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老大去武漢看他獨自擁有的性病了,老二說南方治這種病的廣告貼滿了大街的電線桿和顯眼醒目的牆壁上,專治陽萎不舉、梅毒淋病的字樣和早先萬歲的口號一樣兒,噼哩啪啦打人的眼。

不知道老二跟老大弟兄兩個說談了一些啥,一日午後,老大去山脈上收拾三十年不變的田地邊,在老大走了不久,老二從劉街民兵隊的治安室里走出來,看看天空,看看又歸繁鬧寬敞的主街,這條街的兩岸每隔不遠,都豎了水泥路標,路標上寫着西門東路、西門西路、西門中路,另一條大街,被命名為鄉都路,路標是鄉都南路、鄉都中路、鄉都北路,其餘修好和正在修整的衚衕分別被命名為經一衚衕、經二衚衕、經三衚衕和緯一衚衕、緯二衚衕、緯三衚衕。衚衕的多少,以經緯的順數類推下去。

西門路和鄉都路相交的街心花園,為了體現時代的氣息,被村長慶找來的模範教師取命為新時期花園。老二把目光從西門中路的路標上搭過去,看見那兒正有人在剪修新栽在花園裏的翠柏和繞花園一周的冬青,這時他就看見突出在花園一角的自家的金蓮時裝店,因為果真沒有扒房,便突出的城牆一角樣兀立在那兒。其時,日頭懸在街頂,光澤燦燦,金水般在大街上流動不息。依然不是集日,鄉下人都還沒來趕集,街面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從稀落的人群縫裏,老二看見金蓮時裝店的門牌下,嫂子金蓮正亭亭地玉立在那,痴迷地望着哪兒。金蓮已經穿起了裙子,似乎她穿的那條紅裙是他新進的平絨旗袍,腿側的開口長如衚衕,被初夏的風沿街勁吹起來,於是間,她的腿就玉柱般地裸露在外。他離嫂子金蓮約有200餘米,那兒的電線桿在他眼裏如筆桿一樣粗細,可嫂子象牙白的大腿,他卻看得一清二楚,似乎連嫂子大腿上微白微銀的汗毛,他都歷歷在目,不消說,他知道她穿那衣服是為了賣那衣服,可這幾日他看見她著那件衣服時,他都後悔當初他對嫂子說過的話。他說嫂子,你長得好哩,以後啥兒衣裳時興你就穿啥兒,店裏啥兒衣裳積壓你就穿啥兒。金蓮依他而行,按他說的忸怩著穿了,那些時興和難賣的衣服就果然地迅速賣了出去,然到了今日,金蓮穿啥兒都不再作態忸怩時,他覺得似乎他做錯了一件事情,宛若在一個十字路口,他給問路的鄉下人指錯了路向。

老二懷着一種悔不當初的想法回到家裏,看見嫂子金蓮在門口並不是痴迷啥兒,而是店門口那棵楊樹上流了許多粘黃的傷水,有一行螞蟻正排著隊伍從那凝固的傷水的上上下下,搬家到楊樹身的一個洞內。他說嫂子,你在看啥?

金蓮一愣,受了一個青寒的驚嚇,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說我看這些螞蟻搬家,竟能把一粒大米從樹下運到樹腰。又說老二兄弟,你讓我給村長說的我都給我表姑說了,表姑答應說給村長說試說試,十有八九能說成讓你當治安室主任的事兒。

老二立在過道的門口,喜出望外的神色粉淡淡地掛在臉上,說真的?嫂子。

金蓮說我會哄你?

老二說嫂子,說成了下次進貨我給你買一雙高跟的皮鞋,鞋跟和船頭樣又細又長,頭上還鑲著一圈兒黃銅,眼下城市裏流行得很哩。

金蓮往兄弟面前挪了一步,喜悅悅地說,老二你可說話算話。

老二挺了一下胸脯,說我哄過你嗎?嫂子。

金蓮笑笑,問我穿那高跟鞋能走路嗎?

老二說又不走山路。

金蓮說你放心老二,你對我好,我咋樣也讓你當那治安室的主任。聽那口氣,似乎她在村裏說話有着慶的份量。可不知因為啥兒,也許是因為她上好的長相,和古典的美人並無相差,所以老二竟信着那話,連聲地謝她不止。

在老二感謝的話聲和神色裏邊,金蓮似乎還要說啥,又朝老二近了一步,老二卻退著身子走進過道,在家過了一陣,背着钁頭出門朝山樑上去了。他彷彿是因為金蓮總對他有許多話說才上山去幫哥哥幹活的,又彷彿是有話要跟哥說,才上了山去。總之,在老二破例去替哥幹了半天土活之後,老大回來見了金蓮,便不自在了幾分,連吃夜飯時都把頭低在桌下。到了夜裏,本都已安睡,可老大卻怯怯地從床上坐起,躡下手腳到了金蓮這頭,把金蓮從夢裏搖醒。

——金蓮,我對不起你哩。

金蓮眯眯地望着他,身子卻朝他遠處挪挪。

——睡吧,月都落啦。

——給你商量商量,我想去武漢看病。

金蓮披衣坐了起來。

——看病呀?你連火車都沒坐過。

——老二說從這頭上車,到末尾下車,出了站有他朋友接我。

——其實不用看呢,我覺得這樣還好。

——我不能一輩子對不起你,我不是男人,你也就白做了女人。

——真的,我覺得這樣好哩,我不怪你一句,你聽我怪過你嗎?

——反正我得去治病,老二把錢都給我備了,給武漢的電話也都打了,說他那個服裝廠朋友的鄰家,就是專治我這不硬的病呢。

金蓮在黑暗裏努力地瞪着大眼,說老二還給你說了啥兒?老大說老二沒說啥兒,老二說我這病治好了,你就從心裏對我好了。金蓮的眼睛眨了一下,又有一股淺寒的涼氣,沿着床腿漫升上來,穿越金蓮裸在夜裏的水色玉膚,浸浮到了她的內心。她不再說啥,默默地躺下睡了,把被子掖得又緊又小,對老二那種無力的仇惱莫名地再次涌滿了身心。然而,無論如何,老大是在老二的安排下,去南方治他的陽萎不舉去了。老大沒有想到,這一去療治,他就再也見不到劉街和他的那些朝夕相處的鄰人,見不到他的幾畝在山脈上耕作好佳的土地,倘若想到,他不會在那個昏暗不清的黎明,藉著晨前的朦朧,同老二悄無聲息地到村頭遠處去截搭從縣城開來的早班汽車。金蓮把他們弟兄兩個送到大門口兒,老二說你回吧嫂子,金蓮也就住腳立在了街邊,老大說我到那兒請人寫一封信寄回,你在家不用着急,金蓮想說句啥話,老二卻說電話這麼發達,你寫信幹啥,到此他們也就去了。

立在那潮潤的朦朧之中,金蓮想他終還是去看他的病了。她對他的離開感到些輕鬆,彷彿捆在身上的一條繩子被人解卸下來,可似乎有些餘悸,有些不便言說的擔心,想他若果然治好了他的不舉,不知道那對她是福是禍,作為人家媳婦,她不敢說他的下身不能挺舉反而更好那話,可他不能挺舉卻使她有些安慰,使她感到她某一種隱秘的希望之火還在遠處閃著光亮,而倘若他從南方回來,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她怕那遠處的一滴火光會驟然熄滅,從此使她的生活變得黯然無光。她有了一種急切的壓迫,似乎某一件事情到了不能不辦的時候,到了再不去操持辦理,就再也沒有機會的時候。望着走遠的老二、老大,她想着那件似清晰明亮、又似混濁模糊的事情,手在額門上理了一下頭髮,腦里當地一響,那手就擱在了她滑潤飽滿的額上。她冷不丁兒靈醒,那件事情的開頭,是她該去再找一次村長,把老二當治安室主任的事情明定下來,最好在老二明天又從洛陽回來之前,有一個春華秋實的結果,使老二一踏進門裏,便被喜悅蕩漾起來。

如同是為了一個陰謀,金蓮被一股興奮弄得一天坐卧不寧。她沒有營業她的金蓮時裝店,?連找上門的生意都懶得開門應酬。在家裏,她大半天都是這裏坐坐,那裏站站,且到了午時,才想起她吃過早飯的鍋碗,都還未及洗滌。她已經想好一個策略,這次去村長家裏,她除了給村長媳婦拿一些鵪鶉蛋外,她要給村長帶一些土法炮製的煙葉。村長媳婦吃洋雞蛋多了,說吃了洋雞蛋她就噁心,想必街上賣的鵪鶉蛋她吃着定會好些。而村長也是一樣,有次她又給村長媳婦端倒屎盆,有意無意地撩開了村長的床單,她竟然發現村長的床下,好煙好酒,堆在那塊放鞋的木板上,如同耙耬人豐收后堆在房牆跟腳高處的玉蜀黍穗兒一樣。那濃烈濁潮的煙霉氣息和醒鼻郁香的清色酒氣,混合著在她掀開床單的一瞬間風飛過來,氣浪掀得她差一點坐在地上。她已經親眼見了村裏人為計劃生育和宅基地的鄉間里事,提着劉街商店或縣城的街上那最好的煙酒去到村長家裏,笑吟吟又怯生生地把煙酒放在村長家的桌上或者牆角,而村長是那麼地不屑一顧。自春至夏的兩個來月,她統共去過村長家裏五次,她發現那五次村長吸的煙都不是一個牌子,也都不是一般的牌子。她想,再好的煙酒、補物都已不能打動村長的心了,家用電器村長家裏已經應有盡有,她只能給村長拿些土法炮治的煙葉去了。

煙葉是上個集日娘家爹來劉街趕集,買好后忘在她店裏的,眼下就掛在她屋裏門后。每月逢五是個集日,算起來那煙葉才在那兒掛了三天,可蛛網卻已纏繞上去。吃過午飯,到鄉都北路家禽蛋類市場的零星買賣中,揀買了五斤小如葡萄的鵪鶉蛋兒,金蓮就開始勁手炮製她的煙葉。在娘家時候,她自隱明了世事就見爹炮製煙葉,大了又幫爹炮製。她懂得那炮製的全部過程。把那捆煙葉從牆角卸下,在風口拍打了灰塵,又在日下的一領席上攤開晾曬稍許,用手巾勒住鼻子,把煙葉揉碎成谷糠大小,如麥麩一樣,然後把純正的小磨芝麻油細雨潤物樣薄灑一層,攪拌均勻,在日下曬上片刻,等油味浸人煙里,再薄灑細油,放蔭處晾著,使風能吹人煙中,如此灑晾,次數越多,那煙就愈發地好吸。金蓮在一個晌兒,灑四晾四,看天色晚了,到村長家門口走走,又至王奶的茶屋坐閑喝水,教鄆哥兒學寫了改革、劉街,和鄆哥兒的鄆字,終於就看見那輛村裏的吉普車,把村長從哪送回來家裏吃飯,然後自己就別了王奶和鄆哥。

王奶說,金蓮,你好像有啥兒心事。

金蓮說,我想去村長家裏,又怕村長不在,白白去了一趟。

王奶說,你嫁到劉街剛過半年,對村裏的事情都還不明黑暗,到村長家要多長幾個心眼。

金蓮說,謝你了王奶,我記住了這話,你讓鄆哥兒每夜睡前都把學過的字寫上一遍。

回到家,草草匆匆吃了幾口夜飯,把碗推擱到院裏地上,金蓮就提上那五斤鵪鶉蛋和一包約有二斤的煙葉,去了村長的家裏。選擇的時候,正是村長家將吃完飯的當兒。金蓮一走進上房,叫了一聲表姑,村長媳婦剛好把最後幾口湯麵送進嘴裏,金蓮就慌忙接過空碗,送進灶房,過來和表姑聊天,說娘家今兒有人來了劉街,捎來幾斤鵪鶉蛋兒,小得可憐,怕都是山裏野生的蛋呢,說若是人工養的,那蛋兒一定大得和小雞蛋不差上下。說着解開那個淺藍的布兜,果然見那些鵪鶉蛋兒,全都如同品質低劣的笨葡萄,顏色淡黑淡灰,殼上佈滿了褐紅的斑點。村長媳婦小心地抓一把蛋兒仔細看了,捏出一個小如指頭豆兒的鵪鶉蛋放到眼前審視一陣,笑着說這和麻雀蛋兒一樣。金蓮說人家說野生的比人工養的補人。村長媳婦說眼下這個年月,連生豆芽都用化肥,連生孩子都不用奶水,啥都沒有原汁原味的好呢。金蓮說聽說西門東路的富貴大酒樓里吃的老鱉也是人工養的,吃了連一點鱉味都沒有,村長媳婦說這社會不知是到底比先前好了,還是不如了先前。這當口村長擦著飯嘴走了進來,說金蓮來了?吃過了飯吧。金蓮紅著臉站將起來,回答著給村長讓過一個凳子,村長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到裏屋床下摳出了一包紅塔山牌號的香煙出來,拆著包兒欲坐時,聞到了一股金黃色奇異的煙味,他吸了一下鼻子,又爬在拆開包的煙上聞聞,抽出一支,吸了兩口,又把鼻子舉在半空吸吸,再捏捏看看手裏的紙煙,才開始盡情地悠出一口長氣,靜心地抽起他飯後必抽的煙來。

金蓮知道村長不像厭煩別人找他辦事一樣厭煩着她。金蓮每次來陪表姑閑坐時候,村長只要有空,也都來閑坐一會。村長看見金蓮的年輕文靜,長得比劉街、縣城乃至洛陽的漂亮姑女絲毫不遜,卻還有山裏人的純樸之美,其穿戴雖都和劉街的女人一樣時新,行為卻和劉街女人完全不是一個樣兒,連端屎倒尿都不把頭偏到一邊,且說起話來,吐字清晰,有一說一,決不羞羞答答,忸忸怩怩。面對金蓮時候,村長委實感到累了一天的身子,彷彿突然之間,被習習涼風吹了一遍,如若不是年齡上的千里差別,看上去他是她的父親,而她卻是他的女兒,他會對她生出許多盪心的想法。年齡使他的想法在萌芽的當兒就乾旱死了。他不想別的,她來了他就過來坐坐,她走了他就忘了一切。

他為讓劉街在行政區域上,從一個村委會升遷成-個鎮黨委,終日跑縣裏,跑地區,吉普車的輪胎都跑爆了兩隻。他實在是為劉街的繁榮出了過量的血力,需要放鬆著喘些均勻舒暢之氣。而這飯後的抽煙,就是他一天中最為解乏棄困的時候,然在今夜,他能聞到煙葉烈烈的濃香,卻是抽不出那紙煙的香味,於是,他就每抽幾口,都把鼻子舉在半空吸上幾下。

金蓮說,村長你吸的是啥兒煙呀?

慶把紙煙在手中轉着看看,說這煙,他媽的有價錢沒煙味。

金蓮猶豫着把那白色的膠袋兒往村長面前推推,像推一個去找失散父親的孩娃。她說,你嘗嘗這個,怕沒有紙煙好呢。

村長盯着金蓮,

——啥兒?

金蓮羞慚地瞟著村長,

——煙葉。

村長咚一聲把目光落在那膠袋上,

——是煙葉呀?鬧半天是煙葉的味兒。

金蓮不好意思地解開了那袋兒的捆繩,

——你嘗嘗,在娘家時,我爹、我爺都吸這個,有錢能買紙煙了,我爹還吸這個呢。

村長就看見從那袋兒里飛散出來煙香氣息,在燈光下金黃燦燦,如被日光照透了的薄雲,在他眼前緩緩地升騰飄散。他抓了一撮在手上捻捻,放在鼻子下猛烈地聞聞,從口袋裏取出一個記事簿撕下半頁,在那紙上折出一條渠溝,撒一撮煙葉,又撒半撮煙葉,捲成一段炮筒,從牙縫中刮出一點飯泥粘了,點火吸上一口,閉嘴用牙嚼嚼,讓煙在嘴裏停頓一會,咽進肚裏,停頓一會又吐將出來,接着又猛吸幾口,臉上的笑便滿山遍野堆了起來。

他說,

——金蓮,這是哪的煙葉?

金蓮說,

——我娘家村裏種的。

他說,

——種得多嗎?

她說,

——好多家責任田裏都種。

他說,

——是你爹炮製的吧?

她說,

——不是,是我。

他靜靜地望她一會,

——你會炮製煙葉?

她羞著臉笑笑,

——原先還怕你不愛吸哩。

他說,

——以後我出門辦事拿紙煙,回家就吸這煙葉。

她說,

——你吸吧,吸完了我再給你炮製。

村長狠狠地一連吸了三根自卷的炮筒子煙葉,他媳婦說看你那副惡相,像要把那煙葉吃進肚裏。他說你懂啥兒,這和南方的喝茶人碰到了好的茶葉、繡花人碰到了好的絲線一樣。

然後,滅了筒煙,抓一把金黃細碎的煙葉在手裏看看,將那袋煙葉細細捆嚴,生怕那煙味兒跑了一般,最後把手上的煙油在牆上抹了一把,說金蓮,你表姑給我提過老二的事。

金蓮說老二他滿肚子文化,想跟着你干一輩子事哩。

村長說我看那老二幹事還算利索,又有魄力,能幹好治安那一攤兒事情。

金蓮說,好歹是自家的人,處處都和你一個心眼,都維護你的威信。

村長說你跟他說不要讓他聲張,待我有空組織村委會開上一個會,讓黨支部過一下討論的形式;我就在全村宣佈他當治安室主任的事情。

金蓮說,不會有啥兒變化吧?姑夫。

村長說,笑話,村裏哪個黨員、幹部,敢跟我說一個不字,日他祖先,我不撤了他算我白跟着共產黨幹了半輩子。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已經鋪定到位,只待着東風吹來,水到渠成。從村長家裏回去,金蓮像考了高分的學生孩娃似的,一路的小曲兒低聲唱着,到家不僅沒有停嘴,且因家裏沒人,反而放開子嗓門。她唱着她愛看的鄉戲,洗了手臉,洗了鍋碗,閂了大門,想睡又沒睡意,便拉開被窩,把老大的枕頭從床上拿下,放進櫃里,不讓它在床上占那一席之地,然後她才脫衣躺下。因自嫁給老大以來,這是第一夜老大不在家裏睡覺,雖然他們從未有過床上真正的男女情事,夫妻之間,多半時間宛若兄妹那樣有規有矩,然而今夜老大不在床上,她反而有些不適,覺得猛的一下,屋裏人煙稀少,床上空空蕩蕩。一面覺得輕鬆而又安靜,另一面又覺得寂寞而又空虛,心裏如被人掏走了一些東西一樣。她鑽在被窩裏邊,如一條魚孤零零地游在一面湖裏,隨心所欲著年輕媳婦各樣的睡覺姿式,脫了往日睡覺從不脫下的貼胸的兜肚衫兒,又解了嫁到劉街以後,才學着戴的乳罩兜兒,單穿一個用線織的三角褲衩。輕薄的夏被,是紅綢表面,為了天寒時被裏不冷刺身子,那被裏就用了娘在她出嫁前特意紡線機織的白色粗布。如今粗布的被裏已經成了稀罕的貴物,聽說城裏人為買粗布被裏還特意開着小車跑到深山溝里,出的價格比買綢子被面還要昂貴。可是,金蓮卻從來沒有自覺得粗棉被裏有啥兒好益,布面上留下的紡線疙瘩,雖只有半個穀米大小,在她身上划著,卻宛若砂紙在她光潔的皮膚上拉來磨去。她拿手在自己肚上摸了一下,又在大腿上摸了一把,皮膚的滑潤使她自己大吃一驚,就像她出嫁時才發現自己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一樣,到眼下靜無聲息,只有獨自時候,金蓮才發現她的肌膚如玉般的光滑,絮一般的柔軟。她的手放將上去,又不自覺地滑將下來。她為自己光潤的身子激動起來,學着十幾歲前的模樣,脫了僅穿的那條針織褲衩,渾身一絲不掛地在被窩裏翻動遊盪。她覺得身上的輕鬆,如累了一年的身子在溫泉中泡了一場。在耙耬山脈的中段,有一個叫燙池的地方,那兒的溫泉不熱不冷,每次農閑或是年前,去那兒泡上半晌,走路輕得能飛到天空。

眼下,金蓮覺得自己只消一躍身子,不飛到門外窗外,也能跳到房樑上去。她望着瓦屋的房頂,聽見新瓦新磚的硫磺氣息在屋子裏緩淡流動的聲息,聽見汗從身上向外浸潤的滋滋的音響,聽見脈管里的血液湍急的鏗鏘叮噹。她覺得她的腦里雲里霧裏一團,看見了老二,看見了老大,看見了劉街,在那霧裏時隱時現。她有了些激動后的急躁,將手按在自己的乳頭兒上,心裏咚地一下,那手就又被飽脹的乳頭彈了下來。她從床上坐起,久久地低頭盯着自己裸天露地的雙乳,臉上的熱躁到了火燒火燎時候,便穿上針織褲衩,戴上乳罩,下床到鏡前審看了一會自己的玉體,開門從屋裏走了出來。

院子裏盛滿了習習涼風。時值上弦月正為尖利的當兒,水泥地上的月色厚如銅錢。院中央留下的樹坑裏,由於桐樹的瘋長,居然把水泥地面撐脹下許多裂口,夏夜歡歌的蛐蚰,就在那裂縫中舒彎著嗓子叫喚。金蓮坐在桐樹黑淡的蔭里,雙手交在胸前,彎腰護着她那兔子似的雙乳,把臉仰在半空,迷傻地盯着一顆藍瑩瑩的星星。熱躁從她臉上,身上立馬消散去了。大街上簡陋舞廳的音樂,一如既往地從院牆上漫流過來,像絲綢一樣從她的心裏滑了過去。樹蔭在不知不覺間慢旋到了別處,月光在她的身上浴淋得又明又亮。有一隻麻雀不知為啥從房檐下飛了出來,撞在稠密的桐樹葉子上,撲楞着落至半空,又閃著翅膀飛進了夜裏。

她望着麻雀飛去的方向。

她想它又不是蝙蝠,在夜裏無異於盲瞎,它會飛到哪呢?

她想也許又落到了誰家的房上。

她想一個院裏沒人,我要能睡著了該有多好,安靜得和沒有了世界一樣。

可她沒有一星兒瞌睡。

她想老二現在把老大送上了火車吧。

她說老二你是明晚兒趕到家嗎?又說金蓮,明晚你去接不接老二?

金蓮說,想去倒是想去。

她說不去算了,你在家給老二做上好吃的等他,把洗腳水倒在盆里等他。

金蓮說我還是該去接他,接他到村頭的岔路口上,他只要從末班汽車上下來,第一眼就看見我立在路的中央。四處空無一人,只有我穿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身上的香味順風飄到十里八里之外。

她說,那你就接他去吧,倘是路上有人,你就站到王奶的茶屋門前。倘是沒人你就站到路邊的樹下,你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叫上一聲朋,接過他手裏的行李,他說這行李不重,還是我來拿吧,你就說,你坐了一天汽車,還是我來拿吧。你說你拿,你卻提着行李不動,不走,就那麼痴痴地藉著月色看他。他為人熟練,又長你三歲,你看他時候,他啥兒也都明了在心,這當兒他會說,咱回吧嫂子,大街上不定讓誰撞見,回到家裏多好。然後你就跟在他的身後,踩着路燈下他的人影,躲著偶爾碰到的熟識的目光,回到家裏,閂上大門,一直跟着他走進他的屋裏。

金蓮就走進了老二的屋裏。

院子裏的樹影轉塗到了她的背後。星星悄無聲息地稀落下去,月光變得淡薄如紗。村街上往日夜裏繁鬧的紅綠聲音,也都悄然去了。

村落的靜謐無邊無際,耙耬山脈在夏夜的呼吸聲,使金蓮腳下的地面有些輕微的晃動。如月色一樣柔潔的皮膚,在夜深之處生了一層細密的因寒而起的疙瘩。金蓮用手在胳膊上撫摸了一下,她摸到了皮膚上的冷涼,如井水一樣清明,也摸到皮膚下的血液,熱旺騰騰如文火上的水流。

她抬頭看了一下天空,想我該去睡了。

她就起身進屋去了,沒有再走進她的屋裏,而是向前走了幾步,向右一拐,進了廂廈老二的房裏。她知道電燈開關就在進門后的一側,可她沒有開燈,而是摸黑進了屋內,虛關了屋門,試着腳步走進界牆東的門框,躡着手腳到了老二的床前,淡一會步子,摸著拉開被子就鑽進了被窩,頭一挨着枕頭,瞌睡便如期而至,彷彿一塊黑布蒙在了眼前。

直至第二天醒來,她在床上聞到了一股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男人的濁汗的香味,她才頓時靈醒,這

——夜她睡得又香又甜,卻是睡在兄弟老二的床上。

在這張床上,她上演了和老二驚心動魄的一冪。

老二果然是坐着來日夜裏的末班長途汽車趕回村的。那時候夜還較淺,王奶的茶屋裏還有閑人從劉街出來,在門口磕吃着她降了價的茶葉煮蛋。酒樓里碰杯的聲音清翠欲滴,那些山裏掏金的外地人,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唱着黃浪的情歌,有的商店見了他們,閃躲瘟疫樣忙慌慌地關了店門,有的所謂的髮廊和洗腳屋子,正敞開着門等待他們。老二背了一包順路捎腳進來的便宜衣貨,從街上走過的時候,朝那些酒醉的男人們吐了一口,想我要做了治安室的主任,首先懲治的就是他們。這麼想着走到西門中街,推開自家關着的大門,進去又將其掩了,在過道叫了一聲嫂子,不見回應,便踏進院內,把衣包放在地上,接着又大叫一聲,回應仍是無聲無息,這才看見嫂子的屋裏沒有燈光,想她也許是上了廁所,坐在衣服包上歇了一息,不見金蓮從上房山牆下的風道出來,就到風道口上,迎著廁所連叫幾聲,證實了金蓮不在家裏,想夜半三更,她會去了哪兒呢?思摸著推開自己的廂廈屋門,順手拉亮電燈,撩開界牆的門簾,他的眼球咣的一聲,就被打了一下,人頓時樁在界牆下面,如鑲在門框中的一個木人。

金蓮就在他的床上。

金蓮赤身裸體地坐在他的床上,脫下的衣服掛搭在她身後的床頭。燈光又明又亮,她坐在那兒,用被子蓋了下身,上身端端的直坐在床頭,宛若城裏街頭上那些女人的漢白玉的雕刻。她看着老二,往日和老二說話時的羞怯仍在臉上淡淡薄薄,微紅在她白嫩的臉上,如一點兒粉脂一樣。頭髮烏烏地披在身後,有幾縷不聽召喚地披搭在她的肩上,使她那玉裸的坐姿,顯出了十幾分的美靜。她看見他撩簾進來,身子一動不動,表情也一動不動,連眼珠也都一動不動,那樣凝固的姿式,彷彿是從昨兒深夜睡到老二的床上,到今早醒來之後,她就未曾走下過床,未曾扭動一下肩膀。她就是這樣等了他整整一天。且彷彿等的不是一天,而是十年百年,一個世紀。彷彿她來到這個人世,從一個女嬰長到亭亭玉立,到嫁給老大,再到老大離開這個宅院,她就是為了這樣一個夜晚,為了讓老二進屋,突然看見她赤身裸體地坐在他的床上。屋子裏靜得能聽見他們彼此的呼吸流動到一塊的碰撞聲,像風中飛舞的麥秸和雞毛那樣撞到一塊兒,能聞到老二的目光落在她熱辣辣的身上那種被燒糊的焦燎味,宛若頭髮在火盆沿上被燒烤了一樣,她竟就天長地久地望着他的臉,看見他凝在門框下的身子晃了晃,那張臉卻始終沒有動,直到有一層細汗出現在他的額門上,積聚起來,沿着眼窩、鼻側、嘴角,一路叮噹著流進他的脖子,他才把他的目光無力地從金蓮的身上轟隆一聲軟塌下來了。

他說,

——嫂子,你把衣裳穿上。

她說,

——老二,我把你的事情辦好了,村長慶答應讓你當襯裏的治安主任了,還說要培養你入黨,讓你當村委會的委員哩。

他說,

——嫂子,我哥今夜就到武漢了,也許眼下人家正給他在治著那病哩。

她說,

——老二,你沒有給我說實話,你一輩子害了我。你害了我一輩子。原來你哥是離過婚的人,你哥是因為那病才離的婚。你哥有病離了婚,你對我說你哥雖長得矮小,可他人品好,人品好得沒有毛病挑,身上沒有一丁點毛病可挑剔。給你說老二,我是沖着你老二才嫁給你哥的,是喜愛着你老二才嫁給你哥的。我不管你哥的病好不好,我只要你老二一夜我就沒白嫁到你們家裏了,我就死心塌地對你哥好了,和你哥安安心心過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說,過來呀,老二,你愣著幹啥兒?我留心了你們劉街的人,你們劉街的姑女媳婦誰撇有我的臉盤兒好,誰都沒有我身條兒順,誰都沒有我的身子白。你過來老二,你過來我至死就對你哥好了。如牛如馬侍奉他我都沒怨言。她說老二,我不是壞女人,我是見了你一面后,忍不住對你的喜愛,才嫁進你們家裏的。

你要今夜不過來,我就不會和你哥把日子過到頭。他治好了病我也不會和他過到頭。我原本就不是為他才嫁的。我是為你才嫁給你哥的。

要為了他我憑啥一分的彩禮不要呀?憑啥你們說讓我哪天出嫁我就出嫁呀?憑啥我知道他離過婚後還沒有和他大鬧一場呀?憑啥知道他有了男人的病我還半年只回了兩次娘家,兩次都沒住夠三天,而一天到晚守在他的身上呀?

她說,你說呀老二?

——你為啥不說話了呢?老二。

——我委屈你了嗎?

——我對你哥不好嗎?

——我不配你嗎?老二。

她說,老二,你是男人了你就走過來,你是女人了,你就站死在那兒不用動。你立馬就成治安室的主任了,還等著劉街變成鎮,想當派出所的所長哩。天下的派出所所長有你那膽小的人沒有?派出所所長連死人都不怕,敢拿着槍往偷莊稼的人的胸口上打,可你有派出所所長那膽兒嗎?

她說着從床上站起來,把蓋着下身的被子扔到一邊去,咣咚一聲立在了床中央,潔白光潤的身子在燈光下閃著半青半白的光澤,像一柱青白色的玉石立在晨時的日頭下。身上僅穿的那個緊身的紅色呢絨褲頭,如一團火樣燒在她的身腰間,把一間屋子都映出了一層深暗的紅。就這樣說了許多話后,她忽然變得平靜起來了,臉上剛才因激動而泛出的血紅色的興奮,害了我。你害了我一輩子。原來你哥是離過婚的人,你哥是因為那病才離的婚。你哥有病離了婚,你對我說你哥雖長得矮小,可他人品好,人品好得沒有毛病挑,身上沒有一丁點毛病可挑剔。給你說老二,我是沖着你老二才嫁給你哥的,是喜愛着你老二才嫁給你哥的。我不管你哥的病好不好,我只要你老二一夜我就沒白嫁到你們家裏了,我就死心塌地對你哥好了,和你哥安安心心過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說,過來呀,老二,你愣著幹啥兒?我留心了你們劉街的人,你們劉街的姑女媳婦誰撇有我的臉盤兒好,誰都沒有我身條兒順,誰都沒有我的身子白。你過來老二,你過來我至死就對你哥好了。如牛如馬侍奉他我都沒怨言。她說老二,我不是壞女人,我是見了你一面后,忍不住對你的喜愛,才嫁進你們家裏的。

你要今夜不過來,我就不會和你哥把日子過到頭。他治好了病我也不會和他過到頭。我原本就不是為他才嫁的。我是為你才嫁給你哥的。

要為了他我憑啥一分的彩禮不要呀?憑啥你們說讓我哪天出嫁我就出嫁呀?憑啥我知道他離過婚後還沒有和他大鬧一場呀?憑啥知道他有了男人的病我還半年只回了兩次娘家,兩次都沒住夠三天,而一天到晚守在他的身上呀?

她說,你說呀老二?

——你為啥不說話了呢?老二。

——我委屈你了嗎?——我對你哥不好嗎?

——我不配你嗎?老二。

她說,老二,你是男人了你就走過來,你是女人了,你就站死在那兒不用動。你立馬就成治安室的主任了,還等著劉街變成鎮,想當派出所的所長哩。天下的派出所所長有你那膽小的人沒有?派出所所長連死人都不怕,敢拿着槍往偷莊稼的人的胸口上打,可你有派出所所長那膽兒嗎?

她說着從床上站起來,把蓋着下身的被子扔到一邊去,咣咚一聲立在了床中央,潔白光潤的身子在燈光下閃著半青半白的光澤,像一柱青白色的玉石立在晨時的日頭下。身上僅穿的那個緊身的紅色呢絨褲頭,如一團火樣燒在她的身腰間,把一間屋子都映出了一層深暗的紅。就這樣說了許多話后,她忽然變得平靜起來了,臉上剛才因激動而泛出的血紅色的興奮,緩慢不見了,無影無蹤了,留在臉上的是一層淺淡的青,像初春時楊柳葉上的那種顏色兒。

她盯着老二,像盯着一個陌生的人,嗓音冷硬堅定,說出的話每個字都有一斤幾兩重。

她說,

——老二,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讓我嫁給你哥以前是不是哄騙了我?

又說,

——你不用死不開口,老二,我只問你這一句話,你今夜過來不過來。

再說,

——說話呀,不過來你就搖個頭,要過來你就點個頭。不過來我金蓮一點不怪你。我不怪你可你也不用怪我和你哥鬧離婚!要過來我金蓮感着你的恩,有這一夜,有這一場事後我要不好好和你哥過日子,我金蓮只要天上有雲就遭天打五雷轟。我全家都遭天打五雷轟。娘家媽天晴出門遇狼蛇,娘家爹天晴出門遇着大路就遭車禍。

她說,

——老二,你不過來不是?不過來我就叫你後悔一輩子。

金蓮從牙縫生冷地擠出這樣一句話,正要彎腰去床頭領自己的衣裳穿,老二卻抬頭看了她一眼,雙腳挪過了門框兒。金蓮去領衣裳的手在床頭上僵住了,她緩緩地直著身,渾身冷了的血液突然又滾沸起來了,無可遏制的顫慄使她雙腿軟起來。老二朝她走來了,他盯着她光潔玉嫩的身子,腳步輕輕地朝她移過來,臉上漲溢的紅潮瀝瀝啦啦滴在屋裏邊。她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手心裏的汗水淋淋地落在了床單上,且喉嚨猛地幹起來,她想喚一聲老二,再說一遍我真真切切的是為你才嫁到你們家裏的,可張開的嘴,發緊的嗓子使她沒能說出一個字。他已經到了床前,抬頭望着她的身臉,眼睛上還潮潤潤地掛着淚。金蓮把身子蹲下來。

蹲下了她想一下子撲到他懷裏,或一下就摟着他的脖子,去他臉上、眼上吸着他的淚。然就在這當兒,就在金蓮頭暈身軟地要癱在床上時,老二在床前立下來,仰著頭天塌地陷地跪下了。

他雙膝落地的聲音震耳欲聾,彷彿一架山脈倒在了她面前。跪下來他仰頭望着她,喚著說金蓮嫂,你喜愛我我從心裏謝你哩,我一輩子都在心裏記住你,可是你我不能呀。你是我的嫂。我讀書時哥去街上撿紙箱子賣了讓我交學費。

過年時,哥沒有一年添過新衣裳,可他寧可不吃不喝,也要在每年過年前給我添件新衣裳。

他說,

——嫂,不是我不喜愛你,是我不能對不起我哥呀。

說,

——他是我一奶同胞的親哥喲,是如同我爹我娘一樣把我拉扯大的親哥喲。

說,

——嫂啊,真的不能這樣啊。這樣才要遭那天打五雷轟呢。我求你把衣裳穿上吧,穿上回到你的屋,不是我老二對不起你,也不是我老二不像你喜愛我那樣喜愛你,更不是我老二沒有那個膽,是因為老大他真的是我的親哥呀,因為世上沒有這樣相好的道理呀。

說,

——嫂子,求你快穿衣裳吧。這半年有好多人給我提媒我都沒有答應。我為啥沒答應?

因為那些姑女都不如你。誰都沒有你的模樣兒好。我想找一個和你一個模樣的人,我真的是從心裏也戀着你的呢。可戀着也是不能呀,我們不能幹那沒有天倫的事兒呀。

說,

——嫂子,念在我也從心裏戀着你的情分上,你就穿上衣服回到我哥的床上去,千萬別和我哥鬧離婚,好壞同我哥過上這輩子,我老二這輩子要不對你好我才遭那天打五雷轟,我才上山遇狼蛇,出門遇車禍。

說,

——嫂子,兄弟我求你快把衣服穿上吧,我求你以後再也別這樣兒好不好。

說,

——嫂子,你穿不穿衣服呀,你不穿我老二今夜就是睡在露天的院裏也不再來這個屋裏了。

金蓮就從床邊慢慢直起身子來,慢慢扭身去拿她的衣裳了。金蓮拿到她的衣裳時,忽然愣一下,從愣中醒過來,把衣服揉成一團,突然朝着老二砸過去。又拿着枕頭朝老二摔過去,再扯著被子朝老二扔過去。她如瘋了一樣,在床上看見啥兒抓啥兒,抓到啥兒都朝老二砸,都朝老二擲,邊砸邊哭,邊哭邊砸,喚著說老二你是豬。你是狗。你是叫驢你會害我一輩子坑我一輩子讓我一輩子沒有好日子讓我這輩子白來人世走一遭。你二十多歲站在那兒個子像是樹,肩膀如門板,以為你是個長成大人了的男人哩,沒想到你老二原來不是人,原來壓根你不配做男人,原來是騸了的男人哩。和你哥一模一樣的假男人。不得好死的老二你害我一輩子坑我一輩子,沒膽兒過來你還說了滿嘴好聽話,還要我侍奉你的哥。今夜你錯過了我叫你永生永世都後悔叫你永生永世也找不到順心的女人過日子叫你出門撞汽車在家遭牆倒找個女人不是不會生孩娃就是好吃懶做長得丑在床上惡著那樣的事情叫你有媳婦和沒有媳婦一模兒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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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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