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間

朝夕之間

關隱達從地委大院裏走過,忽聽身後有人議論:「秘書是最容易學壞的。」

他頓時兩耳發熱,不敢回頭。不知這話是誰說的?最近陶凡剛出任西州地委書記,關隱達走出去就顯眼多了。他跟陶凡當秘書已有快三年了,原先認識他的人卻並不多。

六年前,大學畢業臨分配了,系主任王教授告訴關隱達,省委組織部來選人,看中他了。關隱達問是去幹什麼?王教授說上面要筆杆子。王教授並沒有替自己賣人情的意思,只是告訴他進了官場,該如何如何。王教授說,最要緊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詩人氣質。上面看中你,就因為你發表過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寫官樣文章,不是要你去寫詩。關隱達雖是懵懂,卻也知道進官場只怕是他最好的去向。只是不太明白,詩與官場那麼不相容。古時的官員們可都會吟詩作賦,風雅得很啊。

六年間,關隱達見識了不少。他眼看着地委秘書長張兆林三七開的小分頭慢慢梳成了大背頭,就成了地委副書記。副秘書長吳明賢的頭髮越來越稀疏,最後禿了頂,就熬成了地委秘書長。而原任地委書記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紅光滿面,退下來沒多久,就腰弓背駝,雞皮鶴髮了。關隱達自己呢?先幾年不怎麼走運,有人背地裏叫他書獃子。自從跟了陶凡當秘書,什麼都順暢了。

秘書的確是最容易學壞的!關隱達那天聽誰背後議論秘書,並不生氣,只是沒來由地臉紅。似乎人家透過他的背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壞來。儘管他並不覺得自己哪裏壞。他後來老琢磨那句話,越想越有道理。當了秘書,身邊圍着轉的人就多起來。有下面部門和縣市的頭頭,有企業老闆,三教九流,應有盡有。這些人貼着你,哄着你,給你些小便宜,心裏不一定就把你當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還有個意思,他只能悶在心裏想想,萬萬不可說出來。他想當秘書的假如跟的領導是個混蛋,見的就儘是些蠅營狗苟的事,要保證不學壞就更難了。據說美國民間流行一句話:總統是靠不住的。關隱達套用這句話,暗自交待自己:領導是靠不住的。

不過這話最多只是關隱達私下裏的幽默。別人並不這麼看。有種奇怪的病毒,叫做個人崇拜,無時無刻不在空氣中瀰漫。官場的人們很容易感染上這種病毒,他們眼睛就開始發花,誤認上司為神人。陶凡任地委書記后第三天,就在縣處以上幹部大會上作了個報告。題目聽上去很大氣,有毛澤東風格,叫《形勢與展望》。他沒叫秘書班子起草講稿,自己隨口講來。整整講了一個半小時,下面掌聲不斷。事後地委辦又把陶凡的講話錄音整理了,發表在地委《內參》上。陶凡做報告的功夫了得,幹部直說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書記。

起初總有那麼些人,見着關隱達,就說他人好,不像張兆林的秘書孟維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誰。關隱達記住有句俗話,不是是非人,不聽是非話。他就總說小孟其實人也不錯的。慢慢的就沒有誰在他面前說孟維周的壞話了。關隱達從不同別人說人是人非的,那樣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會惹麻煩。再說了,在他面前說孟維周如何如何的人,背過頭去會不會又說他關隱達呢?當秘書的,千百雙眼睛盯着,總會讓人盯出些毛病來。孟維周才從大學畢業,就車前馬後的跟着張兆林跑,難免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思。有人看不慣,孟維周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不過在關隱達面前,孟維周還是很有分寸,言必稱關兄。畢竟關隱達是地委書記的秘書,而孟維周只是副書記的秘書。

西州的老百姓說,從去年冬上開始,就儘是些怪事兒。都臘月底了,天還冷不下來。年輕姑娘高興,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着搖頭,說如今年輕人,什麼都不懂,只顧著玩,眼看着災年要來了,還蒙在鼓裏。黎南縣修公路,黎陽山先天挖開了,一夜間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說是修公路驚動了龍脈。上面派地質隊的來看了,說是自然現象,沒什麼了不起的。還是有人不信,硬說要天下大亂了。又老是打雷。冬雷是凶兆,明年不會好過的。

老百姓關心的事,官場卻不會在意。官場對氣候的變化越來越麻木,熱有空調,冷有暖氣。甚至對季節的變化也很漠然,農民春種秋收,自己忙去,用不着官員們瞎操心。他們便放心樂意想大事,干大事。今年開春以來,西州官場最大的事,就是地委頭頭兒換了人。老百姓正關心着種種兇險的異兆,官場卻在關心地委人事變動。各種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東逝,不舍晝夜。好多種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漸漸形成了。喜歡議論官場人事的,滿腦子只有官場,可他們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點兒像人們談論電視劇角色,誰演唐僧更合適,孫悟空可以嘗試換換人。其實他們密切關注著官場人脈,巴望着新上來的官兒同自己沾著兒什麼,同學也好,老鄉也好,戰友也好。哪怕新任領導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間同自己打過照面,他們也會莫名其妙地興奮。最後謎底揭開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尋味。陶凡原是黨群副書記,地委三把手,竟然越過一級台階,出任地委書記。張兆林一覺醒來,成了地委副書記,更讓人吃驚。地委秘書長雖說是領導班子成員,但直接出任地委副書記,在西州還沒有先例。地委秘書長要任實際職務,通常還得從行署副專員干起,至少要干到個常務副專員,才重新當上地委專員。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走的秘書長,總是覺得冤枉了。

西州人說起官場,又有了新的話題。陶凡和張兆林上頭有什麼人?官場上的人發達了,沒誰相信你是能力強,或是業績好。准說你上頭有人。陶凡同省委書記原來是省一化工廠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但平時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麼特殊照顧。他兩年前調來西州,在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坐着,就不見動靜了。從他到西州那天起,就有人說他本來就是派下來接班的,馬上就要任專員或是書記了。兩年時間不算長,但總有人盼著西州地委早些走馬換將,自己也許會時來運轉。這些人着急,兩年時間就太漫長了。陶凡自己卻是什麼也不說。他只管自己份內的事。該他管的,別人水都潑不進;不該他管的,他決不插手。話不多,卻是說一句,算一句。誰想找他套近乎,多說幾句話,準會自討沒趣。有人就說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話譽毀各半:既是說他講話算數,說一不二;又是說他架子太大,不好接近。後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人們說法又變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氣。

關隱達並不覺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愛多話。也可以說陶凡是做人乾脆。陶凡很少同下級寒喧,見面只談工作。談完工作,你還想多熱乎幾句,他就漠然地望着你。你就不好意思了。只好陪笑着告辭。起初關隱達也不太適應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習慣了。陶凡有什麼吩咐,就叫聲小關,要麼一天到晚不會叫他半句。關隱達就得時刻跟着他,怕他找不着人。有些時候又不知應不應跟着,只得試探著問問,很為難的。

後來陶凡竟同關隱達多說些話了。緣由很偶然。有個星期天,陶凡在辦公室看文件。關隱達沒事,也得在辦公室守着。閑着無聊,拿了些廢報紙練毛筆字。關隱達沒其他愛好,就喜歡寫幾筆。有回吳明賢到單身樓去找人,隨意敲開關隱達房門。見關隱達正在狂書懷素體,就說:「小關,練書法呀!」關隱達忙說:「什麼書法,練練字,練練字。」吳明賢歪著頭看了半天,說:「龍飛鳳舞啊。」關隱達知道吳明賢認不得狂草,卻只是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吳明賢多說話,弄不好就出麻煩。果然後來吳明賢找他談話,要他多琢磨琢磨正經事,別老想着當書法家。但關隱達仍是手癢,有空就想練幾筆。只是不敢再讓領導看見他練字了。忽聽着陶凡叫:「小關,走吧。」原來是中飯時間了。陶凡從不進關隱達辦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門進來了。關隱達慌了,忙放下毛筆。陶凡卻走了過來。細看了關隱達的字。關隱達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卻見陶凡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最後就微笑了:「小關,你的字很不錯啊!」

西州官場人都知道,陶凡是書畫兩絕。但是他從來不肯給別人寫字,也不肯題招牌。總有人不死心,求他給公司或是酒店題字。原先他是副書記,就總說,你找伍書記吧。伍子全的字實在不敢恭維,可他也照樣題字。現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題寫的招牌也該撤下來了。慢慢的,西州境內伍子全體就讓舒同體取代了。因為陶凡仍不肯題字。

自那以後,下基層的路上,陶梵谷興了就會同關隱達說說書法。陶凡沒有了地委書記的味道,關隱達自然更是謙虛。有時車開到半路,陶凡會讓車停下來,叫關隱達坐到後面來,兩人好說話。就不像領導和秘書了,倒像兩位書法同道在切磋。陶凡隨口就能說出各種書法流派的沿革、風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軼聞。關隱達不得不佩服。說到些書法名家的趣事,陶凡會爽朗大笑。聽着陶凡的笑聲,關隱達甚至有些感動。他想平時那麼威嚴的陶書記,其實多麼親切!關隱達平時只顧練字,從未做過追根溯源的事。從此他就滿世界找書法理論書看。關隱達惡補書法理論,不是想在陶凡面前去炫耀,的確是有了興趣。他知道,自己想在陶凡面前談書法,再過十年都沒資格。但也得盡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

司機劉平,就因為伺候過好幾位地委書記了,人就說不出的傲氣。首長司機好像都是這個脾氣。起初劉平對關隱達也是不太在乎的。不知從誰那裏開始的規矩,地委書記上下班,必須是司機同秘書一塊兒接送。其實地委領導的家離辦公室不遠,從山上抄近路,走過那條鵝卵石小徑,只需幾分鐘。每天早上七點五十,劉平就在關隱達樓下使勁兒按喇叭。關隱達下樓略微遲了些,劉平就沉着臉。關隱達也不計較,心想司機嘛,就這個修養。

有天清早,關隱達吃完早飯,坐在房裏等候劉平的喇叭聲。眼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卻不見喇叭聲響起來。突然聽見敲門聲,有人喊道:「關科長,好了嗎?」

關隱達開了門,見是劉平,竟有些吃驚。「關科長好了?」劉平又問。他一向叫關隱達小關的。

關隱達說:「好了,走吧。」

上了車,劉平說:「關科長,陶書記對你好器重啊。」

關隱達知道這可是不好謙虛的,總不能說陶書記不器重自己吧。就說:「陶書記很關心人,對你也不錯啊。」

劉平腦子簡單些,直說:「我跟過這麼多地委書記,就是怕陶書記。我跟着他兩年多了,他沒同我說過幾句話。」

關隱達笑道:「領導是不是關心人,不在於說多少話。」

劉平忙說:「關科長說的是。」

關隱達說:「劉平,別叫我科長,就叫隱達吧。」

劉平卻堅持要叫關科長,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對關隱達的器重。他們弄不明白。嚴厲得幾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獨對關隱達很是隨和。有時候,陶凡正同關隱達有說有笑的,下面的頭頭兒彙報工作來了,陶凡的臉色立即就冷了。人們便斷定,關隱達前程無量。

圍着關隱達轉的人自然就多起來了。關隱達知道,他同陶凡親近起來,就因了書法的緣故。就像掌握了某種官場秘笈,關隱達暗自有些得意。有回地委秘書長吳明賢請教關隱達:「老弟,陶書記對我們總沒個好臉色,對你卻那麼好。我摸不著頭腦啊。」

這是個危險話題。關隱達忙玩笑道:「吳秘書長說笑話了。陶書記只是把我當小孩,笑笑也行,罵幾句也行。對你們領導就不一樣了,那是談正經事,自然要一本正經了。」

隨便吳明賢怎麼說,關隱達只是敷衍過去。他覺得吳明賢年紀也不小了,好歹也是地委領導,還是這麼不老成?吳明賢說的這些話,都是應該咽落肚子裏去的,他卻全部說了出來。偏偏還找陶凡的秘書來說。關隱達心想自己幸好不是奸臣,不然吳明賢就死定了。吳明賢卻是使勁兒套近乎,還送給他一本書,日本人寫的,叫《操縱上司術》。關隱達只看了書名,就不太自在。心想這吳明賢說不定心術不正。回去翻了幾頁,就沒了興趣。書中講的無非是公司里的人際藝術,翻譯者嘩眾取寵,弄了個嚇人的書名。吳明賢只怕是沖着書名,以為弄到本官場寶典。這本書只是在關隱達的枕頭下壓了幾天,就被他丟掉了。

別說關隱達現在沒有操縱慾,就是他有那心思,陶凡又豈是誰操縱得了?陶凡天生是操縱別人的。他的虎氣是天生的。哪怕當初他只是副書記,他往地委會議室一坐,氣度就不一樣。自從他第一次開會坐了那張沙發,再也沒人敢去坐。有一回例外,他的那張沙發讓管政法的副書記郭達坐了。他端著茶杯站了幾秒鐘,郭達馬上讓了位。郭達開了玩笑,想替自己解除難堪:「我坐了陶書記的寶座了。」陶凡只作沒聽見,埋頭整理手頭的文件夾。

官場人說話含蓄,比方說誰有個性,多半是說他脾氣壞。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張兆林是個有個性的人。原先他只是個秘書長,很多部門和縣市領導都畏懼他三分。下面幹部有意見,說他架子比地委書記都要大。牢騷背地裏發,當面還得服服貼貼。誰也弄不明白,張兆林又不會吃人,大家為什麼怕他。地委其他領導對張兆林都很客氣,並不僅僅把他當作大內總管。張兆林在書記們面前也沒有太監相,儼然就是地委領導。秘書長做得如此威風,在西州歷史上從沒見過。有個機密後來讓個別人知道了,原來張兆林同伍子全是相交多年的把兄弟。這個機密讓小道消息一傳,似乎並不讓張兆林的形象打折扣,他的份量反而更重了。張兆林看上去卻是很平和的,他只要不真的生氣,總是微笑着。有人背後就叫他笑面虎。俗話說,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但萬物都是相生相剋的,張兆林在陶凡面前很是恭敬。陶凡對張兆林卻沒什麼特別禮遇,照樣黑著臉。張兆林頭一次見着陶凡的批示,笑着說:「陶書記的字真漂亮。」陶凡沒接腔,只道:「你去辦吧。」

陶凡剛來西州,在招待所里住了幾個月。沒房子住,正好碰著上面禁止建設樓堂館所。張兆林很為難,請示陶凡。陶凡說:「我住招待所很好,天天有人換被子,吃飯也是現成的。」

張兆林琢磨不透陶凡的意思,又說:「再不建新房,幹部們真要住辦公室了。建嗎?地委不能帶這個頭。」

陶凡說:「就沒有辦法想?」

張兆林說:「我向伍書記彙報過這事。伍書記意思,讓我請示一下您。」

陶凡說:「請示我幹什麼?我沒房子住,就嚷着要建樓?」

張兆林忙說:「伍書記意思,是聽聽各位書記意見,想個辦法。機關多年沒建宿舍了,住房緊得不得了。但是地委機關一動土,各部門都要跟着上。大家都建,影響就不好,說不定就會成為全省的典型。」

陶凡說:「不建樓,建平房吧。」

張兆林笑笑,說了句調侃話:「城裏人說鄉里人,沒有飯吃,就吃面吧。」

陶凡卻沒有笑,只道:「我不是同你開玩笑。招待所後面的山,空在那裏幹什麼?山上的柑桔樹又值得了幾個錢?在上面建些平房,地委領導去住。」

張兆林答道:「只怕是個辦法。山上的柑桔品種也老化了,要改良。」

「不要改良了。全部砍掉,另外栽吧。」陶凡說。

張兆林問:「仍栽柑桔?」

陶凡說:「不要指望院子裏的果樹能有多少收成。就栽桃樹吧。」

「桃樹?」張兆林有些吃驚。

陶凡說:「最好是觀賞桃,不要望着它結桃子。」

張兆林還在犯疑惑,陶凡又說話了:「地委領導沒房子住,在山上搭個平房,總算不過分吧。」

只兩三個月工夫,二十來棟平房就建起來了。滿山的柑桔樹全部砍掉了,改栽了桃樹。山頭疏朗多了,添了些畫卷氣象。那些平房因山勢而錯落,散佈開來,雖格局相同,卻並不顯得單調。

陶凡出任地委書記這年,西州沒出什麼大事。這年頭,總像要出事的樣子,卻終究還算太平。為着那些異兆,西州的百姓白操心了。

地委大院裏級別高的老幹部太多了。西州當年是個土匪窩,剿匪戰役打得相當慘烈。後來,那些剿匪功臣大多留下來了。又因為西州太窮了,難得出業績,幹部上去的就少。外地幹部又很少願意進來。很多南下幹部享受着地廳級、副省級待遇,卻只能終老西州了。不論誰當地委書記,他們首先得穩住老幹部。這似乎成了西州傳統。西州地區的老幹部工作年年被評為省里先進,外地老幹部局看着羨慕,卻不知這中間有多少無可奈何。老幹部們自己無職無權,可他們的老領導、老戰友如今都是上面的大人物。他們沒別的能耐,至少可以讓你難受。這些老人年紀多在七十歲左右,正是發脾氣的時候。

每天清晨,關隱達起來跑步,都會碰上位留着長辮子的老人舞劍。什麼年頭了,還有留長辮子的?關隱達難免有些好奇,偷偷兒注意過老人。老人的辮子灰白色的,梳得不怎麼規整,像是胡亂搓成的草繩。他舞起劍來卻是氣定神閑,宛若仙人。晨練的老人很多,他們見面會點頭致意。或是邊運動邊聊天。只有這位長辮老人,總是半閉着眼,不搭理任何人。也沒人去打擾他。長辮老人四周方圓三十來米,無人近前。

關隱達後來才知道,長辮老人竟是西州第一任地委書記陳永棟。這是位傳奇而古怪的老人。西州剿匪時,他是個連長。民間流傳很多陳永棟的故事,什麼生擒匪首活閻王啦,什麼智取匪巢金雞界啦。很多別人的事迹,或是電影裏面的故事,也被老百姓敷衍到了他身上。剿匪那會兒,陳永棟的名字在西州嚇死人。小孩哭着,只要喊聲陳永棟來了,馬上就鑽進媽媽懷裏大氣都不敢出了。西州情況太複雜了,只有陳永棟才鎮得住。他就被留下來。雖然只是個連長,卻當上了地委書記。當時他老婆孩子仍在山東老家的農村裏。他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敲著缽子吃食堂,過了好多年。後來省委領導反覆做工作,他才同意把老婆孩子遷來西州。卻堅決不讓家人在城裏落戶,硬是叫他們在西州郊區當了農民。家裏人都生氣,不太理他。前幾年老婆死了,兒孫們就再也沒來看望過他。家人幾十年都悶着股氣,既進不了城,又不想正經當農民,所以總是受窮,就越發怨他,沒把他當親人。他卻是越老越古怪,家人都把他當神經病。人們想不起陳永棟什麼時候開始留辮子的。隱約記得有年,很長時間不見他了,幾乎把他忘記了。他突然在機關里露了面,就留着長辮子了。

老人住的是六十年代的地委領導房子,三室一廳,七十多平米。這棟樓現在住的都是科級幹部。地委領導早搬進了四室兩廳的新房子,老人就是不肯搬。他住的是一樓,窗帘長年垂著,門也總是閉着。就是夜裏,也不見裏面有燈光。沒聽誰說進過那屋子。

老人總是獨自在院子裏走過,或扛着劍,或提着菜籃子。從沒見他買過雞鴨魚肉,菜籃子裏永遠只見蔬菜。每月十二號上午,他會準時趕到機關財務室領工資。財務室的人再怎麼忙,見老人去了,便會放下手頭的事,趕緊把老人的工資發了。老人接過錢,細細數過一遍,然後抽出幾張最新的票子揣在手裏,再把其餘的錢拿手絹小心包好,塞進貼身口袋裏。不管財務室有多熱鬧,老人都是旁若無人地數錢包錢,然後半閉着眼睛出門去。老人一出門,財務室里的人就吐舌頭,封著嘴巴笑。

老人手裏揣著幾塊錢,徑直去地委辦,找支部書記交了黨費。支部書記總會說:「陳老,您每個月都是第一個交黨費!您的黨性真強!」只有這時候,陳永棟的臉上才會露出淡淡的笑容。卻不說什麼,又半閉上眼睛,轉身走了。

地委領導見着陳永棟進辦公樓了,都會裝着不知道,守在辦公室里絕不出門。他們甚至不會高聲說話,只埋頭看文件。他們會不經意瞟瞟窗外,望着陳永棟拖着長辮子走出辦公樓,消失在下坡的階梯上。他們誰也不願正面碰著陳永棟。

陶凡早就知道陳永棟這個人了。說來也怪,都幾年了,陶凡從來沒有碰見過他。陶凡的腦子裏,陳永棟只像一個傳說,神秘得不可思議。老幹部局的局長劉家厚彙報工作時,陶凡專門問起了陳永棟。劉家厚說:「陳永棟同志輕易不說話,說起話來天搖地動。」陶凡不明白,問:「何以天搖地動?」劉家厚說:「陳老在老幹部中間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幾位地委書記,就因為惹得陳永棟惱火了。在西州就呆不下去了。」陶凡猜得着是怎麼回事,卻只得說些場面上的話:「老幹部是黨的財富,我們要重視和關心他們。他們有意見,肯定是我們自己工作有問題。關鍵是要多聯繫,多溝通,爭取老同志的支持和諒解。」

陶凡倒沒有把陳永棟想像得多麼可怕。自己同他沒有宿怨,他平白無故不會發難的。就怕有人找岔兒,去調唆他。老幹部們肚子裏通常都埋着股無名火,誰去一撥弄,就會燃起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后,免不了也要過老幹部關。他要了份老幹部名單,逐個兒琢磨。看看他們的資歷,真叫人肅然起敬。很多老同志都是槍林彈雨中過來的。陶凡忽然有些感慨,心想這些老人都是槍口下撿回的性命,要讓他們好好活着。他們想發脾氣,就讓他們發發脾氣吧。

陶凡不想按照慣例,只是在老幹部工作會議上講講話,表示自己如何關心老同志。他排了個時間表,想挨個兒同老同志溝通。他想第一個就拜訪陳永棟老人。都說陳永棟是個倔老頭,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會碰釘子。

沒有辦法,也得硬著頭皮去碰碰。

可是陶凡還沒來得及去拜訪,就碰著陳老了。地委辦公樓建在山坡上,樓外有個小坪,小車可以直接開到坪里。正對着辦公樓大門的是寬大的石級路。那天下午,陶凡帶着關隱達,往辦公樓去。剛爬上幾級階梯,就見陳永棟出了辦公樓,低頭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陳老書記,您好!」

陳永棟本來就站在上方,氣勢更有些居高臨下了。他半睜了眼睛,瞟著陶凡:「你是誰?」

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

陳永棟半天才伸出手來,輕輕搭了下,就滑過去了,淡淡地說:「哦,新書記?」

陶凡說:「我剛接這個攤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說假話,我能支持什麼?怕我們老骨頭壞事吧!」陳永棟說。

陶凡笑笑,避過鋒芒,說:「陳老書記,我哪天專門到您那裏坐坐,行嗎?」

陳永棟說:「我是不歡迎別人進屋坐的。聽說你也有這個毛病?」

「我只在辦公室談工作。」陶凡說。

「還是不一樣。」陳永棟說罷,低頭走了。

陶凡不明白陳永棟這話是什麼意思。關隱達怕陶凡尷尬,就說:「陳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嚴肅道:「小關你別亂說。」

陶凡進了辦公室,回頭叫道:「小關你進來坐坐吧。」

陶凡從來沒有叫關隱達進辦公室坐過的,不知今天有什麼大事?關隱達望着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說話,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正是剛才他碰上陳老的石階梯。那石階梯讓休息平台分作兩段,各段九級,共十八級。陶凡無意間數過的。剛才陳老剛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級,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動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陳老只怕就擦過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顯得謙恭,又堵住了陳老。可是陳老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真讓人不好受。

「小關,你猜猜,陳老為什麼留着辮子?」陶凡突然問道。

這時吳明賢敲門進來了。陶凡說:「老吳你等等吧。」吳明賢笑笑,退出去了。

關隱達就明白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了,認真想了想,說:「我只能瞎猜。我想,陳老要麼就是對新的形勢不適應,留辮子是他的抗議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輕人,要反抗主流社會,就故意穿奇裝異服。要麼就是陳老學年輕人,想換個活法,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要麼這個不好說……要麼就是有人說的,他有神經病。」

「你以為哪種情況可能性最大?」陶凡又問。

關隱達說:「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種情況。老同志大多有牢騷。他過去是地委書記,而且是西州地區第一任地委書記。同樣資歷的,誰不是成了省部以上幹部?他離休多年才補了個副省級待遇,又只是個虛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慣現在社會上的一些事情,就越來越古怪了。說不定,他腦子多少也有些問題,不然留那麼長辮子幹什麼?」

陶凡聽罷,沒任何態度,只道:「你去吧。叫吳明賢來。」

關隱達去了吳明賢那裏,說:「吳秘書長,陶書記請你。」

吳明賢笑眯眯地,道:「小關!」吳明賢把小關二字叫得意味深長,甚至同男女之間暗送秋波差不多。關隱達笑笑,回了自己辦公室。他越來越看不起吳明賢。這人當初老是找他的岔,現在見陶凡很滿意他,就對他格外熱乎。關隱達心想,你吳明賢堂堂地委委員,犯不着在我面前陪小心啊!

每天下班,關隱達送陶凡到家,都得問問晚上有沒有事。陶凡若是晚上工作,關隱達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說晚上沒事。

送回陶凡,劉平說:「關科長,我送送你。」

關隱達忙說:「不要送,我走走,幾步路。」

關隱達就在中途下車了。他不能讓人家說閑話,一個秘書,就得小車接送。上班隨小車一起走,是為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讓小車送到樓下了。可是劉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說送送他。

陶凡晚上不是沒事,只是不想讓關隱達跟着。他想獨自會會陳老。不帶秘書去,一則不在老書記面前擺架子,二則遇上難堪也沒人在場。吃過晚飯,他交待夫人林靜一,說散散步,就出門了。

陶凡沿着蜿蜒小徑,緩緩下山。兩年多過去,山上的桃樹都長好了。正是暮春,滿山落紅。暮色蒼茫中,落花多了分凄艷。說不清什麼原因,陶凡就喜歡桃樹。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過往好幾次。樹影婆娑,屋舍隱約。他禁不住會深深地呼吸,感覺著有股清氣渾身流動。

下了山,陶凡徑直去了陳老住的那棟樓。想了想,估計東頭一樓那套就是陳老的家。卻不見屋裏有燈。陶凡試着敲了門,沒人答應。又敲了幾次,門終於開了。

果然是陳老,問:「你找誰?」

「陳老書記,我是陶凡呀,來看看您老。」陶凡說。

陳老不說話,轉身往裏面走。陶凡見他沒有把門帶上,就跟了進去。燈光很昏暗,窗帘遮著,難怪外面就看不見光亮了。屋裏有股霉味,很刺鼻。客廳里幾乎沒有傢具,就只一張桌子,兩張長條木椅。桌子是老式辦公桌,上面隱約可見「西州地委辦置」的字樣,只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過去會議室常用的那種,上面卻刷有「西州專員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了。沒有任何家用電器,唯一值錢的就是桌上擺放着的小收音機。

「陳老,你身體還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讓自己挑二郎腿。

「一個人來的?」陳老答非所問。

陶凡說:「我一個人來看看您老,想聽聽您的意見。有別人在,反而不方便。」

「又不講反動話,有什麼不方便的?」陳老說。

「那也是啊。我這是非工作時間,自己出來走走……」

沒等陶凡說完,陳老接過話頭:「到你們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難怪你一定要到辦公室才談工作。八小時之外,是你自己的時間。」

陶凡說:「陳老啊,我跟您說啊,現在風氣不如以前了,到你家裏來的,都是有事相求的,總要送這送那。好像空着手就進不了門。所以啊,我就立了個死規矩,絕不在家裏接待客人。」

陳老眼睛睜開一下,馬上又半閉着了,問:「真是這麼回事?」

陶凡笑道:「我為此是得罪過不少人的。有人說進我的門,比進皇宮還難。由他們說去吧。」

陳老說:「這麼說,我倆的毛病一樣了。我還以為不一樣哩。我那會兒,上門送禮倒沒什麼。可是到了家裏,他們就會套近乎,老領導呀,老戰友呀。我聽着這些話就煩。我就死也不讓他們進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沒幾個外人進過我的家門。有人說我家是閻王殿,我也由他們去說。」

陶凡無意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來。他想原來陳老並不像別人說的那麼不近人情。「陳老,您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嗎?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說。

「我沒困難。是群眾有困難,很多群眾還很困難,你是書記,要多替群眾辦實事啊。」陳老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着。

陶凡說:「陳老告誡得是啊。現在有些同志,群眾觀念淡泊了,這有違黨的宗旨。」

陳老低着頭,像是自言自語:「我們都是共產黨人,我們是為了人民服務的。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個這個……方針政策決定之後,幹部是決定因素。我們要聽取群眾意見,哪怕是反對過我們的意見。李鼎銘先生,一個民主人士,他的意見提得好,我們就接受了,這個精兵簡政……」

陶凡不打斷老人的話,不停地點頭。陳老說的都是毛主席語錄,卻像有些人唱歌,從這首歌跑到那首歌里。見陳老停頓了一下,陶凡就說:「我會按照您的意思去辦的。陳老,我想看看你的房子,可以嗎?」

「沒什麼可看的。」陳老說着就站了起來,領着陶凡往裏走,又說,「我只用客廳,一間房,還有廚房和廁所。那兩間用不着,鎖了好多年了。」

進房一看,裏面就只有一張床,連凳子都沒有一張。那床也是公家的,上面刷了字。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營房裏的軍人床。

陶凡胸口不由得發麻:「陳老,您生活太清苦了。」

陳老像是沒聽見,什麼也不說,就出來了。陶凡跟了出來,說:「陳老,您身體沒什麼事嗎?我讓老乾局定期組織老同志檢查身體,您老參加了嗎?」

陳老說:「我身體沒問題。」

「您安排個時間,我陪您去醫院看看。」

陳老望望陶凡,又是那句話:「我身體沒問題。」

陳老雖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不近人情,卻總是冷冷的。兩人說了很多話,其實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陶凡總是順着陳老說,或是聽他多說些。想同陳老完全溝通,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陳老想像成很有見識的老領導,語重心長地提出些好意見,或是把他想像成隱世高人,一語道出治世良策,那就是電影俗套和通俗小說了。陳老真誠、善良、質樸,可他說的卻是另一個世界的話。這就是所謂代溝吧。代溝不是隔閡,而是進步。當然進步是有代價的。很多陳老看不慣的事情出現了,那就是代價。陶凡只能對陳老表示深深的敬意,僅此而己。

從陳老家出來,陶凡在桃嶺上徘徊。人們約定俗成,早把這片山叫作桃嶺了。陶凡被某種沉重的情緒糾纏着,胸口堵得慌。歷史真會作弄人,同陳老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誰又能保證自己如今做的工作,幾十年之後會不會又是個玩笑呢?他絲毫不懷疑陳老某種情懷的真實,但老人只能屬於另一個時代了。夜風起了,桃花繽紛而下。又一個春季在老去。陶凡感覺手中的事千頭萬緒,時光又如此匆匆。着急是沒用的,事情再多,也得一件件去做。

此後個把月,陶凡白天再怎麼辛苦,晚上也得抽時間去走訪老幹部。他再也不是一個人去了,總是帶着關隱達。說是專門把關隱達帶來,今後老領導有事,可以找他陶凡,也可以讓關隱達帶個話。其他老同志就不像陳老了,他們哪怕再怎麼拿架子,心裏多少還是感激的。陶凡還沒走上幾戶,消息早傳出去了。後來陶凡再上別家去,他們就早做了準備,遞上報告來。或是替子女調工作,或是要求換個大些的房子,或是狀告某個在位的幹部。陶凡差不多都是當場表態,所有要求都答應解決。只有告狀的,他就謹慎些。他話說得嚴厲,批示卻決不武斷,只是要求有關部門認真調查落實。

老人家高興起來,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了。他們逢人就說陶書記是個好書記,西州有希望了。有幾位老幹部甚至聯名寫了感謝信,貼在了地委辦公樓前。望着那張大紅紙,陶凡心裏說不出的難堪。他不想如此張揚,會出麻煩的。

果然過不了幾天,就有人說,陶凡籠絡人心的手腕真厲害,只怕非良善之輩。原來老幹部中間也是有派系的。多年政治鬥爭,整來整去,弄得他們之間的積怨太深了。他們的擁護或反對,看上去很有原則,其實沒有什麼原則。只是那句經典教導在作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不過這些話一時還傳不到陶凡耳朵里去。

陶凡提議,改造地委招待所,建成三星級賓館。自然不能像老百姓修房子,修就修吧。政府修賓館,總得講出個重大意義。陶凡在地委領導會上說,西州要加快發展,必須吸引各方投資,巧借外力。外商來考察,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找不着,這哪行?所以改造地委招待所勢在必行。

消息一傳出,說什麼話的都有。意見最大的是老幹部。他們認為招待所都嫌豪華了,還要弄成賓館?招待所不就是開會用用嗎?非得睡在高級賓館里才能想出方針政策?毛主席的《論持久戰》是在窯洞裏寫的哩!

正是此時,有的老幹部吵著要修老幹部活動中心。劉家厚拿了報告來找陶凡:「全省就只有我們地區沒有老幹部活動中心了。我們儘管年年被評為先進單位,但省里年年都督促我們建老幹部活動中心。」

地委研究過多次,都說老幹部活動中心暫時不修。財政太緊張了。怎麼突然又提出來了呢?肯定是老幹部們沖着修賓館來的。陶凡想這劉家厚也真不識時務,怎麼就看不出老幹部是怎麼想的。他也不批評劉家厚,只說:「你把報告放在這裏吧。」

本來沒劉家厚的事了,他卻還想找些話說:「陶書記,陳永棟同志這回參加了我們組織的體檢。這可是頭一次啊。」

「老人家身體怎麼樣?」陶凡問。

劉家厚說:「具體情況我還不了解。」

陶凡聽着就來火了,黑了臉說:「家厚同志,你真不像話!你是老乾局長,管什麼的?一管他們精神愉快,二管他們身體健康!其他的都是大話套話!」

劉家厚沒想到陶凡會為這事發火,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他後悔自己多嘴,剛才走了就沒事了。陶凡放緩了語氣,說:「陳老你們並不了解,都把他當神經病。老人家眼睛亮得很哩!我們要多同他聯繫,多請示彙報。你馬上去把陳老體檢的情況弄清楚,告訴我。」

劉家厚嘿嘿一笑,出去了。陶凡想這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真是個麻煩。有條件的話,可以考慮,無非就是建棟房子。但是西州太窮了,捉襟見肘啊。再說陶凡對建老幹部活動中心是有看法的,覺得這種思路有些怪。他在北京街頭看到那些中國婦女什麼中心,中國青少年什麼中心,中國工人什麼中心,心裏就犯疑:在北京修棟房子,掛上「中國」的牌子,全中國的婦女、青少年和工人階級就享福了?荒唐!

不一會兒,劉家厚回來了,說:「陳老身體沒大問題,只是有點低血糖。」

陶凡正批閱文件,頭也沒抬,只道:「知道了。」

陶凡沒必要說再多的話。他知道劉家厚肯定會去外面宣揚,陶凡如何關心陳老身體。此話一傳,意義就不單是陶凡關心陳老一個人,而是關心全體老幹部了。劉家厚自然樂意做這種渲染,說明陶凡對老乾工作多麼重視。劉家厚哪怕自作多情,也願意相信陶凡對自己是賞識的。

陶凡正忙着手頭的事,見劉家厚還沒走,就說:「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事,還是暫緩。你要做做老同志工作。可考慮改善老同志娛樂、休閑和鍛煉的條件。一個門球場少了,再修一個。還可以騰兩間辦公室作棋牌室,讓老同志玩玩撲克,下下象棋。你們還可以多組織些活動,比方搞書畫比賽。我想老同志會理解我們工作難處的。」

「我們按照陶書記指示辦。老同志一向是支持地委工作的。」劉家厚只能這麼說,好讓陶凡有面子,也讓自己有面子。可他心裏實在沒底。他這老乾局,實際上成了老幹部信訪局。老幹部找上老乾局,多半只為一件事,就是提意見。

不久,省里竟轉回一封老幹部的上訪信。那信的意思是說,老幹部們覺悟高,體諒財政難處,主動放棄修老幹部活動中心的要求,為的是節約資金幫助改造中小學危房;但西州地委領導講排場、比闊氣,要修豪華賓館。可見西州地委班子是個鋪張浪費的班子,貪大求洋的班子,辦事不切實際的班子。因此強烈要求省委嚴肅處理地委的錯誤做法。

省委管老幹部的周副書記批示道:轉西州地委。

陶凡見周副書記的批示很原則,事實上沒任何意見,心裏就踏實了。再琢磨這封上訪信,無非是個別老同志想不通。就由他去吧。陶凡便只在信訪件上籤了個「閱」字。

關隱達將這信送還秘書科存檔,吳明賢卻跑來問道:「陶書記,省里轉回的那封老幹部的上訪信,要不要轉老乾局一閱?」

「我簽了那麼大個閱字,你沒看見?」陶凡說。

吳明賢還沒明白陶凡的意思,又問:「我的意思,這封信怎麼處理?」

陶凡笑了起來,望着吳明賢:「老吳啊,我閱了不算數?」吳明賢臉頓時紅了,忙說:「不是這意思。」

陶凡又笑道:「不是這意思,你說是什麼意思?反正是你沒領會我的意思。改造招待所,個別老同志有看法,這很正常。我們要求所有人包括所有老同志都理解和支持地委的工作,這是不現實的。我們不是不重視老同志的意見,但少數服從多數,這也是黨的原則啊。這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沒事也弄得沸沸揚揚。」

吳明賢說:「我是見這封信里有些措辭太激烈了,有必要在老同志中間澄清一下……」

陶凡搖頭道:「老吳啊,你真是個書獃子。你以為有些意見真的就可以統一的嗎?你以為有些看法和謠言真的就可以澄清的嗎?你以為什麼情況下都可以萬眾一心的嗎?我知道你也許是一片好心,見這封信說到地委時有些過激言論,就想做些化解工作。我說不必要,老吳。地委連這點兒雅量都沒有,怎麼做工作?」

吳明賢像是恍然大悟,點頭不止:「對對對,陶書記你看,我一時糊塗了。」

陶凡心想,你哪是一時糊塗?從沒見你精明過。吳明賢當秘書長,是陶凡提議的。外人以為陶凡如何賞識吳明賢,其實不然。他內心對吳明賢的評價是六個字:有文才,少幹才。好在配了幾位能幹的副秘書長,也就誤不了事。參謀班子的力量格局,陶凡有意這麼維持的。張兆林任秘書長時,太強硬了。總讓參謀班子強硬下去,不太合適。必須結束張兆林時代。陶凡對吳明賢總是正式場合抬舉,私下場合批評。吳明賢便看上去很是體面,實際上硬不起來。副秘書長們心裏不服吳明賢,但礙著陶凡面子,又不得不在場面上敷衍。吳明賢也並不因為私下裏挨了幾句罵,就對陶凡離心離德。畢竟是陶凡提拔了他。吳明賢教子教孫都會說,陶凡是他的大恩人。

陶凡推出吳明賢當秘書長,還有更深遠的考慮。頭上有個一官半職的,都會擔心一朝天子一朝臣。陶凡上任后,只從縣委書記裏面提了個副專員,整個縣市和部門班子沒動一個人。人們見前任地委書記的人馬原封不動,就都說陶書記正派。其實陶凡用不着急於動人。他坐上地委書記位置,只需找下面頭頭腦腦談次話,前任的人馬不就是他陶凡的人馬了?況且他原本就是管幹部的副書記,同下面幹部處得本來就算不錯。他現在當了一把手,下面幹部也沒有換了主子的感覺。當初考慮秘書長人選,本來可以從縣委書記中物色的。但怕一時擺不平,乾脆就暫時提拔了吳明賢。畢竟吳明賢的資格也算老,提了也過得去。縣委書記裏面有兩位資格老的,卻不是陶凡最中意的。陶凡暗自看重的,資歷還稍微欠了些。陶凡心裏有數,一兩年間,地區人大和政協有幾位頭頭相繼到了退休年齡,就讓他們去人大和政協任職。那兩位縣委書記安排了,陶凡自己中意的人就可以提到實際崗位上來。目前讓吳明賢充任秘書長,是個權宜之計。

縣市和部門的頭頭們都在算著賬,這次輪到誰上去了,下次又輪到誰了。到底怎麼個輪法,大家心裏都有數。反正不會光按資歷或政績用人,個中學問玄妙得很,不可言傳。陶凡暗暗盤算著,成竹在胸。

有天,陳老突然跑到陶凡辦公室來了。陶凡正在聽吳明賢彙報幾件事兒,忙叫吳明賢過會兒再來,吳明賢便親自替陳老倒了茶,退出去了。陳老依然是長發,卻沒梳成辮子,隨意披着,像個老嬉皮士。

陶凡問:「陳老有什麼吩咐嗎?」

陳老沒什麼表情,說:「下面班子,老放着不動也不行。」

陶凡心想陳老開始干預地委工作了,這就不對了。但他不好多說什麼,只道:「地委會統籌安排的,請陳老放心。陳老有什麼具體意見嗎?」

陳老望了眼陶凡,有些生氣的樣子,說:「你以為我想提議用哪個幹部嗎?我沒那私心!」

「哪裏,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想聽聽陳老意見。」陶凡笑道。

陳老半低着頭說:「你上來后,幹部隊伍穩定,大家都說你是個好人。這說明你正派,很好。但是不能做老好人。幹部隊伍穩定固然好,但穩定時間過長了,就不行了。毛主席說得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八大軍區司令員都要換換防哩。」

陶凡說:「陳老,您這個意見,地委會考慮的。我們正在運籌,有個過程。您老放心,我會儘力帶好西州這個班子。」

陳老說:「不行的,就要堅決下掉。」

「行,我們會的。」陶凡問道,「陳老,您血糖有些低,要注意營養,注意休息。」

陳老慢慢抬起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陶凡玩笑道:「我是地委書記,什麼都得管啊。」

「我身體沒事的。」陳老起身走了,臉上的笑容似有若無。

星期日,關隱達想好好兒睡睡覺。他問過陶書記了,今天沒什麼事兒。陶書記星期日很少空閑的,不是在農村或工廠,也是坐在辦公室看文件。昨天陶書記那意思,這個星期天連文件也不看了。

關隱達總是睡眠不足,可成天還得生龍活虎的樣子。他奇怪自己的精力竟然不如陶書記。陶書記五十多歲了,總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他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關隱達只跟在後面打轉轉都覺得累。關隱達本是每天晨跑的,今天沒有早起,一直迷迷糊糊睡着。早飯也懶得吃了。

忽聽有人敲門。問聲是誰,不見人回答。他不開門,門又響了。他睡眼迷糊,開門看看,大吃一驚,原來是陶陶,笑吟吟地站在門口。關隱達只穿了褲衩,很不好意思,忙說對不起。陶陶遞了個膠袋進來,說:「我爸爸找你哩。」

關隱達不知陶陶遞了個什麼東西,接了過來,說:「我洗個臉,就來。你先去吧。」

關隱達抬手一看,見陶陶遞給他的膠袋裏裝着幾個包子。他匆匆洗漱了,跑下樓去。卻見陶陶站在樓下等他。關隱達說:「陶書記說今天沒事的,我才睡了懶覺。」

陶陶說:「又沒誰怪你。你吃呀。我猜你肯定沒吃早飯,順便帶些來。」

關隱達問:「你爸爸說有什麼事嗎?」

陶陶笑道:「我跑腿來叫你就不錯了,還要管你們有什麼事?爸爸本來要打電話給值班室,讓他們來叫你。我反正想下來走走,就來了。」

關隱達不習慣在路上吃東西,可也沒法子,只好抓着包子嚼起來。想快些吃完,就有些狼吞虎咽了。陶陶就笑,說:「你慢些,別噎著了。」

關隱達笑笑,說:「我斯文不起來啊。」

碰著些熟人,都同關隱達打招呼,眼睛卻瞟著陶陶。他們不太認識陶陶,看他們的眼神,肯定以為關隱達帶了個女朋友。陶陶還在上大學,不怎麼在家。也有認得陶陶的,目光就有些異樣。他們的目光就在關隱達和陶陶的臉上飛來飛去。關隱達覺得不是滋味,只想快些到陶書記家裏。

「陶陶,我昨天到你家,還沒見你回來哩。」關隱達問。

陶陶說:「才放假。火車是昨天半夜才到。」

關隱達笑道:「我現在很懷念大學生活。一個暑假,差不多兩個月。多過癮!」

「人說不準的。我們現在就只盼著早些出來工作。」陶陶說。

關隱達問:「你不打算再深造了?比方出國留學?」

陶陶說:「我現在還沒這個想法。」

迎面碰見吳明賢過來了,笑眯眯的。陶陶認識他,叫道:「吳叔叔好。」

「我老遠就認出是陶陶了。才回來吧?」吳明賢說着,就望望關隱達,眼睛亮晶晶的,只是亮得有些怪。

關隱達說:「吳秘書長,陶書記找我。」

吳明賢點頭說:「我知道了。你跟陶書記說,我在辦公室等他。」

吳明賢走遠了,陶陶說:「小關,我爸爸很喜歡你。你哪些地方好?我爸爸可是很少在家裏說起幹部的。」

關隱達笑笑:「你也叫我小關,你多大了?」

陶陶也笑了,說:「我總不能叫你關科長吧?」

關隱達臉紅了,說:「科長好大的官?拜託你了。」

陶陶調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關關。」

關隱達笑道:「還關關睢鳩哩!不好聽。」

陶陶在關隱達肩上使勁拍了一板,說:「誰同你關關睢鳩!」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關隱達玩笑道。

「不能叫關關,叫隱隱也不好聽,就叫達達……」陶陶突然噤了口,臉羞得通紅。

關隱達也紅了臉,望着別處,只當什麼也沒聽見。

兩人沉默著,上了桃嶺,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廊檐下的大方桌上揮毫潑墨。聽得關隱達來了,陶凡並不抬頭。關隱達湊上去看看,見陶凡正在題寫桃園賓館招牌。他覺得奇怪,陶凡是從來不題字的。已寫了好幾張,陶凡低頭斟酌著。

「小關,你說哪張好些?」陶凡問。

關隱達歪頭看了會兒,說:「我更喜歡這張。」

陶凡點頭說:「那就選這張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兒笑了。她眼睛想瞟著關隱達,目光卻只落在他的腳下。

林姨出來了,笑道:「小關來了?老陶也怪,我的話他都不信,就信小關的話。」

關隱達不好意思似的,說:「這是陶書記信任我啊。」

陶陶終於抬頭望了關隱達,說:「關隱達,怎麼話一到你嘴裏,就成官腔了?」

陶凡聽着就笑了。林姨卻罵陶陶:「你對關哥真沒禮貌。」

陶陶吐吐舌頭,似乎覺得關哥兩字好玩,怪腔怪調地說:「關哥。」

說笑間,陶凡稀里嘩啦吃完了早餐。他囑咐關隱達拿好那張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來了。關隱達伸手去接包,陶陶低頭遞了過來。關隱達只覺得臉上發燒,渾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關隱達回頭向林姨道再見,卻見陶陶躲在她媽媽的身後,紅了臉望着他。關隱達胸口便跳得厲害。每個寒暑假,關隱達都會見着陶陶,兩人只是打個招呼,說幾句客氣話。沒想到他這次竟弄得心慌意亂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關隱達宿舍里玩,問他,聽說你是個詩人?關隱達笑笑,什麼詩人?這年頭說人家是詩人,等於罵人啊。陶陶說,不會吧!我可喜歡詩了。陶陶便把關隱達發有作品的雜誌通通借走了。後來陶陶開學走了,卻沒有來還雜誌。關隱達說不清為什麼,只盼著陶陶早些放暑假。

這個季節的桃葉最茂盛,晨風吹拂著,巴嗒巴嗒的響,脆生生的好聽。陶凡背着手,緩緩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只要不出機關大院,從不勞動司機劉平。人們慢慢地發現,陶凡對一般工作人員倒很寬厚,對領導幹部就嚴厲了。

陶凡突然問道:「小關,陶陶同你很談得來?」

關隱達不知陶凡此話何意,有些緊張,頓了會兒,答非所問:「陶陶很活潑。」

「其實是頑皮。」陶凡笑道,「她大學都快畢業了,還像個孩子。她也沒想過將來幹什麼。我意思是讓她繼續學業,最好能出國留學。她卻沒個真話告訴我。如今孩子啊,不知聽誰的話。」

陶凡說起女兒,語氣似乎無可奈何,神情卻是慈祥的。關隱達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這位父親臉上,那臉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們年輕人容易溝通些。你找陶陶說說,問問她有什麼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她。」陶凡說。

關隱達應道:「行啊,我找她說說。」

吳明賢見陶凡去了,忙說:「陶書記早。我去叫張書記。」

陶凡說:「是請張書記,不是叫張書記。」

吳明賢笑笑,忙改口說:「是請,對對,是請。」

其實陶凡自己平時也是要麼說請,要麼說叫。可聽吳明賢說去叫哪位地委領導,心裏就彆扭。

陶凡在辦公室坐下沒多久,張兆林就進來了。後面跟着孟維周。關隱達同孟維周便爭着替領導們倒茶。兩人倒了茶,剛要走開,陶凡說:「你們倆不要走,又不是研究軍機大事。」

吳明賢就問:「那我就開始彙報了?」

原來是研究幾棟幹部宿舍改造。機關多年沒修幹部宿舍了,住房相當緊張。財政口袋裏沒錢,上面對領導機關建房卡得又緊。地委辦研究了個變通方案,改造幾棟宿舍,加大面積。吳明賢彙報完了方案,說:「我們徵求了這幾棟宿舍住戶的意見,大多數都很歡迎,但也有少數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陳永棟同志就反對改造宿舍,他說自己現在房子都嫌大了,還加什麼?他還給我上了一課,說他們剛進地委機關,地委書記都住單身宿舍。」

陶凡說:「關鍵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說不建樓堂館所,這個政策我們要堅決貫徹執行。但是也要從實際出發,不是說幹部房子也不要住了。辦公樓我們可以暫時不考慮改造或是新建,但幹部住房要重視。怕自己丟官帽子,就連幹部生活都不考慮了,這種事情我陶凡是不會做的。你們放手搞,上面要追究,我作檢討吧。」

張兆林說:「陶書記這個指導思想是對的。不從根本上解決幹部生活問題,單講調動幹部積極性,不行啊。老幹部的工作,只要過細,會通的。他們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領導,通情達理。」

吳明賢笑道:「只有陳永棟同志的工作難做些。我有個想法,乾脆告訴他,就說他住的那棟房子已是危房,必須改造加固,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陶凡沉了臉說:「怎麼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總不至於同意你去欺騙老領導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關隱達把陶凡題寫的桃園賓館拿了出來。大家自然都說好字好字。張兆林說:「陶書記,您怎麼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幾何?就不簽了吧」

吳明賢笑道:「還是落名好些。伍書記的字都是落名的。」

吳明賢那意思,分明是在貶伍子全。陶凡聽着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從地委書記位置上下去幾個月啊!孟維周也說:「還是落名好些,陶書記的字,可以傳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裏有些感慨,卻只是微笑着搖頭。只有關隱達不說話,低頭欣賞這四個字的韻味。招牌字難寫,不是所有書法家都擅於此道。陶凡不是正經的書法家,可他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過了。關隱達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這字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換掉的。不留名呢?說不定就留下去了。他見陶凡寫的桃園賓館四字結體寬博,墨氣淋漓,暗自嘆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穩而威嚴。

整個暑假,陶陶老是去關隱達的宿舍玩。陶凡臨時要找關隱達,也是陶陶爭着去報信兒。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問陶凡:「老陶,你不覺得陶陶有些怪嗎?她平時可是傲氣得很啊。」

陶凡說:「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們了。我看哪,關隱達這小夥子人還不錯。」

林姨笑道:「這麼說,你同意他們了?」

陶凡說:「沒影的事,說說就說說,還當真?小關倒是個好苗子。再過一年半載,我會考慮讓他下去鍛煉一下。陶陶這孩子,也不知道上進。我想讓她繼續學業,她只想早些出來工作。我讓小關專門找她談了,她就是這個意思。」

林姨微嘆道:「女兒家,有個吃飯本事就行了,隨她吧。」

那天吃過晚飯,陶凡突然想起要去辦公室。陶陶忙說:「爸爸我去叫關哥。」

陶凡望着夫人笑笑,回頭對女兒說:「我只是去處理幾個文件,用不着叫小關。」

陶陶說:「有他在身邊,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兒的頭,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關去辦公室,我不在家裏等他了。」

陶陶說得那麼急,鑽進房間卻半天沒出來。等她出來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換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媽媽。媽媽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只吩咐說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緊不慢,怕汗濕了裙子。望見了關隱達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響。敲了門,聽得關隱達應了聲,門卻半天才開。原來關隱達才洗完澡,剛換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關隱達望着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說:「你沒時間洗衣服了,我爸爸在辦公室等你。」

關隱達說:「好吧,我回來再洗。」

陶陶說:「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關隱達慌了:「這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陶陶說罷就搶過了臉盆。

關隱達紅了臉笑道:「那就謝謝你了。」

關隱達剛準備走,陶陶又說話了:「我明天回學校了。」

「明天?一個暑假真快。」

「這個暑假我哪裏也沒去玩,一晃就過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里開會,我來看你。」

「你一個人去看我,還是跟我爸爸去?」

關隱達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開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頭,遞了個紙條給關隱達。關隱達只覺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樓走了很久,不敢打開那張紙條。晚風吹在臉上,軟得像錦緞。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經意的事情,也許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個凌晨,關隱達正在招待所後面的林子裏鍛煉,忽聽得哪裏傳來說話聲。透過林子望去,只見一輛黑色轎車裏鑽出個中年漢子。馬上又有位夫人,有位少女下車。張兆林同地委組織部長正圍着下車的幾位握手。沒隔幾分鐘,又馳來一輛轎車,下來幾位中年男人。張兆林他們忙又圍上去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靜,大人們正在寒喧,她便漫不經心地四處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張望了好一會兒,關隱達以為她看見他了,忙轉過身去。

吃過早飯,關隱達才聽人說,上面派了位地委副書記來,叫陶凡。過了兩天,關隱達就成了陶凡的秘書。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兒,卻很長時間沒見着她。直到陶家搬進桃嶺,關隱達才不時在他們家的庭院裏見到她。聽林姨叫女兒名字,關隱達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著高中。她喜歡坐在庭院裏的石頭上看書,隨外人怎麼進進出出,她頭總是不抬起來。關隱達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臉,卻總看不着。他見過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輪廓。有時無端地想起陶陶,頭腦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個秋日的午後,關隱達同陶凡坐在庭院裏談書法。林姨端了西瓜上來,說別光顧著說話,口都幹了,吃西瓜吧。關隱達正客氣著。突然感到左臉痒痒的,像有隻蝴蝶在上面撓。他偏過臉去,見陶陶正坐在他左邊的石頭上,睜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聾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紅了臉,忙埋下頭去看書。

記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難得有個清閑。兩人聊了會兒,來了興頭,就鋪開紙來寫字。陶凡總把筆塞給關隱達,說你露幾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響亮,林姨臉上的笑容就越慈祥。關隱達想林姨那樣子就像自己的母親。陶凡全神貫注地寫字了,就沒人出聲。草蟲吱吱,清風不言。

關隱達上了辦公樓前的台階,終於忍不住了,就著路燈打開了紙條。見上面一句話也沒有,陶陶只寫下了她大學的通信地址。

半年以後,年底了,省紀委來了個調查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進了新開張的桃園賓館。陶凡聽說了,覺得有些不祥。但他裝聾作啞,不去理會。心裏沒鬼,怕什麼?又怕是沖着別的地級領導來的,心裏就挨個兒猜猜。還真拿不準誰會有什麼問題。

過了幾天,省紀委調查組才說要同地委領導見面。陶凡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還有人揪著不放,後來又加了件改造機關宿舍的事。陶凡不溫不火,調查組問什麼就答什麼。調查組的人說話注意方法,盡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說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卻屢次糾正,說他個人要承擔主要責任。

又過了個把月,陶凡被省紀委通報批評。吳明賢送了通報來,很不好意思。陶凡卻是沒事似的,並不細看,只是粗粗瀏覽幾眼,就交還吳明賢。笑道:「老吳,這是我頭一次受處分,值得紀念。你把這通報複印一份給我吧。」吳明賢搖頭笑道:「陶書記,這算什麼處分?」

官場上的任何故事,都會有多種民間版本。陶凡挨了處分,自然有人高興。多數人卻是更敬重他了。這事在普通幹部那裏傳開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細節。他們說陶凡擂著桌子同省紀委的人干,表白自己改善幹部的住房條件不會有錯,改善西州的接待條件也不會有錯。

有人私下裏卻恨恨的:陶凡太厲害了!一年之內,縣級幹部班子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慢慢地就換掉了,起初大家以為他不會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戲。

凡事都有頭一回。自從陶凡題了桃園賓館的字,找他題字的就越來越多了。實在推脫不了的,只好硬著頭皮題了。不出半年功夫,西州城裏很多招牌都換上了陶凡體。陶凡謹慎起來,發誓不再題字了。但是西州愛好書法的人卻是越來越多。城裏的書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長便帶着小孩去學書法。

元旦前夕,吳明賢請示陶凡,想在地機關幹部中舉辦一次書法比賽。陶凡說:「你們弄吧,這事就不要請示我了。」

吳明賢說:「我的意思是,想請地委領導最好也能參加,這對幹部是個鼓勵。」

陶凡說:「地委領導就不參加吧。我們參加了,誰當評委?不能請省委領導來吧。下面同志當我們的評委有顧慮,會影響公正性。」

吳明賢笑道:「缺了地委領導,書法比賽的意義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說:「老吳學得幽默了。你說打幾折?這樣吧,地委領導,你分頭彙報一下,他們願意的,就請寫幅字,只參展,表示對這項活動的支持。」

吳明賢沉吟道:「不知哪幾位領導願意題字?」

陶凡看出吳明賢的意思了,他是擔心有的領導字拿不出手,不肯題字。就說:「你找地委領導分頭彙報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們題字。沒誰要求領導都是書法家,只是表示個意思。」

吳明賢點頭道:「有您這個指示,我心裏就有底了。」

關隱達聽說要搞書法比賽,很有興趣。可他的作品遲遲沒交出去。吳明賢親自抓這事,見了關隱達就問:「小關,怎麼還不見你的大作交來?你的呼聲最高啊!」關隱達就笑,說:「哪裏哪裏,地委機關藏龍卧虎,我小關算什麼?集體活動,我會積極參加的。我一定按時交稿。」其實關隱達心裏早有譜了,只是還沒時間創作。他想今人的書法作品,寫來寫去無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麼就是蘇軾、辛棄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就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關隱達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詩作的,這回突然暗生慚愧了。他想若將自己的詩寫成書法作品,簡直有些滑稽。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書法必須配古詩文。比方新詩,最多只能人硬筆書法。現代人已沒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關隱達想即便是用古詩文,也應盡量特別些,貼切些。他一直喜歡張孝祥的《念奴嬌·洞庭青草》,氣勢豪放,正合狂草氣韻。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車裏老琢磨作品的佈局謀篇,手忍不住在膝頭比劃着。

有天晚上,劉平跑到關隱達宿舍,進門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關隱達見他有些扭捏,同平日是兩個人,覺得奇怪。

「劉平你今天怎麼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紹了女朋友吧?」關隱達笑着問。

劉平嘿嘿一笑,說:「關科長,我也想參加一下書法比賽,是個學習機會嘛。」

關隱達說:「那好啊,你參加書法比賽,比地委領導參加意義大多了。」

「哪裏哪裏。」劉平搖頭說着,就從懷裏掏出張紙來。展來一看,原來是他的書法作品。沒想到劉平的字還過得去。他寫的是楷書,還算周正,只是嫌呆板了。

「很好啊,你是練過書法的嘛!」關隱達點頭贊道。

劉平說:「哪裏,我原來毛筆都不會捏。見你和陶書記天天練書法,我也跟着偷偷兒學,越學越有意思。學點東西好啊,光開個車,沒味道。」

聽了這話,關隱達就琢磨出劉平的心思了。劉平是想逐步武裝自己,好有機會轉為幹部。機關司機差不多都有這個想法,人之常情。不過劉平悟性還行,他沒讀多少書,能把字的架子弄穩,就不錯了。關隱達見劉平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便說:「我建議你把內容換一下。這詩聽得大家耳朵都起繭了,沒意思。」

「換什麼呢?我聽關科長的。」劉平很是恭敬。

關隱達琢磨會兒,就把李白那首《贈汪倫》寫了下來,說:「李白這首詩也是耳熟能詳的,但比春眠要好些。你還要注意章法,書法作品很講究佈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濃淡,落款等等。你先把這首詩的每一個字寫熟了,再來找我。」

劉平頭點個不停,說了很多恭維話。他見關隱達桌上滿是龍飛鳳舞的字,一個也認不得,便說:「關科長的字真漂亮。」

關隱達看出劉平的意思,便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發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酌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劉平聽了,就像一筐黃豆從頭上倒下來,耳朵縫裏都沒夾着一顆。嘴裏卻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只有幾天了,關隱達才最後選了幅自己最滿意的字去參賽。正好那天陶凡也將自己的字交給關隱達。陶凡只寫了「崇實」二字,用的魏碑筆法。下面題了長款,由「實」字說開去,用語古雅,告誡廣大幹部如何如何。關隱達細細讀了題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書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張兆林等地委領導親自去看了。舉行了簡短的開展儀式,吳明賢請陶凡講話。陶凡就講了幾句,說地委機關開展些有意義的文化活動,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幹部的情操,並促成一種愛學習,鑽業務的良好風氣。關隱達留意看了看,發現地委、行署所有領導都題了字。有些領導的字實在上不了枱面。張兆林寫的正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落款題曰:「與全體幹部職工共勉。」張兆林的字有些張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溫文爾雅。關隱達暗自覺得好玩,心想真難為這些領導了。他們為着這題字,肯定傷透了腦筋。如果不題幾個字,好像不給陶凡面子。大家都以為這次書法比賽,分明是吳明賢投陶凡所好。再說了,只要有領導題字,其他領導都得題,不然顯得沒位置似的,只是有些人的字實在見不得客。

陶凡很有興趣的樣子,背着雙手,挨次瀏覽參賽作品。走到關隱達作品前面,陶凡站了會兒,微微點頭。關隱達就渾身發熱,不好意思。陶凡卻不說關隱達的字,只說張孝祥的詞:「這首詞意境闊大,筆酣興健,懷抱高遠。肝膽皆冰雪。表裏俱澄澈。杜甫有句詩,心跡喜雙清,就是這種意思,真是妙處難與君說啊!」

陶凡心裏卻頗感奇怪:關隱達怎麼獨獨選了張孝祥?這首詞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隱含着貶官情緒。想是關隱達喜歡詞的意境,忘了張孝祥的處境吧。陶凡不是個神經兮兮的人,可是剛才默念著張孝祥的詞,心裏竟微微一震。他心裏越是說不出的嘆惋,臉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張兆林見陶凡如此讚賞,便說:「小關的字,真好。你跟着陶書記,就是不一樣。」

張兆林這話,前面的意思是誇關隱達,後面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關隱達就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只好傻笑。他點頭就是不謙虛,搖頭就是不承認自己跟着陶書記受益匪淺。更難堪的卻是孟維周,他的鋼筆字都自覺丟人,莫說是毛筆字了。他沒有交作品參賽。聽張兆林誇獎關隱達,他臉紅耳熱。他認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飛。原來條幅下方附了張白紙,是用小楷寫的原文。

陶凡走到劉平作品面前,卻大加讚賞:「劉平,你的字也不錯嘛。好!好!同志們都像劉平這麼愛學習,提高機關業務水平就能落到實處了。」

張兆林就微笑着望望劉平。吳明賢嘴裏說聲「小劉」,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劉平抓耳撓腮的,臉紅到了後頸上。

這邊沒人留意,張兆林的司機馬傑早黑著臉了。馬傑很傲氣,連孟維周都不放在眼裏。他頭一次見了孟維周的字,就意味深長地笑了。馬傑沒事坐在孟維周辦公室,喜歡找張紙,掏出鋼筆寫字。通常寫他在部隊唱過的軍旅歌曲的歌詞。有次,馬傑本來知道張兆林不用車了,卻在孟維周那裏一屁股坐下來不走了。孟維周有個材料得趕出來,很是着急,弄得頭都大了。馬傑坐在他對面寫字,頭一晃一晃,弄得紙沙沙地響。孟維周心裏煩,卻不好說什麼。孟維周想自己不誇他的字,他是不會走了。於是像是才發現似的,說:「馬傑的字好漂亮。」馬傑便不寫了,發起牢騷來:「老子在部隊時,要我干文書,我不幹。我喜歡開車,跟軍首長開了五年車。那老王八蛋假正經,自己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也不給群眾一針一線。到頭來我連幹部都沒轉成。不然,老子還是這個樣子?」他說罷把筆一丟。起身出門。突然想起筆是他自己的,又轉回來取了去。

孟維周心裏憋著股氣,同關隱達說起過馬傑。關隱達便覺得小孟還欠老成,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說的?不值得放在心裏的。他卻從此無意間留意馬傑。還真是孟維周說的那個味道。陶凡表揚了劉平的字,馬傑就像沒聽見。眼睛望着別處。

幾天後,書法比賽揭曉了。關隱達獲第一名,劉平也獲了個紀念獎。

不久馬傑碰上關隱達,神秘兮兮地說:「關科長,你獲了獎,有人還不服氣。」

關隱達笑道:「服氣不服氣,都只有這麼大的事。不就是獎了條毛巾,兩塊香皂嘛。」

馬傑見關隱達並不關心是誰不服氣,好像有些失望。卻仍不死心,就說:「他說西州附庸風雅學書法的,都是拍陶書記的馬屁。他說了兩句老話,我記不全。什麼楚王細腰。讀了幾句書,說起話來就是孔夫子的卵縐!」

關隱達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馬傑這個「文縐縐」的歇後語大概是他說過的最有水平的話了。關隱達一聽便知,馬傑說的是孟維周。他猜想孟維周大概是說了「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話。關隱達不知孟維周這話是在什麼場合說的,也許是開玩笑。他並不在意這事,倒是替小孟擔憂。心想孟維周當秘書都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不老成。他不改掉這個毛病,遲早要吃虧的。

圖遠公司老總舒培德轉彎抹角找了來,硬要請關隱達幫忙,求陶書記替他們公司寫個招牌。關隱達一巴掌把門封得鐵緊,說:「陶書記指示過,今後再不題招牌了。」

舒培德卻是好磨歹磨,坐在關隱達辦公室不肯走。他從關科長喊到關老弟,最後居然講起了大道理:「關老弟,不我是舒培德想拉虎皮作大旗,我是要為私營企業爭地位,爭發展。我圖遠公司目前雖不是西州頭塊牌子的私營企業,可我敢說是發展前景最好的。政府說要支持我們私營企業發展,這不錯。但是落到實處,卡我們的多,幫我們的少。關老弟,我們難啊!」

舒培德說了一大通,好像陶凡不題字,政府說支持私營企業發展就是句空話了。自然不是這個道理。關隱達只想早些打發他走,就答應向陶書記彙報一下。舒培德就千恩萬謝了,直說他做老兄的心裏有數。關隱達聽了這話不太舒服。怎麼個有數?你送砣金子我不敢要哩!

關隱達本來只是想搪塞,舒培德卻是窮追不捨。他隔三岔五就來找關隱達,一磨就是個把小時。關隱達又不能發火,只好不斷地編些話來哄人。幾乎沒人見關隱達發過火,大家都說他的修養真好。他哪裏是不想發火?有時被人逼急了,真想捶桌子哩。但他只能微笑。他不能讓別人說陶凡的秘書架子太大啊。張兆林當秘書長那會兒就老是囑咐:秘書是領導的門面,事關領導形象。關隱達有回遇了點事兒,心裏正委屈著,張兆林又在會上強調:秘書是領導的門面,領導的耳目,領導的左右手!關隱達聽着沒好氣,暗自罵道:他媽的,秘書是門面、耳目、左右手,反正不是個人。舊時講文武百官是朝廷鷹犬、走狗,可都不是貶義的;若干年後說起秘書是領導的門面、耳目、左右手,會不會成了貶義呢?

舒培德只敢找關隱達,就因陶凡太有煞氣了。碰上別的地委領導,舒培德只怕早就自己上門去了。關隱達沒想到舒培德如此難纏。他原想只需稍稍拖拖,舒培德就知趣了,不會再找他了。領導工作有個重要方法,就是一個字:拖。很多領導都用此法應付那些棘手的事兒,局面弄得四平八穩。可輪到關隱達偶爾用一回,卻失靈了。

他只好硬著頭皮找了陶凡:「陶書記,圖遠公司總經理舒培德找我好多回了,想請你給他公司題寫招牌,我回了他,卻回不掉。這個公司的情況您很了解,還算是私營企業健康發展的好典型。」

陶凡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最近我接到好幾位私營企業主的來信,說下面有關部門把支持私營企業發展放在嘴巴上,實際工作中卻是關、卡、壓。地委對此應有個態度。好吧,我同意替他題個招牌。隱達你把個關,下不為例了。」

關隱達心中暗喜,沒想到陶凡這麼爽快就答應了。他知道陶凡不是個隨便說話的人,卻也並不馬上告訴舒培德事情辦妥了。直到陶凡將字題好了,他才通知了舒培德。舒培德電話里說盡了感謝的話,然後十幾分鐘就趕到了關隱達辦公室。

舒培德打開陶凡的題字,臉色頓時發光。他想掩飾自己的興奮,嘴皮怎麼也合不攏。他笑了老半天,應該同關隱達說幾句客氣話了。他便咬住嘴唇,想讓嘴皮子合上。可那嘴皮子像是橡皮做的,一彈又咧開了。

關隱達說:「老舒,你坐下吧。陶書記早就說過了,不再給任何單位題字。這次破了例,可見陶書記對私營企業的發展是非常重視的。」

「那是,那是。」舒培德點頭應道,臉上仍是喜不自禁。

關隱達又說:「陶書記題這個字的意義在於,表明私營企業是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個思想不能停留在口頭上,而應落實到行動上。」

「正是,正是。」

「但是,」關隱達調整一下坐姿,身子往後靠靠,目光自然深遠起來,「老舒,你們企業在今後的發展中就更要加強自律。因為陶書記為你們題了字,你們就是萬人矚目了。所以,你們一定要合法經營,加快發展,爭取成為西州個體私營經濟的典範。」

舒培德說:「有領導支持,我有信心把企業搞得更好。」

「這些都是陶書記的意思。」關隱達笑笑,讓語氣舒緩些,「地委對你是寄予厚望的,你可不能給陶書記臉上抹黑啊。」

舒培德賭咒發誓道:「請關科長轉告陶書記,我會用公司更好的效益來向他報喜。我舒某人用人格擔保,決不給陶書記丟臉。」

關隱達微笑着點頭,沒有出聲。望着舒培德那肥碩的腦袋,他真懷疑那裏面還裝着什麼人格。舒培德是怎麼富起來的,在西州是個謎。據說他早年做生意,虧得一塌糊塗,背了一屁股債。人突然就失蹤了。過了五六年,他突然出現在西州,已是某外國公司的國內代理。有幾年他四處考察,說要投資。兩年前,他註冊了自己的公司,說是不再給外國人打工了。有人懷疑他只是個空架子,兜里其實沒錢。可他還了人家的賬,點的卻是現票子。這個人反正說不清。可世風卻是只認結果。

舒培德倒是很會辦事。他將陶凡題的公司招牌制了兩塊:一塊是霓虹燈箱的,安裝在圖遠公司樓頂,西州城裏通城看得見;一塊是檀木雕刻的,懸掛在圖遠公司正門上方。不知舒培德那裏弄來那麼好的檀木板,足有一米多寬。製作也講究,那檀木板是鋸開後有意不作修整的,形狀隨意,連樹皮都原封不動。字是寶石綠的,檀木板是做舊處理的,顯得古樸厚雅。有回陶凡乘車從圖遠公司門前路過,注意看了看那塊檀木招牌。轎車一晃而過,陶凡竟回過頭去盯了足有五秒鐘。他平時是很少回頭的,走路如此,坐在車上也是如此。他習慣平視前方,目光深沉而遼遠。陶凡沒說什麼,關隱達心裏明白了。他想陶凡很滿意那塊檀木牌匾,自己總算沒把事情辦糟。

舒培德同關隱達混熟了,有事沒事會跑來坐坐。他也算知趣,生怕誤了關隱達事,聊上幾句就走了。有回,關隱達告訴他:「你那塊檀木招牌做得好,陶書記很滿意。」

舒培德笑道:「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陶書記是個讀書人,品位很高。我估計陶書記喜歡這種風格,不敢搞得太俗氣了。但霓虹燈箱又不能不搞。搞企業就是這樣,方方面面都要想得周全些。」

關隱達見舒培德如此精明,暗自佩服。舒培德笑起來,臉上肥肉鼓作圓圓的兩坨。關隱達印象中,舒培德這種臉相的人應該很魯鈍的。可是這個肥頭大耳者恰恰聰明過人。慢慢的,舒培德竟時時出現在陶凡的庭院裏了。

西州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陶凡的家門是很難進的。有回,關隱達送陶凡回家,正好行署副專員黃大遠來彙報工作。陶凡邊問邊往屋裏走:「你有什麼事?」黃大遠跟在陶凡身後,那意思是想隨他進屋。陶凡卻突然轉過身來,站在門口,面無表情。黃大遠剛抬起的腳退了回來,自找台階:「我就不進去口頭彙報了,報告在這裏,請陶書記過目。」陶凡接了報告,轉身就進了屋。關隱達見黃大遠臉色很難看,不好意思下車同他打招呼。黃大遠見劉平正在倒車,站在一邊避讓,臉仍是垮著。關隱達只好按下車窗,問:「黃專員,您是回家還是下山去?」黃大遠便低了頭,揮揮手,懶得正眼望他一眼,說:「你們走吧。」關隱達便叫劉平慢些倒車,讓黃大遠先走。黃大遠昂了昂頭,夾着包走了。劉平也靈泛,故意讓黃大遠稍稍走遠些,才倒車下山。不一會兒,轎車同黃大遠擦身而過。關隱達偷偷瞟了眼,見黃大遠還是一臉黑氣。劉平忍不住說道:「關科長,陶書記好有威信啊!」

舒培德儘管隔上些日子就上桃嶺去,陶凡卻從沒讓他進過屋,也不同他多說話,每次見面就問:「你有什麼事嗎?」意思很明白,沒事你就走人。舒培德卻總能找個由頭。向陶凡彙報幾句。陶凡也不是每次都批條子,多是說他幾句,怪他屁大的事也找上門來。舒培德就點着頭笑,心悅誠服的樣子。

有天夜裏,舒培德敲了陶凡的門。林姨開了門,表情很客氣,話卻說得硬:「小舒,是你呀。老陶晚上不會客的,你知道。」

舒培德說:「我知道,很不好意思。林姨,我就不進去了。是這樣的,朋友送我一方老硯,我想陶書記用得着。」

林姨搖手道:「小舒,老陶你知道,他不會要的。」

舒培德說:「只是一方硯,不是值錢東西。我拿着是和尚的篦子,沒用。」

實在推不掉,林姨就說:「你就放在這裏吧。要是老陶罵人,你還得取回去。」

次日一早,關隱達準時上了桃嶺。陶凡正在欣賞那方老硯,翻來覆去的看個不厭。那硯台隨物賦形,古色古香。硯池有深山老潭的意思,古靈精怪;潭岸奇石嶙峋,不露斧鑿;深潭高岸是舒展的荷葉,荷葉上一隻青蛙正鼓眼蹬腿,轉瞬間就會跳下潭去。古潭的黑,荷葉的綠,青蛙的黃褐,顏色都是自然天成。

關隱達連聲感嘆,直說:「造物神奇,簡直不可思議。」

陶凡點頭說:「這是一方上好的端硯,稀罕稀罕。」

「現在哪裏還能弄出這麼好的硯台?」關隱達問。

陶凡說:「我細細看過,這方硯沒有任何題款,但肯定是古硯。」

陶凡從來都是早幾分鐘趕到辦公室的。今天因為欣賞硯台,竟然遲到了五分鐘。

舒培德果真厲害,很快就成了西州私營企業的頭塊牌子。西州的國有企業怎麼也搞不好,個體企業卻是紅紅火火。地委筆杆子弄出很多文章,多是以陶凡的名義發表。省里就重視起來,派人下來整材料。時下流行說「現象」,所謂「西州現象」就這麼誕生了。

省里想在西州開個現場會,促進全省個體私營經濟發展。可是有些理論家們還在為個體私營經濟的概念打文字官司。省委書記親赴西州調研,同陶凡徹夜長談。陶凡的心情竟有些沉重,說:「我們再也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了,而應從實際出發。西州各縣市的財政過去都很窮,這幾年收入上升很快。為什麼?我們算了賬,原來個體私營經濟對財政的貢獻增長了十五倍,佔了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多。忽視基本的經濟事實,鑽進經濟或政治概念中去玩文字遊戲,不行啊。」

省委書記說:「你的憂慮我有同感。但中國的問題讓有些人弄起來,就不會是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都說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但現實生活中或是關鍵時候,政治仍然是中國最大的事情。我反覆考慮過,我們省里如果率先開個發展個體私營經濟經驗交流會,在全國就出風頭了。卻不知道是禍是福。但是這項工作又太重要了,必須開個會促促。」

陶凡說:「我建議會還是要開,只是會議名稱得策略些。不叫經驗交流會,而叫研討會。只要各地市一把手都參加會議,效果一樣。」

省委書記哈哈大笑起來,說:「老陶,你可是老奸巨滑啊。好好,就叫經驗交流企業研討會吧。你們好好準備一下,這個會議要開得有歷史意義。」

不論哪裏來人調研私營經濟,必然要去舒培德公司。舒培德就得細細彙報,說自己的經驗主要是哪幾條。陶凡親自去了一次,聽舒培德彙報了個把小時。那天陶凡很高興,竟同意在他公司吃了中飯。乘陶凡上洗漱間去了,關隱達對舒培德說:「你情況介紹得不錯。我有個建議,你要根據不同的彙報對象,準備幾種不同版本的彙報材料。上級領導來了,你彙報要簡短,最多十分鐘。留下時間由他提問題。今天陶書記一聲不吭聽你講了個把小時,已經是稀罕事了。說明陶書記很看重你。」

舒培德忙說:「都是關科長關照得好。」

關隱達接着說:「領導大概會提什麼問題,你事先要有所準備。每次領導提過的問題,你要記住,說不定下次別的領導還會問到。若是上級單位寫材料的筆杆子來了,你就要講詳細些,時間也可以長些,個把小時沒關係。新聞記者來了,你只需講三兩句,就由他們提問題得了。他們了解情況從來都只是表面上,深入不下去的。還有,你要注意些措辭。比方說,你喜歡說自己的經驗主要是哪幾條。這不好,別人聽着以為你不謙虛。你要把經驗說成做法,說我的做法主要是哪幾條。」

舒培德點頭不止,說:「關科長說得對。你這麼一點,我就通了。」

舒培德確實一點即通。他不斷地彙報,一而再,再而三,快訓練成職業新聞發言人。他出現在桃嶺的次數越發多了。陶凡對他客氣起來,竟請他進書房坐過一次。全省發展私營企業研討會上,舒培德作了書面發言。舒培德發言時,坐在主席台上的省委書記偏過頭,同陶凡耳語了幾句。兩人都微笑着點了點頭。眼尖的人看得出,省委書記很欣賞舒培德。私營企業主只要會來事,都會成為政協委員的。年底,舒培德也成了省政協委員。

西州城裏都在說,陶凡要上去了,說是任副省長。人們說省里工業搞不好,陶凡在西州抓私營企業有經驗,想讓他去管工業。老百姓習慣把陞官的道理想得簡單,以為上面再不啟用陶凡說不過去了。好事者都問關隱達,陶書記真的會走嗎?關隱達只是笑笑而已,不置可否。說陶凡要上去,不是頭次了。這次卻是真的。關隱達不久前隨陶凡去了趟省委。省委書記同陶凡在辦公室談話,關隱達就在書記秘書那裏坐着。這位秘書平時不怎麼理人的,這回對他格外熱情。其實每年年底,關隱達都要代陶書記去省城看望省委領導,送些土特產去,自然也要送給他們的司機和秘書。可這位省委書記的秘書,你再怎麼送禮,他都是板著個臉。這回他卻是笑容可掬,倒了茶過來,叫關隱達老弟。關隱達覺得奇怪,心想早幾天聽到的傳聞可能是真的了。果然,這位秘書說:「關老弟,你也隨陶書記調過來算了。」關隱達就笑,含糊了幾句。

關隱達年年去送禮,慢慢看出些道道來了。他發現別的地市委書記都是親自帶人去敲門,而西州卻是地委辦領導同關隱達去送禮。送的也只是西州土特產。難怪那位省委書記秘書怎麼也沒興趣。關隱達便想陶書記只怕難得有所作為。有年關隱達去送禮,竟見張兆林的車也在省委大院裏穿梭。原來張兆林每年開組織工作會議期間,都得在省里拜拜碼頭。省里的會都安排在年頭年尾開,正是大家聯絡感情的好時機。古時候,冬天朝貢叫炭貢,夏天朝貢叫冰貢。如今不僅有炭貢、冰貢,還有病貢、喜貢、喪貢,等等。陶凡卻是什麼時候都不貢,就算年底派人送送土特產,也是迫不得已。這是西州多年的慣例,陶凡也不好不依。可是這早就落伍了。

關隱達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里進貢。不知要打多少電話,不知要約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關係,有時躲在人家樓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種性格,怎麼願如此委屈?

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關隱達的意料。可是陶凡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帶着關隱達一聲不響往西州趕。用人的事,從開始有風聲,到塵埃落定,總得一年半載的。空口說的還不算,硬要白紙黑字才作數。中間充滿變數,說不定一夜之間,什麼都落空了。莫說盤子裏的鴨子會飛走,就算吃進口裏的鴨子,有人要你吐出來,你不敢咽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麼說話,閉着眼睛假寐。關隱達知道陶凡沒睡着,卻又不能說話,只好懶洋洋地看風景。

消息本來早就在西州傳開了。自從陶凡去了趟省城,關於他榮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熱門話題。卻沒幾個人敢在陶凡面前提這事,只是跑到他那裏彙報的人越來越勤了。陶凡那裏看不出什麼變化,他從地委大院裏走過,依然沉穩地踱著方步,目光深沉而遼遠。人們碰見他,只會遠遠地點頭致意,沒敢隨便上來握手。陶凡認為必要,他會主動同你握手。不然,你伸過手去,他要麼裝着沒看見,要麼淡淡地抬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

張兆林的大背頭梳得越來越光滑了。有人竟從他的髮型看出明堂來,說他會接任地委書記。有些老幹部閑着沒事,就注意著晚上去誰家的人多。他們發現,最近天一漸黑,上張兆林家去的人比春節還多。這種跡象又反過來印證,陶凡真的要走了。

人們總以為陶凡馬上就會走了,可是遲遲不見有什麼動靜。直到年底省里開人大會前夕,人們才突然發現:陶凡上調的事其實早就黃了。省里確定的副省長候選人是外地區的地委書記。

西州城又沸沸揚揚了。可是太刺耳的議論,關隱達是聽不見的。有人同關隱達說起這事,很同情的樣子:「陶書記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禮。」關隱達便說:「陶書記是不準大家瞎說這事的。他說組織上安排幹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願,誰都想當大官。」

陶凡其實什麼話也沒說。關隱達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緒,只是見他最近老愛寫狂草。關隱達每日清早去接他,見他的几案上總是滿紙的急風暴雨,酣暢淋漓。

慢慢的,陶凡又開始寫端重沉着的魏碑。關隱達心裏有數,知道陶凡心裏寧靜些了。關隱達跟隨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為他喜歡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親似的。關隱達在陶凡面前便越發細心,只想讓陶凡暢快些。他有事沒事,晚飯後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時同他聊天,有時就獨自呆在書房裏。若是陶凡沒空,關隱達就陪林姨說話,要麼就幫着收拾庭院。庭院裏栽著些花木,需要澆水、施肥、修剪。

清凈了些日子,忽然聽得有人說,陶凡只怕要出事了。關隱達遲遲才聽說這事,外面早說得有鼻有眼。說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間不幹凈。誰都知道陶凡從不在家接待客人的,只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親戚。

關隱達沒法將這事同陶凡說,只是干著急。他相信陶凡,知道這是謠言。但聽憑謠言流傳,只怕會影響陶凡的威信。

有封群眾來信,註明陶凡同志親啟,並在「親啟」二字上打個着重號。關隱達便將這信送給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說:「不管親啟不親啟,你先看吧。」

關隱達打開一看,腦子嗡嗡地響。這是封署名「老同志」的匿名信,批評陶凡貪污受賄,讓過去信任他的老幹部們痛心。信中說他當地委書記幾年,業績不錯,群眾有目共睹,但他私慾太重,不潔身自好,終究會淪為歷史的罪人。措辭嚴厲,說是批評,其實是咒罵。

關隱達本不想把這信交給陶凡,怕他難受。可是陶凡見他半天沒回話,竟跑來問他:「小關,那信講了什麼重要事?」

「胡說八道!」關隱達把信給了陶凡,就隨他去了辦公室。

陶凡看完信,笑道:「你相信嗎?」

關隱達說:「沒人相信的。」

陶凡說:「說明有人開始弄明堂了。讓他們弄去吧。舒培德就送我個硯台,我很喜歡。就算上面來人調查,我會如實彙報,但不會退回去。哪怕它是個文物,我想也值不了幾千塊錢。」

關隱達說:「陶書記您不問,我根本就不想把這信給您看。這種信,您不值得看的。」

陶凡笑了起來,說:「小關,你越來越會當秘書了。我哪天被你賣掉了,還要幫着你數錢。」

關隱達不好意思,說:「你的事夠多的了,哪有心思為這些勞神?不過這位老幹部自己也許沒有惡意,只是聽信了外面謠言,就義憤起來。我建議,您不要管這些。」

陶凡嘆道:「我是不會管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可憐真相大白之前,會傷了某些老同志的感情。也顧不得了。」

這事兒在西州傳了些日子,終究沒什麼響動。人們就漸漸沒了興趣,懶得再去操心。

每隔段時間,又會聽到傳聞:這次陶凡真的要調到省里去了。不是說他去當副省長,就是說他是去當省委副書記,也有人說他會當組織部長。

有些人眼裏,陶凡怎麼看怎麼是大幹部的氣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態、腔調等等,人們都喜歡琢磨。有人甚至說他龍行虎步,大氣磅礴,沉默寡言,威風凜凜,這簡直是帝王之相了。

可是陶凡仍在西州地委大院裏踱方步。外界的議論不知他是否知道,關隱達是不會把這些話告訴他的。哪些事情該報告陶凡,哪些事情該裝聾作啞,關隱達很清楚。官場很多細微之處都說不出個道理,全在一個「悟」字。關隱達偏是個悟性高的人。

外面的各種傳聞,關隱達自然聽得見。他知道有時是無中生有,有時卻是事出有因。比方有回省委書記來西州調研,同陶凡單獨長談了一次,就有人說他馬上要陞官了。其實沒這回事。陶凡就某項工作發表了署名文章,又有人說陶凡馬上要走了,上面已經在造輿論了。也沒這回事。

有知情的,就在陶凡面前抱不平,說上面用人怎麼不講原則?甚至說陶書記您就知道干實事,也不上去跑跑。這些人本是拍馬屁的,陶凡卻很不給面子。他說官帽子都是送禮來的?我這地委書記不也是送禮送來的?你們頭上都有頂官帽子,你們給我送了多少?

很難有人能看出陶凡的內心。有回,陶凡正在庭院裏寫字,關隱達去了。他湊過去一看,見陶凡寫的竟是陸遊一首詞: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關隱達微微一怔:陶凡感嘆自己要身老西州了。他猜想陶凡內心肯定苦不堪言,卻不能向任何人傾訴。憑陶凡的個性,就是在夫人面前也不會訴苦的。他只好寫寫陸遊的詞,暗自渲泄一下。

關隱達看出了陶凡的內心,感覺就不太自然。他點着頭,欣賞陶凡的書法。他本來覺得陶凡的草書不如行書和楷書,卻只是說好。陶凡搖頭嘆道:「唉,好什麼?老了!」陶凡那落寞的樣子,分明不是在說書法。他怕關隱達看出自己的心情,馬上又朗笑了幾聲。笑罷,想隨意寫幾個字。默然片刻,寫的卻是: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他原想顯得放達些,可是此等情狀,這兩句詩不過是對生命的無奈而己。

陶凡埋頭寫字時,關隱達突然發現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他本是看着陶凡的頭髮慢慢白起來的,今天竟感覺這滿頭白雪是一夜間落下的。日子過得真快,陶凡在地委書記任上一晃就是三年。陶陶大學都快畢業了。關隱達同陶陶早就偷偷兒相愛了,卻一直沒同陶凡夫婦正式談過。陶陶不讓關隱達泄露消息,要由她自己同父母講。其實陶凡和林姨早看出了,只是裝傻。

這年春上,又傳說陶凡要調走了。人們看出了跡象:關隱達被派到下面任縣委副書記去了。領導幹部調走之前,通常都要把身邊的人安排好的。大家又猜錯了。只是陶凡看出女兒同關隱達關係越來越明朗,再把他放在身邊當秘書就不太好了。於是同夫人商量,還是讓關隱達下去算了。夫人同意,說小關是個好苗子,下去干幾年,有好處。

關隱達感覺這半年過得太快了。他剛被提拔,總是很興奮,幹什麼都是一陣風。又有很多機會去省城,可以見着陶陶。過去都是跟着陶凡去,就算見了陶陶,兩人最多只能偷偷兒眉目傳情。

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畢業了。她回到西州,進門就告訴媽媽:「我要去看看關哥。」

母女倆這才第一次正式談到關隱達。林姨見女兒真的喜歡這個小夥子,她自己見着也滿意,就沒說多話。畢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囑咐了幾句。陶陶沒想到父母如此通達,沒說什麼就同意他們的事了。可是她發現爸爸總有些哀傷的樣子,關在房裏呆了老半天。陶陶就問媽媽:「爸爸怎麼不高興?」

媽媽說:「爸爸不是不高興,他是捨不得你。孩子大了,就要飛了,父母都有些傷心的。」

陶陶忍不住落了淚:「那我就不出嫁了。」

晚上,陶凡叫女兒進了他的書房,說:「陶陶,隱達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人品好,有才氣,也靈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

「為什麼?」陶陶問。

陶凡說:「官場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隱達真的愛你,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許會受到影響,就要不管這些。」

「我還是不懂。」陶陶說。

陶凡長嘆一聲,說:「爸爸不能同你說得太透。你去問隱達吧,他會告訴你。」

陶陶說:「我想明天就去關哥那裏,住幾天再回來陪你。」

陶凡抬手摸摸女兒的頭,說:「你去吧。自己坐班車去,我不叫車送你,你也不要叫隱達來接。你媽媽跟我幾十年,從來沒有擺過官太太的架子。對你,我就說這一句。」

第二天一早,陶陶背着包去了長途汽車站。買了票,等了兩個多小時,又顛簸三個多小時,才到了關隱達縣裏。正是中午一點多,縣委辦沒人上班。問了傳達室老頭,他說不知道關書記住哪裏。傳達室的人看誰都像上訪的,沒什麼好話。陶陶只好在縣委辦前溜達。太陽很老,曬得皮肉生生的痛。直等到兩點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着眼睛來了。他見了陶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過意不去,又回頭問道:「你幹什麼的?」

陶陶說:「我找關隱達。」

那人就站住了,驚愕地望着陶陶,心想這人怎麼敢直呼關隱達的名字。可他的臉慢慢熱情起來了,將信將疑道:「請問,你……是陶書記的……」

「我叫陶陶。」陶陶搶著答道。

「快進來坐吧,熱死人了。」那人忙開了辦公室,「我是縣委辦主任,姓王。」

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說:「小陶,這個這個,怎麼稱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沒意見吧?你坐坐,我馬上把關書記找來。」

「沒事的,他不就要來了?不要專門去找。」陶陶說。

王主任卻揮揮手,飛跑出去了。一會兒,關隱達就來了,見面就伸出手來。陶陶笑道:「誰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級。」

關隱達嘿嘿一笑,說:「是上級,是上級。」

晚上,關隱達領着陶陶在街上散步,卻是一路握手而過。陶陶說:「這哪是散步?簡直是毛澤東接見紅衛兵嘛。」

「儘是熟人,怎麼好不打招呼呢?」關隱達說道,「好吧,我帶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邊。那裏僻靜。」

陶陶說:「這方面你得學學我老爸。他從地委大院裏走過,別人只敢遠遠地打招呼,沒幾個人敢上來握手。」

關隱達說:「你老爸是只虎,沒幾個人能像他那樣。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長大的。」

陶陶望着關隱達,說:「你怎麼也同我老爸一樣,說話玄玄乎乎了?」

關隱達笑了:「我哪裏玄乎?我是說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說是歷史形成的。我呢?剛入官途,總不能像你爸那樣吧。」

「我爸怎樣?」陶陶說,「好像你話中有話。」

關隱達說:「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過真要說起來,他個人的魅力是他的書生意氣,而最終讓他不會太得志的也許還是因為他的書生意氣。」

陶陶說:「我真不明白。」

關隱達說:「你可能並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幹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難免就有些自負或自傲,不肯求人。當官這事,得由各種機緣促成,單是自己如何能幹,不行的。」

陶陶說:「你知道得這麼透,怎麼就不向我老爸進言呢?原來你是個刁參謀!」

關隱達說:「我說的不一定就對了,只是瞎猜。大家都說你爸同省委書記如何好,可是也不見他怎麼關照你爸。你爸同省委書記原先是老同事,這倒是真的。」

陶陶說:「我也不知道。爸爸從來不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爸爸說,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見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說下去。」

出了小巷,河風迎面而來,很涼爽,關隱達說:「他老人家擔心是多餘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個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聽了這話,身子就軟軟的,頭貼進關隱達懷裏。陶陶說:「爸爸有時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卻不知怎麼勸他。媽媽拿着他也難辦。媽媽當面笑眯眯的,背後就嘆氣。爸爸在西州幹得到底怎麼樣?」關隱達說:「你爸爸很不錯。每一位領導新來,大家都會發現我們來了個最好的領導。這差不多已成規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這位置上呆得太久了。俗話說,管家三年狗都嫌。」

「這麼說,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關隱達說:「當官就得幹事,幹事就要得罪人。幹事越多,失誤肯定就越多。時間越長,好領導的神話就越受懷疑。中國人是習慣神化領導人的。還有,你老獃著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來,也遭人恨。我原來是你爸爸的秘書,現在別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話我是聽不到的。但是可以想像,不知有多少謠言在傳播。等他下來了,接任的來了,人們又會發現西州來了位最好的地委書記。這是個很可笑的規律。」

陶陶點頭道:「難怪爸爸說你做他女婿不見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來了。你也許要在西州呆一輩子,別人就會整你。是這個道理嗎?」

關隱達笑笑說:「沒這麼嚴重,不要管它。」

陶陶心裏並不在意這事兒,卻故意說:「如果真是這樣,我想你還是最後考慮一下。我不能誤你的前途。」

關隱達捧著陶陶的臉蛋兒,說:「我喜歡你,哪管那麼多!」

其實關隱達早就反覆想過這事了,他知道自己並不蠢,可是因為他將是地委書記的女婿,別人就會低看他幾分,以為他不過搭幫岳老子發跡。他要讓人們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別人花更多心血。如果陶凡真的當了省委領導,關隱達就是另一番風景了。可是陶凡多半會在地委書記位置上退下來,關隱達今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關隱達也只是反覆忖度自己的未來,徒增幾分無奈。他並沒有想過為頂官帽子,就把自己心愛的人兒放棄了。

陶陶輕輕嘆道:「這次回來,我見爸爸的頭髮自得差不多了。望着他那樣子,我真心疼。」

關隱達也很感慨,說:「男人一輩子就是這樣,什麼事都得硬著腰杆子挺著,直到滿頭飛雪。」

陶陶撩著關隱達的頭髮,說:「我不讓你的頭髮變白。」

關隱達就說:「好,我就不白。跟着你過日子,我頭髮不會白的。」

「那你可別後悔啊!」陶陶抬頭望着關隱達,滿臉的嬌嗔。

關隱達又把陶陶的臉托起來,動情地撫摸著:「傻孩子,我怎麼會後悔呢?你是我最大的成就。知道嗎?你踏上西州這塊土地第一腳,就有雙眼睛注視着你了。我同你說過的,那個早晨,我在招待所後面的林子裏望着你。命運真是神奇啊!」

陶陶說:「就讓他們把我分配到你縣裏來,今後你往哪裏調,我就跟着往哪裏跑。」

河水激起水花,拍打着堤岸,啪啪地響,流螢漫舞,蛙聲四起。

隆冬了,成天寒雨紛飛。每日凌晨,城裏人多半還在睡夢裏,就會聽見街上的鞭炮聲、哭號聲和嗩吶聲。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喪的。陶陶見不得死人的事,心裏害怕。只要聽見街上有哭聲,陶陶就鑽進關隱達的懷裏,渾身發抖。關隱達哄着她,說她還是個孩子。

縣委辦突然接到通知,說是老地委書記陳永棟去世了,要求各縣市敬獻花圈,並派領導同志參加追悼會。關隱達同陳永棟熟識,就說:「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兩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買好花圈,直接奔靈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辦老同事,見了關隱達,免不了客氣。可畢竟在辦着喪事,不便熱乎,就握握手,臉上露出說不清的表情。陳永棟兩兒一女,都四五十歲的人了,不怎麼懂禮數,倒是躲在一邊。等地委辦的人叫他們,才過來同關隱達握手。關隱達見了他們那漠然的樣子,說不出節哀順變之類的話。只說陳老書記是個好人。圍觀的人很多,都在嘰嘰喳喳說着什麼。

追悼會下午舉行,關隱達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關隱達打發司機去賓館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嶺的風更猛,吹得人不能張嘴呼吸。陶陶背着風,說:「有人說陳老留下了很多錢。」

「你怎麼知道?」關隱達迎著風,大聲問。

陶陶退著走,說:「你在同人打招呼,我聽別人議論。」

只有媽媽在家,爸爸還沒回來。媽媽見兩人凍得臉都紅了,忙開了空調。

「真是個怪老頭!」媽媽說。

陶陶問:「別人都說,陳老存下了很多錢?」

媽媽說:「你爸爸同我說過,是真的,有四十多萬。陳老留下遺囑,這些錢全部交黨費。」

陶陶說:「老人家境界倒蠻高啊。」

媽媽搖搖頭,說起事情原委。陳永棟好可憐的,死了幾天,才有人知道。他平時獨來獨往,兒女又不在身邊。有位老同志突然想起,好久沒見陳老清早舞劍了。他覺得不對勁,就報告了地委辦。地委辦派人撬開門,發現老人家安詳地睡著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屍體都不行了。陶凡聽說了,馬上帶着吳明賢趕了去。地委辦的同志正在清理陳老的遺物。從床頭搜出張紙條。皺巴巴的。打開一看,竟是陳老的遺囑。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遺囑

一、我終身積累的錢共四十五萬元交黨費。

二、我的辮子要剪掉,理光頭,乾乾淨淨去見馬克思。

三、我的兒女肯定要爭我的錢,不能聽他們的。

陳永棟

某年某月某日

陶凡接過遺囑看了看,囑咐在場的人說:「這份遺囑,請同志們務必保密。」

陶凡馬上約見了張兆林等幾位在家的領導。陶凡說:「陳永棟同志的高風亮節值得我們敬佩。但是,我個人意見,這個遺囑我們不能完全執行。」

大家都吃了一驚,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卻都不說話,等著陶凡說下去。陶凡有些激動,沉默片刻,才說:「陳老一生嚴格要求自己,連自己的子女進城都不準。老人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農村,生活條件很不好。我個人意見。把五萬元零頭交黨費,也算順老人家的意,其餘四十萬還是給他自己兒女。黨不缺這幾十萬塊錢。」

張兆林帶頭表了態:「我同意陶書記意見。」

有人提出疑問:存在法律問題嗎?

陶凡說:「好在遺囑方面立法暫時還是個盲區。我覺得這樣處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會理解我們的。」

說完遺囑的事,陶凡又讓張兆林留下。「兆林,關於陳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吳明賢打個招呼,要他告訴同志們,不要議論。陳老是建國后西州首任地委書記,晚景如此凄涼,傳出去影響不好。維護黨的威信,比什麼都重要。為了安慰陳老家人,我考慮把喪事盡量辦得像樣些。可以簡樸,但規格要高。最近上面有新規定,地市以上黨員領導幹部去世,遺體可以覆蓋黨旗。我建議,追悼會上,陳老遺體要覆蓋黨旗。平時這邊都是火化以後再開追悼會,陳老就破個例,開完追悼會再火化吧。各部門和縣市都要送花圈,各單位得派領導參加追悼會。」

張兆林點頭道:「我同意您的意見。我讓吳明賢把靈堂佈置得像樣些。」

「對對。遺體周圍要放些鮮花。兆林,你讓吳明賢趕快擬個治喪委員會名單吧。我任主任,其他你們考慮。」

半個小時以後,吳明賢把治喪委員會名單送到了陶凡案頭。陶凡過目后,罵吳明賢:「老吳,你秘書長都當幾年了,怎麼連起碼常識都不懂?治喪委員會名單,不等於地委、行署領導名單。退下去的老領導,都得進治喪委員會。主任、副主任按職務排列,其他委員就得按姓氏筆畫排列。」

吳明賢說:「有些老領導,長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來火了:「你糊塗!他們就是長年住美國,政治待遇你不能動人家的!」

凡經反覆,治喪委員會名單才定了下來。陶凡批示道:著速印發各縣市黨委、政府,地直部門各單位,並送地委、行署、人大聯工委、政協聯工委領導,以及副地級以上離退休老同志。

吳明賢儘管挨了罵,但是看着陶凡的批示,心裏還是佩服。他見陶凡用的詞是「著速」,而不是「立即」、「馬上」之類,似乎比別的領導墨水就是多些。

一會兒就到中午了。陶陶聽得汽車聲,說:「爸爸回來了。」

陶陶忙出門去看。關隱達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車,見關隱達夫婦來了,微微笑了一下。進屋后,陶凡坐下,忍不住嘆了聲。陶陶問:「爸爸怎麼了?」

陶凡搖頭說:「有人嘴巴不緊,把陳老的遺囑泄露出去了。一位記者多事,竟讓這消息見了報。」

關隱達問:「那麼只好全部交黨費?我看沒有必要。」

陶凡沒說怎麼辦,只道:「造這種新聞,沒意義!」

見陶凡不想再說這事,大家都不提了。吃過中飯,一家人聊聊天,就到下午上班時間。陶凡還得去給陳老致悼詞。轎車來了,陶凡夾着包出門。關隱達也要去參加追悼會,卻並不隨陶凡的車去。陶凡也沒有請他同去的意思。兩人再不是領導和秘書的關係,倒不能像原來那樣親近了。老向人家提醒他們翁婿關係,對關隱達並不太好。

陶凡走後兩分鐘,關隱達下山去。靈堂莊嚴肅穆,花圈裏三層外三層地擺着。陳永棟老人躺在花叢中,身上覆蓋着鮮艷的黨旗。陳老乾癟的臉頰化了妝,就像塗了蠟的核桃殼。稍等幾分鐘,追悼會正式開始。場面安靜下來,陶凡低沉着聲音,回顧陳永棟同志光輝的、艱苦卓絕的戰鬥歷程。聽得有人悄悄議論,說陳老運氣真好,碰上地廳級幹部可以覆蓋黨旗了。

晚上,陶凡獨自呆在書房裏沒有出來。關隱達和陶陶沒有馬上回縣裏去,原想陪陪爸爸。媽媽說讓你爸爸自己靜靜吧。從陳老去世那天起,他心情就不太好。

電視一直開着,誰也沒去看一眼。到了晚間新聞時間,竟然播了條有關陳老的消息,說一位老共產黨臨終時,將終生積蓄的巨額財產全部交給了黨組織。記者採訪了陳老的兒女們,三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木然地望着地上出神,說不出一句話。電視里便是沉重的新聞腔:是啊,他們說不出一句話,有的只是對老人無盡的哀思。

睡覺前,陶陶說:「爸爸心情好像很不好。」

關隱達說:「爸爸的心思我琢磨不透。如果是我處在爸爸位置上,我會想陳老這輩子值不值得?我自己這輩子該怎麼評價?」

「都說陳老是個怪老頭。」陶陶說。

關隱達嘆道:「任何事情,只要超越情理了,違背人性了,就有問題。陳老越到晚年越有些像走火入魔。爸爸也許看破了這點,才不理會他的遺囑。不知爸爸到底怎麼看?我覺得陳老的結局有些荒謬。」

夜已很深了,陶凡書房的門縫裏還透著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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