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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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歲前,我只有一個記憶,是媽媽說的一句話。我小時候的記性不大好,兩歲零八個月時,我家對門的小海媽媽發瘋癲,把自家的豬圈燒了,奶奶說我當時趴在窗洞裏看了個從頭到腳,高興得又唱又跳的,看大人們在打水救火,我還站在窗洞上撒尿,說也要救火。奶奶說這麼大的事我應該記得的,可我就是記不得,奶奶怎麼提醒我都沒用。奶奶說我這人是豆腐記性。豆腐記性就是記性不好的意思,像豆腐一樣軟、一樣嫩、一樣經不起事的意思。奶奶還說,豆腐記性的人都貪玩,將來讀書就麻煩了。奶奶說這些話時總是要搖頭,有些很擔心的樣子。可媽媽不擔心,媽媽對奶奶說,我們小明有個好爸爸,讀書不好照樣可以做城裏人,不要擔心的。說着,媽媽把我攬在懷裏,一邊親我的臉蛋一邊對我說,乖乖,你爸爸當幹部了,要帶我們去城裏生活呢。啊,乖乖,你爸爸了不得呢,我好高興啊……

三歲前,我記住的就是媽媽說的這句話。

這句話沒什麼特別的,我記性那麼差,按理是記不住的。但媽媽後來經常說這句話,所以就記住了。媽媽說,她第一次跟我說這話時,我才兩歲半,比小海家豬圈着火還早呢。我想,如果小海家豬圈要是經常着火,我也會記住的。就是說,我記不住小海家豬圈着火這麼大的事,反而記住媽媽說的這句話,完全是靠媽媽說得多,她經常說,反覆地說,從我三歲前一直說到我七歲。七歲以後,媽媽不說了,因為我和媽媽已經到爸爸單位上生活了,做城裏人了。我記得很清楚,是爸爸親自來接我們走的,先是坐了汽車,然後坐了火車,然後又坐汽車,這樣過了三天才到爸爸單位。一路上,媽媽好像知道以後不可能再說這句話,所以老是在說,說了很多很多次,每次說,她總要把我抱在懷裏,又是親我又是逗我的。

我喜歡媽媽這個樣子,很幸福,很溫柔的,溫柔得好像從來不會罵人。其實,我媽媽經常要罵人的,罵得最多的是我,然後是奶奶,然後是爺爺。不但罵人,還罵畜牲呢,家裏的小黃狗、老母雞、小豬崽、老山羊、小白兔,都被她罵過。好笑的是,有時候,媽媽還罵天空,罵太陽,罵煙霧,罵道路,反正她心裏一煩,見什麼都要罵。奶奶說,媽媽前世一定是被人罵死的,所以來世要不停地罵人,報仇呢。奶奶還說,罵人罵狗都是無所謂的,就怕她(媽媽)哪天不小心罵着了老天爺,就麻煩了。我問是什麼麻煩,奶奶說那只有老天爺知道,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天上到底有沒有老天爺,奶奶說是有的,媽媽說是沒有的。媽媽說奶奶說的都是屁話。這也是罵人的話,在罵奶奶呢。

媽媽只有爸爸是不罵的,因為爸爸是爸爸,是城裏人,要帶我們去城裏生活的。這是一個原因吧。還有一個原因,是爸爸很少回來,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呆一個月又走了。媽媽曾對我說,爸爸比皇帝還難見。有天夜裏,我聽到媽媽對爸爸也在這樣說,說做皇上的女人真沒勁,一年365天都見不了一面。然後我聽到爸爸說,快了,快了。媽媽問還要多久。爸爸說,爭取明年吧。明年,還是不一定的,還要爭取,這怎麼叫「快了」?我想媽媽這下一定要生氣罵爸爸了,但媽媽卻抱住爸爸,一口一口地親嘴。親嘴怎麼還能罵人?罵不了的。

真正的,媽媽以前是不罵爸爸的。我說是以前,後來,就是我們到爸爸單位上后,慢慢地,媽媽也開始罵爸爸了。連爸爸都要罵,等於什麼人都要罵。所以,我認為我媽媽是個愛罵人的媽媽。因為老是罵人,所以我基本上不大喜歡她。我喜歡爸爸。爸爸從來不罵人,也不大愛說話,尤其是單位上的事,更是不愛說,還不準人問。媽媽問了,他當耳邊風,當聽不到,不聞不說,罵他也不說。媽媽說,爸爸是烏龜投胎的。爸爸說,媽媽總是愛問一些她不該問的事。媽媽說,你跟我吃一鍋飯睡一張床,還有什麼不該問的,都該問。爸爸說,他工作上的事就是不該問的。

爸爸的工作好像有點神秘的。

02

爸爸說,不是神秘,是保密……

爸爸的嘴唇厚厚的,舌頭也厚厚的。厚就是不靈活。嘴唇和舌頭不靈活的人,說話總是說不玲瓏。爸爸就是這樣,他說「神秘」和「保密」,總是說不玲瓏,我聽着,感覺像沒什麼異樣的。但感覺歸感覺,事實是事實,事實是爸爸的單位是個保密單位,在離我老家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前,媽媽總說爸爸是城裏人,可實際上爸爸這裏哪是城裏,是在山上,離真正的城市遠著呢,中間隔着兩座山,坐汽車都還要半個多鐘頭。爸爸說,這就是因為他們是保密單位,所以才需要建在山上。山上沒人的,好保密。

不過,我希望還是在城裏,在山上怎麼叫城裏人呢?我覺得,爸爸這地方跟我們鄉下沒什麼兩樣的,房子都造在朝陽的山坡地上,門前有樹,屋後有菜地,有雞窩,路上有東張西望的狗。早上,雞一遍一遍地叫,夜裏,狗有時候不叫,有時候亂叫。那些狗啊雞的,叫的聲音,跟我們村裏完全一模一樣的。有一次,我跟媽媽這麼說了,媽媽似乎有點不高興,用大眼瞪着我說,你在家裏能在早上晚上一遍遍地聽到軍號聲嗎?這倒也是。這裏雖然沒有一個解放軍,也看不見一桿槍,卻老是吹軍號,跟部隊上似的。有一天,爸爸好像給我透露了一點秘密,說這就說明這裏不是一般的單位。至於怎麼個不一般,爸爸又說這是不該問的。爸爸還交代我,也交代媽媽,我們平時可以在院子裏玩,但不要走出院子。我問為什麼,爸爸說這山上毒蛇特別多,樹林里還有野獸,野豬、大灰狼、狗熊,都有。

剛來的時候,我和媽媽像老家村裏的治保幹部一樣,整天都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我們不敢走出院子,怕外面有蛇。我是最怕蛇的,媽媽也怕。媽媽說,蛇是吃墳墓里死人爛掉的肉長大的,渾身都有毒,唾沫星子都有毒,嚇得我們只敢在院子裏走。院子裏都是水泥路,媽媽說蛇不長腳的,走不來水泥路,上了水泥路,就像人上了冰凍地,走不快的。但是,院子還沒有我們村子大,我們走着走着就走到院子外頭去了。走出去才發現,院子外頭還是水泥路。這下媽媽膽大了,帶着我亂走,反正沒事情。有一天,媽媽帶着我從一扇小小的鐵門出去,走着走着,走到一扇很大的鐵門前。鐵門關得死死的,我們剛在門口站一小會兒,裏面就有人出來,是個半老頭子,戴着紅袖章,說話很兇的,問我們是什麼人。媽媽報了爸爸的名字,他才變得客氣一點,說這裏不能進的,要我們走開。就在他跟我們說話時,門開着一條縫,我從門縫裏看進去,看見一堵牆,上面寫着好大的字。我沒讀書,不識字的。可媽媽說我應該認識上面的一個字:人,她教過我的。我說,我沒看見上面有「人」字。媽媽說,怎麼沒有,有好幾個呢,接着把那些字一個個都背給我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還真有好幾個「人」字呢。媽媽說,這是北京毛主席說的一句話,意思是我們國家很強大,誰都不怕,美國也不怕,蘇聯也不怕。後來,在回來的路上,媽媽告訴我,爸爸就在這大鐵門裏工作。過了好些天,媽媽又告訴我,爸爸在裏面好像是在造打美國佬的武器。秘密武器。我聽着,緊張得連骨頭都收緊了,夜裏還做了夢,看見爸爸在造一輛大坦克……

有一天,是星期天,媽媽還在睡覺,爸爸帶我去食堂買饅頭,我一下子見了很多爸爸單位上的人。有一個人,好像跟爸爸很熟悉的,見了我很高興的樣子,把我高高舉起來,舉過頭頂,說要把我當炸彈扔出去,嚇得我哇哇大叫。事後我知道,他是跟我開玩笑的。但是他說的「炸彈」提醒了我,使我想起應該問一問爸爸,他是不是在鐵門裏面製造打美國佬的秘密武器。大坦克。爸爸聽了,一下捂住我嘴巴,不准我往下說。其實,我不是大聲說的,我是小聲說的。但還是把爸爸嚇壞了,連臉都白了一層。從食堂里出來,爸爸很嚴肅地問我是從哪聽說這事的。我說是媽媽說的。爸爸氣得一聲不吭,拉着我氣呼呼地回到家,把媽媽從床上叫起來,同樣十分嚴肅地問她:關於造武器的事,他是從哪聽來的。

開始,媽媽沒注意到爸爸的嚴肅,還嬉皮笑臉的,開玩笑說是爸爸自己告訴她的。爸爸說不可能。媽媽說,怎麼不可能,這裏人我都不認識,你不說,誰來跟我說這些?說得爸爸臉色又白了一層。爸爸懷疑是自己在夢裏跟媽媽說了這些,便認真地交代我和媽媽,千萬不能說出去。媽媽問,如果說出去呢?爸爸說,如果說出去,叫領導知道了,他一定要挨處分的。媽媽這才說真話,罵他:你這個烏龜,白天都不說話,還在夢裏說呢,想得美。媽媽說,她這是聽對門樓里的一個家屬說的。我知道,媽媽說的人就是兵兵媽媽,這兩天媽媽經常去她家串門。媽媽對爸爸說,兵兵爸爸比你官還大,是個科長,要管幾十號人呢。爸爸生氣地說,就憑他說這個,就不配當科長。媽媽說,那你去告他啊。爸爸說,告什麼告,咱們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人家的事人家自己去管吧。

這一天,我注意到,爸爸總是有些心神不定,老是一個人抽煙,好像在想一件很複雜的事情。到晚上,散步回來,爸爸想了一天,好像終於想出一個方案,十分認真地把我和媽媽叫到一起,又十分認真地告訴我們:他在單位上乾的是機要員的工作。爸爸說,這工作在任何單位都很重要,在這裏就顯得更重要。因為,爸爸說,這裏本來就是個保密單位。媽媽反而怪他,說,既然可以對我們說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爸爸說,其實是不能說的,對誰都不能說。媽媽說,那為什麼這會又突然要跟我們說。爸爸說,他是擔心我們不明白他工作的特殊性,在外面聽到一點什麼跟着到處亂傳亂說。爸爸說,同樣一件事,別的人跟着說也許沒什麼的,反正大家都在說,也不好去追究到底是誰先說的。但我們要跟着說,別人會想當然地懷疑是他先說的。所以,爸爸要求我們,以後有關單位上的事,我們一定要學會當個聾子,做個啞巴,任何情況下,對任何說法都不要去聽,更不要去傳。爸爸說,傳了就要引火燒身,就要吃冤枉虧。爸爸還說,他的工作最要求嘴巴嚴,嘴巴松,飯碗都要丟掉,說不定還要去坐牢。最後,爸爸告訴我們,雖然他沒有當科長,只是一個科員,但他不是一般的科員,而是機要員,是掌握單位大小秘密的重要人物。爸爸說,按理只有科長以上的幹部才能解決家屬問題,現在之所以給我們提前解決,就因為他的工作重要,組織上信任他,才給我們這個優待。

說真的,長那麼大,我還沒見過爸爸一下子說那麼多話的,他一邊抽著煙一邊說着,有時候摸摸我的頭,有時候看看媽媽,好幾回,我都以為他已經準備不說了。但過一會,他又開始說了,說得媽媽不停地點頭,不停地作保證。媽媽還要我作保證,今後一定要記牢爸爸的話,不要去外面說爸爸單位上的事,任何人問都不要說。那天晚上,我還發現爸爸一個特點:他說話時抽煙要比不說話時多,多得多,幾乎一根接着一根的,好像他的話都是靠煙熏出來的。還有,和媽媽不一樣的是,媽媽說話總是越說聲音越大,所以說着說着經常要說氣話,訓人,罵人,而爸爸是越說聲音越小,也不知是為什麼。但是我知道,就那天晚上知道的,爸爸平時為什麼不愛說話,是跟他重要的工作有關的。後來,我還知道,爸爸為什麼光抽煙,不喝酒,一點酒都不喝,這也是跟他的工作有關的。因為,爸爸說,人喝了酒容易說胡話。其實,爺爺就是這樣的,平時並不愛說話,可喝過酒後什麼話都要說,說個沒完沒了的,奶奶不想聽,他就找我說,我睡覺了,他還要說,像個癲子似的。

03

爸爸在單位上的重要性,通過一件事情,終於被我和媽媽認識到,這就是媽媽的工作問題。是什麼事情?是媽媽的工作事情。

我知道,媽媽做夢都想有份工作。但爸爸說媽媽沒文化,以前又沒有正式工作過,所以比較難解決,只有看機會。這媽媽是相信的,因為她知道兵兵媽媽,就是那個對媽媽亂說單位上事情的科長家阿姨,從老家來了已經一年多,至今還在食堂做臨時工,沒有正式安排工作。媽媽曾想照兵兵媽媽一樣,先找個臨時工做,一邊等正式安排工作。可爸爸不同意。爸爸說,做臨時工一個月掙不了幾塊錢,還不夠送我上幼兒園花的錢。爸爸的意思是,反正我上幼兒園也要花錢,還不如媽媽自己帶着,一邊還可以學點文化。爸爸是讓媽媽學文化,不是叫我。為了叫媽媽學文化,爸爸每天都帶報紙回來,還專門找了一本字典,叫媽媽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

我覺得,媽媽的文化確實不大行,爸爸看報紙從來不用字典的,而媽媽看一張報紙要查好幾次字典。爸爸還看得快,抽一根煙,一張報紙就看完了,而媽媽至少要看小半天。就這樣,還經常念錯別字,把「林彪」讀成「林虎」,把珍寶島戰鬥英雄「楊靖宇」讀成「楊青宇」。爸爸說,媽媽這樣子連當個收發員都當不下來。我覺得也是,連人名字都認不準,怎麼當收發員?信送給誰嘛。包括媽媽自己也經常自暴自棄。有一次,媽媽查一個字怎麼也查不到,生氣地把字典扔在地上,說她不是這個命,她不想學文化了。爸爸說,沒文化找不到好工作的。媽媽說,乾脆找個差工作算了,去食堂燒飯也行。爸爸說,食堂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媽媽說,那怎麼辦?爸爸說,先等等再說。媽媽說,你總是說等,等,等到什麼時候。爸爸說,看機會吧。看機會?媽媽的鼻子一聳,哼一聲說,看到什麼時候?一年?還是兩年?還是三年?媽媽這人就是這樣,很容易生氣的,生了氣就不好好說話,亂七八糟的話都說,經常叫爸爸很為難的。好在爸爸的脾氣很好,勸媽媽不要急。爸爸說,機會是說來就來的,也許很快就會有好消息。

我們以為,爸爸這是一句安慰人的話,即使有機會,恐怕沒有一年半載也來不了。沒想到,機會真是很快就來了。那天,爸爸下班回來,喜滋滋地丟給媽媽一頁蓋了紅印章的文件紙,說,行了,下個星期一,去醫院上班吧。因為來得太快了,媽媽以為是假的,以為爸爸在跟她開玩笑。爸爸說,你不是學了這麼久文化,這點字還不認識?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能假得了?媽媽看着,問著,當確信是真的后,又緊緊張張地說,醫院的工作她幹不了的。爸爸說,你不是當過赤腳醫生嘛。媽媽說,那是在鄉下,沒水平的,我連輸液扎針都不會。爸爸說,不會就學嘛,又不是叫你去當主治醫生,你是去當護士的,搞搞護理工作總會吧。

就這樣,媽媽有了一份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好工作。

這是八月間的事,我們是過了五一國際勞動節才來的。就是說,媽媽真正等工作的時間只有兩個多月,不到三個月。這麼短的時間,又是這麼好的工作,可叫人羨慕煞了。尤其是兵兵媽媽,她以前不來我們家的,要會面,都是媽媽去找她。可自從媽媽上班工作后,就反過來了,媽媽找她少了,她找媽媽多了,幾乎隔一天就要來一次我家,有時還帶包子來。是我最愛吃的肉包子。她還常誇我爸爸媽媽,說我爸爸比他們家科長有本事,脾氣又好,又有文化,是世上最好的爸爸,而我媽媽則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媽媽了。有一次,我聽到她在對媽媽說,你眉毛里有顆痣,是貴人啊,有福之人啊。

說真的,我不大喜歡這個阿姨,我喜歡她的兒子,就是兵兵。兵兵比我大兩歲,沒上學前我喊他兵兵哥哥,上了學后,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太熟悉了,也不喊哥哥了,就直接叫兵兵。兵兵哥哥是最會疊飛機玩的,他教我疊的飛機可以飛得比我家屋頂還高。兵兵哥哥還有很多連環畫書,開始我識不了字,都是兵兵哥哥一頁頁讀給我聽的。不過上學后,我慢慢也會自己看了。這裏的孩子上學有兩所學校,一所是山下農村的民辦學校,另一所在城裏,是很好的學校,操場都有幾個籃球場大。兵兵媽媽說,我爸爸那麼有本事,她估計我一定會去城裏上學。後來果然就是這樣,我上了城裏的小學,每天都有大客車接送,叫兵兵和他媽媽又羨慕得要死。兵兵已經讀二年級了,但上的是山下的民辦小學,沒有車送的,要自己走路去,走20多分鐘,下雨天也一樣要走,哪有我在城裏上學的好。這件事讓我更加相信,爸爸在單位上確實是了不起的。

04

我記得奶奶說過,那年小海媽媽瘋了,燒了豬圈,不久小海姐姐又尋死,跳了河。然後奶奶說,這叫禍不單行,人倒霉時壞事總是扎堆地來的。不過,奶奶又說,人順當時,好事也是扎堆地來的。奶奶還說,人在遇到扎堆的壞事時,活着比死還難受。當然,如果有成堆的好事來,那個活的快樂就賽過天上神仙了。奶奶還說,人為什麼那麼苦還願意活着,就是想着有快樂的時光會來。也許吧。

我覺得,媽媽也覺得,爸爸也覺得,那一年,我們家的情況就跟奶奶說的差不多,順當着,好事扎堆地來,快樂賽過天上的神仙。先是媽媽有了好工作,然後我又上了好學校,好上加好,還能有什麼好事?我們想都不去想了,夠了,滿足了。可好事還是接連地來,不想它照樣還要來。這一回,好的是爸爸,他被提拔當上了副科長,工資加了六塊錢。這是元旦節的事情。不久后,也就是春節前,單位又給我們家調了房子。以前,我們住的是集體宿舍樓,只有兩層高,我們家在二樓上,只有一間屋子,自來水和廁所在走廊上,是公用的,燒飯也在走廊上。所以,那個走廊哪能叫走廊,亂糟糟的,簡直走不了路。這回,我們住的是一棟五層高的大樓房,因為是建在山坡上的,所以更顯得高。爸爸說,這樓光地基都有一層樓高,所以說是五層樓,其實比六層樓還高。我們的房子就在最高的五樓上。住在這麼高的地方,我覺得看東西都不一樣了,都變了。從窗洞往樓下看,那些孩子好像都沒有我個子大,往天上看,星星月亮好像都換成新的,變大了,變亮了。更開心的是,房子裏面就有廁所,還有燒飯的地方,還有吃飯的地方,另外還有兩個房間。這下,連我都有了自己的一間房。

啊,我真的覺得太幸福了!

我想,奶奶說的像神仙的快樂,大概就是這個樣吧,好多事情都比你想的還要好。用兵兵媽媽的話說,看我們家過的日子,就像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兵兵媽媽還說,他們家是在地上走的,我們家是在天上飛的,我爸爸是一架飛機,把我們都送上了天,飛呀飛的,看着都叫人覺得開心。我覺得兵兵媽媽說得對,爸爸真的像一架飛機,載着我們飛呀飛,先是帶我們從鄉下飛到了城裏;然後又飛呀飛,把媽媽送進了最好的單位里;然後又飛呀飛,把我送進上好的學校里;然後又飛呀飛,把自己飛到了領導的位置上;然後又飛呀飛,把我們家從二樓飛到了五樓上……

飛呀飛——

飛呀飛——

啊,爸爸是一架飛機!

啊,坐飛機的感覺真幸福啊!

我不理解的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都這麼好了,媽媽反而經常跟爸爸鬧彆扭,有時是生氣罵爸爸,有時是慪氣不跟爸爸說話。有一次,還不準爸爸上床睡覺,爸爸跑到我房間來睡了。還有一次,很可怕的,是吃飯時,不知怎麼的,好像是爸爸給爺爺奶奶寄了些錢,媽媽氣得不行,指著爸爸的鼻子罵,罵着罵着,又把桌上的菜碗飯碗一把掃落在地,只有一隻小碗沒摔破,其他的都摔成了稀巴爛,有一塊碎片還飛起來,從我肩膀上飛過去,差一點擊中我的臉蛋。

我還不理解的是,媽媽欺負爸爸時,爸爸總是什麼話不說,走開去,到陽台上,或是來我房間,抽煙,一聲不吭地抽煙,像個受氣包,看着怪可憐的。這時候,我就在想,什麼時候,等我長大了,媽媽要再這樣欺負爸爸,我一定會幫爸爸的。在家裏,我跟爸爸的關係最好,因為我們都經常要被媽媽欺負。我們是一條戰壕里的人,是戰友,是兄弟。所以,人家問我最喜歡誰,我總是說爸爸。媽媽說我是狼心狗肺,養我這麼大,連句好話都討不到。其實媽媽不知道,帶我不算什麼的,關鍵要疼我,要陪我玩。爸爸因為工作忙是不大有時間帶我,可是他疼我,愛我,比如晚上睡覺親親我,有事沒事輕輕摸摸我頭,星期天跟我一塊疊疊飛機,畫畫圖畫,雖然都是小事情,可叫我心裏覺得挺溫暖的。媽媽曾罵過爸爸,說爸爸不是男子漢,沒脾氣,連說話都跟女人一樣小聲小氣的,簡直不像個大男人。可我就喜歡爸爸這個樣子,對人和和氣氣的,有什麼樣不好?惟一不好的就是要被媽媽欺負,要受媽媽的氣,看上去怪可憐的。不過,爸爸有時真叫我納悶,他這麼大了,還這麼了不得的,怎麼也怕媽媽?媽媽也叫我納悶,爸爸對她那麼好,既讓她做城裏人,又給她安排工作,怎麼還老是罵他?

我說了,媽媽發氣時,爸爸一般沒什麼的,只是躲起來抽煙。沉默地抽煙。但那天,媽媽摔了碗,爸爸卻氣憤地走了,晚上一夜都沒回來。這下,可把媽媽急壞了,流着淚地帶我去大鐵門前給爸爸送紙條,打電話,希望他回來。晚上,爸爸回來后,媽媽變得好得很,給爸爸又是點煙又是泡茶的,吃飯時又不停地給爸爸拈菜,後來還給爸爸洗腳,剪趾甲。媽媽這人就是這樣,對爸爸好起來好得很,有時爸爸想做點家務事她都不準,說爸爸在單位上太辛苦,回家需要休息,還不准我去吵爸爸。家裏有什麼好吃的,她自己不吃,全給爸爸和我吃。媽媽說我是家裏的小祖宗,爸爸是大祖宗,她是老天派來專門服侍我們的。看媽媽對爸爸這麼好的時候,我簡直都難以想像她還會罵爸爸。但說不定剛剛還是那麼好好的,轉眼就開始對爸爸惡聲惡氣,摔碗打板凳的。所以,我認為媽媽是個怪人,也許跟小海媽媽差不多,是個不知什麼時候要發作的癲子。但爸爸說媽媽不是癲子。爸爸說,媽媽是好人,就是性子有點急,脾氣有點躁,有點兒喜怒無常。這就是我爸爸,媽媽有那麼多問題,他都能原諒,還要說她好話。我不是這樣的,我跟很多人說過,我喜歡爸爸,不喜歡媽媽。我還在想,如果哪天爸爸不要媽媽了,我也不要。但現在看,爸爸是不可能不要媽媽的。爸爸好像比我還需要媽媽,真不知是為什麼。

我覺得,大人的事情有時候真複雜,我懂不了,也不要我懂。有時候,我問爸爸有關他跟媽媽的事時,爸爸總是一句話:你小孩子,大人的事情不要管。就是不要我懂的意思。不過,有一點我是懂的,就是雖然爸爸媽媽要鬧彆扭,但我們家總體講還是幸福的,比兵兵哥哥和好些小朋友家都要幸福。兵兵媽媽這麼說過,別的人也這麼說過。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們家「好事扎堆地來」,太幸福了,所以有些小問題照樣還是幸福的,不影響的。這就像我們老家屋背後的那潭山泉水,我以前經常朝裏面撒尿,但喝了照樣不會鬧肚子,還是很潔凈的,壞不了的。奶奶每次看見我往水潭裏撒尿,都要罵我,說水裏面有龍王的,我老往水裏撒尿,龍王會懲罰我的。我問龍王會怎麼懲罰我,奶奶說,讓你讀不好書!

05

看來,奶奶說對了。

確實,我的學習成績很差,全班倒數第二,期末考試兩門功課加起來,還沒有別的人一門高。這是沒有辦法的,我不喜歡讀書。我喜歡疊飛機玩。我說過,疊飛機是兵兵哥哥教我的,但後來不論是疊飛機的技術,還是熱心的程度,我都遠遠超過了兵兵哥哥。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爸爸是一架「飛機」的原因吧。真的,想到爸爸是一架「飛機」,我就更喜歡疊飛機玩了。我在上課時,經常把老師寫在黑板的字看成了一個個爸爸,一架架飛機,看着看着就偷偷地疊起了飛機,或者就睡著了。下了課,我把書的封面撕下來,疊成飛機,在操場上飛,經常飛得連上課鈴聲都聽不到。有時候,同學們都去教室上課了,可我還一個人在操場上飛呀飛的,像個小癲子。

真的,我完全迷上了這玩意兒,連讀書都被耽誤了。我把我能找到的所有能夠疊飛機用的紙頭,都巧妙地疊成了一架架飛機。有一次,刮大風,那時我們還住在老房子,風從屋頂上一下子刮下來幾十架飛機殘骸,爸爸看了,跟我開玩笑說,可惜這些飛機是假的,要不我一個人就可以打垮半個美國。當時媽媽正在為我期末考試的成績生氣,聽爸爸這麼一說,變得更加生氣,罵我打垮的不是美國,而是我自己,還揚言以後不准我玩飛機。說是這麼說,但我還是玩,只是少玩而已。其實,對我玩飛機的事,爸爸一向是不反對的,也許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一架飛機吧。我經常在我疊的飛機上寫上爸爸的名字,或者畫上爸爸的頭像,飛的時候,經常喊道:爸爸,飛——!爸爸就飛了,飛得高高的,看着真叫人歡喜。有時候,爸爸也跟我一起疊飛機玩。爸爸有意把他的飛機疊得小小的,寫上我的名字,我呢,專門把飛機疊得大大的,寫上爸爸的名字。這樣,兩架飛機,一大一小,飛在天上,感覺像是我和爸爸飛在天上。

不過,爸爸承認,他疊的飛機沒我疊的好。爸爸說,我的飛機疊得比誰都好。是的,我疊的飛機有機頭,有機翼,有的還有雙機翼、尾翼、天窗和駕駛艙等等,比兵兵哥哥他們疊的都要好看,還中用。我們有幾個孩子,是經常在一起比飛機玩的,我們站在坡地上,一邊往下沖,一邊飛飛機,我的飛機總是飛得最高最遠的。而兵兵哥哥他們的飛機老是飛不高,飛著飛著,像一隻死鳥一樣,翻著跟斗地墜落了。爸爸說,從我疊的飛機看,我應該是聰明人,不會讀不好書的。爸爸總是誇獎我,鼓勵我,不像媽媽,總是罵我,訓我。我從很多事情上都發覺,我爸爸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爸爸。

因為我的飛機飛得太高太遠,所以常常要飛跑掉,有的飛進了人家窗戶里,有的飛上了屋頂,有的鑽進了樹林。這樣,我就需要不停地找紙頭來重新疊。但疊飛機的紙頭不是那麼好找的,太薄太軟的不行,太厚太硬的也不行,最好是要像書封面的那種紙,不軟不硬,光滑平展,大小也剛好。老實說,我上學不久,幾本書的封面都沒了,都被我疊了飛機。那疊出來的飛機真是好得沒法說,看起來五彩繽紛的,飛起來比鳥還能飛,遇到好的風向,還會拐彎、盤旋,而且滑翔的時間特別長,姿態特別優美。另外,因為封面紙的表面像上了油漆的光,即使在雨中照樣也可以飛行,不像其他紙,雨一淋就濕了,軟趴趴的,飛不起了。說真的,兵兵哥哥就是因為我有了這幾架飛機之後,才開始承認我的飛機比他的好,其他小朋友就更不用說了。當然,媽媽發現后,挨打是免不了的。媽媽用掃帚追着我地打,打得我屁股上落下兩條掃帚柄的印,過了三天都還沒消。其實,我還撕過同學書本的封面疊飛機,好在媽媽不知道,否則不打我個皮開肉綻才怪呢。反正,媽媽教育我的辦法就是打和罵,小錯誤小打小罵,大錯誤大打大罵。

呸!小壞媽媽……

呸!大壞媽媽……

正是挨了媽媽這次打之後,我開始用香煙盒子疊飛機。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家裏已經找不出一片像樣的紙頭來供我疊飛機,已有的早用光了,偷撕同學書本封面,又怕媽媽知道,挨打。就這樣,我有點彈盡糧絕的感覺,哪怕隨便看見一片紙頭都叫我眼睛發綠,浮想聯翩。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家裏垃圾桶里有一片紙頭,可以疊飛機。第二天起床后,我帶着一種僥倖,去翻垃圾桶看,翻遍了也沒發現一片我夢中看見的紙頭,只有爸爸丟棄的一隻煙盒子。在這之前,我從來沒用煙盒子疊過飛機,連想都沒想過。因為香煙紙太小太薄,又不平展,又有勒痕,明顯不適合疊飛機的。但是這天,因為我太想疊飛機,所以湊合著拿它疊了一隻。當然,肯定不是只好飛機,沒有機頭,機翼也是窄窄的,還到處都是勒痕,很醜陋,簡直不像樣。在房間里試着飛了飛,儘是栽跟斗,栽幾個跟斗下來,機身已經攔腰折斷。這種爛飛機是拿不出去的,拿出去只會叫人笑話,也許讓個小孩子玩還差不多,我們都是大孩子了,誰稀罕這種破玩藝。

其實,用一隻煙盒子疊飛機,小是一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它兩邊和腰中間各有一道勒痕,勒痕像一個拼音字母「H」。這等於是飛機的機翼和腰身上天生有傷痕,所以才飛不好,飛起來要栽跟斗,栽了跟斗要攔腰斷。但是後來我發現,如果用兩隻煙盒子進行巧妙的粘接,兩個問題都可以得到上好的解決。怎麼個巧妙呢?就是在粘接過程中,先要將兩隻煙盒子的豎勒條對着豎勒條地粘,然後再把兩邊的豎勒條裁下,貼在橫杠的勒痕上。這樣,原來兩個「H」形的勒痕,剛好變成一個加固的「十」形梁,疊出的飛機,不但大小合適,而且機身和機翼好像是經過專門加工過的,顯得既美觀又穩固,簡直好得叫我感動。所有小朋友,包括我爸爸,第一次見到這種「香煙飛機」時都猛誇我。爸爸還說我這是變廢為寶,有想像力,將來可以當發明家。

從那以後,爸爸再沒有丟過煙盒子,即使去成都總部出差都不丟,都要留着,給我帶回來。我把它們全疊成各種各樣的飛機,飛上天,飛得不知去向。那些飛機,有的寫着我的名字,有的寫着爸爸的名字,有的寫着爸爸和我兩個人的名字……

06

爸爸單位的總部機關在成都。

爸爸當副科長后,每到一個月的月底,都要坐車去成都總部辦事。坐的是專車,一輛綠顏色的吉普車,不是公共汽車。爸爸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工作,坐公共汽車不安全的,必須坐小汽車。爸爸還說,為了安全,領導上還給他配有一個警衛員,陪他一起走,警衛員身上都是帶着槍的。我見過那個警衛員叔叔,有一次,他還給我看了他的槍,是一把黑森森的手槍,拿在手上,我感覺沉得很,像是一隻有力的大手拉着我,讓我的小手動都動不了。我問叔叔,他有沒有打過槍,他光笑,沒有回答我。不過,我想一定是打過的,因為後來他送過我一枚子彈殼。沒有打過槍怎麼會有子彈殼呢?大人的秘密有時候也不是說不能識破的。我覺得,警衛員叔叔一定打過槍,雖然他沒告訴過我。

不用說的,我肯定不喜歡爸爸去出差,因為爸爸一走,家裏面只有我和媽媽,我心裏老緊緊張張的,怕有什麼惹了媽媽,挨打。但我也沒辦法,因為這是工作的嘛。好在爸爸出差的時間很短,只有兩天,當天走,第二天就回來了。而且,每次回來,爸爸總會給我帶些東西送我,有時是糖果,有時是餅乾,有時是圖畫書,算是安慰我吧。當然,還有他在外面抽空的香煙盒子。這就是我爸爸,細心得很,想着我得很。說真的,對爸爸出差的事情,我心頭是矛盾的,想到家裏要沒他,我怕他走,可想到那些禮物,我又盼他走。爸爸走一般是在早晨,那時我還在睡覺,經常看不見他走,但聽得見。因為,來接爸爸走的汽車到了我們家樓下,總會按兩聲一短一長的喇叭,好像在喊:「走啰——」爸爸聽了,就走了。回來也是這樣,到時間,一般是晚上七點鐘左右,如果樓下響起兩聲熟悉的一短一長的喇叭聲,我就知道爸爸回來了。但暫時還不能回家,因為爸爸還要去單位上去放從總部帶回來的東西。爸爸說,那些東西很重要的,必須放在辦公室,不允許帶回家的。一般,我聽到爸爸回來的喇叭聲,會搬一張凳子,站在窗洞前,大聲地喊爸爸。爸爸聽見了,朝我揮個手,就又走了。這時候,媽媽就開始燒菜,等媽媽把菜燒好了,爸爸差不多也從單位上回來了。

但是這一次,我們等到八點鐘,然後又等到九點鐘,樓下還是沒有響起爸爸回來的喇叭聲。媽媽不停地去窗洞前看,又不停地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但不知道是在問誰,好像是在問牆上的毛主席。因為不可能是問我的,我還這麼小,怎麼知道呢?可問毛主席也沒用,毛主席只是笑着,不會開口說話。說真的,以前我還沒注意到,我們家的毛主席是這麼笑嘻嘻的。

又等到九點半時,樓下還是沒有響起爸爸回來的喇叭聲。媽媽決定要去外面問一問,喊我自己上床睡覺。我上了床,但並不準備睡覺,連電燈都不關。我睜着眼睛,豎着耳朵,聽樓下的動靜。但還沒等媽媽下樓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地閉上了。等我睜開眼時,已是第二天早上,媽媽在廚房裏燒早飯,知了在我窗戶外面像風一樣地叫着。我起來,沒有穿衣服,也不需要穿,因為知了都在早上叫了,誰還怕冷?我一點都不冷,光着身子跑到廚房裏問媽媽,爸爸回來了沒有。媽媽讓我猜,我看媽媽的樣子,根本不用猜,喊一聲爸爸,朝爸爸的房間衝去。媽媽一把抓着我,「噓」著嘴,讓我別出聲。媽媽說爸爸很遲很遲才回來,還在睡覺,叫我別去吵爸爸。我說我不吵,就去看看。媽媽躡手躡腳地走到爸爸房門前,輕輕地打開門,卻不讓我進去,只讓我站在門口看。我看爸爸睡得死死的,也沒什麼好看的,反而是放在盤椅里的那隻綠色旅行袋,倒叫我看得津津有味的。因為我知道,那裏面一定有爸爸送我的禮物。是什麼?糖果,還是餅乾?還是……我一邊甜蜜地想着,一邊巴望着爸爸醒來。

我本來以為要等很久才能知道答案,但媽媽給了我提前知道的機會。媽媽要去食堂買饅頭。嘿,媽媽剛下樓,我就溜進了爸爸房間……

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連知了都在幸福地叫着。

這也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這裏的家屬都要跟單位的班車去城裏採購東西,一周只有這麼一回,錯過了,下周的菜、柴米油鹽都可能要成問題。媽媽從食堂回來,就說班車快開了,要我快吃早飯。我問,我也去嗎?媽媽說,你不去留在家裏還不是吵爸爸睡覺,去。我說,那喊兵兵哥哥也去吧。媽媽說,這樣你更要儘快吃,吃完了自己去喊。這樣,我吃得很快,完了我背上書包要走。母親說,你背書包幹什麼?又不是去上學。我說,我要做作業呢。媽媽聽了高興地說,對,到時我去買東西,你就在車上做作業,不會的兵兵哥哥還可以教你呢。我說,就是這樣的嘛。媽媽說我真乖,上來親了我一下。

親得我都臉紅了。

我臉紅不是因為媽媽親我,而是因為我騙了媽媽。媽媽不知道,我找兵兵哥哥哪是為了做作業,我才沒這麼乖呢。我找兵兵哥哥,是因為我剛剛在爸爸的皮箱裏發現了一些可以疊飛機的好紙頭,準備和他一道出去疊飛機玩。說真的,我剛剛在爸爸的旅行袋裏找禮物,只是找到一小袋紙包糖,我一點都沒感到驚喜。讓我感到驚喜的是,這次爸爸的旅行袋裏還藏着一隻我從沒見過的皮箱,我說的疊飛機的好紙就是在這隻皮箱裏發現的。

皮箱小小的,薄薄的,大小跟我們老師用的講義夾差不多,但要更好看,外麵包了一層黑色的皮,皮上面又釘了不少金屬扣,看起來很貴重的。我拎了下,不沉,但搖一搖,有聲響,裏面明顯放着東西。開始,我怕裏面放着爸爸單位上的重要東西,甚至想到可能是警衛員叔叔的槍彈什麼的,有點不敢打開看。後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想只是看看應該是沒關係的,就打開看了。結果裏面沒什麼的,只有兩本文件書,有一本比較厚,有100多頁,像一本雜誌;另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幾頁。對文件,我是不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的是眼前的這些紙……啊,這些紙啊,白花花的,亮光光的,用手摸,又硬又滑,哪像是紙,簡直是疊飛機的最好的材料啊,比書封面還要好的材料啊!

起初,我以為這是爸爸單位上的文件,沒敢拿,因為我知道文件是不能隨便糟蹋的。但後來我翻了翻,看裏面連一行字都沒有,有的全是亂七八糟的阿拉伯數字,一頁一頁的都這樣。我不知道這些數字是什麼,好像什麼都不是,即使是什麼我想也不會是什麼文件。哪有這種文件的?沒有字的文件。只要不是文件,我想就是糟蹋了也沒事的,爸爸肯定不會罵我的。我甚至想,這可能是爸爸從哪裏要來的廢書,專門拿回來給我當草稿紙用的。以前,爸爸曾從總部帶回來一本舊掛歷,上面有董存瑞、黃繼光、楊靖宇等戰鬥英雄的畫像,說是給我包書本封面的。其實,如果疊飛機也是很好的。但媽媽不給我,媽媽把它拆了,當圖畫一張張貼在牆上,現在都還貼著呢。這樣想着,我就沒什麼猶豫地將其中薄的那本拿出來,轉移到自己的書包里。後來,我分給兵兵哥哥兩頁,自己也用了兩頁。因為紙張很大,有將近兩本書的大,我們都是對開來用的,這樣一頁紙可以疊兩架飛機。在媽媽她們去街上買東西時,我和兵兵哥哥就以做作業的名義,在停車場里疊出了一架架嶄新的飛機,它們在空中展翅高飛的樣子,引來了很多城裏孩子的歡喜,他們跟着飛機跑啊追啊,讓我們也高興得要飛起來了。

07

班車11點半鐘返回單位。

11點鐘時,爸爸乘着一輛三輪摩托車,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我以為,爸爸是來找媽媽的。這時,已經有人陸續回到停車場來,但我和兵兵的媽媽還沒回來。我問爸爸找媽媽什麼事,爸爸不理我,只是盯着我和兵兵哥哥手上的飛機看,看了以後,要我們全給他,很兇的樣子。然後,看地上丟著一架爛飛機,他也上去揀了。然後,他又翻我的書包,認真地數了我們疊飛機剩下的紙。我書包里還放着一架好飛機,他也沒收了。然後,爸爸把我和兵兵哥哥拉到一邊,問我們總共疊了多少架飛機。我們算了算,總共是八架。爸爸說,這才四架,還有的呢?我說,那些都飛爛了,就丟了。爸爸幾乎咬着牙說——

快把它們都找回來!

這怎麼可能找得回來?

我覺得爸爸今天的樣子很奇怪的,想問為什麼,看爸爸這麼兇惡的樣子,又不敢問。我只是告訴他,那些飛機可能找不到了,因為我知道,那四架飛機,有一架飛出去后,還沒有降落到地上,一個比兵兵哥哥還大的孩子,就跳起來把它搶走了;有一架是飛進了一輛正在駛離車站的長途汽車的窗戶里;有一架是飛到了車站對邊的屋頂上;還有一架,像只老鼠一樣鑽進了下水道。想想看,這怎麼找得到?尤其是前兩架,人和車都跑得不知去向,怎麼去找?我正同爸爸這麼說的時候,媽媽和兵兵媽媽都回來了。爸爸和媽媽悄悄地說了一會,媽媽上來就踢了我一腳,還想打我耳光,被兵兵媽媽攔住了。兵兵媽媽問我爸爸什麼事,爸爸不回答。這時候,車快要開了,爸爸要媽媽帶我上車走,但媽媽不同意。媽媽要兵兵媽媽把我帶回去,自己則跟爸爸一道留下來。車子走的時候,我從車窗里看見爸爸媽媽愣在那兒,一臉驚慌的樣子,好像是我被壞人搶走了似的。

我回來后,一直呆在兵兵哥哥家等爸爸媽媽回來。下午四點多鐘時,媽媽回來了。我從媽媽跟兵兵媽媽的說話中知道,四架飛機已經找到三架,只有那個大孩子搶走的那架還沒有找到,現在爸爸還繼續在城裏找。兵兵媽媽問,到底是什麼東西啊,一片紙頭搞得這麼緊緊張張的。媽媽說,鬼知道,反正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定要找到,找不到就麻煩了。兵兵媽媽安慰我媽媽,說一定會找到的。我們回家后,媽媽還專門燒了香,請菩薩保佑爸爸快點找到最後那架飛機,快點回家。

但是,爸爸一夜都沒回來。

第二天早上,兵兵媽媽來我家,一進門就說,情況很嚴重,單位領導已經知道我們丟的東西,很重視,已經派出很多人去找,他們家科長也去了。她還說,我們丟的東西不是一般的東西,她聽兵兵爸爸說,好像是單位通信聯絡用的密碼,如果找不到,落入壞人手中,我爸爸會有大麻煩的,說不定還要坐牢。媽媽一聽就哭了,我也跟着哭。但兵兵媽媽安慰我們說,這麼多人去找了,一定會找到的。

可是爸爸說找不到了……

爸爸是第三天晚上才回來的。爸爸回來時,我正剛剛又被媽媽打過,在飯廳里哭。這幾天,我不知已挨了媽媽多少次打,開始挨打我還哭得哇哇叫的,後來不行了,因為我已經把嗓子哭啞了,哭起來只會流眼淚,不會出聲音,只有一點抽氣的聲音,哼嗯哼嗯的,像一隻豬在斷氣。爸爸一回來,我高興了,騰地撲上去。媽媽也從房間里衝出來,衝上去。我們倆幾乎同時抱住爸爸……這時候,我覺得爸爸身上簡直沒有一點力氣,我們才挨着他,他的身子就像一塊豆腐一樣垮掉了,癱倒在地上,我們也跟着他跌倒了。我是最先爬起來的,然後是媽媽,然而爸爸卻還是坐在地上,我和媽媽想拉他起來,他擺擺手,意思是他自己會起來的。可是他光是坐着,沒有一點要起來的樣子。爸爸好像很累很累。我還從沒見過爸爸這麼累的樣子,跟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似的,坐在地上,像一座沙堆似的。媽媽問他怎麼了,他還是擺擺手,光坐着,沒有開口。媽媽說,你還是起來吧,說着媽媽又去拉他。這會總算把他拉起來,拉到房間里,坐在沙發上。

房間里的燈光亮亮的,照在爸爸的臉上,把爸爸的臉照得比白紙還要白,比紙還要像一張紙。真是不能想,出去才三天,可爸爸簡直瘦了一大圈,瘦得連嘴巴都閉不上了,那鬍子拉碴的下巴,只靠一層皮拉着,有點拉不住一樣的,要往下掉。再看,我發現爸爸的目光也變了,變得直直的,沒有神,只有照進去的燈光,沒有射出來的亮光,像一個黑洞。我看着爸爸,越看心裏越害怕,覺得他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好像變成了不是我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

我不停地喊爸爸。我想把我的爸爸喊回來。可是我的嗓子啞掉了,喊的聲音像哭,像鬼叫。媽媽瞪我一眼,叫我滾開。我不滾開,我看着爸爸,拉着他的手,希望他來幫我制止媽媽,保護我。可爸爸連眼睛都沒動一下,他好像自己太難受了,根本顧不上我了,也不想顧了。媽媽一把將我拉開,因為用力太猛,我跌倒在床邊,床沿硌痛了我的胸骨,我頓時哭了。沒有聲音的哭,只流淚。媽媽一個勁地在問爸爸怎麼啦,要他說話。媽媽不停地搖著爸爸的肩膀,要爸爸說話。你說話啊,你說話啊……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但爸爸還是沒有馬上說,而是過了一會又一會。後來,突然地,我聽到爸爸絕望地叫了一聲媽媽的名字,用哭的聲音,悲痛地說——

這下我們慘了……

接着,就跟我一樣,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然後,媽媽也跟着哭起來。於是,三個人都哭了。哭聲連成一片,像死了人。媽媽一邊哭着一邊問爸爸,那隻飛機找到了沒有。爸爸一邊哭一邊告訴媽媽,沒有。爸爸說,哪裏去找啊,那個孩子都沒找到……媽媽叫爸爸不要太難過,不要哭,可自己還在哭。媽媽說,這麼多飛機,都找著了,只丟了一隻,應該不會有事的……聽媽媽這麼一說,爸爸鬆開手,停止了哭,可樣子卻比哭還叫人害怕。爸爸木木地望着媽媽,嘴角好像還掛着一絲傻笑,自言自語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處分都已經下了……爸爸長嘆一口氣,痛苦地抱住頭,又嗚嗚地哭起來。

處分都已經下了?是什麼處分?這回,媽媽沒有跟着哭,只是干瞪着眼問爸爸是什麼處分。爸爸不回答,媽媽不停地問,還搖著爸爸的頭,一定要爸爸說。爸爸終於抬起頭,咬着牙地說,他是回來拿東西的,馬上要走,樓下等著人的。媽媽問他要去哪裏,爸爸說,他現在已經失去自由,要去關押起來,下一步就等著去坐牢。爸爸還說,組織上可能還要對我和媽媽做出處理,估計會讓我們回老家,所以要媽媽也做好走的準備。媽媽有點不相信,說不會吧,就丟了一隻紙飛機,怎麼會這樣?爸爸說,你不知道,這隻紙飛機比一架真飛機還值錢啊……媽媽愣著,好像在思考爸爸說的話。爸爸說,你不知道,那是一本密碼,《紅燈記》裏的那種密電碼,丟了,我只有去坐牢。媽媽還是愣著,不知道說什麼。爸爸說,我要走了,樓下有人等著的。媽媽仍舊愣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爸爸又說,小明就交給你了……爸爸話還沒說完,媽媽突然發作地朝我撲上來,把我按倒在床上,卡住我的脖子。媽媽說都是我害的,她要卡死我。我覺得後腦勺一團黑暗,喘不過氣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好像真的要死了……

要死了……

要死了……

突然,我活過來了,看見雪亮的燈光……

原來是爸爸救了我。爸爸拉開了媽媽,媽媽又是恨我又是恨爸爸,就哭了,一邊哭一邊罵我。媽媽罵我是煞星,整天玩飛機,把我們一家人都玩得從天上掉下來了。媽媽罵我是個死鬼,叫爸爸別管我,她要打死我。我緊緊地抱着爸爸,怕爸爸離開我。剛才我看爸爸好像有點不想管我的樣子,真叫我傷心又害怕,現在爸爸又開始管我了,我突然覺得很幸福。我想,這就是我爸爸,我犯什麼錯誤他都會原諒我,不會丟下我的。我不要爸爸走,因為我怕媽媽再來卡我脖子。爸爸抱着我來到我的房間,把我放在床鋪上,然後又把手輕輕放在我額頭上。黑暗中,我聽到媽媽在隔壁嘩嘩地哭,同時又聽到爸爸在我身邊嗚嗚地哭。爸爸的哭讓我很難過,我抓住爸爸的手,勸爸爸不要哭。我說,爸爸,我錯了,以後我再不玩飛機了……我的聲音很啞,加上又是一邊哭一邊說的,說得很不清楚。但爸爸還是聽見了,他一邊捏緊我的手一邊接着我的話說,知道錯就好了,小明長大了,以後爸爸不在家一定要多聽媽媽的話,不要再犯錯誤了。我說,我犯了這麼大的錯誤,媽媽不要我了,要卡死我。爸爸說,不會的。爸爸還說,這不是我的錯。我問是誰的錯,爸爸說是他的,他不該直接回家……

原來,那天晚上,爸爸因為回來遲了,所以沒有按規定先去單位放東西,而是直接偷偷地回了家,於是把不該帶回家的皮箱也帶回了家。爸爸說,如果他先去了單位,我就不可能看到皮箱,也就不可能出這些事。爸爸說這些時,好像是在對我說,又好像在對天說,一邊說着一邊還啪啪地打着自己耳光。我抓住爸爸的手,不准他打。可爸爸還是要打,一下又一下的,不停地打,發狠地打,好像準備要把自己打死一樣的。好在這時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爸爸才止住手,對我說,他要走了,樓下在喊他。那喇叭聲不是一短一長的,而是兩聲都短短的,讓我感到很陌生。我熟悉的是兩聲一短一長的喇叭聲,那是爸爸要去出差和回來的信號。可現在爸爸不是去出差,而是要去關起來。我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爸爸沒有回答我,而是又說了一遍剛才對我說的話——

爸爸走了,你以後一定要聽媽媽的話。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說了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可爸爸還是走了,拎着那隻我熟悉的綠色的旅行袋。

媽媽還在房間里哭着,好像已經哭得累垮了,爸爸走都沒站起來送。我想送,可爸爸不要我送。不要我送我也要送,我死死地抱住爸爸的大腿,爸爸走一步,我跟一步,搞得爸爸煩死了。爸爸喊媽媽,要媽媽來弄住我,可媽媽沒理睬他。媽媽從一開始哭就什麼都不管不顧,只管一個人怒氣沖沖地哭,哭得死去活來的,別人的死去活來也不想管了。這就是媽媽的脾氣,只要心裏不高興,什麼事都拋得開,天塌下來都不會管的。樓下的喇叭聲又叫了一道,這回兩聲都是長長的,像報喪的鐘聲,把夜空都叫亮了。就是聽到這次喇叭叫后,爸爸好像決定一定要把我甩掉,他放下拎在手上的旅行袋,用兩隻手一把抱起我,三下五去二地把我弄回房間,把我關在房門裏。這樣,我不能用手抱住爸爸大腿,只能用嘴嘶聲力竭地叫喊。可此刻爸爸聽我的叫或許會聽成是一隻耗子在叫,因為我的喉嚨啞掉了,已經不能發出屬於我的聲音。

我的聲音像耗子的聲音……

我的喊叫像耗子的喊叫……

我的眼淚像耗子的眼淚……

我的傷心像耗子的傷心……

我的爸爸像耗子的爸爸……

耗子的爸爸在房門外跟耗子道別,可憐的耗子因為在大叫大鬧,根本聽不見爸爸對他說了什麼。因為門的關係,耗子也看不見爸爸離別時的表情。耗子只是聽到外面的大門「嘭」的一聲,才知道,他爸爸已經出門了,走了。

08

爸爸就這樣走了。

是的,爸爸就是這樣走了。

我不是看着爸爸走的,而是聽着爸爸走的。當我聽到門「嘭」的一聲響后,我知道,這下我再怎麼叫怎麼鬧都沒用了,爸爸已經走了,不管我了。我要求自己安靜下來,我想既然我不能用眼睛送爸爸走,就讓我用耳朵送爸爸走吧。於是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爸爸的腳步聲。先是在走道上,聲音拖拖拉拉的,時起時落,好像走得很吃力,很慢,好像隨時會停下來,或許還會迴轉來。但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迴轉來,而是一直拖拉到樓梯上。到了樓梯上,聲音一下變得連貫了,不拖拉了,「咚,咚,咚」一聲接一聲,不快也不慢,像一個老人在走,小小心心的。我知道,這時爸爸還在五樓上,就這樣到了四樓上,聲音又變了,變小了,變快了,變成「咚咚咚」的,像有個皮球在往下滾,越滾越快,越快聲音越小、越輕,輕得要飄起來,像隨時都可能隨風飄走。突然,聲音真的飄走了,沒有了,消失了,好像爸爸跌入了懸崖。不過,我知道,爸爸沒有跌入懸崖,而是下到了三樓上——二樓上——當我估計爸爸已經走出樓道,我不由自主地來到窗洞前。

我站在窗洞前,猛然想起,我還可以從窗洞裏再見到爸爸,心裏頓時感到很高興。說真的,剛才我氣急敗壞的都忘記這事了。事實上,我的窗洞緊挨馬路,爸爸不論去哪裏,都要從我窗前過。以前,我曾多次在窗洞裏看見爸爸從單位上回來,或者出去。現在如果要專門看,那也是必然要看到的,錯不了的。我用手抓着窗沿,踮起腳往外一瞅,就輕易地看見樓下停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黑暗中,像一個孤零零的墳包。因為黑暗,我認不出它顏色,但我想一定不會是綠色。接爸爸出差的吉普車才是綠色的。不過,吉普車好像都是綠色的。就算它是綠色吧,我想也不會就是接爸爸出差的那一輛。即使是同一輛,起碼司機肯定不會是同一人。這個我敢肯定的,因為我知道,那位司機叔叔會用什麼樣的喇叭聲來喊爸爸。是好聽的「嘀嘟——」一短一長的,聽上去像在喊:走啰——我真想再聽聽這個喇叭聲:「嘀嘟——」正好這時,樓下果然響起喇叭聲,卻是「嘟——嘟——」的兩個長音。我覺得這聲音真刺耳,難受得像耳朵里刺進了兩支長長的針。

我知道,爸爸聽見這喇叭聲后一定會加快腳步。但我算了算,爸爸從樓道里出來,先要繞到門洞,然後要穿過門洞,然後還要走下七級台階,然後才能走到路上,同時也才能被我看到。這個過程再怎麼加快腳步都需要一定時間,而這個時間足夠我去搬一張凳子。我想站在凳子上看多方便嘛,於是我搬來一張凳子。窗門本來就是開着的,即使沒有開,我也有時間把它打開。當我站上凳子,把頭伸出窗外望樓下看時,爸爸果然還沒有出現。不過,很快就出現了。比我想的要快。我甚至想,爸爸是不是猜到我在窗洞裏等着他,所以才有意出來得這麼快。我以為,爸爸走到路上一定會停下來回頭看我。但爸爸一直朝前走,都已走到馬路中間了也沒有停下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是低着頭的,還是昂着頭;是仍在流淚,還是已經不流了。黑暗把他變成了一團黑影,像一個影子,沒有我熟悉的面容、表情、動作,只是一團移動的黑影,在朝一團更大的像座墳包一樣的黑影移去。這時,我才懷疑爸爸可能並不知道我在這裏看他,用眼睛送他。於是我大喊一聲——

爸——爸——

我覺得我嗓子都喊出血了,可爸爸還是沒聽見,因為我的嗓子啞了。爸爸繼續不停地往前走,我急了,跳下凳子,順手抓起書桌上的鉛筆盒,又跳上凳子,朝路上扔去。雖然我扔得很急,但畢竟我是經常飛飛機玩的,投擲東西的準確度比較高,鉛筆盒翻滾著,最後幾乎就落在爸爸的跟前。我聽到「啪」的一聲,預計鉛筆盒和裏面的鉛筆都已摔得稀巴爛,同時我又猛烈地敲打窗戶,以吸引爸爸。就這樣,爸爸停下來,先是看了看地上摔爛的鉛筆盒,然後轉過身,抬起頭——黑暗,似乎在這剎那間被我和爸爸相接的目光碟機散了,我看見爸爸一臉驚喜地望着我,因為驚喜,還流出了眼淚,眼淚刷刷地流着……不過,這時間很短暫,很快爸爸又變成了一團黑乎乎的陰影,黑影伸出一隻手,朝我揮動着。我感覺爸爸好像在對我大聲說着什麼,但因為同時我也在大聲地對爸爸說話,所以我根本聽不見他對我說的是什麼。我想爸爸也不會聽見我說的是什麼,因為我的嗓子實在太啞了,啞得已經像一隻鼻子,只會出氣,不會出聲。但這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是一定要對爸爸說什麼,也不是一定要聽他對我說什麼,我只是要送送爸爸,跟爸爸再見一下。爸爸也在跟我再見,他的手從舉起后一直高高地舉著,沒有放下去,一直對我不停地揮動着,左右揮動着,前後揮動着,左右前後地揮動着。他揮動的是左手,右手因為拎着包,無法揮動的。不過,後來不知是左手舉累了,還是右手拎包拎累了,他換了下手,變成左手拎包,右手揮動。就這時,有人從車上下來,好像在叫爸爸上車。爸爸回頭看了看那人,又回頭對我揮手,不停地揮着,一邊開始慢慢地往後倒著走。當爸爸快退到車邊時,那人打開後車門,上來把爸爸拉着,推進了後車門,自己則鑽進了前車門。

我以為,這下我再不能看見爸爸了。可是,隨着車子發動,前後車燈都打亮,我一下看見爸爸在車窗里,還在望着我,還在跟我揮着手。這時,我突然有種衝動,我不知道我在為什麼衝動,心裏在想什麼,反正就是一種衝動,就好像樓下的汽車,突然地發動,亮燈了,噠噠噠的要走了。就這樣,我沒什麼猶豫地爬上窗,站在窗沿上,雙腳使勁一蹬,然後就像我疊的很多架飛機一樣,飛出了窗洞……

09

兵兵哥哥說,有翅膀的東西不一定都會飛,像雞啊鴨啊就不會飛,但所有會飛的東西都是有翅膀的,像蚊子、蒼蠅、麻雀、燕子、飛機,哪怕我們玩的紙飛機,都有翅膀。兵兵哥哥還說,一般翅膀越大,飛得就越快,所以蒼蠅比蚊子飛得快,大鳥比小鳥飛得快,而飛機是飛得最快的,因為它的翅膀最大。以前,我覺得兵兵哥哥說得對,但當我跳下窗洞后才發現,其實他說得不對,我沒有翅膀,可我照樣在飛。

飛呀飛——

飛呀飛——

我覺得,我不但會飛,而且還飛得快,也許比小鳥還要快。即使沒小鳥快,但比蒼蠅蚊子,包括我們玩的紙飛機,肯定要快。我是經常疊飛機玩的,我知道一架紙飛機從五樓飛到四樓要多久,但我好像根本沒那麼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四樓。我在沒飛出來時,以為外面黑得很,其實並不黑,有很多房間都還亮着燈,只是我剛才看不到而已。但現在我全看到了,一格一格的亮光,光線從格子裏射出來,照着我,有人就看到了我。我樓下住的是一個姐姐,比我大好幾歲,平時她遇見我都不理我的,但現在好像很想理我的樣子。

是這樣的,我飛下來時,被什麼掛了一下,好像是晾衣架吧,當時她正坐在窗前寫作業,所以看到了我。我注意到,她一看見我在她窗外,就呼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啊的叫了一聲,好像是叫我停下來。不過,我沒停下來,我盡量對她笑了笑,告訴她,我在飛,我停不下來。而且即使停得下來,我想我也不一定願意停下來,因為爸爸在樓下等我呢。這麼想着,我已經到了三樓……真是快啊!兵兵哥哥完全是亂說的,誰說沒翅膀就不會飛,我飛得可快呢。三樓有兩個房間都亮着燈,有人還把頭探出窗外,好像知道我要下來似的,他們也都大聲地叫我。我還是盡量對他們笑笑,同他們說,對不起,我現在不是在玩,我要去見爸爸,爸爸的車要開了,我沒時間跟你們說什麼。這麼說着,我又到了二樓……但二樓的情況我沒看到,因為這時我突然翻了個身。原來我一直是頭朝下,面向里的,這會兒一個翻身,變成了頭朝上,面向外。這樣,看見東西變得更多更清楚了,有一會兒,我看見了天上閃亮的星星,又一會兒,我還看見了那個搶走我們飛機的大孩子。真的,在我翻過身之後,我看到的東西有很多很多,只是看不見房間里的情況,因為我後腦勺沒長眼睛的,怎麼看得見?看不見就看不見吧,反正我現在也沒時間跟他們說什麼。這麼想着,我已經飛過二樓,到了一樓……就這時,我突然看見爸爸正從車裏衝出來,呼喊著朝我飛行的方向跑過來,好像是要專門來迎接我。其實沒必要的,也不可能迎接得到。這時我都已經到一樓,雖然這棟房子是建在山坡上的,一樓下面還有七級台階的高度,但畢竟已經到了一樓,即使再加上七級台階的高度,也沒有十米高。而這時爸爸跑過來起碼還有十來米,何況我是飛的,他是跑的,怎麼接得到我?關鍵是這幾天爸爸為找飛機的事,人累得很,這樣跑不更累?我想,要跑也應該由我來跑啊,我不累,我不但能跑,還能飛。所以,我大聲叫爸爸別跑、別跑……可我的嗓子啞了,爸爸聽不到我喊,他還在跑……啊,我該死的嗓子,你怎麼就這麼差勁,連哭都要哭啞!你啞了,啞成這個樣子,跟鼻子一樣,只會出氣,不會出聲,那麼等一會我怎麼告訴爸爸,剛才我已經看到那個大孩子?真的,我剛剛真的看見他了,他就在我們學校的大操場上,在玩我的飛機,也是爸爸要找的飛機,第八架飛機……

200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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