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第四章(1)

第四章

當花朵燃燒玫瑰變得焦黑

癲狂便在暗夜竊走了青春

1

星期五上午輔導員通知班幹部到學術廳,為一場學術研討會服務。到了那裏會議是由佟槿棲主持召開的,邀約了全國各大高校相關專業的教授,統一着裝的禮儀隊成員站在門口迎賓,場面甚是宏大。我負責替主席台斟茶送水,經過佟槿棲身邊,他看我一眼,面無表情。

老莫在會議中間也出現了,扛着一台有省電視台的攝象機,與他一道的還有一位瘦瘦的女記者,二十六、七歲,手指間握著巴掌大小的數碼攝象機,背着一隻有市電視台標誌的包。她穿一見泡泡袖的仿古襯衫,摩得發白的牛仔褲,長長的頭髮燙得卷卷的,白而精緻的面孔,身材玲瓏,身材奕奕。

這女郎在會場里飛快地走來走去,尋找最佳拍攝角度,格外耀眼。我看見佟槿棲著了魔似的盯着她,然後他站起來,趁著別人發言的時候向她走去,遞給她一杯茶,過一會兒他帶她到後台外的陽台上,兩人站在那兒聊天。佟槿棲談笑風生的,女郎只是淡淡微笑,心不在焉的樣子,隔一會就離開他,回到會場繼續拍攝。佟槿棲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發了好一會呆。

他搞不掂的,我想。那女郎洋派美麗,收入豐厚,真要墮落,也得找個非凡一些的人物,絕非佟槿棲這麼難看並且不夠闊綽的傢伙。

蔥鬱有一個女朋友在電視台做記者,不夠美,但有一種動人的氣質。常常跟着省里市裏的領導到處跑,飛揚跋扈的,脾氣猶如雷霆一般,愛惡分明,從來不會給男人便宜占。有一名英俊的男人一直追求她,間或她也賞臉應約,蔥鬱問到她,你猜她怎麼說?她說,我不愛他,他只是一個玩伴。有時候他來了,我覺得煩,有時候他不來,我覺得悶,煩與悶之間,沒有什麼選擇。看看,這種類型的女人,佟槿棲絕對是沒有辦法的。

下午是兩節體育課,大學里的體育課只安排了兩年,頭一年是中學里的那種集體教授法,很多人混在一起,老師示範投籃、體操,或是器械給你看,期末考試的項目也很多。但第二年就比較專業化了,可以在華爾茲啊籃球啊之類的項目中選擇,術業有專攻,不同院系的學生組合在一起,倒是速配了不少校園情人。

我喜歡運動,因為瘦的緣故,身手還算矯捷,家裏的牆壁上貼滿了參加運動會得來的獎狀,我爹,簡一百,對這一點挺滿意,他的理論是,這妞竄得倒快,以後咱家就改行吧,養它一百頭羊,叫這丫頭吆喝出去喂草,準保一隻也跑不了。我懷揣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出發時,簡一百的臨別贈言就是,女兒,好好聽老師話,畢業回來跟爹一塊兒養羊,他媽的這世道羊肉什麼價,咱爺倆要真幹上這營生也算光宗耀祖了。我對他笑笑——我的笑,那可是個大節目,我是從來不對他笑的,只有那一次,我對他笑,並且回答,好的,爸爸。然後我就走了。

猜猜我選什麼?我選太極拳。在大學里遭遇姿姿,我對體育課的信心大受挫折。她跑得比我快一點點,跳得比我高一點點,弄得我全無成就感。我們那個太極拳班充斥着柔弱的運動白痴們,清一色的女孩子,老師是一名孕婦,每堂課花一半時間讓我們看錄象教學帶,另一半時間叫大家在操場的空地上胡亂地運氣、推掌。我學得快,漸漸熟練起來,被老師選去做示範,錄象帶也不必看第二次了,只需我站在台階上緩慢地逐一做出來,底下一幫傢伙雞手鴨腳地跟着學。老師躲到蔭涼的樹下,遠遠地瞅著。這老師年紀已經不輕,穿着很舊的背帶裙,一雙老式布鞋,滿臉疲憊,腿腳浮腫,碩大的肚子像一口倒扣過來的簸箕。在她身上你簡直發掘不了做母親的喜悅,有的不過是獸類生殖繁衍的麻木本能罷了。

但我在太極拳里找到了我想要的寧靜,在起承轉合中,一切都變得簡單通透,輕盈從容。孕婦老師很快就休產假了,新換的是一名籃球教員,打太極拳的招式無端端帶了些狠勁,彷彿重重地一腳又一腳直朝着棉花踩過去。我是無所謂的,很賣力地跟着他學,把太極拳當做拳擊,出了一身的汗。

我從洗澡間出來,迎頭就碰見米洛,懷抱結他,坐在窗台上,彈著一支叫做《無所謂》的歌曲。他搖頭晃腦的,頗為陶醉。

「無所謂,誰會愛上誰,

無所謂,誰讓誰憔悴……

錯與對,再不說得那麼絕對,

是與非,再不說我不後悔……

破碎就破碎,要什麼完美……」

原唱楊坤的淡然里是帶了點無可奈何的哀愁,以及勘破紅塵的冷靜,而米洛就純粹是痞子的調調了。小甘和小滿居然還很有耐心地權充他的聽眾。

我自顧自清理自己的洗化用品,不理睬他們。米洛的嗓音不是太好,像有人在他的喉嚨里塞了一把沙子,並且在每一個音調的轉圜處都充滿了跑調的危險,但小甘和小滿還是在曲終之際給予他熱烈的掌聲。當然了,這喝彩不是沖着米洛那破嗓門,而是他帶來的滿桌零食。米洛在這一點上真夠大方,每一次都跟個搬運工似的帶來一大堆好吃的。我湊過去,挑了一顆無花果,剝開來緩緩吃。

「哈羅,中國公主,」米洛從窗台上跳下來,湊近我的頭髮,使勁吸了口氣,「真香啊。」我笑了笑,故意猛地背過身去,甩了他一臉的水珠。他不以為意,伸手擦了擦,色情兮兮地盯着我,慢慢地把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吮。我忍不住啐他,流氓。

「把你老婆藏哪去了?」我問他。

「我在這裏!」姿姿撩開她的蚊帳,探出頭來,露出一張鬼魅的臉,皮膚白如日光燈管,銀白的亮彩唇膏,濃黑的眼睫,看上去活似一隻鬼。

「來吧,我的美人。」米洛把額前的長發往腦後一摔,伸手接住姿姿,把她從上鋪抱了下來。姿姿穿着一條黑色的貼身長裙,裙擺如魚尾一般散開,她彎下腰去,對着米洛行了一個屈膝禮。

「嘖嘖嘖,瞧你倆那噁心勁兒!」我剝開一顆無花果,餵給姿姿。

「一塊兒去吧,太平,小甘小滿,反正晚上也沒什麼事兒。」姿姿邀約我們。她撕開一袋牛肉,是用糖紙一粒粒包裹起來的那種,她抓了一把給我。

「我要借你那條紅裙子!」小甘立即雀躍起來。

「跳舞去啊?米洛,你捨得讓別的男人摟着你老婆?」我嚼著牛肉,跟米洛亂開玩笑。

「這有什麼希奇,現在啊,就是要廢除老公終身制,實行情人輪崗制,」姿姿斜昵了米洛一眼,「米洛,別以為鴨子煮進鍋里就飛不了,你呀,得有點危機意識。」

「是是是,老婆,求您老人家開開恩,千萬別讓我下崗,」米洛舉手作投降狀,「瞅瞅我這張臉,長得這麼困難,哪兒還混得到一碗稀飯吃啊!?」

我們笑得唏哩嘩啦,姿姿嬌嗔地狠狠掐了他一把。小甘已經自作主張找出了姿姿的紅裙子,躲進蚊帳里換好,依樣畫葫蘆地來了個殭屍佳麗的化妝,一臉的冷,一臉的狠。不是善良幽怨的聶小倩,而是活生生的吸血鬼造型了,又穿了紅得晃眼的裙子,讓人想起血液,滿地的血液,與傷痕。恐怖啊。

「你們去吧,我困了。」我懶洋洋地說。我對學校的舞廳沒什麼興趣,那兒隨時都在上演性騷擾。大一幫散發着汗臭腳臭的男生在影影綽綽的暗光里大睜著青春期慾望勃發的雙眼狼似的四面搜尋,稍微順眼的女伴便摟在懷裏不肯放手,嘴裏咻咻地呼出臭烘烘的氣味,手心裏全是濕膩答答的汗,暖一點的天氣,搞不好在你的衣服上摸出一圈手汗。運氣不好遇到有狐臭的,那腋窩裏的味道熏得人哪,簡直就是跟一隻狐狸共舞。那種消遣,不去也罷。

「我也去不了,」小滿一臉寂寥,「我老媽要來。」

「我還是跟你們去吧!」聞言我以最快的速度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姿姿和小甘呵呵笑了,小滿愁眉苦臉地看我一眼,我憐惜地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姿姿把滿桌的零食都塞到小滿懷裏,米洛開了電視,找到小滿最喜歡的一部動畫片《魔法小天使》,小甘還幫她倒了一大杯白開水,像服侍一個病人。也是,小滿每回見了她老媽,都得蔫兒好一陣子。

小滿的老媽是個人物,業餘的思想政治工作者,口才好,精力旺盛,理論一套一套的。小滿家住在距離這座城市兩百公裏外的小鎮,是小鎮一間效益頗好的化肥廠的會計,每隔一到兩個月時間,她總會前來探班一次,有時是幫小滿買電腦,有時是拜訪老師,有時純粹就是為了給小滿送一飯盒海鮮什麼的。而且毫無例外的,她必定乘坐一部奧地A6,據說那是小鎮鎮長的專車。小滿的老爸不過是鎮文化站的站長,沒什麼實權,自然一切就是小滿老媽的面子哪。

開初小滿用了種種招式躲避她老媽,比如在網吧里獃著,而她老媽就在宿舍里與我們喋喋不休地探討關於小滿的各式話題,她的口頭禪是:

「咱家小滿什麼都好,就是太老實了一點,容易被周圍的人算計。」我和姿姿、小甘只得勉強陪着笑。小滿耗到夜裏十一點才回來,這小妞以為她娘等不住,找賓館住去了,誰知一進門她老媽赫然在座。得知小滿居然是在網吧里混,她媽驚恐如世界末日,一疊聲地尖叫:

「那怎麼行?那怎麼行?」她瞪大眼睛,「北京那間網吧失火的事情你不知道?你當真要媽媽擔心死?」

那晚小滿的媽咪索性就在這兒留宿,一整晚都對着小滿傾訴母親柔腸寸斷的心,說一會兒又哭了,嗚咽地,像遙遠遙遠的夜漏,綿長、纖細,蜿蜒不絕,把我們的睡眠斬成了一些迷亂的碎片,第二天起來每個人的眼圈都是青的,彷彿夢裏被人打了一拳。

最絕的是小滿的老媽差點替她雇個保姆,看着她、伺候她,又到處去租房子,讓小滿跟保姆單獨住。小滿氣得一張小臉兒煞白,姿姿暗地教她威脅說要退學,她老媽嚇壞了,才算作罷。

小滿平素里拙嘴笨舌的,描述起她老媽來倒是栩栩如生,像中學課本里念的那個專攻口技的傢伙,一個人可以扮演很多角色。在她零零散散的敘述里,我們像熟知一種動物的習性一般熟知了她母親的特徵。當然,這種說法也許太刻薄,但小滿的母親確實與眾不同,在繁複的物種里,簡直可以單獨為她劃分基因類別。呵不,她並不是那種資質平乏、韞怒暴躁的中年女人,小滿媽媽是有些身份的。她媽媽常常有一些凄傷的情緒,在家事的間隙里,滿面倦容地對丈夫絮絮說:

「嫁入左家,不過是一名自帶薪水的煮飯婆,替你生孩子養孩子,天天三菜一湯伺候着,過年過節還得去看公公婆婆的臉色,賠上十二萬分的小心,還是被大姑小姑嫌——怕是我前生欠下了債,上帝這是折罰我哪……」抑或是仰起臉,獃獃凝視自己皸裂的手,神色蒼涼地說:

「爹媽早早害了我,那樣嚴格保守的教育,我的骨頭裏都是三從四德,我是不可能提離婚的,你行行好,好歹也出去轉轉,外頭年輕的女孩子多得很,何必守着我這黃臉婆……」

小滿的外婆是昆明人,因此她媽媽說話有點雲南口音,軟軟糯糯的,但在某些音節卻有着猝不及防的勁道。她不吵,只是含着微微的淚,無限哀傷地抱怨。小滿的爸爸是怕的,怕他太太臉上凄絕的表情。每當這時,小滿的老爸,小鎮文化站的左站長,必定一言不發的,接過妻子手裏的掃帚、碗碟,或是其它的什麼,靜默地做下去。

「我家裏的一應外交都是老媽出面。」小滿說。老媽在的時候,老爸總是沉默、內斂的,非常木吶。小滿的媽媽會穿得很體面,一套漂亮的藍色繡花旗袍,一隻漆皮手袋,擦一點口紅,說話慢條斯理、盡情盡意,很美麗賢惠的樣子。

小滿家裏的事情一向也是老媽做主的,有一年給一位久不聯絡的美國朋友寫信,連那封信都是小滿媽媽起草的,由小滿翻譯成英文,原文條理明顯有點混亂,但老爸仍然誇獎說文法很妥貼,儘管小滿的媽媽只得小學畢業,而她老爸是中文系的科班出身。小滿老媽喜歡講的一句話是:

「你是不知道,我是最希望念書學知識的,都是給歷史耽誤了啊,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自己想法子多學一點,學一點是一點,可是又有了孩子,你的時間得留給孩子呀,天下也沒有那麼自私的母親,盡顧著自己,一天天地就把人給拖老了——你是不知道,都是給歷史耽誤了啊……」活脫脫六月飛雪的怨婦形象。

小滿不大理會自己的家史,但在那座小鎮,他們家歷來是赫赫有名的。在我們學過的歷史教科書里,有小滿母親家族的痕迹,小滿的外祖父在解放戰爭以及後來的建國初期功勛卓著。小甘知道那個名字以後曾經尖叫着說:

「中考的時候填空題考到過,我給忘了,白丟了一分,就那一分害我老爸老媽為我多交了五千塊錢的擇校費!」

這位建功立業的將軍有一兒一女,兒子出國求學,認識了一位華裔少女,結婚後生下了一個女兒,而後夫妻雙雙回國定居。但政治運動的颶風一度洶湧地席捲了這一家子,那小小的孫女不得不被送往一座偏僻的小鎮寄養,在顛沛中失了學,而將軍的兒子無法忍受屈辱,在監獄里自殺,他的妻子聞訊亦殉情身亡,將軍遭受老年喪子之痛,不久也撒手人寰。那小女孩子從此成為可憐的孤女,被一對普通的夫婦收養,艱辛地長大起來。若干年後,雖然她的姑姑千方百計地找到了她,但她已經嫁給了喜愛舞文弄墨的小鎮男人,生了孩子,命運不可能再有本質的逆轉了。

那不幸的女子,就是小滿的老媽,這是個一輩子都不快樂的女人,像懷才不遇的文人,滿腹經綸卻淪為風餐露宿的乞丐,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冷風中吟詠自己悲慘的身世。

每年冬天小滿的媽媽都會回北京看望自己的姑姑,姑姑的孩子們與她年紀相似,風華正茂,有成功的事業,住着景緻美如明信片的別墅,她見過了他們,回來會狠狠地哭上好幾天,但第二年的春節,猶豫又猶豫的,忍不住,她又去買飛機票了。小滿發現這打擊已經成為媽媽的一種癖好,越傷感越刺激,傷口將要痊癒了,痒痒起來,她就沒命地再度戳得它血流如注,非常之美,非常之罪。

小滿媽媽對丈夫是很淡漠的,對夫家的平民親戚們也充滿了傲慢與偏見,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小滿。而小滿又爭氣得很,是天生的考試狂,分數令她狂熱,從上學的第一天開始,她的眼睛裏就只有考試這一回事。

小滿的優秀使她落魄的母親充分享受到了成就感,她孜孜不倦地照顧女兒,輪流做她愛吃的菜肴,鹽水雞翅、檸檬茶煮豆腐、醬汁錦菜。小滿的爸爸有胃病,胃病犯了,臉色蠟黃,餐桌上依然是一大碟子小滿喜歡的堅硬的椒鹽小排骨。這種時候小滿根本食不下咽。

「其實,我更崇拜我老爸。」小滿悵惘地說。

和小滿單獨呆在一起,她老爸更像個玩家,爺倆甚至帶了帳篷、防潮墊、乾糧偷偷去登山探險。他們那兒離山近,小滿印象最深的是去登太子峰,海拔三千多米,雨雪交加,她老爸在溪流里捕魚,烤熟了,他倆就著樹上的鮮果美滋滋地吃。小滿還帶回一朵雪蓮花。尤其小滿爺爺是特級廚師,她老爸深得真傳,只是廚房被她老媽壟斷,一旦她老媽出差,她老爸就做紅燒兔頭,用十餘種純天然的中藥材,經過十餘道工序做成。

「紅燒兔頭的吃法也有講究的,掰開來,先吃舌頭后吃腮,稍後吃眼睛,最後才把兔腦挖出來吃。」小滿如數家珍。

小滿媽媽卻把小滿當成自己的獨立產品,無疑她是愛小滿的,小滿是她生命中至大的希翼。每年北京的行程里她必然帶上小滿,微笑的、略略有些謙卑地將小滿逐一介紹給姑姑家身份尊貴的客人們:

「這是我女兒左小滿,以後有機會拜託您多多提攜提攜她,這孩子是很聰明很勤奮的,最懂得知恩圖報了……」

說這番話的時候,小滿媽媽不由自主地像日本女人那樣躬身彎下腰去,人家往往會被她臉上那急切卑微的表情弄得不知所措,連連擺手說別客氣別客氣。媽媽又下死勁地把縮在身後的小滿拽出來,要她給叔叔或是伯伯敬個禮。小滿窘迫得狠不能立時三刻蒸發掉,她怕死了媽媽的口氣,像舊社會的薦頭店給資本家推薦小工。

考上大學那年,小滿媽媽在小鎮一間酒店訂了位子,大宴賓客,廣而告之。席間侍者送上的儘是洋酒,一瓶接着一瓶,源源不絕。小滿媽媽像灌白開水的那樣喝法,頻頻與小滿碰杯,醉意迷離地說:

「好、好好、加油,將、將來出國留、留學去,嫁個好老公,媽媽沒能享、享上的福,你都、都得享一遍去……」

小滿媽媽喝得爛醉如泥,酒精中毒,陷入深度昏迷,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好歹把命揀了回來。這消息倒是以匿名的形式上了第二天的晚報。

我們吃着米洛孝敬的橄欖,聽着小滿的故事,隨着情節發出應和的感嘆。那是一些無聊的午後,沒課,午覺睡得昏昏沉沉,而時間漫長如永生。我和姿姿擠在小滿小甘的下鋪,舌頭的味蕾被橄欖弄得麻木。

單純的小甘受到感染,也開始自暴私隱。小甘的家就在本市,踩腳踏車不過半點鐘路程,但她堅持住校,那是她活了二十年唯一與父母憋著勁犯彆扭的一件事兒。掙扎得神形俱傷了,她這校總算是住下了,可連累她母親成為「通勤生」,平均兩天跑一趟學校,給她送各種燉菜、點心,那結實的分量好象小甘是飢荒地帶逃出來的災民。但小甘媽媽與小滿媽媽截然不同,她的到來是我們的節日,她從不親自露面,美味的食品只是託付守門的阿姨送上來,供我們大快朵頤。

小甘告訴我們,她的父親在退休前是物理研究所里貢獻卓著的高級研究員,所里特別分配給他們家一處帶小院的平房,古樸簡約,院子裏除了石頭小徑,全是地衣類植物,綠森森的,憂鬱的影子一直潛入屋中。小甘這樣年紀的城市女孩,通常是在局促的公寓樓里長大,沒什麼機會見識這種江南風韻的小院落,是以少年時她的玩伴最嚮往她的家。

「小時候不懂事,以此為榮,長大以後,有些害怕同學去我的家裏了……」小甘停住。

「難怪你從不邀請我們。」姿姿一徑地笑。

「因為我媽媽,時常住醫院。」小甘的眼睛有些濕。

小甘媽媽進了醫院,小甘爸爸就負責料理家事。廚房裏水聲嘩啦呼啦響,小甘爸爸手忙腳亂地清洗鯽魚,切好的蔥花七零八落地躺在案板上。

「我的父母是傳統模式的夫妻,」小甘說,「我媽媽當年也是頗有名氣的國畫家,然而女人終究是女人,家裏的事爸爸不聞不問,任憑媽媽忙得打仗似的呢,他照樣泡一杯茶,翻翻當天的報紙,或是與上門求教的年輕人起勁地聊。」

鯽魚湯熬好了,小甘幫着父親一勺一勺地舀進保溫盒裏,白白的湯麵漂著嫩綠的蔥花,熱氣給焐住了,小甘嘗一小口,燙得她直吐舌頭。父親拍拍她的頭,取下圍裙,轉身進了書房。送飯的任務就落在小甘頭上。

「我擔心媽媽,但我最怕去醫院。」小甘惘然道。

住院部的走廊靜如死寂,乾淨的地面泛出青灰色的光。小甘媽媽睡著了,請來陪伺的小阿姨伏在床腳,也睡過去了。小甘輕手輕腳地放下保暖盒,找了張小木凳坐下來。她媽媽面朝著門口,發出輕微的鼻息。小甘喜歡一動不動地凝視她的臉,像欣賞一副仕女圖,她母親有着緊緻秀氣的眉眼,纖巧的鼻子與嘴唇,面部的那些皺紋只有使她看起來更美、更舒服。

「我媽媽是那種輕言細語的、善良而又容易慌亂的女人。」小甘形容說。

小甘媽媽醒過來,第一眼就看見小甘,微微笑一笑。小阿姨也醒了,和小甘一道扶着她坐起來,把鯽魚湯倒進碗裏,餵給她喝。她喝了兩口,記掛着小甘,非要小甘也喝一點。小阿姨平常專門是在醫院照顧病人的,小甘家也不過臨時雇她三天五天,彼此都不大了解。像這樣的小阿姨通常愛說話,除非睡著了,別的辰光儘是雞零狗碎地說些人家的事。

「老太太,您好福氣,」小阿姨看着小甘,眼裏都是笑,「孫女兒都這麼大了,生得一根兒水蔥兒似的。」

「這是我女兒。」母親並不生氣,笑眯眯地望着小甘。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瞧瞧我這張該死的嘴。」小阿姨反倒尷尬得很,一張臉都紅了,搭訕著出去洗碗碟。她母親把小甘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用掌心慢慢摩挲,輕輕嘆息一聲。

「媽媽這麼大歲數了,最不放心就是你……」她轉頭向著牆壁,小甘知道她一定是竭力忍着眼淚。小甘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母親的手掌心脆薄如紙。

「不過呢,20歲也不算小了……」隔一會,母親回過頭來,露出牽強的笑容。

「是是是,早100年,20歲的女子不僅嫁了人,孩子怕也兩三名了。」小甘趁機打岔。母親白她一眼,但還是忍不住笑。

「我媽媽清秀斯文,再絮叨些,也有一種傷感的溫柔。」小甘描述。

「我生下來的時候,媽媽已經接近五十歲,我二十歲了,我媽媽就快到七十歲了。」小甘緩緩說。我們不加掩飾地瞪大眼睛。

小甘的過往與別的孩子略有不同,年邁的雙親對她格外寵愛,如掌中之珠,她再頑劣些,父母亦能一笑置之。她由母親一手帶大,在她出世后,母親放棄大半事業,不久便提前退休,一早到晚,就是照料她。小甘早上起來,不必如其他幼童一般,被急着上班的父母催得跌跌撞撞,睡意朦朧趕往幼稚園。小甘第一件事,是滾到母親的大床上,伏在她胸膛,聽她說一兩樁故事,而後一同看電視新聞、一同早餐、一同購物,午後逛公園、游泳。小甘並沒有上過託兒所,母親在家教她唱歌識字作畫彈琴,無比快樂。

「上了小學,常常會聽見同學抱怨爹媽太忙,沒功夫輔導功課以及外出度假,我很是奇怪,我的母親可是時時事事伴隨我,一切彷彿天經地義。」小甘說。

要到十歲以後,小甘才逐漸發覺雙親老邁,開家長會,父母時常被誤認為是小甘的祖父母,並且不住地輪番進醫院,各種慢性疾病糾纏不休。

但母親的性情與氣質是讓小甘驕傲的,尤其當年小夥伴最愛上小甘的家,因為小甘家裏有空闊的院落跟烘焙的檸檬蛋糕與鮮榨水果汁,這些都曾叫小同學們羨慕不已。小甘自小到大,沒有挨過一次打,父親較為嚴厲,小甘有時過於頑皮,惱怒的父親作勢欲打,小甘張嘴大哭,母親立即趕來扮演保護神,將小甘攬入懷中,一邊責怪父親:

「你不心疼我可是心疼著哪,即使我每晚生一個孩子,也不許你這麼對待她!」小甘的成長沒什麼不妥,雙親給予小甘的是豐足的物質與無窮無盡的愛。

「念了高中,在偶然中,我知道自己的誕生異乎尋常,」小甘停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說,「我是一名試管嬰兒。」我和姿姿、小滿對視一眼,這事實在是新鮮,我相信大家都沒看到過長大后活生生的試管嬰兒。

在小甘出生時,這項技術在這座城市尚處於保密階段,而她則是一位婦產科專家的科研成果。在她之前,父母有過一個女孩子,也叫做小甘,活到18歲,在意外事故中罹難。母親痛不欲生,一心一意地,要生下新的孩子,不惜承受高血壓與糖尿病的威脅。而小甘,是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克隆產品降臨世間,撫慰雙親傷痛的心。

「這個秘密沒有防礙我的幸福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下,我是無憂無慮的,」小甘繼續說,「倒是最近兩三年,年屆古稀的父母健康每況愈下,我不止一次夢見失去他們。」父親或是母親在夢裏撒手人寰,小甘嚎啕痛哭,驚醒以後猶自抽泣。

小甘說完她的故事,房間里一片沉默。橄欖含在舌尖,有些微苦。我拆了一大帶果凍,挑一枚蛋奶味的,囫圇吞下。這也是米洛買來的,為了他精彩的零嘴兒,我們必須容忍他。

你知道,女人對於別人的秘密總是有着異乎尋常的興趣。小滿和小甘自揭傷疤之後,便強迫我與姿姿滿足她們獵奇的慾望。姿姿講了她的初戀往事,很純粹的感情,像歌里唱的,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愛你,你輕聲說,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就是那種情調。

姿姿的初情發生在14歲,班裏有一名借讀的男孩子,蘭州人,父母是地質勘探隊的。與通常處於變聲期、面孔長滿小皰的男生不同,那男孩乾乾淨淨的,頭髮漆黑清爽,相當好看。他的音質醇厚,說着最標準流利的普通話,念一篇課文的時候,起伏跌宕,每個人都有意猶未盡的感覺。姿姿坐在他後排,逐漸與他熟悉,他懂得許多知識,籃球是他最棒的項目,而在課間,他靜靜地讀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

有一天晚自習下課後,他與姿姿恰好落在了最後,便結伴同行,兩個人騎着腳踏車,吹着微涼的風。他帶姿姿揀一條回家的近路,經過一片繁盛的果園。那是五月,正是杏子由青轉黃的時節。姿姿喜歡吃杏,甜潤中有清清澀澀的酸,她說給男孩子聽。男孩子聞言,吱地一聲踩住剎車,轉頭對她展齒一笑。

「你等著。」男孩子邊說邊跳下車,閃進結滿杏的果林中。不一會,他用手帕兜著十來顆麥黃色熟透的杏鑽了出來,剛摘下的杏光澤柔和,含蓄而飽滿,散發着暖暖清淡的香。姿姿就在田畦邊,一粒一粒地剝開,慢慢吃下去。不曉得是為什麼,那些杏全都是甜蜜的,一點酸意都沒有,差不多失去了杏的滋味。

「我沒有把手帕還給他,暗自存留下來,那是一張舊舊的藍色格子手帕,有一種用老了的棉布所特有的乾爽氣息。」姿姿說。在她認得的人裏頭,除了那男孩子,早已經沒有人用手帕。那過氣的布手帕倒像一樁貼身的信物,叫姿姿想着、念著、盼著。

暑假他回老家,給姿姿寫了封信,很美的文字,稚嫩是有的,但絲毫不覺矯情。他說,一個男人到了某個年齡,總會碰到一個女孩子。這封信不幸落到姿姿祖父的手中,她的爹媽在南方做生意,姿姿是跟隨祖父母長大的。那日恰好有客人,一屋子的人,祖父戴起老花眼鏡,一字一字念出來:

一個男人到了某個年齡,總會碰到一個女孩子。

姿姿窘得想撞牆,那幾乎就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了。她一連做了數天的噩夢,在夢裏總是收到男孩子的信,而每一封都被祖父捏在手中,一邊朗誦一邊痛罵,像街邊資質低劣的惡婦。

姿姿沒有回信。開學后那男孩子突然不與她說話,隔不多久班裏的同學盛傳他與隔壁班一名女生走得近。姿姿看見了他們,傍晚放學后,男孩子在操場玩球,女孩子就坐在樹蔭底下,替他拿着外衣,他翻身跳騰,將球送進網籃,回過頭,對樹下的女孩子微笑。姿姿也站在那裏,但他故意不要看到她。

姿姿眼睜睜的,不能夠做任何努力,因為她只得14歲。那學期她的功課跌落了一些,祖父最在乎她的成績單,不住與她暢談理想信念,照例是從回溯五四青年開始,言必稱魯迅,十句話中有八句是抄襲,別人的創意,應當付給各位名人版稅的。姿姿悶悶地聽着,老老實實保證控制非法蔓延的情緒。

但姿姿與大多14歲的小女孩子一般無二,自小說中獲取無數愛情範本,胸中滿是期待,一旦愛起來便如烈火焚身,恍然不可終日,喝一碗粥都會發起呆來,想到小男生的飢暖悲喜,寫著作業會怔怔發笑,只因為小男生在三個禮拜前說過的一句笑話,洗澡洗到一半突然哭了,理由是白天小男生與另外的小女生說話超過兩句……說不盡蒼涼惆悵、欲語還休的少女情懷。

姿姿在不可以說、不可以愛的憂鬱中低回了兩個多月,像生了一場大病。幸而那男孩子及時與父母轉學回原籍,姿姿自驚悸與傷痛中漸漸痊癒,窗外陽光明亮,她發現什麼都還是好好的。姿姿重新做回了乖孩子,名次攀升回原來的位置——時日一長,關於初愛的記憶,也不過是那一粒粒甜得沒道理的杏了。

「後來呢?」小甘小滿迫不及待地追問。

「後來?」姿姿發笑,「後來不就碰見米洛了嗎?」我們一陣鬨笑,一涌而上,撓她痒痒,她笑得眼淚都跌出來了。

我的講述比較簡單,但是足夠精彩,我讓寢室里的另外三個女孩子聽到了世間最纏綿悱惻的愛情片段。故事發生在文革時期,男主角簡一百彪悍而深情,是既會砍柴又會做詩的好來塢硬漢形象,簡夫人是被愛所拯救的前著名浪妞,他們征服和修改著彼此的命運,在新疆最荒涼的鄉村裏,這對知青在他們所營造的又苦澀又芳香又樸素又高貴的溫暖氣息中度過了艱難的歲月。那時沒什麼消遣,夜晚他們就在橋洞下傾聽火車經過的聲音,看沙水映着月光,唱着舒緩的俄羅斯民歌。

她們被我所虛構的蕩氣迴腸的古典情韻所迷惑,以艷羨的眼光望着我,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微仰起下巴,似乎我在一瞬間變成了飛在半空中的邱比特。20歲的女人,對於將軍的後裔、試管嬰兒、青澀暖黃的杏通常都不會太介意,她們處在神性愛情的邊緣地帶,再邁過一步,愛的光輝便會消失殆盡,而生活猶如一枚被剝開的石榴,晶瑩粉紅的顆粒逐漸在空氣里萎縮變質。但此刻,在20歲,女人是相信神話的,她們的楷模絕對是某位衣飾璀璨的王妃,或是某個愛斷情傷而後成為奮發圖強的鐵腕女政客。無論如何,至少在20歲,愛情還是一劑不可或缺的調料,它催生著幸福的慘痛的華貴的衰落的生活方式,主宰了生命這場盛大宴席的成敗。

「太平,我真羨慕你。」小滿輕輕說。

「有一對相愛的父母,家庭才會有真正的快樂。」小甘也說。我淡漠地微微一笑,只覺得漠然,她們每一個人都認定自己已經經歷過了巨大的災難,這些養尊處優的丫頭們,她們連一個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那就是,人生有很多時候,是只能轉過身去,閉上眼睛的。她們懂得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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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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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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