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畫家李明溪在看球賽的時候突然大笑起來。朱懷鏡以為他瘋了。平時李明溪在朱懷鏡眼裏跟瘋子也沒什麼兩樣。

李明溪成天躲在美術學院那間小小畫室里塗塗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沒見到朱懷鏡了,就掛了電話去。朱懷鏡接電話有氣無力,「我手頭有兩張球賽票,你看不看?」李明溪也想見見老朋友,就說:「好吧。」

朱懷鏡吃了晚飯,對老婆陳香妹說聲晚上要開會,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很顯眼,朱懷鏡很快就發現了他,忙就伸出手來。李明溪用手擋了一下,說:「你們官場的握手,大概同荷里活影星的飛吻差不多,沒感情含量,只是習慣動作。我見了就心煩。」朱懷鏡就勢拍了他一板,手插進衣兜,說:「我們是俗人,哪像你們藝術家那麼卓爾不群?不過如今當藝術家說難也不難,頭髮留長一點兒就是了。」「還是你們當官容易些。人家都說,這人沒什麼本事,就只好讓他去當領導了。」

兩人開着玩笑,轉身進場,找到了座位。朱懷鏡微微發福了,坐下之後,扭了一會兒才覺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處長,肚子就開始大了,這怎麼行?你們處長不會有意見?要為今後提拔留有餘地才是。」「都像你這麼仙風道骨就好了?」朱懷鏡說着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其實李明溪講的還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說他在風度上、器宇上,也更像處長。他知道這是人家當面說的奉承話,但至少也半真半假。處長劉仲夏同他一道出過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

兩人閑扯著,開幕式開始了。主持人高聲宣佈,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皮德求同志致開幕詞。皮副市長便腆著肚子,面帶微笑,輕輕拍着手,走向主席台發言席。「各位來賓,」皮副市長朗聲致詞,「我懷着不亦樂乎的心情,這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嘛,歡迎國家女子籃球隊來荊都市傳經送寶……」才聽了這麼一句,李明溪就偏過頭來朝朱懷鏡笑道:「你們市長大人開口就是之乎者也。這不亦樂乎是什麼意思?我平日只是見到有人弄得焦頭爛額才就說搞得不亦樂乎。」朱懷鏡不便同李明溪議論領導,就說:「別鑽牛角尖了,誰沒有失言的時候?看球吧,看球吧。」卻想皮市長這話雖講得牛頭不對馬嘴,但的確也是真話。他們成天疲於應酬,也真是不亦樂乎了。李明溪卻還在笑,說:「要命的是他並不認為自己失言,反倒蠻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飛揚的樣子。」

朱懷鏡任他一個人講去,不去理他。見陳雁正扛着攝影機,貓著腰掃來掃去。陳雁是市電視台的王牌記者。今天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覺出她的身段裊娜如水,柔媚如柳。朱懷鏡似乎有些心旌搖蕩了,卻突然聽見李明溪哈哈大笑起來。朱懷鏡轉頭看看李明溪。四周觀眾都朝這邊奇怪地張望。朱懷鏡低聲叫他別發神經了,省得大家把我們當瘋子哩。李明溪還是只顧自個兒笑,埋頭忍了半天,萬難才止住了。

朱懷鏡再往賽場望一眼,卻不知陳雁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他心裏竟有些悵然。又想起自己剛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燈跟着陳雁跑,李明溪一定是發覺了,便問:「你剛才發什麼神經?」不料這一問,李明溪又忍俊不禁,連連擺手道:「你就別問了,一問我又要笑了。」

朱懷鏡早沒了看球的興緻。好不容易挨到球賽結束,兩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懷鏡又問:「你到底笑什麼?」李明溪像是懷着天大的秘密,搖頭晃腦,笑個不止。朱懷鏡罵了聲神經病,不再問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懷鏡回家。快到家門口,手無意間摸到了衣兜里的的士票,忙揉做一團丟了。他明明說晚上開會去了,要是讓老婆發現了的士票,就難得解釋了。

朱懷鏡躡手躡腳進了屋,在衛生間里草草洗了一下,就上了床。一時卻睡不着。今天晚上真是荒唐。說是去看球,李明溪只是傻笑,自己卻望着陳雁回不了眼。

香妹翻過身來,聲音黏黏的,「睡吧,總是這麼辛苦。」她像呵護孩子一樣,伸手矇著男人的眼睛,輕輕摩挲。朱懷鏡將妻子抱了起來,眼睜睜地望着她。他是愛自己女人的。在老家烏縣,他女人是那小縣城裏的一枝花。烏縣縣城很小但很美麗,他們在那裏工作了整整十年。他們結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後來那幾年,朱懷鏡當上了副縣長,事事也都順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縣長夫人,總是滿面春風的樣子,人也就特別漂亮。後來因為偶然的機遇,他調到了市政府辦公廳。他本是不怎麼願意往外面調的,他喜歡小地方生活的隨意與平和。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那位先生看相、測字無所不精。他先是隨手寫了一個「由」字。先生說「由」乃「田」字出頭,想你定非等閑之輩,必將出人頭地,顯親揚名。但必須離土而去,遠走高飛,方有作為。先生又看了他的面相,說他眉間有痣,是聰敏闊綽之相,定會富貴。他聽了很覺玄妙,禁不住笑了。先生是個隨和人,問他為何哂笑?想是以為老夫胡言亂語吧?信與不信,不由老夫。但命相之說,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翹的,一定風流無比。男人遇着這種女人,自是艷福不淺。但她們多半紅杏出牆。

那次他出差一回家,讓女人坐在床上。細細地觀察她的外眼角。這女人眼睛平視的時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視的時候,外眼角就上翹了。他就拿不準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翹了。看着女人這將傾欲傾的坐姿,真叫人愛得心頭髮痛。管他哩!我寧可她是個風流女人,只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況那時他是副縣長,不怕女人怎麼樣。但從此他真的相信命相之說了。不過只是放在心裏。他畢竟是領導幹部,不能把這迷信的一套掛在嘴上。

但是那位高人的話他牢牢記住了。後來碰上機會,他認定是老天照應,就調到市政府來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調到市政府三年多了,還沒有見到發達的跡象。他在下面干過三年多副縣長,如今又過了三年多,他仍只是個副處長。

香妹單位也不太如意,他們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現在快成特困企業了。女人要他想辦法替她換個單位。他只說慢慢來。他知道憑自己現在的身份,要給女人換單位,真比登天還難。

朱懷鏡醒來。香妹正在廚房忙做早餐。他沒有睡好,頭有些重。起了床,眼睛仍澀澀的。這個樣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衛生間洗澡。怕熱水器開大了太耗氣,冷得直哆嗦。老婆聽到他在裏面嗬嗬地叫,就說你不要命了?凍病了錢還花得多些!她說着就把水溫調高了。他感覺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衝了一會兒,就關水穿了衣服。

心想這女人真好。

兒子琪琪嫌饅頭不好吃,噘著嘴巴耍小性子。朱懷鏡訓道:「還不快吃,上學要遲到了。我們小時候哪得這種好東西吃?餐餐吃紅薯!」琪琪才上小學一年級,哪懂得這中間的道理?說:「紅薯還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

一家人吃了早飯,琪琪還得爸爸用單車馱著去學校。寒風嗖嗖,琪琪坐在單車上凍得打顫。卻見許多男女在政府門前同武警戰士推推搡搡。琪琪感到奇怪:「爸爸,這是幹什麼?」朱懷鏡信口說:「他們是工廠里的工人。工廠發不出工資。琪琪要好好讀書,不然長大了當工人,就是這樣的。你知道嗎?」

送了琪琪回來,門口的工人沒有了,卻見五顏六色的三角旗滿地都是。幾個武警戰士在飛快地打掃。想必剛才一定發生過衝突。這些工人也的確可憐,他們只是要一口飯吃,可自己還同兒子那麼說,真是罪過。

走到辦公室,先上了廁所,對着鏡子整理了髮型。外面風大,頭髮給吹亂了。原先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頭髮弄得油光水亮,別人肯定說你脫離群眾。到了這大機關,頭就要一絲不苟了,不然人家說你沒修養。可他的頭髮不太熨帖,弄不好又亂了。這真為他平添了許多煩惱。他剛調來時不識深淺,口無遮攔,有次開玩笑說自己頭髮總是亂糟糟的,煩死人了,真是滿頭煩惱絲啊!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了秘書長谷正清耳朵里去了,在背後嚷他:「他煩惱什麼?組織上對不起他還是怎麼的?」谷秘書長這話七彎八拐轉到了朱懷鏡耳朵里,着實嚇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這話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告到了谷秘書長那裏,讓谷秘書長對他有看法了。他知道有時候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上司對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馬上換地方,別等著人家來修理你。

不然你就只好死牛任剝了。從此朱懷鏡講話更加謹慎了。還得時刻注意谷秘書長的臉色,看他對自己的看法壞到了什麼程度。

朱懷鏡整理好髮型,做出精神抖擻的樣子,去了辦公室。打掃衛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課。於是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兒擺了五個,佔了整整一面牆。他一個人坐這間辦公室,可屬於他的柜子只有一個,其他四個是前任幾位秘書長佔着的。有個柜子頂上放着一個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掃衛生,都得把它拿下來抹一下,很費事。放在那裏也有礙觀瞻。有回朱懷鏡就把這瓷瓶取下來,放在桌上做筆筒用。卻讓谷秘書長看見了,狠狠罵了他一頓:「你這是怎麼回事?老同志的東西,怎麼可以隨便動?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輩革命家,嚴格講來,他們用過的東西都算革命文物,得進博物館!你知道嗎?這個瓷瓶,是老秘書長第一次進京,從中南海帶回來的,老人家最心愛的。」朱懷鏡想不到這事竟讓谷秘書長發這麼大的火。說的那位什麼老秘書長不知是姓龐還是姓盤,現今在辦公廳工作的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處。這幾個深藍色的鐵皮櫃也從來沒見人來打開過,他卻要天天把它們抹得一塵不染。

可朱懷鏡卻總認為谷秘書長犯不着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許他給谷正清的印象太惡劣了,人家就借題發揮吧。也許谷正清是藉著尊重老領導,樹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壓新人,甚至用死人壓活人,這在官場似乎是老套路了。

灑掃完畢,就坐下來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報告了。目前的任務就是看資料。成天面對一堆死氣沉沉的材料,也真是無聊。便翻開一疊國際內參。什麼海灣戰爭、波黑局勢、石油危機。翻了一會兒,便冷得直哆嗦。機關暖氣管道九月份就開始維修的,原來說兩個月完工,現在三個月了,還沒有弄好。這時,劉仲夏從隔壁打電話過來,說有事叫他過去一下。扯完了事情,劉仲夏問:「你昨天看球去了?」「你怎麼知道?」劉仲夏說:「我正在你後面。見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沒招呼。」

朱懷鏡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的那股瘋勁,真是丟人現眼。他便即興搪塞:「我那位朋友,別看他其貌不揚,在中國畫壇,他還是有影響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中曾根康弘都收藏過他的作品。」「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還夠層次嘛。」劉仲夏也就談了一會兒繪畫藝術,很內行的樣子。然後試探道:「你可以給我幫個忙嗎?你知道的,我這次搬房子后一直沒怎麼佈置。你可以請你朋友給我作幅畫嗎?」

朱懷鏡沒想到劉仲夏會開這個口。這就叫他為難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說讓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畫,他不罵死人才怪。見他有些為難,劉仲夏就說:「當然要付報酬的,不能剝削別人的勞動嘛。不過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反正謊言已經出籠,朱懷鏡只得順勢胡說下去了:「報酬你就別提了。你知道他畫作的價格嗎?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到五萬,這還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價便宜些,心情壞呢那就貴了。

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說不準,我去試試。他們這種人,都有些怪。不是我們這些朋友,還真受不了他。」劉仲夏客氣地說:「那就拜託你了。」

朱懷鏡回到自己辦公室,不及細想這事怎麼同李明溪說,先給他掛了電話去:「明溪嗎?你昨天晚上是什麼名堂?瘋了?」李明溪還沒答話,先笑了起來,說:「我是看見觀眾席上大家伸出雙手啪啪地拍著,突然覺得很滑稽,像群潑猴。當時我感到自己靈魂出竅了,飄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在空中飄飄蕩蕩,可以望見座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潑猴當中發獃。我想抓回自己的靈魂,怎麼抓也抓不回。我忽然覺得腦子嗡地一響,怎麼也忍不住笑了。你越是問我,我越覺得好笑。你現在提起那事,我又忍不住要笑了。」朱懷鏡覺得莫名其妙,說:「這並不怎麼好笑呀?你怕是神經有問題了吧?你不要瘋了才好哩!你要是瘋了,孤身一人,沒有照料,不要害死我?我不同你講瘋話了。你只說中午有空出來一下嗎?我有事同你講。」

李明溪不太情願出來,說什麼事這麼神秘,電話里說說不就得了?朱懷鏡說你這是講廢話,好說我不說了?於是兩人約好,中午十二點在市政府對面東方大廈一樓咖啡屋見。

說好之後,朱懷鏡再來細想這事。管他個鬼哩!反正話也說出去了,只好將計就計,假戲真做了。再說劉仲夏對畫壇也一無所知,能哄就哄吧。這時突然停電了。市政府也常停電,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縣政府的電是不敢隨便停的。偶爾停了一回,政府辦一個電話過去,電力公司的頭兒會嚇得忙做解釋。也不知現在下面的情況怎麼樣了。從這裏的跡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來就冷,停了電,室內陰沉沉的,更覺寒氣森森。窗外的樹木在寒風中搖曳。冬越來越深了。

朱懷鏡中午下了班,徑直去了東方大廈。李明溪不會那麼準時的,他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小姐過來問他要點什麼,他看了一下單子,發現咖啡要十塊錢一杯了。兩個月前他來過一次,是六塊的價。卻不好說什麼,就要了一杯咖啡。這地方靜得好,間或來坐坐,也蠻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進來。他穿了件寬大的羽絨中褸,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備有快餐,他倆各要了一份快餐,再加一些飲料。一邊吃着,朱懷鏡說:「也沒什麼事,只是想請你替我作幅畫。」李明溪覺得奇怪,眼睛睜得老大望着朱懷鏡,說:「你也神經了?你平時不是總說我的畫送給你做揩屎紙都嫌有墨嗎?今天出鬼了!」朱懷鏡不好意思起來,說:「你就別小心眼兒了。我那麼說你,是見你太狂了,有意壓壓你的鋒芒。你就當回事了?我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緣由說了。李明溪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懷鏡,像望着一個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說:「你要去拍馬,拿我的畫作當拍子?開始我還想給你畫,現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畫了。」朱懷鏡急了,說:「一道共事,人家提出來,我怎麼好駁人家的面子?」李明溪是個糊塗人,沒有去想劉仲夏怎麼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李明溪。朱懷鏡當然也沒說起上午即興扯謊的事。他說官場這正副之間,有時是天壤之別。就說市長,不僅帶着秘書,還有警衛,出門就是警車開道。到了這個位置,說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調,就是國家領導人了。至少也是部長什麼的,級別雖然不變,卻是京官。但副市長們,弄不好一輩子就只是這個樣兒了。正職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沒有希望出頭。劉仲夏就是這種人,他不讓任何下屬有接觸上級領導的機會,好像怕誰同他爭寵似的。碰上這麼一位正職,你縱有滿腹經綸,也只是漚在肚子裏發酵。他沒有權力提拔你,甚至也並不給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領導面前給你一個字的評價,哪怕壞的評價也沒有。那麼你就只有在他劉處長的正確領導下好好乾了。干出的所有成績,都是因為他領導有方。你還沒有理由生氣,別人並沒有對你怎麼樣呀?你要是沉不住氣,跑到上級領導那裏去訴苦,就是自找麻煩了。領導反而會認為你這人品行有問題。人家劉仲夏同志可是從來沒有說你半個不字,你倒跑來告人家狀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朱懷鏡就這麼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長換了兩位,他同市長話都沒有搭過一句。市長他倒是常看見,通常是在辦公樓的走廊里碰上市長。

現任市長姓向,一位瘦高的老頭兒。向市長從走廊里走過,背後總是跟着三兩個躡手躡腳的人。這些人都是辦公廳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們只要一跟在市長背後,就一個個陌生著臉,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長的後腦勺。前面的人就忙讓著路,就像在醫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術車。朱懷鏡碰上這種情形,總會情不自禁地叫聲向市長好。向市長多半像是沒聽見,面無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時也會笑容可掬地應聲好。但即使這樣每天碰上十次市長,市長也不會知道你是誰。可市長偶爾回應的笑容卻令朱懷鏡印象深刻。

他有時在外面同別人吃飯,人家把他當市長身邊的人看,總會懷着好奇心或別的什麼心問起向市長。這時他就會想起向市長的笑容,感慨說:向市長很平易近人。他心裏清楚,這與其說是在擺向市長的好,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護面子。如今這世道,不怕你吹牛說自己同領導關係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領導面前拍馬,就怕讓人知道你沒後台。

朱懷鏡一時也不說話了,只機械地嚼著飯,不知什麼味道。這本是一個清靜的所在,但他倆的清靜有些叫人發悶。吃完飯,兩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懷鏡語氣有些沉重,「你是檻外人,官場況味你是無法體會的。」朱懷鏡說話的時候,李明溪一直埋着頭。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怪異:「我原來只以為你有些無聊哩!好吧,我畫吧。他有何興趣?我只好搞命題作文了。」朱懷鏡想了想,說:「畫什麼東西就隨你,只要不像紀曉嵐羞辱和珅,搞他什麼『竹苞松茂』之類的東西去罵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個小聰明,人家懂!」

說好了,時間也就差不多,兩人付了賬走人。朱懷鏡徑直去了辦公室。想給劉仲夏打個電話,又覺得不太好,就跑過去看了看。仍不見他來上班。已是三點半了,要來也該來了。只怕是開會去了?去開會也該打個招呼。正副職之間工作不通氣,論公是不合組織原則,論私是不尊重人。朱懷鏡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這麼多呢?自尋煩惱。也有可能人家有緊急事情出去了,來不及打招呼。

他一個下午沒事,只在裝模作樣地看資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會兒就透心涼。

只好起身到各間辦公室走走。手下同志們是兩人一間辦公室。同事們見他去了,忙招呼朱處長好,手便下意識地撫弄著攤開的文件,好像要告訴他,他們正在認真閱讀資料。

他當然明白手下人最煩的就是成天傻坐着看資料,卻仍是故作正經,強調吃透材料的重要性。他講得好像很認真,手下人聽得也好像很認真。真是有意思,官場上的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很無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認認真真的樣子。似乎上下級之間就靠這種心照不宣維護著一種太平氣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懷鏡回到家裏。一進門,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了啦。他估計這會兒劉仲夏即使開會去了也該回來了,就準備掛個電話過去。他剛拿起電話,又放下了。還是明天上班時沒事似的告訴他吧,不然顯得太巴結了。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來了。四毛提了個尼龍編織袋,站在門口半天不曉得進來。朱懷鏡說你快進屋呀!四毛擦著鞋問要脫鞋嗎?朱懷鏡說着不要脫哩,卻又取了雙拖鞋給他。香妹聽見了,攤著雙手出來招呼:「四毛來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飯,你姐夫陪你說話吧。」

「今天從烏縣來的?」朱懷鏡問。「是。清早上的車。」四毛答道。兩人說了幾句,就沒有話說了。朱懷鏡因為在老家當着副縣長,四毛在他面前總有些畏畏縮縮。朱懷鏡就很客氣地對他說:「看電視吧。」

吃過晚飯,香妹陪四毛說話。四毛同表姐就隨便多了,話也多起來。他說爸爸媽媽身體都不太好,身體最差的是媽媽,一年有半年在床上。醫院她又不肯上,葯也不肯吃,只心疼錢。哪來的錢?就幾畝田,橘子也賣不起價。上交還年年增加。今年上面說要減輕農民負擔,縣裏給每戶都發了個減負卡。原來還沒有的上交項目,這回印到卡上,成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調到市裏只怕還好些。張天奇這幾年縣長一當,不知發了多少!縣裏大大小小建築工程,全是他老弟張天雄一個人攬了。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來在烏縣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裏做小工。現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麼多人,我就沒事做了。

朱懷鏡這就知道四毛的來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說:「現在出來打工也不容易。荊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裏人還只喊下崗哩。你來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辦法。要是有合適的事呢你就留下來做,要不呢你就玩幾天先回去,我們找到事了再寫信叫你來。」四毛聽了,表情有些失望,口上卻說讓姐夫姐姐多費心了。看看沒什麼電視,香妹就說早點睡吧。

睡在床上,朱懷鏡兩口子商量這事怎麼辦。朱懷鏡說:「我是沒有辦法,有職無權,找得什麼事到手?我說,就讓他玩幾天,打發他路費,讓他回去算了。」香妹生氣了,說:「我剛才說萬一找不到事做就讓他先回去,是想我倆有個退路。你倒好,連辦法都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親戚你就是看不起。」朱懷鏡知道他不答應她,今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說:「明天看看再說吧。」兩人這才不說話,熄燈睡覺。朱懷鏡卻不知今晚是否又會失眠。

今天還是寒風蕭蕭。朱懷鏡一進辦公室,立即覺得暖和了。原來是有了暖氣。他照樣先是打掃衛生。在走廊碰到劉仲夏,他也只是點頭笑了一下,不急於告訴他索畫的事。

忙完灑掃,又去蹲廁所。卻聽見誰在同別人說暖氣的事兒。說昨天一停電,向市長辦公室的空調當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長打了個噴嚏。向市長只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一句話沒說。卻讓谷秘書長看見了。谷秘書長立即叫來行政處處長韓長興,罵得韓長興眼睛都睜不開。怎麼搞的?維修個暖氣管道要這麼久?這麼久原子彈都造出來了!韓長興挨了罵,從昨天下午起親自督陣,幹了一個通宵。今天真就供暖了。群眾呼聲再強烈,抵不上市長一個噴嚏!說話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懷鏡就感嘆中國人能把自己的可憐用幾句玩笑話就打發了。對着鏡子收拾一下髮型,回到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再去了劉仲夏那裏,說:「劉處長,我同李先生說好了。他說是我的朋友,就只好從命了。不過時間上就要寬限些,他是個疲沓人。」

「好好,謝謝你了。」劉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樣子。朱懷鏡見劉仲夏不多說什麼,就說聲你忙吧,回到自己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心神不寧。

是不是劉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謊了?要是這樣,自己就難堪了。後來一想,劉仲夏一定是昨天表現得太有興趣了,事後覺得有失體面。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的面子吧。想想劉仲夏平日也是這麼陰陽不定,宋懷鏡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香妹火急火燎打來電話,說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龍興大酒店去,她已等在那裏了。

電話里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朱懷鏡嚇了一跳。他飛快地趕了去,找了半天才在酒店東側的一間小屋子裏找到他們。聽得香妹在大吵大鬧。朱懷鏡進去一看,見四毛躺在長沙發上,臉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着血。朱懷鏡見了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就問:「怎麼回事?」保安人員說:「你問他自己。」朱懷鏡就說:「我是市政府的,把你們經理叫來。」保安人員並不在乎朱懷鏡打出市政府的牌子:「不用叫,經理還有空來管這小偷小摸的事兒?」

聽了這話,朱懷鏡就顯得底氣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麼事。香妹說:「他清早一個人出來,到了勞務市場,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個事做。就有四個年輕人問他是不是找事做的。他說是的。那幾個人又問他會做什麼。他說會做泥工。他們說正好要找泥工,就把他帶到這裏,說先吃了飯再走。他們點了許多菜,拿了十條雲煙。服務員問了幾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們只說等等,還有幾位朋友沒來。過了一會兒,他們說到門口去等人,叫四毛坐着莫動,莫讓人佔了桌子。四毛就一個人死死坐着。快過十二點了,服務員又過來問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說不知道。原來那四個人早提着十條雲煙溜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說他們是一夥的。四毛說不認識那幾個人。他們硬是不信,把人打成這樣。」保安人員冷笑道:「不認識?不認識還請你吃飯?笑話!」香妹見四毛臉色不好,開始發抖,就說:「懷鏡,同他們這種人是說不清的。我們先把人送醫院再說。」保安蠻不講理:「怎麼?想溜?把十條雲煙錢給了再走。」朱懷鏡火了,吼道:「他媽的人死了你們負責!」說着就把工作證甩給他們,背起四毛,出來攔了一輛的士。

看了醫生,身上有明傷五十多處。好在還沒有傷筋動骨。香妹說要住院,朱懷鏡說只要問題不大,就開點葯,院就不要住了。兩人都上班,哪有人來醫院招呼?其實朱懷鏡還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這事到底如何了結,要是硬是治不了龍興大酒店,住院費不要自己出?下午,朱懷鏡坐在辦公室一籌莫展。不便請秘書長們出面幫忙。這事在你個人是天大的事,在他們那裏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們,他們反而覺得你無能。

一個副處長,這麼小的事都辦不好,還要麻煩領導。他自己去打政府的牌子,別人又不怎麼買賬。找公安部門,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門有熟人。他來荊都時間不長,沒有什麼人緣。在辦公廳工作時間長的在公安部門有熟人。但他不願去找他們。

在這裏找不到古道熱腸的人。你沒有人緣,人家就說你沒本事,混不開,更加小看你了。

他正苦苦尋思,派出所來了電話,說要找朱懷鏡。口氣不怎麼友好。他便變了一下聲音,說:「你找朱處長?有什麼事?哦哦。他現在沒空,正在給向市長彙報工作。你半個小時之後再打電話過來好嗎?」聽得那邊的口氣一下子客氣多了。朱懷鏡放下電話,為自己剛才的小聰明感到好笑。

半個小時后,電話鈴準時響了。他不急着接,等電話響了好幾聲,才從容地拿起了話筒。「哪裏?」朱懷鏡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我是紅橋派出所,您是朱處長嗎?朱處長您表弟的案子我們想向您彙報一下您方便嗎?」朱懷鏡有意沉吟一會兒,再說:「我正要找你們。不過我現在走不開,麻煩你們過來一下吧。我在二辦公樓116辦公室。門衛問你就說找我吧。」

不一會兒,來了兩位民警。一位介紹:「這是我們宋所長。我姓馬。」彼此握手客套了一番。朱懷鏡一邊倒茶,一邊很有態度地說:「龍興大酒店的做法太不像話了。我中午急着送我表弟上醫院,還沒空同他們去說這事。」宋所長忙說:「朱處長,據我們初步了解,你表弟完全是無辜的。這是一夥偷竊慣犯所為,手法都是這樣,隨便找個鄉下人做替死鬼。這在荊都市發生好多次了。我們想找你表弟了解一下情況。」聽這麼一說,朱懷鏡心裏有底了,就把四毛說過的過程陳述了一遍。末了說,我這表弟也是自討苦吃,我說給他隨便找個事做,他偏要自己去找泥工活。朱懷鏡怕顯出自己沒能耐,讓人小瞧了。

案情很簡單,幾句話就完了。可宋所長卻沒有馬上走的意思,還扯著朱懷鏡閑談。

朱懷鏡立即看出這人有巴結的意思,就有意耍派頭了。他拿出名片遞給宋所長,說:「今天就這樣好嗎?很對不起,五點鐘我還要上樓去,向市長那裏事情還沒完哩。有事打我的電話。我這人好交朋友,今後多聯繫吧。」宋所長和小馬也忙遞上名片,說:「對不起,耽誤您的時間了。」朱懷鏡笑道:「沒事的沒事的。小馬,我的名片用完了,就不給你名片了。」小馬忙搖頭說哪裏哪裏。其實他印了一百張名片,兩年都還沒用完。

宋所長同小馬拱手而去。朱懷鏡這才看了名片,才知這二人是宋達清,馬明友。朱懷鏡馬上打電話給香妹,說要趕快把四毛送醫院去。香妹馬上回了家,兩口子叫輛的士送四毛去了醫院。

次日上午,宋達清在醫院了解完了情況,打電話給朱懷鏡,請他賞臉吃頓飯。朱懷鏡故意端架子,說不要這麼客氣嘛。宋達清就一定要他賞臉,說我們相識也是緣分。朱懷鏡說那怎麼辦呢?我今天安排不過來。明天再約好嗎?宋達清豪氣道,還約什麼?明天你就把所有應酬都推了。晚飯怎麼樣?我派車來接你。朱懷鏡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不過也莫說死了。我明天要是沒有特殊情況,一定遵命。我不像你們啊,不自由啊!市長一句話下來,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讓路。宋達清說那就這樣了。朱處長可是干大事的人啊!

次日下午快下班時,宋達清身着便服,開了輛平治來接朱懷鏡。轎車出了市政府大院,宋達清說:「到龍興怎麼樣?我正好也約了龍興的老總雷老闆。雷老闆人很不錯,你表弟的事,我同他初步談了,他說我們見面扯一下。」

龍興大酒店很近,不一會兒就到了。宋達清便一路禮讓,招呼朱懷鏡乘電梯上了三樓。四位佳麗早已侍候在那裏了,向他倆鞠躬道好。這裏的小姐幾乎都認得宋達清,他便覺得極有光彩似的,更加大大咧咧支使起小姐來。二人剛落座,一位胖胖的先生就連說失禮失禮,伸著雙手進來了,他身後隨了一位很有風韻的女士。胖先生徑直握了朱懷鏡的手說:「這位一定是朱處長了吧?久仰久仰!」朱懷鏡知道這位肯定就是雷老總了,卻故意臉朝宋達清探問道:「這位……」宋達清介紹說:「這位是雷老總,也是荊都走得開的人物啊!」雷老總忙擺手說:「什麼老總?托朋友們的福,混碗飯吃。」說着就掏出名片遞了上來。

朱懷鏡雙手接了名片,看了看雷老總的大名:雷拂塵。心想這名字還有點意思,便說:「久仰久仰。我忘了帶名片了,老宋有我的電話。雷老總的大名儒雅,有意思。」雷拂塵又擺着手說:「俗人俗人。拂塵二字說白了就是抹桌子的意思。我老父親還真有眼力,料定我這輩子是抹桌子的命。不過能為你們這些朋友抹桌子也是我的福氣啊!」雷老總又忙介紹身後的女士:「我們酒店的副老總,梅玉琴梅小姐。」

剛才同雷老總客套時,朱懷鏡一直不敢抬眼看前面這位梅小姐,他總覺得眼皮澀澀的,似乎這女人身上釋放着炫目的光芒。梅小姐微笑着伸出手來。朱懷鏡同這女人握手的那一剎那,胸口空空地晃悠了一下。客套完了,大家分賓主坐下。雷拂塵招呼小姐上菜,又對朱懷鏡說:「這次要感謝宋所長,是宋所長的面子才把朱處長請來的。要不然,你工作那麼忙,應酬又多,哪肯賞臉?」朱懷鏡知道是客氣話,也只好說:「哪裏哪裏,我這人哪有那麼大的架子?今後我們交往多了,你們就會知道,我這人是最好交朋友的。

現在啊,就靠朋友。」宋達清忙說:「我這人不隨便交朋友,可朱處長我同他一打交道,就覺得這位領導夠朋友。不說別的,沒有架子呀!」

朱懷鏡很隨和地笑笑。心想這真有意思,要不是他前幾天有意擺一下架子,哪有今天的排場?小姐開始斟酒,問先生要點什麼?朱懷鏡回眼一看,見小姐盤裏托著茅台、王朝白和礦泉水。就說來點礦泉水吧。幾位都勸他,今天是初次相敘,一定要喝點白酒。

朱懷鏡就用手優雅地捂了杯子,說大家隨意吧。隨意二字說得平淡,卻有一種叫人不好違拗的氣度,別人就不便再勸了。其實朱懷鏡喝白酒是海量,從前在縣政府,他天天都在酒里泡著。到市裏以後,憑他的位置和交際,喝酒的機會不多。今天見有茅台,他的酒癮幾乎要發了。但他知道市裏一般有身份的人物,喝酒總喝得含蓄,也只得忍了。四個人的席,菜卻都是大份的,每樣吃不了一半就撤下了,再上新的。朱懷鏡心裏真是不舍。但只是每樣都斯文地嘗一點兒。

雷老總頻頻舉杯,宋達清豪爽地應和。朱懷鏡發現梅小姐的目光很是特別,彷彿是一種水一樣的東西向你無聲無息地流瀉而來。他心裏就開始打鼓。猛然想起有關外眼角的說法,他就裝着很自然的樣子同梅小姐搭話,卻眼睜睜地望着這女人的眼角。果然是一雙翹翹的外眼角!那外眼角向上輕輕一挑,這雙本來不算大的眼睛就飛揚著一種迷人的氣息。梅小姐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嫣然一笑。女人已喝了幾杯王朝白,臉上飛起了紅雲。這時,雷老總說:「朱處長,這次也是陰差陽錯,讓你表弟冤里冤枉吃了苦。我們很不好意思。不過事情發生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您叫您表弟安心養傷,醫藥費、營養費、誤工費等我們都按規矩辦。」

朱懷鏡放下筷子,扯了餐巾紙,慢慢揩著嘴巴。半天才說:「今天頭次相敘,本不該提別的事情。這事一來是雷老總手下人乾的,不能怪你雷總;二來說起敗興。既然雷老總提起了,我就有幾句話要說。你們幾位都是場面上走的人,我說出來你們別在意。

我再怎麼着,也是市政府的一個幹部。家鄉人還都說我在市裏當大官哩!什麼大官?一個表弟去找他,叫人打了一頓回來!就說我這面子不要,我那表弟他躺在醫院怎麼想這事?退一萬步講,要是他不是我表弟,只是一個沒有任何靠山的老百姓碰上這事又怎麼辦?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哩!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們還是要多想想老百姓哩!」雷老總忙說:「朱處長說的是,領導就是領導。」這回朱懷鏡也顧不上謙虛,只說:「就算是抓了小偷,保安也不可以隨便打人呀?」宋所長望了雷總一眼,說:「這一塊的治安是我管的。雷老總對保安人員要求一直很嚴,這我知道。不過這回這兩個保安怎麼這麼混賬?雷老總,他們這麼做是違法的啊!」雷老總問:「宋所長的意思?」「依我,關了他們!」宋所長說,「不過他們是你的職工,我就不好下手了。」老宋這分明是在同雷老總將軍。雷老總一聽這話,就說:「好!我馬上解聘了他們!」說罷就拿出手機,叫人事部經理去找一下保安部經理通個氣,把那兩個人解僱了。宋所長一拍大腿,說:「好!辦事痛快!既然你們解僱了他們,我也就不存在打狗欺主的事了。我馬上叫小馬帶兩個兄弟把那兩個小子抓了!」說着就打手機叫了小馬。

這下朱懷鏡心裏倒有些過意不去了。梅小姐說:「既然事情都說好了,還是喝酒吧。」朱懷鏡就說:「好吧,我只得捨命陪君子了。女士優先,祝你永遠年輕漂亮!」兩人舉杯輕輕一碰,朱懷鏡說聲先干為敬,就仰頭喝了。玉琴惟恐朱懷鏡獨自先幹了,怕失了禮貌,也忙幹了杯。朱懷鏡看看錶,說:「也不早了,耽誤各位時間了。沒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這裏?」雷老總說:「朱處長要是有事呢,我們就不好留了。要是晚上沒有要事呢,不妨玩一會兒。我這裏的桑拿還是不錯的哩。」

一聽說桑拿,朱懷鏡就心動了。但也不好就說行,只說事倒沒什麼事了,就是頭有些重,想回去休息了。宋達清說,頭重的話,正好桑拿一下,保證你清清醒醒出來。雷老總又再三相邀。朱懷鏡就望了望玉琴。玉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說還有個事要處理,就先走一步,失陪了。雷老總卻拉着他說,去吧去吧,別客氣。

朱懷鏡只管跟着他們兩人走,也不知到了幾樓。三人一路上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說今後有事彼此關照。說話間就到了桑拿室。朱懷鏡不太適應這裏的香味,感覺有些窒息。進去一間像是休息室,四壁擺了些沙發,有些女人懶懶地歪在那裏。一位小姐走過來,招呼三位先坐下。雷老總問朱懷鏡是先按摩一下呢,還是先去桑拿?這種場合他是頭一次來,不懂裏面的套路。雷老總就叫過領班小姐交代了幾句。小姐就請朱懷鏡隨她去。宋所長在他身後叫他不要着急,儘管放鬆,還早著哩。

小姐一路請請,也不知拐了多少彎,引他到了一扇門前。小姐一推門,門就開了。

小姐再說請,朱懷鏡就徑自進去了。裏面竟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床,一對沙發,一套桌椅,簡單卻不失雅緻。這裏溫度又高些,叫人想脫衣服。他回頭一看,小姐已拉上門出去了。正疑惑著,就見一位小姐輕輕推開門,飄然而至。又是一位美人兒!穿的是一套黑色羊毛裙,領子開得很低,露出一片迷人的雪白。小姐-莞爾一笑,說先生請坐呀!朱懷鏡想,是坐在床上還是坐在沙發上呢?他就坐在了床上。小姐也就緊緊挨着他坐下,手搭在了他肩上,雙手開始在他身上摩挲,湊在他耳邊柔聲問道:「先生來過荊都嗎?」

一聽小姐把他當成外地人了,不知怎麼他心裏就踏實些了,說:「是的是的,頭一次來。這地方不錯。小姐貴姓?」小姐不停地摩挲著,說:「我們是沒有姓的,大哥就叫我小姐吧。大哥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小妹,我會很高興的。」小姐做了個媚眼,手卻徑直往他下面伸去。他頓時心晃神搖,忙捉住小姐的手。他想說不要這樣,又怕人家笑他老土,就握著小姐的手捏了起來。小姐的手很嫩,很有質感。小姐卻更加風情了,說:「我的手就像沒有骨頭樣的,你說是嗎?」他只知口中哦哦著。這會兒女人移了移身子,正面向著他。女人眼中似乎有一種油光光的東西在流溢。這目光叫他心慌意亂。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了。他在心裏叫自己趕快離開這裏。可女人的手卻摸到他那地方了,用力捏著。他低頭看見了那片炫目的雪白,剛才一直不敢看,現在是躲都躲不及了。女人騰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間插進去。他渾身顫抖不止。女人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為他脫衣。他猜得出這女人的喘氣有些誇張,但仍是說不出的興奮。女人把他一脫光,他突然害怕起來。這個時候若是一下子衝進幾個彪形大漢,他這一輩子就完了。

這是不是一個陰謀?他想趕快穿好衣服走了算了,但又起不了身,就說:「你怎麼不脫?」女人說:「看你急的,我馬上就讓你痛快個夠。我在給你拿套子哩。」女人取出避孕套給他帶上。女人開始脫衣服了。他撲上去,女人嗬嗬地歡叫,他便覺得五臟六腑叫人掏空了。他知道這女人的樣子八成是做出來的,卻仍感到格外刺激。剛剛到位,他就憋不住了。只好一臉痛苦地動了幾下,就山崩水瀉了。女人哼哼哈哈地叫了幾聲,就睜開了眼睛,問道:「你怎麼這麼快?」他彷彿一下子清醒了。女人卻坐了起來,目光幽幽的,說:「你不高興是嗎?」「沒有。」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你的臉色不好,是怪我沒有陪好你是嗎?」女人雙手抱着乳房,自憐自愛地撫摸著。「沒有哩。」他仍埋頭理着衣服,不去看她。才要離開,他又怕太失禮了,就端起女人的下巴,說我忘不了你的。女人歪著頭,做了一個嬌態。

出了門,一時不知要往哪裏去。估摸片刻,才弄清了方向。走到休息間,不見雷宋二人。他想他們兩人這會兒也許正在銷魂,就顧不上等他們,一個人徑自出來了。就像轉迷宮一樣七彎八拐,才到了電梯口。鑽進電梯才知這是九樓。電梯卻是上樓去的,裏面已有一男一女,黏在一起說悄悄話兒。男的只怕快六十歲了,女的不過十七八歲。電梯直到十六樓才下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他便忍不住大喊了一陣。他心裏悶得慌,可這個世界找不到一個可以任他叫喊的地方,只好躲在這裏喊幾聲。哪知一叫喊,鼻子竟有些發酸。他忙搖了搖頭,長長嘆了一口氣。不可以這麼脆弱,早不是哭泣的年齡了。

到了一樓,電梯門一開,就見玉琴站在大廳里。她已換了一襲淺醬色呢外套,下擺處露出一線米黃色長裙。一見玉琴,他不由得心虛。想躲她是躲不了啦。玉琴馬上就看見他了,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卻沒有迎過來。他感覺她的笑容里有一種冷漠或者傲慢。

從電梯口走到玉琴跟前不過二十來步,卻似萬里之遙。他幾乎不會走路了,腳桿兒僵直,腿彎兒卻在發軟,雙手也左右不是個味道。

玉琴伸手同他輕輕帶了一下,問:「不玩了?還不到二十分鐘哩。他們兩位呢?」他說:「他們還沒有下來。老雷拉着我說了一會兒話。我又不太習慣去那些地方,頭也有些痛,還是回去算了。」玉琴笑着問:「是嗎?我送送你吧。你到門口等等我,我去開車。」也不由他說什麼,玉琴就開車去了。一會兒,一輛白色本田轎車開到他面前。

玉琴在裏面開了車門,請他上車。玉琴開了音樂,曲子纏綿而憂傷。兩人都不說話了。

車開得很慢,朱懷鏡微微閉着眼睛,心裏說不出的空虛。想起桑拿室里的事情,他心裏羞愧難當。這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不是人的事情了。從今往後,在別人眼裏他仍然還是有臉有面,說不定以後發達了還會是個人物。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東西!

到了市政府大門口,他才開腔,說:「謝謝你。」才要下車,他又回過頭說:「你今天酒也喝得不少,一個人開車回去小心一點。這樣吧,二十分鐘之後我打電話給你。

我要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才放心。」玉琴回過頭來望了他一會兒,才淡淡一笑,說:「其實現在還不到十點鐘。你真的這麼擔心我,我們找個地方,你陪我醒醒酒怎麼樣?」他只好又把車門拉上。玉琴把車開到藍月亮夜總會。兩人找了一個散座坐下,朱懷鏡現在的心情特別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卻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不論什麼曲子,激越的也好,婉約的也好,在他的耳朵里彷彿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樂。朱懷鏡不知道玉琴的心情怎麼會壞的。他當然不好去問她。他自己的心情卻是怎麼也好不起來。哭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是今天,哭泣的感覺卻好幾次撞擊他的心頭。他想現在要是能隻身站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裏,大聲大聲地叫喊一陣,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那就暢快了。

可這世界找不到一個哭泣的地方。

幾曲過後,燈光全部暗了下來,他連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這是情調舞時間。一隻溫潤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頭不由一跳,牽着玉琴站了起來。玉琴身子一悠,輕輕把頭倚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緊不松地樓着她,臉貼着她的頭髮。懷裏的女人是那麼自自然然,不顯一絲狂野或做作。一曲終了,朱懷鏡還不知道。玉琴拉了他一下,他才怔怔地下來了。

兩人坐下來喝茶,誰也不說話。到了來賓點唱時間,玉琴去點了歌。唱的是《枉凝眉》。朱懷鏡不及聽歌,早已心神恍惚了。就算玉琴還是閬苑仙葩,我朱某人也早不是美玉無瑕了。天底下最骯髒的事我居然也做了!從今天起,我朱懷鏡再也不是一個好人了!

玉琴的歌聲博得滿堂喝彩。朱懷鏡卻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裏發獃。玉琴下來,也不坐下,挽著朱懷鏡低着頭一聲不響往外走。朱懷鏡一把抓住玉琴的手,胸口狂跳不已,卻盡量鎮靜自己,從容地摟起玉琴。兩人緊緊擁抱在——起了,摩挲著,親吻著。過了好一會兒,玉琴才慢慢睜開眼睛,長嘆一聲,說:「回去吧,好嗎?」

夜已深沉,車流稀了,玉琴卻仍然把車開得很慢。兩人一路上都不說話。車到市政府門口,朱懷鏡湊過嘴去親玉琴,卻親到一張濕漉漉的淚臉兒。

朱懷鏡下了車,站在那兒不動,想望着玉琴把車開走。卻只見車燈熄了,車卻一動不動。他就揮手示意,讓她快走。仍是不見動靜。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揮揮手往大門裏面走。他一邊走一邊回頭,仍只見那輛白色的本田無聲無息停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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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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