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加三等於七

第四章 二加三等於七

29、

我沒見過鬼,我爺爺說他見過。

我爺爺的老家在農村,他說他小的時候,村子裏有兩座大山,一座在西,一座在東,那時候日本鬼子跟八路軍在打仗,日本人在西山上,八路軍在東山上,每天總有那麼幾個鐘頭,整個村子都籠罩在彈霧當中,日本鬼子在西山往東山上轟炮,這樣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後來,由於有漢奸告密,日本人在一天下午從村子的邊緣繞過,從正面攻上了東山,八路軍由於彈藥不足,只得向北部的另外一座深山撤退。我爺爺說,八路軍死了好多人,他親眼看見兩個掉隊的小戰士並肩往山上撤退,其中的一個被鬼子打中了一條腿,另外一個要背他走,這個中槍的小戰士不肯,另外的戰士只好流着眼淚自己去追趕大部隊去了。(說實話,我不太相信這些是我爺爺親眼所見的,按照我的意思,如果他親眼看見了這個小戰士中槍,如果他沒有能力救助這個點兒背的傢伙,那至少也應該把他隱藏起來。嗨,誰知道呢,反正他跟我說的時候強調了好幾遍是他親眼所見。)

後來,日本鬼子很快就佔領了東山,那個小戰士,我爺爺說他親眼所見,被一個鬼子用刺到戳穿了太陽穴,血就汩汩的流出來,最後流幹了,那個戰士就死了。我爺爺後來被鬼子喊到了山腳下,命令他把那個小戰士給埋了……(說到這裏,我不得不插句話,就是長輩給晚輩講故事,一定得「靠譜兒」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你哪怕是編的,也得編的圓滑一些,不然的話,多年以後,晚輩長大成人,想起那些你講過的故事,肯定忍不住要嘲笑你兩句,我現在想起這故事就覺得我爺爺真能編。)

下面要說到重點了,就是關於鬼的。

其實打仗那年我爺爺不過十四五歲,等他長到二十歲左右的時候,一個早晨,天還沒亮,他要走路到集市上去,路過那個他當年埋小戰士的地方,他說他親眼看到兩個受傷的八路軍,一個拄著拐杖,另外一個將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頭、胳膊、腿上都纏繞着厚厚的紗布,滿臉血跡……他們兩個攙扶著往當年八路軍撤退的深山裏走……

其實當年我爺爺的村子裏早已經沒了八路軍,不知道他是不是眼睛花了,還是他的爺爺給他講故事講多了,引起的幻覺。當時我年輕的爺爺就一直注視着這兩個小戰士在山坡上越走越遠,等他想起來村子裏早已經沒了八路軍這碼事,那兩個戰士已經消失了。天還是沒亮,爺爺背上冒出了冷汗,也顧不上去趕集了,撒丫子往家裏跑,據他自己說,到家就病倒了,跟家裏人說了他見到的事情之後,家裏人立刻找來了所謂的「法師」,「法師」說我爺爺撞了鬼,於是又跑到當年埋人的山坡上去燒了好多紙錢,在家裏又做了一次法事,爺爺的病就好了。

這件關於我爺爺撞鬼的事兒是好多年以前,我還上小學的時候我爺爺講給我的,我當時根本沒當回事,後來我上了初中,暑假裏,爺爺又把這事給我跟聞鐵軍講了一遍,當天晚上,聞鐵軍嚇的不敢上廁所,憋尿憋的臉頰通紅,後來還是我陪他去撒尿的,當時我就想,這大人要說起瞎話來,可比小孩邪乎多了!等到我考上大學那年冬天,我爺爺又給講了一遍,那次,我奶奶在邊兒上跟着起鬨,面對我置疑的表情,她說,爺爺年輕的時候確實有這麼檔子事兒,當天晚上聞鐵軍一宿沒睡。

其實我一次也沒信過,我覺得天地之間,再沒什麼比人更可怕的了,且不說我爺爺是不是編的,就說人真的看見了鬼,也應該是人把鬼給嚇的尿了褲子,人類連原子彈都發明了,鬼要是去個稍微遠點兒的地方,除了乾糧,恐怕還得多帶幾雙鞋。

儘管我並不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依然堅信,這世界上是有靈魂存在的,靈魂跟鬼是兩碼事。比如那天在醫院裏的時候,我聽見紀峰的腳步聲,我就覺得有可能是紀峰的靈魂。

30、

聞鐵軍走了之後,我心裏罵了他兩句,正要睡覺,我聽見阿秀開門的聲音,翻身坐了起來,我跟她說到:「阿秀,幫忙給我倒杯水吧,我渴壞了。」

她關了門,直徑走到我的床前,虎著臉問我:「遲大志的錢你怎麼不還?」

「什麼錢啊?我憑什麼給他錢?」我瞪着阿秀,說完了話,忽然覺得今天的阿秀不像以往了,可又說不出來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阿秀怯怯的看着我,然後低頭看着自己的腳面子,嘀咕著「我的錢都給你了,遲大志的錢你怎麼不還人家?」

「阿秀你說什麼吶!你這是說話呢還是唱歌呢!」憑心而論,阿秀自從來了我家,我給她花的錢比給聞鐵軍花的錢都多。驀地,我想起來阿秀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了!我「嗖」的一下翻身下床,驚恐的看着阿秀。

阿秀看了我一眼之後繼續看着自己的腳面子。阿秀的眼睛長得非常漂亮,並且充滿著靈性,水汪汪的,我驚恐的原因是因為我突然發現,此刻阿秀的眼睛不似從前,眼神晦澀,憂鬱,像極了紀峰。

「阿秀,是不是該做飯了,我陪你買菜去吧。」

她抬頭看我,遲疑了片刻,說到:「你手疼不疼?我特別想你們……」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了,「阿秀,阿秀,阿秀,你,你別嚇唬我,我膽兒小你不是不知道。」我都快哭出來了。

我使勁閉着眼睛,接下去,我聽見阿秀在不住的嘆氣,說是阿秀在嘆氣,其實完全是大發白的口氣。

我忽然想起來我爺爺跟我說的,已經死去的人往往會放心不下生前最親的人,魂靈經常會看望這個人,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也往往會以託夢或者其他的方法告訴這個最親近的人。當年爺爺說這些的時候我還小,完全當成故事聽的,甚至成年以後我對他所講的所有關於鬼神的故事都表現出了最大限度的嘲諷,想不到卻是真的。

我想到爺爺當年故事裏的主人公的那些做法,他們常常是裝作那個人生前一樣的跟他聊天,問他又什麼心愿,然後替他去做,還有的就是對着他破口大罵,怎麼瘋狂怎麼來,就把那個魂靈給嚇跑了。

我抓起玻璃杯,大口大口的喝水,想着要跟大發白說點什麼。

平靜了片刻,我的恐懼消失了大半。

「大發白?」我在距離阿秀一米遠的地方彎腰下去,我跟阿秀眼睛對眼睛的距離不足半尺。

阿秀點頭。

「嗯……你怎麼樣?你真的是……紀峰?」

她還是點頭。

「……你想讓我替你還遲大志兩千塊錢?」

「嗯。」

「你還想讓我干點兒什麼?」我看電視里演鬼的時候,都是這麼問的,我也學着電視里的樣子問了一句。

「衣服不夠,鞋太小了。」

我相信真的是紀峰了,因為他快火化的時候,我們才想起來衣服換了新的,但是他的鞋還沒來得及買,最後,遲大志把他自己新買的一雙皮鞋給大發白穿上了,因為紀峰的腳丫子太肥,硬塞進去的。

想到這裏,我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一點也不再害怕。

「行,我記着了,我明天就買了,燒給你。」我有點泣不成聲,「你的案子還沒破呢,紀峰,你快告訴我,誰害的你呀,你快告訴我吧……」

阿秀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跟大發白一貫的表情一摸一樣。

「你的手疼了,就塗點醬油……」

大話西遊裏面的唐僧說過:做妖就像做人一樣,要有仁慈的心,有了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我聽到阿秀用紀峰的語調說出這句「塗點醬油」的時候,腦子裏馬上想到的就是唐僧的明言,忽然很想把他打倒,踩他的臉。

…………

聽見敲門的聲音,我的心裏狠狠的顫了一下。

睜開眼睛,敲門的聲音還在繼續,難道我一直在做夢?我明明記得自己翻身下了床,就站在阿秀面前的。

天黑著,也沒開燈,我想大概阿秀還沒有回來。

我去開門,陳亮來了。

「怎麼不開燈。」說着話,他把燈打開。

我轉身往裏屋走,想着跟陳亮說點什麼。猛地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阿秀,我「啊」「啊」的尖叫着跳了起來,「他媽的,怎麼回事,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我一猛子扎到了陳亮的懷裏,心撲通普通跳的聲音能聽的很清楚。

陳亮慌張的左顧右看,連聲問「怎麼了,怎麼回事。」

我瞪大眼睛,看着阿秀,看着看着,好像看到的還是紀峰,沒錯,紀峰像以往一樣的躺在沙發上睡覺,並且保持着他一貫的彎曲的姿勢,人家說,這種睡覺的姿勢跟在母親肚子裏的姿勢是一樣的,這種姿勢睡覺的人是眼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我感覺到背上一陣一陣的發冷,忽然我看到紀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說了一句「叫遲大志把股票都賣了吧,別超過明天,千萬別過了明天,叫他早點賣了。」說着就朝門口的地方走去了,我好像看見他悄無聲息的穿過了緊閉着的那道門……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我聽見陳亮在喊我,張開眼睛,聞鐵軍,和阿秀都在,我躺在床上,傻乎乎的看着天花板。

「嚇死我了,好好的就暈過去了。」陳亮說。

我看沙發,阿秀剛才躺過的地方很平整。「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是阿秀還是大發白?」

他們三個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別不是撞鬼了吧。」阿秀心虛的問他們倆,他們倆聽了都有些驚訝。

「是做夢吧。」聞鐵軍說,問我「你剛才是怎麼了,突然就暈了,把我們都嚇壞了。」

「弄點兒水喝!」我對陳亮說。

他倒來了水,我連續喝了三杯,靠在床頭上稍稍回憶了一下之前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做夢還是真實的情節,開始給他們三個講述,聽得他們張口結舌,陳亮聽了以後馬上表示他不相信會是真得,肯定是我在做夢。

猛地想起最後大發白交待我的關於遲大志賣股票的事兒,我馬上給遲大志打電話,我想不管他信與不信,我都得將這件奇異的事情告訴他。

遲大志對我的敘述篤信不已,他電話里說,「我早覺得你不太對勁兒,我從小就能感覺到你身上有股子邪氣,就是這種神神道道的氣質你身上……」

「我怎麼從小就不太對勁兒了,我是比你們缺心眼兒了?還是比你們少智慧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嗨,這麼說吧,擱別人要說這事我覺得認為是編的,你要真遇上這事,我還真信!」遲大志對我講的遭遇篤信不已,恨不得馬上就把他手裏的股票給拋出去。

我叫遲大志明天去給紀峰買雙新鞋,找個十字路口給燒了,遲大志滿口答應下來,說明天先把股票拋了,回頭就去買鞋,買了新鞋之後來找我,我們一塊去燒。

陳亮遲遲不肯回去,他說他擔心我害怕,其實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只是想不明白阿秀,我明明是在她進門的時候叫她給我倒了一杯水,她怎麼一點都不記得?!還有她躺在沙發上睡覺,陳亮也看見了,她就睡在沙發上,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卻說一點也不記得了,就覺得很累,躺沙發上就睡著了。

晚上,我媽我爸都從醫院回來了,他們聽聞鐵軍說了我的遭遇之後顛顛兒的跑來,非要讓我再給他們講述一遍,沒辦法,我只得從頭說起,聞鐵軍、阿秀、陳亮,還有我父母,他們五個人,恭恭敬敬的將我圍在中間,聽的嘴巴直冒泡。我原原本本的給他們講了一遍,當然,關於大發白說的錢的事兒,叫我給忽略了。

我講完了之後,他們誰也不說話,有點崇拜的看着我,他們這種崇敬的眼神叫我覺得不自在,特別是我媽,看得我渾身痒痒。

「怎麼了你們?」我有些急了,「拜託了,我拜託你們了,我只是個平凡人,你們不要這麼看着我!」

「噢。」我媽第一個反應過來,「走了,走了,」她招呼在場的人,包括我,「收拾收拾,回家去吃飯了。」在她的招呼之下,幾個人開始從我周圍分散開來。

「哼,要我說,你準是在紀峰生前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兒,明兒一早上你趕緊去拜祭拜祭紀峰……哼,跑不了,你肯定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兒了……」我媽嘮嘮叨叨往外走。

為了表示我的清白,我把胸脯拍打的震天響,跟在他們後面嚷嚷:「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後面的話我沒敢再說下去,天地良心,我確實對不住紀峰,可是就算我拿着他的錢又能怎麼樣呢?人已經死了,他還要那些錢有什麼用?我了解紀峰,他雖然唧唧歪歪,但他不會因為這點兒錢來糾纏我的,如果今天真的是紀峰顯靈的話,我很清楚,他是因為不放心我的手,他想念我,所以他來看看我。

31、

看得出來,陳亮很關心我,我們從8號樓往11號樓走的路上,他們幾個人走在前面,我走的慢,陳亮狗一樣跟在我旁邊。走過那片柳樹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方明,想起了那天晚上方明跟聞鐵軍親嘴的片斷,我恨的牙根兒痒痒。

「聞昕,你最近精神好像不太好,要不以後我下了班兒就過來陪你吧。」陳亮試探的口氣問我。

我心裏忽然「騰」的竄上來一股火氣,想起了那天晚上我在醫院裏,凌晨四點給他打電話,他居然在跟方明一塊喝酒,我一想起方明,我就恨不得踹陳亮幾腳。

我用白眼球看着陳亮,停下了腳步,「你這是說話吶?唱歌呢吧你!什麼時候輪到了你來陪我了?」本來我想就說這兩句,誰知道,說着說着自己都剎不住車了,「我告訴你說陳亮,別把你自己忒當回事兒!還『要不下班我過來陪你吧』?」我撇著嘴角誇張的學着陳亮剛才說話的語氣,「我用的着你陪?你該陪誰就陪誰去,別人拿你當個寶貝,哼哼,這可沒人稀罕你!」

「你又怎麼了?」陳亮快走了幾步追上我,「我什麼也沒說呀,我是看你心情不大好,我是好心,要過來陪陪你,你瞧你……」

「我瞧什麼呀?就你們這種齷齪的人我看一眼都覺得眼疼,成天跟那種破鞋攪和在一塊,你跟聞鐵軍一樣,都賤得肉皮子痒痒,欠打!」

「什麼破鞋啊?誰?你說方明?她怎麼你了,無非就是對我有點想法,我也沒答應啊,再說了,方明人也不錯啊,我把話跟她說明白了,她還是朋友,你犯不着這麼小心眼兒吧。」

「你別不是臉紅了吧!」我在路燈下看這陳亮,他剛才說話有些語無倫次,我好像能感覺到一些什麼,「陳亮,我給你點忠告吧,這樣的女人不好招惹,你看她有文化,有智慧,收入也不少,你覺得方明什麼都不缺了,我告訴你吧,其實這樣的女人她什麼都缺,什麼都想要,你別覺得她愛上你了,她追求你,她沒你活不成了,其實這種人她誰都不愛,你可別一時犯賤,半輩子都後悔…………」

「聞昕,你這些話說的有點過分了吧,我已經把話都跟你說明白了,因為我喜歡你,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了,你不能因為這些就看不起方明……」

「我看不起她?!你吃了嗎?你不是吃多了吧,你吃多了找廁所吐去,別跟我這噴糞!」我一時控制不住,居然跳了起來,「你喜歡她,或者你不喜歡她,那是你自己的事兒,我謝謝你了,你別跟我說,謝謝您了……」我超前走着,扭頭又指著大門口的方向告訴他,「門兒在那邊,您自己走好!」

大概聽見我跟陳亮嚷嚷的聲音很大,聞鐵軍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下來,他看見只有我一個人走過來,回頭想去找陳亮,叫我攔住了。我問他:「你是不是巴不得陳亮就把方明給娶了,這樣你就乾淨了?」我這麼一說,聞鐵軍站着就不動了,我走過他身邊,向11號樓的方向走去,他長久的站在那裏。

我媽媽跟阿秀兩個人做好了晚飯,她胡亂吃了幾口,就把給米晨靜吃的東西裝在保溫筒里,叫聞鐵軍跟她一起去了醫院,我的雙手疼痛明顯減輕了許多,但吃起飯來還是比較麻煩,因此我吃的很慢,阿秀陪着我,慢慢的吃,我爸好像很不情願跟我坐在一起的樣子,我清楚,他對於米晨靜流產讓他失去一個孫子的這個意外耿耿於懷,並且把帳全都算在了我的頭上。算了,我想,我不跟他們計較,好歹我現在也是個大人了,大人不計小人過。

自從我當天晚上在半路上跟聞鐵軍說完那句話之後,他一直不跟我說話,他的表情像是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似乎是我傷了他的心,我無法準確的體味他的感情,或許我對他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

當天晚上,快睡覺的時候,陳亮給我打來了電話,他打來電話之前,我跟阿秀一起正在把賣回來的黃紙剪成冥幣的形狀。現在,每當快到清明節或者各種祭奠死去的人的時候大街上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地攤兒,小販們兒用不知道能不能在死人世界裏流通的冥幣來換取活人的人民幣,天太晚了,我跟阿秀走了幾條街也沒有看到擺地攤兒的,再說,就算遇到了擺地攤兒的,也未見得就有冥幣賣。我想起來我小的時候看見我奶奶就是用買來的黃紙自己「加工」冥幣的。將黃紙折成幾折之後,在摺疊的地方剪出一個一個銅錢的形狀,再將整張的黃紙攤開,剪成一個一個的小正方形就可以了。

我跟阿秀買了足足五塊錢的黃紙,別看五塊錢不多,換成黃紙,足足二十斤都不止。我們剪了整整一個晚上,手都磨出繭子來了,剪出的冥幣裝了兩個麻袋,但願拿到十字路口去燒的時候,沒有人報警認為我們是在縱火。

陳亮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我跟阿秀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紙屑,一堆一堆的,非常細小,我看着這些細小的紙屑,忽然有種感覺,就是有的時候死並不是一了百了的事兒,至少,活人得看在「死」的面子上時不時的想着祭奠他一下,在我和遲大志二十幾年的生命歷程當中都是那麼唯唯諾諾的大發白,在死之後,忽然之間就成了我跟遲大志的「老大」,其實這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活着的人來說,是一件很令人難過卻又無能為力的事情。

陳亮問我:「你這會兒幹嘛呢?」

我說我在想事兒。

他問我你在想什麼。

我深深的嘆了口氣,我說我在想我死去的侄子。

陳亮猶豫了一下,馬上又反應了過來,他安慰我,「聞昕,你哥跟你嫂子還年輕,這次意外,長個教訓,明天再生一個唄。再說他還那麼小,不知道痛苦,你心裏不要太在意,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你說的輕巧,他就是再小,他也是個生命……我心裏可沒有責備我自己,我知道這事應該賴誰。」

陳亮聽我說到這裏就不作聲了,剛要說點什麼,電話里傳來他媽喊他的聲音,我從電話里聽的斷斷續續的,好像是有什麼人來家裏找他了。

陳亮說,聞昕我先掛電話了啊,有人來了。

「別啊,剛說兩句話,你去吧,別掛電話,我等著。」我不是真的想等著跟他聊大天兒,我是從電話里嗅到了方明的氣息。剛才隱約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雖然很小,但是我聽的真切,就是方明。

陳亮放下電話就出去了,剛出去的時候門沒關嚴實,我就聽見陳亮很意外的說了一句「喲,你怎麼來啦,還帶這麼多東西…………」接着,門被關死了,電話里一片死靜,除了偶爾的吱拉吱拉的電流的聲音。

阿秀招呼我去洗臉。這些天以來,我的雙手不能沾水,洗臉洗澡都是阿秀的事兒,我的心裏一直有些過意不去。

我說不洗了,你受累拿條熱毛巾給我擦兩把得了。

給我擦臉之後,阿秀打開了電視機,開始看那個淡不拉雞的香港電視劇,我把電話放再床頭上,耳朵貼在聽筒上,眼睛也盯着電視,演的什麼我根本不知道,不一會兒,我覺得看阿秀比看電視有意思多了,她的情感波動很大,隨着劇情的變化一會兒哭,一會笑的樣子煞是美麗,於是我就一邊聽着電話的電流聲,一邊看着阿秀看電視的樣子,保持着同一種姿勢,待了兩個多鐘頭,電視都演完了,阿秀招呼我睡覺,我說不睡,我到底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人家到外屋說去了,你能聽得見?」

「我就是聽不見,我也得拿着電話……我想像。」

阿秀鋪好了床鋪,不理解的看着我,看了好一會,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沒說,鑽進了被窩。

過了一會,大約是經過了思想鬥爭的,她還是想跟我說點什麼。

「……我想跟你說句話,……你聽了,可別不高興啊……」

「說。」

「你怎麼就是看不出來呢?」

「看什麼?」

「我跟嫂子都看出來了,陳亮對你多好啊,我覺着你們也挺合適的,你還是對他好點,嫂子那天跟我說,你要是不結婚,至少應該跟陳亮談戀愛。」

「談戀愛?」我看了阿秀一眼,她的眼神當中充滿了期待,「嗯,可能吧。我喜歡過很多人,偷偷喜歡他們,嘿嘿,」說起這些我有點不太好意思的笑笑,「可是我還從來沒談過戀愛呢,在我的生活里,我爸、我媽、還有我哥是最重要的,依着我的意思,我一輩子守着他們,別讓他們挨欺負,大家都高高興興的,這就挺好……可是你要說陳亮,我個人覺得,他也不是不好,挺好的,可是我發現他跟聞鐵軍一個毛病,都喜歡跟破鞋女人亂搞一氣……」

「瞎說,大哥可不是那樣的人。」阿秀替聞鐵軍辯解,「大哥對大爺大媽還有嫂子都可好了……」

「那都是表面現象,人前,你看着誰都像人似的,其實背後,都一樣齷齪。別看陳亮穿個警服人五人六的,其實不定跟方明怎麼樣呢!」我說的口氣十分肯定,「不然的話,這麼晚了,方明去找他幹嘛?」

說到這裏,電話里傳來陳亮的聲音,「你這個人心靈怎麼這麼骯髒?方明怎麼就不能來找我,她不能到我家來坐坐?」

我有些憤怒,剛才光顧著跟阿秀聊天,忘了電話還是通的,「能,誰說不能了,我只不過有點好奇,行不行?」

「聞昕你挺好一個女孩怎麼跟個老太太似的喜歡在背後叨咕別人的壞話啊?真沒看出來……」

「嘁,」我盡量將語氣調整的輕蔑的不能再輕蔑,「得了,得了,陳亮,誰愛說你們那些臊氣轟轟的爛事兒啊,我不過跟阿秀聊天,當成消遣……」

「你真是個混蛋!」

「那是我小名兒,麻煩你以後再叫的時候打個報告。」

「你就不能凈化凈化心靈,別用你那骯髒的思想衡量別人?」

「我能。」我的回答迅速而肯定,「我當然能了。不過,得分對誰,對骯髒的人我純凈不起來。」

陳亮嘆氣,敗下陣來,語氣變得十分緩和,「聞昕,方明也是朋友,她跟遲大志都是朋友,可能你跟遲大志從小玩到大的,對他更親一些,我呢,我幾乎認識遲大志的時候我就認識了方明,他們倆都是朋友……」

「對不住您了,我得去廁所拉個屎。」我懶洋洋的打斷陳亮的話,扔下了電話,點起了一根煙。抽完了,倒床上睡了一會兒,睡不着,又坐起來抽煙,抽到第三根的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我以為是陳亮打過來的,接起來,確是方明。

夜裏一點多了,方明叫我下樓。

我沒好意思驚動阿秀,自己胡亂套上兩件衣服到了樓下。方明站在一個電話亭的邊上,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望着我們院子的門口。

「沒事吧你,剛跟陳亮家折騰玩了,又上我們家來鬧騰。」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啊,睡不着。」

我盡量瀟灑的揮揮手,嘿嘿笑了兩下,「你們記者都這毛病。說吧,又怎麼了?」

「找個地兒吧。」

這附近無處可去,我們倆只好來到了一個24小時營業的拉麵館兒,是一個面積不足二十平米的街邊小店兒,裏面髒兮兮的,桌子邊兒上一圈的黑油。為了不至於讓人家說我們倆在這白坐着把我們攆出去,我象徵性的花兩塊錢買了碗拉麵,擱桌子上擺着。

「我懷孕了。」方明開門見山。

「喲,恭喜,恭喜。」我早已經知道了,但在方明的面前還是裝傻。

「你猜是誰的?」

「還有誰呀?陳亮唄。」

方明搖頭。

「不是他?」我假裝疑惑的思索著,「那就是遲大志的,沒跑兒!這回肯定錯不了。」

方明還是搖頭。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也皺起了眉頭,猛吸了一口煙,「你看,這既不是陳亮也不是遲大志,你這就難為我了,你們單位的男同事我也不認識啊,再說了,就算我認識,大街上男的那麼多,我知道是哪個?」說完了,我哈哈笑了兩聲,反問她「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方明端起桌子上的拉麵,喝了一口湯,也沒滋沒味的咧開嘴笑了笑,「難道咱們認識的人當中,我就認識他們倆?你再想想。」

我裝作思索的樣子,然後猛的搖搖頭,「可是,紀峰已經死了快一年了,你不能到現在才……」

「是你哥的。」方明終於忍不住自己說了出來。

「不會吧,你們親個嘴兒怎麼就能懷上了,你看那些演電視的,成天親來親去的……」

「別拿我開玩笑了,親嘴兒是你看見的,你看不見的多著呢!」她又笑了笑,「聞昕,咱倆都是女的,你說我該怎麼辦?」

「生下來!」我不假思索,「生下來,我嫂子剛剛流產了,我爸我媽特別痛苦,我鼓勵你把著孩子生下來。」

「那你嫂子呢!」

「我嫂子再生唄!」我還是不假思索,「我哥他們在唐山,那邊計劃生育沒那麼嚴格吧,實在不行,把你這個孩子辦個領養手續,我嫂子照樣還能生。」

顯然,我的答案不是方明滿意的,她的臉色十分難看,想咬我兩口的心思都有了。

「聞昕,我想……」

「你阿,什麼也別想了,把你那工作也辭了算了,踏踏實實的,把這孩子養下來,要是實在我哥他們養不了,你給我,我給你養……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的精神真值得我學習,什麼叫為了愛情啊?豁出去不要臉了,你說是不是?我這話說的有點難聽啊,可是這道理是對的,方明,你自己想想,我說的對不對?」

「哼,你早就知道我懷孕的事兒,對不對?」方明還真是聰明。「你哥哥告訴你的。」

「是啊,我哥什麼都跟我說了,也跟我媽說了,跟我嫂子說了,不過跟他們說的不如跟我說的仔細,他跟我描繪的比較詳細……他說他那天把你折騰夠戧,哈哈哈,是不是真的?」

方明終於氣急了,猛的從凳子上站起來,端起桌子上的碗扔在了地上,把小店裏的人們嚇了一大跳,為了安慰他們,我趕緊扭頭向他們明確的表示:「沒關係,沒關係,我賠,我賠,麻煩您再給來一碗。」

方明還在氣喘吁吁的自己生氣,「就你們……你們也算是知識分子家庭出來的!聞昕你簡直就是個社會上的小混混,小流氓……你真是沒有教養,你是個流氓!」叫嚷到最後,她居然開始指着我的鼻子,有重複了一邊,「你就是個流氓!」

我也急了,不顧疼痛拍打着桌子,「你說對了,我就是流氓,可我是一個潔身自好的流氓,我不是破鞋!你高尚!你有家教!你是正經的知識分子!你還不是被聞鐵軍搞大了肚子,有本事你生下來呀,你不是高尚嗎?我是小混混?!別說我不是,就算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小混混,我也沒有成天三更半夜混到別人家裏,你那麼喜歡陳亮?你還去他家敲門啊,敲開門你什麼話都不說,往死了拚命往陳亮被窩裏鑽……你簡直在說笑話,我再說一遍,我就算是個混混,也是陳亮狗一樣的追在我屁股後面,不是我追他,我告訴你,喜歡了,我就把他叫過來玩玩,不喜歡了,我就踢他走,聽見了吧,你要還是對陳亮有興趣,等我玩夠了,再扔給你……」我背對着門的方向,這時候我感覺有一個人飛快地向我走來,走到我面前,甩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是陳亮,他憤怒地瞪紅了眼睛,像一隻發情的獅子。

我懵了。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拉着方明往外走去,他們出了門走了大概十米遠的時候我醒悟過來,馬上要追出去,不想被店裏的小夥計一把拽住,非得讓我付清了拉麵的錢,還得賠他們一個碗。最要命的是,我根本就沒帶錢!

就這樣,我眼睜睜看着方明靠在陳亮的肩膀上,一起上了一輛計程車。

32、

回到家,我倒頭便睡,每當我心情不順暢的時候通常都會整宿的睡不踏實,做夢,這個夜晚卻是個例外,我睡的格外踏實,一直睡到了中午。

我是被電話叫醒的,張開眼,房間里被阿秀收拾的十分整潔,她這個時候應該把做好的飯給米晨靜送到醫院去了。這個阿秀,總是這麼勤勞,相處這麼長時間以來,我沒見她睡過懶覺,所以我媽媽一直說,阿秀身上的勤快勁兒才像她的女兒,她說到這些的時候,總會順便提起她年輕的時候挑糞的事兒,也不管是不是在飯桌上,更甚者,有一次,居然在我猛嚼一塊兒滴著油湯的骨頭的時候,她指著那滴骨頭上的油,說他們當年挑糞,全都像「那種水滴一樣,滴一路的糞湯,滴答滴答……」扔下骨頭,我幾乎把胃給吐出來。

遲大志電話里聲稱,早上九點把他4塊錢每股購進的股票以七塊七一股的價格賣出去了四千股,這會兒才十二點,已經跌到三塊四了,他高呼紀峰為他做了一件好事,並叫我提前收拾好自己,他一會過來找我,叫我陪他一塊去賣皮鞋。

我剛刷完牙,我們單位的同事打來電話,問我什麼時候有時間她來看望我,順便叫我給她兒子算一算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學。我懵了,問她誰說我會算的,她卻嘿嘿笑着反問我為什麼我有這麼大的本事不早一點叫大家知道,現在大家都憋著勁兒等我回去上班呢,都說讓我給好好算算命,連我們辦公室五十多歲的粱主任都躍躍欲試。

我正在尋思是哪個不開眼的給我造的謠言,就聽門外頭有人高喊着我的名字。

「誰呀!」我及其不耐煩的去開了門。

是7號樓的馬老師,我們這個院兒里最有名的好事者,此人幾年六十多歲,退休之前是我們他們大學里教授英語寫作最牛逼的教授,她的女兒據說在聯合國工作,夏天的時候一群人在路燈底下聊大天兒這老太太總是坐在中間的位置當主聊,其實人也挺好,我唯一對她最大的意見就是無論何時何地遇見她,沒見到人之間,肯定能先聞到一股子大蒜味兒。

「馬老師,早上好。」我正疑惑着她有什麼事兒來找我,「您有什麼事兒。」

「還早上呢,我中午飯都吃完了。」她嘻笑着,大蒜味兒把我嗆的連續後退了好幾步,馬老師進屋,後面跟着一個身形消瘦,面色蠟黃,眼神十分迷離的年輕女孩。

「怎麼了馬老師?」

「坐,鈴鈴去坐到沙發上別動。」她打發那個神色怪異的年輕女孩坐到沙發上,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門邊上,把嘴湊近我的臉,我趕緊腿了一步,用手擋住以免她再前進,我說您有什麼事兒大聲說吧,我這沒別人。

馬老師這才不太好意思的開口,「聞昕丫頭,這是我侄女,」她指著女孩,「鈴鈴一直在鄉下,本來是聰明伶俐的一個丫頭,從前年開始,有一天上山采蘑菇回來,回來之後就這樣了,瘋不瘋傻不傻的,看了好些大醫院,也吃了不少葯,小惠還從美國帶回好些葯來,聽說都是美國的國家領導人才能吃到的,都不管用……」小惠是她在聯合國工作的女兒,也是她能當上主聊的資本。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馬老師您是無產階級的代表,典型的唯物主義,咱們院兒最有能耐的老太太了,既然鈴鈴都病成這樣了,您還不抓緊時間上醫院掛號去!現在的專家號可都難掛着呢……」

「聞丫頭,你可別再藏着了,我早聽說了,你能耐大!」她神秘兮兮的笑着,笑得我莫名其妙,「鈴鈴這恐怕不是一般得病啊,從前找過一個大師給看了,說是一隻刺蝟上了她的身,那個大師法力有限,除不了……我也是昨天才聽說你本領大,聞丫頭,你好好給鈴鈴看看,跟刺蝟大仙好好商量商量,送它走得了,別再耽誤我們鈴鈴了……」

「馬老師,您別逗了,美國國家領導人吃的葯都治不好鈴鈴,我一個發展中國家的小翻譯我能有什麼轍啊。」我嘴上這麼說,心裏想現在這些人都怎麼了,造謠能讓自己多長點肉還是怎麼着!

「我可聽說了啊,你的能耐大,能通靈,你看見紀峰的事咱們院兒可都傳開了,連遲大志的股票今天會跌你都知道……」

「您這事從哪聽來的呀?」

「遲大志他媽說的,我早上看見你爸我還跟他證實了一下,他雖然沒確切的說,但是也點頭默認了……」

「這是造謠!」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得連搖頭再擺手,「馬老師,這確實是謠言,我那是做夢,我撒囈症呢,您共產黨員,不比鬼神厲害?!」

她還不死心,「聞昕丫頭,你試試看,你發功試試,要萬一治好了呢!」

「不用試,我根本就不會,我那天就是做了一個夢,我夢到遲大志的股票要跌,我隨口就跟他說了一個笑話!」

「聞丫頭,我可是看着你長大的,小時候我可經常看着你,你就試試……大家都還等著呢,我們都商量好了,我帶鈴鈴先來,劉老師張老師羅老師他們隨後就到……」

「馬老師,馬阿姨,您也說您是看着我長大的,您受累回憶回憶,就我,就我這點出息,我迄今為止最大的愛好就是吃肉跟睡覺,您說我通靈,我長那個腦袋了嗎我!人家正經通靈的人小時候都有異像的,您再看看我,我小時候除了比別的小朋友吃的多,我還哪跟人家不一樣!?」

我這麼一說,馬老師低下頭去似乎非常認真的回憶了我的幼年和童年時代,最後她失望的抬起了頭,又看了看我,嘴裏嘟囔著,「這倒是真的,除了吃的比別人家的孩子多點,你還比一般的孩子發育的晚,都五歲了,三加二知道等於五,二加三非說等於七……」她還不死心,「丫頭,你真的……」

「啊,我真的不會,我但凡要會這種技術,馬老師您說我還用在這委屈著嗎?就說我去不了美國,不能給美國國家領導人算算拉燈師傅藏哪兒了,就算我不能為世界人民反恐怖做點貢獻,最起碼的,我也能報效咱自己的國家吧…………」

我說完了這句話,馬老師可能覺得確實是這麼回事兒,失望之極,招呼鈴鈴往外走,鈴鈴可能還沒吃中午飯,把我剛買的一袋兒餅乾順走了。

我從窗戶望下去,果然,劉老師,張老師,羅老師他們都等在下面,馬老師帶着鈴鈴下樓之後跟她們嘀咕了一陣,幾個退休的老太太顯得有些沮喪,垂頭喪氣的往各自的家中走去。

33、

我跟遲大志一起買了五六雙鞋,都是大發白穿的號碼,在掏錢之前,我都讓遲大志把所有的鞋穿在腳丫子上來回走上幾圈感覺一下鞋底是不是軟和、舒服,如果鞋底薄或者穿上以後感覺比較重的,我們都不買。

一路上,遲大志一直在問我關於「見到」紀峰時候的感覺,「說實話,你害怕了沒有?」「他肯定還跟你說了點別的,你是不是忘了?再想想!」「大發白就真沒跟你說是誰害了他?不能吧……」「對了,對了,聞鐵杴,你成天罵紀峰這個那個的,這回好容易這小子逮住機會了,他就真沒一口唾沫吐你臉上?!」…………遲大志跟只蒼蠅一樣,在我耳朵邊兒上沒完沒了的嗡嗡來嗡嗡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自己當時究竟是不是在做夢。如果我是在做夢的話,為什麼不是直接夢到紀峰,而是見到阿秀的舉止、聲音甚至眼神都跟紀峰一摸一樣;如果我沒有做夢,我為什麼連阿秀什麼時候進的房間,什麼時候倒在沙發上睡覺都渾然不覺呢?我想,不可能再有第三種可能了,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我病了。

路過一家稻香村的時候,我進去買了一斤蛋糕,拎着袋子出來,自己先吃了一塊兒,從上午11點一直逛到下午三點了,我又餓又渴,走路走的腳丫子都冒泡兒了,我把蛋糕遞到遲大志跟前,讓他也吃兩塊,他說,要不咱們找地兒吃點兒吧,我說不行,我已經發過了毒誓,再也不單獨跟遲大志一個桌子上吃飯了。我受不了這個流氓對我平白的奚落,我他媽的心裏憋屈。

我吃了兩個蛋糕,遲大志吃了仨,吃完了之後他又把手伸進了膠袋兒里,我阻止了他,我說:「別吃了你,一共就這幾塊兒,給紀峰留點兒!」

遲大志聽見我的話,先是愣了一下,手懸在半空,然後他把手迅速的收回,插在了牛仔褲的口袋裏。我也好像想起了什麼,這話我好像在很久以前跟遲大志說過,同樣的情景,同樣的一句話。那個時候我們都還是幾歲的孩子,我,遲大志,紀峰,我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

遲大志轉身過去,半天,我聽見一些異樣的動靜,我轉到遲大志的對面,他忽然猛地抬起了頭,看着我,眼眶裏面嗪滿了眼淚。

「生活真像一個大舞台,同一句台詞……可是……可是劇情全他媽變了……」他哭的時候,一張瘦臉扭曲著,像極了一塊縱在一起的,很久都沒洗過的臟抹布。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眼淚唰唰的掉下來,聽不見聲音,但是整個身體都在劇烈的抖動,是的,抖動的很厲害。

往來的行人都在看着我們,我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將眼淚抑止,鼻子覺得酸酸的,喉嚨里堵的慌。

「行了,行了,」我推了遲大志一把,「大街上別丟人了。」

「丟什麼人?我心裏難受……我想他……不行嗎?我想他不行啊?」

這是這些年以來我為數不多的幾次窺探到遲大志的內心世界當中的一次,這些年來,我們各自為工作忙碌著,見面的機會不多,遲大志在我的心裏一度變的虛假、勢利,我甚至懷疑有一天他會不會為了金錢而去犯罪,同時我堅信,在遲大志這些年來的感覺里,我也一樣變得虛偽和勢利,為了人民幣不擇手段。

「行了,行了,下回……要是我還能看見他的時候,我一定叫上你……」

遲大志轉身又進了稻香村,過了一會,我看見他提着十幾個膠袋出來了,我估計他把店裏所有的點心都買了一斤。

「走吧。」他接過我手裏的兩雙鞋,一起拎在手裏,攔了一輛計程車,往我家的方向開去。

遲大志抱着一堆東西,他的頭幾乎都給埋進了膠袋裏,他一路不說話,我的內心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這是一種令人恐懼的狀態,當你的內心空曠到自己都不知道該想一些什麼東西來添補的時候,其實是很痛苦的。

下午三四點鐘,還沒到堵車的時候,計程車司機開起車來心情似乎很暢快,看見我抽煙,他也拿出了一支,吧嗒吧嗒抽起來,車裏的收音機打開着,北京音樂台的一男一女在怪聲怪氣的朗讀閑人們發給他們的短訊息,出租司機打從我跟遲大志一上車就想跟我們海侃一通,我們倆沮喪的表情讓他也跟着沉默起來。

實在無聊,我也掏出了手機,發了一條段信給音樂台,沒想到過了兩分鐘,那個男主持人居然將我發送的短訊念了出來,他說:「下面的一條短訊是來自手機尾號是1234的聽眾,她在短訊當中說,此時此刻,她跟她最好的朋友正坐在計程車上,他們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另一個好朋友買了很多的東西,她希望他們三個人在未來的某一天在另外的世界匯合之後仍然能夠坐好朋友,做永生永世的好夥伴……」

我的眼淚涌了出來,遲大志扭過頭來看着我,他沒說話,但是緊緊攥住了我的手。

34、

在我跟遲大志九歲的那一年,紀峰只有七歲,我們一起上二年級,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們三個在二(2)班,我還當過學習委員。紀峰他很聰明,他是我們全班年紀最小的學生,經常被欺負。別人欺負紀峰我跟遲大志是絕對不能容許的,我們倆曾經為了給紀峰報仇把一個當時我們班臉長得像柿子一樣的「黃毛兒」的身上拿柳樹條抽出一條又一條的血印子,紀峰經常不寫作業,不寫作業的下場就是罰站,為了報復那個經常讓大發白站牆角的數學老師,我跟遲大志每天上學書包里都帶個錐子,放學從自行車棚路過,只要條件允許,我們都不忘了向那個老師的自行車輪胎上來一下……我們當時的家屬院兒門口就是修自行車的,經常,我跟遲大志就躲在傳達室裏面看着數學老師滿臉無奈的樣子笑得直岔氣……

老師佈置的作業紀峰常常不完成,但是我給他佈置的任務他卻不敢不完成。紀峰不愛學數學,卻對語文課充滿興趣,我則相反,上語文課就頭疼。語文老師佈置的家庭作業當中經常是抄寫生字,遇到這樣的作業,大發白總是很高興,他喜歡這種不假思索的類似體力勞動,似乎他能夠從橫平豎直和一撇一捺當中找到無窮樂趣似的,每當有抄寫作業的時候,我都教給紀峰去替我完成。我記得因為紀峰替我抄寫生字,曾經鬧過一個很大的笑話,也是從那次開始我再也不讓紀峰替我寫作業了。

語文老師留了抄襲生字的作業,我又佈置給了紀峰,第二天一早,語文課代表收作業的時候我告訴她我的作業在紀峰那,結果那天放了學,那個胖胖的語文老師找到了我母親,那天晚上語文老師走了之後我媽莫名其妙的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我才知道,紀峰把他的作業跟替我完成的作業寫在同一張紙上了,正面是他自己的作業,反面是他替我寫的作業……

被我跟遲大志胖揍之後的紀峰給我的解釋是這樣的——他趴在床上寫作業,寫到很晚,實在太困了,懶得再去書包里拿另外一張紙……

35、

我跟遲大志到了我的家,把所有的東西都放下,我們倆一起坐在沙發上,相互靠着肩膀。我把腿搭在了茶几上,遲大志面無表情的說:「你怎麼跟個土匪似的?」

其實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從小到大。

我看了遲大志一眼,像換一個話題,我問他:「那個袁芳怎麼樣了?你上回說辭職,怎麼又沒信兒了?」

「唉,我這個人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兒!上回你說的對呀,我還是適合待在報社,做生意、發財誰都想,狼多肉少,我搶不過他們……」

「嗯。」接下去,我就不知道還跟他說點什麼了。

「你……好像瘦了……」

「嗯。」

「……你最近……見着方明了?」

「嗯。」

遲大志伸手推了我的腦袋一把,「怎麼了你?」

他一說起方明,我就覺得心裏堵的慌,關於方明跟聞鐵軍還有陳亮之間的事兒,我不知道怎麼跟遲大志說。關於方明,我十分需要向某一個人訴說,我認為遲大志是一個好的人選,如果他不是打算追求她的話。

「你……還是那麼……喜歡方明?」

「嗯。」他點了點頭,表情峻冷,馬上又搖搖頭,「不是,也不是那麼喜歡,一開始的時候很喜歡……其實也不是很喜歡,就是,就是……因為是同行嘛,相互了解的多一些……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因為我談的戀愛太少了,呵呵,呵呵……」遲大志的表情變得有些木納,「說起來,這都怪你跟大發白,你們兩個整天纏着我,叫我沒時間去泡妞……對了,咱們高中的那個長得像胡慧中的六班那女的,前幾天在街上遇見了,第一句話就問我,『你跟聞昕該結婚了吧!』把我嚇一跳,我心說我跟你結什麼婚呀!」說到這裏他誇張的看着我笑了起來,笑夠了,他接着說「那天我才知道,那女的從咱們上高中就開始暗戀我了,一直到她大學畢業都沒交男朋友,前年才結婚,我把咱倆的關係跟她說清楚之後,你猜怎麼着——」他誇張的瞪着眼睛問我,我搖頭表示不知道,「她差點就哭出來了,追悔莫及,她說她一直以為咱倆是一對兒呢,左思右想都沒敢插這一腿,她說她當時特別怕你追着揍她……哈哈哈,你真是落下了惡名……」

遲大志說起我的糗事總是笑的很開懷,我已經習慣了。

「嗯,」我懶洋洋的,不想張嘴反駁遲大志,「咱倆吃點點心吧,吃完了收拾收拾咱倆就出去。」

「天黑還早著呢,你給陳亮打個電話,我好長時間沒看見他了,看得出來,最近你們的接觸頻繁……他都告訴我了。」

「告訴你什麼了?」

「告訴我他挺喜歡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遲大志定定的看着我,想看看我有什麼反應,見我神色平靜,他終於還是問了我一句,「你怎麼一點表示都沒有哇?陳亮人多好啊,心好,脾氣也不錯,家境尤其好,你知道不知道,陳亮他爸是海關的,關長還是副關長來着……」

「噢。」

「你不喜歡他?」

「喜歡。」

遲大志立刻手舞足蹈起來,「這次你的機會來了啊!你上次還跟我抱怨自己連個小款都碰不上,陳亮可是個大寶貝疙瘩……你愣著幹嘛,打電話去呀!」

我嘿嘿的笑了兩聲,「陳亮跟方明好上了,你也別惦記方明了,我壓根也不願意搭理陳亮。」我懶懶從膠袋裏捏了兩塊點心扔進嘴裏。

遲大志立刻又嚴肅起來,「你剛才不是還說挺喜歡陳亮的……再說了,陳亮上回跟我說了,方明喜歡他,這我知道,可是方明也知道陳亮喜歡你呀!」

「都他媽的什麼跟什麼呀,喜歡怎麼了?不喜歡又怎麼了?遲大志,我平時不願意說你,可以你也忒庸俗了吧,我沒法不鄙視你了!」

遲大志也不再跟我嚷嚷了,聽見開門的聲音,他顛顛兒的跑過去跟阿秀開了門。

阿秀手裏拿着一個飯盒裏,飯盒裏裝着一些吃的東西。看見遲大志,她笑着說,「幸虧我有先見之明,今天做完了飯沒再那邊吃,帶回來了,你們倆就在這邊吃吧,我一會還得回去。」她轉身又對我說,「嫂子一會兒要回來了,我再去幫她把床收拾的舒服點兒。」

我聽說米晨靜要回來的消息,心中十分高興,以前,我對她沒有太多的感情,現在,經歷過了這次對於我跟她來說都十分意外的小災難之後,我的心中忽然就把她當作了自己的親人,跟聞鐵軍一樣親的親人。

我說,我還是親自回去迎接米晨靜吧,這回是我把她害得不輕。

阿秀也沒再堅持,我披上一件衣服,溜達着往11號樓走去。

晚飯都已經做好了,聞鐵軍和我父母一起去醫院接米晨靜了。我進到聞鐵軍和米晨靜的房間里,書架上米晨靜給未來兒子買的小衣服、玩具、還有沒織完的那條毛褲都扔在那,忽然心裏一陣傷感。

從房間里又走出來,靠在沙發上,我感覺自己更加厭惡聞鐵軍。

對面的石英鐘顯示的時間是五點多,正是堵車的時間,估計他們到家怎麼也得兩個小時以後了。

我在沙發上打着盹兒,快睡着的時候被一陣鈴聲吵醒了,尋着鈴聲傳來的方向看過去,是聞鐵軍的手機。我想他最近的情緒也很低落,他這個人很細心,輕易不會將手機落在什麼地方。

我是出於好奇才去查看來電顯示的號碼的,不出所料,果然是方明。長長的一串鈴聲過後,我料想方明必定會再打來第二次的,因此我在第一次響過之後立即將聞鐵軍的手機設置成了一個只針對方明的呼叫轉移,也就是說,只要方明的電話一打過來,陳亮的手機就會響起來。

做完這個小動作之後,我心裏暗暗得意,心說難怪聞鐵軍三個月就換一部手機,感情高級貨就是了不起!

我剛把聞鐵軍的手機放回原來的地方,他們就帶着米晨靜回來了。我忙不迭的去開門,米晨靜走在最前面進了門,她胖了,也許是這些日子都躲在醫院病房裏的緣故,她的面色非常蒼白。聞鐵軍扶著米晨靜,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麼閃失似的,他們身後,我爸媽手裏拎着米晨靜在醫院時候的用品,他們面無表情的看了站在門口的我一眼,從那簡單的眼神裏面,我能看得出來他們心中的沉重。

為了活躍一下氣氛,我大聲的說:「這回好了,不用成天急匆匆往醫院跑了,醫院那股子來蘇水兒的邪味兒,熏的我眼睛生疼……」

「我們這沒你的事兒,您趕緊回去修養吧,別耽誤了工作,耽誤您帶團。」我媽白了我一眼,氣哼哼的說。

她還想再說點什麼,被我父親制止了。大約,他看出來我最近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他說,「你媽說的對,沒什麼事吃了飯,早點回去歇著,這才幾天,怎麼瘦成這樣了。」他說話的語氣十分誇張,好像是在故意說給我媽聽的。

我也沒說話,進去看了看米晨靜,我問她,「不疼了吧。」

「早不疼了,早就好了,媽和你哥非得讓我多住幾天。你的手沒事了吧。」

我意味深長的看了聞鐵軍一眼,他居然還有臉沖着我笑。

「噢,沒事了,也快好了……你……嗨,抓緊時間洗手吃飯吧,阿秀早就做好了。」我本來想對這次失去的未曾謀面的我的侄子(侄女)的意外安慰米晨靜幾句,話到嘴邊,我又給咽了回去。

我又看看錶,快八點了,我跟遲大志得出去給大發白燒東西了。

「我走了啊。」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我準備往外走,扭頭正看到聞鐵軍拿着手機在看,我們的眼神相對的瞬間,我看得出來他的手下意識的動了一下,我想,他應該是很害怕我發現方明給他打電話的這個秘密。「你看我幹嘛?我說我走了。」我對着聞鐵軍輕鬆的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之後出去了。

不知道方明給他打電話有什麼事情,聞鐵軍這個傻東西,他註定了不可能戰勝任何一個雌性動物,就連當年我爺爺家養的母狗,成日被我當成戰馬騎在胯下,動不動就用石頭子兒砸它取樂,在我的面前是一個玩物的傢伙,居然追着聞鐵軍滿院子亂跑,甚至有一次還嚇得尿了褲子。

36、

我跟遲大志、阿秀三人找了一個鐘頭,穿過三條衚衕才在我們家附近找到一個寬闊又比較少有人經過的十字路口,遲大志背着我和阿秀為紀峰剪的黃紙,我拎着點心,阿秀抱着幾雙新鞋。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的心裏盤算著待會該跟紀峰說點什麼,我聽我媽說,向跟死者說的話不能老憋在心裏,在燒紙的時候一定得念叨著死者的名字,並且把心裏的話告訴他,他能聽見。

我看遲大志和阿秀的表情,大約他們也在心裏醞釀着情感。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話想跟大發白說。

在十字路口靠近馬路邊的一塊,遲大志將編織袋放下,氣喘吁吁的看着我跟阿秀慢慢的走近。

「先燒哪個?」他看着我們面前的一堆東西懵懂的問。

「等等。」我掏出從家裏帶來的一隻粉筆在地上畫了一個直徑兩尺左右的圓圈,圓圈裏寫上了紀峰的名字。

「你這是幹嘛?」遲大志詫異的問。

「聽我爺爺說的,外面的野鬼太多,如果不這樣圈起來,這些錢和東西都被別的鬼搶走了。」我煞有介事的向遲大志和阿秀介紹著,「來,先把紙點着,然後在陸續燒別的東西,阿秀,一會兒你看火燒起來了,把鞋和吃的東西陸續添進去,遲大志,咱倆一會得不停的喊著紀峰的名字……這樣吧,我喊名字,你得不停的喊紀峰的出生年月還有家庭地址……」

遲大志和阿秀的表情變得緊張起來,特別是遲大志,很不情願的樣子。我給他們解釋,「要不這樣的話,別的鬼就把東西搶走了……」

「紀峰不會變成鬼!」一直沉默的阿秀忽然很堅決又很大聲的說到,我看了看她,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留下了淚水。

我看了看遲大志,他也在看我,我們誰也沒說話。遲大志默默的把黃紙倒在地上,抓起一把放到我畫好的圓圈裏面,點着了。

我見遲大志點着了黃紙,嘴裏開始念叨著紀峰的名字,「紀峰,紀峰,我是聞昕,我跟阿秀、遲大志我們仨來給你燒紙了,紀峰,紀峰……」遲大志見我嘴裏念叨著,他也念叨起來「紀峰,北京人,1975年6月出生………」

黃紙燒的很快,沒有半點風,那些燃燒過的灰燼卻扶搖直上,直衝雲霄。

黃紙燒到最旺的時候,阿秀已經抽抽噠噠哭的快喘不上氣了,她不知道要跟紀峰說什麼,只是不斷的小聲呼喊著紀峰的名字。

阿秀開始往火堆里扔一些點心。

我見阿秀只知道哭,小聲替她念叨著。「紀峰,紀峰,這是你最愛吃的點心,你要收起來,留着慢慢吃,要是吃完了,就告訴我們,我們再給你送來……」

「阿秀,你也跟紀峰說點什麼吧。」遲大志說,他也流了眼淚,不知道是被煙熏的,還是因為難過。

「你是一個好人……你是一個好人紀峰,……我這一輩子都不後悔,我不後悔跟了你……可能是我命不好,是我自己命不好,你就這麼走了……紀峰,你的鞋,這是你的鞋,他們給你買回來的,你穿上新鞋要常回來看看我……你是一個大好人,我對不住你紀峰,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把咱們的孩子打掉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阿秀,猛的記起她跟我回到家中不久,就是她每天都往外跑,出去找工作的那段時間,她的臉色蠟黃,經常莫名其妙的就大汗淋漓,而且那段時間,衛生間的紙簍里總是出現血跡……我忽然想到那是阿秀偷偷去打了那孩子……

我一巴掌打在阿秀的肩膀上,哭了起來,「你真是糊塗!阿秀,你怎麼那麼糊塗呢!你怎麼不告訴我啊?」

「我對不起你紀峰……你是一個好人,是我對不起你,我……我當時很害怕,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嗚嗚嗚嗚……」阿秀開始的時候是跟紀峰說話,後來是對我開始解釋。

說到這些的時候,忽然一陣風吹了過來,將火苗吹向我的臉,我感覺一陣熱浪拂過額頭,聞到了頭髮的焦糊味兒,用手一捋,果然頭髮被燒了一塊。

我哭着說:「紀峰,對不住你了,這事怪我……我沒照顧好阿秀……」

遲大志接過阿秀手裏的點心,全都扔在了火堆里,一手扶著阿秀,一手又將我手裏的皮鞋扔了進去。

「你們倆也別難過了,紀峰如果真的能看見咱們,看見你們倆這麼難過,他心裏該哆嗦了。」他接着又轉向夜空,嘀嘀咕咕地說到:「紀峰,你放心吧,我跟聞昕會好好照顧阿秀,你呀,沒事的時候別往聞昕那跑了,你把她嚇壞了……唉,你呀,紀峰,你這一輩子什麼都沒有,打從你媽死了以後你就說,你說真怕有那麼一天,突然你也像你媽一樣不聲不響就死了……你這一輩子都過得小心謹慎,你那麼膽小怕事……下輩子,下輩子你脫生個女的就好了,找個好男人保護着你,下輩子你要還是個男的,你就要勇敢一點兒,當個純爺兒們……」

「紀峰,你從小就沒了媽,你總羨慕我跟遲大志,你總說有媽真好……紀峰,這回你如願以償了,能跟你媽在一塊兒,這些東西,分給你媽一點兒,嗨,其實都不用我說,你心眼那麼好,對別人都那麼好,別說對你媽了……」我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鼻涕和眼淚一齊流到了嘴裏。

不知道是不是紀峰在天有靈,想藉著火光把我們三個的面龐都看得更分明一些,火焰熊熊,燃燒的非常旺盛。

哭了好一會,我們仨也有些累了,忽然全都不說話,看着火熊熊地燃燒着。我們都紅了眼睛,不停地抽噎著,遲大志還時不時的將手裏的點心扔向火堆。

編織袋裏剩了不多的一捧黃紙,遲大志將編織袋倒置過來,一股腦的全倒在了火堆里,這時又一陣風吹來,忽然將火堆吹散了,燃燒的黃紙吹的到處都是。我們慌忙將散落的火苗聚集到圓圈裏。我想,可能真的是紀峰能看得見我們,知道我們燒完了這些東西就要回去了,特意讓我們多留一會。

火漸漸的熄了,我拍拍阿秀的肩膀,「好了,好了,別難過了,差不多了,我們也回去吧。」說着,我把手中的編織袋也扔進火堆里燒了。

「嗯。」阿秀點點頭,接過了我遞給她的一塊紙巾,擦了擦眼淚。我正想也安慰遲大志幾句的時候,忽然聽的他驚叫了一聲,「燒了,燒了,趕緊撲火。」

我和阿秀轉頭,循聲望去,看見馬路邊的垃圾桶邊上不知道誰堆了一堆的垃圾,有紙箱子,也有一些飲料瓶子,估計是哪個撿破爛的暫時存放在這裏的。

我們慌忙去撲火,剛開始的時候用腳踩,沒想到很快礦泉水瓶子也著了起來,我們又趕緊四處尋找可以滅火的工具。

三個人,分三個方向去找可以滅火的工具,大概一分鐘之後,我們仨又空着手回到了原地,誰也沒找到合適的工具。

「等著吧,等會就自己滅了。」遲大志說。

「紀峰可真是麻煩,每次干點什麼事,只要跟他有關,肯定麻煩特別多。」我的心裏暗暗地想。

正在我們四下張望,無聊的等待着火焰自己熄滅的時候,忽然遲大志又一聲驚叫,「垃圾桶燒起來了!」

果然,剛才的一小團火焰擴大起來,氣勢洶洶地燃燒着。

「怎麼這個垃圾桶還是個塑料的?」我恨恨地說到。

「現在怎麼辦?」阿秀怯怯地問,我看看遲大志,他也像阿秀一樣看着我,等着我拿主意。

我剛要開口說「等等看。」的時候,垃圾桶里「轟」的一響,將火苗炸的到處都是。也不知道裏面什麼東西發生了一次小爆炸。

「這下麻煩了。」我說着,連忙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招呼他們倆,「別看着啦,脫吧!都這樣了,再不弄滅,咱仨都成縱火犯了。」

他們倆也趕緊脫下上衣學着我的樣子買力的撲火。

以前真不知道失火是一件這麼可怕的事兒。本來以為沒什麼要緊的,甚至遲大志還異想天開說要等着它自己熄滅,可見我們低估了火的威力,因為這麼短短的時間裏,被分散的小火苗已經就近發揮起來,將周圍可能點燃的東西都燒着了,並且有「燎原」的趨勢。

馬路邊上是一拍鐵欄桿,很多人為了擔心自行車被盜,自作聰明將車用鏈鎖鎖在了鐵欄桿上,剛才有一些帶着火苗的垃圾桶的碎片飛到鐵欄桿邊兒上,這會兒的功夫,有幾個自行車的輪胎已經著起來了,膠皮味兒刺鼻。

正在我們仨會撐不住的時候,突然聽到一串一串的警笛由遠及近,向我們靠攏,接着看到一輛消防車「嘎」的停在我們身邊,這時我抬頭往鐵欄桿裏面看,欄桿裏面的草皮早已經燒了一片!大概是附近的居民看到我們忙不過來,報了火警。

消防員也不搭理我們,三下倆下就撲滅了火,我們仨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遲大志剛想帶頭向消防員表示感謝,來了幾個警察,不由我們解釋就把我們仨帶上了警車。

37、

坐在警車裏,我的心情很糟糕,幾次想跟警察解釋,都被他黑著臉的一句「有什麼話到所里說」給擋了回來。「所里,所里,媽的,我是個良民,難道到了所里就成了壞蛋不成!」我心裏想着,對警察也開始不屑起來。

我們仨被警察給帶到了派出所,帶我們回去的警察一進屋就對另外一個警察說,「這仨,簡直就是縱火犯,把馬路邊上自行車輪胎給點着了。」

「我說警察同志,你可不能誣陷我們老百姓啊,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點輪胎了……」我特彆氣憤,自從大發白那次我在刑警隊呆了很多個日日夜夜之後,我看見派出所的門口都繞着走,並且我發誓一輩子不犯罪。我還要再說,被遲大志攔住了。

「警察同志,我們是去悼念朋友的,忽然颳起了風……您看,這是我的工作證」遲大志就會這一招,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遇上麻煩,肯定把他的記者證拿出來,就好像他的記者證一拿就能證明他是個良民一樣。

「噢,」警察將遲大志的證件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報社的。」他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將證件還給遲大志,轉向了我,「你有證件沒有?」我懶洋洋的也掏出了自己的證件,遞到他的手裏。

「呵,單位挺不錯呀!」他看了看之後咧著嘴還給了我,又問阿秀,「你的呢!」

阿秀嚇壞了,求助地看着我。

「她身份證放家裏了。」

「你是她什麼人?」

「姐姐。」

「她是北京人嗎?有暫住證兒嗎?」

「當然是北京人了,她還是殘疾人,她是聾啞人。」阿秀一直沒有暫住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說這話的時候居然還帶着幾分得意的口吻。

阿秀倒也聰明,自從我說她是聾啞人之後,誰再開口說話她也不抬頭,眼睛盯着地面,直直的坐在椅子上。

我坐在椅子上抽著煙,遲大志把失火的經過寫了一個材料,給警察看,警察看完了之後叫我們等在那間屋子裏,拿着材料出去了。

「真倒霉。」我悻悻地說。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遲大志幾乎哀求的口氣跟我說,「你跟警察說話客氣點兒行不行?你走到哪都跟個地雷似的,這是派出所,人家說了算的地方,你以為這是你們家炕頭吶!」他白了我一眼。

我被他訓了兩句也說不出什麼,只得咽了兩口唾沫,又抽了一支煙。

遲大志掏出電話來,開始撥電話。

「陳亮,我,大志……問你個事兒,在我們家這邊派出所有熟人嗎?」

遲大志這個人就這樣,走到哪都找熟人,我就知道,他肯定會給陳亮打電話的。

「噢,太好了,太好了……」遲大志笑着對我擠了擠眼睛,「叫什麼?何小江是吧?……噢,你同學,好哥們兒……行行行,那你快來吧…………你就別問怎麼回事了,我跟聞昕、阿秀仨人都在這呢,你到了再說……」掛了電話,遲大志的表情踏實多了,「來根兒煙!」他對着我伸出手來,我給他點了一根煙之後,他吸了兩口,很愜意的坐到了我旁邊的椅子上。

「陳亮怎麼說啊?」

「他這有個同學,叫何小江,他說先給他打個電話,一會兒他就過來。」

「就這麼點兒事兒,至於嗎?你還打電話找熟人!」

「至於嗎——」遲大志瞪着眼睛把「嗎」字拖得很長,「大姐,你沒聽人家警察說嗎,說咱們在街頭縱火!雖然咱們不是有意的,可是人家自行車軲轆都給燒了,垃圾桶也著了,咱得賠錢!得罰款!」他乜斜着我,「要不說你社會經驗不足呢,有個熟人咱得少罰不少呢!」

我看了看他,沒說話,繼續抽煙。

看了看錶,快十二點了,阿秀有些困了,忽然想到幾個鐘頭之前她失口說出的失去一個孩子的事情,我的內心就在忽然之間充滿了憂愁,下意識的握住了阿秀的手。她看了看我的臉,又把頭低下去了。

「大發白,你如果真的有靈魂就保佑阿秀吧,別讓阿秀再受苦,將來找個好老公。」我仰望電燈,心裏虔誠地祈禱。

阿秀很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把頭靠在了我地肩膀上。她的臉色顯得很蒼白,身體微微地抖動。

「沒事吧。」我有些擔憂地問了一句。

她搖搖頭,表示沒事。

「阿秀的臉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遲大志也看出了阿秀的臉色蒼白,「要不咱們一會去醫院看看吧。」他提議到。

「不用。」阿秀無力地說到,「我歇會兒就好了。」

我把阿秀的頭往肩膀上扶了扶,讓她舒服一點。我說:「阿秀,過幾天你就收拾收拾,去學校吧,我都打聽好了,外語學院的進修班快開學了,到時候我把你送過去,你就住到學校吧,方便學習。從基礎的ABC學起,你好好的學,將來也去參加個導遊考試……你不是總羨慕我能到各地去旅遊嗎,將來你自己也能像我一樣。」

「學費很貴吧。」她輕輕地問。

「不貴,一年幾千塊,你那麼聰明,頂多用個三四年肯定沒問題了。」我看了遲大志一眼,繼續說到「紀峰出事的那天晚上曾經到我家來過,教給我三萬塊錢,叫我幫他收著,他說過些日子他要用這筆錢,誰知道他要用這錢幹嘛呀……」我又看了遲大志一眼,他也在看我,我嘆了口氣,對遲大志說,「本來,我誰也不想告訴誰關於這錢的事兒……那天咱們在停屍房的時候我書包里掉出來的就是那三萬塊錢,我還沒來得及存起來……其實那天晚上,紀峰特意囑咐過我,他讓我替他還給你兩千塊錢,我想,反正他已經不在了,估計你也不會跟他計較,我就沒給你……回頭我把那三萬塊錢都取出來,還你兩千,剩下的都給阿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去了三萬塊錢的緣故,說着說着,我忽然特別傷心,斷斷續續地掉下了眼淚。

遲大志的眼圈也紅了,他伸出手來替我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哽咽著說,「你都給阿秀吧。」他使勁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你瞧你這樣兒,不就是三萬塊錢嗎,我知道你有得是錢,還在乎這麼點兒!」

我被他逗樂了,破涕而笑。

阿秀也默默地流眼淚,剛要開口說點什麼,剛才出去的那個警察推門又進來了。

「你們都是陳亮的朋友啊?」他問,語氣非常緩和,很客氣。

我立起眉毛,斜着眼睛問他:「你就是何小江?」

「是啊。」他答應着,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

「瞧你這名兒起的,又是河又是江的,也不怕鬧水災!」我歪過腦袋小聲地說到,逗的阿秀笑了起來。

「原來你就是聞昕啊?」

「怎麼啦?」我白了他一眼。

何小江抿著嘴笑笑說:「沒事兒。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說完了,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我把你們的情況跟領導彙報過了,雖然你們不是故意縱火,但也造成了惡劣的後果,一定要接受處罰的。」

「是啊,我們自己都覺得不處罰我們我們心裏過意不去了。」遲大志說。

何小江跟遲大志一齊笑了起來,我踢了遲大志一腳,「那你還不趕緊的,交錢,走人。」

「不着急,」何小江連忙說,「陳亮說他一會就到,他來接你們。」

我的臉碰到了阿秀的額頭,她的額頭滾滾發燙。

「哎呀,」我叫了起來,「阿秀髮燒了,燙得厲害!」

遲大志趕緊伸手摸了摸阿秀的額頭,「可不是嗎。這麼燙。」他自言自語的說,「阿秀,你沒事吧,還是趕緊去醫院看看。」

何小江也連忙站起身來,「你們留一個人在這吧,另外一個人趕緊跟我一起帶她上醫院。」

「你去找輛車吧。」我對何小江說。

「不行,我們要隨時出警,你留在這吧,一會我的同事會再過來。」他對我說,「我們倆背着她到前邊的醫院去。」進來的時候我注意到的確有一家醫院就在離這不遠的地方。

何小江說着話,走過來扶著阿秀的肩膀,轉身對遲大志說,「我身體比較強壯,我背着她,走幾步就到了,你在後邊扶着她。」說着,背上阿秀就走。

我跟在後面走了幾步,被遲大志攔下了,「你就這兒等著吧。」

看着他們被著阿秀小跑着出了派出所的大門,我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感到十分疲倦。

我仰望着天花板,眼中嗪滿眼淚,心裏對紀峰說到:「大發白,我總算把錢還給了你,從此以後,恐怕你的心裏再沒了牽掛,我和遲大志會照顧好阿秀,你要時常回來看望我們。」

38、

陳亮趕到的時候我正坐在椅子上發獃,他進來之後問我,你幹嘛呢。

我說,你沒看見我正坐着嗎!

他被逗樂了,站到我的面前,低着頭看了我好一會之後,他問我:「你哭什麼?他們倆呢?」他指的是阿秀跟遲大志。

「阿秀髮燒,他們帶她去醫院了。」我低着頭說話,懶得再看陳亮一眼。

他也不再多說話,我一起辦了手續之後派出所讓我們先回去,第二天我跟遲大志還要回去接受處罰。

出了派出所,我走得很快,朝着醫院走去。開始的時候,陳亮不動聲色地跟在我身後,我越走越快,他開始在背後叫我,我不理,他小跑着追了上來。

「聞昕,等會兒。」他追上之後抓住了我的一隻胳膊,「你等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我忽然有些憤怒了。我這個人是這樣,別人做了對不住我的事,我可能過了幾個鐘頭就想不起來了,但是你不能在我的面前做出一副很後悔的模樣,一旦你在我面前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表示歉意甚至懺悔,我會立刻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然後毫不客氣地還擊。

「放開。」我冷冷地說到。

陳亮還是抓着我地胳膊,更緊了,「我想跟你說兩句話。」

「我讓你放開!」我猛地扭轉了身體瞪大了眼睛對着陳亮咆哮,「你他媽的給我放手!」見他不鬆手,我使勁掙脫了,並狠狠推了陳亮一把,之後繼續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不對。」他繼續小跑着追上我,小心翼翼地說到。

我繼續走,不想理他。

「先前在電話里,我不願意聽你那麼說方明,其實那天晚上我那麼晚去找你我是想跟你好好談談,我在拉麵館外頭看見你們了,正好聽見你說我整天跟條狗似的跟在你後面,我當時不冷靜,覺得你跟方明說這樣的話我自己很沒面子……」陳亮一直跟在我身後,絮絮叨叨。

我一邊走,聽他說這些話,忽然明白了,原來那天晚上他並沒有聽到我跟方明之前的談話,也就是說他不知道方明有了聞鐵軍的孩子。

聞鐵軍,我每次一想到他我就想把他摔在地上,可著勁兒地踩他幾腳,從小到大,他那麼老實的一個人,我想不出來為什麼他居然會跟方明搞這麼一出。而且,聞鐵軍的膽子極小,他犯了這樣大的錯誤,我父母倘若知道了肯定打發脾氣從此以後不再讓他進家門一步,難道這樣的懲罰他都不怕?難道那個方明對他來說就真有那麼強的吸引力!唉,聞鐵軍這個混蛋,倘若米晨靜知道了這件事情又會怎麼樣呢?

我心裏想着這些,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被陳亮趕上。

「聞昕,聞昕,你這個人……你怎麼是個這樣的人吶!」陳亮擋在我的前面,特別無可奈何的看着我,「你不能不拿我當人不是,我承認我那天確實錯了,我當時聽你那麼一說我腦子裏嗡的就炸了,我當時覺得你不尊重我……後來我又想,可能你們女的都這樣,在同性面前都喜歡那樣說喜歡的人……」

「陳亮,我勸你,離方明遠著點,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

「嗯。」陳亮答應着,顯得很歡喜,「我聽你的。」

我也不多說話,繼續往醫院的方向走,陳亮跟我並肩。

阿秀因為勞累過度,大夫建議住院治療,無奈阿秀死都不願意留在醫院,我們只能拿了葯帶她回家。

我的心情及其惡劣,一路上,我緊緊攥著阿秀的手,內心十分憂愁,甚至有些酸楚,當然,是為了阿秀。

到了我的家,安頓好了阿秀,看着她睡下之後,我們來到了客廳里。遲大志神情很憔悴,他讓我給他沖一杯濃茶,然後大口大口地抽煙。陳亮似乎在思索著一些什麼問題,我也給他沖了一杯茶,我看着他幾次對遲大志欲言又止的樣子,猜不透他欲言又止的背後隱藏着怎麼樣的一段故事。

我剛要提議我們到街上找個地方呆上一會,遲大志開口說道:「聞昕,你到底拿了紀峰多少錢?」

我愣了一下,低下頭老實地回答到:「三萬。」

陳亮在一邊聽着我們的對話,一頭霧水。

「唉,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要是紀峰出事以後你能把這錢教給阿秀,恐怕她也不會……你怎麼就那麼……三萬塊錢對你來說還不是小意思,你說你真缺那點錢?」

「我……可是紀峰當時是把錢交到我手裏的,再說他剛出事的時候誰知道阿秀這個人!我知道紀峰家裏有個姑娘是出事那天晚上的事,事情太突然了,誰也不清楚阿秀的來路,我當時對她特別懷疑……」

「那你至少不懷疑我吧!你怎麼連我也不肯告訴?」遲大志打斷我的辯解,瞪大了眼睛,看起來有些憤怒。

我已經不想再隱瞞些什麼了,「我當時誰也沒想給誰。」

「你就那麼愛錢?」遲大志非常鄙夷。

「你管不著!這是我自己的事!再說,當時紀峰為什麼不把錢放在你那,為什麼放在我這?因為他覺得我比你誠實、比你靠得住!」我幾乎是用恨恨的口氣指著遲大志的鼻子說到。

遲大志猛地抬起頭來看着我,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內容,或許是有一點點的悲傷,不,確切地說,是絕望。

他緩慢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在他旁邊,坐着,仰望他的臉,沒有表情。站了一會兒,遲大志「咚」地又坐了回去,雙手捧著臉頰,嗚嗚嗚地失聲痛苦起來。他哭的十分悲傷,似乎還有些委屈,我無動於衷。

陳亮急了,「怎麼了這是,你們倆怎麼回事?大志,你這是幹嘛,有什麼事你說出來,沒有咱擺不平的事兒,你說!」

遲大志依舊捧著臉,瓮聲瓮氣地回答著:「我心裏憋得慌,憋地難受……」

我最後還是哭了,找出毛巾來浸濕了,掰開遲大志捂著臉的雙手,一點一點地給他擦眼淚。

我的眼淚滴到了遲大志的臉上,他猶豫了片刻,又開始哭了起來。

「行了,行了,多大的事兒!」我擦了擦自己的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然後把自己重重地摔到沙發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遲大志拉着陳亮一起站了起來,「咱們走吧。」他對陳亮說,又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頂,「好了,別難過了,早點睡吧,早點睡,別瞎想了,明天我過來看你們。」他說的「你們」是指我和阿秀。

接着,他跟陳亮走了出去,走的時候,陳亮也學着遲大志的樣子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來回摩挲了兩下,然後重重的嘆息了兩聲,「聞昕,我……」他並沒有說完後面的話,但是我從他的眼神當中能夠看出來,他也許是想說「我愛你」,又或者是「我走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跟遲大志一起走出了我的家,腳步十分沉重。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北極圈失去了地平線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北極圈失去了地平線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二加三等於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