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節

史老在家在外完全是兩個人。同外人在一起,他顯得豁達、開朗,很有涵養,只是在有些場合有點傲慢。回到家裏,他就威嚴起來,男女老少在他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不說別的,一家人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架二郎腿。孝順孝順,以順為孝。兒孫們凡事順着老人家的意。儀儀原先找過一位男朋友,他老人家看不上,女兒只好不同人家好了。那男的第一次上門,忘了在史老面前的禁忌,架起了二郎腿。老人家見了,拂袖而去。

史維出來后,儀儀也回來了。史維叫她去見見爸爸。儀儀有些不敢,但還是去了。一會兒儀儀出來,問史維,哥,今天爸爸好像不高興?史維問,怎麼了,他講你什麼了?儀儀說,那倒沒有,只是不太理我。史維說,老人家是這樣的,由他吧。你叫二哥二嫂過來下,有個事情我們幾兄妹商量一下。

史儀同二哥二嫂一起來到大哥大嫂的房間。亦可見大人有事要商量,起身迴避。史家上上下下都是講規矩的。史維對女兒說,你也留下聽一下吧,你不是小孩了,參加工作的人了。大家不知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說,都睜大眼睛望着史維。

史維不馬上說那事,先說些外圍話。他說,史家三代之內不許分家,這是祖宗定的規矩。大家在一塊過日子,都沒有二心,這很難得。讓老人家高興,是我們做兒孫的共同心愿。老人家養我們,教我們,不容易。沒有他老人家,就沒有我們的今天。老人家不感到幸福的話,我們做兒孫的哪有什麼幸福可說?這些我們想過嗎?只怕沒有想過。首先是我做老大的做得不好,不怪你們。

你是說,要為老人家找個老伴?懷玉問。

史綱馬上白了懷玉一眼,說,聽大哥把話講完。

史維說,懷玉說得不錯。爸爸剛就同我講了這事。他說有位郭姨,跟他很好,兩人想一起過。這位郭姨去年才退休的,剛六十歲吧,原是在京劇團工作的。

大家聽了你望我,我望你。亦可說,這麼說她比爺爺小十多歲呀!以後爺爺過世了,我們少說還得養這位奶奶十年。再說……

你大膽!史維打斷亦可的話,說,誰都巴望爺爺長命百歲,你卻來咒他老人家!下次就要咒我了?!我和你娘早死了,就不要你養了!

秋明也罵道,你真不像話!爺爺最疼的是你和明明,你連明明都不如!爺爺上回過生日,明明還知道叫爺爺萬壽無疆呢!二十多歲的人了,我和你爸爸平日是怎麼教你的?

史綱夫婦就勸道,算了算了,亦可也是有口無心,她還是蠻懂事的。

儀儀也說,可可還是蠻懂事的,平時爺爺生氣,只有她能逗得爺爺開心。

懂事!懂個鬼事!懂事能說出這種話?史維余火未消。

亦可低頭認錯,說,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姑姑,我……我錯了,辜負了爺爺平日對我的疼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現在……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我們家還三代同堂。也不是咒爺爺,人總有那一天的。爺爺百年以後,還有那位奶奶,我們還得在一起過。從管理學上說,這也是不科學的……

史維「啪」地拍起了桌子。秋明忙擺擺手,對男人說,你也輕點,別讓老人家聽見了。史維回頭望望門,平息一下自己,說,你越說越不像話了。還管理學!你肚子裏有幾滴墨水?就憑你學的那些東西,你講得口水流了,還抵不得爺爺吹口氣!你就想一個人單飛了?你有什麼本事?大家合在一起,哪一點虧待你了?一個多麼溫暖的大家庭!爺爺對你不好?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姑姑對你不好?還是叔叔嬸嬸對你不好?

懷玉忙說,哥你就別罵可可了。可可平時在我和她叔面前很有尊卑上下的,在如今這很難得了。

可可很乖的,不要說錯了句話就罵得她開不了眼。儀儀過去拉了亦可的手。

秋明戳了女兒的額頭,回頭說,就你們總依着她。你不緊著點兒,還不知今後變成什麼樣兒呢!

亦可這下一句話不說了,坐在那裏頭也不敢抬。史維說,就不該讓你留下來。當你長大了,給臉不要臉。你去吧,不要賴在那裏了。

亦可揉着衣角出去了。

史維說,既然是爸爸自己看上的,就一定是位好媽媽。我們做兒女的,要順着老人家的意才是。

史綱說,是的是的。爸爸同你說過具體安排嗎?

史維說,沒有。

秋明想想,說,雖然是老人家了,也得扯個結婚證,做古正經辦一下才是。不然,說起來也不好聽。

懷玉覺得也是這個意思,就說,還是大哥問一下爸爸的想法,過後我們幾兄妹再商量一下到底怎麼來辦吧。

這年深秋,史濟和郭純林辦了婚事。史老不太喜歡熱鬧,只請了常在明月公園一起樂的那些老哥老姐,再就是史家三兄妹的要好朋友。儀儀的男朋友趙書泰也來了。小夥子自己辦了家公司,聽說賺了不少錢。儀儀同趙書泰偷偷來往好長一段時間了,上次帶回來讓史老見過。史老不說什麼,陪趙書泰吃了頓晚飯。大家就鬆了口氣,說明老人家同意儀儀跟這小夥子交朋友了。

史老婚後照樣天天早上去明月公園的來鶴亭,只是不再一個人走,身邊總伴着郭姨。來鶴亭的老人們都羨慕他們。

可是過了十來天,史老兩口子不上來鶴亭了。劉老、陳老同幾位老人跑到史家裏一看,方知史老病了,郭姨在一旁殷勤服侍。見史老好像病得不輕,劉老他們說了些寬慰的話就出來了。到了外邊,老人們就開起玩笑來,說郭姨那麼漂亮,又並不顯得老,史老哪有不病的?

史老的兒孫們就急壞了,卻又不敢去請醫生。史老自己是一方名醫,怎麼會讓別人給他看病呢?史老自己心裏有數,叫家人不必驚慌,他不會有大問題的。兒孫們只好讓老人家自己將息,把那些索字的人都婉言打發了。他讓郭純林服侍著,卧床二十來天,慢慢好起來了。

時令已是冬日了。這天午後,史老躺在床上,望見陽光照在後庭枯黃的芭蕉葉上,很有些暖意。太陽多好!他說。郭純林望着他的眼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下了床。史老去了窗前,推開了窗戶,只見那幾棵老梅開得正歡。史老嗬嗬地叫了兩聲,說今年的梅花開得這麼熱鬧。郭純林眼睛也亮了,說,怪呢,昨天我看過,還只是些花苞兒,一夜之間就全開了。老史啊!這是專門為你開放的啊!史老愛聽這話,笑着就推門去了後庭。兩位老人攙扶著,在庭院裏轉了幾圈。史老站在榆樹下,鬆開郭純林的手,閉目調息片刻。然後說,純林,我沒事了。明天起,我們照樣天天出去走走。郭純林溫柔地笑着,說,都依你吧。

回到屋裏,史老說老久沒寫字了。郭純林便備了筆墨,鋪好紙。史老提筆蘸着墨,說手都有些發僵了。郭純林在一旁說,你能行,能行的。史老回頭笑笑,凝神片刻,隨意寫了一聯:

推窗老梅香

閉門玉人暖

郭純林捏了捏史老的肩膀,責怪說,你老不上路了,我這滿臉荷包皺,還五人呢!寫這玩意兒,兒孫們見了,多不好意思。史老笑道,這本來就不是讓兒孫們看的,是專門寫給你的。你留着它,等我百年之後,它說不定值幾個錢呢。郭純林聽了不高興了。這話本來就叫人傷心,又像她看重史老口袋裏幾個錢似的。史老見郭純林不說話了,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只是感覺到她心情不好了。史老也不多說什麼,仍是提筆寫字,在聯語兩邊寫了些晚年遇知音之類的話。他邊寫,郭純林歪著頭邊讀。讀著讀著,郭純林便開心起來。

晚飯後,史老回房同郭純林一道喝茶。茶是小珍按二老各自的嗜好沖泡的。史老拐了幾口茶,說,純林,你喝了茶,就去看看電視吧,我有些話要同史維說。郭純林應聲行,茶也沒喝完,就去了客廳,史老看出郭純林像是有些不快,怕是怪他見外了,家裏有事總避着她。史老也不準備同她解釋什麼。他要同史維說的事非同小可。

一會兒史維便來了,小著聲兒問,爸爸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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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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