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

月黑風高

凡人皆有某種癖。煙癖,酒癖,提籠架鳥癖,吟唱癖,戀墨癖,權術癖,飛短流長癖,集郵癖,古董癖,集火花癖,集啤酒瓶癖,集破銅爛鐵臭襪子癖……越王好劍客,楚王好細腰,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也都是癖。聽說,國外還有人專好收藏名人頭髮和高官達貴假牙的。世界大,癖之多,數是數不過來的。大概,一個人倘無一兩個癖支撐著,怕是很難活得長久。

丁三的癖可能有點惡俗:好管男女偷情之事。

丁三的這一歷史始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其時,正是他心灰意懶、百無聊賴之際。

丁三出生於寒門尋常百姓家,但這並不妨礙他有一番直上青雲而凌飛於世的鴻鵠之志。他先如沒頭蒼蠅般在鄉里亂碰亂撞了一氣,但見無門,便欲事軍,后如願。他要弄個師長旅長的乾乾。未成,役滿,鬱郁不得志,歸。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感,一直襲住心頭,使他數月幽閉於寒舍而不出。此時,他三十二歲,已過而立之年。前途渺茫,他幾乎就要生出自絕的念頭。倘若這時有什麼排遣之處也許會好些,然而卻竟無一處。沒有社戲,沒有電影,沒有茶館,沒有酒肆,一切能添些喜樂的鄉儀民俗皆被取締,鄉村,寂寞不堪!年輕人憋急了,一字排開,耍玩稚童時代的把戲,將那要物亮出,或比尿遠,或比尿高,或比尿時之長,大不雅。要不,比力大,到場上將石磙子扳豎起來。年輕人好勝,力不夠,大話湊,一個比一個愛吹牛,因此,時有崩胸現象發生。死不說軟話,崩胸后還說:「豎再大的磙子,我也能!」然後偷偷抓藥,暗自療理。再不,比膽大。一個姑娘在田埂上走,橫卧於野地里曬太陽的他們中的一個道:「誰敢去摸一摸她胸前的那個嘟嘟,我出兩瓶酒!」「真的?」「騙你孫子!」「重說!」「騙你,我是孫子!」擊掌,上,如母雞群里一隻斜下翅膀調戲母雞的公雞一般,側着身子迎過去了:「嘻嘻……上哪兒啦?喲,胸前一個毛毛蟲!」順勢做了規定動作。姑娘微痛,忽覺出惡意,羞赧滿面,罵,然後低頭逃跑,他們就粗野放肆地笑,在野地里滾作一團:「晚上……喝……喝酒……」比腕力,比對眼,比爬桅杆,比屏氣時間長,比吃,比喝,什麼都比,只求一樂。丁三是個軍人,不願與他們同流合污,於是無聊不堪言。後來,他想去未婚妻家小住幾日,換換落寞的心情,念頭剛起,傳過話來:不嫁了。這下,他真正地想自殺了。夜深人靜,他走到小河邊老柳樹下。春夜,月色*如銀,河光閃爍,柳煙如夢,濕潤的青草棵里,有小蟲低吟淺唱。世界不錯。遠處,又傳來一縷笛音繚繞在耳。於是,他又想活了。

一日晚上,小時的朋友阿五突然闖了進來,一把拉住他:「走,跟我干件事去!」

「什麼事?」

「到那兒你自然就知道。」

「不去。」

「走吧!悶在家裏也不怕憋死?」

他疑疑惑惑、稀里糊塗地跟了阿五。

出了門,阿五把他領到大河邊磚窯坯房的大樹下。

「伏下!」

「幹嗎?」

「別問,到時候你就會明白。」

伏下。

月亮漸西,夜風徐徐,天上烏雲亂走,忽見一男子的身影閃進了坯房。他正欲聲張,被阿五一手緊緊捂住嘴巴。又過一會,只見一女子東瞧西望,扭扭捏捏地過來,在坯房門口略停了停,進去了。

丁三忽然悟出了阿五現在要做一件什麼樣的大事,心便慌慌亂跳,喘氣聲也粗得難聽了。

估摸到了火候,阿五道聲:「上!」兩人直撲坯房,手電筒一亮,只見男的精光着身子跳後窗,落荒而逃。丁三在軍隊上學過三個月的擒拿格鬥,正有用武之地,一掃幾個月來的萎頓,虎虎生氣,如風如雷,緊追其股后,很快將那漢子摜倒,並扭住其雙臂。這裏阿五正用手電筒照住那女人的羞處,聽丁三押那漢子來了,便把手電筒光挪到她臉上。丁三一見,恰是那個拋棄了他的姑娘,不由得妒火三丈,仇恨得牙聲「格格」,揮起一拳,將那漢子擊倒在地,隨即給那女的一個狠啐。女家是講規矩的人家,其父若知,絕不輕饒,她便「撲通」下跪,求他們不要張揚,並立即淚流滿面,一副可憐模樣兒。他們丟下她走了。丁三不肯罷休,次日,與阿五一道,四下里將昨夜坯房醜聞傳播開去。姑娘一連困在家中三年,嫁不出去,最後,只好降價處理,嫁給一個大她十三歲的丑老頭而遠走他方。這件事使丁三覺得非常解恨,並感到一種難言的滿足。

從此,丁三覺得這件事情很有點兒意思,以致後來成癖。

當然,幹這種事是要冒大風險的。丁三第一次單幹,就被人家狠扇了幾記耳光。

這事是那麼容易的嗎?不恰到好處,不正逢火候,人家認賬嗎?此事水平高低可細分為三檔。一檔是男女幽會,雙方已鬼鬼祟祟溜進了某個暗處,但還只是處於昵近階段,你捉了,這絕無水平。二檔是男女已經心蕩神搖,身不由己,哆嗦如秋風中的蘆葉,但身上還尚存遮掩,你捉了,這水平也只能說一般。三檔是男女正進了響雷走電、雲雨膠着之際,你忽發一聲喊沖將進去,將其一一赤身縛住,這才是最高水平。若是一檔,必有麻煩;二檔兩碰;三檔則必勝。

當然,這種檔次的區別以及成敗與檔次之關係,是丁三幾經失敗以後總結出來的。第一次,他卻是無論如何要挨打的。那一次也太沒有水平了。男的是生產隊會計,剛進了村東一個姑娘單住的旁屋,他就冒冒失失捉去了。當時,男女雙雙紐扣尚未解一個,豈肯認賬,反過來雙雙揪住他不放。姑娘又鬧又嚷,把村裏人都引了來。男女雙方的父母兄弟也都來了。會計說:「她是勞動小組長,我是來找她登記工分的!」姑娘一見父親,嗚嗚大哭,好不傷心:「人家會計是來找我算工分的,他瞎嚼舌頭!」一片鬧哄哄,丁三早亂了方寸,腦子一片空白,只老是說一句很可笑的話:「那麼,你們待在一起幹什麼?」姑娘是個辣椒貨:「怎了,男的和女的就不能待在一起了?哪個中央規定的?你爸和你妹待在一起幹什麼?你和你媽待在一起幹什麼?」姑娘的父親把她猛一推,發一聲喊:「打他的嘴!」眾親朋呼聲一致:「打!」還未等丁三做好招架準備,那姑娘早用結實的巴掌在他的右頰上摑出一個脆響來。他搖晃了一下,尚未立定,左頰上又爆出一個更大的響來。接下來,他被男女家的親朋們推來搡去,並時有唾沫飛到臉上。他高昂着頭顱,把羞辱刻在心尖。

後來,他終於報了仇。他一連苦守了半個月,終於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以最高檔次將那男女赤身縛住,緊緊捆在了一個大石磙上。當人們沉默地望着他時,他往嘴角上掛一縷笑絲,然後如同美國西部片中的大俠客一般,把帽檐往下一拉,靜靜地離開了現場。

丁三婚後,日子十分自在。妻子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溫柔儼如一頭春日裏生出的羊羔,對他百依百順,好好伺候,從不怠慢。丁三無憂無慮,便更有了閒情逸緻。

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藏匿處甚多,坯房、窯洞、樹林、船上、蘆盪、涵洞、橋下、密密的莊稼地……若夜幕降臨,又是月黑風高,那幾乎處處都可藏匿,因此,做男女的事,總要比城裏方便得多。後來,丁三看過《沙家浜》,學刁參謀長的腔調,陰*陰*的,老說一句可笑的話:「這麼大個沙家浜,藏起個把人來還不容易?當年,那阿慶嫂把胡司令往水缸里這麼一藏,不就藏起來了嗎?」既然藏匿容易,這種事也就自然多些。加之,鄉下人少有其他話題,常以粗野的、赤裸裸的葷話不分男女、不分場合地取樂,自然會勾起什麼蠢蠢的念頭。再加之鄉村的空泛、單調、閑暇和百般的無聊,再加之農事就註定了男女間容易發生磨擦,容易使一男一女離開眾人,或共駕舟子入幽深的蘆葦盪中打葦,或在幽靜的瓜棚豆架下作業,那情調,那氛圍,是極易燃起男女之情的。此地鄉風民情的純樸,也使男女間易於苟合。

因此,丁三有的是機會。

然而,這地方上的人,表面卻又很嚴肅,古板,一本正經,要竭力維持正統,把男女間的野情,看成是人世間最大的醜事。若是幹部被捉,輕則警告,重則革職。這地方上對幹部胡搞,一律使用一個專用名詞,叫「搞腐化」。這大概是從「作風腐化」一詞演變而來的。但在這地方上,它現在僅僅有一個含義:男女關係。幹部「搞腐化」,在這裏被看成是比貪污盜竊、行賄受賄之類的罪行更重的罪行。若普通男女被捉,男子命運略微好一些,但日後不得入黨、參軍、做官,女子則很難出嫁,其父母兄弟皆覺無顏。

因此,丁三幾乎成了要緊人物了。

經驗漸博,智慧日豐,丁三之術一日精於一日。如今,他要麼不捉,一捉保證是在那最佳點上。想當年在部隊上實彈演習,丁三十發子彈才勉強打中三環,可如今干這事卻是百發百中,彈無虛發。「在這件事情上,我就是阿烏!」阿烏是誰?阿烏是這地方上的捉鱉大王。阿烏背着魚簍,往河邊上一站,用眼睛盯着水面,能從兩個很難覺察出來的小水泡泡就能斷定鱉的位置,扎一個猛子,絕不空手。他甚至能從水泡泡判斷出鱉的雌雄和重量。丁三自比阿烏,以說明自己的水平,自然是再恰當不過。當男的為了前程向他「嘭嘭」磕頭,女的為了名譽而淚流滿面向他抱腿求饒時,當看到人們圍住他的獵物而靜默觀賞或予以耍笑點弄時,他覺察到了他的力量,他的權威,他的智慧,他超出常人的心理優越。

「村裏,除了喘子不是偷腥的貓,有一個算一個,都他媽是偷雞摸狗的貨!」丁三話里的意思很清楚:你們他媽的一個個給我放老實點兒!

喘子是丁三的近鄰,丁三家西窗台上點枝蠟燭,喘子隔着自家東窗枱就能看見。因他患氣管炎,常年氣喘咻咻,稍一用力,則愈發地氣喘起來,如火車頭一般,故丁三將他排除在外。

當然,丁三的話也有點言過其實。這地方上,男女之事雖時有發生,但絕不像丁三所估計的那麼嚴重,男女之大防,一般村民都還是願意恪守清規戒律,輕易是不敢逾越的,倒常常顯得有點拘謹。不過,這裏的人都很重視丁三,卻也是事實。他們對他客氣,奉承他,恭維他,是因為他們在心底深處對他總有三分畏懼,一絲膽寒。做這種勾當的人,不能得罪他,這容易理解。可那些規矩人正經人又何必發怵呢?道理也很簡單:丁三被公認為是這方面的權威,只要他指出誰有這方面的事,那麼眾人就會堅信不疑。然而,丁三為人並不都很正直,他也會因為某人對他的偶然不恭或怠慢,或因某種需要,也會利用他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說一些不太負責任的話——其實,一言不發,只要他將帽子往臉上一拉,這個人便說不出道不出地被抹了一臉黑。把帽子往臉上一拉,這是丁三專有的職業性*動作。外村人相親來了,被相親的小夥子或姑娘若是他不悅的,他只要在外村人打聽此人的品行時,往嘴角掛一絲微笑,把帽子往臉上一拉,這門婚事就全完,儘管那事純屬子虛烏有。「只要行得正,不怕影子歪」這句常話,碰到丁三,也就只能成為男女們的自我安慰了。至於那些沒有行動,只忽閃過這方面念頭或曾有過一瞬眉目傳情者,在丁三帽檐的陰*影下射出的目光面前,自然也會在心裏疑慮:莫非讓他覺察到了嗎?這狗日的一對眼睛!

丁三很清楚他的地位,並享受着這種地位給他帶來的一切好處。

丁三幾乎是不勞動的。

隊長鬍四為人飛揚跋扈,驕橫不可一世,而獨獨在丁三面前畢恭畢敬,若如三孫。丁三不是幹部,但每開隊委會,胡四必請丁三參加。即使偶爾不請,事前事後,胡四也會殷摯地與他商討的。丁三若發個脾氣,胡四一旁蹲著,不敢回嘴。當隊長的是胡四,操縱的卻是丁三。村裏誰家婚喪嫁娶,要宴請隊幹部,自然也請丁三。當然,胡四也不能讓丁三整天晃大膀子就送他工分,於是就派他養鴨去。一條小木船,一二百隻鴨,由他隨便養去。丁三拿根竹竿,輕鬆悠閑自在,舒服得實在了不得。地里,人們在喘息之中做着沉重的農事,丁三卻仰卧在荷塘畔的斜坡上,把竹竿擱在肚皮上,把頭枕在胳膊上,將帽子拉到臉上,蹺腿輕抖,哼吟小調,一邊注意覓食的鴨們,一邊卻察看着勞動的人們,若其中某男女有了秘事,或正在譜寫故事的開頭,每每總要有異常之談吐舉止,這便逃不過他的眼睛。躺在那裏的丁三,似乎比走着的丁三可怕多了。丁三的鴨養得很瘦,脖子細長,屁股很尖,羽毛稀疏,晃晃地走,樣子很可笑。到了秋後,一般人家的鴨都很生猛地下蛋了,丁三的鴨欄里,卻一早上還撿不起十隻蛋。而丁三去隊房裏用竹籮扛鴨食,卻是極勤快的。他把稻子弄到船上,晚上便移至家中。他豬圈裏的豬極肥壯。到年終,丁三的工分卻總是很高的。

即便如此,他還是要搞掉胡四。或許是胡四有意要收回面子,或許是胡四不慎疏漏,總之他把丁三得罪下了。說起來事情小如芝麻綠豆,難以上口,但於丁三來說,卻絕不能容忍。一天,公社與大隊幹部一行幾十人來隊里檢查生產,恰逢丁三也在,胡四請煙時,就如眼中沒有丁三這個人一樣,把他落下了。丁三滿臉羞熱,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被當人的屈辱感,當下,拉下帽檐走了。

天黑后,他從門后取下一股繩索,臉上呈一派狠巴巴的表情。

妻子問:「哪兒去?」

「有事。」

妻子實際上早已熟悉了這一切,只是明知故問。她從不阻止他,並似乎很樂於他出門守夜去。她體貼地說:「夜裏天涼,多穿點兒衣服。」

丁三「嗯」了一聲便出了門。

妻子目送他消失於夜色*中,然後手顫顫地把一枝蠟燭點着放到西窗台上,脫了衣服,哆哆嗦嗦上床去了。

至於丁三,午夜時分,和兩個伏於草垛下的體魄健壯的漢子一躍而起,沖開了村東劉寡婦的門,三把手電筒一齊照住了床上的胡四和劉寡婦,當即用一根繩子將他們縛了。丁三讓人看住,自己速去敲開大隊幹部的門,把大隊幹部叫了來當場過目驗收。消息傳出,寡婦這一族的人不饒胡四,打碗砸盆,差點掀了他的屋頂,並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告他。一個月後,胡四的隊長職務被抹了。

胡四事發之後,丁三很得意,如數家珍一般,對眾人談他多年累積起來的經驗,說得瀟瀟灑灑,汪洋恣肆,使眾人嘆為觀止:「月色*好,你得穿淺顏色*的衣服;天黑,你得穿深顏色*的衣服。下雪天,你去埋伏,不可在田埂、路上走,那會讓人瞧出腳印來,要從地里走。月黑風高,你要離最近處貓著,不然,你聽不見動靜,就會錯失良機。雷雨天你要找個好地方待着,別讓閃電給照着了。碰上是大嫂,你得來硬的,結了婚的人,臉厚,你不抓她個一絲不掛,她跟你耍潑;碰上是個姑娘家,你要當心,姑娘家臉皮薄,弄不好要鬧出人命來的……」說到最後,他把臉色*陡然一沉,「誰他媽的敢把我不當二百錢數,哼!」他用目光在眾人臉上一照,「一個個他媽的全在我眼裏!」說得眾人皆愕然、悚然、惶惶然。

丁三在這地方上日甚一日地變得重要了,成了這地方上舉足輕重的頭面人物。他滿足地過着日子,覺得日子一寸一寸的有意思,恨不能將日子掰開來過。正當他春風得意之時,一日,卻栽在了大隊書記阮大手中。

阮大在兩處得罪了丁三:一、阮大命令生產隊長必須改換別人放鴨,讓丁三下地幹活去;二、丁三要蓋房子,阮大不給房基。丁三第一回屈尊去求阮大。阮大不是胡四,對他置之不理,並極討厭地說:「你就是把石磙說豎起來,也不行,趁早走!」

從此,丁三盯住了阮大。他堅信一條真理:沒有不吃腥的貓。

這阮大二十歲上就跟一個姑娘相親相愛,無奈當時家貧,女家死活不肯低就,將姑娘硬嫁給了一個鄰村的軍官。男人長年服役於邊陲大漠,女人獨守空房,心中滿是寂寞,虧得阮大愛得刻骨銘心,常偷來與她共度長夜。阮大生來機靈,做什麼事情滴水不漏,不留蛛絲馬跡,這地方上竟然誰也沒有覺察出這檔子風流之事,然而卻逃不過丁三的東嗅西嗅,給聞到了。

一天晚上,他又從門后取下繩索。

「哪去?」女人照例要問。

「別管。」

「什麼時候回來?」

「怕要到五更天。」

女人見他遠走,心慌慌亂跳,把點着的蠟燭放到西窗台上。

丁三叫了一個與阮大有仇叫周六的漢子,伏在那女家門前的瓜地里。大約到了夜裏十二點鐘,一個人影一閃,進屋裏去了。

過了片刻,丁三一揮手:「周六,上!」兩個人便把門撞開了。手電筒一亮,丁三頓時呆若木雞:床上只有女人一人在睡覺,別無其他任何跡象。

原來,那阮大事先得知消息,進屋后一分鐘也沒停留,早從後窗跳出去了。

女的作突然驚醒狀,繼而驚呼:「來人哪——!」

丁三正手足無措、進退兩難,阮大卻帶着兩個民兵從門外進來了:「丁三,你要幹什麼?!」

「來捉你的奸!」

阮大陰*笑:「證據何在?」

丁三無言以對。

阮大一拍桌子:「我只怕你沒有安好心吧?深更半夜的,你闖進一個孤身女人的屋裏幹什麼?還要陷害共產黨幹部!罪上加罪!」把手一揮,「把丁三綁了,扭送到公社去!」

那周六自然沒事,因為就是他向阮大通風報信的。

丁三被公社關押了三天,又交由大隊自行處理。阮大自然會很好處理的。他不敢咬定丁三對那女人圖謀不軌。因為,誰都知道,丁三雖對此事成癖,但從不沾旁的女人。再則,那女人是軍人家屬,事情鬧大了,真的驚動了司法部門,查個水落石出,那得有人下大牢的。於是,阮大隻咬住一條:丁三欲陷害共產黨幹部。阮大就將丁三困在大隊部一間四面漏風的小黑屋裏,不讓歸家,令其承認誣陷之罪過。丁三是條漢子,不認。不認?好,那就困你!丁三一天只吃三兩米稀飯和一小碟鹹菜。阮大非要把丁三整趴下不可,不然,日後丁三仍不會讓他安穩的。「我倒要看看黃牛力大還是水牛力大!」他要徹底挫傷丁三的元氣,使他從此一蹶不振。丁三日見消瘦,肥肥的腿肚子沒有了,剩下兩根棍子般的骨頭,形容日甚一日地枯槁起來,到了後來,竟瘦得如一襲魚刺。夜晚,他蜷在一條破被套里瑟瑟發抖。望着窗外的浮雲薄月,聽着冬日寒風掠過林梢之悲鳴,他生出許多末路英雄之感慨來,不禁把淚流到枯黃的鬍鬚里。

阮大怕丁三死了,才叫人放了他。

丁三出來了,立着像只病鶴,風一吹搖搖晃晃。一雙手瘦得像筢草的筢子一般。兩隻眼睛鈴鐺一般大。那副樣子就比死人多口氣。

人們議論說:「丁三以後大概再也不敢了。」

不曾想,丁三回家將息了幾日,還不等元氣恢復,就又重操舊業。這天晚上,等路上沒了行人,他懷揣一瓶烈性*燒酒,腋下夾着繩索,藉著月色*,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伏到了那軍官娘子的屋后。此時正值三九嚴寒天氣,朔風呼嘯,攪下一天大雪來。丁三背靠一棵老樹背風站着,但瘦弱的身體還是抵擋不住嚴寒的侵襲,雙腿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他便從懷裏掏出酒瓶,喝了兩大口。稍過一會兒,那酒像流入了血液,他這才感到身體有點兒熱起來。他把耳朵貼在後窗上,聽着屋裏的動靜。過不多一會兒,酒力散去,身體再度寒冷起來,他便掏出酒瓶再喝。丁三並不感到苦。幹這種事,就得能吃苦。夏天,埋伏在草叢裏,成群的蚊蟲輪番叮咬,卻不能動彈,只能咬牙忍着。下雨天,常常淋了個落湯雞。有時,還免不了在泥濘里爬,弄得泥牛一般。泅渡,爬牆頭,上屋頂,攀藤援樹……隨時都會有皮肉之苦。

你會問:這又何苦來呢?這你就不懂了。

丁三喝光了酒,已是深夜,天空灰濛濛一片,一鈎殘月,慘兮兮地在雲海里翻滾著。就在丁三快沒了信心時,貼在窗上的耳朵聽見了開門的「吱呀」聲。「有戲!」他輕手輕腳地繞到屋前,側卧在雪上,爬到門口,掏出早準備好的鎖將門鎖上了,然後又爬到屋後窗下聽着。「熱乎勁到了!」丁三忽然變得兇猛有力,胳膊肘一使勁,撞開了窗子,接着一個漂亮的飛躍,跳進屋裏,不等阮大抓到衣服,裝有四節電池的長筒手電筒早把一束刺眼的白光將他和他懷裏的女人鎖住了。經過一番惡戰,丁三憑他在部隊上練就的一番硬功夫,到底還是將阮大制服了。此時,他也口鼻流血,精疲力竭地軟癱在地上,再也無力動彈。那女人用被子包着身子,縮在床上,羞臊地哭。丁三心裏感到很好笑。

阮大坐牢去了,要坐三年。

丁三從此也卧床不起,病了半年多,耗費藥費三百多元,方才恢復健康,下地走動。

戶外,陽光甚好,到處綠茵茵的一片,空氣里瀰漫着草木香氣,濕潤的河坡上,有兩三條水牛在安閑嚼草,牧童躺在地上,用一對純凈的眼,望那高闊的天空上飄遊變幻的雲。河水綠得發藍,不時有帆船滑過,留下幾聲船家的笑聲。田野上,男女們依然興高采烈地用那些關於飲食男女的永富魅力的葷話調笑着。有個戴頭巾的女人在「郎呀郎呀」地唱歌,唱得顫顫悠悠,像走鋼絲一般,赤裸裸,肆無忌憚。

丁三覺得生命的活力,又熱烈地動蕩於周身。

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歲月把丁三琢成了個老人。他背駝下來,頭髮開始花白,帽檐下藏着的眼睛所發出的光,不再像從前那麼森森地讓人寒冷和害怕了,那軍人生活中留下的虎勢闊步,也變得有點兒蹣跚。過去,那對胳膊在走動時總是前後擺動,劃出風來,現在卻像停了的鐘擺,垂在身體的兩側。但他的精神依然還是那麼健旺。一旦碰上那種事情,他照樣能像野兔一樣,一路溜出煙來。在這地方上,他仍然很好地維持着自己的地位。

到了五十五歲上,他才遭到他這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

有一度時間,他感到生活十分的無聊和寂寞。那種男女事情竟然那麼長久地沒有發生。或許是他自己的目光穿透力衰減了,或許是那些人學得狡猾了,反正,總是抓不住線索。丁三覺得生活里少了什麼,閑得心裏空空蕩蕩地難受,日子很不好過。他覺得自己沒有用了,人們就要把他忘了。他甚至覺得別人的生活過得也很無聊和寂寞,有點兒替他們惋惜。他很想給大家的生活添點兒熱鬧,讓日子變得有點兒味道——一個個像潭死水似的活着,也太沒勁了!

丁三竟然很巧妙地做起「拉皮條」的事情來,讓一對男女「勾」上了。然而,當他們共創好事時,他卻又將他們雙雙縛了。

他絕沒有想到這回徹底地栽了:那姑娘喝了一大海碗鹽滷,死了。

丁三聽到消息已嚇得半死。

姑娘家是個大戶,單父輩就有弟兄八個。八戶人家又有男兒二十。一個個皆肩寬膀圓,身強力壯,其中還有幾個帶着十足的野性*,一行走出,讓人無由地膽寒。其中一個一聲嚷:「鬧去!」抬着屍體,男男女女,呼呼啦啦一行,朝丁三家席捲而來。

丁三聞風,屎嚇在褲里,掙扎了半天,才總算溜進屋后葦塘里藏起來。

這夥人把姑娘的屍體抬到丁三家,緊接着,見東西就砸就打,片刻工夫,就把丁三屋裏打得片甲不留。

丁三的女人嚇得縮作一團,連哭都不敢哭一聲。

八戶人家就這麼一個寶貝姑娘,平日裏,被一大家人當眼珠子一樣護著,現在她卻死了!

「揭屋頂!」幾個哥哥抓了把叉子就爬上屋,把茅草一叉一叉往下拋,不一會,屋頂就被揭開一個大天窗。

丁三的女人哭了。

不哭反而不要緊,一哭倒使姑娘家的人想起她來了,把她拽到死者跟前,命令她跪下。

胡四在人群中出現了,擠到姑娘家人當中,小聲說:「丁三藏在葦塘里。」

於是,一伙人跑進葦塘,把丁三找了出來,拖死狗一般把他拖了回來。

「還不打!」一直在鄉里閑晃的阮大說。

於是,男女老少爭先恐後,對丁三拳腳相加,直把他打得背過氣去。有人叫來了醫生,掐了半天人中,方才把他掐活。

姑娘家的人,見丁三家已是一片狼藉,這才抬着姑娘的屍體一路哭回去。

丁三醒來時,周圍已一片安靜,只有女人在一旁有氣無力地哭泣。他躺在地上,透過敞開的屋頂,看到了一片瓦藍的天空,有一行大雁正緩緩飛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掙扎著坐了起來,望望地上的瓦礫、亂撒的稻麥、滿地流淌的醬油、糞便、衣服被子的灰燼、東倒西歪的桌凳,丁三心裏一陣酸楚。

一場洗劫呀!丁三哭了。

親戚們幫他補上屋頂,丁三才又勉強住進去。可丁三這回是被打傷了,不能下榻了,並且病情一日一日地嚴重起來。拖了三個月,已骨瘦如柴,皮包骨頭,臉上黃得發亮,說話半天一句,像蚊子哼唧。又過了幾天,眼睛就睜不開了。黑暗裏,丁三模模糊糊地想着他這一輩子的事,幾多興奮,幾多快樂,覺得這一輩子做了許多大事,沒枉做一個男子漢。再想想現在,心裏不免生出許多悲涼。

這天晚上,他睜開眼,見一枝蠟燭點着放在窗台上,心裏有點奇怪,問妻子:「怎麼把蠟燭放在窗台上?」

「不然往哪兒放?」妻子端了蠟燭進東房間去了,順手關上了西房間的門。

不一會,閃進一個人來。

丁三妻子明白:喘子來了。

這喘子是這地方上惟一的一個念過十年書的人,寫一手好毛筆字,過年時,這地方上的對聯皆出自他之手。他性*情也很好。做小學教師那會兒,他就跟她好。後來,他得了喘病,她家裏不敢把她嫁給他了。喘子終於喘得不能做教師了,就拿幾十塊錢在家閑着。他和她一直未斷,每當看到西窗台上有燭光時,他就會過來。

「你在房裏幹什麼哪?」丁三聲若遊絲。

「幹活哩!」

「噢……」丁三的聲音越發微弱,像是要睡著了。

丁三直到臨死,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一直在偷漢。

一九八五年十月於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零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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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短篇文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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