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愛情

也算愛情

吃了晚飯,李解放只穿了件白短褲,肩上搭了條毛巾,去山下的青龍潭洗澡。李解放總恨自己長得太白,難得同金雞坳的社員群眾打成一片。他很羨慕工作隊女隊長吳丹心那張黝黑的臉,亮亮的就像早晨的茄子。

初到金雞坳那天,吳丹心帶着工作隊員往大隊部門口的坪里一站,社員們的目光不在隊長吳丹心身上,只是望着隊員李解放。那些年輕的姑娘,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眼睛卻都瞟著李解放。李解放的臉便在六月的陽光下白裏透紅,紅里冒汗。他被弄得手足無措,無地自容。吳丹心白了他一眼,才向社員同志們傳達上級精神。那天吳丹心關於批林批孔的長篇大論,李解放只聽了個斷斷續續。他心裏一直在打鼓。他發誓一定要把自己晒黑,比她吳丹心更黑,就像那些渾身如炭的革命老農。從第二天起,他便像這裏所有男社員一樣,光着膀子上山下田。

工作隊總共五人,分散住在幾個生產隊。隊長吳丹心同李解放住在三隊。吳丹心住在社員劉向群家,李解放住在劉世吉家。兩個劉家都是三隊根正苗紅的貧農,他們的房子緊挨着。那是兩棟搖搖欲墜的老木屋,柱子壁板都已發黑。李解放是工作隊的文書,同隊長住在一個隊是為了工作需要。副隊長向克富住一隊,一隊靠近大隊部。隊員舒軍和王永龍一個住六隊,一個住八隊。五個人都是從縣裏有關單位抽來的。

今天李解放同社員們一道蹲在山坡上翻了一天的紅薯藤。李解放是頭一次干這種農活,不會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干。他心裏有些緊張,卻不敢請教吳丹心。因為吳丹心批評過他像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孔老二。孔老二是要批倒批臭的,可見性質多麼嚴重。吳丹心成天板着臉孔,總是開批判會的那種表情。李解放不敢向任何人求教,可他相信眼睛是師傅,看看社員們怎麼做吧。

到了山坡上,照例是由三隊隊長劉大滿帶領大家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劉大滿謙恭地望望吳丹心,見女工作隊長點了點頭,他才清清嗓子,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社員們便跟着說:土肥水種,密保管工。」聲音不太洪亮,也不太齊整。吳丹心皺着眉頭環視一圈。劉大滿忙點頭向她賠笑。李解放卻想劉大滿今天引用的毛主席語錄有些不對題,但還是在心裏原諒了這位文化不高的老實農民。劉大滿接着說:「這個這個紅薯藤的毛根,好比資本主義,它們吃社會主義,危害社會主義。我們要保衛社會主義的勞動果實,就要扯掉這些毛根。下面,請吳隊長講話。」

吳丹心甩了甩長辮子,說:「劉大滿同志的認識水平很高。我們一定要深刻認識翻紅薯藤的重大政治意義。資本主義的毛根,比資本主義的雜草危害更大,它同社會主義的勞動果實爭養分,損公肥私,罪大惡極。開始吧,同志們。」

劉大滿又交待社員同志們警醒些,怕有蛇。劉大滿說得輕巧,社員們也不在意,李解放心裏卻麻了起來。社員們三三兩兩蹲下,扯起紅薯藤,翻過來,讓藤上的毛根朝着天。李解放這才明白,翻紅薯藤是為了保證養分集中供應紅薯,提高薯的產量。李解放私下又想,這毛根應叫鬚根,說毛根太土了。這個念頭剛一閃過,他又立即暗自檢討,不該嘲笑農民群眾。他便越來越覺得吳丹心平日對自己的批評是正確的,他的腦子裏總脫不了臭知識分子的酸氣。李解放一邊在心裏狠斗自己靈魂深處一閃念,一邊飛快地動作,生怕落在社員們後面。他甚至不怕蛇了,還巴不得碰上一條蛇。他想這會兒真有一條蛇從他身邊爬過,他會飛快地揚起手掌朝那蛇的七寸劈去。一會兒工夫,身後一大片的紅薯藤都朝了天。望着大片白色的鬚根在烈日下慢慢地蔫下去,李解放內心充滿了戰鬥的歡樂。資本主義氣息奄奄,社會主義蒸蒸日上。

李解放用口哨吹着革命歌曲,往山下的青龍潭飛跑。出了一天的汗,渾身毛孔都舒展着,格外暢快。他跑着跑着,內心就湧起了革命詩情,想起了毛主席的詞,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落日的餘暉映照着青龍潭,平靜的水面上泛著粉紅色霧靄。山風吹過,涼爽的水汽直往人皮肉里鑽。李解放擺出一副大無畏的英雄架勢,雙手舉過頂,一個猛子紮下去。可是,他立即覺得褲子裏鼓滿了水,往後一拖,屁股便光着了。他忙悶在水裏提起褲子,才慢慢浮出水面。他內心的詩情早蕩然無存了,慌忙地往四周張望,似乎水潭邊圍滿了男女社員,都在偷看他的光屁股。

潭岸上沒有人。偌大一個水潭,這會兒只有他李解放一個人。他索性脫下褲子,用毛巾渾身擦了起來。低頭往水裏一看,見自己腰部以上和大腿以下已經晒黑,中間一節仍白生生的就像瓠瓜。整個人就像黑白相間的標桿。他無緣無故想到了吳丹心。心想那女人再怎麼黑得革命,也只是臉黑手黑,身上仍是白的吧。今天中午休息時,他搬了張長凳,放在劉世吉家的屋檐下睡午覺,迷迷糊糊地看見對面劉向群家廂房門口的長凳上伸出一條腿來,半彎著。那條腿的褲子卷得高,可以望見褲管裏面的白色。李解放馬上想到那是一條女人的腿,接着就斷定那是吳丹心的腿。吳丹心就住在那間房裏。李解放沒有瞌睡了,眯着眼睛裝睡,一直覷著那條半彎著的腿。他想吳丹心裏面其實還是很白。那會兒太陽很毒,曬得老木屋喳喳作響。山村更顯寧靜,李解放便在寧靜中偷偷望着吳丹心的腿,琢磨着她身上其他部位的白。

響起了一陣吆喝聲,就有幾個穿短褲的男人出現在潭邊了。李解放忙悶進水裏穿褲子,可褲子拉了一半遇上了阻力。原來他的某個部位剛才中了那白色的資產階級的邪念,正高高地昂起。他便悶在水裏,咬緊牙關,直逼得自己雙耳發響。那資產階級小尾巴這才氣急敗壞地蔫將下去。李解放呼地鑽出水面,掀起高高的水花,牛一樣喘著粗氣。那幾個男人都已下了水,同他打招呼,說李同志鑽猛子好厲害,當得潛水員。李解放笑笑,說關鍵在於革命鬥志。有個人膽大,卻說,鑽猛子靠的是肚子裏憋的那口氣,和革命鬥志有卵關係。幾個社員都笑了起來,怪異地望着李解放。李解放只當沒聽見,又鑽進了水裏。他悶在水裏想,同他們爭個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革命鬥志同我卵關係!

李解放鑽出水面,往岸邊游去。他還得同吳丹心一道去大隊部開會,今晚工作隊全體人員要碰碰頭。他爬上岸,猛一低頭,嚇了一跳。原來濕漉漉的白短褲緊貼著身子,那地方一團漆黑。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沒法這麼走回去。

他只好又回到水裏。心裏急得不行,怕太遲了吳丹心又會找他麻煩的。他想這女人其實很漂亮的,眼睛大大的,臉盤兒黑里透著紅色,紅里透著黑,兩條辮子又黑又粗,那嘴皮上的皺皺兒水汪汪的,就像熟透的楊梅,叫人想吃。可他就是怕她。

那幾個男人都已上岸了,可他仍不敢上去。他沒有了鑽猛子的興趣,也沒有了游泳的興趣。他倒是想起了劉文采家的水牢,有種坐水牢感覺了。那惡霸地主真的很壞,想出了水牢這慘無人道的毒辦法。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下來,他才怯生生地爬上岸去。自己低頭一看,分明看不清那團漆黑了,可心裏仍是虛,便將右手放在身前,毛巾搭在手上,遮掩著下面。

遠遠的就見吳丹心背着手,在劉家場院裏焦急地踱來踱去。李解放飛快地跑進屋去,換了衣服,拿了手電筒。出來時,見吳丹心已經走在前面了。李解放打着手電筒,跟在吳丹心後面。三隊離大隊部有四華里遠,得翻過一座山。李解放心裏很慌,想說些什麼,可吳丹心一言不發,他也不知說什麼好。他怕吳丹心問他為什麼洗個澡洗了這麼久。如果他如實說出來就等於在女隊長面前耍流氓了,如果編造個理由就是欺騙領導。

走過白天出工的那片紅薯地,李解放終於找出一句話來,說:「吳隊長慢點,怕蛇啊。」吳丹心冷冷地說:「蛇有什麼可怕?資產階級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李解放不敢說話了,他不明白吳丹心說的資產階級思想指的是什麼。可他的確怕紅薯地里突然鑽出一條蛇來,便側着身子,小心地照着吳丹心前面的路。山地坑坑窪窪,他身子總是搖搖擺擺,手電筒光便老是在紅薯地和吳丹心的屁股上來回晃動。慢慢的李解放便只注意這女人的屁股了。山風很涼,蛙聲滿耳,流螢遍地。

到了大隊部,其他幾位隊員已等在會議室了。他們見吳丹心板着臉,怕是出了什麼事,或是上級又有什麼重要精神下來了。吳丹心坐下來,默然一會兒,突然說:「今天會議先解決一個問題。李解放同志身上小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對他,對組織,都是很不利的。我們先幫助幫助他。同志們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晚才來嗎?李解放今天洗澡洗了三個多小時!我們天天同農民群眾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身上晒黑了,弄髒了。這有什麼不好?黑得光榮,黑得革命!勞動人民,身上髒得香,資產階級,身上香得臭。可是他,硬是想把自己晒黑的皮膚洗白。他身上那股資產階級少爺氣,非常非常危險,我們再不幫助他,會毀掉一個同志。」

李解放早大汗淋漓了。他現在才明白吳丹心在路上說資產階級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是什麼意思了。別說是不是資產階級思想,單是洗三個小時澡比女人還女人,這就很讓人難堪了。他當然不敢說白短褲濕了,下面一團漆黑,見不得人,只好挨到天黑才回去。這是什麼話?耍流氓!多麼嚴肅的會議?怎敢說這麼下流的話?何況是要往思想深處挖根源,怎麼能夠說那些話?可總得有個說法。要麼耍流氓,要麼欺騙組織,他便只好欺騙組織了,說:「我洗澡的時候,突然肚子痛,痛得腰都直不了,在潭邊蹲了好久。我知道自己不對,革命意志不堅強;連個肚子痛也挨不了。我知道自己身上還有許多小資產階級思想,有許多小資產階級生活習氣。我誠懇地希望同志們指出來,給予批評,也願意接受組織上的任何處理。」

副隊長向克富接着發言:「李解放同志在我們工作隊里文化水平最高。問題就出在這裏,出在他身上的臭知識分子氣息。剛才他的自我檢討三言兩語,貌似誠懇,實際上很不認真,很不深刻。你要挖根源,查靈魂。肚子痛,算什麼理由?在那革命戰爭年代……」向克富約五十來歲,年紀最長,發言水平很高。他說起革命戰爭年代無數革命先烈的艱苦卓絕,很有感染力,就像他自己昨天才從戰場上下來。

舒軍和王永龍也都發了言,都把問題往嚴重處說。大家都明白一個道理,就是越把李解放的問題說得嚴重,說明他們自己的政治水平越高。越到最後,發言的難度越大,因為別人把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吳丹心年紀輕輕,人倒老成,她想起了一段毛主席語錄,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的,或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拿什麼去區別他呢?就是看他是否願意,並且實行和工農民眾相結合。李解放同志的問題,性質是嚴重的。肚子痛只是一個客觀原因,問題出在主觀。向克富同志說得好,在那血雨紛飛的革命戰爭年代,革命先烈時刻面對的是槍林彈雨,是嚴刑拷打,是流血犧牲。肚子痛,算什麼?所以,問題出在靈魂深處……」

那天晚上的會議開得很晚。但到底開到什麼時候,李解放不知道。因為整個工作隊只有吳丹心有塊上海手錶,是她的軍官丈夫給她買的。回來的路上,李解放盡量讓手電筒光照着吳丹心前面的山路。盡量不讓光束晃着她的屁股。他覺得自己靈魂深處的確很骯髒。兩人默默走了一段,吳丹心突然問:「李解放,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李解放忙說:「哪裏啊,沒有意見。」

「你可以談談自己對我的看法嘛。」吳丹心的語氣是少有的隨和。

李解放說:「你對同志們要求很嚴,這是對的。」

沉默一陣,吳丹心說:「人家都說我長得太黑,你說呢?」

李解放說:「人黑心紅啊。」

吳丹心說:「你是總也曬不黑啊。你再怎麼曬,脫掉一層皮,又是白的。你再曬得黑也比別人白。」

李解放說:「所以我總比別人落後。」

吳丹心語氣支吾起來,說:「其實,其實,人還是白些好看些,特別是女人。」

李解放沒想到吳丹心今天會這麼說話,不知怎麼回答了。他不敢接過她的話頭說下去,兩人又沉默了。過會兒,吳丹心突然問:「你找朋友了嗎?」

李解放不好意思了,說:「沒有哩!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晚婚年齡還差四歲。找朋友早了,影響革命工作。」

李解放等著吳丹心的表揚,可她卻問:「我對你關心不夠啊,請你原諒。你肚子還痛嗎?需不需要明天去醫院看一下?」

李解放忙說:「不要不要。你對我很關心。」

吳丹心又是半天一雷,說:「李解放,你……你其實人長得很漂亮。」

李解放臉嗡地熱了起來,說:「你長得漂亮。」

「我長得黑。」

「你黑得好看。」

「真的嗎?」吳丹心停了下來,回頭望着李解放。

「你真的黑得好看。」李解放見吳丹心望着他,那眼珠子在星光下閃閃發亮。

吳丹心低頭四處看看,說:「走累了,我倆歇歇吧。」

這正是他們白天翻紅薯藤的那個山坡,路邊有塊石頭,吳丹心先坐下了。李解放打着手電筒四處照照,找不到第二塊石頭,就站在那裏。吳丹心叫他也坐一下,他便坐在了地上。吳丹心說天回涼了,坐地上不好,過來坐在石頭上吧。李解放正遲疑着,吳丹心笑了,說:「李解放你封建,不敢和我坐在一起?」

李解放只好挨着她坐下了。兩人緊挨着,李解放感覺有些亂。他平生第一次同一個女人挨得這麼緊,而且都只穿着襯衣。李解放感覺這女人身上涼涼的,好舒服。吳丹心問:你肚子還痛嗎?

李解放說:「不痛,我肚子不痛。」

「痛就要搞葯吃。」吳丹心說。

「其實,我今天並不是肚子痛。」李解放腦子一熱,鬼使神差說了這話。他想完了,吳丹心不罵死他才怪。

沒想到吳丹心沒有罵他,只側過臉來,望着他,心平氣和地問:「不是肚子痛,那是為什麼?」

李解放說:「我沒有帶乾淨短褲去,結果天沒黑,回不來了。」

吳丹心沒聽懂,問:「怎麼回不來了?」

李解放低頭說:「白短褲濕了,貼著肉,那裏……那裏漆黑的。」

吳丹心哈哈笑了起來。李解放緊張極了,弄不懂這女人的笑是什麼意思。吳丹心笑了一陣,什麼也不說了。兩人都不說話。螢火蟲圍着他們飛舞,青蛙叫得令人心亂。李解放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像在乾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突然,吳丹心轉過身來,火辣辣地望着李解放,問:「敢嗎?」

「敢什麼?」李解放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嘴巴張得老大,驚恐萬狀。

吳丹心一把抱了過來,說:「搞我!」

「不敢不敢,你是軍婚。」李解放渾身直發抖。

吳丹心雙手鐵箍一樣抱着李解放,說:「這裏只有蛤蟆知道我倆的事。」

兩人在紅薯地里滾了起來。吳丹心喘著說:「解放,你是黃花伢兒,和我做這事虧不虧?」

李解放大汗直流,瓮聲瓮氣說:「不虧,不虧。吳隊長你身上很白。」

吳丹心說:「我倆單獨在一起,你不要喊我吳隊長。我小名叫丹丹,好久沒人叫了,你叫我丹丹吧。」

「丹丹你身上很白。」李解放說。

「沒有你白。」吳丹心的雙手很有勁,摟得李解放腰發酸。她是縣裏有名的鐵姑娘。

「丹丹你身上有兩個地方像楊梅。」李解放說。

「哪兩個地方?」

「嘴唇和奶頭。」

吳丹心呼吸更急了,嚷着說:「解放解放解放,你吃楊梅吧,你吃楊梅吧,我要你吃我的楊梅。」

李解放便上上下下地吃楊梅,忙碌得只嫌少長了幾張嘴巴。李解放再也聽不到蛤蟆的鼓噪,耳邊只有吳丹心怪怪的哼哼聲。

兩人摟着往山下走。吳丹心柔柔地彎在李解放的肩頭,一點沒有平日那高挽袖子橫叉腰的影子。吳丹心細聲細氣說:「解放,我倆有了這事,今後明裏對你要求就要更嚴些,免得別人懷疑。」

「要求嚴是對的。」李解放說。

吳丹心說:「你表現好些,我會培養你。」

李解放說:「我只要你給我楊梅吃就行了。」

吳丹心說:「楊梅有你吃的。這是鴉片煙,你吃上就戒不了的。」

「巴不得。」李解放說着便偏過頭去咬吳丹心嘴巴上的楊梅。

吳丹心說:「再讓你吃一口吧,快到了。」

李解放躺在床上,驚魂未定,呼吸仍是水牛樣的粗。他爬了起來,扒在窗口,望着對面吳丹心那邊的窗口,吳丹心可能還沒有睡,那窗口有煤油燈光在閃動。夜很靜,聽得那邊傳來叮叮咚咚的水聲。他想一定是吳丹心在洗着什麼,直等到吳丹心的窗口黑了,他才回到床上。

想起紅薯地里的事,李解放熱得不行,嗓子發乾。只覺得滿耳是吳丹心的嗷嗷聲。猛然想起白天裏劉大滿說紅薯地里有蛇,李解放心頭一緊,渾身發麻。剛才兩人在地里滾來滾去,怎麼就沒有想到可能有蛇呢?李解放越想越怕,簡直不敢回想紅薯地里的事。但又不由得他不去想,兩人剛才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這會兒都湧進了他的腦海。慢慢地整個人都回到了那醉人的情境,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正躺在床上,身子禁不住動了起來。那蛇卻無聲地從他身邊游過,擦着他的脖子,冷冷的,滑滑的。

李解放迷迷糊糊聽到了催工的哨子聲。馬上傳來劉大滿的吆喝:三隊全體社員,上黑岩坡翻薯藤。李解放感到腦殼很重,想再睡一會兒。他知道他要等一會兒社員們才得出門的,就閉着眼睛再懶一會兒。不想卻沉沉睡去了。突然聽到一陣女人嚴厲的叫喊聲:「李解放!李解放!」李解放一驚,飛快地爬了起來。原來是吳丹心在外面叫他。

吳丹心鐵青著臉,站在院子中央,望着李解放出了門:「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總要落在社員群眾後面?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工作隊員,你得帶頭!」

李解放低着頭,揉着眼睛,通紅著臉。社員們都望着他。劉大滿見李解放這個樣子,很難為情似的,說:「昨天晚上會開得很晚吧?年輕人,瞌睡多。」李解放聽說昨天晚上,心裏就狂跳起來,臉紅了,嘿嘿笑着。

走過昨晚那個地方,見一大片紅薯地被拱得稀爛,李解放不敢看,臉上發燒。劉大滿過去低頭一會兒,說:「野豬拱的,野豬拱的。薯都還沒有長好,就有野豬了。」

李解放想知道吳丹心是個什麼表情,又不敢望她。卻聽見吳丹心沒事似的問:「老劉,這山上有野豬?」

劉大滿說:「有,有。野豬最討厭,地里出什麼拱什麼。得安排人值夜了。」

吳丹心說:「有野豬就得防。要千方百計保衛勞動果實。」

見吳丹心如此從容,李解放也就不怕了。蹲在地上翻薯藤,腦子裏總是昨晚的事兒,身上就躁得慌。那地方不安分了,短褲子頂了起來。幸好是蹲著的,不然那地方就會揚起革命風帆了。李解放只得飛快地動作,暗暗咬自己的舌頭,想壓住內心那股火。可怎麼也不奏效,那資產階級的小尾巴實在頑固。他便去想像地里的蛇,自己嚇唬自己。這才讓自己有了真正的恐懼,下面慢慢蔫了。

早工沒多長時間,一會兒就散工了,大家趕回去吃早飯。李解放正好走在吳丹心的身後,忍不住望着她的屁股。她的屁股涼涼的,很光滑。李解放又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動了。他只好放慢腳步,一個人落到最後面去。

回到住戶家,李解放不先去吃飯,拉開自己的帆布包,找了條緊身的短褲,貼身穿在裏面。他怕一天到晚老為自己的不安分擔心。

晚上,吳丹心和李解放參加三隊的社員會,學習上級關於批林批孔的文件精神。李解放坐在煤油燈下讀文件,用縣城裏特有的普通話讀著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感覺特別莊嚴。這往往是李解放最得意的時候,因為在座所有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可以把中央文件讀得如此流暢。他每次讀文件的時候,總感覺下面的年輕女社員都在望着他,私下議論李同志長得好白,又好文化。

讀完文件,全體社員發言。社員們並不能完全聽懂文件,可發起言來個個義憤填膺。他們用農民們平時罵架時用得溜熟的最歹毒最有力的語言清算林彪和孔老二的累累罪行。吳丹心最後發言,她引用的多是報紙上的社論語言,讓社員群眾感到縣委工作隊的幹部水平就是高。李解放也很佩服她這種本領,他就是學不會。他總犯著讀書人的毛病,覺得光照着報紙上說幾句話太空,太沒有新意,總想用自己的語言,發揮一下。結果往往適得其反,吳丹心老批評他沒有同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可今天吳丹心眼看着發言完了,卻把話鋒一轉,說:「批林批孔不只是學文件,講空話,還得聯繫實際。三隊就沒有問題?包括我們工作隊本身,也應找找問題。譬如我們的隊員李解放同志,他身上就存在嚴重資產階級思想。昨天晚上,他洗澡洗了三個小時,害得我們工作隊開會推遲了兩個小時。時間是寶貴的,魯迅先生說得好,耽誤別人的時間無異於謀財害命。他為什麼一個澡洗了三個小時?無非就是參加勞動,晒黑了嘛,弄髒了嘛。農民群眾天天曬太陽,天天同泥巴大糞打交道,誰說農民群眾不美?誰說農民群眾不幹凈?所以,他問題出在思想,出在靈魂深處。我們每一個人,包括幹部、群眾,一天也不能放鬆思想改造。我今天只是提出警告,請李解放同志引起高度注意。好,散會。請李解放同志留一下,我要找你個別談談。」

平日散會的時候,社員們會開玩笑,打罵幾聲。今天只聽得板凳碰撞的聲音,社員們感覺出氣氛有些異常。人都走了,李解放說:「你不該當着社員同志們說這事,影響我的威信,叫我今後怎麼開展工作?」

吳丹心說:「我事先同你打了招呼的,說今後會對你要求更嚴格些。」

「可你也不能當着這麼多人出我的丑。」李解放說。

吳丹心嚴肅起來:「這叫出什麼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原因你清楚,我同你說了的。」李解放仍是有氣。

吳丹心說:「那叫什麼原因?我說得出口?那叫耍流氓。」

「那我就不同你耍流氓了。」李解放說。

吳丹心說:「我倆別在這裏說了,出去走走。」

「我怕社員把我當野豬打了。」

「劉大滿說了,要過一段才安排人值夜。」吳丹心眼睛裏像要冒火。

李解放早躁得難受了,卻有意說:「我怕蛇,紅薯地里有蛇。」

「包穀地里沒蛇,我們去包穀地里。」吳丹心的臉色紅潤起來了。

李解放仍是坐着不動,吳丹心低頭輕聲說道:「沒良心的。」說着就吹了燈,往外走。

李解放跟了出來,說:「那就去吧。」

離村子不遠,山腳下面,就是包穀地。不敢照手電筒,兩人摸著黑路。鑽進包穀地,吳丹心輕聲說:「別弄壞了包穀樹,這是農民群眾的勞動果實。」李解放牽着吳丹心,進入包穀地深處,在一個稍寬的田埂上停了下來。吳丹心從黃挎包里掏出一張塑料紙,鋪在田埂上。李解放早等不及了,伸手就要脫吳丹心的衣褲。吳丹心說你脫你的吧,我自己來脫。

吳丹心躺在田埂上,手伸向李解放。田埂畢竟太窄。李解放不知怎麼動作。吳丹心說你快點,你騎着田埂就是了。包穀地里總是沙沙作響,李解放老是停下來,四處張望。吳丹心便抱住李解放的頭,不讓他分心,說是風,是風,不要怕。

李解放躺了下來,吳丹心赤裸著身子,趴在他身上,揉着他的頭髮,說:「解放,你的頭髮好漂亮啊,又黑,又多,不粗不細。」

李解放揉着她的乳房,說:「我最喜歡你的奶子,又大又軟,摸著好舒服。」

「我的臉蛋你就不喜歡了?」吳丹心空出一隻手來,摸著自己的臉。

李解放忙舔了舔她的臉,說:「喜歡喜歡,怎麼不喜歡?這麼漂亮的臉相。」

「喜歡就好,你敢說不喜歡。」吳丹心美美地閉上眼睛,整個人兒趴在他身上。

李解放說:「丹丹你皮肉好涼快,舒服極了。」

吳丹心說:「你不知道,我的皮肉是冬暖夏涼。等到冬天,你鑽到我被窩裏去,保證你暖暖的像在烤爐子。」

李解放突然覺得人們的臉孔陌生起來。社員們總有些避着他,似乎他真的犯了什麼錯誤。他想這都是因為吳丹心在社員大會上說他洗了三個小時澡的緣故。他不想社員群眾真的以為他是個小資產階級,便越發要表現積極些。出工的時候,他比以往更賣力,只是大家都不願意同他呆在一塊兒。金雞坳多是旱土,種著紅薯和包穀。這些天社員們天天都在翻紅薯藤。有次他偶然回頭,發現有個姑娘正望着他。見他回過頭去,那姑娘笑了笑,白白的牙齒很好看。是劉臘梅,三隊最俊俏的姑娘。後來幾天,他發現臘梅有意無意間總同他蹲在一塊,只是兩人不怎麼說話,目光碰在一起就笑笑。

晚飯後,他見水缸里的水沒多少了,就挑起了水桶去挑水。井離村子有一段路,在山下的一個懸崖下面。現在他處處注意表現自己,總爭着替住戶家挑水。見天色不早,劉家老婆搶著水桶說:「李同志,別去了,你們城裏人做了一天事,累得不行了,休息吧。明天老劉去挑就是了。」劉世吉也說:「是啊,別去了。」可李解放硬是要去,他們也只好由他去了。

快到井邊,見遠遠的有個姑娘挑着水如風擺柳地過來了,那樣子很好看。她見了李解放,就放下擔子,笑道:「李同志,挑水呀?」李解放看清了,是劉臘梅。

李解放打好水,見臘梅還在那裏,笑笑地望着他。他知道她是等他,便快走幾步,趕了過去。

臘梅挑起水說:「這麼晚了還來挑水?」

李解放說:「歇著也是歇著。」

臘梅說:「李同志,你們那吳女人好厲害啊。」

李解放忙說:「別這麼說,她對人要求嚴,這是對的。」

臘梅說:「對個屁!她自己長得像個烏茄子,就看不得別人白。」

李解放說:「臘梅你別這麼說。」

臘梅說:「我怕她個鬼!我是貧農女兒,清水石板底子!」

臘梅家也從劉世吉家場院裏過,兩人便一前一後地走着。吳丹心正在場院邊的小凳上,扇著蒲扇,沒有望他們。李解放倒了水,也搬了凳子出來歇涼。吳丹心站了起來,說:「李解放,你到我屋裏來,我要找你談談。」李解放見這女人今天這麼早就找他談話,有些害怕。吳丹心卻沒說二話,徑直回屋裏去了。她的房裏立即就亮了煤油燈,門大開着。李解放進去了,吳丹心遞張小凳叫他坐在門口,她自己坐在床上。這樣開着門說話,正大光明。吳丹心問:「兩人約好了的?」聲音不輕不重,屋外的人聽不清,卻讓李解放感覺到了威嚴。

李解放摸不著頭腦,問:「同誰約好了?」

「劉臘梅呀?」吳丹心逼視着他。

李解放嚇了一跳,趕緊說:「哪裏哪裏,你別誤會啊。我倆是在井邊碰上的。」

「碰上的?碰得這麼巧?群眾早有反映,這女的年紀輕輕,作風不好,你看看她那副長相。」吳丹心的臉板得很難看。

「丹丹你別這樣,我同她話都沒說上幾句。」李解放簡直有些急了。

吳丹心說:「現在不是叫丹丹的時候。跟你說,我注意你們幾天了,那女的天天跟在你屁股後邊,兩人眉來眼去。你去吧,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李解放想今天工作隊沒會,大隊沒會,三隊沒會,多難得的日子,他同吳丹心應好好在一起說說話。可是,吳丹心卻平白無故地為臘梅生氣。他同劉世吉一家人坐在一起歇涼,拉着家常,心裏卻是七上八下。這些日子,他人前被吳丹心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人後卻被那女人調撥得像只灌了酒的猴子,興奮得只想蹦跳。況且同女人的事是捅不得的紙燈籠,他便不知道自己白天是人,還是晚上是人了。

劉家的人還沒有睡覺的意思,他便招呼一聲,去了自己房裏。躺在床上哪裏睡得着?本來今天恨透了吳丹心,可身子卻不由得躁動起來。喉頭像要着火,不去找找吳丹心,非把自己燒成灰不可。他還從來沒有在吳丹心的房間里同她做過那事,心裏有些害怕。直挨到夜已很深了,他實在撐不住了,就輕手輕腳起了床。摸到吳丹心窗前,心跳了好一會兒,才麻著膽子敲了門。聽得裏面床板響了一下,卻沒有聲音了。這會兒,聽得吳丹心貼在門后輕輕問道是誰。李解放壓着嗓子叫道丹丹。門便開了,李解放輕巧地閃了進去。

吳丹心嘴巴湊到李解放耳邊,聲音有些發顫,說:「你好大膽子!」

李解放聲音也發抖,說:「實在,實在,受不了啦!」

「我說過,這是鴉片煙,你上癮了就戒不掉的!」吳丹心嘴裏噴出的熱浪衝擊著李解放的耳根,讓他興奮得想死了去。

沒有燈光,吳丹心拖着李解放往床上去。李解放伸手一摸,碰到光溜溜的吳丹心。原來她手腳特利索,邊上床邊把衣服脫光了。

吳丹心微微呻吟著,伏在李解放耳邊說:「我想大聲叫。」

李解放說:「我也喜歡聽你大聲叫。」

吳丹心喘著說:「不敢叫。」

「那就忍着。」李解放說。

吳丹心悶悶地喊了聲,十分痛苦似的,說:「你快堵住我的嘴巴,我忍不住想叫了。」

李解放便銜住女人的舌頭。那女人卻猛然掙脫了,昂起頭咬住他的肩頭,咬得他生生作痛。

兩人半天才平息下來。吳丹心說:「今後反正不准你同那女的在一起。看她長得狐眉狐眼的。」

「我不會和她怎麼樣的。我不可能找一個農民做老婆呀?」李解放說。

吳丹心說:「你對農民怎麼這麼沒有感情?」

李解放莫名其妙,說:「我弄不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同她有感情,還是不同她有感情?」

吳丹心說:「兩碼事,同她是一碼事,同農民是一碼事。」

第二天清早,李解放醒來,嚇了一跳,一時不知他是睡在自己床上,還是睡在吳丹心床上。木著腦蛋默了會兒神,才確信是睡在自己床上。肩頭有些作痛,歪著嘴巴看了看,見兩排清晰的牙齒印。他忙跪在地上,將肩膀放在床沿上使勁地擦,擦得紅紅的一大片。

這天,李解放剛端碗吃晚飯,吳丹心進來叫他,後面跟着工作隊副隊長向克富。兩個人的樣子都很神秘。李解放知道可能有什麼重要事情了,忙放了碗。劉世吉說李同志飯也不吃了?他見來的兩位工作隊領導很嚴肅的樣子,也不敢多問。吳丹心說飯還是要吃,你快點吃吧,我和向副隊長在外面等你。李解放哪裏還有胃口?急急忙忙扒了一碗飯,就出來了,問:「什麼事?」

吳丹心說:「走吧,到大隊部去,邊走邊說。」

向克富說:「出事了出事了。」

吳丹心說:「舒軍出事了。你聽老向說吧。」

向克富望望吳丹心,這個這個地遲疑一下,說了起來。原來,舒軍這人喜歡開玩笑,今天中午收工回來,他逗住戶家的小孩,問那小孩長了幾個雞雞,讓叔叔看看。小孩就脫了褲子,翻出小雞雞給他看。舒軍搖搖頭說你不行不行,只有一個雞雞。你看叔叔,有三個雞雞。舒軍便解開西式短褲的扣子,說你看你看,這裏有一個。然後又從左邊褲管里把那傢伙撈了出來,說你看你看,這裏有一個。又從右邊褲管里撈出來,說你看你看,這裏還有一個。沒想到吃中飯的時候,那小孩突然說,媽媽媽媽,這個叔叔有三個雞雞。舒軍哪想到小孩會把這事同大人說,又在這麼個場合,弄得面紅耳赤。他本想這只是弄得不好意思,不會再有事的。哪知那家男人氣量小,事後就追問老婆,懷疑舒軍睡了他老婆。兩口子就打了架。打過之後,那男的就跑去把舒軍也打了一頓,一口咬定他睡了他老婆。

吳丹心狠狠罵道:「流氓!馬上開個生活會,幫助舒軍。要是他真的同住戶家女人有那事,我們也保不了他。」

向克富說:「住戶家他是住不下去了。我做了六隊隊長工作,讓他住在隊長家裏。誰還敢讓他住到家裏去?」

吳丹心說:「老向你這麼處理是正確的,我同意。」

大隊部外面圍了許多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議論。吳丹心他們三人一出現,人群便靜了下來。他們三人也不同誰打招呼,通通黑著臉,進了會議室。舒軍和王永龍兩人坐在煤油燈邊,看上去像兩個悲痛的守靈人。舒軍臉上青是青紫是紫,不敢抬頭看人。吳丹心坐下來,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情,嚴肅地說:「早上的錯誤下午改,改了就是好同志。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無數的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面前英勇地犧牲了,使我們每一個活着的人一想起他們就心裏難過。難道我們還有什麼個人利益不能拋棄,還有什麼缺點和錯誤不能改正的嗎?舒軍,事情經過就不要講了。你只談兩個問題。一是談一下自己同他們家女人到底有沒有那事。要老老實實,不能欺騙組織。這對你沒好處。二是檢討自己的行為。態度要端正,認識要深刻,不要馬虎過關。你談完之後,同志們再幫助。毛主席他老人家還教導我們說,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同志們談的時候不能輕描淡寫,要本着為同志負責的態度。我們不提倡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但也要觸及靈魂。舒軍,你自己先談吧。」

舒軍不曾開腔,嗚嗚地哭了起來。吳丹心厲聲喊道:「哭什麼?別假惺惺了!你要老老實實交待問題!」

舒軍收住眼淚,抽泣著說:「我逗了他家小孩,這是事實。但我同他家女人的確沒有那事。那男的是蠻不講理,也不知分析一下。我們白天都在一起出工,晚上他自己同他老婆睡在一起,我怎麼可能同她有這事?」

向克富插言道:「你的意思,如果有條件的話,你也許會同她有那事?可見你思想改造方面就有問題。」

「不光是有問題,問題很嚴重!」王永龍火上加油。

吳丹心追問道:「你思想動機是什麼?你要老老實實交待清楚!」

大家都望着李解放,他只好說:「先讓他自己檢討完吧。」

於是舒軍又接着檢討。可他們一旦發現他的檢討有什麼辮子可抓,大家又群起而攻之,舒軍的檢討又被同志們憤怒地打斷。這麼一來,會議脫離了吳丹心起初定好的程序,就像放野火,叫她自己也沒法把握了。會議便無止境地耗著。眼看着時間太晚了,吳丹心搶過話頭做總結,責令舒軍寫個深刻的檢討,在六隊社員大會上公開承認錯誤。舒軍便痛哭流涕,感激不盡。因為工作隊最後還是排除了他同住戶女人有那關係,可一旦大家一致認定他有那事,也就有那事了,他這輩子也就完了。說完舒軍的事,吳丹心語重心長地向全體隊員敲警鐘,說事情雖然只出在個別同志身上,但我們全體同志都要引以為戒,慎之又慎。最後,她將目光落在解放身上。李解放緊張起來,不知這位最近同他風情不斷的女人又要怎麼教訓他了。只見吳丹心的目光朝他冷冷地一瞥,說:「特別是李解放同志,我要提醒你注意。你那個小分頭兒成天油光水亮,像個特務、漢奸!你知道三隊的姑娘們怎麼議論你嗎?她們說,李同志長得白,長得好,怎麼曬太陽也像城裏人,找男人就要找這樣的。你要注意!不要腐蝕了淳樸的農民群眾。」

已經很晚了,可吳丹心和李解放還得趕回去,不能誤了明天出工。李解放氣呼呼地走在吳丹心前面,一句話都不講。走到沒人家的地方,吳丹心上來拍拍他的肩,問:「你生我的氣了?」

「我明天就去理個光頭!」李解放話很沖。

吳丹心吊著他的手臂說:「誰叫你理光頭?我說過我喜歡你的頭髮嘛!」

「你剛才不是說我的小分頭像特務、像漢奸嗎?」李解放手臂一甩,想掙脫吳丹心。

吳丹心說:「解放,你只比我小兩三歲,怎麼就這麼不成熟呢?政治鬥爭是複雜的,你要知道。你叫我在那種場合都說真話,哪有那麼多真話說?」

「怎麼可以不講真話?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李解放今天不準備認輸了。

吳丹心說:「要講究策略。我這只是個策略問題。」

「你還說三隊的姑娘如何如何說我。你怎麼知道的?未必她們敢當你的面說這些話?」李解放站住了,望着吳丹心質問道。

吳丹心笑了起來,說:「女人的心思不都一樣?我想都想得到。」

李解放大聲叫道:「你這樣是存心把我搞臭!」

見李解放這樣,吳丹心竟然哭了起來,說:「把你搞臭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保護你,也保護我,保護我們倆。今天出了這種事,你不知道我有多難過,多害怕!我是有責任的。你不來安慰我,還對我發氣!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你過了這麼長時間夫妻生活了。老實同你說李解放,同你這些日子做過的事,比我同自己丈夫結婚幾年做的都還要多!」

聽她說起自己丈夫,李解放竟然有些吃醋。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既然她說到了那位軍官同志,李解放就問:「他對你好嗎?」

吳丹心低着頭,說:「好不好都沒有意義。他在黑龍江冷得要死,我在這裏熱得要死,好又怎樣?不好又怎樣?」

李解放只好軟了下來,摟了吳丹心,說:「好了,好了,我不生你的氣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為了我好。丹丹,你今晚去我那裏,我那床沒你的響。」

謠言的傳播比中央文件快,而且生動得多。第二天,李解放一覺醒來,三隊的男男女女都知道了舒軍的事。謠言在傳播中滾雪球似的膨脹著,增添了許多栩栩如生的細節。基本的情節是舒軍他媽的把住戶家老婆搞了。有的人甚至相信舒軍真的是個長著三個雞雞的怪物,搞女人的癮特別大,功夫了得。

吳丹心不希望這事張揚出去,可人們傳播這種事情的興趣比什麼都大。沒過多久,舒軍的生活作風問題就傳到縣裏去了。吳丹心十分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縣裏來了三個專案組,將舒軍隔離審查了兩天兩夜,最後把他帶走了。

吳丹心也被專案組找去嚴肅地談了話,因為她負有領導責任。吳丹心倒是沒有受到什麼處理,只是李解放的日子越發不好過了。吳丹心的臉比以往板得更厲害了,甚至晚上沒有再找李解放去談話。會議開得越來越勤了,幾乎天天晚上有會。不是生產隊開會,就是大隊開會,還有支部會,工作隊會。李解放便每天晚上陪着吳丹心開會,每次開會他都會成為吳丹心點名的靶子。兩人三天兩頭在三隊和大隊部的山路上趕,總是晚上。兩人沒多少話,李解放依然走在後面打手電筒,光束在山路和丹心屁股上晃來晃去。

李解放在三隊幾乎抬不起頭了,社員都覺得這位年輕的縣委幹部一肚子花花腸子,只怕也同舒軍一樣。他根本不配下來搞工作隊,只配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有位回鄉高中生甚至認為李解放連勞動改造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勞動是無上光榮的,怎麼能夠讓李解放這種人也同勞動人民一樣享受勞動的光榮呢?應該讓李解放這種不正經的人下地獄。有位沒文化的社員比這位高中生覺悟更高,發現了高中生話中也有問題。他說這位高中生書讀到牛屁股上去了,哪來的地獄?迷信!

李解放真的有些痛恨吳丹心了,就連兩人在一起做過的事想來都非常可怕。一想起那片紅薯地,就覺得背膛麻麻的,像有條蛇滑過。有時又恨恨地想,你他媽的怎麼晚上不找我談話了?再找老子談話,老子搞死你!

已是陰曆九月了,太陽不再那麼烈,夜深了還有些寒意。李解放見社員們開始穿上襯衣,他也就穿上了襯衣和長褲。去井裏挑水,對着井口照照,見自己襯衣扎進褲腰裏,畢竟精神多了。生產隊開始挖薯,今年的薯長得很好,劉大滿說是吳隊長和工作隊的同志領導得好。吳丹心批評了劉大滿認識水平不高,說這是搭幫了毛主席、黨中央,搭幫了批林批孔,搭幫了抓革命、促生產。

社員們成天上山挖薯,生產隊倉庫的曬場里堆成了好幾座山。越是收穫大忙季節,越是不能放鬆了批林批孔。每到晚上,三隊社員們便搬了自家屋裏的凳子,往倉庫曬場的薯堆旁坐着,聆聽吳丹心那尖利而激昂的聲音。社員們坐在自己的勞動果實旁開會,心情就是不同,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偉大詩詞說的,心潮逐浪高。收穫了紅薯,社員們家家戶戶餐餐吃紅薯。吃紅薯屁多,會場里屁聲便此起彼伏。但在如此嚴肅的場合,誰也不敢笑。社員們對屁倒是有研究的,說是那種尖利悠長而且拐著彎兒的屁,特別地臭,多半是黃花閨女放的。因她們怕羞,一個屁通常要憋上好久,實在忍不住了,才萬不得已慢慢放出。所以尖利的響聲就拖得長,而且拐彎兒。每逢這種屁聲出籠,所有黃花閨女都會紅著臉,裝模作樣地捂住鼻子,四處看看,表示這不關她的事。

這天上午,李解放挑薯回倉庫的路上,碰見臘梅送完了一擔薯,正往山上趕。李解放只朝她點頭招呼一聲,就同她擦肩而過。臘梅卻叫住他,紅著臉說:「李同志,你氣都喘不上來了,歇歇嘛。」

李解放確實也挑不動了,就放下了擔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臘梅說:「你是搖筆杆子的命,哪是挑擔子的?李同志,你挑我的空籮筐回山上去吧,薯我替你送回去。」

李解放更加不好意思了,忙搖手:「謝謝你了,我挑得動。」

臘梅卻過來搶了他的擔子,說:「你上山去吧。」

李解放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卻見臘梅回過頭,紅著臉,說:「我……我給你做了雙鞋。」

不等李解放說什麼,臘梅挑着擔子顫顫悠悠地走了。見又有人挑着薯來了,李解放忙回頭往山上走。他只覺得耳熱心跳。回到山上,見吳丹心奇怪地笑笑,說:「李解放這麼快就回來了,你會飛?」李解放嘿嘿兩聲,低頭挖薯去了。一會兒臘梅回來了,扛了釘耙走到李解放身邊。臘梅只是默默地做事,不說話。李解放心裏慌,總覺得吳丹心正望着他和臘梅。過了好一會兒,差不多又挖了一擔薯了,臘梅突然輕輕說:「晚上我給你送來?」她的頭仍然低着。

李解放也沒有抬頭望,輕聲道:「不要,影響不好。」

臘梅說:「天涼了,你不要穿鞋子?」

李解放說:「我有鞋。」

「你有是你的。」臘梅說着已裝滿了一擔薯,挑着下山去了。

李解放本也挖好一擔薯了,卻有意磨蹭,免得吳丹心說他專門跟在臘梅屁股後背跑。

不料吳丹心卻發話了:「李解放,你別懶懶洋洋了,還不送下山去?等誰替你挑?」

李解放嚇得要死,不明白吳丹心說的等誰替你挑是什麼意思。他忙把滿地的薯裝進籮筐,挑着下山。李解放覺得這會兒力氣格外足,挑着擔子健步如飛,一會兒就趕上臘梅了。

「臘梅,我不要。」李解放說。

「是專門給你做的,你不要也是你的。」臘梅沒有回頭。

李解放說:「那我先謝謝你。」

臘梅說:「出在我手上,有什麼謝的?你膽子太小了,就那麼怕吳女人?」

「怕她做什麼?她又不是我娘!」李解放說。

臘梅回頭一笑,說:「你是嘴巴硬。那我晚上給你送來?」

李解放說:「先等等吧,看哪天有機會。」

臘梅說:「我說你是怕她。」

李解放說:「不是的,今天我們要去大隊部,工作隊開會。」

吃了晚飯,吳丹心叫上李解放,一道去大隊部。兩人一聲不響走了好一段路,吳丹心才說話:「我的話你不聽,你遲早要吃虧。」

「你是說什麼?」李解放問。

吳丹心冷冷一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三隊社員都在背後議論你同劉臘梅不幹凈!」

李解放說:「你可以調查。」

吳丹心說:「我不會調查,要調查也是縣裏派專案組調查。」

聽了這話,李解放嚇得嘴巴張得天大。

開完會,回來的路上,兩人說的又是這事。只是去的時候吳丹心好像代表組織談話,回來時就代表她個人了:「李解放你好沒良心。」她的語氣幾乎有些哀怨。

李解放說:「我怎麼沒有良心?你又沒有找我。」

「你就不知道找我?」吳丹心在李解放的背上狠狠擂了一拳。

李解放哎喲一聲,說:「你每天都像對待階級敵人一樣對我,我敢找你?」

「我又不是今天才這樣對你,你分明知道我。」吳丹心覺得好委屈似的。

李解放說:「我原先以為你是演戲給別人看的,這一段我覺得你真的是想把我往死里整。你沒有發現?現在三隊沒有一個人理我,我在這裏哪裏還像個工作隊員?簡直就是地富反壞右。」

「我看你同地富反壞右也差不多!天天同那女人搞在一起!」吳丹心又說起臘梅了。

李解放有些惱火了,說:「搞什麼搞?其實臘梅只是不像他們那樣狗眼看人低,沒有同我黑臉。」

吳丹心抓他的肩膀,問:「那你說,你是想她還是想我?」

「當然想你呀。」李解放狠狠地捏捏她的乳房。

吳丹心踢了他一腳,說:「想我我現在就要!」

「你敢?山上有社員打野豬!一槍來彈掉兩個!」李解放狡黠地笑笑。

吳丹心很難受的樣子,彎著腰撐撐肚子,說:「那就快點回去,去我那裏。」

李解放說:「你那床板太響了。」

吳丹心說:「響就響!我這些天晚上都沒有睡着,夜夜起來打老鼠。」

李解放道:「好吧,就去你那裏打老鼠吧。」

今天是重陽節,臘梅偷偷告訴李解放,說她晚上給他送鞋來,還有重陽糍粑。李解放嚇得臉鐵青,連說人多眼雜,不太好不太好。臘梅就叫他晚上去井邊,她帶他去個清凈地方。他怕晚上吳丹心找他,就說晚一點,越晚越好。臘梅說,那就乾脆下半夜,雞叫二遍的時候。

李解放早早地睡下了,留心着雞叫。可他沒有聽雞叫估時間的經驗,弄不準什麼時候是雞叫頭遍,什麼時候是雞叫二遍。心想如果自己遲了,讓臘梅三更半夜在外面傻等著,多造孽!可他又怕去早了,吳丹心來敲門他又不在房間。扒在窗戶上看看外面,再聽聽,不見一絲動靜。天氣慢慢涼了,山裏人睡得早。他便輕輕起床,想去吳丹心那裏了卻一下。一敲門,吳丹心在裏面輕輕說:你回去睡吧,我今天身上來了。

李解放這下放心了,並沒有回房,也不管早晚,徑直往井邊走去,他想寧可自己等臘梅,也不能讓一個女人摸著黑等他。

不想他還沒到井邊,就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李同志!」

原來臘梅早等在這裏了。

你這麼早就來了?李解放說。

臘梅說:「我想了想,知道你們城裏不習慣聽雞叫,估不著時間,萬一來早了,難得等。」

李解放心想這女人心真細,很有些感動。兩人不再說話,臘梅無聲地伸過手來,牽着他走。天很黑,他不太熟悉這裏的路。臘梅手心有些發汗,李解放覺得自己的背膛也在發熱。臘梅領着他走了好一段山路,再爬過一個坡,在一堵峭壁下停了下來。臘梅叫他站着別動,她獨自躬身下去,在黑暗中摸索一陣。突然,李解放眼前一亮,見臘梅點燃了一個火把。火把照見峭壁上有個洞口。

兩人進了洞,往裏走一段,山洞拐了彎。這裏比進口處開闊多了,地也平整。李解放心裏猛然跳了起來,因為他發現地上鋪着茅草,旁邊堆了一大堆乾柴。他猜這一定是臘梅早早準備下的。

臘梅點燃了篝火,自己低頭坐在了茅草上。李解放也就坐下了,心慌得不行。

「李同志,我知道你嫌棄我。」臘梅說。

「沒有,臘梅。你別叫我李同志,你就叫我解放吧。」

臘梅便又說:「我知道你嫌棄我,解放。」

「真的沒有,臘梅。」李解放只望着熊熊的篝火,不敢瞟臘梅一眼。「你吃糍粑吧。」臘梅打開小布包袱,裏面有幾個重陽糍粑,一雙新布鞋。李解放喉頭早咕嚨咕嚨響了。糍粑包着豆沙餡,香噴噴的。李解放一連吃了四個。「太好吃了。這些日子餐餐吃薯,肚板油都刮乾淨了。一天到晚老是放屁。」他說着就放了個屁。

臘梅拿手背掩著嘴,笑得身子發顫。李解放這才望了她。女人的臉在火光中紅紅的,很好看。她見李解放望着她,便把頭低了,說:「你試試鞋吧。」

李解放穿上鞋,走了幾步,正好合腳。「你手藝真好,臘梅。」

臘梅說:「鄉里女人,沒別的本事,就只是做做鞋,織織布。鄉里人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床上蓋的,都出在女人手上。」

李解放說:「城裏就沒有你這麼能幹的女人。」

臘梅說:「你說的不是真話,我知道你嫌棄我。」

李解放說:「臘梅我說真的,你人很好,又聰明,又漂亮。」

「沒有你好。」臘梅有些發抖,雙手絞在一起搓著。

「我不好。」李解放說。

「你人善。」臘梅說。

李解放說:「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不好。」

臘梅說:「男人善不打老婆。」

李解放說:「我不會打老婆。」

臘梅說:「我沒福氣做你的老婆。」

李解放不知說什麼了,望着臘梅白白的耳後根,說:「臘梅你好白,你好……」

臘梅說:「沒有你白。」

李解放說:「男人白不好,我很想晒黑。」

臘梅說:「怪!鄉里人都巴不得自己白。」

李解放說:「城裏當幹部的都喜歡黑。」

臘梅笑笑說:「鄉里人喜歡白是真的,城裏人喜歡黑是假的。你們城裏人好假。那個吳女人,就很假。」

李解放問:「你說我假不假?」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看不起我。」臘梅說着就抬起了頭,望着李解放。她的眸子亮亮的,映着閃閃火光,像在燃燒。李解放腦子裏嗡的一響,眼前一陣模糊,不知怎麼就抓住了臘梅的手。臘梅手心沁著微汗令他興奮。他輕輕一拉,臘梅就倒了過來,閉着眼,縮著肩,在他的懷裏顫抖。臘梅像一團泥,軟軟地癱在茅草堆里。

「臘梅,以後我們白天出工要疏遠些,你也不要老望着我,免得別人說什麼。」李解放摟着臘梅揉着捏著。

臘梅說:「我就喜歡跟在你屁股後面,望着你我就舒服。」

李解放說:「我倆可以晚上在一起,白天就忍忍。」

臘梅說:「我怕忍不住。」

後來幾天,出工的時候,臘梅總是避著李解放,也不同他搭話。可李解放總覺得臘梅的目光正越過男女社員的腦蛋,遠遠地望着他。兩人晚上總找不着機會去那山洞,幾乎夜夜都要開會。

有天夜裏,李解放隱約聽見了敲門聲。他怕是臘梅來了,有些膽怯。開門一看,卻是吳丹心。女人一進門就抱住李解放,顯得火急火燎的,說:「六七天沒碰你了!」

李解放說:「你輕點兒,他們家的人才上床,沒睡着。」

媽媽娘,我想叫,我忍不住想大聲叫。吳丹心的嘴巴在李解放身上亂舔亂咬。

李解放忙咬住她的舌頭,止住她,才說:「我帶你去個地方,你叫得天塌下來都沒事。」

李解放將門輕輕掩了,牽着吳丹心往村后的山洞裏跑。直到洞口,李解放才敢按亮手電筒。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吳丹心滿臉疑惑。

李解放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支吾道:「前幾天我一個人到這裏走走,偶然發現的。」

「這麼巧?這裏鋪着茅草,還有火灰,肯定有人來過。」

李解放說:「我那天也沒進來,不知裏面還有這麼個好地方。只怕是值夜的人偷懶,晚上跑到這裏睡覺。丹丹你莫怕,附近的紅薯都挖完了,值夜的人不會來的。」

他說完就熄了手電筒,抱着女人躺了下來。可他馬上覺得這山洞裏的黑暗才真叫黑暗,簡直讓人恐懼。這裏還有沒燒完的柴,但他沒有帶火柴來,沒法點燃篝火。他抬頭四周看看,可這從未體驗過的黑暗幾乎讓他懷疑自己的腦蛋沒有轉動。黑暗似乎在吞噬着他,身子好像慢慢化作輕煙,從洞口裊裊而出。他害怕極了,只得緊緊地抱着吳丹心,忘命地親吻。只有讓自己感覺到抱着個真真實實的女人,他才能確信自己還沒有化掉。吳丹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後來便嗚嗚哼哼地叫了起來。李解放也大聲吼著:「丹丹,你叫吧,你叫吧,你大聲叫,把山叫塌了,我們就可以望見天上的星星了。」

突然,李解放感覺到了淡淡光亮,他以為是自己用力過度,眼冒金花了。可他沒來得及多想,洞子的拐彎處就伸進了一隻火把;半個人頭。是個女人的頭。吳丹心也睜開了眼睛。兩人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那火把卻突然掉在地上。聽見有人往外跑,跌倒了,又爬起來。

火把燒着了地上的茅草,一路蔓延著,引燃了柴火。火光熊熊,洞壁通紅如赤炭。

李解放和吳丹心不知是怎麼回來的。他們不敢打手電筒,誰也不說話。李解放躺在床上通宵沒合眼,所有可怕的結局都湧進了他的腦海。那洞內的篝火仍在他的意念中燃燒着,發出駭人心魂的暴響。似乎整座山都燃了起來,火光衝天。他想吳丹心今晚也睡不着的。

第二天一早,李解放頭重腳輕地去出工,還是挖紅薯。他偷偷瞟了一眼臘梅,見她低着頭,眼睛有些腫。吳丹心人像脫了一層殼,臉顯得更黑了。社員們都無聲地勞作著,大家都起得早,有的人還在打哈欠。李解放心裏總是怦怦直跳,總預感到要發生什麼大事。這時,李解放肚子裏一陣咕嚨,他知道自己要放屁了。他想支持住,慢慢地放出來,免得臉上不好過。可他不能站着不動,那是偷懶。結果他一鋤下去,屁便一噴而出,很是響亮。沒精打採的社員們被逗樂了,哈哈大笑。李解放站直了,幽默起來:「同志們,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

李解放好像一百年沒這樣高聲大叫了,聲音震得自己兩耳發響。可他兩耳的響聲剛過,感覺四周都死了一樣靜了下來。突然,聽到有人高呼:「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全體社員都停止了勞動,振臂齊聲高呼。

「打倒李解放!」

「把隱藏在人民內部的反革命分子李解放揪出來!」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堅決捍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

「叫大壞蛋李解放永世不得翻身!」

李解放雙腳發軟,跪在了地上。他絕望地抬起頭,望着吳丹心。吳丹心雙手往腰間一叉,喊道:「社員同志們,大家暫時休息,開一個現場批判會。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猾,逃不過獵人的眼睛。廣大社員要心明眼亮,認清現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的罪惡面目。他竟然如此惡毒地攻擊十月革命,攻擊馬列主義,用心何其毒也。下面,把同李解放鬼混的姦婦劉臘梅也帶上來!」

沒有人表示驚訝,劉臘梅立即被兩個男社員揪了起來,按倒在李解放身邊,跪着。

李解放猛地抬起頭,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形,陌生而恐怖。就像做着噩夢,想叫喊,舌頭卻打了結。他的臉青著,嘴皮子抽搐了老半天,才狼一樣凄厲地叫道:「我,我,我要揭發,我要揭發!她!吳丹心,假正經!每天晚上都纏我睡覺!」

社員們這下倒吃驚了,一個個張大嘴巴,像群蛤蟆。吳丹心嘴巴張得更大,臉色通紅,馬上慘白起來,眼皮一翻,癱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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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無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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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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