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第07章

農閑把村裏不少好男兒也引到「杜康仙酒家」來了。酒家的店堂當然還是破爛潦倒,紅火的景象都在天井下的地窯里。老一輩的人都嘆氣說:這個董家鎮是塊惡瘡,把壞風氣散發得到處都是,過去哪有那麼多好賭的小夥子呢?惡瘡就是惡氣候滋養出來的,打了近八年的仗,惡瘡這下可出膿了。

董村和董家鎮以及附近幾個村的年輕人聚在地窯的賭場里,抽煙抽得兩尺外都看不清人的眉眼。一張張牌桌之間,幾個跑堂的擠來擠去,端茶送酒。

人們見那個姓鐵的小夥子豪賭豪飲,漸漸圍聚到他的桌子周圍。姓鐵的小夥子小名兒叫牛旦,和他一塊兒長大的後生們小時都欺過他,管他叫「牛蛋兒牛蛋兒牛雞巴蛋兒」。這時看他一輸一贏都是上百大洋,眼都羨慕綠了。牛旦隔幾天就來賭窯里丟一兩百塊錢。賭場東家有時為了能拴住這個冤大頭,也讓他一把,讓他贏個一兩百塊,還讓他白白喝酒,白白吃夜宵,還白白派出保鏢,送他回家。

這天夜裏牛旦來了手氣,連贏幾把,注都下得很大。全場都為他喝彩打唿哨。

幾個坐在邊上的婊子也給驚動了,想着這晚上要是能把這個牛旦拐帶走,等於帶走一個錢柜子。她們中一個二十好幾的女子站起來,擠開圍觀的男人們,走到牛旦面前。她臉上撲著日本粉,描著柳葉眉,一張日本美女的紅艷小嘴。牛旦很有興趣地使勁看她一眼,似乎想在這一張美女面孔上找出她的真模樣來。她穿着一件黑綢子旗袍,肩上披一件銀狐披肩。識貨的人一眼看出那都是日本的假綢緞假皮草。洛陽城日本貨大傾銷,人們說那假綢鍛除了穿着不舒服,啥都好。

人們見這個一身「俏孝」的女人把牛旦扶起來,唿哨打得更響了。牛旦在賬房兌了錢,就讓佳人架走了。

「咱去哪兒?」牛旦在賭場門口問。

「去我那兒歇歇,我給你熬醒酒的酸辣湯。」

「我可好喝酸辣湯。」牛旦好脾氣地對她說道,樣子好乖、好認真。

在人縫中看見自己的兒子如此的乖覺憨厚,鐵梨花眼睛都潮了。她是在牛旦開始贏錢的時候進來的。她來賭窯是想當場抓住兒子嗜賭成癖,省得他事後抵賴。

牛旦跟着一身「俏孝」的佳人出了賭場,往一條巷子裏走。

「牛旦兒。」鐵梨花叫道。

牛旦停住腳,回過頭。巷口有一家浴堂,門口掛兩個燈籠。梨花看見牛旦在兩個燈籠之間,懵懂得竟有些孩子氣。

「媽,我贏錢了!」他像孩子報喜那樣高興。

鐵梨花不動,也不吭氣。

「咱走不走?」俏佳人說。她還學着日本婊子的樣兒,兩手捂在膝頭上,給鐵梨花低低地鞠了一躬,表示她和她兒子有正事,不得已告辭了。

牛旦把佳人挽在他胳膊上的兩隻手甩開,朝鐵梨花走來,邁著樂顛顛的醉漢步子。

「媽,看看——」他從袖口裏摸出一張銀票。「媽,這是給你的。」

鐵梨花沒接那銀票。她知道那是三百八十塊錢。差不多就是頂壯丁的價。三兒沒回來。從槍子下逃生不會老走運。

她只是轉身獨自走去。而牛旦卻巴結地跟上來。討好賣乖讓他的醉態弄得帶幾分丑角的滑稽。她一見到兒子如此憨態就十分沒出息,像所有偏袒護短缺見識的女人一樣,啥都不想再和他較真。

那個俏婊子又跟了幾步,知道她的戲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原本能讓她搬回家的錢柜子走遠了,上了他母親的騾車。

騾子從瞌睡中醒來,牢騷頗大地打兩個響鼻,使著小性子上了路。鐵梨花隨它慢慢顛,鞭子也不真去抽它。

「媽,今晚一上手,我就知道有個貴人暗中幫我了……」牛旦打了個氣味辛辣的酒嗝。

「你答應媽不沾那東西的。」

牛旦哈哈大笑。梨花從來沒聽他這樣笑過。就是那種財大氣粗、天下事都不在話下的大笑——趙元庚的大笑。

「媽你可真傻!天下哪兒有不糊弄他娘的兒子?我還答應您不沾洛陽鏟呢!」

梨花似乎被他的笑感染,也順着他的好心情拍了他一巴掌。這就是年輕母親和成熟兒子之間特有的親昵嗔怒。

「壞東西!」

「媽,您還有不知道的呢!」

「不知道啥?」

「您兒子的『壞』呀。」

「把誰家搶了?」

「搶錢還不如贏錢痛快。我還逛過窯子呢!」

「逛過幾回?」

「就三回。」

「剛才那個漂亮閨女你逛過?」

「誰要她呀?一堆抹了粉的狗屎。等我再贏幾把,弄個千兒八百,去洛陽置塊地,蓋一院三進的大瓦房,接您享福去!……」

梨花知道他在說醉話。她說:「賭錢這東西,你贏一百塊錢,一千塊早輸進去了。」

「那是那些倒霉蛋兒!我命里有賭運。聽人說我爸就賭命亨通……」

「你爸?……你爸是誰?」梨花和兒子的親昵頓時沒了。

「我知道我爸是誰。媽,你瞞我也沒用……」他撒嬌放賴地朝梨花這邊靠過來,梨花一抽身,他往後倒去。「您為啥不叫我知道我爸是趙元庚?」他索性半躺着,臉向黑夜問道。

「誰告訴你的?!」

「您說他是不是?」

「不是。你是你媽跟人私奔生的私娃子。你媽年輕時可風流。不過叫誰逛也不叫姓趙的逛。」

牛旦不做聲了,過一會兒又自個兒和自個兒笑起來。那意思是:媽您糊弄鬼去吧。

到家時牛旦睡著了。鐵梨花把他攙扶到車下,他滿口是醉漢的旦旦信誓:只要他有足夠的錢蓋一院三進的大瓦房,娶上一個像母親這樣聰明的絕代美人,他再不去沾洛陽鏟,再不去賭錢。

梨花也像敷衍醉漢那樣,滿口領情。

「媽,您知道不,我做啥都想讓您高興!我小時候不吃咸雞蛋,您吵我,我怕您不高興,就忍着噁心吃了……您高興,我心裏高興得跟啥似的!」母親知道這是他的真心話,只不過醉酒給了他口才。

鐵梨花替兒子脫下鞋、襪,又脫掉他的衣褲。他穿着短褲短衫,等著母親拉開棉被給他裹上。母親從他一尺三寸長就給他裹被子。現在母親看着七尺的兒子躺在厚實的棉被裏,還是個躺在巨大襁褓里的娃子。母親心想,他能永遠被她的襁褓束縛多好。

可是兒子早就掙脫了她的襁褓。她的襁褓是疼愛、偏袒,也是保護、制約。第二天,當她看着他一身腱子肉,一身牛勁,坐在早晨的太陽里修理農具時,她暗自驚懼,這麼個健壯年輕漢子,這麼個什麼都幹得出來的男人,她昨晚竟想把他還擱回自己的襁褓去!她還巴望自己的襁褓對他有着最後的法力?……

梨花坐在院子裏,邊紡花邊想心事。太陽曬得她軟綿綿的,要沒有滿心狂亂的心事,她倒想靠着牆打個懶貓瞌睡。

一個人在門外打聽,鐵梨花是不是住這門裏。門外的某人說,這裏正是梨花嬸子的家。

這個人的口音她是認得出的。她趕緊跑回屋裏,對鏡子摘掉紡花落在頭髮上的白絮絲,又找出刷子,滿身地刷著灰土。刷着她又瞧不起自己了:你難道想和這人咋著嗎?拾掇什麼呢?!……

從窗子看,推門進來的張吉安幾乎成了另一個人。長衫不見了,穿成一身西裝,戴了一副黑框子眼鏡。

「在紡花呢?」張吉安穿過院子,朝她所在的屋走來。

「牛旦,誰來了?」她大聲說道。明知牛旦不在家。

等她乾淨利索地迎出去的時候,張吉安從西裝口袋裏拿出個小綢布包。

「看着好玩,給你買下了。」他漫不經心地把小綢布包往她手裏一塞。

她手指一碰就知道裏面是一件首飾。打開綢包,裏面裝一枚金絲盤繞的月兔,兩隻眼睛是兩顆紅寶石。

「這是真金的?」她裝傻地問道。

「吉安大哥能給你買真金的嗎?當然是假的!」張吉安逗樂地笑着說。「這叫胸針,城市女人用來別在大衣上的。別在你這領口上,也挺『紫烈』。」

他的山東口音把「姿烈」說成「紫烈」。

梨花便拿着那月兔,對鏡子往她黑襖子的領口上別。一面說:「那我可得好好『紫烈』、『紫烈』。」

她和他先得打諢打夠,再出其不意地問他,為什麼和那個日本走私犯一塊兒消失了,消失到哪裏去了,怎麼又在她屋裏冒了出來……

「我咋會知道那傢伙是個日本鬼子?」張吉安就像猜透她心思似的,剛一落座便說起他和那鬼子尹醫生的交易和交情:他們是由於愛古董一見如故的。

梨花附和著說她也一點也沒聽出尹醫生的日本口音。「我在津縣,一聽說趙元庚的人抄了尹醫生的診所,就趕緊叫人把我店裏的東西全搬出來了。那鬼子走私犯一定經不住趙元庚的酷刑,很快就把我招出來,果然,第二天他的兵就把我在上河的店鋪給砸了。不過也沒啥砸的,都搬空了。」

鐵梨花沒有說:聽上河鎮的人說,你在尹醫生敗露前就賣掉了所有房產,比那日本鬼子消失得還早些。

「有人說呀,那鬼子挾帶了一個鏤空鴛鴦枕,叫趙元庚給砸了。」鐵梨花說。

「我也聽說了。」張吉安說。

張吉安見鐵梨花要起身去廚房燒水沏茶,馬上攔住她,說他坐坐還得走。

「我這土窯不配你歇個腳,是不是?」梨花嗔怒地說。「你要是一口茶也不喝就走,以後你別來了,啊?」

張吉安只好又坐下。但他機警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兩人在八仙桌旁端坐下喝茶的時候,鐵梨花已經看出張吉安揣了短槍在身上。

張吉安說這一陣日本人這樣熱衷古董走私,其實就是所謂的鏤空薰香鴛鴦枕引起的。秋天那個巡撫夫人的墓終於被人掘了。這回的墓可是真墓——過去掘出來的幾座墓,都是假的。這個墓里的鴛鴦枕,自然也就是真貨了。

「是我在你店裏看見的那個?」梨花一邊嗑瓜子一邊問道。她明白張吉安上次拿出那個枕頭和今天的突然造訪,都是在刺探她。但到底想刺探什麼,她還在摸黑。

「那個不是真的,做的不比真的差就是了。」張吉安從口袋掏出煙嘴、煙捲。「你知道真的在誰那兒?」他點着煙,看着自己的膝頭,「真的在趙元庚手裏。」

鐵梨花這回是真蒙了。

「最近被從真墓里盜出來的,人人都以為是真的,其實是個一流贗品。是趙元庚把真貨盜出來之後,擱進去的一個一流贗品。」

鐵梨花嗑瓜子的聲響在暫時的沉默中聽着十分的響,爆著一個個小鞭炮似的。剛才張吉安的話讓她腦子頓時成了個大空洞,空得呼呼過風。栓兒和牛旦掘出來的是個假貨?!為一個假貨她失去了一個兒子?!一個假貨把她花了十年工夫才過踏實的平民日子又掀了?眼前這個張吉安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他知道她逃出趙府後敲過十年疙瘩?憑她過人的天分成了首領?成了敲疙瘩的人的「鐵娘娘」,這些敲疙瘩的都傳說她那與生俱來的探墓神術——只要她頭一暈,她腳下准有一個千百年的老墓……張吉安對她在陰陽間隱游的那十年,知曉多少?

她滿腦子都是對張吉安的審問,耳朵並不閑着,把他正說着的話都細細聽進去了。他告訴她,幫着趙元庚探到巡撫夫人墓的人,正是徐鳳志的父親徐孝甫。

鐵梨花擱在牙齒之間的瓜子連殼落進了嗓子眼。

張吉安接着說,二十多年前,她逃離了趙家之後,徐孝甫花了三個月才探到那座墓。趙元庚讓他把真貨盜出來,把一個逼真的贗品再裝回棺材裏。恢復成原樣的墓除了徐孝甫本人,誰也分辨不出。沒多久,徐孝甫得了什麼「疑難雜症」,一個月不到就死了。趙元庚以為這樣一調包就不會再有人惦記那個真貨了。

「你是咋知道的?」鐵梨花又拿起一顆瓜子。

「我當然是留了親信在趙家。再說,要是知道他的為人,這些也不難推測。」張吉安笑眯眯地看着她。「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我這位表兄了。」

鐵梨花說:「他知道我這些年藏在哪裏,就是不來找我,是吧?」

「他暗地佈置人跟着你。你掘出的東西總要出手吧?就像燕子跟着人不跟螞蚱一樣。人在草里一走,螞蚱、蚊子自然就給驚飛了,燕子跟着人就盡吃吧。」

鐵梨花心裏苦笑:原以為姓趙的鐘愛她的美色呢。

「後來你洗手不幹了,落戶到這裏,他就找不到你了。我聽說他派人在洛陽、津縣都找過你。他咋也沒想到你會做個老實農家婆兒,在這裏種紅薯、紡棉花。他以為他了解你,以為你人能老實下來,心也老實不了。」

鐵梨花想,失去一個兒子,或許兩個兒子,才能明白老實種紅薯紡棉花有多美。現在全晚了。心裏幾乎認了全盤皆輸,但她臉上擺出的卻是最魅惑人的那個笑容。

「吉安大哥,咱不說他了。說他讓咱老不帶勁。」

張吉安嘆一口氣,站起身,打算告辭了。

「吃了晌午飯再走,我殺只雞給你燉燉!」鐵梨花替他做了主。

「我還得趕車回去。」

「不回去!」

「不回去?你是要嬌屋藏金嘍?」張吉安頭一次用這種笑逗她。

「那咋著?藏不住你?」梨花鐵下心來,要逗就逗到底,她得讓他看看,她逗不惱,她很識逗。

張吉安猛地把她抱進懷裏。

「梨花這名字好,」他說,「我愛叫,愛聽人叫你。梨花,你可不能再叫我等了。你只管點個頭,我就帶你走,咱去鄭州,不行就去開封、西安……」

鐵梨花像條黃河鯉魚那樣一個打挺,已經在兩尺之外,面對着他站着了。她的臉紅得像未經男女事物的小閨女。

「我可哪兒也不去。哪兒我都過不慣。」

「……依你。咱哪兒也不去。」

「知道為啥我哪兒也不去嗎?」

「為那個瞎子?」

梨花給了他一道藍幽幽的眼光。

「就為你對他這份情義,我更敬重你,也更疼你——你剩下的幾十年就整天伺候個瞎子?」

「吉安大哥,咱命淺,盛不了你給我的福分。」

「梨花,你這話是刀子,扎我呢?」

「你的心我領了。咱們還有來世。」

「來世?要真有來世,人才不會這麼想不開!」張吉安突然變得憤憤的、也狠狠的,被什麼苦痛念頭咬疼了似的。「要是真有來世,趙元庚的老母親也不會把那個瓷枕頭帶走。為那個寶貝,趙家上上下下得瞞哄多少人?讓老太太偷偷落土,讓個空棺材填上假人填得沉甸甸的,停在那裏停三個月……那就是他們誰也不相信有來世!你相信嗎,梨花?你一天也沒信過!不然你會去……」

鐵梨花知道他咽回去的半句話是什麼。「你會去掘老墳、敲疙瘩?你不怕來世遭報應?」

「那老太婆一輩子好熱鬧,這會兒一個人挺在孤墳里,老沒趣兒啊!」她說。「誰能探到她老人家的墓,可就給老人家解悶兒了。」

「誰探着她老人家的墓,誰就得着那個真瓷枕頭了。」

鐵梨花再一次朝他魅氣十足地笑了笑:「吉安大哥找梨花妹子合夥來了?」

張吉安笑笑:「紡了十年花,種了十年麥,梨花大隱十年,恐怕更有仙氣了。」

「你聽說了?」

「誰能不聽說?說你十來歲就是一面探寶鏡子。」

「說我大隱十年,也對。這十年我過得可美。睡覺夢都不做。你要真想要我跟你走,咱還得過這不做夢的日子。」她雙眼藍幽幽地望着他。

哪個男人給她這樣望着,也不敢不說實話。

所以張吉安趕緊把眼睛挪開。

「梨花,跟了我你不會後悔的。你要啥我沒有?除了我,其他那些男人也敢愛你鐵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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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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