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人,你若是到斯巴達

流浪人,你若是到斯巴達

流浪人,你若是到斯巴達,請告訴那裏的公民們,說我們死守諾言,長眠在這裏

汽車停下來后,馬達還響了一會兒,車子外面什麼地方有一扇大門被人拉開了。光線透過打破的車窗照進汽車裏,這時我才看見,連車頂上的燈泡也碎了,只有螺口還留在燈座上,三兩根細鎢絲和燈泡殘片在顫動着。一會兒發動機的嘟嘟聲停止了,只聽見車外有人喊道:「把死人抬到這裏來:你們那裏有死人嗎?」——「該死的,」司機大聲地回答道,「你們已經解除燈火管制了嗎?」

「整個城市燒成一片火海,燈火管制還有什麼用!」那個陌生的聲音喊道,「我問你們,到底有沒有死人?」

「不知道。」

「把死人抬到這裏來!你聽見了嗎?其他人抬上樓,抬到美術教室去!明白嗎?」

「好的,好的!」

不過我還沒有死,我是屬於「其他人」裏面的。他們抬着我上了樓梯。先經過一條長長的燈光昏暗的過道,這裏的牆壁刷成綠色,牆上釘著老式的黑色彎形掛衣鈎,兩扇門上都掛着搪瓷小牌,寫着「一年級甲班」和「一年級乙班」。兩扇門之間掛着費爾巴哈的《美狄亞》,柔光閃爍,畫像在黑色鏡框的玻璃後面凝眸遠眺;隨後,經過掛着「二年級甲班」和「二年級乙班」牌子的門口,這兩扇門之間掛着《挑刺的少年》,這張精美的照片鑲在棕色的鏡框裏,映出淡紅色的光輝。

正對着樓梯口的地方,中央也豎立着一根大圓柱,柱子背面是一件狹長的石膏複製品,是古希臘雅典娜神廟廟柱中楣,做工精巧,色澤微黃,古色古香,逼真異常。隨後見到的,彷彿也似曾相識:色彩斑瀾、威風凜凜的希臘重甲胄武士,頭上插著羽毛,看上去像只大公雞。就是在這個樓梯間里,牆壁也刷成黃色,牆上也順序掛着一幅幅畫像:從大選帝侯到希特拉……

擔架通過那條狹長的小過道的時候,我終於又平直地躺着了。這裏有特別美、特別大、色彩特別絢麗的老弗里茨像,他目光炯炯,身着天藍色的軍服,胸前的大星章金光閃閃。

後來我躺着的擔架又斜了,從人種臉譜像旁邊匆匆而過:這裏有北部的船長,他有着鷹一般的眼神和肥厚的嘴唇;有西部的莫澤爾河流域的女人,稍嫌瘦削而嚴厲;有東部的格林斯人,長著蒜頭鼻子;再就是南部山地人的側面像,長臉盤,大喉結。又是一條過道,有幾步路的工夫,我又躺平在擔架上。沒等擔架拐上第二道樓梯,我就看見了小型陣亡將士紀念碑。碑頂有個很大的金色鐵十字架和月桂花環石雕。

這一切從我眼前匆匆掠過,因為我並不重,所以抬擔架的人走得很快。也許這一切都是幻覺;我在發高燒,渾身上下到處都疼。頭疼,胳膊疼,腿疼,我的心臟也發狂似的亂跳。人發高燒時什麼東西不會在眼前顯現呢!

過了人種臉譜像以後,又另換一類:愷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的胸像複製得惟妙惟肖,深黃的顏色,古希臘、古羅馬的氣派,威嚴地靠牆一字排開。擔架顫悠着拐彎時,迎面而來的竟也是赫耳墨斯圓柱。在過道——這裏刷成玫瑰色——的盡頭,就是美術教室,教室大門上方懸掛着偉大的宙斯丑怪的臉像;現在離宙斯的醜臉還遠著呢。透過右邊的窗戶,我看見了火光,滿天通紅,濃黑的煙雲肅穆地飄浮而去……

我不禁再往左邊看去,又看見了門上的小牌子:「九年級甲班」、「九年級乙班」,門是淺棕色的,散發出發霉的味道。兩扇門之間掛着金黃色鏡框,我從中只看得見尼採的小鬍子和鼻子尖,因為有人把畫像的上半部用紙條貼上了,上面寫着:「簡易外科手術室」……

「假如現在,」我閃過一個念頭,「假如現在是……」但是多哥的大幅風景畫,現在已經出現在我眼前了,色彩鮮艷,像老式銅版畫一樣沒有景深,印刷得十分考究。畫面前端,在移民住房,以及幾個黑人和一個莫名其妙持槍而立的大兵前方,是畫得十分逼真的大串香蕉,左邊一串,右邊一串,在右邊那串中間一隻香蕉上,我看見塗了些什麼玩意兒,莫非這是我自己乾的……

但這時有人拉開了美術室的大門,我被人從宙斯像下搖搖晃晃地抬了進去,然後,我就閉上了眼睛。我不想再看見任何東西。美術教室里散發着碘酒、糞便、垃圾和煙草的氣味,而且喧鬧得很。他們把我放了下來,我對抬擔架的說:「請往我嘴裏塞一支煙,在左上方口袋裏。」

在哪裏呢?我回想不起什麼來,於是默默地搖搖頭。

那時,我用橡皮擦了又擦,把鉛筆削了又削,擦呀……削呀……我什麼也回想不起來……

我記不清是怎麼受傷的;我只知道我的胳膊不聽使喚了,右腿也動不了了,只有左腿還能動彈一下。我想,他們大概把我的胳膊捆在身上了,捆得這麼緊,使我動彈不得。

我把第二個煙頭啐了出去,落到乾草墊之間的過道里。我試着要活動活動胳膊,可是疼得我禁不住要叫喊起來。我又叫喊開了,喊一喊就舒服多了。另外我也很生氣,因為我的胳膊不能動彈了。

醫生來到我跟前,摘下眼鏡,眯着眼睛注視着我,他一句話也沒說。他背後站着那個給過我水喝的消防隊員。他和醫生耳語了一陣,醫生又把眼鏡戴上,於是我清楚地看見了他那雙在厚眼鏡片後面瞳孔微微轉動着的大眼睛。他久久地注視着我,看得這麼久,使我不得不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去,這時他輕聲地說:「等一會兒,馬上就輪到您了……」

然後,他們把躺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抬了起來,送到木板後面去;我目送着他們。他們已把木板拉開,橫放着,牆和木板之間掛着一條床單,木板後面燈光刺眼……

什麼也聽不見,直到床單又被拉開,躺在我旁邊的那個人被抬了出來;抬擔架的人面容疲倦、冷漠,步履蹣跚地抬着他朝門口走去。

我又閉上眼睛想,「你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受了什麼傷;另外,你現在是不是就在自己的母校里。」

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冷漠、如此無情,彷彿他們抬着我穿過一座死城博物館,穿過一個與我無關的、我所陌生的世界,雖然我的眼睛認出了這些東西,但這只是我的眼睛。這是不可能的事:三個月前我還坐在這裏,畫花瓶,描字,休息時帶上我的果醬黃油麵包下樓去,經過尼采、赫耳墨斯、愷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的畫像前,再慢慢地走到樓下掛着《美狄亞》的過道里,然後到門房比爾格勒那裏去,在他那間昏暗的小屋裏喝牛奶,甚至可以冒險地抽支煙,儘管這是被禁止的。這怎麼可能呢?他們一定把躺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抬到樓下放死人的地方去了。也許那些死人就躺在比爾格勒那間灰濛濛的小屋裏,這間小屋曾散發着熱牛奶的香味、塵土味和比爾格勒劣等煙草的氣味……

抬擔架的終於又進來了,這回他們要把我抬到木板後面去。現在又被搖晃着抬過門口了,在這一剎那間,我看到了肯定會看到的東西:當這所學校還叫托馬斯中學的時候,門上曾經掛過一個十字架,後來他們把十字架拿走了,牆上卻留下了清新的棕色痕迹,十字形,印痕深而清晰,比原來那箇舊的、淺色的小十字更為醒目;這個十字印痕乾淨而美麗地留在褪了色的粉牆上。當時,他們在盛怒之下重新把牆刷了一遍,但無濟於事,粉刷匠沒有把顏色選對,整面牆刷成了玫瑰色的,而十字呈棕色,依舊清晰可見。他們咒罵了一陣,但也無濟於事,棕色的十字仍清晰地留在玫瑰色的牆上。我想,他們準是把塗料的經費都用完了,因此再無計可施。十字還留在這裏,假如再仔細地看看,還可以在右邊的橫樑上看到一道明顯的斜痕,這是多年來掛黃楊樹枝的地方。那是門房比爾格勒夾上去的,那時還允許在學校里掛十字架……

當我被抬過這扇門,來到燈光耀眼的木板後面時,就在這短短的一秒鐘內,我突然回憶起了這一切。

我躺在手術台上,看見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上面那隻燈泡的透明玻璃上,但是變得很小,縮成一丁點兒的白團團,就像一個土色紗布襁褓,好似一個格外嫩弱的早產兒。這就是我在玻璃燈泡上的模樣。

醫生轉過身去,背朝着我站在桌旁,在手術器械中翻來翻去。身材高大而蒼老的消防隊員站在木板前,他向我微笑着,疲倦而憂傷地微笑着,那張長滿鬍子茬的骯髒的臉,像是睡著了似的。我的目光掃過他的肩膀投向木板上了油漆的背面。就在這上面我看見了什麼,自我來到這個停屍間之後,它第一次觸動了我的心靈,震撼了我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使我驚駭萬狀,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黑板上有我的筆跡。在上端第一行。我認出了我的筆跡,這比照鏡子還要清晰,還要令人不安,我不用再懷疑了,這是我自己的手跡!其餘的一切全都不足為憑,不論是美狄亞還是尼采,也不論是迪那裏山地人的側面照片,或是多哥的香蕉,連門上的十字印痕也不能算數。這些在別的學校里也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我決不相信在別的學校有誰能用我的筆跡在黑板上寫字。僅僅在三個月以前,就在那絕望的日子裏,我們都必須寫下這段銘文。現在這段銘文還依舊赫然在目:「流浪人,你若到斯巴……」哦,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時因為黑板太短,美術教師還罵過我,說我沒有安排好,字體寫得太大了。他搖著頭,自己卻也用同樣大的字在下面寫了:「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這裏留着我用六種字體寫的筆跡:拉丁印刷體、德意志印刷體、斜體、羅馬體、意大利體和圓體。清楚而工整地寫了六遍:「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醫生小聲把消防隊員叫到他身邊去,這樣我才看見了整個銘文,它只差一點就完整無缺了,因為我的字寫得太大,占的地方也太多了。

我感到左大腿上挨了一針,全身猛地震顫了一下,我想抬起身子,可是坐不起來;我向自己的身子望去,現在我看到了,因為他們已經把我的包紮解開了,我失去了雙臂,右腿也沒有了!我猛地仰面躺了下來,因為我不能支撐自己。我失聲呼叫,醫生和消防隊員愕然地望着我。可是醫生只聳了聳肩膀,繼續推他的注射器,筒心緩緩地、平穩地推到了底。我又想看看黑板,可是現在消防隊員就站在我跟前,把黑板擋住了。他緊緊地按住我的肩膀,我聞到的是一股煙熏火燎的糊味和臟味,這是從他油膩的制服上發散出來的。我看到的只是他那張疲憊憂傷的面孔,現在我終於認出他來了——原來是比爾格勒!

「牛奶,」我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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