪的

純真的一種玷污,……一旦在心中描繪出我可愛的天使

——千花子的身影,我就不能不為自己的污穢感到無地

自容。可憐的我甘願把自己貶斥為糟糕透頂的孩子,或

許這至少也是一種自我安慰吧。你還記得離別之夜我所

說過的話嗎?千花子是我們大家百般珍視的寶物哪,常

常是學校里最悲傷的人才有權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

眼下那個人就是我。可笑的是,我卻沒有向你敞開自己

的心扉,以致於千花子根本無法來安慰我。內心乖戾陰

暗的我緊緊地關閉上厚重的鐵門,不願被人看見裏面的

情景,這無疑使自己變得越發疑慮重重,冥頑不化了,

即使沒有任何人知道那鐵門裏面浸透著溫暖的淚水,也

不怪別人,而是自己不好。反正我已經被所有的朋友背

叛了。從秋天起我便要輟學了。但我卻想對千花子一個

人和盤托出一切。一想到可愛的千花子,我的胸口就會

湧起一股暖流,將堅實的鐵門徹底熔化。不過,千花子

恐怕會唾棄醜陋的我吧?這倒算不了什麼,但如果在美

麗的千花子心中注入了毒素,那我肯定會遭到天使的譴

責吧。請你問問地藏菩薩,到了秋天以後,即使我不再

去上學,也一定會去看你的,請你一定幫我打聽一下。

16歲,難道就是一個如此可悲的年齡嗎?對迄今

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豁然開悟的可怕年齡。

請允許我在此寫下一段可悲的往事。那還是在四年

級的閱讀課時,老師講到了這樣一首川柳①:「一邊罵

孩子咬痛了自己的乳頭,一邊悉心數着孩子的牙齒。」

老師以此為例,講述了母愛的偉大。然後他問道:「不

和母親頂嘴的人請舉起手來!」結果,全班只有三個人

舉起了手來,而我也是其中之一。「真是些好孩子,不

愧是大家的榜樣。」——儘管受到了老師的嘖嘖稱讚,

但事後我們三個人聚在一起聊天時才發現,千花子,原

來我們三個都沒有母親。說來也不是沒有,只不過是繼

母。於是三個人都哭了。哪裏值得別人稱讚呢?並不是

我們不和母親頂嘴,而是不能頂嘴。允許孩子任性地頂

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過,其他兩個人還算好,因

為她們有親生父親。而我卻是一個養女。俗話說「養育

之恩大於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

在家裏也是一個好孩子,但是,但是……

①由十七個假名組成的詼諧、諷刺短詩。

開始,千花子覺得高年級的學姐只是愛誇大其辭地寫一些東西罷了,有些不可思議地讀著。可讀著讀著,她不禁發出了一聲感嘆:

「啊,真可憐!」

漸漸地她的眼睛模糊了,以致於看不清清上的字跡。突然她想起了和行雄倆在海岬上聽到的那小夜子唱的《秋風之歌》。

當我側耳把你傾聽

就會傳來遙遠而慈祥的

父親的聲音

還有母親的聲音

「千花子,你發什麼愣呀?帷幕已經打開了喲。……哇,你瞧,多可愛的孩子啊!」姑母拍打着千花子的肩頭說道。

「哦,就是那孩子,姑母,她就是小夜子哪。」千花子情不自禁地脫口說道。

「也犯不着大驚小怪呀,發出那麼大的聲音。」

只見小夜子身穿着一件像是從繪草子①的世界中掉出來的長袖和服,一個人佇立在舞台上,顯得楚楚動人。還有那停留在少女的肩膀上、彷彿是以臉蹭臉似的把脖子湊得很近的鴿子,也是那麼可愛逗人,以致於讓人覺得那乘坐在七色彩虹上的少女儼然是從天而降的仙姑。觀眾們一個個都驚呆了,停止了喧鬧。頓時場內變得鴉雀無聲了,好一陣子甚至聽不到一聲咳嗽。過了一會兒,才如夢初醒似的爆發出一陣熱列的掌聲,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千花子的叫聲。

①江戶時代一種帶有插圖的時事小冊子。

「姑母,該是很棒吧?小夜子該是很棒吧?」

即使沒有千花子拽住自己的衣袂和在一旁連聲感嘆,從揭開帷幕的那一刻開始,姑母也早已把視線鎖定在了小夜子身上。

儘管千花子曾經三番五次地央求姑母帶自己去看戲,但姑母總是不加理會,隨口敷衍道:「說起看戲嘛,在東京想怎麼看就能夠怎麼看,大可不必為了好奇心而忍受着蚊子的叮咬和炎熱的折磨,去看什麼流浪藝人的騙人雜耍。」雖說碰了好幾次釘子,但今天千花子還是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

「人家行雄好可憐啊。今天早晨,他還光着一雙腳,帶着一個名叫小夜子的小演員一起拚命地逃跑哪。是我追上去把她帶了回來。當時,我向行雄許諾道,我一定會幫助小夜子的,讓他放心去吧。」

「哇,原來是這樣!你早點告訴我實情就好啦。」

聽完其中的原委,姑母也對小夜子動了惻隱之心,還對行雄那種冒失莽撞的仗義之心充滿了擔憂,於是特意坐上火車,來到流浪藝人演出的小鎮上看望小夜子。

可是,就連見多識廣的姑母也沒有料到小夜子竟然是如此美麗動人吧。

舞台上小夜子對着觀眾席行了個禮,然後將自己的嘴唇溫柔地貼近鴿子的脖頸,對鴿子說道:

「快向為我們捧場的貴賓們一一致謝!」

或許是鴿子聽懂了小夜子的吩咐吧,馬上從小夜子的肩頭上飛到了方形池座的上空,在觀眾的頭頂上低低地飛過,來回盤桓著。繞場了兩三圈以後,又輕輕地躍起,飛到了二樓的樓座上。

鴿子的翅膀扇起了一陣清風,吹拂著千花子的頭髮。

「喂,姑母,這真是一隻聰明伶俐的鴿子,對吧?它是小夜子惟一的朋友哪。」

小夜子一直用視線追蹤著鴿子。或許是這時候她從舞台上遠遠地認出了觀眾席上的千花子吧,只聽見她發出了「哇!」的叫聲。

那種明朗的喜悅使小夜子的雙眼熠熠生輝。

繞場致謝一周之後,鴿子又飛回到小夜子的肩膀上,喜不自禁地輕輕銜住了少女的耳朵。於是少女說道:

「你辛苦了!待會兒還要請你和我一起演出對手戲哪,現在你就先休息一會兒吧。另外,你到後台去告訴他們開始伴奏。」

「咕、咕——咕、咕——」

鴿子一邊鳴叫着,一邊飛向了舞台的一側。與此同時,三弦和大鼓一齊開始了熱鬧的伴奏。小夜子敏捷地打開紅色的舞扇,跳起了嬌艷的舞蹈。

這是戲劇開始時作為前奏的祝福舞蹈。

小夜子那柔弱的身體頓時增添了某種高貴的力量。就彷彿藝術之神已經附在了她的身體之上一般,這個小小的女孩竟然高大得佔據了整個舞台。

「哇真是……」

姑母睜大了眼睛,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她隨着小夜子手臂的舞動和腿腳的節拍,默默地點着頭。

「千花子,那孩子分明是舞蹈的天才哪。」

「是啊。」千花子因為過於興奮,連聲音也堵住了喉頭。

從小學時起,姑母就一直在學習藤間派的舞蹈。多虧了舞蹈的磨練,她那贏弱的身體才變得結實起來了,而且在舞蹈上身手不凡,以致於如果想襲用老師的藝名,隨時都能辦到。所以,她對舞蹈的鑒賞眼力絕不會有任何的偏差。

「這算不上正式的祝福舞蹈。看來是模仿了某些不入流的老師,所以明顯帶有缺陷。儘管如此,這孩子就像是為了舞蹈才降臨這個世上似的,擁有非常優秀的潛質。俗話說,金子在哪兒都會閃光。居然在蹩腳透頂的三弦伴奏下跳出了如此漂亮的舞蹈……真可惜啊。難得的天才或許會埋沒在鄉間的戲劇中吧。對舞蹈之神真是大不敬哪。如果表演給東京的老師看,沒準……」

「姑母,那就讓她表演給東京的老師看看吧。就把她帶到東京去,讓她學習舞蹈吧。」千花子急切地纏住姑母,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姑母也懷着同樣的心情說道:

「真想讓她跟關一個好老師學習,把她雕琢成一塊好玉哪。」

這時梆子敲響了,舞蹈結束了。而觀眾們卻還在如痴如醉地追尋着那舞姿的幻影,甚至沒有發現帷幕已經收攏。

不久,暴風雨般的喝彩聲也終於平息了。不少方形池座里的觀眾都把目光投向了二樓。千花子也情不自禁地回頭往那邊望去,原來眾人的視線焦點正好集中在小夜子身上。只見小夜子的上半身已出現在微暗的樓梯口上,有些羞怯,又似乎欲言又止似的凝眸注視着千花子,就像是被夢中的花朵引領着一樣,千花子不由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不知是誰先伸出的手來,只見兩個少女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小夜子的舞蹈真是棒極了。你是個天才,真的。」

「承蒙您們遠道而來,真是不勝榮幸……從舞台上一看見小姐的臉龐,我就高興得差一點哭了起來。」

兩個人的話頭一下子又投緣了。

「來看你演出真是不虛此行,姑母也高興得很哪。」

「行雄少爺呢?」

「行雄是海濱夏令營的學生,晚上是不準外出的。」

小夜子默默地點了點了頭,那神情顯得無限凄涼。見此情景,千花子說道:

「別提行雄有多想來看了,就好像我是作為他的替身而來的一樣。」

「呆在這兒,他們會罵我的。」說着,小夜子怯生生地蜷縮起了身體,「不過,我多麼想再和小姐聊一聊啊。」

「我也是。不能到後台去嗎?」

「那可不行……如果是小屋的外面倒還不要緊。」

「那我們就出去吧。我去給姑母打聲招呼就來。」

不一會兒千花子便蹦跳着來到了外面。

「哇,還能聽到浪濤聲哪。那兒是大海嗎?」

她用力拽住小夜子的手,穿過街道,徑自往沙灘上跑去。她說道:

「喂,有好消息哪。我們又多了一個盟友。打起精神來吧,姑母說,小夜子是跳舞的大才,還說,如果你能在東京跟着一個好老師學的話,那就更棒了。」

但在小夜子聽來,千花子的話與自己眼前的遭遇未免過於遙遠,就彷彿是在談論著某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人一樣。

「振作起來吧!我曾向行雄許諾道,一定要把你搭救出來,沒想到就要夢想成真了。」

「嗯不過……」

「你別哭呀!我討厭別人哭……小夜子,你的父親呢?」

「我沒有父親。即使有,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那母親呢?」

「也沒有。即使有,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那麼,你是孤身一人嘍。與我們學校的清水同學境遇相同呢。如果小夜子是清水的妹妹就好啦。是啊,行雄,小夜子,還有我,三個人不是可以成為兄弟姐妹嗎?我們一定會讓小夜子幸福的。」

小夜子的身體一下子倒進了千花子的胸口裏。小夜子在沙灘上放聲大哭起來。接着她又從懷裏掏出了一樣東西,用高興得顫抖不止的聲音說道:

「把這個送給你。」

「哇,是鴿子?」千花子驚訝得鬆開了雙手,說道,「可是,如果沒有鴿子,演出時會為難吧。更何況小夜子也會感到寂寞的吧。」

「它是我最最心愛的東西……可是,我是一個生性怯懦的人。無論我現在怎麼發誓許願,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遙遠的城鎮,或許我就會放棄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鴿子在小姐那兒,無論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會去到鴿子所在的東京的。」

「我明白了。我會和行雄好好愛護它的。」

千花子摟抱住小夜子纖柔的肩膀。小夜子的身上還穿着剛才跳舞時的那件衣裳,儼然像是一個可愛的偶人。

與孩子們一起在海濱

那發射的煙火有多麼凄楚

今年的夏天已經到此為止

明天將乘坐火車踏上歸途

遠方響起了孩子們的合唱聲。沒有月光的海天上綻放着美麗的煙火。那凄涼的火光在千花子眼裏,卻是希望與諾言所點燃的烽火。

「已經是秋天了。後天行雄他們也將回到東京去了。對於清水,或許我也能像對小夜子那樣傾情相助吧。」千花子在心裏囁嚅道。

鴿子被升天的煙火嚇壞了,用可愛的爪子抓緊了新主人的肩頭。五

請允許在此寫下一段可悲的往事。那還是在四年

級的閱讀課時。老師講到了這樣一首川柳:「一邊罵孩

子咬痛了自己的乳頭,一邊悉心數着孩子的牙齒。」老

師以此為例,講述了母愛的偉大。然後他問道:「不和

母親頂嘴的人請舉起手來!」結果,全班只有三個人舉

起了手來,而我也是其中之一。「真是些好孩子,不愧

是大家的榜樣。」——儘管受到了老師的嘖嘖稱讚,但

事後我們三個人聚在一起聊天時才發現,千花子,原來

我們三個人都沒有母親。說來也不是沒有,只不過是繼

母。於是三個人都哭了。哪裏值得別人稱讚呢?並不是

我們不和母親頂嘴,而是不能頂嘴。允許孩子任性地頂

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過,其他兩個人還算好,因

為她們有親生父親。而我卻是一個養女。俗話說「養育

之恩大於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

在家裏也是一個好孩子,但是,但是……

千花子已經能把清水信中的話倒背如流了。

在海濱小鎮的戲院裏第一次讀到這封信時,千花子心潮起伏,不由得淚眼婆娑,甚至看不清信上的字跡,全靠小夜子的舞蹈使她如痴如醉,才差不多忘記了清水的這封信。但事後每當她重讀這封信時,清水那種痛切的悲哀就會攫住千花子的心胸。

秋季的新學期開始已經快一個月了,可校園裏和宿舍里都看不到清水的身影。

儘管樹木依舊蒼翠碧綠,但或許在某個地方已經有一片樹葉在秋風中凋零墜地了。而那匹樹葉正好就是清水。

不久將會有雁群從天空中飛渡而來吧。可是卻有一隻大雁遠離了雁群,被拋棄在原野的盡頭——彷彿那孤雁就是清水。

千花子出神地眺望着星空的遠方,思忖著:或許那隻可憐的候鳥——小夜子,也在某一個小鎮上想念著那隻鴿子吧。

這時,走廊上響起了拖鞋的聲音。

「哇,是青木老師來了!」

她如夢初醒似的一下子慌了手腳,猶豫着不知該把桌上的籠子藏在哪兒。

儘管桌子上放着籠子,但只要裝出一副正在用功的樣子,那麼打走廊上走過的舍監就不可能看到籠子裏的鴿子。

更何況今夜的值宿老師是青木老師。新進宿舍的少女們之所以能從四五個合監老師中率先熟諳青木老師的腳步聲,倒不是因為她有點瘸腿的緣故,也不是因為她活像一隻惡作劇的貓咪,喜歡放低腳步聲四處巡視的緣故,而是因為她們喜歡青木教師。愛屋及烏,以致於喜歡上了老師的腳步聲,這正是女學生們特有的稟性。在安靜的晚自習時,一旦聽到走廊上傳來青木老師的腳步聲,不少少女都會湧起一種奇特的感覺——某種莫名的喜悅正在胸口裏蕩漾開來……

如果對方是一個可怕的舍監,那麼,不等腳步聲逼近過來,大家就會縮著肩膀,趴在桌子上屏住呼吸。但如果對方是青木老師,大家甚至會故意在學習時縫補襪子,或是裝作在給妹妹寫信,巴不得被青木老師訓斥一頓。在她們看來,被喜歡的老師訓斥也是一大樂事。真是一些不可救藥的少女們。

千花子本來是背着舍監秘密地飼養鴿子的,可她也希望讓喜歡的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常常獨自嘀咕道:

「是不是把鴿子悄悄地拿給青木老師看看呢?她肯定會說『哇,多可愛』吧!」

可是,一旦青木老師真的知道了,自己挨一頓訓斥倒無所謂,但如果鴿子被沒收了,又該如何是好呢?這可不是千花子一個人的鴿子啊!而是作為和行雄、小夜子共同起誓的信物哪。

一想到這兒,她又慌神了,連忙想把籠子藏起來。誰知手忙腳亂反倒導致了一大失敗——籠蓋卡在了桌子的角上。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鴿子已經從籠子裏飛了出來。

「哎呀!」

「快抓住它!」

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齊站了起來。受了驚的鴿子甚至聽不見千花子在喊著「小夜、小夜」。

窗戶上已經現出了青木老師的上半身。大家都一下子鴉雀無聲了,彷彿全變成了一隻只小鳥似的,胸口咚咚直跳。鴿子在縮著脖頸的少女們頭上輕快地盤旋了一周,最後停留在了書箱上。這一番折騰不可能沒有傳入老師的耳朵里。大家都緊張地思忖到:老師肯定會馬上打開門走進來吧!

但老師的腳步聲卻從走廊上走了過去。

「哇,太好了!」

一個夥伴一邊誇張地摸著胸口,一邊摟住千花子的肩膀,說道:

「喂,老師肯定沒有注意到哪!」

「不過……」千花了眯縫着眼睛,上下的睫毛幾乎粘合在了一起。她思考了片刻之後,說道,「不會的,老師肯定已經看到了。我這就去告訴老師。」

「不用了。要知道老師根本就蒙在鼓裏。」

「不行。」

千花子甩開朋友,一溜煙似的跑出了房間。一追上老師,她便一口氣說道:

「老師,我在房間里養了只鴿子。」

說完這句話,她早已是氣喘吁吁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的行為都與道歉認錯的固定模式大相徑庭,但卻正是這種率直和誠懇讓老師的臉上泛起了微笑。

「鴿子可逗人愛呢。」

「是的,老師。儘管宿舍里到處是千篇一律的窗戶,但它卻從來也沒有認錯過房間,總是從空中徑直地飛進我的寢室,而且還喜歡聽人聊天吶。當兩三個人聚在一起隨便聊聊時,它總是會飛過來,停留在某個人的肩膀上,歪著腦袋一副凝神諦聽的模樣……」千花子像鴿子一樣歪著頭說道。突然她的臉上又露出了沮喪的神情,「不過,老師,瞞着你私自餵養鴿子,這是不應該的,是吧?剛在鴿子在房間里一定沒有逃過老師的眼睛吧?」

「是啊,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哪。」

「哇,太好了!」

「為什麼?沒有被發現不是更好嗎?」

「可要是被老師發現了,卻瞞着老師,不是更糟糕嗎?」

「是啊,我明白了……不過,既然是那樣,那乾脆把鴿子拿給宿舍怎麼樣?由整個宿舍的人來餵養它,否則就為難了。儘管養鴿子並不是一件壞事,但如果因為千花子開了頭,而大家都養起了小鳥,或是把小狗小貓都帶進了宿舍里,那麼一切不就亂套了嗎?所以,就把鴿子作為整個宿舍的寵物,讓大家都來愛護它不好嗎?」

「不過,行雄會……要知道,那鴿子並不是千花子一個人的東西。行雄對它百般呵護,視如掌上明珠,我只不過是在星期天才賴着他借給我養一養。」

「如果是那樣的話,明天或者後天,你還給行雄好啦。」

「我知道了。」

鴿子的事到此已經解決了,誰知千花子又叫住了已經走開了兩三步的青木老師。

「老師,清水同學幹嗎中途輟學了呢?」

老師有些猶豫不決地打量著千花子,若無其事地說道:

「因為家裏的原因罷了。不過,其中的詳情老師也不知道。」

她們站着說話的地方正好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所以,剛一說完,青木老師便沿着樓梯一步一步地走下樓去了。她的身影映照在白色的牆壁上,是那麼瘦長,顯得凄清而落寞。千花子真恨不得衝上去緊緊擁抱老師那美麗的背影。

「老師,你說得不對吧?是清水自己要輟學的,而不是因為家裏的原因,對不對?」

千花子的聲音在微微顫抖著。她目不轉睛地盯視着老師,那目光讓老師感到一陣眩惑。青木老師說道:

「那麼,千花子對其中的原因所知甚詳(口羅)?」

「她說,我不到16歲,就無法明白其中的緣由。」

「真的?」老師瞪大了眼睛。突然,又有一種花朵般的微笑在她的臉上綻放開來,「她說過你不到16歲,就無法明白其中的緣由嗎?哇,說得多可愛呀!你跟我來!」

老師把手輕輕搭在千花子的肩膀上,走到外面的庭園裏時還一直笑個不停地說道:

「她說不到16歲,就無法明白嗎?或許真是那樣吧。」

「不過,老師,清水還在信里寫道,16歲是一個可怕的年紀,對迄今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都豁然開悟了。」

「是嗎?清水不就有16歲了嗎?要是千花子永遠不長到可怕的16歲就好啦,要是能夠永遠像現在這樣就好啦……不過,千花子好像對清水的事情做過一番嚴肅的思考呢。千花子居然和清水成了好朋友,真是不可思議。」

「倒也算不上什麼好朋友,只是……」

「是嗎?或許是因為大家都說清水的壞話,讓千花子動了惻隱之心吧?你真是個很會體貼人的好孩子。」

說着,青木老師悄悄地幫千花子豎起了水兵服的衣領。或許是因為在草坪中央的花壇里,夜風搖曳著秋天的花朵,把冰冷的露水滴落在老師的襪子上,使人頓生涼意的緣故吧。

可千花子非但不覺得寒冷,反而感到胸膛里燃燒着快樂的火焰,以致於對老師指尖透出的冰涼感到大惑不解。她不由得想起了暑假前夕的那個夜晚。當清水前來告別時,她那瑟瑟發抖的手指是多麼地冰涼啊!

「儘管我對悲傷的事情缺乏理解,但清水卻說,只有學校里最悲傷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我的安慰。」

「所以,清水才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你,從而想得到你的安慰,是吧?」

千花子就像是忸忸怩怩的嬰兒一樣搖晃着腦袋說道:

「不,她只是把供給地藏菩薩的圍嘴兒託付給了我,讓我代她請求地藏菩薩的保佑。」

「哪么是在暑假前吧?清水只向千花子一個人道了別呢。清水的心情老師也能理解。哪怕是做好了思想準備,不怕眾人的讒言,但如果自己的同情者一個也沒有,人還是會深感凄涼的吧。於是清水選擇了千花子。因為千花子的確是個好孩子。」

受到老師的稱讚,千花子恨不得逃走了事,但同時又感到自己的身心正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到老師的身邊。她說道:

「清水沒有親生父母,只是一個養女,她還有一個失蹤了的妹妹。雖說我也聽說過這些事,但這一切並不能構成她中途輟學的理由啊。」

「是的。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情。我曾經教清水她們三年級的國語,是吧?我出了個作文題目,叫作《小學的回憶》。誰知清水這樣寫道:我幹嗎要學會寫字呢?幹嗎要研究學問呢?學校是令人詛咒的地方。如果不識字,我就不可能讀懂父親那本陳舊的日記本,那麼,我也就不會知道自己是一個被人收養的棄兒,而會一直以為他們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從而還在過着幸福的生活吧。其實,清水的這種想法是錯誤的。一旦想法的根基被扭曲了,那麼就很容易做出各種荒唐的舉止。」

「所以,清水才故意厭惡學習,使上學期的成績變得一塌糊塗吧?」

「或許還另有原因吧。」

「大家都說她是因為做了壞事被趕出學校的。這是真的嗎?」

「怎麼那麼說呢?千花子不是清水惟一的盟友嗎?你最好別聽信那些讒言。」

「對不起,清水。」千花子默默地低下了頭,彷彿清水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樣。

「真好,清水也能變得那麼坦白誠懇。像清水那樣的人,』只要看見千花子這樣的姑娘,就會為自己的乖戾而羞慚吧,從而使心靈變得清澄透明。……你去見見清水吧,老師也陪你一起去。」

「真的嗎,老師?」

「嗯。千花子明天不是要去歸還鴿子嗎?到時候一起去吧。今晚你就好好休息。」

「晚安,老師。」

千花子躬下身子,拾起了一枝桔梗花。這是青木老師和她聊天時,無意中隨手摘下,又在無意中扔到地上的花兒。千花子把它揣進了胸口裏,哼起了歌來。她的歌聲中洋溢着一種難以按捺的喜悅,就像蟋蟀在驀然受驚后更然停止了鳴叫一般。

「晚安,晚安」,大雁鳴囀——

是雁子媽媽,還是雁子寶寶

那不住的叫聲劃破月夜的湛藍

房間里點着明亮的燈盞

依偎在毛線織的睡衣里

聽鐘聲說「晚安,晚安」

第二天上完課之後,千花子抱着鴿籠,與青木老師一起走出了學校。她以為馬上會徑直前往清水家,誰知老師帶着她在銀座下了車,然後踅進了一家百貨店。想必是老師要給清水買點什麼禮物吧,不料電梯一下子把她們送上了七層,一看才知道是到了百貨店裏的食堂。

「千花子,喝年糕小豆湯行嗎?」

被老師這麼一問,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事情太出乎意料,抑或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千花子的身體霎時間一下子凝固了,耷拉下了腦袋。老師把整個食堂的每個地方都掃視了一通,然後說道:

「瞧,千花子,清水在那兒哪。」

千花子就像是被妖怪迷糊住了一樣,儘管抬頭四處張望,卻怎麼也找不着清水的蹤影。這也難怪,因為清水不是來店的顧客,而是食堂的服務員。

在一根粗大的圓柱旁邊,四五個穿着清水一色的制服,系著白色圍裙的服務員正在歇息著。千花子做夢也沒有想到,其中的一個便是清水。

「哇!」千花子驚訝得一下子站起來走了過去,清水,清水,是我哪。是千花子喲。」

聽見千花子如此動情地呼喚著自己,清水再也不能佯裝不知了,但她只是回頭瞅了瞅千花子,說道:

「你來幹嗎?會挨老師罵的。」

「是青木老師帶我來的。她在那兒呢。」

「是嗎?」清水只說了這麼一句,不但沒去老師那兒寒暄問候,反而把冷冷的視線固定在自己的膝蓋上,再也不和千花子說話了。

(清水曾經那麼依戀我,現在幹嗎變得如此陌生和冷漠呢?)

千花子百思不得其解,真想放聲大哭,但留神一看,周圍有不少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她感到自己的耳根都開始發燙了,於是,一邊從口袋裏掏出昨晚在校園裏拾起的桔梗花,一邊說道:

「瞧,我給你帶來了學校里的花兒呢。」

清水雖然伸手接過了桔梗花,但馬上就像扔掉廢棄的碎花瓣一般,一下子插進了旁邊桌子上的花瓶里。

「我正忙着哪。」說着,她聳聳肩膀住廚房那邊去了。

受到如此冷遇,千花子的心中反而湧起了無數溫暖的話語。她默默地叨念著「不能哭,不能哭」,一邊向青木老師身邊跑了過去。六

「聽好了嗎?長為240米,240米喲。」

「哦,是植樹算式啊。」

「是的,是對所種樹木的棵數加以計算哪。」

「哇,姐姐不知道植樹算式嗎?」

「什麼叫『植樹算式』呀?」

「也就是X+1哪。這可重要喲。植樹算式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切記,在計算結果上——假設為互的話——再加上1。原來姐姐不知道哪。」

「你居然說老師不知道,豈有此理?不準說話……我出的問題是——在240米長的道路兩側……」

「那麼,姐姐,我問你,在10米長的道路上,每隔2米種一棵樹的話,一共需要種多少棵樹?」

「這不是明擺着的嗎?一共5棵唄。」

「哇,你上當了,上當了。」健一高興得跳了起來,「姐姐,如果是5棵,那麼,道路的另一側不是就沒有樹嗎?5+1,一共是6棵哪。一定要再加上1,這便是植樹算式的秘訣所在。」

「那些道理我都明白。姐姐只是想考一考健一才故意說錯的;」

「真是奇怪。」

「上課時請保持肅靜。——在一條長為240米的道路兩側,每隔8米種一棵銀杏樹,那麼,一共需要種多少棵?」

「是240米長,每隔8米,對吧?首先算一下道路一側需要多少棵,立算式為:240+8=30。再加1,等於31。這就是道路一側的棵數了。而兩側乃是它的兩倍,所以,31X2=62(棵)。也就是說,一共需要62棵。我算出來了。」

「很好。接下來的問題是:在一個周長為855米的水池四周,每隔9米種一棵櫻花樹,那麼,一共需要種多少棵樹?」

「嗯,知道了。水池是四方形的,所以不需要加1,855十9=95。一共95棵。」

「在某所學校的入學考試中,考試合格准予入學的人數為187名,是報名者的11/31。請問,報名人數共有多少?」

「什麼呀?這不是太簡單了嗎?」

「哇,你已經算出來了嗎?」

「試題出得很容易,考進那所學校也會很容易吧。」

「是的,有1/3的人入學。可健一呢,必須得考進那種競爭率高達7:1或是10:1的名牌中學才行。」

「我肯定能考上的。」

「加油吧,入學以後,可不能像姐姐這樣中途輟學哪。」

「其實我覺得很對不住姐姐。要是姐姐能夠繼續上女子學校該多好。可現在姐姐卻出去幹活掙錢了,只有我一個人去上中學。」

「男孩子可不能那麼想……不過,現在是在溫習功課哪,記住這道題說的是錄取人數為187人,是報名人數的11/31。」

「嗯。如果把報名人數看作1,而錄取人數為它的11/31,且這11/31又為187人,那麼,可以設如下的算式:187÷11/31=187×31/11=」

「你幹嗎愣著?還不快點演算,下課鈴就要響了喲。」

「哎,或許早就註定了我能夠上中學吧。姐姐從女子學校退了學,不就意味着要我上中學嗎?不久前,姐姐第一次領到薪水的那一天,不是還給我買來了入學考試的復慣用書、筆記本和其他的東西嗎?儘管我很高興,但畢竟還是吃了一驚。因為在此之前,父母從沒有說過要讓我上中學的。」

「哪裏的話。姐姐我早就去拜了地藏菩薩,讓他保佑健一順利通過考試。我還特意為地藏菩薩織了一條紅色毛線的圍嘴兒。」

「是嗎?——剛才那道題的答案已經出來了:報名人數為527人。」

「你的算術成績可以打100分。……今天的複習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是模擬考試。你就權當作自己真的置身於考場上好啦。……現在是口頭問答。請按年代順序排列下面的歷史人物:松平定信、北條時宗、豐臣秀吉、源賴朝。必須在兩分鐘內回答出來。」

「源賴朝、北條時宗、豐臣……」

「不行不行,已經超過兩分鐘了。」

「喂,等一等,大門口有人來了。」

「不管是誰來了,你都得記住:這兒是考場哪。皮球一加熱,就會升起來,這是什麼原理?……真的,好像是有客人來了。」

「我去看看。」健一從二樓上跑了下去。這時,行雄正站在大門口氣宇軒昂地大聲叫着:

「有人嗎?有人嗎?」

到門口來觀察動靜的健一發現對方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陌生男孩,於是一聲不吭地站在大門口,一臉納悶的表情。行雄咄咄逼人地問道:

「清水在家嗎?」

姐姐、父親、母親,還有健一自己全都是姓清水,所以,健一遲疑了片刻。這時,藏在外面的千花子探出了頭來,健一這才茅塞頓開地說道:

「哦,是找姐姐呀?她在二樓上,你們請進吧。」

兩三天以前,千花子在從百貨店回去的途中順道去行雄家還了鴿子。當時,滿腹懊惱的她向行雄講起了清水那種冷漠薄情的態度,聽完之後,行雄比千花子本人還要生氣,也不聽千花子的勸告,只是一個勁兒地嚷嚷着要去清水家討個公道,讓千花子不知該如何來平息他的怒火。千花子認為,或許是因為被人看見了自己當服務員的窘態,清水感到非常害臊才強裝冷漠的吧。

(到了秋天以後,即使我不再去上學,也一定會去看你的,請你一定幫我打聽一下。……我只想對千花子一個人和盤托出一切。)

清水那含淚寫就的信件絕不像是信口開河的謊言。既然如此,那麼,還是去清水家看看她吧。可是,清水竟然當着自己的面把青木老師的桔梗花亂撂一氣,這不免又讓千花子感到清水是一個可怕的人,所以不敢一個人前去造訪。今天行雄一路上不斷給她打氣道:

「千花子那麼膽怯怎麼行呢?好吧,我去幫你談判。」

其實千花子早已原諒了清水,所以,當她聽見行雄虛張聲勢地這麼說時,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她一直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聽行雄在清水家的大門口高聲地說話。正在這時,清水的母親買完東西回來了。她高興地招呼道:

「兩位請進吧。打那以後,學校的朋友一個也不曾來過,今天她不知會有多高興哪。」

千花子和行雄爬上了:二樓。倏然間她的眼瞼一陣發熱。

首先映入千花子眼帘的,並不是清水的身影,而是那枝桔梗花。桌子中央那個古老的銀制花瓶里插著一枝花,無疑那就是校園裏的花兒。

無論清水外表裝得多麼冷漠,千花子嬌小的情影總是呈現出美麗的色彩綻放在她的內心深處。了解了這一點以後,千花子就像是一個幼稚的孩童一般微笑着,默默地凝眸注視着清水。

而這時候的行雄儘管餘威猶在,但也只是有些害臊地坐在一旁,一個勁兒地翻閱著放在桌子上的考試用書。

「我做夢也沒想到千花子會來。家裏太邋遢了,讓你吃了一驚吧。」清水像是在生誰的氣一樣,說話的聲音是那麼尖厲,可事實上,她是因為有太多的話語想對人傾述,才拚命忍耐著的。對此千花子也並不是不明白。

不過,清水家的破舊和寒磣確實讓千花子瞠目結舌。為了供女兒上女子學校,並穿上整潔的衣裳,清水的母親一定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努力吧。

剛想到這兒,清水的母親便忙不迭地送來了點心和茶水款待千花子他們,而且臉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悅。千花子不由得喜歡上了清水的母親。或許行雄也有同感吧,以致於口無遮攔地說了句蠢話:

「真是個好媽媽,和親媽沒有什麼兩樣。」

千花子不禁打了個寒顫,瞅了瞅清水的母親。只見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握緊的拳頭在膝蓋上直打哆嗦。

眼淚斷了線似的流淌在清水的臉頰上。她的身子往前一衝跌倒在了地上,一邊咬住自己的手掌,一邊「嗚嗚」地抽噎起來。或許這一切都不足以表達她的悲慟吧,她一邊痛苦地抽搐著身體,一邊想順着樓梯奪路而逃,結果差一點從樓梯上摔下樓去。見此情景,母親慌忙從背後緊緊抱住她。

行雄被嚇得目瞪口呆,一臉的哭相。

過了一會兒,母親一個人爬上樓來,坐在千花子的面前說道:

「那孩子對小姐你說起過我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嗎?原來她真的已經知道了?」

「嗯。」

「喔,果然如此,這陣子我總覺得她怪怪的,原來她已經知道了。可是她是怎麼知道的呢?你不知道,為了瞞住她,我們是怎樣煞費苦心啊。可畢竟和親生母親的愛略有不同吧。」

「說是讀了父親的日記才知道真相的。」

「什麼,日記?!真可憐啊。那孩子為了不讓我們知道她已經察覺,也肯定吃盡了苦頭吧。這下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了。出於報恩的心理,她不惜讓自己扮演惡人,中途輟學,以便讓我們的親生兒子——她的弟弟能夠讀上中學。真是難為她了。為了這孩子,我要馬上去學校,把一切都告訴老師。請問,現在老師還在學校里嗎?」

「是的,宿舍里還有舍監老師。」

「那馬上就去吧。」

「伯母,我陪你一起去。」

途中她們和行雄分了手。當汽車一開到宿舍附近,千花子便一個箭步跑進了舍監室里。

「哇,太好了。今天恰好是青木老師當班……老師,清水的母親說,清水這個人一點也不壞,相反很可憐哪。她母親……」

「怎麼啦?她母親來了嗎?」

「是的。」

「請把她帶到這裏來。」

「知道了。」

儘管不能站在門外偷聽清水母親和老師的談話,但千花子還是高興地囁嚅道:

「啊,太好了,大好了。」

她在走廊上手舞足蹈著。她正打算返回自己的房間去,這時有人在叫她:

「千花子,你的電話。」

原來是行雄打來的電話。

「行雄,你不必自責和擔心。或許那樣還好些,讓母親明白:清水其實已經知道自己是養女的事了,真的,這樣還好些。」

「不是,是另外出事了。鴿子逃走了。我剛才回家一看,發現鴿子已經不知去向。」

「鴿子?你是說鴿子嗎?不必着急,它肯定會飛回來的。或許已經飛到我的房間里去了吧。你等等,我這就去看看。」

儘管鴿子並沒有飛來,但她卻收到了姑母寄來的快件。信上說,小夜子她們劇團已經來到了東京。

千花子氣喘吁吁地往電話間跑去,甚至無暇顧及自己有隻腳上的襪子差一點就要滑落下來。七

一隻雪白的大蝴蝶停留在了清水的背上。

它的那雙翅膀是分別由兩扇翅片組成的。只見靠後的一扇翅片是那麼修長,幾乎垂落到了清水的腰際,伴隨着清水的步履顫悠悠地飄動着。事實上那是她在圍裙上打成蝴蝶結的帶子。

絲光棉線的襪子是黑色的,而平跟鞋也是黑色的。這與她當學生時沒有絲毫變化。並且,衣服的料子也用的是黑色嘩嘰布,只是女子學校的校服不會系圍裙罷了。女學生穿的水兵服衣袖一直齊手腕長,而百貨店食堂里的服務員,其制服卻只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長的衣袖,手肘下的部位全都裸露在外面。

「手臂露這麼多在外面,總覺得有些難為情。而且,到了冬天還很冷吧。」最初清水還有些忐忑不安,但一個年齡比清水小得多,剛念完初小就出來工作的女孩卻笑話她道:

「別擔心,食堂里有暖氣,即使冬天也會讓人暖和得出汗的。一旦拚命地干起活來,哪裏還顧得上冷不冷的。」

果然如此。這兒可不是女子學校召開同窗會或進行義賣時的那種模擬的年糕小豆湯店或壽司店。就連小女孩們也在拚命地工作。而且制服的沒計也充分考慮到了工作的需要。因為要用手掌托住盛滿各種食物的茶盤,忙碌地來回奔跑,所以,如果制服的衣袖太長,很容易弄髒吧。

「喂,媽媽,瞧,我的手臂都長這麼粗了。自從在店裏幹活以後,我的確是變結實了。」晚飯時清水伸出手給母親看。

「快讓我瞧瞧!」母親嘴上說着,用手捏了捏清水的手臂,心裏卻在哭泣著南咕道,「哎,也真夠可憐的。因為幹活,手臂上的肌肉也變得緊繃繃的了。儘管每天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去上班,但這孩子恐怕還是想繼續上學吧。」

清水也不時感受到了養母的那一份真情,以致於忍不住悄悄地落淚。在店裏打開從家裏帶來的盒飯時便是如此。她的盒飯琳琅滿目,在食堂的少女們中間有口皆碑。當她打開飯盒蓋時,常常因裏面裝滿了美味的菜肴而大吃一驚。現在的盒飯比她在女子學校讀書時的盒飯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啊,媽媽,我現在在店裏幹活,比上學時還要快活,其實你大可不必那麼為我操心。)

說真的,從脫下女學生的水兵服到穿上百貨店食堂服務員的制服,其間清水也經歷了種種悲傷和難堪的事情。但自從熟悉了新的職業,她的身心就像那雪白的圍裙一樣清爽潔凈了,總是感到力量無窮。

清水的胸前佩戴着「53」這個金屬的編號牌,銀色的底子上浮現出深紫色的文字。如果是在學校里,除了班長或副班長,是不可能在胸前佩戴這種標誌的,可對於如今的清水來說,這食堂服務員的編號牌與品學兼優的名譽章同等珍貴。因為它是自己正在努力工作的標誌。

這食堂服務員的制服上也並不是就沒有帶有少女特徵的裝飾。比如,在衣領和袖口上都縫綴著白色的花邊。而且,那些少女們還把月牙形的裝飾花邊扎在了額前的頭髮上,就彷彿是在頭上系了一條威風凜凜的頭巾,或是插上了一把時髦而漂亮的圓形梳子。那花邊的白色更加襯托出了頭髮的烏黑和臉蛋的紅潤,看起來就像是一頂白色的花冠一般美麗動人。

銀座大街上的霓虹燈彷彿被濡濕了一般,顯得鮮艷亮麗。

「或許是起霧了吧?」

千花子眺望着天空,只見大街上的燈光正朦朦朧朧地掩映在一片霧靄之中。儘管透著仲秋夕暮時的凄寂,但千花子卻顧不得這些,兀自在人潮中快步穿行着。而清水攥著披肩的邊兒,一邊在後頭緊緊追趕着,一邊問道:

「這是去哪兒呀,這麼急?」

「一個好地方唄。」

剛才千花子到百貨店去接清水。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結束了一天工作的清水從後面的店員出入口走出來。彷彿內心充溢着某種秘密的喜悅似的,千花子一直走在清水的前頭。清水覺得千花子那副興沖沖的模樣煞是可愛,以致於被她帶往地獄里去也在所不惜。但她還是故意裝出想逃走的樣子,說道:

「我不早點回去,母親和弟弟會很擔心的。」

「不過,擔心清水的人除了你母親和健一之外;還另有人在哪。」

「你說的是真的嗎?」清子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在學校里那些形單影隻的日子,「你說的那個人如果不是千花子的話,那就該是地藏菩薩吧。」

「哇,你還記得地藏菩薩呀!」

「真討厭。我不是還給地藏菩薩用毛線織了條圍嘴兒嗎?那時我說過的話,你都忘了嗎?『本來打算拜託千花子的,現在就讓千花子的地藏菩薩來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我還說了:『你直接去問地藏菩薩吧。他不是對別人難以啟齒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嗎?』」

「我怎麼會忘記清水說過的話呢?」

「地藏菩薩還真的遂了我的心愿哪。」

「是嗎?」

「因為我送給了他一條圍嘴兒,所以,他也賜給了我一條圍嘴兒,瞧,店裏的圍裙便是我得到的圍嘴兒哪。因為我拜託他讓我進店裏幹活。」

「你撒謊,撒謊!你還想隱瞞嗎?其實我早就從地藏菩薩那兒聽說了,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你是這樣請求地藏菩薩的。我要退學去幹活掙錢,就請保佑我的弟弟考進中學吧。」

「才不是那麼回事哪。」清水的聲音變小了,「我之所以中途輟學,是因為我自己不好。其證據是,沒有任何人同情我,在學校里,大家都說我的壞話哪。」

「對不起,像清水心裏所想的那麼深刻複雜的事情,大家是不會明白的。千花子我也一樣,或許不到歷歲,就無法……

「哎,不管千花子長到16歲還是25歲,也都還是不明白的好。像我這種性情乖戾的孩子,看見千花子那樣花兒般美麗鳥兒般快活的人,與其說是深感羨慕或者嫉恨,不如說是深感悲哀吧。而且,在我眼裏,千花子是那麼可愛,情不自禁地想把一切都告訴你。

「所謂的『義理」,真是讓人難過的東西呢。」

「咦?小孩子居然說出這種話,讓人大吃一驚哪。」

「要知道,青木老師也吃了一驚哪。她說,因為清水與現在的母親是後天結成的母女關係,即『義理的母女』,所以清水才用那種方式退學的。即使對父母說,讓弟弟代替自己去上中學,他們也是不會答應的,因此你才什麼也不對父母說,而擅自輟學了。一想到清水心是思考的是那麼複雜艱深的問題,不禁覺得清水怪可怕的。」

「朋友們討厭我,倒也合情合理。但父母好像也嫌棄我。明明自己的家就在東京,幹嗎要讓我住在宿舍里呢?我以為那是我不是親生女兒的緣故,所以很怨恨父母,對是親生兒子的弟弟羨慕不已。其實那只是我的胡亂猜測罷了。事實上我們家日趨破落,已經沒有能力供孩子上女子學校了。如果每天從家裏去上學,那麼,就連孩子的我也會看出家裏的困境吧。為了避免這樣,他們才把我送進了宿舍。真是小孩不知父母心哪。不過,要是親生女兒的話,或許會向我挑明一切,一起奮鬥來共渡難關吧?因為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千花子就像是在傾聽着一首悲哀的歌曲一般,默默地點着頭。

(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哪。所謂含辛茹苦,或許就是像清水這樣吧。)

她一邊思忖著,一邊走出了銀座。她在新橋車站一聲不響地買了兩張車票。

「到底上哪兒去呀?」

「去參拜地藏菩薩。」千花子用那雙明亮消澈的眼睛微笑着說道,「在這霧蒙蒙的夜裏,兩個女孩子一起去大海邊,該多愜意啊!」

放眼向電車窗外望去,只見高架線下的街燈漂浮在霧靄的海洋上,儼然是無數閃爍的漁火。

「地藏菩薩被霧氣打濕后,也一定很冷吧。冬天的大海波濤洶湧,讓人心裏直發怵哪。」

千花子依依不捨地想起了那故鄉海岬上的地藏菩薩,彷彿又聽到了小夜子那凄婉的歌聲:

秋風多麼叫人歡欣

聆聽秋風細語,就如同

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還有母親的聲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過故一大海的風兒呀

「清水,你還有什麼要拜託地藏菩薩的嗎?

「是啊,健一的成績不錯,想必一定能順利考入中學的,不過……」

「你不想見見自己的妹妹嗎?」

「妹妹?!」

清水的聲音是那麼凄厲,以致於電車裏的乘客都不由得回過頭來打量着她。一直燃燒在心底的火焰般的渴望此刻化作了凄厲的叫聲,一下子迸出了她的喉嚨。

「不知去向的妹妹,連長相也忘了的妹妹——即使我想見上一面,也見不著啊。」

「不,是因為覺得見不著才沒有見着的。如果想見面的話,總會見着的。

清水驚訝地凝視着千花子那嬰兒般的嘴唇說道:

「千花子真是個天使。經千花子那麼一說,彷彿天大的事情也變得易如反掌了。」

「好吧。我這就讓你去見見妹妹。」千花子家是在哄嬰兒似地說道。她抓住清水的手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清水看了看眼前的車站,驚訝地說道:

「哇,千花子,你是帶我去學校嗎?我才不願去哪。我再怎麼也不願去學校了。」

「可是學校里的夥伴都盼著清水來哪。大家都在等着你。」

走出車站,只見一條坡道徑直通往高崗上的住宅區。爬完這長長的坡道,便可以看見學校的大門了。望着眼前這條埋藏着自己兩年零一學期的種種回憶的道路,清水不禁百感交集。她用力地攥住千花子的手,一聲不響地向前走着。

儘管禮堂此刻被籠罩在一片霧靄之中,但它的照片卻清晰無比地留在了清水的心裏。即使從林蔭道兩旁的櫻花樹上飄落下冰冷的枯葉,清水依然覺得樹下那自己常常落座的長凳上殘留着肌膚的餘溫。彷彿從漆黑的教室里已經傳來了清水朗讀英語的琅琅書聲。

但千花子顧不上陪着清水去邀游回憶的海洋,只是使勁地拽住清水的手,跑過校園裏的操場,徑直來到了宿舍門口。只聽她大聲地叫喊道:

「喂,清水、清水她來了喲。」

頓時傳來了不少人沿着走廊奔跑過來的腳步聲。說時遲,那時快,好多雙溫暖的手已經握在了清水那因霧靄而有些寒冷的手上,還有些手擁住了清水的肩膀,另一些手則摟住了清水的脖子。

「歡迎你,我們在等你哪。」

「說什麼『歡迎你』,應該說『你回來啦』」。

「對,對,你回來啦,清水。」

「你回來啦!」

那歡鬧的情景就像是在迎接凱旋歸來的選手。受到如此眾多的夥伴發自肺腑的熱情迎接,這在清水過去的歷史中曾經有過嗎?不,沒有。清水就像是在夢中一樣。但這分明不是夢,因為她已經被帶進了自己直到暑假前還一直起居的那個終生難忘的房間。她的桌子和椅子還原封不動地擱放在那兒。不,不可能是以前的樣子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事實上,今天下課之後,少女們便一直忙着準備歡迎清水。清水的桌子上插著秋天的校園裏盛開的鮮花,放着用漂亮的彩色紙包裝起來的巧克力、餅乾。夾心糖,中央是一個聖誕點心式的慶賀大蛋糕。這是少女們親手做的,只見圓形的蛋糕上用奶油寫着「清水」兩個字。

清水的雙眼一下子模糊了,已經看不清蛋糕上的字跡了。

(我的心扭曲得厲害,在胸口上緊閉着厚厚的鐵門,不願被人看見裏面的世界,從而變得越發疑慮重重,冥頑不化。即使沒有任何人知道那鐵門裏面浸潤着溫暖的淚水,那也只能怪自己不好。)——清水在給千花子的信中這樣寫道。正是這樣的少女對人間的情誼敏感無比。此刻,那扇「鐵門」已經熔化了,從裏面涌流而出的淚水正吧嗒吧嗒地滴落到那如油寫成的文字上。

「今晚是清水的安慰大會。」

「你就住這兒吧,和我一起睡。」

「不,我的被褥比她的還乾淨哪。」

「這下我們再也不讓你回家去了。」

過去一直認為清水是一個乖僻、任性、陰鬱、冷漠的人而和她保持着距離的少女們,一旦得知了她的悲慘境遇,知道了她寧願自己輟學來幹活掙錢也要讓弟弟上中學的決心以後,也都不由得反省道:「哎,都怪我們這些不明真相的人不好。」於是,她們央求老師讓清水重返校園,並決定把清水叫回學校里向她道歉。

清水高興得已經聽不清大家說了些什麼,只是感到臉頰一陣發熱。她定睛一看,原來是久保田正把嘴巴湊在自己的耳邊連聲囁嚅道: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上次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哇,是久保田呀!」清水忙回頭望着她說道,「對不起,我才不願聽見你那麼道歉哪,因為都是我不好。我對久保田有一個妹妹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最後竟發展成憎恨,做出了那種可惡的事情。不過,我再也不會故意鬧彆扭了。」

「讓我們重歸於好,一起用功學習吧!前不久你母親也來過學校。儘管你休學了一段時間,但還是很快就能趕上來的。」

「嗯,謝謝。」清水突然抬起頭來,用堅毅的聲音說道,「我已經和父母說好了,不再繼續上學了。為了供我上學父母多辛苦啊!一想到這兒,我就沒法靜下心來學習。因為心裏難受,所以上學期成績也下降了許多,還對老師產生了逆反心理,性格也變得怪怪的了。與其那樣,還不如自己幹活掙錢,讓弟弟去上中學。即使我不再上學,但只要想學習,還是可以學習的。我一定不輸給大家,會拚命用功的。」

清水的話深深地打動了大家的心弦。有一瞬間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這時,清水打開了裝飯盒的包袱皮,只見裏面放着一本雜誌模樣的書——那是女子高中的講義錄。

「哇,原來你用這個講義錄在學習啊!」

「真是了不起。給我看看!」

大夥兒爭相傳閱。突然,一朵乾花從講義的書頁中間掉了下來,落在了巧克力上面。那是千花子和青木老師去百貨店時送給清水的桔梗花。原來清水把這校園的花朵做成了書籤。

或許是久保田還記掛着妹妹的問題吧。她轉開話題道:

「前天我又收到了妹妹的照片哪。也給你瞧瞧吧!」

「快拿出來看看!這次我再也不會撕破它了。因為對於我來說,已經有了千花子這個比親妹妹還好的妹妹哪。」

「哇!」剛才一直乖巧地站在三年級學姐後面的千花子頓時滿面通紅地說道,「不過,大家都把我當妹妹對待也怪無聊的。喂,清水,告訴你,我也有妹妹了,給你看看她的照片吧。」

千花子飛快地跑出了三年級學姐的房間,不一會兒又折了回來。她給清水看的是一張明信片,上面是正在跳舞的小夜子。八

早晨一覺醒來,行雄首先伸出手在被子裏摸索著,然後扭過頭來望着枕邊的枱燈。接下來是探出身體,一邊用手抓住床緣,一邊朝地下窺視,嘴上還一個勁兒地呼喚著鴿子的名字:

「小夜,小夜,小夜!……還是沒有呢。千花子不是說過,肯定會飛回來嗎?用不着擔心的。」

如此這般地搜尋鴿子已成了行雄每天早晨的癖好。然而,畢竟鴿子是不可能呆在他房間里的。如果在的話,鴿子肯定比行雄還起得早,不等行雄去找它,它便早已用嘴巴銜著枕頭四處折騰了,或者用嘴巴輕輕啄著行雄的耳孔了,還會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就像是在對行雄說:「快起床吧,已經是早晨了。」

當行雄把鴿子帶回東京時,鴿巢是用釘子固定在行雄房間的窗戶外面的。一到夜裏,鴿子便啄響了窗戶的玻璃,迫不及待地等著行雄去為它打開窗戶,以便讓它早點飛進房間里來。這還不算什麼,它竟然用嘴巴掀起蓋在行雄身上的毛毯,想一頭鑽進行雄的被窩裏,讓行雄委實大吃了一驚。

「去你的,你這隻被寵壞了的鴿子!難道你一直是抱着小夜子睡覺的嗎?」

說着,他把鴿子放進了被窩裏。但正值初秋時節,過不了一會兒,被窩裏就變得熱烘烘的了。三更半夜當行雄醒來睜眼一看,鴿子要麼站在枕邊的枱燈罩上,要麼藏在床鋪下面可愛地酣睡着。

小夜子把鴿子交給千花子時曾這樣說過:

「它是我最最心愛的東西……可是,我是一個生性怯懦的人。無論我現在怎麼發誓許願,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遙遠的城鎮,或許我就會放棄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鴿子在小姐那兒,無論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會去到鴿子所在的東京的。」

這些話行雄一天也不曾忘記過。而且他堅信小夜子所作的承諾一定會兌現。他暗自思忖道:

「鴿子是小夜子的替身。如果對鴿子百般呵護,那麼就一定能再見到那個姑娘。」

於是他和千花子倆把這隻鴿子取名為「小夜」。隨着仲秋時節的來臨,每當秋風吹落枯葉的夜晚,行雄就會在充滿幸福的明亮房間里喃喃自語道:

「喂,小夜,沒準小夜子現在正遭人欺侮,或者是去了某個遙遠的城鎮吧……此刻她究竟在哪兒孤苦伶什地擔驚受怕呢?而我們卻過得如此快樂,總覺得對不起她似的。」

但有一件事情他是深信不疑的:小夜子不久就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可是,眼下那作為小夜子的信物和友情紐帶的鴿子卻突然失蹤了,這使行雄的心掉進了冰窟里,覺得自己在此之前不過是做了一個美夢而已。

他有時甚至會萌生一種感覺:小夜子如同彩紅一般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去了,像墜入河裏的可愛花朵一般順水漂流到了迢遙的大海里。

小夜子她們的劇團已經來到東京的消息成了行雄心靈上惟一的依靠,可是,在小夜子寄給千花子姑媽的明信片上卻沒有標明她的住址。偌大的一個東京,要找到小夜子,遠遠比在偏僻的小鎮上更加困難。而且,既然她已經來到了東京,又為什麼不來找千花子和行雄嗎?

(或許她已把自己的諾言拋在了腦後吧?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把我們放在心裏?可是,如果見了面,我該怎麼向她道歉,說自己放跑了鴿子呢?)

「沒事的。那是一隻聰明透頂的鴿子,肯定早已飛回小夜子的身邊去了。不久,小夜子就會和鴿子一道突然出現在行雄面前,讓你大吃一驚的吧!」千花子曾樂觀地說過這一番話。倘若是真的,那該多讓人欣喜啊!

行雄回想起在海濱夏令營里玩信鴿遊戲的情景。自己不是曾學着鴿子的模樣,飛到了武田老師的身邊嗎?

(要是小夜也能成為一隻信鴿,告訴我們小夜子的住址該多好啊!)

「喂,少爺,鴿子回來了喲!」

「真的?!」行雄飛身跳下了床鋪,但一眼看到女傭正抓住半開的門扉滿臉的笑容,他害臊得馬上用被子遮住了裸露的身體。

「你騙我!你真壞!」

「少爺!你看看,都已經是啥時辰了,還不趕快起來!」

「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學校的假日嘛。」

「可是都已經8點了。」

「鴿子不回來,我就不起床。」

「真是拿你沒辦法。我這就去告訴你母親。」

他在被窩裏偷聽着,看女傭是不是已經走了出去。可是,此刻窗外不是真的傳來了什麼東西啄著玻璃的嗒嗒聲嗎?

「啊,是小夜。小夜,小夜!」

果真是那隻鴿子——只見它欣喜如狂地拍打着翅膀,在房間里盤桓了一周,。然後想停靠在行雄的肩膀上。「哦,對了,肯定是那樣!」行雄恍然大悟道。他一把捉住了鴿子,夾在腋下順着樓梯往下跑,然後又一溜煙似的地向大門外飛奔而去。

「小夜子,小夜子!」

小夜子低垂著腦袋的身影正沿着行雄家的石牆往回走着。

「哎,是少爺你!」

「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地就回去了?真是太無情無義了。」

「可是……」

「你明明在東京,為什麼不來找我和千花子?你忘了自己的諾言嗎?」

「沒有,才沒有呢。」小夜子使勁地搖著頭。每搖一次頭,她的眼淚就不由得籟籟而下。「其實我一到東京,就來找過行雄家。可是,看到你家太大了,讓我感到一陣害怕,終於沒敢踏進那漂亮的大門裏。」

「你真是個傻瓜!」

「可是,行雄的確不是那種能夠和我成為朋友的人。這一點我總算明白了,所以才死了心一個人回去了。可是,這鴿子本來已經送給了你,我想就讓它作為紀念留給你吧,所以今天特意來還給你。當我站在圍牆外時,聽見少爺正『小夜,小夜』地呼喚著鴿子,這讓我好不高興,但又不勝悲涼。」

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沒有像她演出時那樣梳古代偶人似的日本髮型,也沒有在頭髮上插花簪和扎鹿子絞①的頭繩,而是梳着少女式的辮子,臉上也沒有施粉黛。儘管薄毛呢的夾衣有些破舊,但藍白兩色的花紋如同藍湛的大海上映襯著一束白色的牽牛花一樣,帶着淡淡的哀愁。看見小夜子一身清麗的裝束,行雄這才回過神來察看自己,只見身上還套著睡衣,而且打着一雙赤腳。

①一種染出凸起的白色圓圈花紋的染法。

「快去我家吧!要知道我是從床上翻身起床后就衝出家門來的。」

行雄興奮得沒有心思吃飯。再加上對方又是一個女孩子,更何況不是經常在一起玩耍的夥伴,所以不免有些手足無措。於是馬上給千花子打電話請她來助陣。不料與千花子結伴而來的還有清水。

不久前,在清水家因行雄的一時失言而引發了一場騷動,所以,一看見清水,行雄不禁感到有些惆促不安。他道歉道:

「上一次我真是太失禮了。」

而與此同時,千花子在一旁緊握住小夜子的雙手說道:

「啊,能夠再度重逢,真讓人高興。我們一直在等着你哪。打那以後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無論多麼苦,只要擁有希望,便算不了什麼。是千花子和行雄帶給了我生平第一個希望。」

「對了,我姑母也等着你哪。小夜子的事,姑母已經拜託了藤間派的老師。」

「哇,那可是了不起的老師哪!這不是夢,不是夢吧?」小夜子的眼睛裏因希望而變得清澈透亮了。

而清水在一旁對行雄說道:

「那件事你大可不必在意。正因為你那麼說了,事情反倒好了。一切都要開誠佈公才好。父母親以為,要是讓我知道自己是一個養女,一定怪可憐的,所以才拚命地瞞着我。我是讀了父親的日記后才明白自己身世的,但我又覺得不便讓父母發現我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也拚命地瞞着他們,結果雙方都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反而使事情變得複雜了。其實這是行不通的。倒是在彼此不再忌諱的今天,大家才變得更加明朗快活了,從而加深了相互之間的感情。多虧了你,我才得以聽說了親生父母的事情。原來我父親是在我3歲時過世的。母親把我送給了別人,而帶着妹妹去了別的什麼地方。當時妹妹才剛剛出生不久。據說這就是我們姐妹倆的合影。」

這是一張早已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3歲的清水和她1歲的妹妹。一旁的小夜子也情不自禁地探過頭來看了看那張照片。突然,她「哇」地大叫一聲,臉色驟變,猛然抱住清水,使勁地搖晃着說道:

「啊,姐姐,姐姐,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哪。我一直都想見到你哪,真的,好想見到你。」

好一陣子清水都像是被魔住了一般一片茫然。只見小夜子從懷裏掏出了另一張一模一樣的照片。

「哇,妹妹?你是我妹妹?這是真的,對吧?我也一直都想見到你哪。——記得不久前,一個名叫久保田的朋友在宿舍里向我炫耀她妹妹的照片,讓我好生羨慕和嫉妒,以致於把她的照片撕成了兩半。我曾經買過一盒顏料想送給我音訊全無的妹妹,結果只好扔進了水溝里。我真是個瘋子,我想妹妹都想得快變成瘋子了。」

「我也是多麼……」

「那麼,母親呢?」

「既然已經找到了姐姐,那麼,我想也一定能找到母親的。」

千花子和行雄也被這一對姐妹奇遇后的喜悅所感染,沉浸在同一種歡樂之中,由衷地感嘆道:

「太好了!」

「萬歲!」

「我要請姑母快點幫助小夜子脫離那個劇團。」

「現在我們四個人一起朝着千花子的姑母家大舉挺進吧!」

「我的父母就要乘坐下周的班船回來了,他們也將助我們一臂之力的。那樣一來,我就要搬出宿舍每天從家裏去上學了。到時候我會請小夜子到我家裏去玩的。」

清水溫柔地擁抱着小夜子的肩膀,神采奕奕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微笑。

「小夜子,這一切都多虧了千花子和行雄哪。千花子曾對我說帶我去見我的妹妹,或許那只是信口之言吧。而要救出小夜子,行雄也缺乏足夠的力量吧。但純潔美麗的心靈卻能達成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讓我們向天使般的奇迹道謝吧!」

清水和小夜子並肩站在一起,兩姐妹的臉上都佈滿了淚痕。她們低下頭動情地說道:

「謝謝!」

「謝謝!」

千花子有些靦腆地說道:

「不,這都是托地藏菩薩的福哪!」

「走吧,趕快向千花子的姑母家進發吧!」

行雄歡蹦亂跳着,帶頭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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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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