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白雨

蘭花白雨

一個美麗的傳說往往是一把神奇的鑰匙,它可以打開一個個緊閉的心扉;一種忠貞的愛情往往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悲劇,它可以演繹出一個哀婉的故事。女人,它常常扮演着人生舞台上的主角,但她們往往也是生活中的弱者。

一、引子

1982年冬天。

潔白的牆壁。耀眼的電棒。呼呼抽火的生鐵爐子。奶黃色的桌椅。地上,鋪着方形的、天藍色的磚。其間,一個魁梧的漢子,烏黑的濃髮亂蓬蓬地蹲在頭上,方形的臉上鑲嵌着重眼、棱鼻、厚唇,上身穿紫褐色的毛衣,下身穿灰色的纖維褲子……這是極其簡樸的一位青年作家。

他叫劉斌,在吉縣文化館工作。

房子裏除煙筒里火苗的呼呼聲、皮鞋壓磚的吱吱聲外,靜謐得能聽見門外風吹花稈的颯颯聲,要不是半截牆上、一角地上閃動着忽兒大忽兒小的身影,真疑心這裏是無人之地。

他正在苦苦地思索著《夫妻山的傳說》的開頭。不!與其說是考慮它的開頭,倒不如說是在考慮他六年生活的結尾。是的,一個民間傳說的開頭,能難住《我的家庭》這部長篇小說的作者嗎?

他在想着……

此刻的心,就像是滾滾的長江水,停止了六年寫作生活的我,又要動筆寫作嗎?不寫?嗯,不行。我的家鄉有這樣動人的傳說,難道能不快一點讓讀者知道嗎?再說,編輯部已來通知,後天,稿子就要往印刷廠送,能為了我而影響雜誌的出版嗎?當然不能。如果寫,我這顆受了傷的心,能受得了嗎?不!我這樣的作家,有資格繼續寫下去嗎?配做一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嗎?唉!我沒有資格再寫下去,也沒有面目讓自己的東西再和讀者見面啊!

這是因為自己是一個靈魂骯髒的偽君子啊!……

那麼,這樣的人還能寫東西教育別人嗎?

羞恥!羞恥極了!……

啊!我要不寫,牛娃和劉巧兒能饒恕我嗎?即使這兩位故人答應了,可我的心情能平靜下來嗎?難道讓一顆受傷的心繼續忍受折磨嗎?

啊!我的讀者,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啊!我的蘭花姐,就饒恕您的弟弟最後一次吧!

……決心下定,說干就干。於是,劉斌大步跨到辦公桌前,坐在了椅子上。他鋪開一沓稿紙,手裏握著的是一支小小的、尖鈍得快接近筆嘴的鋼筆。這是六年前,他從箱子裏翻出來的,他的蘭花姐在八年前送給他的訂婚禮物。為這支筆,他不知難受過多少次啊!今天,他倒忘記了五年前訂的條約,用這支筆學習,但不用這支筆寫文藝作品。寧肯把這支筆用老,也不用別的筆……

很快,稿紙上出現了這樣的標題——「夫妻山的傳說」。

然後,早已想好的開頭躍入紙上:

氣勢磅礴的吉山腳下,有一座秀麗的小山。它位於我的家鄉劉堡。

這座小山高45.6米,周長1039.3米。它有一高一低兩個山尖,上面長滿了青苔、灌木等植物。山腰有5米多高的岩石,遠遠望去,宛然一對姊妹被淡青色的帶子勒在一起。山底是枯黃的草叢和紅柳……

夫妻山,它像一對飽經滄桑的老人,向劉堡人民講述著幾千年前這個動人的故事,又像是訴說着自己的悲慘遭遇。這動人的傳說,揭露了封建社會的殘忍和黑暗,也歌頌了古代勞動人民嚮往自由、嚮往愛情和幸福的美好願望……

「咣!咣!咣……」一陣緊促的敲門聲傳入劉斌的耳膜。他放下筆,揉揉發澀的雙眼,打開了房門。眼前站的是畫師馬忠老師,他說:「快!小劉,剛才縣醫院打來電話,王蘭花住院了,讓你馬上去。」

「啥?」他像是沒有聽清似的。

馬老師又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路燈下,劉斌騎車的影子長了、短了,短了、長了……宛若一長一短兩個人在進行騎車比賽……

病床上躺着他的蘭花姐。葡萄糖液一滴一滴流入她的血管。他嚇了一大跳,她的頭髮燒光了,頭上裹着紗布,僅露出的一隻右眼,緊緊地閉着。

他獃獃地望着他的蘭花姐,精神彷彿突然間失常,五根粗粗的指頭獃滯、遲鈍地擺弄著近視眼鏡。許久,一雙垂眼才從鏡片里透出,不過,眼珠不動了。如果他是一幅畫,那麼,這雙眼睛就是畫家的敗筆。真的,和死人的眼珠一模一樣。

「劉老師——」

他聽到了一聲低低的、親切的聲音,但辨不清是誰的。他眼前模糊的、亂糟糟的圖畫沒有了,原來是一位漂亮的洋小姐。她正拿着一把椅子招呼他入座。噢!這是文化館他辦公室隔壁的打字員小馬。讓自己又恨又惱的她,怎麼也跑到這裏來了?……他這才意識到,這個病房裏除了他的蘭花姐外,她是唯一守候他的蘭花姐的人。

他終於在她跟前坐下來了。他揭起了散發着藥味的被角。她的手,那隻唯一沒被烈火燒焦的手,他把這隻粗糙但纖細的小手放進了自己的大手掌里。

這隻手,包括她全身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部位,他都摁摸過何止是千萬次了。可中斷了六年後的今天,他又摸到了這隻手。這隻手的形狀和六年前那隻手沒有什麼兩樣,不同的是這隻手黑了,比原來小了,還增加了一層老繭。

他一手輕輕地攥著這隻手,另一隻手微微地摩挲着它的每一個骨節。但是,這個滋味兒跟六年前不一樣。六年前,他的大手一旦觸及她那雙小手——危險!觸電了——覺得全身暖洋洋的,也許是輕微的過電……可那是很舒服的感覺。他總希望多摸一會兒,多過一會兒「電」……六年前,他這雙手一旦觸及她那雙小手,就彷彿睡到了溫暖的炕上,既自在又感到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

如今這隻手躺在他這雙大手裏的滋味與從前可大不相同。它除有「電」外,還有「冰」,也許是帶「電」的冰……霎時,這種特殊的電從他頭頂傳到了腳底,又傳到了心裏……

啊!我的蘭花姐,您是怎麼被火燒的呢?當心裏剛剛閃過這個疑問時,他不由一陣心酸,這不就是我造成的嗎?我,已經變成了她的罪人!

她的小手裏,頓時堆滿了晶瑩的淚珠珠兒……

「劉老師,別難過……聽我告訴您。」

二、她受傷的詳細情形

黃昏。猛烈的西北風。

王蘭花安頓好六歲的兒子后,來到了庄門上。凜冽的風颳得她睜不開眼睛。猛然間,她感到西北方向好像有火光。她把視線射向那裏時,吃了一驚,只見生產隊的羊圈上空,是一團紅黑交織的火球。

那是羊圈起火了!頓時,她覺著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她沒有顧上喊人,只是奮不顧身地朝大柳樹下的鐘跑去……

「咣!咣!咣!……」

她抓住鍾繩,用盡了全身力氣。

有人來了,他們也發現了着火的羊圈。

這時候,王蘭花拋開了鍾繩,朝西北方向跑去。但是西北風太猛了,她怎麼也跑不快。她的心裏只有一個信念:那裏的一百多隻羊是社員們親自交給她的,絕不能讓大夥兒的財產受損失。可能是哪個愣小子,下午起圈時在羊圈裏扔下了煙屁股,惹下了這塌天之禍!……

她越急,越是跑不快,越急,心裏那團火燒得越旺。只見她低着頭邊跑邊解著棉衣扣子。解開了,三下兩下把棉衣扔在了路邊。跟在後面的一位老太太忙拾起了那件棉衣。

很快,前面跑的幾個小夥子被她甩在了後面。

……火是從東南方向起的。現在半個子草棚已經全起火了。要不是西北風颳得猛,說不定這時的草棚早都著光了。

王蘭花和一個小夥子用一根椽子頂開了已經起火的羊圈門。門裏頭火焰滾滾,像一群發怒的獅子在跳躍、吼叫,好不嚇人!只有痴子才敢竄進這火海。

可是,王蘭花衝進去了,三個、四個、……接着,七八個小夥子都鑽進了羊圈。羊,通通縮在了西北角這個唯一沒有火的地方,嚇得瑟瑟發抖。

她們打滅身上的火以後,就把羊往圈門前趕。可是,羊並不是傻子,它們能往火里走嗎?根本不能。任憑人們的拳頭舉得老高,它們就像在那裏生根了一樣一動也不動。

「王天仁!來。」王蘭花沉着地命令著叔伯弟王天仁,「我和你把頭羊拉出去!……別的人在後面趕其他的羊!」

王蘭花和王天仁拉着一隻大羯羊走進了火海。羊們見大羯羊鑽火了,也在人們的驅趕下鑽進了熊熊大火。很快,一群火羊和七八個火人衝出了羊圈。候在外面的男女社員們用沙子、土、濕衣服等物撲滅了羊和人身上的火。

人們這才鬆了口氣,一百多隻羊總算得救了。

忽然,羊圈裏像是還有隻羊在叫喚。人們都說:「算了吧,一兩隻羊嘛!……」

話音未落,王蘭花又衝進了火海。

幾個老人們都無可奈何地說:「囡!太危險了!」……

一個中年漢子大聲喊叫:「蘭花!先扔出一個,再抱另一個!」

喊聲提醒了王蘭花。她敏捷地把一隻小羊扔出了火門,又跑向了另一隻,……

「轟!」的一聲,大梁在烈火中動搖了。霎時間,蘭花和她懷裏抱着的羊被烈火吞噬了……

劉斌知道了這一切后,一陣目眩,不由自主地朝病床倒去。小馬見狀,忙扶住了他:「劉老師!劉老師!……」

她扶着他坐在了椅子上。他似乎清醒了許多,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舉動……便又重新抓住了她的手。

這時,她蠕動了一下,緊閉着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一次、二次、三次……那對像是被膠粘住了的嘴唇終於分開了。

三、一封沉甸甸的信

她睜開了那隻唯一的右眼,也看見了坐在身邊的劉斌。

「蘭花姐……」

他輕輕地搖着她的手說:「心裏……清楚嗎?」

「斌……」

她口吃了半天,才喊出了一個字。

他忙打開了李子罐頭,用小勺把甜水送到了她的嘴邊……隨着輕輕的腳步聲,大夫推門走了進來。他放下小勺看着大夫給她檢查,心裏充滿了希冀和幻想……

「沒有問題了!」大夫收起聽診器拍着他的肩頭,「一個禮拜后,她就可以出院了!」

二、他欣喜地看着她,終於,奇迹在她身上出現了,她頭上、身上裹着的紗布不翼而飛了,兩條長長的辮子又攥在了她的手裏,她說:「斌,我原諒你了。」

二、他歡快地給她朗誦自己的作品,給她談理想,回味他們在一起的幸福往事。「記得嗎?我曾經在你那對長辮子裏偷過一根頭髮……」

「啪!」大夫拍了他一下,他又進入了現實。她還是用一隻眼睛看着他,她的頭上還是潔白的紗布……

「小王,」大夫用那標準的男高音對病人說,「好好躺着……」

他看見了大夫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在說:「跟我出來一下。」他會意地跟着大夫走出了病房。

「大夫,怎麼樣?」一出門,他就迫不及待地對大夫說,「你要想辦法挽救她的生命啊!」

二、大夫擺動了一下他那隻被劉斌握疼了的手,說:「很危險。恐……」

「怎麼樣?」他又饒不過大夫那隻手了。

「我們儘力挽救吧!同志……」

這時,急匆匆走過來了七八個鄉下人。

「媽媽。」

他一眼就認出了蘭花的母親,接着又向老人後面的王天仁和幾個男女社員問了好……

「進去吧!」他攙住了老人的胳膊。在推開門的當兒,老人已經發現了女婿那雙含淚的眼……

……蘭花看見了他們后,微微動了一下頭。他和媽媽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坐起來。

他和老人扶起了她,又在她後面靠上了被子。

母親打開了提包,取出了一個鼓鼓的大信封。他接過它來送到了蘭花的手裏,蘭花又把它送了過來,他抓住了信,也抓住了她的手……

「斌……」她盯着他的眼睛,「該說……說的,都在……在裏面。對……對不起……您……」

她繼續用微弱、斷斷續續的聲調說:「媽媽……平平……就……托給您……了。」

見他含着淚花點了一下頭,她才艱難地把目光移到了別人的臉上……這種使人難受的目光移到小馬臉上時,變得有點溫和了。

小馬的淚珠,立刻被一根銀線串起來了……她把手放到了蘭花的手裏。

她也流淚了。「斌……」她看着他說,「您的心……還和從前一個樣……哦……小……馬都……都說了,她……是個好……姑娘……你們就……就一起……」

話沒有說完,她就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蘭花姐!」

他和小馬異口同聲地喊一聲后,小馬就撲在她身上哭起來了……

「蘭花!」「蘭花!」……

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蘭花!」老母親哭倒在了女兒的身上。

「蘭花……」大家都流下了眼淚……

「蘭花姐!」

他從心底里喊了她一聲,淚水簌簌地流進了衣領……「蘭花姐!」他又一次低低地叫了她一聲……他覺得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四、後天,我們結婚

他覺得嗓子幹得厲害,突然,有人給他灌了一口甜水。哦,好甜啊!他一下子翻起了身。原來是小馬在給他喂李子甜水……

他左右一看,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文化館的宿舍里,忙問:「她們呢?」

「已經用車拉去火化了。」

「什麼?」

他猛地翻身下了床……她拉他坐在床沿上:「去也晚了,骨灰盒已經送回鄉下去了。」

「啊?」

他一下子癱倒在了床上,腦海里出現了她的影子……

「斌!」小馬拉着他的手,親切地說,「別這樣,好嗎?」

「幹什麼?」他霍地坐了起來,怒沖沖地問她。

「怎麼,生氣了?」她動感情了,眼淚從那雙柳葉似的眼裏涌了出來,「那時,都怪我爸爸,請你……你原諒我吧!」

她說着身了一趄,把頭埋在了他的腿上:「原諒我吧,就這一次……」

「起來,小馬!你這是幹什麼?」

「不起!就不起!你不答應我,今晚上我就不起來!」

「好吧!」他像是讓步了,「起來,起來聽我說,我心情不好,今晚你就別這樣了。明天一早,你為我辦個事情。」

「辦啥?」她抬起頭來微笑着問。

「替我請客。」

「請客?」她吃驚了。

「請啥客?」

他認真地說:「後天,咱們結婚。不請客怎麼行?」

「真的?」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很快又用審視的目光望着他,「你不會騙我吧?」

「嗨!這樣的事還開玩笑?」

見他那樣認真,她才高興地說:「你,真好!」說着,她又要抓他的手。他避開了:「早就給你講了,我心情不好!」

「好吧。」

她無可奈何地拉過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說,請的都是些什麼人?」

他一氣說了好多人的名字,她握著鋼筆在筆記本上記着。

「遠一點的就這些。附近還有好多人。」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文教局趙局長、李局長、徐股長和小錢;六中李老師,二中張老師、徐老師、麻老師;縣委張書記、田縣長;宣傳部兩位部長,還有小谷和小齊;我們館全體同志……」

小馬認真地記完這些后問:「我的朋友們不請了嗎?」

「隨你的便。」

「真的?」

他認真地點了一下頭說:「買點肉,炒幾個菜就行了。」頓了頓,他又說:「別太大方了。不過,婚禮還是在這裏舉行吧。你家的樓上我是不去的。」

「完全可以。」她把筆記本裝進呢子衣服口袋裏后,問,「再沒有事兒了?」

他點着頭,欲言又止……

「可以回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轉過身說,「拾掇一下那間房子吧。我可沒有時間。因為,後天就要交稿子。」

「不!」她坐在床沿上,脫掉了黑色高跟皮鞋,跳上了床,「今晚,我就在這兒睡。」

「什麼?」

他有點憤怒:「你如果不聽話,我也不答應你的條件。」

她那張「天氣陰晴預告表」上,立刻出現了「多雲轉陰」的字樣。她看着他那張難看的臉沒有說出話來。

是啊!他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地道的炮筒子,直出直入,說一不二。要是真發起脾氣來,那可就砸鍋了……也好,原來認為,今晚會碰一鼻子灰的,沒想到他這麼痛快。六年前,纏了他一年,成功了,可怪我硬是把人家給甩了。以後,整整纏了他五個年頭,連個話都說不上……現在,他痛快得出人意料,是因為他的蘭花姐死了。唉!人人都一樣呀,誰個不自私?

想到這裏,她微笑着下床,乖乖兒走了。在作家劉斌的眼裏,那分明是裝出來的笑——皮笑肉不笑。

眼前,是那封沉甸甸的信。他沒有想到要去看它。他心裏很亂,像老光棍的房間——無從收拾。她火化了,送回鄉里去了。自己呢?能坐在這裏看信、寫文章嗎?不!要去看看她的骨灰盒,要去看看飽經風霜的老岳母,去看看活潑可愛的兒子……

他改變了原來的打算,推起自行車毅然走出了文化館的大門,走完了路燈連起來的大路……來到了家鄉。

五、咱們復婚吧

從鄉下趕到城裏,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兩點鐘了。也就是說,一篇民間傳說的寫作時間,只有一天一夜了。

這時候,他必須扔下一切事務,包括行動和思維。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和六年前一樣,又在門口掛上了那塊失業達六年之久的木牌。上面用黃色油漆寫着幾行楷書字:

正在寫作不見任何人。如有事,請在下午八時到十時來。

劉斌

他知道,掛上這個牌子后,便沒有人來打攪他了,可以埋頭工作一番了。

他首先拆開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取出一沓厚厚的信紙來。鋪開信,秀麗、蒼勁的字,排著隊進入他的眼睛。

我的斌弟:

我仍然用六年前這個稱呼吧。

因為,據我了解,你還和六年前一模一樣。本來嘛,我們已經離婚了。你可以重新找一個人的,但你卻死心塌地愛着我。還是六年前那句老話:「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已經把你折磨了六年,我不準備再折磨你了。

我不但滿足你的要求(你說過,唯一的希望就是請我原諒你的過失),而且還向你提出一個新問題:咱們復婚吧。……

看到這裏,他流淚了,一滴、二滴、三滴……

這難道不是自己日夜盼望的話嗎?

啊!我的蘭花姐,您能原諒我干過的一切,就是我最大的滿足啊!

復婚?蘭花姐,我不敢想,也從來沒有想過。您難道忘了,我是一個有罪的人啊!

一個有罪的人豈能和一個清白的人一塊生活?

你原諒我了,夠了。我的讀者,也會原諒我的。

他擦去了眼淚,但是,掉在了紅格紙上的淚水卻化開了,引得幾行字也流出了眼淚。

他戴好鏡子,繼續看了下去。

六年中,聽說你停止了創作。理由是:你的所作所為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你的讀者。因為,一個作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他不但要用寫的書去教育別人,而且,他要有美好的心靈、優秀的品德……

我說得對嗎?我敢肯定,你的心裏肯定是這樣想的。

看到這裏,請你別往下看了,最好把它放到一邊。為什麼呢?

你沒有錯,即使一時錯了,你已經改正了。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啊!可是,你何必停止你所愛的事業呢?

我想,我不但原諒你了。而且,讀過你的書的人,知道了這一切也會原諒你的。所以,我讓你現在就動筆寫。哪怕寫上一段兒也好。然後,再看我寫的信。

……

哦,……他只好恭恭敬敬地把她的信放在了一邊。

真的,蘭花姐,我的心已經被您看透了。

好吧,蘭花姐,我聽您的,就寫一段兒吧。因為六年前,我寫長篇小說《我的家庭》時,您的影子總在我身後。現在,彷彿覺著您又在我身後看着我。我怎麼能不聽您的話呢?

於是,他鋪開稿紙,寫了起來。

六、夫妻山的傳說(一)

很古很古以前,夫妻山這個地方是一汪清泉,就像一面天然的鏡子,當地的農民都喜歡吃這裏的水。

這個地方的人民都姓劉,是一個大家族,族長叫劉豪。因此,這個地方就叫做劉豪堡。

這天,劉豪堡街上張燈結綵,十分熱鬧。當地的農民都知道,今天是族長女兒劉巧兒擇婿的日子啊!於是,方圓幾十里地方的人們都趕來看熱鬧。

劉巧兒的綉樓坐落在劉家大院西南方向臨街的地方。

「當!當!當!……」

劉家大院裏那座古銅色的鐘響亮地叫了幾下。午時,劉巧兒拋繡球的時候到了。只見四五個侍女簇擁著花枝招展的劉巧兒來到了綉樓南面的陽台上。她兩手扶著欄桿,笑吟吟地看着樓下的人山人海。人們見劉巧兒朝他們微笑,便響起了霹靂般的喝彩聲,祝願這位貴重的小姐選上佳婿。

劉巧兒在這無邊的人海里尋覓著自己的如意郎君。

看見了,向她含笑致意的闊少爺;

看見了,劉豪堡管賬先生的兒子李吉,他是闊少爺當中的美男子;

看見了,衣着襤褸的種田人;

看見了,……

嗯,就是看不見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牛娃。

牛娃,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英俊瀟灑的青年。

記得認識他的時候,還是兩年前——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她和幾個侍女騎馬到吉山上採花遊玩。忽然,聽到一聲虎吼,吼得山搖地動。劉巧兒便命同來的幾個神箭手在前面開路,自己隨後,去消滅老虎。

翻過一個山樑,終於看見了,那是一隻兇惡的猛虎。箭手們剛要放箭,被劉巧兒喝住了。原來,她發現了一個人,那是一個農民打扮的小夥子。他手握一把短刀,正在和猛虎較量呢!

放箭吧,怕傷著人,不放箭吧,眼看那個小夥子就要遭殃。

經再三考慮,她命令箭手們迎上前去,見機行事。沒有走上幾步,奇迹出現了:老虎哀叫了一聲便滾下山坡去了。

箭手們曳滿了弓朝虎射去。

等劉巧兒趕到跟前,小夥子已經昏死過去了。她仔細一看,小夥子被虎抓得遍體鱗傷,撕碎的衣裳已經被血滲透了。再看那隻虎,脖子裏扎著一把短刀,僅露出了個刀把。

「快快搶救。」

劉巧兒說着翻身下馬,和幾個侍女替小夥子包紮。

小夥子是劉豪堡劉全的外甥,在舅舅家已經呆了七八年了。前些日子,他舅舅進山打獵,被這隻猛虎吃了。牛娃一打聽,說是近來被這孽畜吃掉的過往行人就有七八個。一氣之下,獨個兒上山來為民除害……

知道這一切后,巧兒對牛娃的愛慕之心油然而生。臨走時,她贈給了牛娃一把弓箭,說:「三天後,請在這裏等我。」然後就打發人把他送了回去。

三天後,劉巧兒帶貼身侍女兩人——金良和玉良來了。牛娃早就在這裏等她,已經等了約兩個時辰了。

下馬後,她就和牛娃信步朝深山密林中走去。她們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她望着牛娃那清秀的臉龐,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給了他。他聽了,自然很高興。

他告訴劉巧兒,山裏有一個好去處。一進吉山,朝西一拐,那裏有一座山洞。洞裏有石床、石鍋、石碗之類的東西。這是他三天前發現的。當時他從山腰一塊岩石上掉進了一條小小的山峽。腿子碰得生疼,他就想背靠岩石休息一會兒。可誰知,他卻軟綿綿地倒下去了。掉頭一看,左右是叢生的灌木、野草等,上面掉的是密集的藤秧。雙手扒開厚厚的條子秧,就是小洞……

講述完他的發現后,他說:「大概這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

「那我們以後就在那裏見面吧。我悄悄地拿來被褥、吃的,誰也不知道。」

「太好了。」

從此,這個山洞便變成了他們秘密幽會的好地方。

今天的事兒,是早已約好了的。為什麼到現在了還不見他的蹤影?

劉巧兒這樣想着,不知不覺地收斂了笑容。但是,她還在人群中尋着、找著……

寫到這裏,他停下了手中的鋼筆。用手揉揉發澀的雙眼后,迫不及待地扯過了她的信。立刻,火一樣的語言鑽進了他的眼帘:

斌弟,寫完了一段吧?好,請你繼續看我寫給你的信。

斌弟,記得嗎?你第一次叫我姐姐的情形?

……

哦,我怎麼能忘記那一切呢?

七、她的不幸

一半是親身經歷的,一半是她講給他的。

1963年以前,也就是她十六歲以前。她在鐵路小學擔任過少先隊中隊長、大隊長,在鐵路中學,她擔任過團總支書記。她也領着許多小夥伴做過數不清的好事。

上小學時,每周星期六下午,她們不是在食堂里幫大師傅剝蔥、剝蒜,就是幫助叔叔阿姨掃站台,或是到候車室去給旅客送水……

上中學時,她們到過工廠、農村、部隊等單位,為工農兵演出……她從上小學一年級到中學,幾乎是規定了的每年四張獎狀,有時還更多。

誰知這個糖水裏泡大的鐵路工人的孩子,這個心靈純潔得像一潭清水的少女,會在十六歲那年,突然變成「地主崽子」來到了農村。哎,那是個多麼荒誕的年代啊!

一個地主的侄兒在外面參加工作。這個地主沒有兒子,所以,這頂地主分子的帽子就頂在了侄兒的頭上。

她的父親就是這個地主的侄兒,和其他有類似問題的數不清的人一樣,他從心愛的崗位上被下放,來到了農村。

不過,她的爺爺,那個老地主,還有他的叔輩以上的叔輩們都在農村。可是,這個老地主就沒有想到為子孫後代們做上一丁點兒的好事,而是干下了使子孫後代們永遠也翻不起身來的壞事。

她,十六歲的小蘭花,就跟着她的父親——一個被漏划的地主分子,從城市來到了王趙堡——她的祖先生活過的這塊土地上。

她來農村的第三天,就拿着鐮刀去割穀子了。那是一雙柔軟、纖細的手啊!她用它寫過優秀作文,捧過講話稿,接過老師遞過來的獎狀、獎品,擦過窗玻璃,給旅客倒過水,攙扶過老人,抱過兒童,也用它打過毛衣、手套,……還用它干過別的事情。可從來沒有和黃黃的、滿身都是毛刺的谷稈打過交道啊!二把三把沒有啥,到割過十幾把時,手心裏、手指上全起泡了。攥一把谷杆子,小手鑽心地疼。那滋味,真正是「十指連心」地疼啊!

但是,她永遠是生活的強者,在劇疼中,終於熬到了中午收工。收工的路上,她疲憊地走着,宛若一個戰場上敗下來的士兵……天格外低,黑雲壓房,涼氣逼人。

回來了,到家裏了。體質很差的母親也從場上起場回來,已經做好了午飯。她吃小米湯還和吃大米飯時一樣,細嚼慢咽。媽媽急了。眼看上工的鐘就要催人了,可她還在端著那個大花碗數米粒。挨了一頓罵,她數米粒的速度加快了……很快,她吃完了那碗小米湯。還沒等媽媽把水倒進鍋,她那雙纖細的小手就放進了鍋里。

媽媽看見了,女兒每擦一個碗都像似忍受着極大的痛苦似的。那張橢圓形秀氣的小臉上滲滿了汗珠,尤其是鼻子上的汗珠,快要掉下來了。

媽媽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忙抓過女兒的小手。這一看,媽媽就像吞下了一顆未熟的杏子,從嘴裏酸到了心裏。滿手的白泡破了,淡淡的血水順着手指滲進了指縫。

啊!一位慈母的心碎了……那是用萬根鋼針扎碎的!

她一把拉過女兒,撕開一條舊紗布,包上了這雙可憐的小手。然後,把女兒一把推出了門說:「上地去吧!」

女兒走後,媽媽失聲地大哭起來,哭得那樣的傷心。接近房頂的烏雲不動了,老天也受了感染,無聲地落下了淚水……

有啥辦法呢?在那種社會裏,她的女兒哪有休息一個下午的權利啊!

……

就這樣,漫長的一年過去了。隨着歲月的流逝,在繁重的勞動中,她過了第十七個生日。她的個子長高了,像一棵挺拔的鑽天楊;橢圓形的小臉變粗糙了,可變得更動人了;手指變粗了,也更長了,宛若劍蘭的葉子;辮子變長了……

她,終於能毫不費力地干農村的一切活了。

她,由一個軟弱、瘦小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堅韌、潑辣、窈窕、賢淑的大姑娘了。

她,所干過的一切活計,都贏來了老農們、婦女們的誇獎。

她,在1973年,連續列席了縣、地區的貧下中農(牧)代表大會(她是地主的子女,胸前戴的不是紅色的出席證,而是粉紅色的列席證。此外,待遇是一樣的),照當地社隊幹部的話來說,她是可以改造好的地主子女。

這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大隊老支書要她寫封入黨申請書,他要做她的入黨介紹人。……

可就在第二天,她又變成了一個為地主階級喊冤叫屈的壞分子。

那天晚上,天氣很冷。凜冽的北風颳得大地嗚嗚地叫喚。她硬著頭皮參加了生產隊的社員大會,要不是扣工分,她一百個不願意參加這樣的會。真的,她能看着自己的父親脖子裏掛個筐子,筐子裏裝着土塊站在她面前交代「罪行」嗎?就是這樣的會,她還不得不參加。

生產隊的辦公室,是用飼養員睡的屋子來代替的。火炕上,鋪幾塊席芭子;牆壁上被煙熏得像是塗上了一層黑垢泥;地上扔著一些鞍、夾板之類的東西。

開會的人分坐在炕上、地上。

這間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中間,依次站的是她的父親、叔叔,還有她叔叔的兒子王天仁。

今天晚上這些地主壞分子的站法,頗有點獨出心裁。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的更讓人寒心的站法。她父親和叔叔赤腳踩在足有五寸厚的大冰塊上,背上放一塊修河用的一米見方、三寸厚的水泥磚。只有王天仁例外,脖子裏掛一隻盛滿土塊的筐子。

她想不通王天仁怎麼也站在這裏?

一聽隊長的話,便明白了原委。原來,今年的農業產量沒有上去,原因是剝削階級(指她父親和叔叔)和受了剝削階級影響的壞分子(指王天仁)在搗亂。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質問:「他王天仁,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剝削階級的日子沒有看見過,怎麼能說是受了剝削階級的影響了呢?」

幾句響噹噹、硬邦邦的話,招來了大禍,受到了圍攻。……

晚上,她越想越睡不着,便爬起來寫了一張表白書。表白了自己的心,同時也表示,堅決跟着共產黨,堅決跟着毛主席,用實際行動來一個脫胎換骨的改造……她把它貼在隊辦公室大門上。這時候,她覺著心踏實了,像是還了一大筆債似的。

就是這樣一張大字報,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痛苦,也讓她結識了一個一輩子忘不了的人。第二天,她被抓了起來,送到公社參加勞動改造。一顆純潔的少女之心受到了嚴重的摧殘。她覺著自己沒臉見人了。

「跑,只有跑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也要到很遠的地方去,絕對不在這裏丟人現眼。」

於是,她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逃跑了。

當民兵們追到河沿上時,她已被湍急的河水捲走了,僅留下了一條花頭巾。

四干河,位於夫妻山北面、劉堡西面、王趙堡南面。

這天,劉斌正在給一塊乾地灌冬水,驀地,發現了四干河裏淌下來的王蘭花。

「太危險了!下面不遠是分水處,要是碰到閘門上可就完了。」

他左右一看,急中生智用鐵杴砍倒了一棵小白楊。

「抓住樹梢!」

他見她的頭仰起來了,便大聲喊叫。她似乎聽到了他的喊叫,伸手抓住了樹梢。要不是他力氣大,說不定也被拉下水去了。她被他救出來了。

望着凍得發紫得她,他背起來就朝家裏跑去。……到家裏,他嫂嫂幫助她換上了衣服。……

下午的斜陽,從窗里照進了屋子。她挪動了一下身子,長出了一口氣。真沒有想到,她舅舅的姑娘正是劉斌的嫂嫂。她比劉斌長兩歲,所以,嫂嫂就命他叫她姐姐。他一點兒也不含糊,親熱地叫了她一聲「姐姐」……

他繼續看那封沒有看完的信。

你雖然熱情地叫了我一聲「姐姐」,但是,你愁眉苦臉的樣子卻使我心裏不安,你反對我住在你家裏嗎?幾天後,我終於知道了你的一切。原來,我的表姐是一個可憎的女人。

你辛辛苦苦勞動了一天,回來還要墊圈、出糞、挑水、起土……家裏的啥活都是你干,可你卻連個白面饃饃都吃不上。晚上還要學習到深夜,早上雞一叫又背着星星去犁地……唉!你是個多麼堅強的人啊!

……

哦,是的。鬼知道他是怎麼熬過那些日子來的。

劉斌從小失去了母親,是在嫂子的虐待下長大的。父親由於脾氣直,看不慣有些隊幹部的所作所為,因此,惹下了一些人。在那個年代裏,為了抓階級鬥爭,上面要給生產隊分配專政對象。為了完成任務,幾個隊幹部商量了—下,就給他父親戴了頂「四類分子」的帽子,然後當階級敵人批鬥。

哎,誰讓他愛管閑事呢?

這期間,劉斌的哥劉亮由於受不了別人的欺負,終於在一個黃昏跑了。後來,他就變成個不務正業的人了。由於這一切原因,再加上當時上高中要推薦,所以,十四歲的劉斌被迫輟學了。

一天,隊上評工分,他和隊長吵起來了。

二、隊長為了要挾他,扔給了他一桿牛鞭,說:「要是你本事大,就套牛犁地,能行,給你記全勞力!」

「干就干!」

小劉斌拾起牛鞭憤憤不平地離開了會場。

從此,他起早貪黑,練扶犁本領。不上十天,他可以跟大人一樣扶犁了。隊長無奈,只好給他記足了全勞力的工分十七分五。

他從小就喜歡讀書。後來,當他知道了母親坎坷的一生后,心想哪一本書有我母親的一生這樣悲壯呢?我難道不能把媽媽的一生寫下來嗎?別人能寫,為什麼我就不能?

心目中有了一條路,決心就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力量。繁重的勞動之餘,書本就變成了他的伴侶。晚上,才是他寫作的最佳時光。有時,連一顆字也寫不出;有時,故事就成了噴涌而出的泉水,源源不斷。他可以一口氣寫到天亮。耽誤了出工,又會招來一場大禍。……

他救出王蘭花的那些日子,長篇小說《我的家庭》已經完成了二分之一。

一天晚上,王蘭花望着鑲在窗戶上的月亮出神。

下午,表姐給她做了一頓拌面,她吃不下呀!中午,劉斌沒有吃飯就套牛了。可恨的表姐這樣做,是因為劉斌早上沒有上工套牛。早上,是她喊開了他的門,當她知道他一夜沒有合眼而在寫什麼書時,對他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敬意……因此,表姐就沒有給他做午飯。他套牛走了,表姐又做來了拌面……這實在是不應該啊!

表姐見她吃得慢,催促道:「快吃呀!」

她有苦難言啊,眼下還得在人家這兒住幾天啊!因此,她不敢得罪表姐。吃着吃着,幾天前的事又浮現在眼前。那天,劉斌替她去給她媽媽送信,回來就上工了。她過意不去,從表姐柜子裏拿了一個饃饃準備給他送去。可表姐卻一把奪過饃,分給了她的四個孩子……

想到這裏,她放下了飯碗。表姐問她為啥不吃,她推說肚子裏不舒服……

她翻身下了炕,趿拉着鞋走出了屋門。月光,毫不吝嗇地灑遍了大地。風,像慈母的手臂,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面頰……

東面那間小屋裏的燈光在月光下顯得隱隱約約。她心裏一熱,忙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窗前。透過牛肋巴窗塑料紙上大拇指大的窟窿,她看見了他。

他,在一張老式的方桌前坐着,背靠着門。手裏握著的筆在紙上窸窸窣窣地移動着,不時動一動身子。一陣風吹來,她不由打了個寒戰。這下,她才感覺到了冷。

他,可能也冷了吧?炕,是自己下午給他填的,肯定很暖和。可是,那件肩頭補上補丁的破衣服下面,是一件什麼樣的棉衣呢?肯定是舊的,也許沒有一點熱氣了……要是自己能進去,把身上披的這件皮衣披在他身上,那該有多好啊!可是,自己是一個大姑娘,深更半夜地敲小夥子的門,多不好意思啊!……真的,這一切她做不到。她是有點冷,頭也搖開了。這時,她盼著奇迹出現:自己能隔門給他披上棉衣,或者這門能自動地打開……

八、志同道合

她終於盼來了這麼一天。

表姐帶着她的孩子們走娘家去了。

她為他精心做了一頓餃子。

吃的時候,她問他:「香嗎?」

「香!太香了!」他微笑着說,「姐姐給我做的飯,哪能不香呢?」

她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她說:「後天,我要到新天去。你送送我好嗎?」

「到你哥那裏去嗎?」

「嗯。」

「完全可以。」

吃完飯,她隨着他來到了他那間小睡房裏。地上,掃得乾乾淨淨,笤帚等物有條不紊地擺着;桌子上,很整齊地摞著幾本書;屋子裏的東西有條不紊,桌椅板凳上—塵不染;炕上,一條紅色的線單子,已經開了好幾處窟窿,還有的地方像篩子底,但洗得乾乾淨淨。

被子,疊得有稜有角,一邊,是摞著的幾件衣裳。一件灰色的,破得已經穿不成了,一件半新藍制服洗得褪了色……這一切,都給人一種清爽、舒服的感覺。

她從幾本書里找著了一本《鐵道游擊隊》,如獲至寶:「借給我看看吧。」

「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間變得沉默寡言了,臉上甚至毫無表情。

「十天後,我給你送來。」

「別送了吧。十天後,我就不在這裏了。」

「什麼?」她吃驚地問,「要到哪裏去嗎?離開家庭?……這是真的?」

「真的。」

「你打算到哪裏去?」

「走着看吧,到哪裏算哪裏吧。不過,你得替我保密。」

「別去了不行?」

「蹲在家裏有什麼意思呢?像我這樣的人,上學推薦不上,招工挨不上,當兵沒指望,還把氣受上……」

「你的命運和我的一樣啊!你別吃驚,等我告訴你。」

她向他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后說:「我們是同病相憐的一對啊!」說完這話后,又覺著失言了。立刻,滿臉的紅雲燒得她低下了頭。

聽了這些話,他更吃驚了,便細心地打量起她來,細高的個子,長長的辮子,白凈的橢圓形臉龐,合體的衣褲……嗯,他搖了搖頭,那意思是說:我怎麼能和你比呢?

她轉過了頭,用手玩弄著辮子上的紅頭繩,羞澀地問:「你,聽不聽我的話?」

「你的話?」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馬上變得靦腆起來,「要是聽呢?」

「那好,還是別出去了。我知道你的心事。……那當然。是有點受不了,可是……」她突然緘口不言了,只是期待地看着他。

他毫無拘束地把自己的一切及理想談給了她。她一下子變得活躍、大方起來:「太好了。讓我也來幫助你的事業吧!」

「你?」

「想不到吧?我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

……從此,他們就變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她經常來他家,來時帶上看完了的書和為他改好謄好的稿子,走時又帶走另一本書和另一章稿子……

這樣,天長日久了,家裏的人似乎看出了他們之間像是有那麼個意思,於是託人去提親,結果成了。

他們於1973年的9月20日,紅著臉相互交換了定親禮物。

這些事,對他來說,是難以忘記的,就像他不能忘記自己的名字一樣。

他磨夠了,同時也磨來了甜頭。要不是她,他早已「遠走高飛」了,也許,《我的家庭》這部長篇小說就不會成功。沒有這部書,他能由一個農民變成城裏人嗎?

他接着繼續往下看信。

記得嗎?你送我去車站時,偷偷地拔掉了我一根頭髮。我佯裝不知,一會兒看你時,你的臉還是紅的。……

哦,有這麼回事。

那天,天氣很暖和。車站上候車的旅客都脫去了大衣。天空,湛藍湛藍的,飄着一朵朵牛肋巴似的薄雲。

她上身穿白底碎花的罩衣,下身穿青色的褲子,更顯得苗條、俊美、樸素。他們在向陽的車站瓦房南面,倚著自行車等火車。他原地蹲下,把自行車軸皮上那個被土、油等染去了顏色的灰刷子取下后扔掉了。她又把它揀了回來:「放着它為你幹活吧。」她說着撣去灰刷上的土,又把它裝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他臉紅了。一會兒,等他臉不紅、心不跳的時候,她的辮子就靠在了他的衣服上。他左右看了看,周圍的芸芸眾生並沒有注意他們。他便悄悄地把那根辮梢抓到了手裏……又分取了其中的一根,輕輕一扯,「噌!」連根拔了下來。做完這一切時,他像做了賊似的,臉一下子通紅通紅了。……

第三天晚上,天很黑,他又把她接來了。他們彼此都有一肚子話,快憋到嗓子眼上了。可是,五里路變成了五米。還沒等他們說話,已經到家了……

「噹噹當!……」

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他很煩躁,隨即起身打開了門。噢,原來是館長。

「有事嗎?館長。」

「寫一陣,也該活動一下嘛。現在啥時候了?」

老館長關心中帶點嗔怪:「走,到我家去吃晚飯。」他感激地招呼館長入座,一看錶,才知道七點半了。也就是說,再過三十分鐘,找他的人就會魚貫而來。可他還連飯都沒有吃呢!

他感激館長的日子長了。

「我到街上去吃吧。」他把折好的信放進了抽屜,對館長說,「要麼……」

「嗯?」老館長站起來說,「不行!快走吧。」他只好拉滅電燈跟着館長走出了房門。很快,他們便匯入大街上的人流之中。

這時候,衣着入時的小馬端著一飯盒水餃,走進了文化館的大門。

吃過飯來到館里,已經十點多鐘了。小馬告訴他,她剛剛打發走了候他的幾位客人。他感到內疚,但又不得不這樣做。等幾天吧,等自己消閑了的時候,再彌補這些過失吧。

「小馬!」他對着給他沏水泡茶的小馬說,「仍然忙你的去吧。到明天上午12點鐘,客人一到準時叫我。到時我手頭這個東西就完成了。」

她不得不走出去了。臨走時,她說:「明天早上,別到食堂去了。我給你端來飯……」他朝她點了一下頭,就送她出去了。

……他鋪開那沓稿紙,繼續寫了起來。

九、夫妻山的傳說(二)

她終於找著了他。牛娃,穿得像個闊少爺——那是她送給他的衣物。此刻,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她呢。她沖他微微一笑后,才從侍女端的盤子裏拿過了紅得耀眼的繡球。

人群中,一聲歡呼,幾個富豪子弟擠到了最前面。他們躍躍欲試,雙眼緊緊盯着那顆紅得刺眼的繡球。……誰要是得到它,這就意味着得到了劉豪的一半家產。劉豪的家產,又是難以用數字來計算的。

結果使觀眾感到十分的快活。因為,得到繡球的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當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並不知道牛娃是個種田人。

頓時,人群中歡聲雷動,熱烈地祝賀著這對貌美的佳人。

牛娃,被劉家的一群家人擁進了富麗堂皇的劉家大院。前來賀喜的權貴闊老爺們紛紛向牛娃作揖、問好……

此時的劉豪,正坐在犴皮交椅上和高貴的客人們熱烈談論。忽然,一個家人前來賀喜:「恭喜老大人!姑娘、姑爺到。」

「快快有請。」劉豪晃動着肥腦袋下令。

「參見岳父大人。」

劉豪見牛娃一表人才,大喜:「平身。坐。」

「謝父親。」

劉巧兒、牛娃雙雙見過禮后,坐了下來。

突然,劉豪收斂了笑容,問:「你好像是劉全的外甥?」

「是的。」家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啊?」劉豪大吃一驚,接着那雙黃眼珠轉動了幾下,「這麼說,你是本村的人了?」

「是的。岳父大人。」牛娃理直氣壯地答道。

「可是,你難道忘了我們家族的法度,同村人是不準結婚的。」

「父親。」劉巧兒大聲回答,「你不是說這是佛爺的旨意嘛!」

「怎見得?」

「你說過,這擇婿是佛爺的意思,誰配當你的女婿,繡球就會飛到誰的頭上。我也是信手打的呀!」

「岳父大人,這是天意呀!」

劉豪惱怒地喊:「放肆!」頓了一頓,又喊:「來人啊!把他給我亂棍打死!」

「什麼?」

劉巧兒沖着走進來的家人說:「大膽!」然後,她當地一跪:「要是這樣,我也情願一死!」說完就朝劉豪一邊的柱子撞去。說來還是幾個侍女利索,她們齊刷刷圍上去拉住了巧兒。

劉豪一驚,忙說:「那好。…先送他回去吧。」

劉巧兒含淚退下。

劉豪叫過一名家人,附耳低語了一陣。

那家人點頭退下去了……

寫到這裏,火爐上的水壺蓋「砰」一下蹦到了生鐵爐面上,發出「噹啷」的聲音,作家嚇了一跳,停下了手中的筆……

十、求婚

記得嗎?我們訂婚後的第三年,……那個人的到來,給我們平靜的生活里投進了一顆炸彈……

他怎麼能忘記這些事情呢?訂婚以後,他身上穿的、腳上蹬的……哪個地方沒她的針線。所不同的是,這三年來她沒有到他家裏來過。這也難怪,在西北農村裏,有哪個姑娘在結婚前到婆家去過呢?她,是一個很自重的人,對於這些人情風俗,豈能無動於衷?

現在,她要看的書以及要她改、抄的稿子都是他親自去送。和訂婚前正好相反,他寫的每一章稿子,她都認真地加工修改,對字、詞、句,甚至情節,她都提出了具體的修改意見。

……就這樣,奮鬥了三年零六個月,《我的家庭》終於脫稿了。

他從寄出稿子后的那一天起,心中萌發了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念頭:能握一下或者摸一下她那雙白皙而又帶繭的手那該有多好啊!可是,任憑他想像多麼豐富,到她跟前時,他卻膽怯了。……

一天早上,家裏就他和她兩人。她和往常一樣打開了箱子,取出一對綉有「贈送留念」四字的鞋墊子。就在她給他的當兒,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右手。她吃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像是在審視陌生人一樣。霎時,她的面頰上飛起了兩朵紅雲。接着,就像有一股電流一樣的東西,傳遍了他們的全身。他們都覺得對方的手就像一塊火炭。一會兒,她刷地從他手裏抽回了那隻纖細而又結實的手。

這時,母親進來了。他們不敢正眼看母親,覺得干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等媽媽離開,她扛起鐵杴像小偷一樣順着牆角溜走了,他也慌慌張張告辭了岳母逃走了。

中午收工前,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八支河沿。她知道,她的劉斌弟弟就是從那條河上來去的。可以斷定,他肯定走了。可她仍然朝那條路上看,希望他突然出現在那條路上。她知道他剛走,難道會這麼快再返回來嗎?

「但願他還沒有走。」收工的路上,她這樣想着,步入小院時,屋子裏像是有他的聲音,停下腳步一聽,反倒聽出了一段故事。

「……至於蘭花的戶口問題,你是知道的,孩子的二舅在鐵路局派出所里。這事是沒有問題的。」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蘭花那孩子性子很犟。她會不會答應這門親事呢?」她父親的聲音。

「噯!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誰還不想過幾天舒坦日子?」她聽出來了,這是她在鐵路上工作的乾爹的聲音。

父親問:「蘭花如果去了是什麼工種?」

乾爹答:「站務員。」

父親又問:「冬生在幹什麼?」

乾爹又答:「冬生暫時是扳道員。等他和蘭花完婚後,再設法調他到分局去。」

啊!冬生不就是乾爹那個大兒子嗎?自己還和他是同學呢!要我和他完婚?豈有此理!

「應該讓她過幾天舒坦日子了。這幾年,蘭花也確實不易啊!可是劉家小夥子要是不答應怎麼辦?……訂婚已經三年了……穿的嗎?他哥嫂不管他,錢?也沒有。」

「跟這樣的人有啥出息?門不當,戶不對!」

她越聽越氣,「哐!」扔下鐵杴,拐進了廚房。

此後的每一天,父親都勸她退婚,他是為了女兒好,可是他那裏知道女兒的心呵!勸說一次,就生一肚子氣。

十一、無風起波浪

他繼續看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為了節省時間,這裏附上當時寫給你的一封信。

翻過一頁,果然是六年前她寫給他的一封信。雖然信紙折皺了,但字跡還是非常清晰的:

親愛的斌弟:

你好!

我是不想這樣稱呼你的。因為我把你當作我心中最高尚的人。但是,不知是什麼原因,我還是喜歡這樣稱呼你。

我們訂婚已經三年了。這三年,多不平凡啊!今年春天,聽了些不三不四的話,思想深處震動很大。我也就對你很生氣。人活着,不就是為在人們心目中留個好名聲嗎?「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就是這個意思。可你卻干下了那樣的事,再加上家庭、周圍的壓力,我就想和你斷了這根線吧。

當我知道冤枉了你時,我也就不生氣了,同時,也覺得很對不起你。從那以後,我的病竟好轉了。

那年春天,也就是她乾爹走後不久,吉縣召開宣判大會,每個大隊派四名代表參加,她作為王趙大隊的代表參加了這次大會。

會上,他的哥哥劉亮因倒賣銀元被判處了一年徒刑。回來的路上,同路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議論紛紛:「那就是劉亮的弟媳婦。」

「還不是劉亮拐騙來的東西多。不然,她怎麼能看上劉亮的弟弟呢?」

「是呀,誰不愛錢啊!」……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話,統統鑽進了她的耳朵。臊得她覺得比會場里更難堪,彷彿有無數柳條在抽打着她的臉……她想不通,犯罪的是劉亮,跟她和劉斌訂婚有什麼關係呢?

回到家,看見了媽媽,她真想哭。因為,只有媽媽才是她婚姻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第二天一上班,全隊的社員們幾乎都另眼看她。說實話,她還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委屈呢!一些和她關係密切的姑娘們、婆姨們就直截了當地勸她:「快和劉斌退婚吧!何必自討苦吃呢?」

「不能等了,丫頭!這可是大事呵!」

「退了吧,跟個那樣的人,幹啥?」

……

如此勸說,把她越發勸糊塗了。回到家裏,三舅把指頭指到了她的眼窩:「你要是跟上劉斌,以後見了我就別叫我舅舅。……」

聽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不理解。難道僅僅是因為劉亮的判刑而引起的嗎?

一些婆姨們,見蘭花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索性把實情告訴了她,劉斌把劉堡三隊的一個姑娘強姦了。眼下,這姑娘已經身懷有孕了。公安局正派人查呢,查清了,劉斌就和他哥哥的下場一個樣。

如此這般,有枝兒有葉兒的。

當然,她是不會相信的。

可是,在短短的兩天中已經有八個人親自對她講了類似的事情……

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么,慢慢的她有點相信了。

回到家裏,父親連唬帶嚇。說什麼要是不退婚,他就不管她了。她徹底相信了,為啥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呢?

於是乎,她病倒了。

開始是發高燒,到後來是咳嗽。從早上咳嗽到晚,又從晚上咳到了清晨。飯,一天只能在媽媽的逼迫下,喝上有數的幾口……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多天。媽媽害怕了,怎麼辦?這吃藥葯不靈,講迷信也不見好。興許是劉斌那娃真的干下了那樣的事?不然,為啥這一月多了不見他的蹤影?

媽媽這樣想着,徵求女兒的意見:「退了吧。」

女兒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這樣,蘭花提出退婚的話帶到了劉堡。劉堡又把劉斌的消息帶到了王趙堡,說劉斌上省城開會去了。

王趙堡的人們聽了這話,先是一愣,接着便相信了。既然人家幹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為啥越聽越沒動靜了。而且,人家被省上召去開會了。

查來查去,原來那些話是王天仁說的。

王天仁是受他大爹爹(蘭花父親)、吳家老鬼(蘭花乾爹)的指使,才放謠言的。

事情水落石出了,她們便三三兩兩向醫院走去(蘭花病危,住了醫院)。病得迷迷糊糊的蘭花,聽到這個消息后,居然露出了笑容,據說這是蘭花四十五天來的第一次微笑。

一笑治百病。這一笑,蘭花的病情竟好轉了,她一下子攀着她們的胳膊坐了起來。這天下午,隊里又轉來了劉斌給她來的信。她一口氣把信讀了下去。

蘭花姐,收到這封信,你將會收到一個大好消息!

我們的長篇小說《我的家庭》,出版社計劃要在今年出版。

4月28日,我接到了出版社的電報,要我去省城。由於急,沒顧上去看你,再加上去看哥哥,所以耽誤了。

實話告訴你吧!我是想讓你高興得跳起來,才沒給你提前寫信。你一定等急了吧?我的蘭花姐!你罵我吧!我的耳朵一燒,就知道是你在罵我。真的,連你的聲音我都聽到了呢!

讀到這裏,她哧地一聲笑了,笑出了數不清的眼淚。這珍珠又從信紙上滾到了她腿上,她心想該死的劉斌,害得我好苦啊!媽媽替她拭去眼淚后,她又看了下去。

到了出版社,老師們都很驚奇。他們都不相信我會是《我的家庭》的作者。然而,這是真的。他們熱烈地向我祝賀,我可沒有忘記你為此而付出的心血啊!真的,我在《序》中還寫了你。如果沒有你,它是不會成功的。現在成功了,我們應把功勞對半分。老師們聽了我的話后,連連點頭稱讚。

老師們談了具體的修改意見后,我就埋頭去修改了。整整三十五天,比原計劃的時間提前了二十五天,總算修改完了。今天早上,交上稿子后,就給你寫信。我想,你是會原諒我的。

蘭花姐,你看過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故事嗎?燕妮出生於一個豪華的貴族家庭,她的相貌在周圍幾百公里的大城市裏也是首屈一指的。她家有萬貫財產業,可她心裏卻有更多的「財」。這顆心,像泉水一樣清澈。

她的身後有無數「龍子龍孫」、「官宦之子」追求她。她對此不屑一顧。她拋開了榮華的家庭,拒絕了貌美的公子,愛上了她在長期觀察的如意伴侶——馬克思。

當時,馬克思由於窮而流浪在外。燕妮就把一切獻給了馬克思。不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上,或者是事業上,她都竭盡全力地支持馬克思……

我想,馬克思如果沒有燕妮的幫助,他是不會有那麼多的著作問世的。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確。

你的心裏是怎麼想的呢?當然,我們不敢和領袖相比。但是,一句話,沒有你,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劉斌的一封信,恰似一支萬能針劑。她興奮地又一次流下了一行行熱淚……

他繼續看蘭花的信。

以後的每次見面,不知有多少話兒要對你說啊!可總是說不出來,因為沒有那麼大的勇氣。但是,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動着。每當你離開我的時候,我多麼想再留你一會兒啊!

你走後,我知道你不會馬上再來。可是,每天的中午和下午下班時,我就想快一點往家裏走,好像你已經到了我家……

有多少個中午和下午我都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可一到家我卻很失望,你並沒有來。好狠心的你呀!

晚上,我是很早就睡覺的。可一想到你學習到深夜一兩點鐘,我也就睡不着了。請你多多注意身體,身體是理想的根本啊!

斌弟,你讓我抓緊時間學習,好以後繼續幫助你。可是我對自己很生氣,自己離開學校的六年中根本沒有學習。書倒是常看的,但是接受能力差,對你很可能幫助不大。不過,我有決心學習。如果隨時能得到你的指導,我會進步的……

你說過,一個人真正的道德是忠誠。這和我想的一樣。我對你是忠誠的,沒有什麼三心二意。你是我心中的人,你的傷心,也就是我的傷心,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儘管我們分住兩地,但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

我真幸福啊!

我從來沒有和男子肩碰肩地一起坐過。和你坐在一起,心跳得很響。瞬間,一種東西像電一樣地傳遍全身……離別時,想和你再坐一會兒,哪怕是一分鐘、一秒鐘也好,真想永遠在你身邊。眼下身不由己,到將來總會有這一天的。

你的人兒:蘭花

讀到這裏,他的眼睛濕潤了。是啊!這不正是自己當年的真實寫照嗎?

他不論走到哪裏,哪怕是在離家千里的路上,雖然他知道她是不會到這裏來的,可他總想能碰上她多好,可就是碰不上。

他去商店買東西,不論是在縣城百貨大樓,還是附近的供銷社,或者是別的任何地方,支好車子后,首先要在所有的自行車中尋覓有沒有她騎的那輛紅色皮座自行車?

走進商店,他又要瞅所有姑娘的辮子。如發現長辮子,他總要到人家前面看一下是不是她。有時,還會鬧出笑話來。

一次,在縣城農副門市部里,他發現好像是她擠在人群里買東西。一點不錯,那長長的辮子,素潔的衣褲,細高的個子。

是她!他興沖沖地跑去在女孩背上一拍:「你也來了?」女孩一轉頭。糟糕!不是他的蘭花姐。他羞愧滿面,用手指撳著第四個紐扣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不論是坐上什麼車,他總在車窗外看着,想着她要在路邊站着多好,他們會相互道聲「再見!」車走遠了,他們的手還是忙得不可開交……他的頭還在車窗上鑲著……可惜,這樣的幸福時刻,他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

有多少個深夜一點啊,他學習完睡覺的時候,兩耳聽着門外,等待着敲門聲。奇怪,深更半夜的,誰來敲他的門呢?可他還是等著……

「噹噹當……」

門敲響了,他迫不及待地去開門,是她婷婷立在了他的面前。他就像猛虎撲食一樣,把她抱了起來:「蘭花姐,可把你盼來了!」

可惜他白等了無數個夜晚。

看電影時,他嫉妒所有一雙雙一對對坐在一起的情侶。可他,才在後來和她看過兩次電影……天很熱,他的左手從右胳膊下伸過去,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摁摸著,後來,兩隻手緊緊地粘在了一起。人們看不到他們的小動作,但是他們手心的汗水卻流到了水泥地板上……

斌弟!讀完這封早年間的信后,你也許會記起一系列有趣的事情。然而,那畢竟是昨天的事情啊!請你別往下看了,再接着寫作吧。我想,你是會聽我的話的。

好吧!聽你的。

他折好信放進了抽屜,然後拿過了那沓稿紙,擰開了鋼筆帽。

十二、夫妻山的傳說(三)

夜裏,彎彎的月兒像弓一樣鑲嵌在那個牛肋巴窗口裏。屋子裏,黑洞洞地伸手不見五指。牛娃躺在草炕上,望着彎月,心想着劉巧兒。

他知道,劉豪是嫌他窮才這樣刁難他們的。噯,都怪自己太幼稚了,窮人怎麼能和富人攀親呢?……可是,她說過,自己是她看中的人,不論遇到多大風險,她要和自己永遠在一起。當時,他多麼高興啊!現在,她會不會仍然想着我?……

巧兒呵巧兒!你的一片真心,我什麼時候報答呢?但願佛爺保佑,我們能在一起……

他這樣想着,不知什麼時候又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個沒有顏色的世界。城牆根里,他和她跑着,劉家護衛隊的人馬在後面追着。

前邊的,使勁地跑;後面的,拚命地追。……

怪,他們飛起來了。可劉家護衛隊的人飛得比他們快,因為他們是一夥鬼怪。

飛著,飛著,他們終於沒有一點兒力氣了。須臾,他們被鬼怪們抓住了。鬼怪們舉了刀,朝他倆的頭砍去……

「啊!」他醒了,驚出了一身冷汗。

門外一片喊聲,火把照得通天亮。

前後窗都被點火把的人砸碎了,數不清的矛扎進了他的身體……這是劉家護衛隊的人馬。他們見牛娃死了,便揚長而去。

一會兒,劉巧兒帶着玉良和幾個侍女趕來了。巧兒抱起了遍體鱗傷、已經死去的牛娃,侍女們低低地啜泣著,淚水打濕了她們的衣襟……

巧兒沒有哭,毅然把他的屍體抬上了馬車。然後,馬車急急朝吉山方向跑去……

這裏又是一個世界,燈火輝煌的山洞世界。金良和一群侍女早已把「家」安好了,米面成山,綾羅成堆,珠寶滿洞……

這一切,都是為他預備的。可是,他卻去了,去了……離開她去了。

這時的她,彷彿變了個樣子,撲在牛娃身上號啕大哭,捶胸抓面,哀聲震天,淚水成河……這哭聲,傳遍了吉山,也傳上了蒼天。佛爺啊!你怎麼沒長個眼睛啊!

然而,他的傷並沒有到致命處,他還活着。也許是哭聲喚醒了他吧,他的雙眼居然睜開了!謝天謝地……

早上,他完全清醒了,看見巧兒那張驚喜的笑臉,也看見了侍女們一張張微笑的臉。

半月後,牛娃可以下床走動了,第二十六天,他們成親了。喜悅、幸福、歡快、自由……匯成了愛情的河流,流出了洞口,流進了吉山深處。

一對新人,不!一對戀人正在欣賞著侍女們獻給他們的祝願——美麗的舞蹈。最後,他倆面前插滿了一束束鮮花。願這對恩愛的夫妻、願整個山洞永遠歡樂、永遠幸福……

他寫不下去了,心情很壞,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來。他放下了那支小小的鋼筆,取出信,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十三、配成佳偶

斌弟,終於有一天,我把你盼回來了。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驅使着我,竟然把你緊緊地摟在了懷裏。那時我覺得自己的骨頭變成了麵條,皮肉變成了發麵。你呢,吃驚地看着我的臉,說是我變了,瘦得可怕……

是的,這是真的。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他從省出版社回來了。當他推開她睡的那間睡房時,她正臉朝牆睡着,右胳膊在那床小花紅底的被子上搭著。他高興極了,輕輕地走到了她的頭跟前。幾乎在同時,她發現他了。還沒等他看清她的面龐,她就像猛虎撲食一樣把他摟住了。

咚!咚!咚!……

他覺得心跳得厲害,連自己都聽到了,又像是一下子觸了電,渾身麻了個遍。最後,像是渾身的骨頭都酥了,他癱倒在了她的懷裏。她的胸脯像火勢正旺的鍋爐,燒得他不知該怎麼辦好。

她,摟得他更緊了,幾乎喘不過氣來……怎麼?他的脖子裏咋熱乎乎的?不對,她怎麼渾身在發顫,接着又抽噎起來了?她哭了,已經傷心得不能再傷心了。

他忽地掙脫了她的雙手。呵!這哪裏是她?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假,是她,可她變了。以往那圓圓的腮幫凹下去了,兩月前那白皙、飽滿的額頭,此刻也爬上了四道明顯的皺紋,那雙眼裏原來灼人的光芒哪裏去了呢?……

「你怎麼了?」

「沒有怎麼。」她微笑着搖搖頭,搖下了一串晶瑩、燙手的淚珠。

「你變了,瘦得可怕!」

她再也忍不住了,又一次摟住了他。他們都哭了,淚水摻在了一起,已經辨不清是誰的了……

他抬起了頭,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后,又用手摩挲着她的頭皮說:「堅強些!你怎麼變得這樣脆弱了?」

她還是使勁地抖動着身體。

「媽媽!」

他突然發現了早已站在地上的老岳母,一下子掙開了她的手,羞澀、難受跳上了他的面頰,燒得他真想鑽老鼠窟窿。

「孩子。」媽媽強笑着拉住了他的手,「我不怪你們……可,要小心呀!」

他像囚犯一下子得到了赦免一樣,撲在了媽媽的懷裏:「媽媽!」

「孩子。」媽媽責怪他道,「怎麼不早點發來信呢?」接着,她把兩月來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二、他把牙咬得叭叭響:「這個王天仁,為啥這樣可惡。讓我去揍他一頓!」

媽媽一把拉住了他說:「慢來……這不能全怪他。一要怪她爹,二怪她乾爹。不過,我們娘倆還是一條心的。」

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可是,他的蘭花姐卻……

「還告訴你一件事兒。」媽媽打量著平靜下來的女婿說,「她爹的問題平反了,現在已辦理了退休手續。她們姐弟倆都分配了工作。天永(蘭花弟弟)走了,蘭花說什麼也不去報到。她要跟你當農民……什麼,讓她去?你還不理解她的心嗎?傻孩子!做娘的可知道女兒的心,就別讓她再難受了……是呀!……為這,她爹這一月來和她連一句話都沒說過。」

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對,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感到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真的,他欠下了她一大筆債呢!

想到這裏,他的心裏像是塞了鉛塊似的,沉重極了。

我們終於結婚了。

我們一塊兒生活,也嘗到了新婚的快樂和蜜月的幸福。讀到這裏,你大概還留戀那些幸福的日子吧?好了,停一停吧,繼續寫你的文章吧!

十四、夫妻山的傳說(四)

一年後,牛娃和劉巧兒有了一個孩子。這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很像牛娃。

幾盞清油燈照得洞子裏紅堂堂的。炕上鋪的,壁上掛的,身上穿的……都是綾羅綢緞。劉巧兒的所有財產,用了一年多了還像一座小山,宛然用不完似的。

「山洞(孩子的名字)娘,我們出去轉一圈吧,順便打點野味。」

「好。」劉巧兒點頭答應着,從壁上取下斗篷披在了他身上。牛娃從侍女手裏接過弓箭,在金良手裏抱着的孩子臉上響響地親了一口。

山洞外面,一切都是新鮮的,紅的花、綠的葉、飛的鳥、走的獸……

牛娃走到一片白得耀眼的玫瑰花旁。多麼漂亮的玫瑰花呵!花蕊白得像無瑕的美玉,葉子綠得似水淋淋的翡翠。白的花,象著着純潔的心靈;綠的葉,代表着樸實的性格。

他采了一朵大而且十分美的花,戴在了劉巧兒的胸前。劉巧兒微笑着享受着愛情。小山洞也突然間變得懂事了,只見他微歪著腦袋看母親胸前的花。金良被逗笑了,他們都笑了。

突然,一隻野兔像離弓的箭一樣向對面的林帶飛跑而去。牛娃不慌不忙地舉起弓,瞄準了飛跑的兔子……兔子被射倒在了山坡上,她們快活地拍起手來。很快,二侍女朝綠色林帶的方向跑去了。

他倆對坐在了一塊岩石上,小山洞就蹲在他們的腿上。遠處,一對對小鳥嘰嘰喳喳叫着、追逐著,玩得那麼自由、高興。他們,這對自由的鳥兒,看着這一切沉浸在幸福的快樂之中……

他打發侍女把劉巧兒和孩子送進了山洞,自己帶着幾個侍女朝密林深處走去。一棵棵松樹,像通天柱拔地而起,聳入雲霄,灌木、河柳到處都是。南來北往的叫不上名字的各種小鳥,唱着歌窺探著這幾個陌生人的到來。

前面的草叢中像是有什麼在動,他握著弓朝前走去。那傢伙越出了草叢,原來是一頭兇猛的野豬。

「颼!颼!」隨着弓響,兩根白羽箭插在了這傢伙的身上……

今天的運氣真好,打來的野味也不少,一頭野豬、五隻兔子、一隻山雞、三隻青羊……

就在他們準備吃喝的時候,一侍女來報,山峽口裏,發現了劉家護衛隊的人。

「他們發現你了嗎?」

「沒有。」

「糟糕。」他對巧兒說,「準是被他們發現了。」

「來搜查我們?」

劉巧兒憤怒地說:「哼!沒那麼容易。」

他讓幾個侍女嚴密注意洞口,如有情況速來回報。侍女們分頭去了……

寫到這裏,他看了看手錶,已經是夜裏12點了,還早。他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筆,然後拿過那封信又看了起來。

十五、分家

斌弟,我們剛剛進入幸福的大門不久,禍也隨着降臨了。我到你家,還沒有過上一個月,我那個表姐就起不良之心了……他們把東西都拉光了。噯,難啊!要不是媽媽偷偷給我們點錢,我們就連個吃飯鍋都沒有啊!想來令人寒心,令人髮指。

通過這件事,我又進一步認清了她——我的表姐,這個人面獸心的壞女人。她比牛郎的嫂子還壞呀。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你那年要「遠走高飛」的原因。

哦,是呵!

難腸的很呵!誰讓你的心那麼好呢?他心裏這樣說着,靠在了椅背上。一眨眼,所謂「分家」的情景就浮現在他的眼前。

那是個多災多難的夏天啊!劉亮出獄回家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不知從哪裏又倒了好多銀元,從香港換來了幾十沓人民幣。一天,他給了劉斌一百元錢。劉斌不要,他硬塞到了弟弟的手裏。

這一下糟了,他嫂嫂指桑罵槐地罵了半天,什麼「不要臉」了,又是什麼「狗眼比尿洗了的還亮」了,還有什麼「自己沒本事,有啥臉皮要人的錢」了,等等。

劉斌實在忍不住了,他準備出去把錢摜在她臉上,是蘭花攔住了他說:「冒失鬼樣子,等我去給她。」

她拿着錢走到了雙手叉腰的嫂嫂眼前,細聲細氣但又很堅決地說:「你要用錢,就言傳。為啥非要罵人呢?拿着吧,反正我們也用不着。」

嫂嫂愣住了,停了一下,她抓過錢紅著臉逃進了屋。劉亮實在有點看不慣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把錢都給我!」

她見劉亮火了,氣也不打一處來:「地里、家裏的哪樣活不是我干?你個沒良心的,死在外面,哪知家裏的情況。他們早上睡到日頭爬上了牆頭才起身。白日,婆姨漢子到城裏胡逛。啥活都不幹,憑什麼給他錢?」

幾句話,把劉亮說啞巴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愛聽女人的。女人一席謊言,他自然信服了。

晚上,女人對劉亮說:「蓋房子吧,庄基也批下了,木頭也買好了。先把新莊子打起來,蓋好房子就行了。這裏的舊房子到下年再拆吧,也好緩口氣兒。」

半月後,一院新嶄嶄、齊刷刷的房子修起來了。這期間,劉斌一天也沒休息過,累黑了臉,磨厚了手。舊院子裏,幾十號人的飯都由蘭花一人做。白天,她鑽進蒸籠一樣的廚房裏,晚上還要抽空給公公打針(劉斌父親在女兒家養病,回來不久)。晚上,別人都休息了,她還得蒸第二天的饃饃。是累了點,可新房子總算蓋起來了吧。等下年再受點苦,就能住上新房子了。這樣一想,也就覺著心滿意足了。

劉亮兩口子呢,恰恰和他們相反。男人披件黑呢子衣裳走出走進,或者到供銷社買條煙、打斤酒。整個半月,他連一天活都沒幹過。女人呢,說是病了,住了半月娘家。

等到房子蓋好了,劉亮女人說是病好了,擺動着肥滾滾的身軀回來了。剛一進門,就發現蘭花在洗著劉亮的衣服。她吃了一驚,自己的男人要是和她通了可就壞了,那幾個錢就輪不著自己花了。

不過,她很聰明。很快,一條一箭雙鵰的詭計就在她心裏擬好了。於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到了蘭花跟前說:「喲,妹子呀!在洗衣裳嗎……嗯,我來了。正好我這條褲子也該洗了。」說着,她從腿上脫下一條灰纖維褲子,朝洗盆里一扔,正好落在劉亮的衣服上。瞬間,一盆清水變渾了。

中午,劉斌收工回來了。他發現睡房門前面的柱子上掛着條褲子時,生氣了。以往,嫂子常在這裏晾她的褲子。父親,又常在這裏劈柴(這地方的習慣是,女人的褲子不能在院子裏晾,況且,還晾在老人劈柴的地方。)為這事,他父親沒少生過氣。現在,蘭花又這樣干,他怎麼能不生氣呢?(他不知道,這條褲子仍然是嫂嫂掛在這裏的)

因此,門帘子一揭,他就怪她道:「你也太不像話了,不能把褲子晾在後牆裏去嗎?」

正在做針線的蘭花見他這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不吭聲。這樣一來,他真的發火了:「還不快給我取下來!」

「取啥?」她更糊塗了。

這時候,嫂嫂進來了,她扯大嗓門,連房皮子也震得嗡嗡響:「你們嚷什麼?不就洗了個衣裳么!」

說完,一掉頭走了。

來到自己睡的屋,她氣沖沖地對劉亮說:「聽聽!聽聽!這還了得?」

「啥?」

「人家的媳婦給你洗了衣裳了,就說是你和蘭花勾勾搭搭的不幹凈。這會兒正打架呢!我去拉開了。」

「什麼?」他火了,「我不把他的腿子敲折才怪了!」

她見「火」點起來了,暗暗一喜,便進廚房吃午飯去了。

劉亮一腳踢開了劉斌的門,不問青紅皂白地把劉斌拉到了書房。他當着炕上的父親還有地上給老人煎藥的蘭花的面,「啪!啪!」在弟弟臉上來了個左右開花!

劉斌受了這不白之冤,自然很生氣,也對準劉亮的胸脯就是兩拳……蘭花忙把丈夫拉了出去。老父親也下炕來抱住了發怒的大兒子:「賊!你把我打死吧!劉斌哪點不好?這一月,打庄蓋房,你幹了幾下?」

劉亮一腳踢開了老父親,抓起桌子上一個空酒瓶就要去跟劉斌對打。

蘭花威嚴地看着他:「把爹爹快扶起來!」

劉亮一怔。

「好呵!」劉亮「啪」一下打碎了酒瓶子,「你們都欺負我!我走!」說完,衝出了屋門。

蘭花把倒在地上呻吟的老父扶了起來,打去了他身上的土:「爹爹,別管他們,也不要生氣,好好躺着吧。」

老人睡好后,她端來了晾好的葯。……

不一會兒,劉亮喊來了五六個半大小夥子。「乒哩乓啷」、兩口子裝車,半大娃子們拉……糧食、白面、小米、鍋、碗、刀、箱子、櫃、桌子……拉了整整一個下午,所有財產拉去了十有八九。

蘭花苦苦勸著有病的爹:「讓他們拉吧,你去也頂不了用呵!」

「孩子,人家是早就想好了的!都……都拉光了,你們怎……怎麼辦啊!」

「爹爹」,蘭花安慰老人道,「只要有了人,什麼都會有的……你就放心吧!」

老人望着像女兒一樣的媳婦,嗚嗚地哭了起來。蘭花急了,苦苦地勸著。

下午收工回來的劉斌看着空蕩蕩的家,着實吃了一驚:「東西都哪裏去了。」

「讓人家拉到新莊子裏去了。」

「他憑什麼這樣!」

他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說:「我不放過,他們!」說完,拿起一把斧子就要去格鬥,被蘭花一把拉住了。

十六、苦盡甘來

斌弟,俗話說,苦盡甘來。忍受了半年苦,但我們的心是甜的。不久,你的長篇小說就出版了,接着你有了工作。當時,我們是多麼高興啊!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當你拿着兩本散發着油墨香味的《我的家庭》時,高興地把我抱了起來。為此,上級還獎勵給了你一千多元錢(當時沒有稿費)。轉眼間,我們變得很富有了。

就在你參加工作的那一天,你哥又被抓走了。他們的東西(包括搶去的東西)也被沒收了。一天,我瞞着你給了狠心的表姐一百元錢。……噯,我這個人呀!心就是這樣軟。當時,我擔心你責怪我。可你知道了這件事後,也沒有說什麼。

為什麼要那麼心狠呢?看着人家那麼可憐,就連給孩子看病的錢都沒有,你能忍心看人家流淚嗎?我,真被她的眼淚征服了啊!後來,她又主動找我認了錯,我沒有說什麼。人嗎,總是和人活,生活才變得很有意義。不然,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再不啰嗦了,也別往下看了,繼續寫你的文章吧!

好吧,我的蘭花姐!我聽你的。

他仍然鋪開了那沓稿紙,擰開鋼筆寫了起來。

十七、夫妻山的傳說(五)

在吉山深處的另一個洞口,他們被劉家護衛隊的人發現了。

兩侍女慌慌張張地跑來對牛娃說:「不好了,他們從那面的洞口裏進來了。」

劉巧兒把所有的侍女叫到了跟前說:「你們快跑吧,不然,被他們抓住也活不成。如果能跑脫,日後,我們還有見面的日子。」可是,金良和玉良她們只是在往地上灑著淚水,雙腳卻一動也不動。

他倆的雙眼又濕潤了,怎麼說呢?他們不也是同樣捨不得離開她們嗎?

「去吧!」牛娃對大家說,「你們的心意我們知道。可不走,誰也跑不脫啊!」

「是呵!你們快走吧!」

劉巧兒見她們還是不走,便對玉良說:「玉良,你帶個頭吧!」

玉良一下跪倒在他們面前大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她被巧兒拉起來了。

「姐姐。」玉良對金良說,「你可要好好照看姑娘啊!」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緊接着,侍女們都灑淚鑽出了洞口。最後,鑽出洞口的是他們倆,還有抱着小山洞的金良。

「金良,從這裏走!」她發現前面的兩個侍女被護衛隊的人捉住了,便讓牛娃快放箭救她們。牛娃答應着把劉巧兒和金良護送上了北面的坡,然後放箭射死了幾個護衛隊員,那兩個侍女終於逃脫了。

糟糕!北山的腳下都是護衛隊的人。他們慌不擇路,往東一拐,爬上了山崖。沒有正路了,劉巧兒在前,牛娃護著金良和小山洞在後。他們一手抓着石縫裏長出來的皂角條子,慢慢地朝東南方向移動。「砰!」金良手裏的條子斷了,牛娃剛要抓她肩上的孩子,已經來不及了。劉巧兒驚叫了一聲,也跟着跳了下去。牛娃也跳下來了。

他們望着草坡就地一滾,骨碌碌滾到了山腳下。但是,小山洞已經在金良的懷裏咽氣了。金良哭得死去活來。

他們倆沒有哭,只是用上牙咬破了下嘴唇。

當他們剛剛埋葬了小山洞,劉家護衛隊的人已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

牛娃沉着地放箭,一個個護衛隊員死在了他們的四周。

但是,畢竟他的箭有限,很快,箭放完了……

護衛隊見牛娃沒了箭,螞蟥一般圍了上來……

心急如火,寫也寫不下去了,乾脆不寫了。他又拿起了那封信。

十八、母親的心

斌弟,我萬萬也沒有想到,你會變,而且,變得讓我傷透了心。

1976年8月19日,我收到了你寫來的和我斷絕夫妻關係的信(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封信是文化館的那個打字員寫的)。我氣得要發瘋了,怪我瞎了眼,跟上了這樣一個沒良心的男人。一氣之下,我和你離婚了。離婚後,我死過三次,都沒有死成。我終於活下來了。噯,那些日子,可真不易啊!

他看不下去了,淚水模糊了雙眼。他責怪自己:「該死的我,當時怎麼那麼糊塗啊……」

……離婚後的那天晚上,她整整哭了一夜。父親挑釁般的語言,三舅譏笑的神色,全村社員刀子一樣的眼光……她覺著自己已經活夠了。

「還有什麼面目見人呢?自己是一個被丈夫不要了的女人。」

她哭着,頭碰破了,雙眼哭腫了。蒼天啊!為什麼這樣的命運會落到我的頭上呢?死,只有死,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臨死前,她想了好多,想自己充滿磨難的一生,飽含淚水的一生。

……她閉上眼睛時,又看到了一張張獰笑着的臉。

乾爹捋著一寸長的山羊鬍子笑:「哼!當初要是聽了我的話,能有今日?」

瘦得像乾柴的三舅在笑:「看看!這就是你跟劉斌的下場!」

父親嘴銜著煙斗,慢騰騰地說:「這個劉斌呀,能得屙不下屎來了,現在怎麼樣?……」

「啊!」她驚叫了一聲,大哭了起來:「劉斌啊!你害得我好苦啊!」哭了一陣后,就把頭伸進了早已拴好的繩索裏面。就在她踢開凳子的一剎那,媽媽急忙忙趕來了,她一下子抱住了女兒的雙腿:「蘭花呀!你讓我怎麼活啊?」老人哭了。

她心一軟,取開了繩頭,「啪!」的一聲,身體重重地摜在了地上。媽媽忙扶起了她,她一頭扎在媽媽懷裏大哭:「媽媽呀!我……我的命為什麼這麼苦呵?」

母子倆抱頭痛哭了一陣后,左鄰右舍趕來了,她們勸住了這對母女……

日子過得真慢啊!好不容易熬到了9月11日,她含着淚給冬生過了個生日。就在這天傍晚,王天仁從城裏帶來了劉斌的消息:他和文化館一個叫馬彩霞的姑娘訂婚了,新房都準備好了,9月20號就要結婚。

聽到這個消息,她心裏的一丁點兒希望也徹底破滅了。

她絕望了,又一次想到了死。

她悄悄地翻起身來,點着了燈。媽媽睡得很死,孩子也睡得很香。她在孩子的臉蛋上親了又親,這張小小的臉不就和狠心的他一模一樣嗎?她不由得一陣心酸,眼淚掉到了孩子的臉上。大概是媽媽的眼淚很燙吧,小冬生蠕動了幾下,又睡著了。

她最後一次親了親孩子后,毅然走出了屋門。

孩子突然大聲地哭了。

啊!狠心的媽媽呀,孩子啥也不懂啊!這尖尖的哭聲揪住了媽媽的心。她的心碎了。一顆母親的心動了,孩子沒罪,應該把他撫養成人……

十九、新郎官變成了囚犯

斌弟,就在我下決心活下去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你被抓的消息。當時,我可真有點兒幸災樂禍。可是看到你被判處十五年徒刑的佈告時,我驚呆了。那個馬彩霞,會不會繼續照顧你呢?我的心酸了,你也是一個苦命的人啊!我從心底里原諒了你,決定看一下你。你看到我時,着實吃了一驚。說實話,你雖然把我拋棄了,但我總不能看着你沒人管呀!所以,我又對你承擔起了一個妻子的責任……

他放下了手中的信,雙手在後腦勺上一抱,似乎沒有感到心酸,但眼淚卻像一根根銀線把腿與面頰的空間縫起來了……

從1975年9月到文化館,轉眼之間快一年了。

這是1976年的8月上旬。

晚上,隔壁的打字員小馬突然敲響了他的門。

「快看!我的點子如何?」

這是一個容貌漂亮、衣着時髦的姑娘。她舉著一張當天的報紙讓他看。他看見了,這是一篇署有「劉斌」二字的文章。

「可那是假話呀!」他煩惱地推開了報紙,「算你贏了。」

「劉老師。」小馬娓娓的話音中帶點嬌氣,「你真傻。從你進館到現在,除《我的家庭》在電台連播、報紙上連載外,再有哪一篇發了?你寫的稿子足有二尺厚一沓了吧,可人家就不發。」

他把喝水杯給小馬後,欲言又止。

小馬很麻利地沖了兩杯麥乳精,一人一杯。

說實話,他對這位洋氣的小馬,可真是感激不盡呵!一年來,他所寫的稿子都是她負責校對、打印、投遞。她對他的關心幾乎超過了同志之間的關心。這也難怪,他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啊!

尊敬作家,這是事實。可這位姑娘對他還有過救命之恩呢!那天晚上,要不是她,他也許早就見閻王了,事情是這樣的——

晚上,他正在寫一篇散文。忽然,暗鎖自動開了。面前站的是兩個手握匕首、臉裹紗布的傢伙。

「嚓!」幾乎在同時,兩把匕首插在了桌子上,他們說:「快交出二千元錢來!不然,小心你的腦袋!」

「我,」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沒有錢!」

「哼!出一部書能掙上萬塊錢。沒有,誰相信?」

一個傢伙拔出了桌子上的匕首:「放明白點!別他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突然抓起椅子朝一個傢伙砸去。可是,另一個傢伙卻把匕首捅進了他的臀部。他忍着疼反抗,又挨了一刀。被砸的那傢伙也握著匕首逼到了他的鼻子底下:「限你三分鐘!」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門「砰」的被小馬踢開了。她握著一條棍子朝一個傢伙狠狠打去。這兩個傢伙見勢不妙,奪路逃跑了。

「怎麼樣?」小馬扶住了倒在桌子上的劉斌,「劉老師。」

「快叫人,追!」

等她叫來後排房子住的三位工作人員時,那兩個傢伙已經無影無蹤了。

小馬打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房間里正好是剛才行兇的兩個傢伙。

「姐姐,」一個尖嘴猴腮的傢伙得意地問,「怎麼樣?幹得漂亮吧?」

「悄聲點。」

她笑着低聲說:「醫院裏,他還非常感激我呢!」

「把錢拿出來吧!」

小馬從衣兜里取出了十張「大團結」,每人給了五張。

這件事,他一直很感激她。他怎麼能知道是她在搗鬼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呵!

原來,小馬很羨慕劉斌的才能。尤其是當電台、報紙記者和上面的領導來訪問他時,她的心就痒痒了,她想,能得到他,自己就心滿意足了。真的,她追過好多人,原來在地毯廠工作時,少說也和十個小夥子談過戀愛,但是,都不中意,反而臭了街道,背了個「戀愛大王」的黑鍋。

如今,劉斌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除了他,別的人不嫁!實在話,她自從到文化館工作以來,作風確實收斂了許多。要不,劉斌要是知道了她的底細,可就糟了。

然而,他非常愛他鄉下的妻子。就這一條,要把蘭花從他心裏趕跑,的確是一件難事。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她確實下了一番苦心。

如今,已有四五分成功了……

「當!當!當……」

隨着敲門聲,小馬抱着鮮花進來了,她微微笑着向大家打招呼,言談和舉止格外的得體和大方。

「這是我們館的打字員小馬。」

他向坐在一邊的蘭花介紹說:「那天就是她救了我。這些天,每天都來看我。」

「是劉嫂吧?」

蘭花忙和走上前來的小馬打招呼:「小馬,我們全家感謝你。」

這對一素一洋的女性,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要是你,也會這樣做的。」她把一瓶瓶罐頭裝進包里送到了蘭花手裏,「給,帶回去讓家裏人嘗嘗。這個,是蛋卷,還有這些糖也帶回去吧!」

「你每天來看他已經夠破費的了,我還拿回去,這像話嗎?」

蘭花拒不收這些東西,劉斌幫腔了:「你就拿着吧。她是特意給你買的。」見丈夫這樣說,她只好默認了。她和她就像親姐妹一樣,手拉着手談了好長時間的話。

「劉老師,」小馬大概和蘭花喧完了,才轉過身來對他說,「我想了一個好題材,保險發表。」

她說完自己的「題材」時,劉斌頭搖得像撥浪鼓:「胡編。寫了也沒用。」

「讀者最討厭說假話呀。」蘭花也同意劉斌的看法。

「那咱們打個賭。」

「那好。」

真沒有想到,這篇胡編亂造、胡說八道的東西竟然真發表了。

「看來你的話是對的。」

劉斌呷了一口麥乳精說:「看來這說真話的文章人家不登呀!」

「那當然。」小馬顯得很快活。

「可是。這對於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講,卻是恥辱。說穿了,是騙人。」他有點憤慨了,「我不寫這樣的東西!寧可一篇不發。」

晚上,他把這些牢騷話和自己對現實的看法記在了筆記本上。大概內容是:「林彪雖死了,但還有人在繼續他不講假話辦不成大事的做法。拿創作來說吧,說真話的文章他們不用,一篇假話卻發在了頭條位置。真失望啊,鄧小平同志上台,幹得好好的卻又下台了……

小馬下定決心要試探一下劉斌,她要用言語挑逗他,甚至動手動腳。

這天上午,她趁機握住了劉斌拿筆的手。很奇怪,她的臉居然羞紅了。她摸過不少男人的手,可從來沒有現在這麼緊張過。

要知道,他是屬於男子漢中的最難對付的一個。她怕他把手抽回去,她說:「你呀,真是個書獃子。……還不知什麼叫生活……」

他用獃滯的目光看着她,顯出茫然若失的樣子。

這一次,他沒有給她個下不去台。自然,他那隻大手還在她的兩隻小手裏攥著。

「這是友誼,懂嗎?」她顯得很激動,搖着他的手道,「我確實沒有別的意思。」

他還是一動也不動,宛如一尊雕像。他之所以沒有抽回手,是因為想起了她為自己付出的犧牲:生活上關心他,給他買最好吃的東西;工作上關心他,為他整理、校對、寄發稿件……特別是那天晚上,不是她及時趕來,說不定自己早已離開人世了。

突然她哭了,滾燙的淚水滴到了他的手上。

「小馬!」他感到一陣內疚,深深的內疚。

她見他這樣,便一頭扎在了他的懷裏,像小孩子那樣啜泣起來。

他,這個從來沒有接受過第二個女人愛的人,終於被小馬俘虜了。他像抱他的蘭花姐那樣把她抱住了,而且還安慰她別難過……

「噹噹!噹噹!」

他讓小馬打開了門。

「你?」

他驚喜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鄉下妻子,說:「快坐。坐汽車來的?」

「嗯。」

她和小馬打過招呼后,坐在了他的床沿上。

「劉嫂,請喝水。」

她熱情地把一杯麥乳精送到了蘭花的手裏。她喝着,親熱地和小馬寒暄。

「劉嫂,你和劉老師談吧。我去把這個東西打印一下。」

「好吧。」

她見小馬拿起一份稿子要走,就送她出去了。

小馬高興得手舞足蹈,她終於使他讓步了。

回到宿舍后,她寫了兩封信。一封是模仿著王蘭花的字跡寫的,另一封是信手胡寫的。第二天,她特意跑了一回鄉下的郵電所,把這兩封信發了。

過了幾日,這兩封信轉到了劉斌手裏。他首先拆開了蘭花給他寫的那封信:

斌弟:

我真有點對不起你。昨天晚上,我失身於另一個男人了,他告訴我,你在城裏已經有了一個漂亮的姑娘。你和她結婚吧。

我要和你離婚,請答應吧。

信上沒落下名字,也沒日期。他吃了一驚,有這等事?然而,這確實是蘭花的字跡。他幾乎是帶着火氣讀完了另一封信。這封信是署名「你信得過的人」寫來的。信上說,王蘭花和本大隊一個小夥子勾搭上了,他親眼看到過幾次,要劉斌立即回鄉下去。

看完信后,他的肺都快要氣炸了!真沒想到蘭花會這樣。一氣之下,他給她寫了封回信同意離婚。

信交給小馬去發,她又模仿著劉斌的字跡把這封信改寫了一遍,然後才發了出去。

信發走後,劉斌越想越不甘心,決定回鄉去弄個水落石出。

這時候,小馬進來了。當聽他講完回鄉下去的原因時,她說:「算了吧!這是真的。」

「你怎麼知道的?」

「前天,我下鄉時,也聽到了這些事情。」

「什麼?你也聽到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她問,「聽誰說的?怎麼不告訴我?」

「好像是誰都在這麼說。找個比她更好的,氣氣她!」

「找個比她更好的?」他思忖,是得報復一下她了,不過哪有這麼隨便的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劉老師,」她一邊說一邊握住了他的手,「你如果不嫌棄……我可以幫助你……」

就這樣,他徹底變成了小馬的俘虜。

馬彩霞是縣勞動局局長的女兒,寬敞的房子、傢具家電應有盡有。一切準備齊全,就等辦喜事了。

9月1日,他們兩個舉行婚禮。

「第三項,鳴炮!」

隨着結婚典禮主持人的聲音,鞭炮劈里啪啦響成一片。

「第四項,新夫婦向領導、來賓敬……」

突然,一輛吉普車開了過來,從車裏跳下三位穿白警服的警察。

一警察宣佈:「劉斌,男,現年二十二歲,本縣人。該犯在日記本上書寫反革命言論,破壞無產階級專政,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為了維護社會主義秩序,保證革命運動順利進行,現依法逮捕。」

戴上手銬后,劉斌才記起了忘在小馬家裏的筆記本。

他被判處十五年徒刑后,送到勞改農場勞動。

這天上午,管教隊長要他去接待室,說是家屬來看他。那肯定是小馬,判刑前,聽說小馬送來過好幾次吃的,都被守大門的人趕走了。因為他是政治犯啊!現在她又來幾十里地的農場看他,他怎麼能不感動呢?給她講清楚吧,去重新找個人算了,別再等自己了。

可來看他的卻是王蘭花,她那犀利而帶火的目光,射向了他的心靈深處。她給他帶來了穿的衣物和吃的東西。

第二天,劉斌才明白了一切。

馬彩霞的弟弟馬世飛來看他,拿着一張馬彩霞和他離婚的證明,要他簽名、按手印。他毫不含糊地幹完了這些。

他,終於明白了,是他冤枉了他的蘭花姐。在牢房裏,他想了很多很多,從認識蘭花到現在,一連串的事兒像電影一樣,在他的腦子裏翻騰。

她為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可我卻那樣對待她!我算個什麼人呢?有什麼面目再見她呢?……啊!我是人間的罪人啊!

他哭了,放聲地哭了許久許久……

二十、夫妻山的傳說(六)

早飯後,他攤開稿紙,又寫起來:

他們周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了。

這時,劉巧兒毅然把包孩子的綢被單撕成了手掌寬的布條。牛娃,又把這些布條接了起來。然後,他們怒視着圍上來的護衛隊,用綢條把自己一轉轉纏了起來。

「快上,他們要跳水了!」……就在護衛隊要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雙雙跳進了泉水池。

霎時,一聲霹靂震塌了吉山。護衛隊的人全被山石壓死了。

此後,這汪清泉就變成了一座小山。據說,這高一點的山尖是牛娃,低一點的山尖是劉巧兒。山腰那厚厚的岩石便是纏在他們身上的帶子。

後來,人們在山腰的岩石上刻下了這樣幾句話:

二人力大頂破天,

十女耕田少半邊……

千百年過去了,劉堡人民把這個動人的故事講到了現在。

這就是夫妻山的來歷。

他寫完了這篇民間傳說,思想深處也有了新的認識。我的蘭花姐,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古代勞動人民那種優秀的品德、高尚的情操。什麼是道德?讓我重新回答這個問題吧!你的一生,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應該怎麼辦?他又展開了那封信,也許答案就在這裏面。

二十一、漫長的生涯

斌弟,日子好像過得飛快極了。不知不覺已到了1979年2月,你出獄了,平反了。事實證明,你是正確的。你當時也許高興地流淚了吧?我是流淚了。我為你高興,也為你平反了的老父親高興,也為我們的國家高興。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是格外明亮、格外舒暢。

可是,到你該大書特書的時候,你卻突然沉默了。你丟下了那支視之為生命的筆。

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為這樣,我才要繼續折磨你一下。你堅持看完我這封信,你就會知道我的一番苦心了。

幾年裏,你給我寫了一百八十多封信。信幾乎都是一個內容,懇求我原諒你的過失。我在心裏早就原諒你了,可行動上沒有原諒你,現在想來,我也有點可恨,竟沒有給你寫過一封回信。

幾年裏,你到家的次數我記不清了。你每次來,都像是有心事要對我說,可我卻不理你。請原諒我吧,我的斌弟。

從那一封封信和你那充滿懺悔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當年的你。你還是我的好弟弟,永遠是我的好弟弟。

已經折磨了你幾個年頭,實在不應該。再也不讓你難受了。現在,就把心裏話掏給你吧,我不但答應了你的要求,而且還要加上一條:我們復婚吧!你看到這裏,懸著的一顆心也許就會放下來。

不過,告訴你,你必須得聽我的。你要重新拿起筆來,從頭寫起。當然,你知道這第一個字該怎麼寫。

夠了,下面告訴你我寫這封長信的動機吧!我們的一切經歷,不正是一部動人的小說嗎?我想以此激發你的靈感,讓你在激動的心情里,寫下這部小說吧!

斌弟,開始構思吧。讓這部小說的初稿,作為我們第二次婚禮的禮炮吧!每寫完一章,和以前一樣給我送來,我也許能為你貢獻一個字、一個詞,或是一句話。就寫到這裏吧,我盼望着你的佳音。

你的人兒:蘭花

1983.11.21

他一口氣看完了這封信。不!是用一滴滴眼淚數完這封信的。

蘭花姐,你原諒我了。可是……你卻去了,永遠地離我去了……

在劉斌的筆記本里,有一張王蘭花的照片。她那橢圓形秀氣的臉龐在朝人們微笑着,那雙帶火的眼睛,仍然噴射著熱情而又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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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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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花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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