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二月末的這天,劉街的集日空前絕後。從四鄉趕來的買賣人,多得如秋天槐林的落葉。

春暖已經鋪天蓋地,楊柳吐了嫩芽,桐樹沒有芽葉,喇叭似的粉花卻涌滿天空。空氣中四溢着溫暖的香味。趕集的耙耬人們,或挑或背,有的解開扣兒,敞露了他黝黑的胸膛,有的索性脫了棉襖,搭掛在他的行李擔上,單穿着已不再多見的白色土布襯衣,衣領上漆黑的腦油,使清新的空氣中夾雜了一絲溫馨的垢味。大街上人山又人海,西門路和鄉都路上水泄不通,連經緯衚衕中也都堆滿了買賣家禽和農副產品的生意人,吵聲、鬧聲、討價還價聲,水洪樣流溢在劉街的上空,把歡迎地區鄉鎮區域劃分檢查組的紅色橫幅,掀得風吹草動樣嘩啦嘩啦。

檢查組是午時集盛時候到的劉街,三輛轎車停在村委會門口,將行李卸往特意整出來的招待房間,便由一位副縣長陪着F對劉街開始了詢問和抽樣檢查,從人口到稅收,從鄉鎮企業發展到劉街的人均收入,再從耙耬山脈的人口密度到每一個集鎮間的距離,村長慶都一一作了回答。那兼了組長的地區鄉鎮區域劃分辦的李主任,要了材料,做了記錄,最後,李主任就領着大家到街上去看了。

村長問,要把趕集的疏散一下嗎?

縣長說,人越多越好,繁華哩。

村長說,午飯吃些啥?

縣長說,要廉潔,也要豐盛,全吃土特產。

野雞、野兔、蠍子、螞蚱、蛇。又問,狗鞭有沒有?

村長說,狗鞭、錢肉全都準備了。

縣長很滿意,說這就妥當了,村改鎮十有八九辦成了。李組長走在大街的最前邊,縣長和村長在最後竊議了幾句話,就又趕到前邊陪檢查組的同志了。一行人從趕集的人群中走過去,看商店、看酒樓、看集貿市場、看農副產品。李組長比縣長大一歲,比村長慶卻小一歲,長得年輕、精幹,沒有當官人通常都有的大肚子,穿了夾克服、直筒褲,黑皮鞋,說一句略帶安徽口音的普通話。李主任到一個賣大棚蔬菜的老漢面前問,現在的政策好嗎?老漢說千好萬好哩,能吃飽肚子啦。李主任說知道鄧小平是誰嗎?老漢說知道哩,小小個子嘛。李主任說想不想讓把劉街改為鎮?老漢說改了就好嘍,有專人管稅了,不用張三李四都來收稅了。

李主任說,想不到這兒的群眾覺悟這麼高,對政治和經濟都懂一點兒。李主任還看了洗腳屋、美容廳,詢問了服務員的籍貫,是不是當地人,夜間營業到幾點,又到幾家鄉鎮企業、個體企業看了看,到午時一點才回到村委會裏去吃飯。

飯後就研究了村改鎮的問題了。以為一切都已水到渠成,李主任拿出公章,現場辦公一下就完了,沒想到從後晌兩點十分開始,到五點半李主任還沒拿出那公章。研究時村長慶和鄉里幾個幹部都在門外邊,只有縣長在屋裏旁聽。5點35分縣長從屋裏出來了。出來時縣長的臉上罩着一層霧,說他媽的,事情節外生枝了。

村長的臉色哐咚一下變白了,說咋兒了?

縣長說沒想到耙耬山那邊的鄰縣也有一個村子想要改為鎮,離我們這直線距離不到20里,按規定新改鎮的距離不該這麼近。

村長說不一個縣不搭界的事兒呀。

縣長說只隔一道山脈彼此影響發展經濟嘛。

村長就急了,那咋辦?

縣長說我做工作讓檢查組在這兒住一夜,剩下的事情就歸你辦了。

村長說辦啥兒,縣長,你把話給說明白,只要能辦成村改鎮,就是讓我蹲班房我也沒意見。

縣長斜了一眼村長慶,說辦啥事兒你問我,我知道你要辦啥事兒?這樣迷糊你能當鎮長?

你能把

——個鎮的經濟搞活嗎?縣長訓斥着,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又用腳搓了搓,說不是給你說過嘛,李主任是離了婚的人,家務事顧不上做,要能給李主任送個保姆比送啥兒都強。說完這句話,縣長有幾分不滿地進屋陪李主任們研究事情了。

村長怔在村委會的大院裏。

村長立馬想到了金蓮。

村長派人一時三刻就把金蓮找到了。金蓮在村街頭王奶的茶屋裏。金蓮從昨兒夜裏就來了王奶的茶屋,那時候她在院裏聽見月兒有意快活出來給她聽的新婚的尖叫聲,真心實意想拿一把菜刀進屋把月兒的喉管割下來,想讓月兒的血水龍頭一樣噴在婚床上,讓老二漂在那血里,望着沒了喉管卻還依然痙攣抽動的月的臉,臉色蒼白地跪在血泊里求着她,求她手下留情讓他老二活在這世上。說讓我活在世上你讓我幹啥我幹啥,讓我當狗日夜跟在你的身後都可以。金蓮是果真走進灶房了,果真把菜刀握在手裏了,就在她提上菜刀欲要出門的那一瞬,她想起了老二的肩膀和門板一樣寬,想起了月兒的腰和石磙一樣圓。她又把菜刀輕輕擱在了案板上,就著水缸撩水洗了一把臉,到上房望了老大那縮成侏儒一樣的像,聽着月兒那誇張炸裂的快活的叫,她抓起男人老大的遺像框,出來朝老二洞房的玻璃窗上有力地一砸,隨着那清脆的玻璃落地聲,立刻間月兒不叫了,世界安靜了。

金蓮朝大門外邊走去了。

大街上流動着的靜謐如細雨般潮潤着,白天炸響的婚炮紙,在腳下如鋪了棉花一樣軟。

天空中月落星稀,街巷中空無一人,誰家白日被關在家裏的狗,那時候在街上孤寂地站着朝夜空無休無止地探望着。金蓮回頭望了一眼她時裝店的招牌,邁著清寒的腳步,朝西門路的東端走去了。

金蓮去了王奶的茶蛋屋。王奶說金蓮,你千萬想開些,人生在世哪能事事盡心如意喲。

金蓮說我沒有做對不起他老大的事,他死了我還替他照看着讓老二完了婚。王奶說老二和月是你做的媒?金蓮說誰讓村長媳婦是我表姑哩。

王奶說老二和月過不長遠呢。金蓮說他們好得瘋了樣,因為和瘋了一樣我才來到你這兒。王奶說金蓮你該再走一家了。金蓮說,我是喜愛劉街這個地方的熱鬧我才嫁到劉街的,眼下劉街要改為鎮子了,越發地繁華哩,我嫁出去不是虧了我一輩子,我才不想嫁呢。鄆哥兒睡在她們身旁,她們就那麼一句一句地說到天將亮。

到來日都從床上醒來時,王奶說金蓮,你是嫂你該回去給老二和月兒燒一天飯。金蓮說,王奶呀,人家正新婚親熱哩,我回去其實礙著人家事兒哩,你讓我在這待兩天教鄆哥多認幾個字。王奶賣着她的茶蛋,金蓮教著鄆哥寫字,教他寫了趙錢孫李,寫了人之初,性本善,又寫了北京、鄭州、洛陽都是好地方,這當兒村長就來了,領了副村長、會計、經委會委員和婦女幹部。似乎除了老二,村委會的幹部都來了。他們站立在王奶的茶屋前,和王奶說了一些話,謙謙恭恭地擠進王奶的屋,坐在床上,坐在凳上,或蹲在門檻上。王奶說,金蓮,村長找你有事哩。金蓮半懵半驚地立在那,鄆哥不知所措地拉着金蓮的手。婦女幹部便親熱地把鄆哥攔在了懷裏去。村長說,王奶劉街改成鎮,我在最繁華的地段給你蓋兩間房,你除了賣茶蛋,還可以賣賣茶葉水,出租軍棋、象棋啥兒的,把閑人都朝那兒引,再裝一部公用直撥收費電話在屋裏。王奶說,我七十多歲了,夜夜有惡夢,怕等不到那天哩。村長說金蓮讓你等到你就等到了,現在劉街改不改鎮就看金蓮的了。

所有的目光就噼噼啪啪落在了金蓮的臉上。

金蓮的臉火燒一樣干紅了。

村長說,你坐呀,金蓮。

金蓮在手裏卷弄著鄆哥的寫字本,說姑父,我坐一天了,我站一會兒。

村長說,有好長日子你沒去找你表姑聊閑了。

金蓮說,老二見天找月兒,不能一家人都去堆到你家裏。

村長說,親戚上加親戚,你更該見天去找你表姑呢,她沒有一天不在念叨你。

金蓮說,姑夫,你找我有事兒?

村長低下頭,拿手為難地在臉上抹一把,

——實在是說不出口哩,說出來怕你罵我哩。

金蓮說,

——是因為老二和月兒?他們好著哩。

村長臉上掠過一層暗影兒,

——他們死了我都不會管,我只管一村人的事,只管劉街改為鎮的事,只來求你金蓮為了咱劉街幫我一次忙。

金蓮說,

——姑夫,你說笑話哩,劉街改鎮,我能幫上啥忙兒。

村長說,

——地區的李主任不同意咱劉街改為鎮,可李主任家缺個保姆,你隨他去洛陽他家幫一段日子忙,他就同意把咱劉街改鎮了。

金蓮說,

——我不會燒城裏人吃的飯,洗不凈城裏人穿的衣。

村長說,

——你去村裏人給你開工資,每月你要一千、兩千、三千塊錢都可以。

金蓮說,

——錢是不少呀,可我有那時裝店,不太缺錢花。

村長說,

——你這是幫劉街幾千口人的忙,幫了忙幾千人都會感謝你。

金蓮說,

——我還是不去吧,老大剛死半年,我是寡婦,又是重孝,我不該到人家家裏去。

村長說,

——你去吧,你去了村裏把老大按烈士對待,在他墳前立塊碑,將來你是烈士家屬了,在村裏無論啥都照顧你。

金蓮說,

——我得回娘家,我好幾個月沒回娘家了,我想回娘家住些日子呢。

村長說,

——你不去你就得罪了全村的人,得罪了全村人你以後還在劉家咋兒活?你去了你維持了全村人,全村人誰不敬你?連我村長也得敬重你。

金蓮說,

——去不去我聽我兄弟老二一句話,他說讓我去我就去,他說不讓我去我就不去哩。

就有人把老二找來了。老二一整天都在維護社會治安,生怕檢查組在劉街期間,街面上因為那屢見不鮮的短斤少兩和偷偷摸摸打了架。

打了架官司就要鬧到村委會。鬧到村委會就撞見了檢查組的李組長,那時候李組長就對劉街的印象不好了。更不讓村子改鎮了。老二來到茶屋的時候,已經日臨西山了,趕集的人開始陸續地往四面八方的家裏走,都是一臉的疲憊,一臉的灰塵,來時肩上重的人眼下肩上變輕了,肩上輕的人肩上變重了。扁擔的吱呀聲黃燦燦地響在落日中,腳步凌亂而又響亮,如跑了一天後歸圈的馬隊樣從王奶的屋前踢踏着過去了。

老二一來就知道是因着啥事兒,立在王奶的屋門口,血紅的落日把他蒙了一層粉塵的臉照成了淺褐色,像一塊陳舊的紅色濕布蒙在他的臉上。見了金蓮,他那紅色濕布越發地紅重了,彷彿在染水中蘸了蘸。

金蓮說,

——老二,村委會讓我去洛陽李主任家侍奉人家哩。

村長說,

——不是侍奉,是幫一段日子忙。

金蓮說,

——老二,你說去不去?老二仰了一下頭,脫口而出道,

——去呀。

金蓮說,

——你仔細想想再說去不去。

老二說,

——不用想。有啥兒好想呢?這是為了劉街幾萬口人,為了劉街的世世代代,哪能不去哩。

金蓮說,

——你還是再想想。

老二說,

——嫂子,還有啥想呀,你去吧,就是單單為了咱家,為了日後你在劉街的日子,為了我的前程你也該去呢。

金蓮說,

——你真的讓我去?

老二說,

——當然讓你去。

金蓮說,

——可是你讓我去的啊。

老二說,

——你去吧,天塌下來我頂着。

金蓮就決定要去了。

當夜,金蓮被村長領着,在晚宴上給李主任倒了幾杯酒。李主任見過人後,問了幾句問過村長的話,如你家裏還有誰?男人是得了啥JL病?沒留下孩子嗎?有的金蓮如實作了答,有的尋話搪塞了,像你男人得了什麼病的問,金蓮和村長都說是腦溢血,至於為啥兒年紀輕輕就得腦溢血,李主任不便問,誰也沒有多解釋。總而言之,李主任聽金蓮說她願意去李主任家幫些忙,聽金蓮說能去李主任家裏幫忙也許是我們鄉下人的一份福,李主任就說,我今夜就不住在你們劉街了,我連夜到鄰縣的那個村,不讓他們村子改為鎮,我得去做一些思想工作去,得和他們村委會好好談一談。

村長說,李主任,劉街幾萬人口謝你了,劉街改成鎮后我們在街心花園給你塑個像。

李主任說,我們都是黨員,都是黨的幹部,誰都別搞個人崇拜、樹碑立傳那一套。說你在那兒給我塑個像,我馬上把村改鎮的公章蓋到人家的報告上。

村長說,金蓮,你今夜就搭李主任的車走了吧,到洛陽一段日子,回來時我領着全鎮的居民去公路邊上夾道歡迎你。

金蓮連夜就走了。金蓮沒有和李主任乘坐一輛小卧車,因為李主任真的要到鄰縣村裏做思想工作去,要去那兒收回他說過的話。副縣長專門給金蓮安排了一輛豪華桑塔納,讓她先到縣招待所里等著李主任。在副縣長陪着李主任走了之後,那車就停在金蓮家門口,停在金蓮時裝店的招牌下。金蓮回家收拾行李了,收拾她該帶的衣物了,自然也要拿一些零花錢。

當金蓮收拾畢了后,已經是夜裏九點鐘,她從屋裏走出來,看見村長、老二和月都站在院裏的檐燈下,他們誰都一言不發,臉上凝了恭敬,彷彿他們在那兒等的不是她金蓮,而是縣長、省長,是地區專管鄉鎮區域規劃的李主任。金蓮出門時,在門口把腳步淡了淡,老二便慌忙上前把她的行李接在手裏了,悄聲說,嫂,村長答應把汪家酒店的村頭那個農貿市場包給咱家了,還答應說過半年一年讓我到黨校進修進修回來當個副鎮長。金蓮沒有看老二,只梗著脖子說那好呀,就到村長面前了。月在她爹身後道,嫂子,你走好。金蓮說,月兒,你和老二過你們幸福美滿的日子吧,門口的時裝店其實是一棵搖錢樹。村長說,你安心去吧金蓮,時裝店我讓月兒或別人替你營業著,好好立筆帳,你回來掀開帳本一看那收入會嚇你一跳。

說話間到了大門外。

大門外的景象倒真的把金蓮嚇了一跳。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大街上燈光明亮,輝輝煌煌,所有的路燈,各臨街房的門燈、廳燈全都打開了,色彩斑瀾,連天空都花花綠綠著。

似乎劉街幾萬口人都從家裏出來了,老老少少都擠在了金蓮家門口,從台階上向東望,竟看不到那人群的邊尾在哪兒;往西望,西門路和鄉都路相交的街心花園裏,人們頭靠頭、肩挨肩,連花壇的磚池沿上都站滿了人。大家誰都不說話,誰都把目光聚到金蓮家門口,聚到金蓮的身子上。金蓮能聽到人們的呼吸聲,能聽見人們目光相撞的碰擊聲。她把目光從奇靜的人群頭上掠過去,看見站在最前的是村委會的幹部們,靠後的是有頭有臉在劉街都被稱為老闆、經理的人,及他們那成了老闆娘的媳婦們和成了千金公主的姑女們,再後邊是各店、廳、營業部門的服務人員和劉街普普通通的村人們。

金蓮想在那一圈層的村人們中看到王奶和鄆哥,她把目光遲遲緩緩從這裏移過去,又遲遲緩緩移過來,卻是連王奶和鄆哥的影兒也沒有。村長已經親手把小車的車門打開了,他說金蓮,你找誰?金蓮說,不找誰。又說村長,劉街改成鎮,真的要給王奶找塊熱鬧的地皮蓋兩間房,要讓鄆哥去學校讀書哩。村長說金蓮,我要說話不算話我還算人嗎?以後鎮上的工作我還咋搞呢。

金蓮就往車前走去了。

老二把她的行李放到了車上,金蓮扶著車門,又往人群里瞅,彷彿不瞅見啥兒她就不肯上車樣。

村長隨着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遍,扭過頭望着金蓮說,金蓮,拜託了,我代表咱劉街幾萬人口拜託了。說着他彎了一下身,朝金蓮鞠了一個躬。跟着,老二、月和村委會的幹部們都彎腰朝金蓮鞠了一個躬。接下來,那些有頭有臉的人,一層層,一圈圈,受了傳染又如事先安排好了樣齊嘩嘩地都朝金蓮彎了腰。

金蓮看見他們直腰后,所有的目光都哀傷乞求地望着她,金蓮的眼就潮潤了。

金蓮也便上了車。

人群慢慢如搬山移海似地為金蓮閃開了一條路。金蓮就被那鋥亮的豪華車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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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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