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1

模樣猙獰而體質羸弱的畸形兒,在這個蒼涼的人世間,僅僅羈留了26個鐘頭,便因肺部嚴重感染,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消息傳來,許爸爸許媽媽和知心不約而同地想要隱瞞着知意。可是知意的公公婆婆卻在極度悲傷中無意泄露了秘密,老太太垂胸頓足地哭着,拉着知意的手哀號:

"好閨女,你是白白地替俺們受了這一回苦,操了這一場心哇……俺家跟這個孫子沒緣分,俺們沒這個福氣,註定是絕後的命哪……天啊,兒子撒手走了,孫子也眼看着說沒就沒了,這日子,叫俺們還有什麼盼頭,還怎麼活得下去啊……"

"寶寶沒了?"知意無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她並沒有表現出大家意想中的痛楚。

"孩子,你可要挺住……"許媽媽很是不安。

"沒了就沒了吧。"知意木然。

"知意,爸爸知道,你是最堅強最懂事的好孩子,你一定要挺住,"許爸爸握住知意的雙手,鼓勵道,"寶寶雖然不在了,可是你還有愛你的爸爸媽媽,還有愛你的妹妹,而且,你的公公婆婆年事已高,他們孤苦伶仃的,需要你侍奉呢。"

知意兩眼獃滯。

"我想睡一會兒。"隔了片刻,她輕聲說。

"好吧,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許媽媽無奈地說着,替她放下病房的窗帘,關上燈,讓她清清靜靜地歇息。知意住的雖然是三人一間的病房,但由於院長的關照,醫院沒有安排別的病人。

知意的公公婆婆不忍留在這傷心之地,兼且挂念著鄉下的莊稼,悲悲切切地作辭而去。許爸爸執意要送送他們,叫了部計程車,陪他們去火車站。

知心剛巧也接到了採訪任務,她的採訪車還在修車廠修繕,於是費揚先開車送她去電視台跟KEN會合,然後自己回公司簽署一份不能再拖延的合約。剩下許媽媽,獨自一人留守醫院,看護知意。

知心和KEN是被派去報道首屆民間曲藝競賽的頒獎大會,現場人山人海,十分熱鬧,知心握著話筒,站在密密麻麻的人叢中,對着KEN的鏡頭,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獎項的設置情況。話一說完,許媽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哭着叫知心趕快回醫院,知意要尋短見。知心霍然掛斷手機,倉促地對KEN說聲這兒就拜託給你了,撇下一臉驚愕的KEN,掉頭就往外沖。

正是下班的高峰時段,沿途每輛計程車都滿載,知心拔足就往醫院跑,跑到半路,想起打電話給費揚求援。費揚的車子風馳電掣地趕了過來,捎上她,在擁擠的車陣里左衝右突,全速趕到醫院。

知意的病房外已經圍滿了醫院的保安,醫生和護士正急得團團轉。知心與費揚衝過去,見知意穿着寬大的病號服,橫坐在窗台上,雙腿懸在半空,險象環生。許媽媽站在病房門口,聲淚俱下地哀求她想開些。

"孩子,你要真的就這麼狠心扔下媽走了,媽也活不成了,咱娘倆兒一道,黃泉路上也好作個伴兒。"許媽媽悲泣。

"媽,別再攔我了,讓我痛痛快快地去吧,"知意也哭得唏里嘩啦,"我的丈夫、孩子都在那頭等着我,我去了,一家子才能團聚,您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強留着我,我難受哇……"說着說着,她的情緒漸漸煩躁起來,身子隨之往窗外挪了挪。

知意的病房是在第九層樓上,這一跳,必定粉身碎骨。

"報警沒有?"費揚低問。

"已經報了,警察馬上就到。"醫生回答。

"媽,我知道,我對不住您和我爸,我沒能回報你們的養育之恩,我走了以後,你們別老惦記着我,好好保重身子骨,"知意似在做着最後的交代,"如果有緣分,下輩子我還投胎做你們的女兒……"

遠遠地,有警笛聲響了起來。

"警察來了。"醫生舒出一口氣。

"來不及了。"費揚說。

他觀察了一下地形,向知心遞了個眼色,機敏地閃進病房,一貓腰,從許媽媽背後,匍匐到了第一張病床底下。知心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窗枱離病床很近,而知意坐着的位置,恰好背對三張並排放置的病床,假如不留意,知意不會看得到床下潛伏的費揚。

"姐!"知心叫了一聲,站到許媽媽旁邊,藉機掩護費揚。

"知心,你終於來了,"知意回過頭來,淚水漣漣,"我就是等着你,想要告訴你一聲兒,今後,咱倆的爸媽,就全指望你一個人了——你答應姐姐,一定要替我照顧他們二老……"

費揚順利爬行到了第二張病床底下。

"姐,我不能答應你,"知心拒絕,"照料爸媽,是我們兩姐妹共同的責任,我倆要一塊兒為爸媽養老,你可不能半途當了逃兵!"

"知心,你就別再逼姐姐了,讓姐姐安安心心地走吧,"知意雙淚長流,"你一向都是那麼善解人意,為什麼就不能體會體會姐姐的痛苦呢?"

費揚爬行到了第三張病床底下,距離知意咫尺之遙。

"姐,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可是你也該為爸媽想想,他們失去了你,難道就不痛苦嗎?"費揚小心翼翼地從病床底下探出身子。知心的一顆心,砰砰亂跳。

"別說了!"知意泣不成聲,"無論如何,爸媽就拜託給你了!"她扭過身去,朝向了窗外。圍觀的人群禁不住發出一片驚呼聲。

就在知意縱身往下一躍的剎那,費揚出其不意地騰身而起,準確地攫住了她。

2

知心在醫院呆到深夜,費揚才駕車送她回去。車子駛進小區,停在知心家的樓下。知心沒有即刻下車,她疲憊地托住頭,絮絮地說:

"姐姐太慘了,全世界的不幸似乎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先是姐夫去世,接着寶寶又發生這樣的意外,姐姐是那麼善良、那麼平和、那麼與世無爭的一個人,從來不去奢望什麼,從來不去搶奪什麼,也從來不會想到傷害別人,老天爺為何如此薄待她?"

費揚嘆息,無語。

"我是不是特像祥林嫂?"知心突然奚落自己。

費揚拍拍她的手背。

"謝謝你,是你救了我姐姐。"知心抽回自己的手,下車。

費揚看着她上樓,而後駕車離去。回到家,他洗澡更衣,打開電腦,試圖專心處理白天積累下來的公務,可是到底放心不下知心,打電話過去。

"別想得太多,"他寬慰道,"伯父伯母都已經很傷心很難過了,這時候,他們最需要的,是你的支持。"

"我知道,"知心再度道,"謝謝你。"

費揚本不打算多說什麼,那會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知心客套而疏遠的語氣,仍然令他有輕微的失望。他正待掛電話,知心忽然開口道:

"明天也許是個下雨天,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頂跑步,如何?"

費揚完全明白雨天上山頂跑步的情調,立刻說,七點鐘,我來接你。

"明早見。"知心說。

費揚早醒,睜開眼睛等天明。一到六點半,他便起身,換了慢跑的衣服,到車庫取車。半道他碰見千伶,駕了她那部寶馬,緩緩駛出車庫。

"早。"千伶搖下車窗。

"這麼早出去?"費揚道。

"睡不着,想去兜兜風。"千伶坦言。她的臉,看起來十分憔悴。

可憐的女子。費揚想。

知心很守時,依言站在樓下等,一套清清爽爽的運動裝,頭髮在腦後紮成馬尾,沒有化妝的面孔,是那樣的乾淨和美麗。

她上車,一言不發地坐到副駕座。整個車程中,費揚並沒有說話,但是他的雙手不停地冒着汗。他明白,自己已經非常在乎這個女孩子。

到了山頂,空氣里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霧裏落着細密的毛毛雨。費揚鎖好車子,與知心有節奏地緩步跑過草地樹木小溪。從前念書時,費揚參加過學校組織的長跑比賽,得到年度的冠軍。然而看樣子知心也並不是弱手,她那矯捷的身姿,有力的足踝,一看便知是常常做運動的。

跑了半個多鐘頭,雨下得急了,打在枝葉間,嘩啦有聲。他們到涼亭內的長木椅上坐下避雨,費揚從車裏取出事先預備好的礦泉水,以及吩咐家中廚師趕製的一匣小甜點。

"好好吃啊,是你媽媽做的嗎?"知心餓了,狼吞虎咽。

"我從來沒有吃過媽媽親手做的食物,"費揚望着她,"不是每一個母親,都像伯母那樣,健康、開朗,而且做得一手好菜。"

"對不起,我想起來了,你說過的,你的母親身體不是太好。"知心歉意道。

"也還沒有嚴重到扶不動碗箸的程度,根本的原因,是她的心情太差,"費揚感慨地說,"自小我就知道我的母親和別人的母親不同,她不快樂,甚至很少笑,大部分時間,她都眉頭深鎖。"

知心同情地看着他。

"在你的家裏,每個人都彼此深愛對方,"費揚悲哀地說道,"而我的父母,與伯父伯母是兩樣的,我的母親發病跌倒,我爹照樣可以若無其事地帶着他的情人去公司……"

"情人?"知心詫異。

"是的,我爹的情人,跟我的母親,住在同一幢房子裏,長達七年之久,"費揚說了下去,"我爹享受着古時的齊人之福,一妻,一妾……"

"你母親為什麼不反對呢?她就這樣任憑你爹為所欲為?"知心急道,"這可是二十一世紀的艷陽天,她為什麼不到法院去,告你爹犯有重婚罪?為什麼不理直氣壯地把你爹的情人攆出家門?"

"她不會那麼做的,因為,"費揚苦笑,"一開始是由我母親提出,讓爹把他的那個情人安排到家裏來住,母親說,她可以幫爹監督她,管教她,讓她遵守婦道,安安心心做爹的女人。"

"這是什麼理論?!"知心瞪眼。

"我的家事如此齷齪,知心,你會嫌惡嗎?"費揚忐忑不安地凝視着她。

"不……"知心低下頭去。

費揚感動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很寬大,知心沒有掙脫。

他們下山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太陽自山谷間冉冉升起,光芒萬丈。費揚點點剎車,從街邊賣花的小販那裏,買了大捧的米蘭,送給知心。知心害羞得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抱着那些花,心慌意亂地回家去。

許媽媽早早起身,煲好了一大鍋熱湯,有雞肉,有甲魚,有香菇,營養豐富得很。她正一勺一勺地舀進保溫盒,準備給知意送去。

知心把花藏到背後,輕手輕腳地繞過許媽媽,往房間里走。許媽媽並沒有回頭,微笑着,喃喃道,終於接受人家的心意了?

知心轉頭說:"媽!"卻是忍不住露出笑意。

3

費智信去西藏簽定一筆合約,前後耽擱了六天。沒有他的庇佑,千伶沒理由出門看電影閑逛,終日像貞女烈婦一樣被費太禁錮在費宅,還時不時地被她吆喝着,飼弄費智信的鸚鵡們、玫瑰花兒們。

千伶喜歡玫瑰,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那些鸚鵡,唧唧喳喳的,吵死了。在一些無眠的夜裏,千伶被它們鬧得心煩意亂,恨不能偷偷打開鳥籠,把它們盡數放走。

可是費太身着一襲黑衣,像個從天而降的幽靈,須臾不離地佇立在她背後,一聲不響地監視着她,不容許她偷懶,不容許她造次。她不得不按照費太教授的程序,逐一為每一隻鸚鵡添食、換水、清理鳥籠。她機械地做着這些枯燥繁雜的事,漸漸地,想到了KEN。

自打那日偷歡過後,KEN的電話頻密如雨,千伶卻是從來都不接,因為她着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KEN,如何面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對於她的莫名淡出,不知KEN會怎樣想,他會不會把她當成一個不負責任的、一晌貪歡的壞女人?他會不會想方設法打聽出她的真實身份,從而鄙視她、厭棄她呢?千伶有些失神。

"加這麼多,你想撐死它?"費太突然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鳥食。

"對不起。"千伶忙道歉。

"你忘記了,它昨天腹瀉了好幾次,不是說過今天讓它禁食一天的嗎?"

"對不起。"千伶依然說。

"沒有人天生就會餵養這些小傢伙,全靠經驗,全靠愛心,你懂不懂?"費太冷冷地說,"像你這麼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永遠都學不會!"

"對不起。"千伶低頭盯着自己的鞋尖,無意辯駁。

"丁小姐,先生有東西速遞給你。"管家走過來。

"是什麼?"費太問。

管家遞過一隻花式繁複的錦盒,費太搶先接過,拆開來。盒子裏面是一隻藏式的手鐲。費太啪地合上蓋子,塞給千伶,輕蔑道:

"我道是什麼稀罕物件!這勞什子,也犯得着速遞?等不及帶回來嗎?!"

千伶接過盒子,抱在懷中,默不作聲。

費智信出差時日稍長,總是會記得在當地買禮物送給她,而且往往是在旅行的中途,速遞迴來,煞費苦心地製造一個又一個的驚喜給她。這些,費太都是知道的。

"先生回程的機票訂的是什麼時候?"費太蹙眉問管家,"明天?後天?"

"是後天。"管家答。

"就這麼兩天都等不及,還勞煩人家速遞公司!"費太繼續忿忿道。

千伶不說話,收起錦盒,接着給鸚鵡餵食。管家驀然發出驚叫聲,千伶一回頭,身後的費太不知怎麼的,整個人已經軟軟癱倒在花廊邊,面孔痙攣,手臂劇烈抖動。

"打電話給少爺,太太犯病了!"千伶吩咐管家。

費揚在開車趕回的路上,打了電話給費太的主治醫生,他們的車子幾乎是一前一後同時到達費宅。與主治醫生同行的,還有那位從美國來的靳大夫。

靳大夫一下車,就問病人在哪裏,匆匆隨着管家上樓。費揚見到靳大夫,有些納罕,把主治醫生拉過一旁,擔憂道:

"上次,我母親——"

"費公子,是這樣的,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靳大夫就在我旁邊,他聽說了費夫人的情形,主動要求前來為費夫人診治,"費太的主治醫生一板一眼地解釋道,"我也提出來了,費夫人上回一見到他,情緒失常,十分失態,靳大夫認為費夫人是正常的心理波動,根據他的臨床觀察,個別患有幻肢痛的病人,會對陌生人產生抵觸——你放心吧,靳大夫處理這類問題是很有經驗的。"

"那就好。"費揚鬆口氣。

他隨後與主治醫生趕到費太的房間,費太靠在躺椅中,痛得兩眼發直。為了防止她咬到舌頭,管家往她嘴裏放了一條毛巾,她死命咬住那條毛巾。千伶在她身側,用一些冰塊幫她按摩太陽穴,為她緩解疼痛。靳大夫俯下身,取掉了費太口中的那條毛巾。

"沒關係,很快就會過去的。"他輕輕說。

聽到靳大夫的聲音,費太全身抖動了一下,驟然張大眼睛,直直地對着他看過來。費揚的心揪緊了,生怕費太有過激的舉動,又痛又急,直至無法收場。

"是你?"看清是靳大夫,費太居然呻吟著,說出一句,"你來了……"

"是我,我來了。"靳大夫替她拭去額頭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靳大夫尚未採取任何醫療措施,例如注射針劑,或是針灸,或是服藥,費太已經自行平緩了許多,從劇烈的哀鳴轉為間歇的低吟。即使在靳大夫試着去摩挲她那條平素一經發病,便痛得不能碰的殘臂時,她也只是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並沒有絲毫的抗拒。

費揚放下心來,看來費太的主治醫生所言非虛,這位靳大夫的確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醫術,對付費太這樣的病患,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人太多了,房間里空氣不流通,"靳大夫驅散眾人,"都出去吧,讓病人安靜地休息一會兒。"

大家依言退了出來,由靳大夫單獨陪伴着費太。費太的主治醫生稱醫院有事,不能久留,告辭而去,費揚禮貌地送他下樓上車,轉而重新回到費太房門外,候着。千伶拾掇起冰塊和那些雜物,也隨即退避了出來,隨費揚等在門口。

"但願母親遇到了她的再世華佗。"費揚期待地說。

"那次過後,你沒有再帶你母親去見過靳大夫?"千伶問。

"沒有,"費揚感嘆一聲,"依我看來,這位靳大夫實在是非比尋常,母親前後兩回見他,態度差異竟是如此之大,也許他們真是有一段難解的醫緣,說不定,母親的頑疾,就此康復……"

千伶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費揚感到她眼神有異。

"沒有,"千伶遲疑了一下,否認道,"沒什麼不妥。"

4

千伶沒有想到,經過那一夜的繚亂,她和KEN的再度謀面,竟會是在費智信舉辦的媒體答謝酒會上。費智信從西藏回來后,特意舉辦了這樣一場酒會,酬謝省內各大新聞單位的領導及其家眷,順帶發佈費氏簽約涉足藏葯生產領域的消息。

作為正規的西式酒會,千伶被費智信指定為當晚的女主人。她穿紫色的露背小禮服,戴了鑽石頭飾,與費智信雙雙以主賓的角色,招呼來客。

費太由於身體原因,歷來不參加應酬。而千伶被費智信攜帶到正式場合亮相,亦只是最近兩年中的事情。之前她被費智信雪藏在費宅,從不拋頭露面,連費氏的員工都甚少有人知道費智信身邊這位神秘的丁小姐。

在跟了費智信五年以後,千伶的不爭,反而徹底贏得了費智信的憐愛與信任,她不僅被費智信任命為公司的慈善基金會執行主席,而且費智信高頻度帶她出席社交活動,讓周遭的朋友熟識她、認同她,以費智信伴侶的身份尊重她,以致於費智信圈中的朋友都戲稱她為"小嫂子"。

千伶明白,費智信是在充分體現着他的情意,證明自己將會持久地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費智信有那樣的霸氣,只要他肯,他就可以提攜她,栽培她,讓她成為費氏王國尊貴榮耀的王后。

媒體的領導們攜著自己的配偶,各自都獲得了一隻頗具分量的信封,裏面裝着價值不菲的禮品券,男性一律是LV的旅行箱,女性則是卡地亞的新款珠寶。

女台長到得稍遲,千伶遙遙向她展露笑顏,笑容卻在瞬間凝固住了。出現在女台長身後的,不是別的男人,而是俊秀的KEN。KEN以台長男伴的曖昧身份,出席了如此高規格的公眾聚會,足見女台長不加隱藏的垂愛,以及不畏流言蜚語的決心。

"謝謝賞光。"費智信客氣地與女台長握手。

"請到簽到處領取禮券。"千伶依例道。

KEN深深看她一眼,看得她慌亂不已。

客人數量有限,分列坐在一張長方形的西餐桌旁。桌子正中央擺滿了精緻的花卉,穿西裝結領花的侍者穿梭不休,分別為每位客人送上滑嫩的乳牛排,窖藏200年的法國葡萄酒,連同各色珍稀昂貴的食品。

費智信是營造氣氛的高手,儘管賓主間並非膩友,應邀前來的一些媒體領導甚至跟費智信素不相識,顯得拘謹而刻板。但費智信在拋出幾句對印度局勢的精闢分析之後,場面立即熱鬧起來,男人們紛紛加入討論,起勁地探討著戰爭與政治的話題。

"不知道諸位女士有沒有發覺,這家餐廳的咖喱醬,很有點兒印度風味。"費智信推薦道,他不著痕迹地將題目轉向了比較柔性和大眾化的飲食文化,以免在座的女客乏味冷場。

"是的,這兒的咖喱不錯,其實印度菜就是以燒烤和咖喱最具特色,去年我到印度考察期間,印度的朋友帶我去了幾家本地著名的燒烤店,"女台長活躍起來,繪聲繪色地說道,"印度人最常食用的肉類是雞、羊、魚、蝦,所以燒烤也以這幾類為主,桌子上一般都放着兩種粘稠的醬汁,一種是綠色的,味道很酸,是蔬菜汁和香料混合製成的;一種是深紅色,偏辣,有些像四川的辣椒醬,可以把這兩種醬汁各舀一點到盤子裏,混合起來,用來蘸燒烤,味道相當另類……"

"有一次在一部印度紀錄片中看到一戶人家請客,大家圍坐在火爐旁邊,"KEN笑着插話,比劃着說,"爐子上這麼大一口鍋,煮著咖喱,濃濃的醬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裏面裹着肉塊和土豆,吃完肉和土豆,大家撕開一張餅,把咖喱汁全部蘸來吃,最後那口鍋乾乾淨淨的,估計都不用清洗了。"

大家笑起來。

"這是正宗的咖喱吃法,有葷菜、蔬菜還有印度餅,"一位女賓笑道,"咖喱是印度菜的精粹,而咖喱的精華部分又全在那咖喱汁中,所以印度人吃咖喱的習慣是,寧可把肉剩下來,也要把咖喱汁全吃光,叫我們來看,簡直就是捨本逐末了。"

"吃光咖喱汁,主要是依靠手撕印度餅蘸着吃,印度烤餅跟我們國家現在滿地開花的印度甩餅不同,沒有加那麼多奶油,人家的餅,白凈乾爽,有炭火烘焙的焦香,"另一位女賓也湊興說,"當然了,有時候咖喱汁也舀來拌印度炒飯,你們知道的,印度人是用手抓飯……"

"要是真有機會用手抓飯,切記只能用右手,"一位男賓促狹地笑道,"因為印度人的左手,是用來解決個人清潔問題的。"

"印度人篤信佛教,很多人茹素,蔬菜咖喱才是印度菜的代表,我那個印度朋友,向我鼎力推薦的蔬菜咖喱就像是一道素什錦,有洋蔥、土豆、四季豆什麼的,滋味很特別,"女台長津津有味地接着描繪,"對了,印度的餐廳一般都賣自製酸奶,灑了一層糖粉,味道那才叫棒呢……"

整桌賓客都聽得興味昂然,有人延宕開來,說起泰國菜,又有人說到越南美食。費智信微笑着,見縫插針地點評兩句,讓場面益發地融洽。

KEN不再說什麼,他死死注視着千伶,千伶心驚肉跳,像是犯了錯誤的小孩子。她掩飾地低頭啜飲葡萄酒,手一抖,酒撒了一身,刀叉也被叮噹一聲撞落在地。

費智信處變不驚,招手叫過侍者,讓他另添一套餐具,又泰然自若地取過一方餐巾,親自幫千伶細細揩拭膝蓋和裙擺處的酒漬,順手替她整理一下肩帶,拈去飄落在她胸窩處的一根頭髮。千伶下意識地偏偏頭,正巧遇到KEN的目光。KEN的眼裏有微微的困惑。

"我去洗手間。"千伶沒辦法繼續停留在KEN的眼光里,她倉促地起身離開。在這喧鬧的宴席中,在費智信的身旁,她只覺得孤單,覺得累。

沒有人知道,即使KEN,他也不會懂得,縱然外表完好無損,其實千伶的五臟六腑,都已經被愛情的烈火點燃。幽藍熾熱的火舌,暗暗地、無情地吞噬着她的內里。是的,誰都不曉得,千伶正處在一場慘烈的燃燒中,在一場悲壯的自焚里。

她疼呵。

5

千伶對着洗手間的鏡子,發了一回呆。她覺得自己簡直沒有勇氣再回到那張餐桌旁,在KEN的凝視中,優雅而從容地接受費智信的寵愛。

過了老半天,她好不容易定下神來,走出洗手間。在走廊轉角處,一隻手突然重重拽住她,不容分說地一把將她拖到無人的樓梯間。然後,她的嘴唇被一個綿長熱烈的吻封住了。

是KEN。

"不要……"千伶一邊抗拒著,試圖推開他,一邊卻又忍不住回應他的熱吻,仰起臉,情不自禁地使勁吮吸他的舌頭。

彷彿足足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他們終於分開來,彼此凝望着。

"為什麼躲着我?"KEN溫柔地用手捧起她精緻的面孔,吻吻她的鼻尖,低語道。

千伶垂下眼瞼。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KEN輕輕說,"你不知道,我做夢都會夢見給你打電話,在夢裏,一次一次地打給你,可是沒有一次是順利的,有時手指老是不聽使喚,老是撥錯號,有時又是電話壞掉了,全是盲音,有時不知怎麼的,突然忘掉了你的號碼,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心裏那個急啊!"

"每天早上我一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向上天祈禱,希望你會接聽我的電話。每天晚上,我在你舅舅家門外徘徊,期望你會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有好幾次,我差點都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直接闖進你舅舅家裏去找你了——我的親愛的千伶啊,你不曉得,你實在是把我折騰得六神無主了。"KEN說着,無限愛憐地撫弄着她的髮絲。

千伶無言以對。

"你的舅舅那麼疼愛你,他不會輕易答應把你嫁給我這個窮小子,對不對?我明白,你一定承受着巨大的壓力,"KEN嘆口氣,"這都怪我,沒有能力提供給你錦衣玉食……"

千伶咬住雙唇。

"可是,我絕對不會放你走!"KEN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用力擁住她,堅決地說,"把難題交給我吧,讓我來向你的舅舅舅媽攤牌,我要告訴他們,此生此世,你就是我唯一深愛的女人,我要娶你做我的老婆,我們一輩子都不要分開——千伶你儘管放心,從此以後,我會加倍努力工作,拚命賺錢,用盡我全身心的力量,好好地愛你,保護你……"

這是求婚嗎?

千伶一震,猛地推開他。

"你不願意?"KEN的表情無比受傷。

"你的台長是單身?"千伶顧左右而言他,"她對你可是青睞有加,今天的派對,邀請和出席的都是夫妻倆,每個人帶來的,都是自己的先生或是太太……"她頓一頓,驀然想到自己,在這場酒會上,其實她的身份與KEN一個樣,名不正,言不順。

"你在吃醋?"

"我哪有資格吃你的醋。"千伶正色道。

"你別想多了,"千伶的語氣,令KEN越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他急於撇清,"台長的確很賞識我,因為我的相貌酷似他死去的兒子和離異的丈夫,但是我們的相處再正常再清白莫過,我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長輩,想必她也把我當作了貼心的弟弟,或者是兒子……"

"貼心的弟弟,或者是兒子?"千伶重複,"多麼混亂。"

"千伶你真的不要誤會,"KEN急急地說,"台長表面看上去是一個強大無比的女人,事業有成,工作風光,其實她的內心,是很孤獨很可憐的,處在她的地位,周圍都是虛與委蛇的面孔,她甚至沒什麼可以信賴的、可以交心的朋友,除了向我訴訴苦,她沒有別的宣洩途徑,她常常向我回憶起從前幸福的家庭,說起她的兒子,說起她負心的前夫,我總不能殘忍地拒絕貢獻出自己的一雙耳朵,對不對?"

"我們進去吧,你的台長在等你。"千伶突然打斷他。

"你不相信?"KEN攔住她,孩子氣地賭咒發誓,"如果你不樂意,我再也不聽台長說她的私事,再不陪她出來應酬……"

"我相信你,"千伶打斷他,"何況我相信不相信,一點兒都不重要,你不必為我而做任何改變,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KEN盯着她,突然間,他明白過來。

"你是在回絕我?你不想看到我,是嗎?我是不是應該自覺地從你眼前消失?"KEN解嘲地笑,"記不記得我的那位同事許知心?她說過一句話,示愛者是動物,被愛者是植物。如果愛被拒絕,離開的當然是動物,因為植物是不會生出腳來跑路的。"

"不要瞎說了,"千伶避開他的眼光,苦惱地說,"什麼動物植物的,我都被你攪暈頭了。"

"那麼,告訴我,我還能再見到你嗎?"KEN望着她。

"媒體答謝酒會,往後費氏年年都會舉行,"千伶說,"如果每年你的台長都帶着你一起參加,那麼每一年,我們都會有機會見面的。"

KEN面容痛楚,以拳擊打自己的額頭。

"忘了我吧……"千伶低低道。

"你就這麼急着擺脫我嗎?"KEN失控地嚷了出來,"我的感情,真的就讓你如此反感?你把我當成了垃圾,當成了草芥,惟恐避之不及?是了,你是怕我會糾纏你?怕我是沖着你舅舅家的錢財?或者是,你從頭到尾根本就看不起我,我不過是你大小姐嘗試一夜情的玩偶?!"

"別說了!"千伶心痛如焚,"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還需要知道些什麼?!"KEN跳腳,"除了你有一個腰纏萬貫的舅舅,除了你大小姐瞧不上我這種窮光蛋,除了你壓根兒就沒有愛過我——我知道得難道還不夠多嗎?"

"別逼我說出真相,"千伶像個高熱病人一樣,全身發着抖,"否則你會後悔的!"

"真相是什麼?"KEN冷笑,"是你舅舅將來會贈送給你大宗的遺產,還是他命令你只能嫁給身家過億的青年才俊?"

"真相是,我曾經欺騙了你,"千伶霍然抬起頭,定定地看着KEN,一字一字地、冰冷僵硬地說了出來,"我不是,費智信的外甥女。"

"你不是費智信的外甥女?"KEN糊塗得要命,傻頭傻腦地追問,"這是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為什麼你不是他的外甥女?費智信不是你的舅舅嗎?"

"費智信不是我的舅舅,"千伶清清楚楚地說道,"他是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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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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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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