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事

第二章 世事

5

波波差點兒出事。

馬才這傢伙真不是東西,居然敢打她的主意。

下午她跟馬才去一家工地,那個叫王起潮的老闆非要拉他們去看看。看什麼看,波波一開始就不想做這筆生意,那個叫王起潮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深圳這麼大,憑什麼單跟他做?都怪馬才,一口一個他們是老鄉,起潮這人很實在,再說了,要是把整個工程的單都拿下,可是一筆大生意啊。一到工地,馬才的尾巴就露了出來,他上躥下跳,就像這兒的主人一樣。波波跟着他一幢樓接一幢樓地跑,跑到後來,波波忽然問自個兒,我又不是監工,這麼瘋跑着幹嗎啊?馬才還在興頭上:「看看,看看,你看他這工程,整得有多大。」波波喝住馬才:「你到底想讓我看什麼?看王老闆的實力,還是看這兒的風景?」

回來的路上,波波一言不發,她的預感更為強烈,馬才跟王起潮合夥,是給她做套,想讓她往裏鑽。且不說這麼大的項目是不是王起潮獨自干,單是王起潮那雙眼,就讓她受不了。就算把合同拿下,這麼大一項工程,她要供到哪年哪月?她要在王起潮那雙眼下,忍受多少次撕裂?還有馬才,他這麼殷勤這麼主動這麼積極又為了啥?難道真是想替水粒兒報答她?

來回折騰了三個多小時,波波累得要死,一回到住處,就跟馬才說:「你回吧,我要休息了。」馬才問:「王老闆的事……」波波沒好氣地說:「以後再說,我現在就想睡覺。對了,你幫我把門帶上。」說着已甩了皮鞋,赤腳往卧室走。

似睡非睡中,就覺有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波波以為是夢境,以為是樂文,睜眼一看,馬才這小子竟赤著身子,不可阻擋地朝她撲來。

狗娘養的馬才,真是色膽包天。在波波憤怒的吼聲中,馬才突然抱住她:「波波,我愛你,一開始我就愛你。」

「滾!」波波用力一腳,將馬才踹下床。這種話他也說得出口,丟下水粒兒不管,竟然跑來打她的主意!馬才說了一大堆話,又要撲上來,這次波波不客氣了,照準他的襠就是一腳:「畜生,想找死啊!」

馬才怕了,他把波波想得太過簡單,波波發火的樣子像頭怒獅,馬才捂著肚子,抱起衣服走了。

波波沒再睡,泡了一個熱水澡,又把馬才從頭到尾惡罵一番,順帶也為水粒兒流出幾滴眼淚。可憐的水粒兒,人還在醫院,死活不得而知,最親密至愛最不該背叛的人卻先向她捅刀子。這世道,人都吃了啥葯。

晚飯波波沒吃,吃不下,不是為了馬才,馬才那檔子事早拋到了腦後,她才沒心思為一個小丑般的男人瞎傷神呢,痛罵一頓轟出去便是。她是為老闆林伯久。

林伯久不行了,波波剛跟醫院通完電話,醫院說,人怕是拖不過這個月,要她早做準備。

天啊,一個人真就這樣要走了?波波的心猛就揪起來,他還沒好好享受過一天人生,甚至還沒完整地獲得過一個女人,上帝啊,你真就這麼殘忍?波波的淚滾出來,洪水一般,控制不住。

林伯久是她的摯友、恩人、老闆。一個需要她用一生回報的男人。

一個說啥也不能走的老人。

波波哭了一陣,打起精神,往醫院趕。

醫院在濱海大道,波波趕到時,夜晚的星星已掛上天空,醫院呈現出別樣的寧靜。每次走進這裏,波波的心都無比沉重。想想這些年經歷的事,遭遇的人,她沒法輕鬆。

醫生剛給林伯久用過葯,林伯久吐著微弱的氣息睡著了。護工阿蘭守在一邊,為這個將去的老人默默祈禱。

「林伯——」波波喚了一聲。

「林伯——」她的心止不住又喚了一聲。

林伯久睡得踏實,一點兒也不像個把幾百萬的公司扔給別人的人。

「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來,醫生說最好還是讓他處在睡眠中,這樣疼痛可以減輕些。」護工阿蘭小心翼翼說。

波波安靜地坐下,守望父親一樣守望着林伯久。

「林星這孩子……還沒消息?」過了一會兒,護工阿蘭怯怯地問。

波波搖頭,她把整個世界都找遍了,林星還是沒一點信兒。

「哦,對了,白天林伯他見過律師。」護工阿蘭像是剛記起來,這些日子,這個四十歲的下崗女工也是一片錯亂,畢竟,面對一個在死亡中掙扎的老人,誰的心也沒法輕鬆。

「律師?」波波吃了一驚,「找律師幹嗎?」

「好像是公司的事,林伯不讓我聽,我是從護士嘴裏聽來的。」」波波「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心裏,卻像是把五味瓶打翻,難受得要死。

波波跟林伯久是在通往廣州的火車上相識的,波波睡上鋪,林伯久睡下鋪,兩人從陌生到認識,一路談得很愉快。火車平治了一天一夜后,林伯久突然發病,雙手捂著胸口,痛得站不起來。波波連問幾聲,林伯久痛得說不出話。波波急了,跑去找列車長呼救,卧鋪車廂正好有個女醫生,過來一檢查,聲色俱變地說:「馬上下車,送醫院,他有生命危險!」

當時火車正在疾駛,呼嘯聲能擊穿人的心臟。林伯久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他雙手先是死死地抓着波波,接着又亂抓一氣,人已疼得變了形。波波跟列車長大吼:「停車,停車啊,他要死了,馬上送他去醫院!」列車長抱憾地說:「停車不可能,我們正在緊急跟地方醫院聯繫,四十分鐘后急救車會等在車站。」

那四十分鐘,對波波的一生都有重大意義,她似乎經歷了一次極限,從生命的這一極跳到了另一極。一位素昧平生的長者在劇痛中牢牢抓住她,讓她想丟都丟不開,再說人在那樣的情景下哪兒還能想到丟?她心焦如焚,大汗淋漓,那位女醫生忽兒說林伯久是急性心絞痛,忽兒又說不是,好像是心臟神經官能症。總之,都跟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你能不能說點兒好的呀,烏鴉嘴!」波波沒來由地就將那女人臭罵一通。她死死攥著林伯久的手:「林伯伯,你要堅強,要挺住啊——」

三天後林伯久從死神中掙扎過來,問她:「這是哪兒啊?」波波揉揉眼:「我也不知道,這個城市我從沒來過。」

兩個人就這麼熟絡起來,火車上一次邂逅讓林伯久意外地遇到一個救他的人,闖過生死關的林伯久忽然問:「我在昏迷中聽你喊我林伯?」

「嗯。」波波用力點頭。這個樂觀的老人一旦擺脫死亡,立刻變得善談。波波被他的堅強感染,再也不淚眼兮兮了。

「我叫林伯久,沒跟你說清楚,好了,以後就叫我林伯吧。」

林伯久是個生意人,出生在甘肅酒泉,在西安讀大學,畢業分配後去家鄉教書。因為一首小詩被打成右派,在一個叫夾邊溝的地方勞改了四年,差點兒餓死。「*」結束後為了尋找一位他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隻身南下,先是四處漂泊,靠寫字賣畫為生。後來在深圳做起了小本生意,這一做便是幾十年,賠過,賺過,也讓人騙過。跟波波認識時,他剛剛六十歲,經營著一家建材公司。

波波當時在深圳藍野文化旗下,做圖書策劃。一年後波波跟藍野鬧翻,無處棲身,林伯久笑着說:「還猶豫什麼呢,難道我這個公司就那麼討你嫌?」

波波算是歪打正著,加盟百久建材后,拿一個文化人的智商跟奸商們干,居然把林伯久的公司給做大做火了。不過內心深處,她是極不情願做這樣一筆生意的。

波波在醫院守了兩天,那個叫王起潮的突然找上門來,一進門就給波波賠情認錯,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上馬才那混蛋的話,算計你波波小姐。

「沒長眼啊,這兒是談生意的地方?」波波一看見這個眼睛裏白多黑少的老男人,氣就不打一處來。

王起潮看了一眼病床,忽然就噤了聲。不過這傢伙還算靈性,轉眼工夫,就從樓下捧來一個花籃。波波這才說:「有事到公司談。」

病床上的林伯久見狀,硬要波波回公司,他掙彈著說:「生意上的事,千萬不能拖,機會是不等人的。」臨出門時,他忽然抓住波波的手,交給她一把鑰匙。

波波一怔,這把鑰匙,可是林伯久的寶啊。平日裏,這把鑰匙是從不離身的。

王起潮承認,新天都商業城不是他一個人的,五家合夥,他占的股份最小,屬於他的工程有一千八百多萬,他想把小型建材的供應全交給波波。

「為啥?」

「百久建材的信譽好,質量可靠。這是我的翻身仗工程啊,千萬不敢出一絲紕漏。」王起潮這才實話實說。原來他跟林伯久曾經也是有過合作的,當時兩人都在起步,後來他發了,林伯久這樣的小建材商便不在他眼裏。可惜他的事業偏偏就讓大供應商給毀了,一下栽進去上千萬,還差點兒坐牢。

波波相信這是實話。商場上混久了,她也能辨出哪是真哪是假。王起潮這樣的人,深圳能抓出一大把,共同的特點是,栽了跟鬥打翻身仗這段日子,心還是誠善的。

誠善是合作的前提。

「那好,你提供一份清單,我隨後給你報價。」

王起潮要請波波吃飯,說為那天不光彩的事賠禮道歉,波波說不必,以後拿出真誠便行。王起潮還在軟磨,波波突然動怒:「沒看我還有老人在醫院么?」

轟走王起潮,波波的身子突然就有些僵硬,腦子也有點兒跟不上趟。半天,她伸開手,亮出那把汗津津的鑰匙。這鑰匙從醫院到現在,一直握在手裏。

一把讓歲月褪去不少色澤的鑰匙。

他真是要走了,波波忽然就這麼想。一股異樣的東西襲擊了她,她不可遏制,就在辦公室里放聲慟哭。劇烈的震顫讓她顯得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彷彿一個人的死去,即將抽空她的靈魂。她還算青春的軀殼,真的承受不起這份沉重。

這時候她恨起了樂文,那個對誰都不負責任的男人,以一種洗劫的方式,掠走她的身體,掠走她的心,讓她在這個冷漠的城市,以同樣的冷漠,回報著愛她呵護她無言地守候她的另一個男人。

風在刮,深圳的天空,同樣有風。

第二天,波波關停了公司,手下的員工除了留下一位應付王起潮外,其餘都派去找林星。她必須找到林星,興許只有找到林星,她的心才能好受些。

林星因波波而出走。

那天,也就是林伯久決計把公司徹底交給她的那個晚上,這個三口之家突然發生一場混亂。的確像混亂,波波到現在還這樣認為。林伯久把她喚進書房的時候,養女林星還在沙發上喋喋不休,她的意思無非兩個,一是要波波離開百久建材,也就是離開林伯久;二是她自己要辭職,再也不去那家韓國人辦的公司做什麼白領。林伯久讓波波把門合上,說想跟她認真談一次。波波合上門的瞬間,看見沙發上的林星正惡毒地窺視着她。

這孩子,波波當下心裏還這麼嘀咕了一句,可等外面的門爆出一聲脆響,她就意識到不妙。

「不管她,愛上哪兒上哪兒去!」林伯久憤憤的,臉上還燃燒着對林星的余怒。

林伯久指指對面的椅子,示意波波坐。

「波波,有件事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林伯久話說得很吃力,看來這事在他心裏的確沉了很久。

「說吧,林伯。」

「我想把公司交給你。」

波波震驚:「林伯,你這是……」

「我認真想過了,這次是徹底交給你。」林伯久頓了頓,目光在波波臉上停頓很久,見波波一臉怔然,接着道:「我老了,再也勞不得心,出不得力。」

「林伯——」

「你別打岔,聽我把話講完。」林伯久努力着擺了一下手,他害怕聽到拒絕,波波看他抖得厲害,臉色也因此暗下來。波波倒了一杯水,遞給林伯久。

「謝謝。」無論波波做多小一件事,林伯久總要說一聲謝。

「想想這些年,公司一直就在你手上,它能發展這麼快,多虧了你。」

「林伯你別這麼說。」

「波波,我是真心感激你,感激上蒼,把你這麼聰明能幹善良賢惠的女孩子送到我身邊。」林伯久激動了,他的身體不容許他激動。他發出一連串咳嗽,這些日子他總是咳嗽個不停。波波趕忙給他捶背,林伯的咳嗽是很嚇人的,每次都讓波波提心弔膽。

林伯終於緩過一口氣,非常吃力地道:「我怕是不行了,這些日子我常常做噩夢,一個人死前大約就是這樣。」林伯久的聲音還在繼續,波波突然抱住他,哽咽得說不出話。

那個晚上林伯久再沒說什麼,他的身體不容許他繼續說下去,咳嗽過後便是劇烈地喘,吃了救心丸也沒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波波又哭成了淚人兒。那段日子,波波的眼淚真叫多,這個風裏浪里錘鍊過的女人,忽然間變得那麼脆弱。林伯久忍不住把手撫在波波臉上,這是他第一次觸摸波波,波波順從地依在他懷裏,像一隻眷戀主人的貓。林伯久的手顫動着,像是要把什麼表達出來,卻又力不從心,落在波波臉上,就成了一波一波的痛。後來,波波把整個身子鑽進林伯懷裏,臉緊緊貼住他胸脯,她失去了思想,腦子裏空空如也,唯一想做的,就是依住他,永遠地依住他。像女兒深愛着父親,又像捨不得棄開他的小情人。總之,那晚他們就那麼依偎著,除了眼淚,便是毫無規則的心跳。

如果不是林星突然闖進來,那晚他們很可能會偎到天亮。那份感覺真是美好,令波波一輩子都刻骨銘心。可是林星進來了,「砰」一聲,屋子裏美好的空氣被掃蕩一空。

那個晚上的一切,也因此在波波腦子裏定格。

林星的嘴唇抖著、顫著,她一定是被眼前這一幕驚住了,一定是被眼前這一幕嚇壞了。多麼可怕的一幕啊,她一定是這麼想的!她的臉在變形,先是抽搐,而後扭動,臉色也在複雜地變化著。大約,她不會想到,波波真會把身子交給自己的養父,會像小女人撒嬌一樣賴在父親懷裏。但波波確實是這樣。林星在門口站了半天,雙手都響出了憤怒的聲音,他們還沒分開。波波的身子還在父親懷裏!父親呢,不,他不是父親。那一刻,林星真就這麼想。那他是誰呢?此後無數個日子,林星陷入了茫然,但她終究沒能搞明白,波波為什麼會這麼對她,為什麼會?

砰!她憤怒地摔門而去,將她看到的一切牢牢關在屋子裏,關在記憶深處,黑夜深處。拎上自己的行李,走了。

林星走得決絕,一絲挽留的餘地也沒留給波波。等波波震醒,衝出屋子,衝下樓,黑夜已把啥也掩去了。波波在空蕩蕩的街巷裏站了好久,然後返身回來,等她再次走進書房,林伯久已倒在地上。

林伯久住了一段時間的院,算是再次從死神手中掙脫了回來。可這個家的氣氛卻已不再,林星把一根魚刺嚓地折成兩半,分別卡在了她跟林伯的呼吸道上。波波知道,那晚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這個家,算是徹底裂了。

迫於無奈,波波不得不找來護工阿蘭,想藉此緩和一下無處不在的危機。

波波扔下林伯,突然地回到內地,回到樂文身邊,其實有一大半是因了林伯。只是,波波從不把這些說出來。說出來又能頂什麼用呢,林伯一生有那麼多缺憾,難道她都能補給?

考慮到林星,波波也想永遠地逃開深圳,逃開這個讓她心煩意亂的地方。她甚至想,只要樂文一句話,她是情願留在他身邊的,哪怕他不娶她,哪怕他隨便將她安置在一個什麼地方,只要不讓她回深圳,她都會答應。

可樂文自始至終就沒有安置她的意思。

波波算是徹底清醒,樂文這一生,是不可能離開司雪的,別的女人,只不過是他空虛時的填補品。

多麼可惡的男人!

6

林星還是沒有消息。

尋人啟事貼了無數張,大小媒體包括電視台全都發了啟示,重獎尋覓線索,線索卻像一根放出去的繩子,一頭握在波波手裏,一頭,永遠飄着令人焦躁的未知。

這天波波剛趕到醫院,就聽林伯久奮力喊:「別丟下我,波波,別丟下我,我不要走……」

阿蘭說:「林伯老是這樣,有時喊你,有時喊另一個人。」

波波一把抓住林伯的手:「我在,林伯,我在……」

「他聽不到的,他的耳朵早就聽不見聲音了。」阿蘭又說。

「他聽得到,一定聽得到,林伯你聽到了么,我是波波,我是波波啊。」

林伯久掙扎了一陣,平靜了,死去一樣。

阿蘭嘴動着,還想告訴波波什麼事,波波搖搖頭,示意阿蘭什麼也甭說。過了一會兒,她道:「你去外面轉轉吧,我想單獨陪一會兒林伯。」

阿蘭掉過身,抹了幾滴眼淚,出去了。波波坐下來,靜靜坐在林伯久身邊,目光一動不動盯住林伯那張瘦得不見型的臉。

過了一會兒,醫生進來說:「我們給他用了一種新特葯,美國進口的,估計這段日子不會有問題。」

「他的聽力,真的沒了?」波波不敢相信地問。

醫生點頭,同時又告訴波波:「不但聽力,病人現在完全處在未知狀態,他可能會說話,但對這個世界,是沒有一點兒感應的。」

「我不信!」波波差點兒就失聲,一看醫生沉重的臉色,她黯然垂下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他沒了聽力,沒了知覺,我可怎麼辦啊,林星又找不到,那麼大一個攤子,到底該交給誰?

晚飯是在醫院吃的,護工阿蘭那陣兒離開病房,徑直回了家,她想趁這個機會,給波波做頓飯。阿蘭的記憶里,自從林伯久住院,波波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

阿蘭的家在離市區很遠的郊區,要說這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幾年前她丈夫病了,為給丈夫治病,她將市區的房子賣了,搬到郊區住。阿蘭提着飯走進來時,飯還熱著,這麼遠的路,真想不出她把飯盒藏在哪裏。波波感激地說:「謝謝你了,阿蘭姐,要不是你,真不知道這日子會亂成啥樣。」阿蘭說:「心放寬點兒吧,好人自有好報,林伯他不會有事的。」嘴上這麼勸慰著,心裏,卻一點兒也不敢輕鬆。波波沒再說啥,低頭吃起飯來,她真是餓了,這些日子,飢一頓飽一頓,林伯再不出院,怕是她也得跟着住進來。

吃完香噴噴的家常飯,波波想小睡一會兒。相比吃飯,她的睡眠更是不好,常常是躺在床上,腦子卻晃兒悠兒,不知要飛哪裏去。阿蘭說:「你躺下,我給你按一會兒頭。」波波乖乖地躺下,阿蘭的手指便在她額上輕按起來,真是沒想到,阿蘭的指法很好,不一會兒,波波便在享受中睡了過去。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電話突然叫起來,波波驚起身子,一把抓過電話,就聽有個員工說,他在「貴婦人」酒吧看見了林星。

「真的?」波波心頭一喜。

對方肯定了一句:「是林星,我不會看錯。」

「你等著,我馬上趕過來。」

接完電話,波波跟阿蘭交代了幾句,急忙就朝長坪街趕去。

波波趕到時,長坪街已一派神秘。

這條被稱作異戀空間的街道天一黑便罩滿神秘,空氣里都是另類味兒。叫做「貴婦人」的酒吧是這兒的貴族樂園,十分有名,出入者大多是一些地位和身份特殊的婦人,當然也有慕名前來者。波波早就聞知「貴婦人」的大名,卻一次也沒進去過,她知道這不是普通人來的地方,更不是像她這樣的女人來的地方。這裏面,據說名堂多著呢。今兒個,她是不能不進去了。門口徘徊了一會兒,一咬牙,硬著頭皮就往裏走。

「貴婦人」就是「貴婦人」,剛穿過長廊,一股陌生而又緊張的空氣便朝波波撲來。這是怎樣一種空氣啊,吹得人心裏嗖嗖的,又壓得人步子都邁不動。波波站在廳子拐角處,傻兮兮往裏張望。廳子裏燈光迷離,氣味怪異。設計別緻的情人椅隱藏在冠狀形的花盆後面,搖曳的燭光下是一對對粉紅的臉。身材頎長體格健美的服務生手托果盤,穿梭在光線幽暗的甬道里。波波想起外面對「貴婦人」的一些傳聞,心裏一陣陣發緊,鬆弛不下來。後來她大著膽子,給一位年輕英俊的小男生塞了幾百元錢,這才裝作尋覓獵物般再往裏走。

酒吧很大,這樣的廳子嚴格來說根本不能叫酒吧,它比公共舞廳小不到哪裏。曼妙的鋼琴曲下,着裝性感的婦人們露著一雙雙如飢如渴的眼,望穿秋水般瞅著門洞。門洞裏偶爾閃進一兩張年輕男人的臉,廳子裏的空氣便嘩地流動起來。也有人早已有了獵物,此時正在紅酒的搖曳中卿卿我我。波波終於明白,這兒是一個色慾的世界,男人和女人,各取所需,也許有愛情,但絕不光明。舞池裏幾對影子在晃,那不是跳舞,忘情的姿勢讓人想起一種叫嗎啡的藥品。穿過第二條隱秘的甬道時,波波眼睛一亮,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不是林星,一束嬌艷的玫瑰遮住的,竟是馬才!

馬才目光深處,一位約摸四十齣頭的婦人正叼著一支雪茄,煽情地沖馬才吐著煙圈。

她吐煙圈的姿勢很優雅,也很老到,吐出的煙圈連成一串,幽幽然朝馬才而去。

這個地方竟能看到馬才!波波吃了一大驚,逃也似的離開,這一發現讓她心暗了許多,她再一次想起病中的水粒兒,想起她可憐的朋友。

「貴婦人」酒吧沒能找到林星,那個英俊的小男生看過照片后,再三搖頭,說這兒每一張臉他都認得,這種骨感美人他見一眼便忘不了。

骨感美人。波波記住了英俊男生對林星的誇獎。

可是她能到哪兒去呢?那個叫李亞的年輕職員再三保證,他絕不會看錯,的確是林星,親眼望見她進去的,只是礙著這種地兒,他不敢跟進去。

難道「貴婦人」還有別的去處?

波波不想放棄,她相信李亞說的是實話。在百久建材,要說波波能信得過誰,還就一個李亞。第二天她求到過去一位客戶門上,托她無論如何打聽一下。很快,那位叫姚姐的中年婦女告訴波波,林星的確不在「貴婦人」。「像她那樣年輕漂亮的,不會去那種地方。」姚姐說。「怎麼可能呢,李亞明明看見她進去了?」波波還是不甘心,見姚姐搖頭,她更急地問:「『貴婦人』有沒有別的出口?」姚姐笑了一下,略帶神秘地道:「出口倒是沒有,不過你看到的是公共廳,『貴婦人』還藏着暗室,那可不是輕易能進去的。」

「暗室?」波波越發驚訝,不過希望也跟着冒出來。當下,波波就要急着去長坪街,姚姐輕輕捏住她的手:「急什麼,又不是你親妹妹。再說了,『貴婦人』要到晚上才營業。」

波波泄氣地坐下,從姚姐手裏把手抽回來,姚姐這種捏法,她受不了,燙在她臉上的目光,更讓她發臊。她知道姚姐是常出入那種地方的,在那個圈子裏,姚姐算個人物,很傳奇,荒唐的事兒也不少。如果不是為了林星,波波是絕不敢單獨約姚姐到這種僻靜地方的。

不管怎麼,姚姐的話還是勾起波波一陣遐想。要說她跟林星,八竿子打不著,林星是死是活,犯不着她急。可偏硬是放不下,總覺心的某個地方被她扯著,拽一下就痛。

關於林星,還未見面時就種在了波波的腦子裏。跟林伯久火車上奇遇的那次,他們談得最多的,就是林星。是在那個叫河都的醫院裏,林伯久從死神中掙扎過來,話匣子便關不住,他說我家林星跟你一般大,卻遠沒你出息。當時波波並不知道林伯跟林星的關係,還以為他們是親父女。後來見了面,才發現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

波波跟林伯久認識時還不到三十,準確說是二十八,長得年輕,一張嫩臉替她掩去了不少歲月,讓人誤以為她還是個女孩兒。可林伯久還是讓女兒叫她姐,林星也真叫了,第一次喚得還很甜。林星的樣子就更小,細高的個兒,身材魔鬼般的好看,好得讓人嫉妒,唯一的缺陷便是左眼皮下有顆黃痣,破壞了一張美臉。一次波波建議:「要不做了它?」林星驚訝地說:「你也嫌棄它?」說着就要拿刀,真要把它剜下來,嚇得波波一把抱住她:「你瘋了啊,我只不過說着玩玩。」

「玩?以後少跟我說着玩!」

林星突然拋下她,一怒而去。

林星就是這脾氣,按林伯的說法,到現在還摸不透她,她腦子裏有霧,有時又是zha葯。

至於她跟林星到底誰大,說不準,林星忽兒說她二十八,忽兒又說她應該三十。林伯久說撿到她的時候,眼神像是七八歲,身子卻只有三歲小孩大。大約林伯久給林星的年齡,就是按三歲算起的。

兩個陌生的女人和一個獨身的男人,這就是他們的家庭。現在一個昏睡,一個又滿世界找不着,波波不急才怪。

真正進入「貴婦人」暗室,已是一周后,這一次幫波波的居然是王起潮。世上的事就這麼怪,想不到「貴婦人」酒吧的老闆是王起潮的表妹,也是一個風裏浪里闖過來的女人。

「你進那種地方做什麼?」王起潮一開始還懷疑,不想幫她。弄清是為了另一個女人,這才跟表妹打電話,說是有個朋友想看看裏面。表妹很不開心地說:「要加入可以,隨便看看,我這成了什麼地方?」

「她有點兒變態,你別理她。」王起潮怕波波多心,寬慰道。才隔了幾天,王起潮已判若兩樣,對波波的事格外關心,尤其是聽說了林星的事,他比波波還急。

「得想法找到她,要不然,林老闆這個坎兒還真過不去。」王起潮真心替波波發急。波波感激地看他一眼,她是有點兒錯怪他了,想不到他還是個熱心腸的人。

等跟着王起潮走進「貴婦人」,波波暗中觀察,王起潮表妹那張臉並沒她想像的那麼可怕,只是這個女人總是拿怪怪的眼神盯她,讓她很不自在。

林星真的不在。他們找遍了所有地兒,並沒看到林星的影子。波波很是失望,李亞會不會真的把人看錯了?

疑惑間,就聽王起潮的表妹又一次發誓道:「這兒絕沒這個人,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無中生有!」從進來到現在,同樣的話她已說過不下五遍了,每次說完,總要拿眼剜上一眼王起潮。波波感覺他們的關係有點兒怪,不像是表兄妹。

王起潮不甘心,懷疑地盯住他表妹:「怎麼可能呢?」

他表妹猛然就不高興:「你要我說幾遍才信?!」說着,目光轉向波波,波波被她盯得不好意思,索性將頭扭開。他表妹大約也是被他們的固執激怒了,挖苦王起潮道:「好啊,你現在真是前擁后抱,活出人了,要不要我給你們開個包房?」

這話實在過分,波波臉一陣赤紅,轉身離開了。

儘管討了沒趣,「貴婦人」還是讓波波長了見識,姚姐所說的暗室其實就是豪華包間,奢侈靡華不說,裏面充斥的那股味兒,更是了不得。

波波忘不了那味兒。

幾天後,波波死了心,再也對「貴婦人」不抱指望。還是王起潮說得對,一個人真要躲起來,你就是打上探照燈,怕也找不到。

那天跟王起潮分手后,波波揣著一顆失落的心,來到醫院。林伯睡得很沉,護工阿蘭也在打瞌睡。波波兀自站了一會兒,輕坐在床頭,心裏沖林伯道:「林伯,我儘力了,可她就是不來看你。」坐了一會兒,她將目光投向窗外,心裏一遍遍問自己:「我們到底錯在哪裏,林星,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夜晚的醫院很靜。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波波忽然接到內地一位女友的電話,女友在電話里說:「波波,司雪出事了,這下,你跟那個大作家可有希望了。」

「出了什麼事?」波波忍不住就問。

「還能是什麼事,橋塌了,紅河大橋,死了好幾個人呢,這下司雪脫不了干係。」女友幸災樂禍。這也是一位有口無心的人,以前波波在內地,曾跟她一間屋子裏住過幾個月,兩個人屬於那種無話不談的密友。

女友還要說下去,波波卻「啪」地合了電話,生怕女友的話擊中她。合上電話半天,波波還是聽到一個聲音:司雪出事了,司雪她出事了!

波波抓起電話,恨不得立刻打給樂文。但她還是忍住了,她彷彿聽見另一個聲音:波波,千萬別幸災樂禍啊。

後來波波想,紅河大橋會不會是那個叫周曉明的工頭修的?如果是,司雪這女人的麻煩可就大了。

跟王起潮的合約就是在這樣混亂的心境下籤訂的,儘管波波有一萬個不情願,她還得咬着牙把公司做下去。簽完這天,波波答應了王起潮,跟他一起去吃飯。王起潮將地點選在離波波公司很近的大西北餐館,他說還是吃西北菜過癮。波波無所謂,吃什麼對她來說沒一點兒意義,她只是禮節性地給王起潮一個機會,之前王起潮已請她好幾次,都被她拒絕了。

這天的王起潮打扮得格外精神,蘋果牌T恤衫,老爺牌休閑褲,襯托得他一下年輕了許多。相比之下,波波就顯得憔悴,還帶那麼一副老相。

「你這是有意讓我顯丑啊。」波波從頭到腳盯着王起潮看了幾遍,心裏很不舒服地說。

剛剛坐下的王起潮趕忙站起:「波波小姐要是不喜歡,我立馬去換。」

「笑話,我喜歡?你把我當什麼了,以後少叫我小姐,聽着不舒服。」波波顯然還處在一種情緒中,焦躁、煩悶,心上像是爬滿了毛毛蟲,對王起潮的熱情一點兒也做不出響應。王起潮也不計較,只管殷勤地服侍著,看不出他有什麼不良動機,露出的笑也乾乾淨淨的,比最初留給波波的印象好多了。

可這又能改變什麼呢?波波心裏,始終還是惦著林伯久的,白日裏林伯久又有過一次危險,阿蘭甚至把壽衣都給他穿上了,可他又奇迹般活了過來,而且還衝波波張了張嘴。

「凡事想開點兒,別把自己搞得太緊。」王起潮突然安慰起她。

「你懂什麼,誰要你來管!」波波無端地就發了火,「啪」地扔了筷子,「別以為跟你合作了,就有權對我說三道四!」

王起潮吃進去的蝦又吐出來,心裏發着感慨,一個人如果連好話壞話都聽不懂,那她不是成心臭你就是在有意作踐她自己。

過了一會兒,他耐上性子說:「你別不愛聽,就你這點兒事兒,還能算事兒?」

「不吃了,我走!」波波「騰」地起身,伸手拿包。

王起潮忽地拉下臉:「你走,跟你吃飯真是沒勁兒!別以為我在討好你,除了生意,我還真沒多想。」

「你什麼意思?」波波讓王起潮刺痛了,尤其他最後一句話。她回過身,「啪」地將包摜桌子上,濺起的飯菜染了王起潮一臉。周圍的目光聚過來,波波這樣子讓人多想。

「看什麼看,沒見過兩口子打架啊?」王起潮冷不丁站起來,沖四周一吼。這頓飯是沒法吃下去了,提了包,架起波波就走。波波甩了幾甩,沒甩開,愣是讓王起潮架出了飯館。

外面不知啥時已下起了雨,雨聲嘩嘩,打在心上卻成了另種節拍。波波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她對自己今天的失態很惱火。「對不起,讓你難堪了。」雨中沉悶良久,她終於向王起潮道歉。

王起潮嘆了口氣,想說什麼,沒說,伸手為波波攔車。

波波沒理,騰騰騰邁著步子先走了。王起潮緊追幾步,攆上她:「坐車回去吧,別淋感冒了。」

「要回你回,我想在雨中走走。」波波說,聽不出她是在慪氣還是故意拿自己做懲罰,女人就是這樣無常,王起潮心裏叫着屈,人卻小心翼翼陪在她後面,兩個人淋著雨,各揣心事地往回走。快到公司的時候,王起潮終於打破沉悶:「波波,別讓一件事就把你的腳步絆住,人要是讓痛苦拽得太牢,是容易迷失方向的。」

「你還在說教,有意思么?」波波的心情本來已好轉,她喜歡雨中漫步的感覺,以前跟林伯也是這樣,只要有機會,兩人就跑到雨中來,淋成落湯雞也不怕。剛才她還有種幻覺,似乎陪她一起走的,不是王起潮,而是林伯。王起潮一句話,把她的幻覺全給攆跑了。

王起潮恨恨地剜了波波一眼,天下竟有這樣不識趣的女人!

「算我自討沒趣,你接着走吧,我要回去了。」說完,扔下波波,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走了。

波波怔然,沒想到王起潮會真的拋下她,望着王起潮的身影漸漸在雨霧中消失,身子突然一片空落,腿也邁不動了。

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能變成這樣?

7

不幸降臨的這個傍晚,波波獨自來到長坪街,她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撞見林星,她真是丟不下她,無論如何,得把她追回來。波波有種不祥的預感,林伯不行了,堅持不了多久,說不定是明天,也說不定是今天。林伯絕不能孤零零地離開,怎麼也得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

長坪街充斥着怪味兒,這怪味一半來自街道,一半來自波波內心。也不知怎麼,波波已對這種混雜在空氣和形形色色的女人中間的粉色異味有了認同,甚至暗暗地有那麼一點兒迷戀。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波波自己也覺羞愧,但她真是抵擋不住。站在街上,被一層接一層的粉紅浸漫、包裹,望着神神秘秘走進長坪街走進「貴婦人」的那些女人,波波體內忽然湧出一股異樣,這異樣漫到心上,就成了另一種浪,想逃避想沉淪的浪。是的,很多時候,波波真是想逃開這個世界,沉淪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但她又知道不能沉淪,波波害怕極了,卻又不想走開,她就那麼站着,一雙眼滿是迷離。夜色漸濃,閃爍不定的霓虹越發將街道映得多姿,長坪街已在向她發出召喚,那召喚是一種氣息,很氳氤,很誘惑,似乎兩條溫柔而修長的手臂,緩緩朝她伸來。波波搖搖頭,想把這幻覺趕開,想讓自己變得堅定點兒。她是來找林星的,她這麼提醒自己。可是,可是……

就在波波讓浪一般的粉紅氣息蠱惑,漸漸失去理性,禁不住抬腿朝「貴婦人」去的一瞬,手機響了。波波震醒,一看是護工阿蘭從醫院打來的,腦子立刻清醒許多。「是我。」她沖電話叫了一聲。

「波波你快來,林伯他……」

「林伯怎麼了?」

「波波,林伯他怕是要走了,我……我……」阿蘭說着已哭出了聲。一盆涼水從天空澆下,波波打個寒噤,掉頭就往站點處跑。

躍上車的一瞬,她清楚地聽見自己喊了一聲:「林伯——」

這時候一個影子嘩地閃進她的眼,乳白色的吊燈下,粗大的大理石柱邊,邁著裊裊的步子往裏去的,不正是林星?

醫院裏空氣格外緊人,波波撲進病房的一瞬,醫護正在給林伯做急救。兩名護士按著林伯的胸,一名男醫生正在給林伯做人工呼吸。護工阿蘭縮在一邊,瑟瑟發抖。

「林伯,林伯——」波波叫着就往前撲,後面進來的護士搶先一步攔住她:「對不起,病人情況危急,家屬請先出去。」

「我不出去!」波波一把推開護士,撲到了林伯身邊。

林伯面容慘白,雙眼緊閉,跟死去一樣。波波的心猛就翻過,撲在林伯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做呼吸的男醫生只好中止。「讓開!」他衝波波喝了一聲,見波波還是要死要活的,抱着林伯不丟開,男醫生來氣了,沖護士說:「把病人抬到急救室!」

林伯被他們抬走了,護工阿蘭死死地拽著波波,不讓她干擾醫生的治療。波波後來才知道,林伯是突然昏死過去的,傍晚時分,他的心跳還正常,醫生查完病房,還放心地跟阿蘭說:「最近幾天不會有危險。」誰知醫生走了沒十分鐘,他的脈搏便沒了。阿蘭一看儀錶不動了,跑去就叫醫生,醫生正在為另一名病人施救,一聽林伯沒了脈搏,急救室都來不及進,就在病房緊急搶救起來。

病房裏忽然安靜下來,死一般的寂。波波已停止哭泣,目光獃滯地望着阿蘭。阿蘭被剛才那一幕嚇壞了,心還在撲撲跳。「波波,我怕——」過了半天,她說。

波波默默伸出胳膊,攬住阿蘭,兩個人就那麼坐着,坐在窗戶下,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樓道里不時有人穿過,步子匆匆,護士拿着葯在跑,有醫生的叫喊聲響起。波波分不清他們是在救林伯還是在救另一位急症患者,總之,她聽到了死亡的腳步聲。

那麼急,那麼快。

波波眼前再次出現幻覺,彷彿她在火車上,跟她說話的,是林伯。那是若干年前的一次遠行,黃昏籠罩了大地,也映得車廂內一片昏暗,燈還沒開,林伯的影子有些朦朧。「我叫波波。」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阿蘭的啜泣聲再次響起,這個無助的夜晚,是護工阿蘭的抽泣一次次把她拉回現實,拉回到醫院。她眼前一次次閃著跟林伯的過去,那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子,似乎從來就沒完整過。日子裏的她跟林伯,也是一些碎片,透明,模糊,辨不清顏色。但確實是她跟林伯。兩個人忽而奔走在提貨的路上,忽而又出現在客戶面前。更多的,卻是在江邊,在沙灘,在細雨蒙蒙的夜晚。街道幽長,深不可測的街道,無限拉長着他們的身影……

後來她想起那個夜晚,林星出走的那個夜晚。那是多麼溫馨多麼富有詩意的一個夜晚啊,波波偎在林伯懷裏,她肩上滑動着一雙男人的手,有力,溫暖,充溢着愛。那雙第一次搭在她肩上的手,以一種細軟而又磁性十足的方式,在她肩上慢慢地滑動,滑動……

她記起一些細節,是她主動把頭抵過去,抵進他懷裏。她記得他是抖過的,像突然擁有了一份幸福,惶恐,不安,卻又不敢棄開。那雙撫在她肩上的手,突然停下來,發出一片細碎的顫。是顫,她能感覺到,很清晰,她感覺自己要在那片細碎的顫聲里化開,棉花一樣變得沒有重量。她閉上了眼,閉得很幸福,好像還輕輕呀了一聲。然後,然後她就真的變成了一團棉花,鋪展在他胸前……

棉花般的夜晚。後來她給那個夜晚下了這麼一個定義。

那樣的夜晚是樂文不曾給過她的,也給不了。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也給不了,那個夜晚令她感動,令她陶醉,也令她……

想入非非。後來她想起這個詞。她沒有害羞,真的沒有,那樣的夜晚怎能害羞呢?

那個夜晚她的面色很紅,潮紅,濕紅,一團一團的紅盛開着,擴展着,無邊無際。

後來,後來她就大著膽,抱緊了他。

林伯想推開,卻把力用反了,兩個人便緊緊地相擁著,直到林星推門進來,直到林星爆炸似的叫喊出一聲,他們仍然沒有分開。他們不想分開。

那個夜晚被林星打碎了,打碎之後,就再也沒有粘起來,有些東西碎了是不能粘的。比如那份怪怪的感情。

波波承認那感情有點兒怪,怪得她也分辨不清,是依戀他,還是……林伯自此墮入黑夜,這一點波波能肯定。或者他一直在黑夜裏,是那個夜晚帶給他一線光明,眼看他要看到日出了,林星卻闖進來。

林星她怎麼能闖進來?這孩子!

病房門「啪」地被推開。波波驚得猛從阿蘭懷裏彈出身子,幸福的回想,讓她錯把阿蘭當成了林伯,差點兒就……

「林伯呢,林伯怎麼樣?」她彈起身,收起臉上一團淺紅,緊問道。

「準備後事吧。」醫生長著一副冷冰冰的臉,他的聲音格外殘酷。

「不要——」

棉花碎了會是什麼樣?

人們陸續走進來,有病友,有患者家屬,也有聞聲趕來的百久公司的員工。

死神降臨的那一刻,波波只覺腦子裏轟一聲,碎了,什麼也碎了,夜晚,白晝,黃昏,大海,沙灘,全碎了。她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腦子裏盛開一大團滲血的棉花。

等她再次醒來,就成了另一個人,沒了淚,沒了痛,也沒了懼怕。

她指揮着眾人,把林伯久抬往太平間。她親自護著林伯的頭,生怕有誰不小心,驚動了這位老人。月兒高懸,映得醫院一片明凈。雨後的草坪,濕漉漉的,水珠兒還在草尖上跳動。踩在草坪上,波波感覺自己的心已隨了林伯去,有那麼一瞬,她抬着林伯的手忽然軟下去,感覺整個人都飄飄忽忽,像在雲彩里走。快進後院時,護工阿蘭突然呀了一聲,驚得大家全都回頭看。波波這才從妄想中醒過神,聲音低沉地說:「腳下小心,林伯是受不得驚的。」

等安頓好林伯,往回走的時候,阿蘭顫著聲說,她看見了林星,就躲在樹后。

波波啥也沒說,像是沒聽見。她現在不想提林星,真的不想。她腦子裏不斷迴響着林伯久說過的一段話:「一個人的離開遠比他的到來寂寞,誰也沒法拿自己的死跟出生比,其實人不過是一滴露水,生和死都不值得驚訝。」

露水。

棉花會不會成為露水?

站在空蕩蕩的夜空下,波波覺得自己就是草尖上的一顆被人丟棄的露水。

一股子淚水湧出來,在這沒人陪伴的夜晚,波波終於放開聲大哭了一場。哭完,覺得心裏好受許多。她知道,這個時候,她還不能脆弱地倒下去。

追悼會定在第三天,這是林伯生前特意叮囑了的。發病的前一個晚上,林伯似乎已意識到自己不久於人世,他將波波喚到身邊,再三叮囑,他要按老家的習俗,放夠三天再上路。之前波波已派人去過一趟甘肅,林伯在那邊已沒了幾個親人,唯一的姨姥姥還是個聾子,並且已老得走不動路。林伯的父母在他被下放到夾邊溝那年,就讓村裏的人給斗死了。

王起潮聞訊,第一個趕來,他打理起這種事兒來真是在行,啥都不用波波操心。波波呢,心裏雖是較著勁兒,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將林伯的後事辦得體體面面,真到了現場,卻心亂如麻,除了流淚,再就是發獃,平日裏的幹練一點兒也沒了。過了一天,她跟王起潮說:「你幫幫我吧,我想讓林伯走得好一些。」王起潮答應了她,主動挑起擔子,替她張羅起來。

喪事辦得簡樸而隆重,兩天後,林伯平安上路了。看着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波波心懷感激地問王起潮:「你哪兒學來的經驗?」王起潮默了一陣,沉沉道:「我親手埋過三個親人,父母,還有妻子。」

波波的心猛地沉下去,她被王起潮的話壓得喘不過氣。

原來他……

追悼會過後幾天,護工阿蘭再次神經兮兮說,開追悼會時她看見一老婦人,六十多歲,一直躲在殯儀館外抹眼淚。

「這有什麼稀奇的?」波波嗆了阿蘭一句,她現在懶得聽這些,林伯一走,等於是把她大半個世界帶走了,她沉在悲痛里,打不起精神。阿蘭又說:「稀奇倒不稀奇,不過我還是覺得,她有點兒怪。」

波波這次沒責怪阿蘭,她想,一個人不可能什麼也不留下,他在世上走一遭,多少也能落下一點兒痕迹。況且林伯本身就是個身世複雜的人。

都怪波波,她應該把阿蘭的話當回事,可惜她粗心了,等後來意識到老婦人很可能就是林伯一生尋找的人時,她卻沒了影。

波波後悔得要死。

恰在這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公司二分部經理鄭化突然失蹤,連續幾天找不到人影。波波本打算跟鄭化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先把公司撐起來,好讓她能夠騰出時間,繼續去找林星,鄭化一失蹤,她這邊就全亂了。

據二分部員工講,追悼會那天鄭化還在,很悲痛,第二天早起便沒了人影。

跟鄭化一同失蹤的,是二分部所有賬目,還有幾家客戶預交的一百多萬訂金!

波波驚呆了!

二分部在西郊,具體負責城郊的業務,相當長的時間,二分部的經營是獨立的。這是林伯的主意,他對鄭化,就同自己的兒子一樣。

鄭化三十歲,比波波年輕,但在百久的資歷卻比波波深。他從二十歲便跟着林伯久,蹬三輪車給工地送貨,百久的今天,有他一半汗水。

可他為什麼要捲款而逃,而且是在這種時候?

如果是缺錢,完全可以跟林伯提,一個將死之人是不會把錢財看得太重的,況且林伯又那麼愛他。

波波除了震驚,腦子裏沒一點兒有用的想法。她不停地在紙上塗來寫去,最後一看寫的竟全是林伯兩個字。

公司的意見迅速形成兩派,一派主張立即報警,那可是一百多萬啊,有人還在欷歔。另一派顯得溫和些,說先找找看,說不定他拿着錢替公司辦事去了。

辦事?有這麼辦事的么?賬呢,賬本怎麼解釋?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來議論去,目光全轉向波波,等她表態。

「別吵了,求你們別吵了!」波波突然掀開桌子上的東西,雙手抱頭,痛苦得不成樣子。半天,叫李亞的年輕職員勸走了員工,輕輕遞過來一杯水。波波抬起頭,無助地望着李亞:「你說,他真的會捲款潛逃,他就一點兒不怕警察?」

李亞避開這話題,憐惜地說:「波波姐,你都兩天沒吃東西了。」

一陣飢餓感湧來,波波這才想起自己真是兩天沒吃過東西了,從得知鄭化失蹤的那一刻,她便像卷進旋渦的石子,再也由不得自己。「李亞,我餓了,幫我弄點兒吃的吧。」波波的聲音有幾分可憐,這個孤獨的女人,還沒從失去林伯的悲痛中走出,就又被鄭化弄得焦頭爛額。

不大工夫,李亞捧來一份外賣,還有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吃吧,吃飽了才能對付。」

年輕的李亞在波波心裏一直是個孩子,誰知在這關鍵時候,他卻像兄長一樣給她安慰。波波聽話地端起牛奶,吃飯的樣子就像個飽受委屈的小女孩。

連着數日,鄭化毫無音訊,幾家跟二分部簽了合約的公司聞風找上門,衝波波大吵大鬧,波波一時內外交困,百久公司遭遇了空前的危機。波波一邊應付著上門索債的客戶,一邊在心裏緊急思忖對策。

到底報不報案?不報,她可要承擔隱瞞的責任,一旦追究起來,她跟百久都脫不了干係。鄭化拿走的,都是客戶的貨款啊。報,鄭化這輩子就完了,波波真是不忍心。

夜幕再次落下的時候,波波忽然想,要是林伯活着,他會咋樣?他會把鄭化推進法網么?那可是他手把手帶出的徒弟啊,如果不是因了她波波,現在坐在這位置上的就是他鄭化。

波波矛盾重重,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世界這麼大,竟沒一個人幫她!

王起潮來的這天,波波的辦公室擠滿了人。

王起潮這段日子不在深圳,他去了外地,一回來便聽說鄭化的事,不敢耽擱便跑了過來。一看滿屋子是人,都在衝波波大呼小叫,王起潮先沒吱聲,躲在一邊聽。等聽清原委,他站出來道:「大家先不要急,這麼大吵大鬧不是辦法。」

沒人理會他,屋子裏的人都在急自己的錢,生怕鄭化不回來,這錢就被騙了,非要逼波波表態。波波好話說了一大堆,不頂用,他們逼波波承諾,哪一天能把錢還他們。波波現在哪有錢啊,百久的家底她清楚,錢要麼壓在貨上,要麼就被建築商拖着。一下拿一百多萬,哪有?

眾人認為波波是在賴賬,越發急了。王起潮又說:「大家不要逼好不好,事情總歸有個解決的辦法。」

「怎麼解決?」有人突然盯住他,問。

王起潮笑笑:「鄭化是跑了,可百久在,諸位是跟百久做生意是不?」

有人說是。

「那你們嚷什麼,百久又沒倒閉。」

「可我們不相信百久。」有人又嚷。

「不相信百久你們幹嗎把錢給鄭化?」

「那是以前,現在鄭化卷錢跑了,讓我們怎麼相信百久?」

「鄭化捲走錢是百久自己的事,你們的貨由百久負責供給,你們亂嚷一氣解決什麼問題?」

「我們要錢!」

王起潮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人們非但沒安靜,吵鬧得反而越凶。王起潮忽然就來了氣,扯著嗓子道:「不就跑了個鄭化么,有啥大驚小怪?想要錢是不,好,一個星期後來拿,我可把話說清楚,要錢等於是你們先毀約,按合同,要把違約金先扣了。」

吵嚷聲突然靜下去,誰也沒想到王起潮會表這個態,就在眾人疑惑的空兒,王起潮接着說:「大家都是百久的老客戶,百久剛剛經歷了一場大難,林老伯屍骨未寒,你們就忍心這麼鬧他的家底子?再怎麼說,也得給波波個喘氣的機會吧。百久的信譽想必大家都清楚,過去幾十年,百久坑過誰,騙過誰?這塊招牌是林伯久拿一生的心血立起來的,它不會倒,大家也一定不希望它倒。你們要是實在不放心,這筆賬我來認,到時百久拿不出錢,我王起潮拿。」

人們驚訝了,王起潮一番話,算是把他們心裏的焦急給壓了下去,裏面有認得王起潮的,也有跟王起潮合過伙的,心想他說話還算數,值得信賴。便靜下心來想他說的話。王起潮又說了幾句,勸他們離開:「還是走吧,這樣圍着,波波啥也幹不了,就算給你們還錢,也得她騰出空兒去找錢啊。」

波波的目光投過來,感激地望着他。王起潮一番好勸,算是把風波平息了,人們陸續往外走。王起潮將他們送下樓,好言安慰一番,讓大家放心,百久一定會按時供貨。

送走眾人,王起潮二番上樓,波波由衷地說:「謝謝你。」王起潮呵呵一笑:「你我之間,還說這些?」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波波對面,波波比前些天更瘦了,臉色憔悴,兩眼深陷,王起潮心裏忍不住就升起一股憐惜。連着發生這麼多事,也真夠她受的。

「你打算咋辦?」過了一會兒,王起潮問。

「我要是有辦法,還受這份窩囊氣?」波波顯出無助的樣子,眼裏,禁不住湧出幾滴淚。對眼前這個男人,忽然就生出一種怪怪的依賴感,或許,這種時候,也只有依賴他才能度過危機。

波波第一次用認真的口吻,將百久現存的危機說了出來。林伯一死,等於百久失去了方向,林星又遲遲不露面,波波一時半會兒真不知把公司交給誰。「不瞞你說,我真不想在百久做了,其實一開始,就是被逼迫的。」

她的話讓王起潮吃驚,要說這也是秘密,她跟林伯兩人間的秘密。她還是第一次把這秘密說出來,說給一個不太熟悉的男人聽。這個下午的空氣有些異樣,波波的內心更是異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這些說給王起潮聽。有些話,原想藏一輩子的,跟誰也不說,跟誰也不吐。可這個下午,懵懵懂懂中,就跟王起潮說了。

波波太想傾訴了。

王起潮聽着,忽然就想,這女人,深刻着吶,那雙眼後面,到底還藏着多少東西?轉念一想,她又太孤單,太無助。深圳偌大的天空下,跟她一樣孤苦無助的女人真是太多,那些深陷在商海慾海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遍體鱗傷?王起潮這麼想着,腦子裏忽然就閃出表妹的影子來。他緊忙搖頭,將那個影子驅趕出去,轉而安慰波波:「這麼着吧,你先別急着報案,報了也不定管用。給我幾天時間,我在公安還有幾個朋友,托他們打聽一下。」

波波順從地「嗯」了一聲。這聲「嗯」怪怪的,讓王起潮忽然就不自在。

幾天後,王起潮給波波打來電話,說他在廣州,開一個房地產研討會。波波聽了,頓覺掃興,原想他能帶來好消息,誰知……就在她打算合上電話的一瞬,王起潮突然問:「你知道鄭化跟林星的關係么?」

「鄭化跟林星?」波波像是被電擊一般,猛就彈起了身子。

「鄭化可能愛着林星。」王起潮又說。

「不可能!」波波尖叫一聲,王起潮的話嚇著了她,「怎麼可能,鄭化是誰,林星又是誰,況且……」

「怎麼不可能!」王起潮厲聲打斷波波,他想波波應該耐著性子聽他把話講完。果然,他這邊聲音一高,波波那邊就安靜了。他接着道:「波波你長個腦子,一個未婚,一個未嫁,怎麼能說沒可能?」

「這……」波波儘管一萬個不相信,王起潮的話,還是讓她恐慌了。

王起潮像是掌握了什麼似的說:「你那邊有個叫李亞的吧?」波波下意識地「嗯」了一聲。王起潮說:「這就對了,你把這小子喊來,他嘴裏有實話,其他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電話掛了很久,波波還是有點兒醒不過神,王起潮說得這麼肯定,難道……

不可能!她固執地搖了搖頭,再怎麼說,林星那點兒事她還是了解的,別人可以瞞她,林星不,林星瞞不了她,再說林星在感情上栽過大跟斗,她現在對男人毫無感覺,怎麼會跟鄭化?

等把李亞叫來,波波就徹底傻了。李亞先是吞吞吐吐,不肯實說,直到波波發了火,李亞才結結巴巴說:「鄭哥喜歡林星姐,很久了。」

李亞一直管鄭化叫哥,兩人私情很好。

「到底有多久,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怕是有十年了吧,不,具體多久,我也說不清。經理你別生氣,其實這事兒林星姐也不知道,鄭哥他……從沒敢表白過。」

「什麼?」波波吸了一口氣,怪不得呢。

「鄭化到底在哪兒,你是不是還有事瞞着我?」波波恨不得撬開李亞的嘴,將他肚子裏那些事兒全掏出來。鄭化喜歡林星,這事真夠荒唐。更荒唐的,是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長達十年竟不敢表白,天下竟有鄭化這種男人!

「鄭哥去了哪兒,我真的不知道。」李亞像是要哭,他被波波的火嚇著了,波波從沒這麼發過火。

波波沒再逼李亞,李亞真要是知道,是不會瞞她的,這點她還是很自信。

「你回去吧,這事跟誰也別提。」

李亞走後,波波漸漸平靜下來,光發火是不頂用的,急更不頂用,她得把事情儘快理出個頭緒。林星,鄭化,怎麼就一直沒想到這層呢?如果早一點兒知道,事情興許不會這麼糟。

……

林星的悲劇就來自於愛情,這是波波的看法。

波波跟林伯久認識那年,林星的愛情剛剛毀滅。那時林星讀碩士,導師是一位跟林伯久差不多年齡的長者,複姓歐陽。誰也不知道林星是怎麼愛上這位歐陽的,反正林星至死不說,怕是連歐陽本人也不得而知。後來得到的消息是,歐陽是位治學嚴謹的導師,課講得十分出色,深受學子們喜愛,學術方面也頗有成就。但這絕不是林星愛他的理由!跟林星生活久了,你自然會窺探到一點她對愛情的態度。波波後來找到的唯一理由是歐陽的放浪,一個年過半百又受人尊敬的導師敢拿着刀子跟大二學生在校園裏搶女朋友,這種事兒全中國怕也只有歐陽做得出來,但偏偏就是這點,卻招得不少花季女生為他瘋狂。世道要是發起瘋來,誰也擋不住。況且歐陽有妻有女,老婆是同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女兒又在該學院讀大三,憑這點波波便斷定,這傢伙是一頭稀有動物,手段遠在樂文之上,在老婆和女兒眼皮底下大行風liu之事,而且從不出事,這種故事只有小說里有。

林星是在論文答辯前一夜才把歐陽引到床上的,原來真是林星主動!

林星解釋說,是她一直沒有機會,要是有機會早就跟他做了,能拖到最後?波波信。林星不可能因為別的理由把自己拖這麼久。不過林星把一切想得太過美好,她完全忽略了歐陽這人的本質,陷入單相思的女人往往會忽略掉男人的本質,而男人的本質輕易不會在床上流露出來。

難怪林星那麼長時間沉淪在絕望中醒不過來。

果然,那天歐陽辦完事,很痛快地從林星身上下來,拍了一把林星嫩白的屁股,瀟灑地說:「你走吧,明天的論文我會給你最高分。」

林星傻眼了,傻得幾乎下不了床。天啊,她守了這麼多年藏了這麼多年就想把自己的初ye交給一個喜歡的人,且不說她兩年裏為這個老傢伙生過多少相思,動過多少情懷,也不說為了引起他注意她咬着牙發着狠聽過他多少堂壓根兒就不愛聽的課。至少,他該對身子底下那攤鮮亮的紅表示點兒什麼吧。沒有,啥也沒有!他就像上了一趟公共廁所,甚至連入廁費都懶得交,而且還大言不慚說什麼高分。媽的,本小姐圖你的高分?本小姐壓根兒就不想上這學!林星怒了,歐陽這老傢伙大約從沒遇過發怒的女人,更沒遇過一怒起來便想殺人的女人。

林星猛地從床上跳下,一頭撞向歐陽。歐陽正在提褲子,壓根兒就沒防範,他剛想說句什麼,林星已狠狠咬住了他,不是別處,正是歐陽引以為豪的本錢。

我讓你把女人不當人!林星呸了一口,吐出一嘴血污,她還算清醒,沒徹底咬下來,為一個畜生級的老男人坐牢划不著。

在歐陽的慘叫聲中,林星摔門而去。第二天,她將論文撕得粉碎,爽快地離開了囚禁她幾年的那所著名大學。至於那所大學緊跟着發生的地震級的重大事件,林星完全表現得麻木。一夜間那所大學便貼滿了歐陽老婆親手寫的告示,白紙黑字,向全大學公示,他們尊敬的歐陽教授讓他的女學生廢了,再也不可能把誰引到床上。

這次受傷對林星是致命的,波波甚至認為,林星所以有今天,跟錯誤地投放愛情有深刻聯繫。女人要是把情看得太深太重,毀掉的只能是自己。

那麼自己呢?波波猛就想到這層,心一下暗得無邊,那個叫樂文的男人,是不是跟歐陽有着相同的本質?

8

王起潮終於打聽到,鄭化沒跑遠,或者根本就沒跑。他在離深圳不遠的一家醫院裏,守護著母親。

他的母親遭遇車禍,需要大面積手術。

波波徹底松下一口氣,不過她還是不解,就算要救母親,也沒必要拿走那麼多錢啊?

王起潮笑笑:「人在緊急中,是沒有判斷力的,再說不拿走,他把錢交給誰?」

波波「哦」了一聲,這場危機總算是過去了。

「走吧,給你壓壓驚。」王起潮像個老朋友似的說。

波波盈盈一笑,這是認識到現在,她沖王起潮笑得最溫柔的一次。

「不必了,我這兒亂得跟馬蜂窩一樣,哪還有心思吃請。」

王起潮也不勉強,安慰幾句就走了。波波靜下心忙了一陣,忽然抬起頭想,這傢伙三番五次幫我,為何?

百久公司算是度過了它的危險期,在王起潮和李亞的幫助下,波波很快將公司的事務理順。這也不算什麼難事,本來這些年公司就在她的掌管下,只不過接二連三的突發事件,讓波波喪失了她本有的鎮靜。

李亞從業務員的位子上獲得提升,一步到位升為波波的助理兼秘書,公司上下一片嘩然,就連波波自己,也感覺不可思議。不過轉念一想,也實屬正常,誰讓這孩子聰明乖巧又本分可愛呢。

這一天,一位姓安的律師找上門來。安律師是林伯的朋友,跟波波也熟,以前還一起吃過幾次飯。安律師先是誇獎了波波一番,然後掏出一份遺囑,當着公司部門經理的面,很是鄭重地讀了起來。這一讀,波波就不敢相信這世界了。

林伯居然把整個公司給了她!

林伯在遺囑中說:我一生漂泊,四海為家,雖志存高遠,卻一事無成,好在蒼天不負我,讓我為後輩創下百久這麼一點小家業,也不枉此生。百久雖小,但根基牢靠,我不想讓它終止在我手上。若我不幸離開人世,百久的所有財產包括我多年堅守的經營信條一律轉到救過我性命的波波名下。她應該不負我所託,將百久繼續做下去。

我的私人住宅由波波跟女兒林星共同繼承,她們應該親同姐妹,不分你我。我在九泉之下會祝福她們。另,我為女兒林星準備了一份嫁妝,暫由安律師保管,條件必須是星兒跟她心愛的人結婚。如果星兒執意不放棄自己的錯誤人生,繼續漂泊四方,這份嫁妝她將永無資格接受,對此我很是遺憾。

我另備有十萬元存款,請波波代我轉給護工阿蘭,非常感激她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不可能!安律師剛一讀完,波波便發出質疑:「這不是真的,不是!」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波波。

「我不信!他怎麼能這樣,林伯他怎能這樣!我不要,不要!」波波猛地伏在桌子上,慟哭起來。

安律師走過來,輕輕撫住她的肩頭:「這是真的,林先生生前反覆跟我交代過,這份遺囑也是他清醒時立的。」

「林星呢,他怎麼不交給林星?我成了什麼,強盜,掠奪者?」

「你不能這樣想,這樣想林先生會傷心的。」安律師耐心做着她的工作,希望她接受遺贈。波波還是堅決搖頭:「我必須等林星回來,百久應該是她的。」

「不,」安律師很堅定地說,「林先生堅決不同意將公司交給林星,如果你執意不接受,我會將它變賣,把錢捐給慈善機構。不過……」安律師頓了頓,又說:「這不是林先生希望的。」

波波無言,這一切太突然,也太意外,完全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

「我得想一想。」最後,她跟安律師這麼說。

晚上,她跟李亞來到海邊,海風吹拂着她的頭髮,海浪撞擊着她的心扉。無言地走了一會兒,波波突然問李亞:「你說我能接受么?」李亞望着她說:「你應該接受。」

「為什麼?」

「難道你想讓林先生不開心?」

這個壞孩子,他居然用了「開心」這個詞。不過,李亞算是說到了要害上。波波猶豫的,也正是這個,難道她真要讓林伯失望,棄公司而去?

「李亞啊,你不知道,我要是接受下來,整個人就算是完了。」

「為什麼?」輪到李亞吃驚了。

波波剛想說緣由,一陣海浪湧來,打斷了她。等大海復歸平靜,她卻突然沒了傾吐的yu望:「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李亞撿起一顆石子,奮力扔向海中,「我懂,你的心思壓根兒就不在生意上。」

「……」

很久,波波才說:「我到百久,總有一種被逼的感覺,這下好,林伯用整個公司把我拴牢了。你知道么,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真的不想。」

「林伯——」波波對着大海,猛把心裏的委屈喊出來。

世事就是這樣出人意料,一夜之間,波波成了有錢人,從一名打工女搖身一變成了女老闆。她在遺贈文書上籤下字的那一刻,就將自己別無選擇地交給了百久。想不到當年帶着一身傷痕,為那個所謂的文學夢來到深圳,幾經沉浮,她卻坐在了建材商的位子上。這樣的結局,是福,還是痛?

安律師說:「公司將由評估單位重新評估,一旦評估結束,我將按法律程序將公司轉入你名下,到時候,百久可是你波波的了。」

波波想笑,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這一次王起潮沒向她祝賀,只在電話里簡單說:「事情我已聽說了,我最近很忙,等忙過這陣子,我們再聊。」

波波悄然地放下電話,也不知為什麼,她的心突然有些暗淡。

一個月後,所有的法律文書都辦妥了,為表示感謝,波波請安律師吃飯。席間安律師突然說:「知道么,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結果。」

「努力?」波波百惑不解。安律師接着說:「其實,林先生還留有一份遺囑,如果在他去世后,你擅自離去或是在公司遇到突發事件你又不能冷靜處理,他將收回那份遺囑,公司由我全權處理。」

「突發事件?你是指……」波波猛就想到鄭化,難道……

「你別多想,林先生是怕他去世后,公司陷入無人管理的局面,畢竟,這是他半生的心血。」

「不過,」安律師似乎談興很濃,也許是波波的表現贏得了他的信任,接着道,「鄭化的事,你處理得算是妥當。當初我還想,你一定會報警,那樣,鄭化的一生可就完了。」他替波波夾了一筷子菜,很是欣賞地看着波波。

波波一陣臉紅,那也能叫妥當?

「林星呢,還沒消息?」晚餐快要結束時,安律師又問。

波波搖頭,臉上滑過一道冰涼。

安律師猶豫了一下,道:「林先生還留有一份文件,如果林星在他死後一年還不回來,他的房子包括個人財產都由你一人繼承。」

波波警惕地聚起目光:「你告訴我這些,什麼意思?」

「我想你應該懂,林先生希望你能把林星找回來。」

護工阿蘭堅決不接受林伯久那十萬塊錢。

波波陪着安律師走進她家時,護工阿蘭正在給丈夫擦洗身子。她丈夫以前跟她一個廠,是廠里的車間主任,一次工傷事故,丈夫癱了,廠里先是安排到廣州去看,看了沒一年,廠子不行了。緊跟着廠子搞改制,賣給了私人,阿蘭再去找,就沒了問話的地兒。事到如今,當年的國有小廠早已不見蹤影,那兒建起了一幢五星級賓館。可日子還得過。阿蘭先是給一家私人廠子打工,打了不到半年,差點兒出事,丈夫見她每晚都回來得遲,心裏有了想法,從卧室爬到廚房,硬是把液化氣給打開了。若不是鄰居聞見異味,破門而入,怕是人早就沒了。那以後,阿蘭再也不敢輕易出門,就在小區里給人家做保姆,後來遇見一大夫,教她做護理,幾經磨鍊,阿蘭才有了相對固定的收入。

一聽林伯久給她留了一筆錢,阿蘭頭搖得刷刷響:「這可不行,該拿的工資我都拿了,再拿,這不讓我臉紅?」安律師解釋說:「這是林先生一點心意,他知道你家日子苦,不容易,你就收下吧。」

「日子是不容易,可拿了這錢,我心裏不安。」阿蘭有點兒說不下去,轉身抹了把淚,片刻又說:「他的心意我領了,這錢,說啥也不能收。」

安律師看着波波,意思是這錢林先生是讓她轉交給阿蘭的。波波沒理安律師,里裏外外看了一遍阿蘭的家。這個家的確太苦,如果不是親自來,壓根兒就想不出阿蘭過的是啥日子。

「你跟我走,現在就走。」波波突然拉了阿蘭,硬逼着她收拾東西。

「往哪兒走?」阿蘭掙開手,茫然地說。

「公司還有兩間空房,你現在就搬,搬到市區去住。」

阿蘭的眼淚嘩就下來了。她一直跟波波和林伯久說,自己賣了城區的房子,在郊區買了平房。其實這哪是平房啊,就是城郊農民丟棄的那種危房,裏面住人,外面搭個棚,當廚房。幸虧女兒不在身邊,在廈門一家廠子打工,要是一家人聚齊,腳都沒地兒放。

安律師也覺得這是個辦法,搬到城區,看病就診都容易點兒,阿蘭還可以在百久公司打份工。

「搬,現在就搬。」說着,波波已掏出手機,要李亞立刻叫上車,幫阿蘭拉東西。天黑以前,阿蘭的家就搬了過來,波波領着人,親自為他們佈置房間。這是一個熱鬧的晚上,李亞帶人從傢具店買來沙發、床、衣櫃,還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百久公司的員工聽說阿蘭一家的遭遇,也都湊了錢,轉眼之間,一個新家就佈置好了。

「還滿意不?」波波微笑着盯住阿蘭,阿蘭眼裏,早已是一片汪洋。

馬才突然找上門來,一進門便說:「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呀,看看,哪兒跟哪兒,搖身一變就成了老闆。」

波波沒想到他還有臉來,冷冷地說:「誰請你了,不會又是跑來跟我表白吧?」

馬才不介意,要是介意他就不會來。「波波,別把話說那麼難聽,想當初我們爬地下室的時候,你可沒這麼凶。」

這話不假,波波剛來深圳,就是跟馬才還有水粒兒一塊兒爬地下室。那時他們好得要死,晚上睡不着,三個人能望着星光說話到天亮。往事似一場風,把一切都捲走了。

「你走,這兒不歡迎你。」波波下了逐客令。

「幹嗎,當我要飯的呀?」馬才有點兒吃驚,他沒想到波波會這麼絕情。這段日子,馬才反覆在心裏掂量波波,掂量的結果是,波波可能給他冷臉子,但不至於厭惡。

「那天是我不對。」馬才想解釋,波波猛地打斷他,「不要跟我提那晚!」

「好,不提。」馬才換了個坐姿,他頭一次在波波面前感到壓力。

「波波,其實有些事……」

「你走不走,不走我叫保安!」波波說着就拿電話,馬才見勢不妙,厚著臉笑道:「看來你還是不相信,算了,啥也不說了,我走。不過我告訴你,有些事你不聽可能會後悔。」說完,就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波波喝了一聲。馬才轉過身,冷眼望着波波,這個女人在他眼裏,始終是溫和的,柔弱的,比水粒兒還柔弱,怎麼一有了錢,就變成這樣?

「你把話說清楚。」

「說啥?」馬才賣起了關子。

「說不說?」波波的身子在起伏,她原本可以原諒他的,可是自從那晚在「貴婦人」看見他,原諒便成了一個永遠不可能給他的詞。

「我不會說,波波,看看你現在的樣。你以為我會求你?錯,我馬才還沒到求一個三陪女的份上。」

「滾!」波波猛抓起桌上的文具盒,劈頭就朝馬才砸去。

馬才落荒而逃。

波波的心騰就給翻了,馬才一句話,突然就將她打回地獄。

三陪女!她咬牙切齒,迸出了這三個字。

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是荒唐的,荒唐得令你永遠無法相信那就是曾經的自己做的事。

人的一生又同樣充滿無奈,在無奈的選擇面前,你到底該不該原諒自己?

波波再一次想起林伯,想起那個曾經給過她安慰和愛的老人。「忘掉過去吧,孩子,你還年輕,沒必要為過去背負恥辱。」

第二天,波波禁不住一次次想起水粒兒,馬才的到訪突然帶給她一種不祥之感。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堅持到下午,拉上李亞就往醫院趕。

水粒兒住在人民二院,離百久公司有好一段距離。波波他們趕到時,水粒兒剛剛做完化療。水粒兒瘦了,比一個月前瘦了足足有十斤,那張臉蒼白得讓人不敢擱過去目光,一頭烏黑的秀髮早已不在,頭頂上斑斑離離,整個人枯得就像一棵被秋風掃蕩了的樹。

水粒兒是三年前患病的,那時波波剛提升到經理的位子上,偶爾,她們還像以前一樣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馬才像個幸福的奴僕,為兩個女主人殷勤地服務。吃飽喝足,她們會把馬才趕出去,兩個人躺在床上,說些女人間的私房話。水粒兒說得最多的,便是跟馬才的愛情。她跟馬才曾經都有過家,在一場綿綿的秋雨中,他們相遇了,便再也分不開。可惜那個叫白銀的小城容不得他們的愛情,經過一番密謀,他們逃了出來,好在兩人都還沒孩子,這就在私奔路上少了許多羈絆。原以為逃開白銀,世界就是他們的,他們可以縱情享受這份偷來的愛情。誰知生活遠比愛情複雜,也遠比愛情難以應對。他們得生存,得立足,得有一個能盛裝下愛情的家。為此他們付出了艱辛,比想像要艱難幾十倍。好在一切很快要過去,鮮花和藍天已經在等着他們。「我們快要結婚了。」那個不太遙遠的夜晚,水粒兒幸福地說。

波波親了她一口,兩個女人間常有這樣的小動作,親昵還是打趣說不準,反正一聽水粒兒要結婚,波波既高興又失落。那是一份怪怪的感覺,不經歷生死患難是很難有的。水粒兒也親了波波一口:「我還真有點兒捨不得你呢。」兩個女人的眼裏便落了霧,那是一種冷不丁就會冒出來的霧,狀若浮雲,卻又不是,更像是從身體裏面騰出來的一種怪浪,真怪,往往會把雙方襲擊得不知所措。有次水粒兒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愛上我了啊。」波波臉一紅,她知道水粒兒說的不是玩笑話,她一定是有了同樣的感受,害怕被波波看出來,才故意拿玩笑話遮掩,或者試探。波波當然不能承認,這是一種絕對不能擁有的東西,儘管它能給你帶來些許的安慰,或者某種寄託,但久了,它會殺害你。「滾你的,下下輩子吧,等我做了男人。」

這之後她們便不再敏感,偶爾地有了這種幻覺,也會很快過去,兩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親熱,影響不到什麼。波波說:「讓我想想,到時送你件什麼樣的禮物呢?」水粒兒猛地堵住她的嘴:「我不要禮物,就要你永遠記着我。」

水粒兒似乎已經預感到什麼,可惜波波當時沒發覺。果然,分開沒一個月,馬才突然沮喪地找上門來,說:「水粒兒住院了,血癌。」當時波波嚇得臉色都沒了,半天,她才狼嗥似的喊了一聲:「不可能!」

要說水粒兒還算幸運,香港有家醫療援助組織,在深圳設立了救助基金,專門扶助那些身患白血病的危困病人,特別是來自貧困西部的打工女。水粒兒有幸成為第一批受益者,得到全額資助。要不然,靠馬才那貨,不敢想。

但這又能挽救什麼呢?眼前的水粒兒,青春跟美麗早已跟她無關,唯一支撐的,怕就剩了那份可憐的愛情。

「馬才出了差,去了新疆,真不知道他啥時才回來。」水粒兒抓着波波的手,很是思念地說。

波波的心被咬了一口,腦子裏嘩就閃出曾經的日子。當初馬才那麼的貪婪,有時即使波波在他也不放過,在床上弄出一大片碎響,弄得波波既臉紅又緊張,好像那事兒做一次少一次,做得太猛就會把什麼給夭折了似的。她還提醒過水粒兒:「悠着點兒啊,這麼透支也不怕將來虧空。」水粒兒半是迷醉半是幸福地說:「眼熱了,那就抓緊找一個啊。」

「去你的,我才不像你那麼騷呢。」

這才多久,彷彿一切還在昨天,睜開眼就不像了,現實有時殘酷得令你不敢睜眼。波波心疼地捧住水粒兒的臉,任淚水在心裏泛濫,就是不敢把真相說出來。馬才這狗娘養的,多麼鮮的一朵花,硬是讓他榨乾了,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說:「我愛你,波波,從一見面,我的心裏便有了你。」

不想則罷,一想,波波的肺都要氣炸。她已暗自發誓,這次回去,決饒不了馬才。

兩個人避開敏感話題,為假想的未來憧憬了一番,明知說的都是謊話、虛話、不起任何作用的話,波波還是說得很投入,好像只要一鬆口,就會把更大的災難給水粒兒帶來。

夜幕沉沉,燈光昏睡,特護已經提醒了幾次,波波還是捨不得離開,好像這一離開,再次相聚就是一種奢侈。

直到李亞催她,說太晚了,明天還要做事哩,波波才依依不捨地丟開水粒兒那雙枯澀的手。

外面早已是另一個世界,夜幕非但遮不去一絲喧嘩,反把夜晚的深圳映得越發*。裏外迥異的兩個世界,忽然就讓波波對人生對幸福生出無法言說的悲傷感懷,甚至有一層絕望的東西在湧起。忍不住就抓住李亞,生怕被天際處轟轟作響的海浪聲擊穿。

過了好一會兒,波波才從壓抑中醒過神來,夜色其實很美,街景更美,呼嘯的海浪又是另一種聲音。李亞伸手攔車,波波忽然阻止住他,像個小女孩似的攙住他的胳膊:「不,我要你陪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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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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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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