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市委常委擴大會議如期召開,重點討論公車改革方案問題。參加會議的除了市委常委以外,人大、政協、紀委的一把手和方案的設計者調研室和政府秘書處、財政局和機關事務管理處的頭頭列席會議。

會議由市委書記及洪鐘華主持,洪鐘華內心裏對這兩個改革方案都不滿意,認為一個太左,一個太右,思來想去卻又找不到一個折中的、行之有效的更好的辦法來,只好端著這兩個體現了公車改革方案兩個極端的方案到會上討論。他心裏的底線是:不管哪個方案,總得通過一個方案,通過了,對上面就好交待,具體執行過程中,有什麼問題再隨時調整、修正。正像老百姓俗話說的:有了總比沒有強。

會議首先由財政局局長向常委會說明他們的改革方案和思路,事先,這兩套方案都已經印發給了與會人員審閱,所以財政局長沒有再重複方案內容,主要是針對方案里設計的公車改革以後官員們上下班、公務外出的乘車規定作了一些補充性的解釋。財政局長和機關事務管理出拿出來的方案比較徹底,就是今後所有領導幹部一律不再配置專車,車輛配置也不按照職數設置,市一級的領導上下班可派車接送以外,其他領導幹部上下班交通工具一律自己解決。凡是出市區的公差一律不得乘坐專車,都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現有的各機關單位的公車一律壓縮三分之一,壓縮下來的公車封存,從現在開始,三年內銅州市的公車更新一律停止,確因工作需要更新的車輛,從封存的公車裏面調劑,徹底改變幹部把使用公車當成一種待遇的習慣,讓公車真正成為公務用車……

調研室和秘書處提交的公車改革方案基本原則也是壓縮現有公車數量,改變幹部們把公車當成待遇的習慣,但是跟財政局、機關事務管理處提交的公車改革方案最大的不同點在於:要給所有公務員包括財政全額撥款的事業單位工作人員,按照職務級別發放交通補貼,最多的三千元,比如洪鐘華、萬魯生和其他市級領導班子的一把手,市五套班子副職兩千五百塊,正處級兩千塊,副處級一千五百塊,正科級一千塊,副科級八百塊,普通工作人員五百塊等等。華三八的說法是:公車雖然不應該成為待遇,但是乘坐公車還是公務需要,現在公車壓縮了,過去很多應該乘坐公車辦理的事情不能乘坐公車了,需要幹部自行解決交通問題,這個負擔不應該由幹部自家承擔,所以應該發放交通補貼。

兩個方案說明完了以後,照例會有一個沉靜時間,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打頭炮表態支持哪個方案,大家都在等,等著看洪鐘華的態度,然後再根據自己的實際利益確定對洪鐘華的態度積極跟進還是採取儘可能合適的方式表達不同意見。

洪鐘華主持召開的常委會次數太多了,這種狀況他也心知肚明,今天這個會議,如果讓他表態,他肯定支持財政局的方案,僅僅是沖着每個月要給他三千塊錢的交通補貼他也不敢拿。如果表態支持了華三八他們的方案,不管自己有沒有那個想法,人們心裏肯定想得是:華鍾華又再變相給自己加薪撈錢了。洪鐘華希望大家能跟他一樣,支持財政局提出的改革方案,因為,說到底,公車的準確稱呼應該是公務用車,而不是幹部的待遇標示。再說了,如果真的給幹部們發放車改交通費,老百姓一定會痛罵不說,財政是不是能夠支撐也是一個大大的未知數。

會場悶着,悶得讓人尷尬,悶得讓人心煩。洪鐘華受不了了,只好委婉地把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我個人認為,公車改革不僅僅是一個遏制公車泛濫、壓縮公車費用開支的經濟問題,而是涉及到整治公車腐敗、消除幹部特權的政治問題。所以在公車改革的問題上,我們既要態度堅決,又要慎之又慎,要從政治制高點來看待這個問題。如果我們這邊壓縮公車,那邊給幹部們發錢,而且一發就那麼多,設身處地地想想,如果我們是人民群眾,我們心裏會怎麼想……」

他話還沒說完,萬魯生就馬上表態支持:「就是,我同意洪書記的意見,交通補貼太高了,太高了,老百姓知道了肯定得罵娘,就拿我說吧,公車改革了,我就不敢保證我不用公車了,其實公車還得用,反過來一下子每個月給我發三千多塊,等於我一下子工資翻了一番,難以服人,難以服人啊……」

其他一些領導也紛紛表態:「就是,補貼太高了,不好給老百姓交待。」

這樣的表態讓洪鐘華哭笑不得,明擺着,這些領導都比較傾向於華三八他們提出來的公車改革方案,公車可以壓縮,但是要發錢。唯一的差別就是,補貼太高了,不好意思。

財政局長板着臉嘟囔了一聲:「財政沒錢。」

但是他的話根本就沒人聽,人大主任首先表態:「我看還是調研室和秘書處的那個方案比較合理,大家坐車干私事的不能說沒有,但是絕大多數還是為了工作么,即便上下班坐了公車,上下班是幹什麼?不就是干工作嗎?干工作發生的交通費用,總不能讓幹部自己負擔吧?如果那樣,今後誰還會幹工作呢?」

人大主任的意見得到了與會者紛紛支持,洪鐘華恍然想到,與會的人都是公車擁有者,如果公車改革了,發補貼與會者也都是最大的受益者,叫他們討論公車改革方案,其結果不言而喻。政協主席半開玩笑地問萬魯生:「萬市長,你說補貼高了,我同意,可以壓一壓,你覺得壓多少比較合理,壓多少你市長的腰包能掏得出來?」

萬魯生嘻嘻哈哈的說:「見一面分一半,華三八他們的方案是漫天要價,我就來個就地還錢,攔腰砍一半,攔腰砍一半怎麼樣?」

大家紛紛贊同:「可以,可以,砍一半對幹部和老百姓都能交待得過去。」

萬魯生問洪鐘華:「洪書記,你的意見呢?」

洪鐘華只好說:「這樣吧,大家還是表決一下,這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希望大家能夠認真一點。」

人大主任別彆扭扭地頂撞:「我們都很認真啊,常委擴大會議誰敢不認真?」

洪鐘華沒有搭理他,這個人年齡到杠了,再干半年就要換屆回家等死去了,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下一塊人生路標就是火葬場的大煙囪,所以難免有些日暮途窮的失落和沮喪,從今年開始已經不再干工作了,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旅遊、玩樂上。即便干工作也會經常做一些彆扭事兒,說一些放肆話兒,好像他年紀到杠遇到的一切問題都是黨和政府造成的,動輒擺出我快退了我怕誰的架勢,恨不得跟所有的人都掐起來才舒服。

洪鐘華連人大主任看都沒看,徑直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面大家舉手錶決一下,今天是常委擴大會議,不是常委的領導同志也一起表示個態度。同意財政局和機關事務管理處改革方案的請舉手……」

沒有一個人舉手同意這個方案,大家都是圈裏人,利益一致,誰要是贊同這個方案,誰就成了官員的公敵,誰也不會犯傻,做這種損人害己的事情。

「同意政策研究室和秘書處公車改革方案的請舉手……」

大家的手齊刷刷地舉了起來,萬魯生舉着手嘴也沒閑着:「我堅持我的意見,補貼數額要砍一半啊,不然我不同意這個方案。」

大家也都學着他的樣兒說:「對對對,補貼數額太高了,砍一半,砍一半。」

公車改革方案最終得到這個結果,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在座討論改革的人,哪個都會在改革方案實行以後,繼續乘坐公車,而且還能額外增加一筆收入,何樂而不為呢?

只有財政局長兩次都沒有舉手,既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洪鐘華專門問他:「你是什麼意見呢?」

財政局長說:「我的意見就是我們提出的那個改革方案,除了那個方案,沒有別的意見。」

洪鐘華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儘管他事先也估計到財政局那個改革方案在會上通過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以這種方式順利地通過了華三八他們調研室的改革方案,又讓他有些遺憾,這個方案實際上肯定了一個方案之外的命題:乘坐公車就是幹部應該享有的特權,取消這個特權就得國家花錢補償幹部的特權損失。唯一能夠聊以自慰的是,不管即將推行的方案是不是讓人滿意,總比沒有強,總是可以向省委張書記交待的一個事兒。儘管可以向省委張書記作出交待了,但是洪鐘華心裏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裏沉甸甸的好像胸腔里裝的不是心肝肺而是一堆生鏽的鐵屑。

下班的路上,洪鐘華一直鬱鬱寡歡,司馬達每到這個時候就不敢說話了,用沉默陪伴市委書記的沉默。洪鐘華看着窗外滾滾的車流,經過公交車站的時候,驀然想起了李桂香母女,便問司馬達:「那天我們送到醫院的女同志你後來見了沒有?」

司馬達回答:「見了。」

洪鐘華問:「情況怎麼樣?」

司馬達回答:「好著呢,沒事了,我幫她找了一份工作,當交通協理員呢。」

洪鐘華:「嗯,很好。」

司馬達說:「就在我們天天經過的那個東街口,你可能沒有注意。」

洪鐘華:「嗯,可能我沒有注意。」

司馬達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問洪鐘華:「洪書記,我看你今天好像不太高興。」

洪鐘華嘆息一聲:「沒有不高興,就是有點無奈,覺得力不從心,就好像人掉進漩渦里,渾身力氣不知道該怎麼使,怎麼撲騰都出不來。」

司馬達沒吭聲,洪鐘華反過來追問他:「你怎麼了?也不高興?」

司馬達咧嘴笑笑:「沒有啊,我在想,洪書記您是一把手啊,怎麼還會無奈呢。」

洪鐘華又有了發感慨的機會:「過去常說啊,我們要做螺絲釘,可是,既然做了螺絲釘,就只能當螺絲釘,隨着機器的轉動而轉動而已,如果還是一顆質量不過關的螺絲釘,那就更難以發揮什麼作用了。」

司馬達對洪鐘華的話半懂不懂,也沒辦法插話,只好啥話不說,專心致志地開車。經過東街口的時候,紅燈亮了,司馬達把車停了下來,司馬達看見了李桂香,李桂香正帶着一隊小學生過馬路,司馬想給洪鐘華說一聲,可是從倒車鏡朝後面掃了一眼,洪鐘華的臉色陰沉沉的,司馬達就咽下了那句:「洪書記,那不是李桂香么?」

車軲轆陷入了喪魂落魄的狀態,那天市紀委的人找他談話,三下兩下人家就把他給搞了個底朝天。談話結束的時候,紀委並沒有讓他履行在談話記錄上簽字的程序,為了表現個好態度,車軲轆主動提出要求在記錄上簽字,紀委那位一直沒有發言的科長告訴他,不用簽字了,現在在記錄的同時都有錄音,而且這也不是司法調查。紀委專案組三拳兩腳就令車軲轆繳械投降了,便也不再為難他,既沒有滯留他,更沒有像那位交警隊的王隊長直接雙歸,而是讓他回去后寫一份書面的「情況說明」材料交給郭曉梅,由郭曉梅轉呈市紀委。所謂的「情況說明」材料,是人家客氣的說法,實際上就是讓他寫一份交代材料交給郭曉梅。

車軲轆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萬念俱灰,喪魂落魄。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算不算態度好,如果算態度好,紀委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會不會寬大一些,處理是肯定的,但是如果能好賴保留個職務,讓他給紀委領導磕一百個響頭他都干,遺憾的是紀委領導大概不會接受他這一百個響頭。

車軲轆強迫自己冷靜一些,找出紙筆,準備寫交代材料。可是他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腦子活像一口正在熬瀝青的大鍋,黑乎乎粘乎乎亂鬨哄的根本沒辦法思考。同樣一個事實,採用不同的敘述方式,給人產生的印象和得出的結論往往會大相徑庭。現在車軲轆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在不違背事實的情況下,讓人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責任,發生的一些錯誤僅僅是一時糊塗,並進而讓人家對他的錯誤理解、諒解、寬容一些。最終在處理的時候能夠輕一些、寬一些。如果能夠保留職務級別,給一些行政警告、記過、通報批評之類的處理那他就謝天謝地了。基於以上目標,撰寫這類交代材料,需要清醒的頭腦和智慧的分析判斷還要有過硬的文墨功夫才行。車軲轆現在一腦子漿糊,哪裏能夠做得到那些,光是「關於我發生車禍和發生車禍后的一些事實經過」這一個標題,他就連寫連撕了十幾遍,揉成一團的廢稿子活像滿地的白花,把他的辦公室裝扮得好像剛剛開完追悼會的現場。

下班時間早過了,電話響了,車軲轆的老婆催問他回不回家吃飯,車軲轆的心情非常惡劣,說了一聲:「有事,不回了。」就壓了電話。他老婆的電話隨即又撥了過來,車軲轆看看電話顯示的是他老婆的號碼,乾脆拔掉了電話線,又關掉了手機。車軲轆看看手錶,已經七點半鐘了,過了下班時間一個多小時了,難怪他老婆會打電話過來找他。

突然辦公室的門被敲得震天價響,車軲轆嚇了一跳,腦子裏甚至瞬間掠過一個念頭:不會是公安局把他作為交通肇事罪嫌疑人來抓他吧?這個念頭讓車軲轆的腿再一次的發軟:「誰、誰呀……」

「我靠,你幹嗎呢?閉門思過還是準備自殺?」

車軲轆一聽到「我靠」兩個字,鬆了一口氣,隨即氣惱地罵了一聲:「我靠,你也湊熱鬧來欺負我了。」說着,過去拉開了門,門外露出了驚嘆號那張窄條臉和臉上的那兩顆驚嘆號。

「你怎麼跑來了?」車軲轆問道。

驚嘆號進門看到滿地的紙團,嘻嘻哈哈的表揚他:「我靠,不錯么,態度很認真么,寫了這麼多,怎麼都扔了?」說着彎腰撿起一張,拆開看看:「我靠,怎麼就一句話?」

車軲轆正在心煩,口氣生硬的再一次追問:「你怎麼跑來了?」

驚嘆號不搭理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喂,沒事兒,我靠,在辦公室呢,寫材料,怕打攪,沒事兒,他還能咋地?過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還能丟了?你也真是的,沒事。」

驚嘆號放了電話,車軲轆也明白了他怎麼會在這個時間跑到辦公室里來找他:電話那頭的聲音是車軲轆的老婆,肯定是老婆擔心車軲轆,找到了妹夫驚嘆號,委託驚嘆號跑過來偵查的。

車軲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驚嘆號湊過來看他面前的紙,紙上面仍然還是那個標題:「關於我發生車禍和發生車禍后的一些事實經過」。

驚嘆號說:「我靠,你也真行,悶了半晚上就寫了這麼幾個字?」

車軲轆嘆息著說:「不行了,腦子亂鬨哄的,啥也想不出來。」

驚嘆號落實自己的判斷:「紀委正式找你了?我靠,麻煩了。」

車軲轆垂頭喪氣:「嗯,下午找了。」

驚嘆號:「你都承認了?我靠,完了。」

車軲轆:「不承認能行嗎?人家都搞清楚了,把葫蘆叫過來,兩句話葫蘆就當着我的面把我給賣了,連給我個主動交待問題的機會都沒留下來。」

驚嘆號倒吸一口冷氣:「我靠,這可怎麼是好?那天我碰見單立人了,轉着彎打聽你的事兒,結果人家避而不談,我就覺得這件事情可能不能善了,沒想到這麼快。」

車軲轆:「你咋早不告訴我?」

驚嘆號:「我靠,我告訴你你也得聽啊,現在我再說這話就是馬後炮了,當初我怎麼勸你的?讓你主動找紀委說清楚,主動坦白交待,你不但不聽,還煩我,好像我要害你似的,真是忠言逆耳,良藥苦口。」

聽到驚嘆號說他碰到單立人打聽過自己的事情的時候,車軲轆心裏忽悠一下活像突然開了一扇窗戶,對呀,守着這個交際廣泛,上頭有人的連襟,自己應該還有一點生還的希望,那個黑臉煙鬼單立人可以不搭理驚嘆號,總不會不搭理驚嘆號背後的省委黃副書記吧?想到這兒,車軲轆活像落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自以為能夠救命的稻草,一把揪住驚嘆號的肩膀頭說:「快快快,現在還來得及,趕緊想辦法,還來得及。」

驚嘆號讓他這突如其來的神經質搞得發矇:「我靠,你要幹嗎?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的,嚇人。」

車軲轆三下兩下拾掇好桌上的紙,拽著驚嘆號朝外面走:「走,千難萬難不能耽擱吃飯,有路沒路不能耽誤喝酒,邊吃邊說去。」

驚嘆號看到他情緒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驚詫之餘也覺得不管怎麼說,晴天總比沙塵暴強,這個時候一般的事情最好是隨他,便也不再多說,跟着車軲轆離開了辦公室。

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樓道里靜悄悄的,兩個人的腳步在走廊里發出了空曠的回聲,昏黃的燈光在過道里留下了憧憧黑影,儘管是他們兩個人,驚嘆號還是覺得有點忐忑:「我靠,你們這樓里怎麼讓人覺得陰森森……」驚嘆號的話還沒說完,從樓道口悄沒聲的竄出來一個人,橫在了他們兩人中間,驚嘆號嚇了一跳,本能的躲到了車軲轆的身後:「我靠……」

車軲轆倒比他鎮靜,冷冷的對來者說:「你幹嗎?」

驚嘆號這時候也認出來,堵在他們前面的是車軲轆的專車司機葫蘆。

葫蘆囁嚅道:「我等車局呢,車局,你上哪?我送你吧。」

現在已經八點多鐘了,車軲轆沒有想到的是葫蘆居然還一直在等着他。葫蘆當着紀委的面交待事故真相讓車軲轆陷入了當面撒謊的難堪境地,迫使他不得不老實交待了自己的問題,車軲轆當時恨不得狠狠咬葫蘆一口。可是,過後冷靜地想一想,即便當時葫蘆不老實交待,根據紀委的態度,這道門檻也肯定邁不過去,此刻看着葫蘆那可憐巴巴的樣兒,車軲轆忽然之間對他一點恨意也沒有了。換位思考,作為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汽車司機,在那種情況下又能怎麼做呢?千不該萬不該真正不該的就是自己不應該在出了車禍以後逼着葫蘆替自己頂缸,結果把事情鬧得越發不可收拾。想通了這一點,車軲轆的態度也就緩和了下來:「你吃飯了沒有?」

葫蘆說:「還沒有呢,等把你送回去了我再吃,沒關係,我不餓。」

驚嘆號抓緊機會在中間和稀泥:「沒吃就一起吃吧,我作陪。」

車軲轆拉着驚嘆號吃飯是要跟他說事兒的,可是驚嘆號這話說出來了,又不好當着葫蘆的面拒絕,只好說:「你也沒吃,我也沒吃,我們一起吃吧。」

葫蘆當了那麼多年領導司機,察言觀色看眼神的工夫絲毫不比當接待處處長的汪清清差,看到車軲轆跟驚嘆號在一起,便知道他們有話要說,連忙推辭:「不了,我老婆做好飯了,我回去吃吧。」

葫蘆客氣,車軲轆也就順水推舟:「那也好,你回家吧。」

驚嘆號說:「把車鑰匙給我,吃過飯我把他送回去。」

葫蘆剛剛因為把車交給車軲轆倒了大霉,此刻驚嘆號向他要車鑰匙,便遲疑不決:「這、這……」

驚嘆號:「別這這這了,剛才我是騎自行車來了,今晚上自行車就扔這兒了,明天早上送他上班再取自行車,就便把車還給你。咋了?我開車你不放心?」

葫蘆驀然想到,眼前這位驚嘆號是市府司機的總頭領,別說他這小小民政局的車,就是市長書記的車該開的時候也照樣開,便掏出車鑰匙,把車鑰匙遞給了驚嘆號。

三個人一起朝樓下走,途中葫蘆嘟嘟囔囔的給車軲轆道歉:「車局,實在對不起你,今天我真的嚇壞了,結果把你給出賣了,我真不是好東西,你能不能原諒我啊?」

車軲轆說:「算了,別提這件事了,大家相互理解吧,沒事,已經這樣了,別想那麼多了,只要我沒撤職,你就照樣給我開車,我要是撤職了,那就沒辦法了。」

驚嘆號也說:「葫蘆,別想這些了,過去雖然認識可是我跟你接觸不多,說到頭我們都是車夫,屬於勞動人民,領導叫我們幹啥就幹啥,這件事情從根子上不怨你,怨我這位連襟,該幹嗎幹嗎去,紀委啊,多少高官貴人都怕,別說你一個小小的司機了。沒事,我這位連襟從根本上說到也是個好人,好人犯錯誤,能夠理解,能夠理解。」

葫蘆越走越慢,忽然坐在樓梯上抱着腦袋抽泣起來,車軲轆看他這樣有點不忍,還要勸勸他,驚嘆號為人處事比他老到,拉着他就走:「別管了,讓葫蘆哭一陣他的心裏就好受了。」

這天晚上,車軲轆沒有和驚嘆號再跑到大紐約娛樂城瀟灑,他們倆都沒有那份心思瀟灑了。從民政局出來,驚嘆號一路把車開到了江邊,找了一家漁民排檔,驚嘆號吃過飯了,給車軲轆要了一份當地特產紅燒江魚,一份炒米飯,兩瓶啤酒,給自己要了一份鹽花生,喝着啤酒陪車軲轆。

飯間,車軲轆扭扭捏捏地請驚嘆號再利用人脈廣的條件,幫他穿穿關係,現在這個時候,還有機會爭取從輕處理,如果能夠保留個職務,給個行政處分比如記過、警告之類的,那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驚嘆號的好處:「我這一輩子,干工作辛辛苦苦踏踏實實,從來既不貪財,又不好色,萬萬想不到在這件事上跌這麼大個跟頭,如果你不在這個時候幫我一把,我這一輩子就白乾了,弄不好,說不定,我連公職都保不住,直接進局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唉,晚了,現在說啥都晚了,你能不能幫幫我?」

驚嘆號看他說得凄涼,在這種情況下哪裏還能說不幫他?只好應承著:「你放心,我不幫你誰幫你?實在不行就跑跑上面,請上面的遞遞話。你自己也要好好的,該寫檢討就寫檢討,這個時候了,再不能硬挺了。」

車軲轆聽到驚嘆號滿口答應幫自己,想到財政局那個張副局長的哥哥有了驚嘆號幫忙,說當局長就當上了,自己這件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是天大的事兒,放在省委黃副書記那裏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如果驚嘆號真的能利用跟黃副書記的老關係,幫自己打個招呼,從輕處理,這個坎兒還不輕輕鬆鬆就邁過去了。

想到這些,連忙又把事情往實里夯了夯:「這一兩天你能不能抽個時間帶我到省里看看黃書記,我當面向他彙報一下我的情況,該怎麼做我明白,你只要給我帶個路就行。」

驚嘆號心裏覺著這件事情黃書記不見得會管,哪有一個省委副書記替下面的人說這種人情話的?除非車軲轆是他的兒子、女婿或者是其他連着筋帶着肉的關係。可是看着車軲轆急切的樣子,否定詞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好答應了他。車軲轆聽到驚嘆號答應帶他找黃書記說情,心裏頓時鬆快了很多,剛才還覺得胸口堵得慌,啥也不想吃,這一陣頓時胃口大開,把飯菜一掃而光,還陪着驚嘆號喝了一瓶啤酒。

3

三順灘附近有一個漁民養殖江魚基地,江面上滿是漁民養殖江魚的魚排。根據三順灘開發區的建設規劃,這些江魚養殖戶的魚排都要拆除,建設運輸碼頭,以滿足在開發區立足的企業的運輸需求。拆魚排,就得給漁民賠償,漁民趁機向市政府要高價,市政府算了算賬,按照漁民的高價也不過就是幾十萬塊錢,便答應了漁民的要求,由政府出面收購這些養殖的江魚。收購價比市場價格高出了一倍,江魚不可能拿到市場上銷售,市政府就採取政府補貼,公務員吃魚的辦法,全市行政和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都要分魚,然後按照市場價格的百分之六十從工資里扣錢,虧欠部分由政府財政給漁民補貼。這樣一來,既滿足了漁民的補償要求,政府少花了很大一筆補償費用,政府行政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也吃到了比市場價格便宜了百分之四十的新鮮江魚。

這個一舉三得的好辦法是財政局長出的,雖然少數幹部對政府搞開發逼着公務員買單吃魚有點意見,可是意見不大,也不敢提到枱面上說,於是最近幾天銅州市各級政府機關、事業單位都成了魚市,家家戶戶都分魚,進了銅州市機關,到處都瀰漫着一股魚腥味兒,有人開玩笑說,這個階段銅州市公務員和事業單位機關幹部實現了空前的統一,打的嗝,放的屁,拉的屎,都是一個味兒:江魚味兒。

司馬達雖然不是公務員,但是卻是市委市政府的公勤人員,按照規定,也分了十來斤江魚。過去分福利,司馬達是單身漢,得做熟了吃的東西沒辦法做,沒辦法吃,轉手就送給了車隊那些拖家帶口的人。可以直接吃的東西,司馬達自己留點,多的也都轉手給了別人。現在有了李桂香和小燕,司馬達分了福利就不再給別人,直接送到李桂香那裏,李桂香做好了,叫他過去一起吃。江魚都用現成的泡沫塑料箱子裝好,用冰鎮著,天氣熱,也放不住,所以司馬達把洪鐘華送回家之後,就直接到李桂香家裏送江魚。

路上司馬達還在替李桂香發愁,她們家沒有冰箱,十多斤魚肯定一次吃不完,剩下的該怎麼辦呢?司馬達抱着冰鎮的江魚塑料泡沫箱子來到了李桂香家,小燕正在寫著作業等開飯,李桂香在廚房裏忙碌。小燕看到司馬達放下手裏的筆問道:「舅舅,你給我們家送魚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們家有電冰箱了?」

司馬達反問小燕:「你怎麼知道我是送魚來了?」

小燕抽抽鼻子:「聞着味道了。」

司馬達打哈哈:「你長的是狗鼻子還是貓鼻子?怎麼一下就聞出味道來了。」

小燕說:「還用得着貓鼻子狗鼻子那麼靈敏?有鼻子就能聞着。這麼大的味道,多虧我們家買冰箱了,不然吃不完馬上就得壞。」

司馬達聽到她們家買冰箱了,很高興:「你們家買冰箱了?剛好,把魚放進去。」

小燕得意地告訴司馬達:「我媽新買了一台舊冰箱,不過製冷還不錯,你過來看看。」

這時候司馬達也看到,果真在牆邊靠着一台墨綠色的冰箱,還挺大,此時正在嗡嗡響着降溫呢。司馬達打開冰箱的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果然製冷效果還不錯。司馬達就手把帶來的魚給放到了冷凍室里。

李桂香聽到司馬達來了,從廚房出來喜氣洋洋的打招呼:「司馬來了?看看這台冰箱怎麼樣?」

司馬達說:「挺不錯的,我看過了,製冷還不錯,就是動靜大了點。我們單位分魚,我單身漢也沒地方做,就給你們拿過來了。大姐,看樣子你最近收入不錯啊,買冰箱了,這冰箱看上去還挺新的。」

小燕搶著說話:「我媽最近發財了,掙了兩千塊錢獎金,不但新買了一台舊冰箱,還新買了一台舊自行車呢。」

司馬達問李桂香:「大姐,你不是有自行車嗎?怎麼又買了一台?給小燕買的?」

李桂香就把得獎丟車的是講了一遍。

司馬達說:「你們家早就該有一台冰箱了,不然東西吃不完夏天天氣熱容易壞,扔了又浪費。」

小燕又插嘴:「我媽就是上一次吃壞了肚子,迫不得已帶着尿不濕頂班,這才痛定思痛下決心買了這一台冰箱,當然了,也多虧人家給她發了那麼一筆獎金,如果沒有那筆獎金,我媽再拉幾次肚子也捨不得買冰箱。」

李桂香心裏高興,對小燕油嘴滑舌的調侃打趣也不介意,問司馬達吃飯了沒有,司馬達跟這娘倆已經熟悉,一點也不拘束的說還沒有吃,李桂香就從冰箱裏掏出兩條江魚對司馬達說:「那剛好,我現在就做薑絲魚,你們等著。」說着跑回廚房做魚去了。

司馬達跟到廚房裏說:「你一會不是還要上班嗎?我來吧。」

李桂香說:「你哪會做魚,上班不耽誤,美能達大廈保潔的活基本上是包乾的,早點去晚點去沒關係,只要把活幹完就成了。」李桂香邊收拾魚邊趕司馬達:「你出去歇著,看電視去,廚房地方小,又熱,我馬上就好。」

司馬達便從廚房退出來,小燕朝他招手,司馬達湊過去問她:「啥事?」

小燕悄聲說:「你把電視機打開,放到中央台的少兒節目。」

司馬達不受她的指使:「好好寫作業,別想着看電視呢。」

小燕:「邊寫作業邊看電視開闊思路,你不懂。對了,我媽最近可火了,電視台還要採訪她呢,我媽上了電視就成了明星人物了,就是不知道對增加收入有沒有什麼幫助。」

司馬達特別喜歡小燕說話時候那股大人氣,對小燕說:「怎麼能沒幫助?人家不是已經發了兩千塊錢獎金了嗎?」

小燕說:「那是一次性的,要是每個月都能發兩千塊錢獎金多好。」

司馬達哈哈笑了起來,沖廚房喊:「李大姐,小燕想讓你每個月都能發兩千塊錢獎金呢。」

李桂香在廚房裏說:「白日做夢。」

小燕嘟囔了一句:「有夢總比沒夢好。」

司馬達怕開電視影響小燕寫作業,就沒開,拿了本給小燕買的《十萬個為什麼》看了起來。

李桂香做好了魚,又增加了一盤大頭菜炒肉絲,便喊著司馬達和小燕開飯。今天的飯菜比較豐盛,有薑絲魚,土豆絲,還有大頭菜炒肉,非常下飯,小燕也興緻勃勃地幫着端菜盛飯。吃飯的時候,司馬達問李桂香:「我聽小燕說電視台要採訪你?」

李桂香給司馬達夾了一筷頭魚:「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兒,鬧得我暈頭轉向,稀里糊塗就被選了個最佳交通協理員,還說是市民不記名投票選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今天交管科的張科長給我打電話,說已經確定了,這幾天電視台要到班上採訪我,還要拍我在班上的工作情況,哎,你說我到時候該說啥?」

司馬達還沒顧上說,小燕搶著說:「你就說你是下崗工人,既要吃飯又要供女兒讀書上學,家庭生活非常困難,感謝政府感謝黨,讓你有了這樣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機會,也給了你一個謀生的機會,你一定要繼續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負黨和政府對你的關心幫助等等等等,這些話還不會說?」

司馬達笑着說:「小燕說得好,就照小燕教你的說。」

李桂香馬上給小燕佈置任務:「那好,就照小燕的說,小燕寫完作業給我把剛才那些話寫下來,我抽空背下來,省得到時候磕磕巴巴的丟人現眼。」

小燕受到鼓勵情緒極佳,滿口答應着:「沒問題,我給你寫下來,寫得比說得更好,你就等著上電視吧。」

這頓飯吃得非常高興,李桂香吃過飯扔下飯碗就跑了,她還要到美能達打掃衛生。小燕說她要給她媽寫採訪講話稿,意思很明確:洗鍋刷碗的任務交給司馬達了。小燕母女倆的心情也感染了司馬達,司馬達也覺得今天特別高興,他邊刷碗邊想,可能窮人更容易得到滿足,所以也就更容易獲得幸福感。就像李桂香娘倆,不過就是得到了兩千塊錢的獎金,用小燕的話說又新買了一台舊電冰箱,在許多人眼裏這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兒,肯定也激不起任何興奮點。可是小燕母女倆的生活卻好像一下子就變得生動活泛了很多,家裏充滿了幸福、和諧的氣氛。司馬達相信,就憑李桂香的吃苦耐勞,憑小燕的聰明努力,只要不出意外,這母女倆一定會有更加光明幸福的生活。

碗洗好了,小燕替李桂香寫的採訪稿也寫好了,拿給司馬達看,司馬達看了看,果然比剛才小燕口頭說得更加精彩,司馬達表揚了小燕:「好,真得不錯,記着啊,電視台什麼時候播,一定要提前告訴我,親眼看看你媽在電視上表現怎麼樣,夠不夠明星的標準。」

他們倆此時誰都絕對沒有想到,他們永遠也看不到李桂香接受電視台採訪時候的樣子了,電視台後來的確播放了關於李桂香的新聞,卻不是採訪最佳交通協理員李桂香,而是一幕慘劇的主角李桂香……

4

萬魯生老婆李芳的案子偵查進展突破了瓶頸之後,進展非常順利,檢察機關已經開始準備公訴材料,相關部門也開始想方設法追繳流向國外的贓款。這個案子至此已經基本結束,就等著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公訴。

萬魯生最近的主要精力放到了擺脫李芳的拖累上,好在經過偵查,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萬魯生牽涉進了這樁案子,李芳倒也夠意思,儘管萬魯生已經向她提出了協議離婚的要求,她也沒有亂扯亂咬,一口咬定萬魯生根本不知情。根據有關法律規定,李芳羈押案件審理期間,犯罪嫌疑人是不準許會客的。萬魯生要跟她離婚,委託的律師就必須跟她會面,由她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才行。為此,萬魯生不得不硬著頭皮找了洪鐘華,洪鐘華又找了單立人,單立人又找了公安局長,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之後,公安局長特批,看守所才允許萬魯生委託的律師跟李芳見了面。其實作為市長他完全可以直接讓公安局長安排他的律師跟李芳會面,之所以要繞這麼大一個彎子,一來是向別人表示,自己對李芳的問題做到了公事公辦、秉公守法;二來做出一個明確的姿態:他確實下了決心要跟腐敗分子李芳一刀兩斷;三來是向別人通告:自己跟李芳的事情確實毫無瓜葛。

李芳倒也乾脆,見到萬魯生委託的律師之後,二話不說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於是萬魯生順利實現了自己跟李芳劃清界限的目標,重新回到了未婚原生態。

辦清楚了這件事情,萬魯生大大鬆了一口氣,正在這個時候,市財政局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拆東牆補西牆成功,東拼西湊了五百萬償還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雖然還差了一大塊,可是終究算是有個起碼的交代了,於是萬魯生會同洪鐘華,一起到三順灘拆遷戶的駐地,舉行了轟轟烈烈的拆遷戶補償金髮放儀式,電視、報紙、廣播一起大吹特吹了一番。洪鐘華迫不及待地向省委張書記報告好消息,張書記肯定了他們的成績,同時也要求他們竭盡全力徹底解決三順灘拆遷戶的補償金和安置房建設問題,還要周密考慮三順灘農業戶的就業安置問題,不能讓三順灘的群眾為經濟建設做出了犧牲、付出了代價之後,卻居無定所、失地失業,生活陷於困境。對於張書記的指示,洪鐘華只能連連答應。其實,三順灘居民的工作安置問題,銅州市委市政府當初就已經充分考慮了,明確規定:進駐三順灘的各家企業在享受各種優惠政策的同時,也要承擔一項社會責任:招工的時候,優先招聘三順灘拆遷戶的勞動力。平心而論,銅州市委市政府絕對不是有意罔顧三順灘居民的切身利益,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財政開銷太大了,入不敷出沒辦法。

張書記順便問了一下公車改革的進展情況,鼓勵他們大膽試驗,成功了推廣,失敗了也不要緊,改革本身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的事兒,誰也不是算命先生,即便是算命先生,也算不準每一項改革措施是不是能夠圓滿地實現預定目標。有了張書記的鼓勵和鞭策,洪鐘華對銅州市的現實和未來又有了一份信心,心情也好了許多,甚至讓司馬達拉着他到即將改建成死人小區的華僑農場看了一趟,對車軲轆選擇的這片地方非常滿意,向司馬達發感慨:「民政局那個車副局長,如果沒有出那個問題,倒還真是一個干工作的人。」

5

就在洪鐘華對車軲轆表達惋惜之意的同時,車軲轆在繼續犯錯誤,驚嘆號帶着他跑到省城找省委黃副書記。黃副書記那一級的幹部住的宅子都在高幹大院裏,門口有武警站崗,進門既要登記又要向主人通報,非常麻煩。現在很多有錢人買了高級住宅區之後,也可以享受到類似待遇,不同的是,沒有武警替他們站崗,他們得自己掏錢雇保安。

黃副書記家住在大院新蓋成的高層建築里,樓中樓,大概有個二百多平方米。高層建築四周散落着一些老式別墅,那些老式別墅已經破舊,再裝修瓤子也糠了,現任領導也不屑於住那種經歷了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老房子。於是黃副書記這樣的現任領導就自己給自己壘窩,在有限的地盤上蓋起了高層建築,安裝了電梯,每人一層樓,住得集中卻又互不干擾,高高在上卻又上下方便,大樓門口還可以再安一道崗哨,雙保險,更安全。

驚嘆號對黃副書記家熟門熟路,到了黃副書記家按響門鈴,連保姆都認識他,親熱地跟他打招呼,驚嘆號把手裏拎的兩盒銅州特產龍山酥餅遞給保姆:「回家的時候帶上,給孩子嘗嘗。」保姆歡歡喜喜接了過去,連忙給他們倆找拖鞋。剛才路上車軲轆看到驚嘆號帶了兩盒酥餅就覺得奇怪,以為黃副書記好這一口,沒想到他是給黃副書記的保姆送的。車軲轆不由得暗暗讚歎,驚嘆號表面上看着粗粗拉拉,辦起事來的卻有板有眼,連黃副書記家的保姆都不拉份,難怪黃副書記喜歡他。

兩個人換上拖鞋,把自己的鞋扔在門外,走進了對於車軲轆來說多多少少有點神秘的省委副書記家。車軲轆不是沒有接觸過這個級別的領導,但是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級別領導的家裏,進了門由不得就有些露怯,躡手躡腳似乎在冰面上行走,又像竊賊入室行竊。保姆把他們讓進客廳,張羅著要沏茶倒水,驚嘆號接過她手裏的茶壺茶杯:「你忙你的,我自己來,我也不是生人。」

保姆便讓驚嘆號自己沏茶,自己跑上樓向黃副書記通報去了。

車軲轆趁機東張西望的查看省委大領導的客廳。客廳確實夠大,足有五十多平方米,擺設跟生活條件好的普通老百姓家裏也沒什麼區別,不外乎平板大彩電、組合音響、沙發茶几等等。讓車軲轆好笑的是,黃副書記在書法問題上確實像驚嘆號說的,太自以為是,完全可以說是自戀狂。滿牆上掛的都是他自己的塗鴉,其他人的字畫居然一幅也沒有。車軲轆正在心裏暗暗好笑,黃副書記從樓上書房下來了。黃副書記年屆六十,頭髮染得烏黑髮亮,手裏捏着他的老花眼鏡,打着哈哈跟他驚嘆號招呼:「你怎麼跑來了?這位是誰?」

驚嘆號連忙迎上去向黃副書記介紹車軲轆:「這是我的連襟,在銅州市當民政局副局長,黃書記在銅州當市委書記的時候,他還在基層當科長呢,可能黃書記沒有印象了。」

黃副書記的記性卻非常好:「你是不是叫車軲轆?對,真正的名字叫車福祿,大家都開玩笑叫你車軲轆,記得記得,有一次,市裏召開創建衛生城市動員大會的時候,你還代表你們單位到大會上發言了呢。」

黃副書記竟然對自己這個小小的科長還有印象,讓車軲轆受寵若驚,聯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又有些慚愧,忐忑不安地握住黃副書記伸過來的手搖了又搖:「謝謝黃副書記,想不到您還記得我。」

黃副書記發感慨:「我最好的一段時光就是在銅州市度過的,銅州市也真是個催人幹事的地方。人年紀大了,念舊得很,最近老想找抽空回去看看,事務纏身一直沒倒出空來。」

驚嘆號接過黃副書記的話頭按照既定方針開始忽悠:「我這個連襟啊,那天在我家看到了黃書記一幅字,就跟中邪了一樣,日思夜想……」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驚嘆號和車軲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拚命讚美黃副書記的書法,把黃副書記忽悠得樂滋滋的。按照兩個人事先設計好的計劃,瞅准火候,車軲轆作出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樣子張口向黃副書記求一幅字。黃副書記看在他既是驚嘆號連襟,又是銅州市的老部下的份上,讓保姆取來紙張筆墨,拿茶几當了書桌,就地揮毫,給他提了「無私無憂」四個大字。

車軲轆在場面上混了這麼久,拍馬屁的功夫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一邊一連聲地嘖嘖稱奇,不停叫好,一邊拿出自己花了一萬多塊錢買的一方洮硯、兩塊蘇墨和一套徽州大狼毫送給了黃副書記。黃副書記當然不能收他這份禮,車軲轆極為誠懇地說:「說實話,這些東西也不是我買的,是一個我的同學送給我的,我平時也愛寫寫畫畫,在我連襟家裏看到過黃書記的字,從那天開始,我就不再好意思動筆墨了,心裏也就存了一份把這套筆硯送給黃書記的念頭,專門求我的連襟帶着我來求黃書記的字,我也知道黃書記清正廉潔,從來不收受禮物,就算我拿一副筆墨換黃書記一幅字總可以吧?我知道黃書記的一幅字的價值,說句俗氣話,拿到書畫行就這一幅字,就地就能換四五萬塊錢。」

驚嘆號更在旁邊敲邊鼓:「過去常說寶劍贈壯士,紅粉送佳人,讓我說啊,這號筆墨硯台就得黃書記這樣的書法家才有資格用,讓我這個連襟用,純粹是浪費。我們中國有風俗,偷書不算偷,文房四寶不算禮,這是高雅的事兒,可不是俗套子能夠衡量的。」

話說到這兒,車軲轆賴皮賴臉地把筆墨硯台放到黃副書記的桌上拿了黃副書記那副字轉身就跑,留下驚嘆號幫他說正事兒。黃副書記沒想到車軲轆會扔下筆墨硯台就跑,反倒愣了,問驚嘆號:「他怎麼跑了?」

驚嘆號說:「我這個連襟啊,就是那麼個厚道本分人,讓你剛才說的不收禮的話給臊著了。這個人就知道干工作,從來不會溜須拍馬巴結領導那一套,他確實是佩服黃書記的這一筆字,那天在我家看了黃書記的字以後,當時就要搶,我哪捨得給他?跟他差點翻臉,後來我答應他替他向黃書記求一幅字,他非要親眼看看黃書記揮筆動墨,我這不才把他領來了。」

驚嘆號這麼一說,黃副書記頓時覺得車軲轆這個人確實厚道老實,換了任何一個人,也不至於這樣當場跑掉。他卻不知道,驚嘆號知道他喜歡厚道老實人,事先跟車軲轆設計好了這樣一場表演。車軲轆和驚嘆號連吹帶捧帶表演,黃書記心裏對車軲轆印象好極了,驚嘆號趁機長嘆一聲,搖頭不語。黃副書記好奇地問:「你怎麼了?」

驚嘆號於是接下來把車軲轆最近遇到的倒霉事拈輕避重的給黃副書記述說了一遍,其中車軲轆飈車造成車禍一節,在驚嘆號嘴裏變成了司機葫蘆那天不舒服,車軲轆關心司機的健康,也是為了安全才幫車軲轆開車的,結果出了那麼一場不屬於他的責任的車禍。由於車軲轆老實厚道,出了車禍以後非常害怕,就找交警隊的同志做工作,想爭取處理的輕一點。剛好交警隊一個隊長要給父母買墓穴,車軲轆分管殯葬管理科,就幫他買了兩個便宜的墓穴,結果紀委就認為這裏面有行賄嫌疑,揪住車軲轆不放,把車軲轆弄得恨不得自殺去。驚嘆號半真半假地敘述讓黃副書記心裏非常不忍,黃副書記是一個心軟的人,對車軲轆的印象又非常好,再加上對自己的老下級驚嘆號非常信任,所以當驚嘆號請黃書記過問一下這件事情,幫幫車軲轆這個老實人的時候,黃副書記腦子一熱,就撥通了洪鐘華的電話……

車軲轆實際上沒有離開,就在省委家屬大院外面的車裏等著驚嘆號,驚嘆號告別黃副書記坐進車裏,把黃副書記給洪鐘華親自打電話的經過給車軲轆複述了一遍,車軲轆高興極了,在他的想像中,有省委黃副書記親自關照,就憑他的這麼點事兒,保留職務應該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事情辦妥了,驚嘆號在他的心目中頓時高大起來,當場聲稱一定要重重地答謝驚嘆號,驚嘆號說:「我靠,你答謝我幹嗎?能讓我滿足的你弄不起,你能弄得起的我也看不上,算了,誰讓我們是親戚呢,今後喝酒你多買幾次單就行了。」事情如果到此為止,說不定洪鐘華在處理車軲轆的時候多多少少會看在黃副書記的面子上,從輕從寬給車軲轆留條後路。世上萬事做起來,最高級的境界就是四個字:恰到好處,最低級的錯誤也是四個字:畫蛇添足。從哲學角度講,萬事萬物就是一個掌握度的問題。車軲轆最終吃虧就吃到了畫蛇添足上,他的勁使過度了。

回銅州的路上,驚嘆號提醒車軲轆,縣官不如現管,如果車軲轆在銅州市穿一個能跟紀委說上話的人,當面跟辦案的工作人員做做工作,他們彙報的時候如果能夠避重就輕,提出的處理意見如果能從輕從寬,那車軲轆的事兒才算萬事大吉了。車軲轆在官場上混的時間不短,這一套一點都不含糊,甚至比驚嘆號更加門清,當時也不說話,心裏卻琢磨了一路,該找誰穿一下紀委的工作人員,最好是能直接把那個辦案的處長穿起來,那樣就真的萬事大吉了。想來想去,車子快進銅州的時候,車軲轆想到了紀檢組長郭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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