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婆媳之間的戰爭上千年來都是狼煙滾滾,想做調停人往往是兩頭受氣,被雙方當成箭靶射得體無完膚。白楊深知這個道理,只要見到勢頭不對就腳底抹油開溜。在杜鵑看來,白楊立場不堅定,臨陣叛逃,是可恥的變節,於是她理直氣壯的進行聲討,斥責白楊是兩面派。白楊賴嘻嘻的申辯:我一顆紅心始終不是向著你嗎?你看你練得這麼苦,那老姑娘什麼時候誇過你啊。再說了,上次全軍匯演,說好了上你的獨舞,怎麼到時候又上老同志了?告訴你吧,文工團那是要論資排輩的你這號的,非得到年近三十才能挑大樑,可搞舞蹈的過了三十還能蹦躂嗎?所以,我告訴你,你的舞台前景就是一片黯淡!杜鵑跳起來,抓起枕頭沖向白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亂打,叫你胡說,叫你再說。白楊邊躲邊說,打吧打吧,真理可是打出來的,我軍成長史證明了這一點。杜鵑打累了,氣得直喘:你們這些人……大俗人,我把你們……白楊涎著臉湊到杜鵑身邊:全世界除了你和你那變態偶像都是俗人,你能趕盡殺絕嗎?杜鵑推開白楊,叫了聲討厭!白楊被推倒地上,坐在地板上看着杜鵑,認真的說:老婆,咱真的別跳了,行不?每天累得跟什麼似的,我真是很心疼你呀。杜鵑瞪着白楊:出爾反爾!背信棄義!陰奉陽違!白楊嬉皮笑臉:這些都是方法手段,你翻翻兵書,上面全寫着呢,當時不順着你說,你肯嫁給我嗎!杜鵑氣得說不出話來,白楊笑得跟孩子一樣開心:你就是把臉抻成驢臉那麼長,能怎麼着啊。杜鵑氣得眼淚要出來了。白楊趕緊上前抱住杜鵑:唉,跟你開玩笑嘛。小孩兒一樣,動不動就哭。沉默一會兒。白楊一副挺認真的神情:杜鵑,我媽她真是為你好。「這麼說,你真的要我轉業?」「杜鵑,你聽我說……」杜鵑把頭搖得象撥浪鼓:你真是個騙子!白楊想着詞跟杜鵑說話,杜鵑,我知道你喜歡跳舞,說實話我也喜歡看你跳舞。如果我不是你丈夫,我希望你能在舞台上跳一輩子,可是……我真的非常矛盾。你也知道,舞蹈是一個非常殘酷的行業,你要達到一流就要付出全部……而我希望我的妻子把她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家庭上,我希望我的妻子更有女人味一點,更享受生活一點……杜鵑,我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自私,可是,如果支持你繼續跳下去,我覺得是對你的不負責任,那才是自私。

杜鵑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不出話來,白楊靠近杜鵑說,舞蹈之外的世界很大,你應該走出來,看一看……

杜鵑心裏亂極了,她想到了大梅,打電話把她約到文工團宿舍聊天。

大梅皺着眉頭抱怨,哪兒不能聊天,非要到這散著怪味的地方來。

杜鵑撅起嘴,才走幾天就忘本啦。停了一會,她情緒低落的輕聲說,我喜歡這兒,懷舊。大梅不想聽她念老經,就轉移話題問,吳娜呢?

杜鵑說,她愛人調北京了,在外面找了間房子。大梅撇撇嘴,還挺神通廣大的。杜鵑指著自己的床說,她跟團=里打了招呼,給她留下一張床位,萬一將來跟白楊鬧掰了,就回來住。大梅感嘆,人不能留退路要不一遇到困難就老想走回頭路,怎麼進步啊。

杜鵑打了她一下,你就知道趕時髦,還進步呢!大梅嘻嘻一笑,時髦就是進步啊,你可真夠落後時代的。

大梅一屁股坐在杜鵑床上,看着杜鵑,說吧,你到底怎麼想?

杜鵑煩躁的走到床邊,將身體摔倒床上,平躺着,發着牢騷:我不想走,我和你不一樣,你多精啊,我這麼傻,學不會別的!

「你比誰傻呀!你呀,就是捨不得你那個藝術家夢想。哎,白楊怎麼看這件事。」

杜鵑生氣的說,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沒個准注意,大梅納悶的問,連我都知道他想什麼,你會不知道?

杜鵑嘆氣:唉,他們一天到晚給我施加壓力,我真的要吃不消了。

大梅勸道:退了吧,有什麼可留戀的!

「你可真夠狠心的,這雙舞鞋穿了十幾年啊!你就沒點捨不得?」

「一想起以後的幾十年,我真是巴不得趕緊脫掉這雙鞋!」

沉默了片刻。杜鵑嘆口氣:問問葉團長吧,看她什麼意見。

大梅大驚:這種事你怎麼能問葉團長?你真是缺心眼!葉團長是把舞蹈當生命的人,現在你是她唯一的希望,你還敢跟她說你要走?你找死哪!

杜鵑再說不出一句話。

杜鵑這邊軍心動搖。婆婆黃雅淑那邊一點兒也不敢放鬆,她認準了是葉子瑩背後給杜鵑撐腰,一想到這根扎進她心頭的尖刺,她就隱隱作痛。這天文工團一散會,她就盯上了葉子瑩,緊走幾步跟過去,神情冷漠的說,我已經給杜鵑聯繫好單位了,杜鵑一定要離開舞蹈隊,我說到做到。葉子瑩平靜的問:你的家事,幹嘛跟我說?

黃雅淑覺得她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沒好氣的直說,我犯得着跟你說嗎,不過是請你不要設置障礙。

葉子瑩冷冷的一笑,給杜鵑設置障礙的是你,你是在嫉妒她吧。

黃雅淑生氣了,嫉妒她?笑話!我會嫉妒一個小孩子?!只有你老姑娘才沒有年齡感!

葉子瑩感嘆,這麼多年,你一直炫耀你活得比我幸福。黃雅淑反問,難道不是嗎?

葉子瑩笑着,我要說我活得很幸福,你信嗎看着她自信的神情,黃雅淑氣鼓鼓的諷刺說,你那是打腫臉充胖子,自欺欺人!

葉子瑩笑而不答,黃雅淑氣得轉身就走。

葉子瑩沖着黃雅淑的背影叫了聲「小黃」。她回過頭,葉子瑩微微一笑,杜鵑他們會比你和我都幸福,你信嗎?

黃雅淑愣住,一時無語。

晚飯桌上的氣氛異常壓抑,冷戰仍在繼續。杜鵑埋頭吃飯,白楊也一副無精打采,沒滋沒味的樣子。黃雅淑瞅著這對小冤家肚子裏就有氣,有些話本不想說,可為了兒子,又不得不說。她放下碗筷,看着杜鵑問,專業的事兒,考慮好了嗎?

杜鵑抬起頭,囁嚅著說她還沒想這事兒。

黃雅淑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生氣了,你什麼意思?

杜鵑辯解說:我的意思就是,我不想轉業。我為什麼要轉業啊,我和大梅不一樣,大梅不喜歡跳舞,我喜歡跳舞啊。

黃雅淑嚷嚷着:和着我們這幾天工作都白做了,啊?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你轉業的十大理由?

杜鵑瞪着眼睛說:那我也有不能轉業的十大理由啊。您再怎麼說,我還是覺得我更適合跳舞。

白楊憋不住吭哧吭哧暗笑,杜鵑在桌子底下踢他,示意他幫着說話,可白楊忍着疼就是不吱聲。

黃雅淑冷冷的:我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心裏根本沒這個家,你就繼續跟我對着干吧。

杜鵑說不出話了,黃雅淑趁勢追擊:你父母不在,我們是你家長,我要為你前途負責。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明天上午去跟葉團長說,明天下午,去醫校辦手續。

杜鵑張口結舌,恨恨的看白楊,他像沒事兒人似的,吃飯後放下碗筷起身上樓。

噼里啪啦在廚房忙活完,杜鵑的氣還是沒消。她得找白楊,讓他兌現承諾。她狠狠地推開卧室的門,為了加重憤怒的程度,又把手裏的衣服摔到床上。白楊沒辦法再裝得視而不見,一臉無辜的抬起頭。

杜鵑嚷嚷道:你老說我沒心沒肺,你才是,冷血動物!一點感情都沒有,葉團長對我花了那麼大心血,你們讓我說走就走,我怎麼做得出!

白楊勸解說:她那麼大年紀經得事多了,才不會像你那麼簡單,我看她想得通,你不是說她已經在培養吳娜了嗎?

杜鵑知道跟白楊說了也是白說,想了想嘆口氣,唉,算了,不跟你說了……睡覺吧。她說着整理練功服和練功鞋,白楊好奇地問,你在幹什麼?杜鵑隨口答,明早練功做準備工作啊!這句話說完,她不禁愣住。

想了一會兒,杜鵑輕聲問,你媽說去醫校辦手續是明天嗎?

白楊點點頭,杜鵑一屁股坐下,眼睛慢慢濕潤了。白楊知道她舞台情結難以割捨,挨着她坐下,伸手摟過她說,你總有一天要離開,早晚都是痛,晚痛不如早痛。

杜鵑將頭埋下,開始傷心,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白楊狠下心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其實你趁年輕趕緊跳出來絕對不是壞事。過幾年,年紀大了,定型了,啥也幹不了,走到社會上那才是廢物。杜鵑悲傷地問,我在你眼裏就是個廢物嗎?白楊忙說,我不過是打個比方。既然你答應了就得去做。

杜鵑憤恨地說:我答應什麼了,是你們逼我的。

白楊耍賴:我不管,人家醫校那邊在等你報到呢。

杜鵑傻傻的坐着,一籌莫展。

大清早的,杜鵑垂頭喪氣走進練功房。練功房裏一片寂然,想到即將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她心裏既惘然又傷感。葉子瑩靜靜地站在角落裏,看着杜鵑,心裏也是感慨萬千。

杜鵑猛然發現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忙打招呼,團長,您來得這麼早。葉子瑩面色柔和,滿懷感情的說,杜鵑我在等你,我新編了一個獨舞,我覺得適合你,你練練看。

她按響錄音機,空蕩的空氣里飄來優美的古典音樂。杜鵑看着認真而且平靜的她,一時竟無言。她平靜地換了練功服,然後走到場中央,擺好姿勢。

葉團長開始做示範,邊做邊說,這個獨舞表現的是一個女舞蹈家孤獨奮鬥的一生,要表現一種唯美的堅強的勇敢地東西。我編這個舞蹈靈感來自一部英國老電影,叫《紅菱艷》,是根據安徒生童話《紅舞鞋》改編的。

杜鵑點點頭,我看過安徒生的《紅舞鞋》,寫得很美,只是結尾我不喜歡。那個小女孩太可憐太無辜了,我不懂作家為什麼那麼殘忍。

葉子瑩感嘆,生活本身是殘酷的,同時也是美的。如果沒有那些殘酷那些磨難,也沒有那些美麗。《紅菱艷》是講芭蕾舞女演員的故事,女主人公跳得很好,但在她事業頂峰時期,她戀愛了,她必須在愛情和事業中作出選擇,她很痛苦……

葉團長站在屋當中,兩面牆的鏡子照着她消瘦的身影。她靜靜佇立,然後翩然起舞,她動作開始時緩慢而優美,有一種凄婉哀傷並堅強的美麗,她將自己不能實現的愛情以及對藝術執著的愛全部融入舞蹈之中。

杜鵑跟着葉子瑩動作翩翩起舞,音樂聲漸強,音樂進入高潮,葉子瑩的舞蹈也進入高潮……她滿場舞動,突然揚聲道:空間太小了,出去!

葉子瑩旋轉着舞出練功房。杜鵑完全沉浸在她的舞步中,亦步亦趨……

她倆在小路花園樹林里翩然起舞……葉子瑩突然一個甩頭,一直盤在頭上的長發披散下來。她長發飄飄,剎那間彷彿恢復了青春,她少年美麗嫵媚多姿,和電影里那個穿上紅舞鞋的女演員溶為一體。

杜娟跟着她欣然起舞,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欣喜和幸福之情,她眼前不斷出現舞劇《紅菱艷》場面……她跳啊跳啊,希望這一刻永遠不會停止。

白楊以為杜鵑想明白了,可是當他看見杜鵑手裏拎着紅色舞鞋時,感覺事情有點兒不對頭。杜鵑慢慢走到他面前,雙手將紅舞鞋抱到胸前,像在宣誓,白楊,我決定了!她的聲音平靜而堅決。

白楊有一點緊張:決定什麼?

杜鵑仍然死死抓着紅舞鞋,神情非常堅決地:我要跳舞,跳一輩子……

白楊心裏一涼,愣在那裏。看來,母親與老婆之間這場戰爭他沒辦法擺平了。

果然,吃晚飯時杜鵑首先挑明了態度,她離不開舞台。

黃雅淑將筷子放下,大怒:你做事怎麼能這樣,說好了的,怎麼可以說變就變,出爾反爾,你讓我怎麼向人家交代!

杜鵑委屈的說:我什麼時候說我同意了?出爾反爾的是白楊啊,您應該批評教育他。

黃雅淑被頑固的兒媳氣得口吃了:你……你這個同志怎麼這麼不聽人話啊,你……你氣死我了。

杜鵑天真的說,您要真是為難,那我去找那個阿姨,說明情況。黃雅淑一臉鄙視,你去找,你好大口氣,你把自己當誰啦!杜鵑牛脾氣上來,無所畏懼,她理直氣壯:一個普通文工團員就不能跟首長反應情況嗎?

黃雅淑看着這個倔頭倔腦的兒媳簡直無話可說,好,好,好!你去說,你能耐,你既然那麼想當舞蹈家,你結什麼婚啊!杜鵑嘀咕著說,又不是她想結婚。白楊見母親臉色鐵青,趕緊拽杜鵑褲腳。

杜鵑撥拉開白楊的手:幹嘛,我說的是假話嗎?是誰死纏爛打要結婚啊,我說過我三十歲之前根本就不想結婚!

黃雅淑氣憤的質問:奧,你的意思我們家你還委屈了,是不是?

杜鵑還想說什麼,白楊一個勁兒比劃住口,她只好住嘴。黃雅淑盡量把火氣壓下去,語重心長的說話,可話里話外的火藥味兒還是很濃:既然結婚了,你就得承認,你首先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妻子。你的本分應該是照顧丈夫,照顧家庭,你去奔你的事業,你還要這個婚姻這個家幹什麼!

杜鵑一臉倔強的辯解:該做的家務活我都做了,你要是想讓我當家庭婦女,我不願意,我要跳舞。

黃雅淑氣得冷笑不語,跳舞跳舞,我看你就是玩心不收,不過是給自己找個借口,不想承擔責任!

杜鵑較起真來:不是!您讓我做的事兒,我都做了,我挺負責任的。

白楊在一邊左右為難,兩頭勸:媽,杜鵑不是那個意思。杜鵑,媽的用意是好的,是為你着想。

黃雅淑是越勸越氣,一拍桌子:你不能再跳舞,我不同意!

杜鵑眼裏含淚:我的事兒,我自己拿主意!

黃雅淑勃然大怒,你說什麼!杜鵑不服氣,但不敢再說。

屋裏空氣緊張得令人窒息,白楊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正尷尬著,大門推開,白部長夾着公文包回來。

白楊見狀趕緊上前,接過包,寒暄著,以解除冷戰氣氛。爸,您可回來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一觸即發。您要是再晚回來一分鐘,您就見不著您兒子了。

白部長樂呵呵地:老遠就聽見屋子裏很熱鬧,杜鵑怎麼啦,生氣啦,哭啦?

白部長看着生氣的老伴,一笑:說說看,在吵什麼?

白楊剛要開口,被母親打斷:是杜鵑不懂事兒!她答應了別人的事兒,又反悔了!

白楊不知道說什麼好。杜鵑委屈的說,那事兒她根本也沒想通,她也沒答應,再說她也願意去向那個阿姨道歉!白部長聽糊塗了,到底什麼事兒,我怎麼越聽越糊塗?

黃雅淑藍的再理這個不開化的兒媳,站起身:也沒什麼大事兒,你也不必操心。杜鵑,小吳今天不在,你收拾碗筷吧。說完,揚長而去,剩下的三個人面面相覷。

「爸爸,您不知道媽媽要我立刻轉業的事兒?」

白部長搖頭。杜鵑懇切的說,您勸勸媽媽,我想跳舞,我喜歡跳舞。我還年輕,我想多跳幾年……家裏的事兒,我會照顧好的,我會做一個好妻子好兒媳。

白部長看着杜鵑點頭。

為了當一個好兒媳,杜鵑一練完舞蹈課就衝到放衣服處,三下五除二套上衣服,風一樣衝出練功房,隊友們看着她匆匆的背影滿臉驚訝。

一回家杜鵑就紮上圍裙開始忙碌,做飯收拾屋子。台式錄音機響着舞劇中的音樂,杜鵑以舞蹈動作做家務,忙碌而充實,內心的喜悅照亮她的眼睛,此時的杜鵑是幸福的。

黃雅淑走到廚房,看着忙碌的杜鵑,無話可說,黯然離去。

夜裏,柔和的燈光照着杜鵑忙碌的身影。白楊懶洋洋歪著身子看報紙。

杜鵑邊忙邊說話:大梅這幾天反應特別厲害,愛吃酸的,什麼話梅、山楂大把大把往嘴裏塞,我看着牙根直冒酸水。人家都說酸兒辣女,大梅肯定是個兒子,大梅婆婆可高興了,見人就誇大梅,大梅美得不知道姓什麼了。你都沒見着大梅現在什麼樣子,特能吃……

白楊有一搭沒一搭聽着。杜鵑放好枕頭,看着白楊問他怎麼啦?

白楊壞笑着問,你想要孩子?杜鵑紅著臉將枕頭砸向白楊。

白楊看着妻子嬌美的臉龐,突然有一陣心虛。他從父親那裏知道林彬很快就要調回軍區,他的心不覺又懸了起來。他猶豫着說,那我們也……杜鵑奇怪地問,怎麼跟個肉包子似的,說句話吞吞吐吐,沒個痛快勁兒。

話到嘴邊,白楊突然說不出來,他不想靠孩子拴住杜鵑,他要她真正愛上自己。於是把報紙一扔說,睡吧……

杜鵑起身,你睡吧,我還要看會兒書呢。白楊一把拽過杜鵑,看什麼書啊,再看也成不了才女,還是當個稱職老婆吧。

杜鵑撥拉開白楊的手:你個俗人!自己不求上進,還拖別人後腿。你再這樣,我不在這屋睡了!

白楊有點生氣,那你想上哪兒睡,啊?杜鵑較真,哪不能放下一張床啊。白楊拉下臉耍態度,杜鵑卻沒有反應,走到書桌前,拿出一本書。

白楊盯住杜鵑背影,心態複雜,他走過去,從背後抱住杜鵑。

杜鵑驚了一下,死勁推白楊:幹嘛你,睡你的覺去,搗什麼亂啊。

杜鵑勁用得大了一點,白楊被推了一個踉蹌。白楊急了:你丫還是不是個女人啊,大晚上你不上床,你看書,我看你有病!

杜鵑反駁道:你才有病呢。我不看書怎麼業務提高啊,葉團佈置一百本名著,我才看幾本啊。一天到晚做家務,好容易晚上有點時間你又像個小屁孩,死纏人,討厭死了。

白楊大怒,別說了!他拉過被子躺下。

杜鵑很快進入讀書狀態。白楊氣得半死,卻一點轍沒有。這個女人近在眼前,可他就是抓不住。

中秋節這天,林彬到白部長辦公室報到。兩人熱烈握手,面對改變自己命運的領導,林彬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白部長滿臉是笑,小林,我們果然又見面了。

林彬聲音哽咽:感謝首長信任。

白部長笑了:哎,要說感謝你得謝謝白楊,要不是他到你們團了解到你得情況,我是壓根不知道。聽說再晚一步,你的轉業命令就簽發了,真懸啊!

林彬低聲說:您替我謝謝白乾事。

白部長爽朗的說:什麼謝謝不謝謝的,也不是什麼徇私枉法。你得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我們只是糾正了一個不正確的決定嘛。今天是中秋節,晚上到我家過節吧,還可以下盤棋嘛,白楊也喜歡下圍棋的。

林彬想推辭,可囁嚅半天沒說出口。

晚上,白家幾個女人張羅著擺飯。餐桌上琳琅滿目,中間放着大梅送的月餅盒子。白部長和白楊坐在沙發上看報。

黃雅淑將月餅盒子打開,嘮叨著說,這大梅還真是會做人,聽說她從廣東帶回十幾盒月餅,軍區上下該送的全送到了,這丫頭可不是一般人。她話裏有話,可杜鵑愣是沒聽出來,一個勁兒傻樂,她覺得誇她的好朋友,就等於誇她。

黃雅淑繼續嘮叨:你三姐啊最愛吃南方月餅。

杜鵑接話:媽,大姐二姐三姐她們真的都不來嗎?

黃雅淑怨氣衝天:養女兒就是沒用,逢年過節就往婆家跑。老大老二也就算了,好歹還在北京,老三最可氣,非找個東北的,還是工人子弟。

杜鵑低下頭,嘀咕說,工人子弟怎麼啦?黃雅淑不幹了,嘀咕什麼呢?也不是說你,多什麼心啊。

白部長看着報,接話茬:我看工人子弟好,你不是常說,女兒要嫁的低一點,省得受人欺負。

黃雅淑看一眼杜鵑:那要看什麼人家,那些家庭婦女當婆婆可不就是要欺負兒媳婦,像我這樣的婆婆,絕對不會給媳婦氣受的。

杜鵑聽了這話,起身離座進了廚房。黃雅淑看着杜鵑身影說,她是不是又不高興了?拉那麼長臉。

白部長斜了老婆一眼:你說話就是沒水平,工人子弟幹部子弟,分那麼清幹什麼,也太庸俗。

黃雅淑氣不忿:俗就俗了,反正不能讓我看着她臉色過日子吧。

林彬走到白家門前止步,他看着白家客廳的燈光,聽着裏面傳出熱鬧的聲音,滿臉的寂寞和無奈。他遲疑着,走到門口又匆匆轉身往回走,走了十幾米又停住,繼續往白家走。

走到門口,林彬站住,滿面嚴肅,他慢慢伸手,按響門鈴。

保姆小吳開門。這時,傳來一聲響亮的聲音:報告!

白家人一起回頭。林彬正裝站在門口處,滿臉嚴肅。

白楊先是愣住,然後是吃驚。

林彬是做足思想準備來的,顯得非常理性。他臉板板的,沒有任何錶情。白楊在最初的驚訝后,很快鎮靜下來,臉上浮起慣常的傲慢的笑容。

白部長熱情的:啊,小林啊,來來來,正說要給你打電話。啊,白楊就不用介紹了,這是你黃阿姨。

白楊一副主人派頭:林連長,坐吧,別客氣,跟自己家一樣。

黃雅淑特別熱情:噢,你就是林彬啊。白部長一天到晚嘮叨,說你成熟能幹特別有才華,坐啊快坐啊,到家裏來,別拘束啊,飯菜一會兒就好。

林彬在主人熱情招呼下,規規矩矩坐到指定地點,目光是直的,只看眼前那一尺見方範圍。

白楊大喊:杜鵑那魚怎麼還沒端上來啊,娟兒……

白楊這拖長聲的親昵的「娟兒」讓林彬哆嗦了一下,但林彬控制住自己,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杜鵑在廚房盛菜,她盛得沒情沒緒的。

外面傳來白楊聲音:她怎麼回事兒啊,我看看去。

黃雅淑說:你招呼客人吧,我去。

杜鵑趕緊盛菜,越緊張越出錯,菜溢了出來,灑在灶台上,杜鵑趕緊放下菜盤,用抹布擦,一通手忙腳亂。

黃雅淑進來,盯着杜鵑忙乎,杜鵑意識到黃雅淑目光,更亂。

黃雅淑幽幽地說,看你笨的。杜鵑放下抹布說,媽,您以後別老說我笨成嗎?我覺得自己一點不笨,老說到可能說笨了。

黃雅淑不以為然的說:是嗎?那些聰明人也是說出來的嗎?

杜鵑端菜往外走:您要是成天誇我聰明,餓哦肯定越來越聰明,不信您試試。

黃雅淑盯着杜鵑端菜的手:你手指頭注意一點,別伸到盤子裏,臟!

杜鵑說:我特注意,再說我手指頭一點也不臟。

黃雅淑氣急:我說一句你有十句等著,你想幹什麼?

杜鵑放下菜盤:我要是說得不對,您可以批評我啊,白楊老說真理越辯越明。

黃雅淑終於忍不住嗓門提高:你還真是越來越會狡辯了,真是近墨者黑。

杜鵑問:誰是墨啊,是白楊嗎?我現在接觸最多的就是他呀。

黃雅淑怒道:葉子瑩如果有什麼優點,我在你身上是一點沒看見,那個臭脾氣倒是全學會了。我告你以後離她遠一點,別弄得跟她一樣狗都不待見。

杜鵑還要理論。黃雅淑催促說:快端菜出去吧,客人還等著呢。

黃雅淑與杜鵑在廚房理論的聲音隱隱傳來,林彬豎起耳朵。白楊生氣,壓抑著,提高嗓門,杜鵑你是在池塘里釣魚嗎,端個魚怎麼這麼困得。杜鵑滿腹不滿端著魚從廚房走出,根本不抬頭,端著魚盤就放到飯桌上。

林彬直不楞登看着杜鵑走來,有點傻了。白楊盯着林彬,他意識到白楊目光,艱難的低下頭。白楊懶懶的叫,娟兒,過來!杜鵑一聽這種稱呼,渾身一激靈,你酸不酸啊……

杜鵑說着抬頭,看見林彬,像被點了穴位,僵在那裏。

林彬神情獃獃的,杜鵑也呆若木雞。白楊看着兩人表情來氣,一把抓過杜鵑,按在自己身邊坐下。

黃雅淑介紹,這是白楊愛人,杜鵑。白楊說,林連長認識杜鵑,他們倆是老鄉,是不是,娟兒?說着他親熱的攬過杜鵑,讓她靠着自己坐下,一隻手有意無意搭在杜鵑肩上。不時做點小動作,成心刺激林彬。

林彬沒有任何反。杜鵑則是呆傻狀,隨着白楊,讓她幹啥,她幹啥。有那麼一會兒,她是糊塗的。

黃雅淑大驚小怪:是嗎,你也是四川人啊,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是北方人呢,四川人個子都很小的。

林彬非常客氣和理性地:是啊,我父母都是北方人。

杜鵑滿面茫然,啊啊的。

白部長高興,讓白楊拿白酒喝。白楊笑着說,林連長的酒量他是領教過的,上次沒喝盡興。今天過團圓節要一醉方休。杜鵑拿過酒杯,有點緊張,收直抖。

林彬起身接過杜鵑手裏的酒杯,幫她擺放。

白楊正拿着酒瓶過來,見狀心裏不舒服,上前將酒瓶打開,往杯里倒酒,一隻手非常自然的就將杜鵑攬過來。

現在杜鵑已經有點緩過勁來,她反感白楊這麼成心膩歪,她手探到下面,推白楊。白楊卻越摟越緊。

杜鵑表面帶笑,下半身拚命推,但就是掙脫不開,氣得滿面通紅。林彬坐下,不看杜鵑,他在強制自己冷靜。

大家舉杯,白楊的手一直搭在杜鵑肩上,就是不放下。杜鵑忙着抵抗白楊,忘了舉杯,大家都看着杜鵑。

白楊招呼,杜鵑,發什麼傻,舉杯啊。杜鵑暗自瞪白楊一眼,不得不舉杯。幾杯酒下肚,白楊開始挑釁,讓杜鵑陪着喝白酒。杜鵑要走,剛欠起半個身體,白楊一把將她拉坐下:跟你老鄉見會回面多難啊,不給我面子,得給老鄉面子吧,喝吧!

杜鵑看一眼白楊,白楊幸災樂禍的看着她。杜鵑再看一眼林彬,他臉色煞白,低着頭,一聲不吭。

杜鵑眼睛模糊了,她猛地舉起酒杯,張口就喝,立刻嗆住。白楊樂得前仰後合,嘎嘎笑着,一手攬過杜鵑,一手拿過杜鵑喝過的杯子,張嘴就要喝。

林彬獃獃的看着。杜鵑推開白楊的手:我的酒,我自己喝。

杜鵑繼續喝酒,嗆了還喝,一直把那杯酒喝完。

一杯茶水遞到杜鵑面前,杜鵑抓住水杯就喝,邊喝邊喘邊抬頭。林彬再遞過第二杯茶水。

白楊在一邊冷冷看着。杜鵑推開林彬茶杯,抓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仰頭就喝。

杜鵑喝完茶,看着白楊,英雄豪情的叫板,再喝呀。白楊懶懶嘲諷,別人來瘋啊,喝醉了可沒人背你上樓。林彬神情木然。杜鵑瞪着白楊,但接着一陣頭暈,趕緊扶住桌子。

黃雅淑不滿的說:女孩子就得有點女孩樣,別什麼都逞強好勝。小林啊,你吃菜,別光喝酒,傷身體的。

林彬拘謹地:啊,您別管我,我自己來。

黃雅淑熱心地要給林彬做媒,白楊嘻嘻笑着湊熱鬧。林彬機械地應答著,心裏一片凄然。白楊看着林彬說,林連長,回到軍區我們又是同事了,歡迎你歸來!

林彬抬頭看着白楊,語氣真誠:白乾事,我聽說是你向部長反應了我的情況,我這次能留隊,第一個要感謝的是你。我欠你一個人情,我會記一輩子……幹了!

林彬一飲而盡。白楊搭在杜鵑肩上那隻手不由地垂下,他也端起酒杯,一口飲盡。

杜鵑看着兩個男人拼酒,眼神漸模糊。

兩隻男人的手舉杯碰杯,一次有一次碰杯……

杜鵑呆坐着,看着兩個人喝酒,心裏木然,像是在做夢。

林彬晃晃悠悠出了白家大門,在操場邊樹底下乾嘔。一個黑影走來,是衛國。衛國站在林彬身後,看他嘔得心快掉出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獃獃站着。

林彬直起腰,他感覺到衛國來了,但沒有回身。他的背影是沉重的硬邦邦的。

衛國掏出一個煙盒,拿出一根煙,從背後遞到林彬面前,林彬接過煙。

兩個命運一樣的男人,在苦海里溺水,一句話也沒有。

林彬的心死了,白楊心裏一樣不好受。他搖搖晃晃從廁所出來,一臉濕淋淋的。他踉踉蹌蹌走到床邊,咣當一聲和衣倒下,然後發酒瘋,大呼小叫:杜鵑,杜鵑,你在哪裏,你給我過來!

杜鵑正在水池邊心不在焉的收拾碗筷,聽見白楊的喊叫忙擦乾手奔向卧室。白楊大叫:杜鵑,你給我過來……我難受啊,杜鵑,杜鵑……

杜鵑匆匆進屋,見狀大驚,趕緊走到床邊,攙扶白楊:你怎麼啦,要不要叫醫生啊。白楊,你嚇死我了,媽。杜鵑放下白楊就要走。

白楊一把抓住杜鵑,別走,別走,不許你走!他將杜鵑抓得死死的,把他的腦袋伸到杜鵑懷裏,像一個走失的孩子。

杜鵑心裏震動,她慢慢坐下,抱住白楊的腦袋。

白楊在說着半糊塗半清醒的話:你不許走,你敢走,我不放你走,你不能走……

杜鵑緊緊抱住白楊,將臉依偎到丈夫臉上,一雙手下意識輕拍丈夫後背,這動作帶着本能的母愛。

白楊喃喃說着,別走,杜鵑,不許走……他的聲音漸弱下去,他在杜鵑懷裏睡去。

杜鵑抱着白楊,輕輕搖晃着。

熄燈號響了,路燈一盞一盞亮起來。

起床號響了,路燈一盞一盞滅掉……

林彬和衛國坐在操場前的地上,他們身邊一地煙頭。

衛國聲音嘶啞,哥,該出早操了!林彬伸手在地上,慢慢碾碎最後一個煙頭……

白楊心裏憋屈,來找大海散心,大海在卧室用機械裝置做腿部鍛煉。

白楊的異常情緒讓大海擔心,他停止運動,擦著汗問,後悔啦?

白楊苦惱地說:老實說,當時我猶豫了好幾天啊。他平時那麼狂,真不想理他的。可你不知道他當時多可憐,馬上都要走了,還在那兒練隊,一絲不苟的,看着真是又想笑,又笑不出。我這個人啊最大弱點就是太善良,心太軟。

大海聞言不禁哈哈笑。白楊瞪起眼睛說,哎,你笑什麼,我是不是心特軟啊。

大海說,既然知道是好事,幹嘛後悔?白楊搖搖頭,說不清楚,其實我也知道早晚他得和杜鵑見面,可還是不舒服,就不想看見他們倆在一起。我他媽還真有點後悔,你說我現在怎麼搞得跟老娘們兒一樣神經兮兮的。

「你想得太多了!林彬是個男人,你也這麼說過!」

「我不關心林彬,我在說杜鵑!」

大海凝視白楊,你對杜鵑這麼沒信心?白楊受不了這個,罵道,我靠,我當然不是,杜鵑愛我愛得死去活來,大海回罵,那你還急什麼!白楊急了,他就是不願栽面兒,我什麼時候急了。

大海淡然一笑,除非,你還在嫉妒林彬。白楊真生氣了,我靠,是他嫉妒我!

白楊在大海家坐不住了,他得找杜鵑談談。

傍晚時分,白楊和杜鵑在林蔭小路上散步。白楊藏着心事兒,杜鵑則像孩子一樣邊走邊哼著音樂,隨節拍跳舞。

白楊看着杜鵑那張單純的臉,突然問,你在想什麼?杜鵑一驚,停下舞蹈動作,奇怪地看着白楊,你說什麼?白楊說,這幾天你一直心不在焉的,你怎麼啦?

杜鵑知道白楊的小心眼兒毛病犯了,坦然地說,是你自己多心吧。白楊逼問一句,你敢說你沒有什麼想法?杜鵑平靜地問,什麼想法!白楊緊盯着杜鵑,眼睛裏有不信任。

杜鵑冷靜地看着白楊,你答應過我,不再糾纏這件事兒,你忘了?

「我沒忘,我不會糾纏,丫也不配我糾纏,我關心的是你對我的感情。」

杜鵑委屈地叫:我怎麼啦?

白楊拉過杜鵑,拉得很近,直盯着她的眼睛。杜鵑彆扭地掙扎說,你幹什麼?這是公共場所。白楊大聲說,我老婆我怕什麼,你一天到晚怕這怕那的,你是我老婆嗎?

「你又要胡攪蠻纏些什麼?」

「我是可以既往不咎,但你也要懸崖勒馬呀,杜鵑,你告訴我,你的心在我身上嗎?」

杜鵑使勁推白楊,你沒喝酒吧,你胡說些什麼呀,什麼懸崖什麼馬呀的,簡直胡說八道!我每天在你身邊,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你的眼皮底下,你說我心在哪兒呀?

白楊痛苦地搖頭,我不知道,我經常覺得你離我特遠。杜鵑像連珠炮一樣說,你小心眼兒,你瞎琢磨,你不成熟,你任性,你小孩兒,你……她的話被白楊打斷。白楊突然把杜鵑拉到眼前,死死盯着她問,你愛我嗎?杜鵑傻了。

「你正面回答我,你愛我嗎?」

「這……這……還用問嗎?」

「我追你追得那麼苦,好容易結婚了,可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愛我,我要你說!」

杜鵑將頭埋進白楊懷裏,聲音含了淚:白楊,別這樣了,好嗎,我心裏怎麼想,你是知道的,我……我……杜鵑的聲音低下來,輕聲說,愛你,白楊……她的眼淚流下來。

杜鵑哭了。白楊抱住杜鵑,吻著妻子眼角的淚,眼睛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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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像花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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