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第06節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三)——

徐群山以兩根手指從大衣口袋裏夾出一盒煙。中華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開封條和銀色的錫泊紙。他突然低下臉聞了一下香煙。孫麗坤接過來他遞來的一根煙,見他捺燃了打火機,慌忙把臉湊過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他說起她的舞蹈。「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他不說好還是孬。他說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說那是哪輩子的事了。他好長時間不講話,然後說,你還是那樣子,沒變。

她說,變嘍。

他說,你真沒變。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來了。他心想,儘管你什麼都沒了:地位,形象,青春,自尊。他說,我一眼就認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來,微微咳嗽。

她一下迷戀上他咳嗽的樣子:一隻手握成空拳輕輕抵在嘴唇上。那種本質中的羸弱和柔情遺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經想不起來,這年頭誰還會這樣清雅地咳嗽。

「你要調查我啥子么?」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

「我都不曉得自己有啥子給人家調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對她這副嬌憨模樣很買賬的。她看不出他對此的反應。「有啥子好調查么?」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了一條腿的支點上,伸出另一條腿,繃緊腳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時間不再像腿。它似乎在無限延伸,長而柔韌。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在那腿上蘇醒舒展。這有靈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狀的褲子驀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說,我能有什麼值得你們調查呢?一個跳舞的,十多歲就進了舞蹈學校。寫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幾回,逮到誰問誰:什麼什麼字怎麼寫?文化都莫得。我有什麼反動思想?寫反省書認罪書翻爛了一本字典。不寫那些,我還真學不到那麼多文化。她就這樣看着腿在空中遊動,說着。我比人家都苦,十多歲了我睡覺還把一條腿綁在床架上。人家兩條腿撕成「三點一刻」,我撕成「十點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長到它裏頭了,不會消退了,她看着腿說。像母親看自己漂亮卻殘缺的孩子。

你為什麼沒結婚?他忽然問。

還沒結么。她答,不求甚解地看他一眼。見他不講話,她又接着剛才的話尾絮叨下去。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塊糖分五次吃;沒錢,也怕胖。

你就沒愛上過一個人?

恐怕有過吧。她低頭看着自己另一條腿,又說,我不曉得。你要我交待這些呀?

他說隨便談談,不一定要像審問和被審。我不是來審訓你的。他過去看她的另一條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彈動幾下,又繞動幾下,出現了一個啞語般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見他看傻了。

我真不曉得,她笑起來,露出細密整齊的牙齒,天生的晶瑩。

他一動不動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煙了。煙像廟裏供香一樣燒它自己的,他幾乎不去吸,燒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個土陶的小碟里。它是她用來盛辣醬的。醬幹了,剩一些深紅的疤痕。到處能看見一個無心緒活着的人的無心緒。

「看了你的材料。」他說。

「看了我寫的那些?四百多張紙?他們給你看的?」她臉紅了,紅色深起來。兩腿的表情消失殆盡。

他說是。他沒說,那四百張紙老是講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講得詳盡。人們要她講所有細節。她跟那個捷克舞蹈家僅僅三天的腐化墮落過程;誰先解褲腰帶的。人們認為這很有必要追究,因為誰先解褲腰帶關係到哪個國家先逾越國境的國際政治大事。由於孫麗坤一再地想不起誰先誰后,所以她被一關兩年,人們這樣告訴年輕的徐首長。中蘇邊境一干起仗來,孫麗坤就更嚴重了,有國際特務之嫌了。於是解褲腰帶與否就遠不止事情本身那點罪過了。

她說:「祖國人民派我代表中國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么。我倆編排了一個雙人舞么。三天三夜都在練舞,不曉得咋個就…………這種事情,咋個說得清?你說得清不?」

孫麗坤說到此抬起頭,闖了大禍卻完全無辜。她看着這個年輕的徐首長,充滿無世故者的苦惱。

徐群山在離開她之後一再想起她這副樣兒。可以斷定這個感覺成熟到極點的女子智力還停留在孩童階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覺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慣了的。她談到一次次艷遇就像談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場雖有即興發揮,大部分卻是規定動作。她不意識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個現實生活,她整個的物質存在。她讓自己的情感、慾望、舞蹈只有直覺和暗示,是超於語言的語言。先民們在有語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準確。他在孫麗坤灌滿舞蹈的身體中發掘出那已被忘卻的準確。他為這發掘激動並感動。在那超於言語的準確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義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體了。那直覺和暗示形成了這個舞蹈的肉體。一具無論怎樣走形、歪曲都含有準確表白的肉體。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會愛這個肉體,但他們的愛對於它太具體笨重了。它的不具體使他們從來不可掌握它,愛便成了復仇。徐群山這一瞬間看清了他童年對她迷戀的究竟是什麼。徐群山愛這肉體,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為那種最基本的準確言語就在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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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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