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6)

低地(6)

雪落進長長的走廊,它只比街道高出一個台階。院子裏,枯草碎裂。雞彼此依偎,蜷縮在門框裏。屋子裏到處散落着樹枝。房間里像樹林里一樣喀吱作響。房間中央豎着一塊劈下來的大木塊,旁邊放着斧子。

井水裏回蕩著斧子的聲音。女巫又在屋裏砍她的木頭了。她家的煙囪里散發出燒焦的蘋果的氣味。

聖誕老人們在村子裏走來走去。

孩子們害怕他們的堅果和橘子。

聖誕快樂。

新年裏,村裏收到一封信。郵遞員盯着郵戳看了很久。它來自國內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們村裏沒有叫蕾娜的人。這封信只可能是給那個外地來的女人的,給那個灰白頭髮的年輕女巫。

祖父有時候明白,他不知道他知道什麼。然後他獨自一人穿過房子,再穿過院子,自言自語。有一次,他在牛棚里鋤蘿蔔,我看見了他,他沒看見我。他很大聲地自言自語,揮動着手臂,也不把斧子從手裏放下。他在空氣中亂砍,站起身,圍着蘿蔔籃子打轉,他的臉變得越來越扭曲。有一瞬間,他看起來那麼年輕,這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祖父扯着他濃密的小鬍子。毛髮留在手裏。他凝視了一陣,把它們甩到地板上,沒有哪次會忘了踩上幾腳。

這幾天夜裏祖父都睡在牛棚里的草堆上。母牛該分娩了。它用屁股對着他,細長微綠的蘿蔔屎啪啦啪啦地落進乾草,濺到牆上,像蒼蠅一般黏在石灰牆上,蒸騰在空氣里。在這溫暖的空氣里,母牛忘記下崽了。

廚房裏天主教的掛歷上,預定的日子早就過了。一個日期被圈起來,旁邊寫着:母牛已配種。另一些數字邊上寫着:孵蛋雞已安置,煙草已賣,豬已買。

我注視着母牛鼓脹堅硬的肚子,我懷疑,它挺著這麼個肚子還能活下去嗎。我猜裏面就是塊大石頭。

今天母牛下崽的時候,我仍然不被允許待在旁邊。我從來都只能看到它身邊乾草里已經生下的小牛。小牛很脆弱,四肢發抖。他們往它身上撒糠麩,母牛就從它皮上舔掉黏糊糊、濕答答的一層殼。

我再度為這個往小牛身上撒糠麩的伎倆憤怒不已。我知道,連這種事都是欺騙。

貓也給我看它被撕破的耳朵,血濺在雪地上。即使到了夏天,斑跡也不會消失,它永遠留在那裏,因為我曾在此地見過它。

我的睡覺娃娃臉朝下埋在椅子的坐墊里。我把她翻過來,讓她仰面朝天。她的鼻子被打掉了。她穿着厚實的冬裝。她的眼睛腐壞了。我往裏看到深深的空洞,裏頭有顆塑料珠子懸在彈簧上。這就是我的娃娃的漂亮的藍眼珠。

冰花在窗戶上織着它們的叢林。我的皮膚感覺到一陣美麗的戰慄。母親把我的指甲剪得太短,我的手指尖生疼。我感到用這新剪過指甲的手指沒法正確走路。

我經常用手走路。我還感覺,我用這麼短的指甲沒法正確說話和正確思考。白天只有巨大的辛苦。

冰花吞噬掉了自己的葉子,它們長著一張瞪着乳白色的失明眼睛的臉。

桌子上,麵湯熱氣騰騰。母親說:我們去吃飯,如果我在第一聲命令后沒有出現,沒有緊貼桌邊站着,她干硬的手掌就會給我的臉頰做上記號。

祖父可以被喊很多次。有時候我猜想,他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我喜歡他不聽母親的話。

祖父把手上的鋸木屑洗掉,坐在桌尾他的位置上。

沒有人再說一個詞。我的喉嚨很乾。我不能要點水,因為我在吃飯的時候不許說話。

等我長大了,我要煮冰花,我要邊吃飯邊說話,每吃一口就喝點水。

父親走進門來,靴子上沾滿透明閃亮的冰屑。他脫下手套,坐到椅子上。

他站過的地方留下一個水坑,冰水在地板上抖動,他走過的地方,木板地上就留下一個潮濕的鞋底印。

然後,父親脫下靴子。靴子很緊,是用非常堅硬的牛皮製成的。

父親從靴筒里拉出他的裹腿布。它們被雪水和汗水浸濕了,走路的時候縮成一團。

父親的腳有腳底,腳底即便在冬天也有一個粗糙、皸裂的腳跟。晚上,當父親用一塊瓦片磨這粗糙、皸裂的腳跟時,它們並不會變得平滑、柔軟。它們就像它們固有的那般粗糙、堅硬,屬於他自己。我相信,村子裏沒有哪個人沒有這樣一雙粗糙、皸裂的腳跟。也許村子站立其上、被大家叫做土地的這片地基也是這樣的腳跟的來由。地基黏糊糊的,難以收拾。母親把裹腿布掛在灶台的橫桿上。裹腿布是用一塊條紋布做成的,來自我的一件穿不下了的周日禮服。我是復活節的時候得到這件禮服的,曾經十分引以為豪。

當時攝影師在村裏。我肥嘟嘟的,手關節上還有小窩。我頭上頂着一個髮髻,它總是在節日裏用糖水弄濕頭髮,用勺柄旋轉出來的。這個髮髻和所有的節日裏一樣歪歪斜斜,因為母親在梳頭的時候哭了,因為父親又從小酒館里喝得醉醺醺地回來。

在這房子裏,那個節日和所有的節日一樣敗興。

人們也可以從這張照片上看出來,從這用頭髮和糖水做成的歪歪斜斜的髮髻和我尷尬的微笑上看出來。

我梳好頭,穿好衣服,走進後院,把自己關進廁所,脫下褲子,蹲在臭烘烘的茅坑上號啕大哭。我在那裏哭,是為了不被逮到,一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就一下子安靜下來,把廁紙弄出沙沙的響聲,因為我知道,在這房子裏,不許毫無理由地哭。有時候我一哭,母親就會揍我,還說,好了,現在你也終於有個理由哭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用廁紙擦了屁股,然後看着茅坑裏,看到屎上有白色的蠕蟲在爬。我看到黑色的小塊糞便,知道祖母又便秘了,還看到我父親的明黃色的大便和母親微紅色的大便。我正在找祖父的大便時,母親在院子裏喊我的名字了,當我終於來到屋子裏,站到她面前時,她停止往腿上套長襪,給了我一耳光,我喊你的時候,你必須回答。

我們來到住在村子另一頭的外祖母家中,母親哭了,說父親每天都醉醺醺地回來。父親坐在桌邊,碰都不碰外祖母放在他面前的一杯葡萄酒,他站起身,把外套夾在胳膊下,走了。母親手撐在瓷磚壁爐上抽泣。我細細咬碎了一塊蛋糕。

母親整個身子都靠在壁爐上,邊哭邊喊。然後她突然看見我坐在凳子上盯着她,猝不及防地對着我和海尼喊叫。你們到院子裏去,出去玩!

海尼和我站在院子裏,一聲不吭。海尼在啃他的食指。

我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海尼消失在花園裏的玉米稈兒之間。我站在沙堆旁。沙子裏很多雲母閃閃發亮。沙子很乾燥,儘管它裏面的閃光看起來濕漉漉的。

我開始堆砌一個房子。

為什麼母親做的所有事情都叫做工作,而孩子做的一切就叫遊戲?太陽底下,我的房子龜裂了。我把它的四壁抹平。外祖母家的房子有着潮濕發霉的牆壁。外祖母經常把它塗白,但霉斑立刻又嵌入白色。霉是鹹的。

夏夜,從草地歸來的山羊會舔霉斑。牆根邊繞着一圈沙子的痕迹,那是螞蟻從街上帶進屋子的。

房間的地板上也有螞蟻。外祖母對螞蟻沒什麼意見。

有一次它們爬進了糖罐。糖罐里螞蟻的數量比水晶方糖還多。它們像罌粟子,聚集在一起。

我害怕它們,它們太小了,多得數不清,它們在工作時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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