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天剛蒙蒙亮,於乃文的衛兵就帶着季惟仁、南門小雅和覃玉成出了城。覃玉成提着一隻皮箱,身上還背着一把月琴。季惟仁說他,都什麼時候了還帶着那耍把戲?他沒理,他不喜歡師兄也像別人那樣說月琴是耍把戲。他不想讓月琴遭難,帶在身上互相都是個依靠。當他步速加快的時候,月琴就會彈跳起來,輕輕地拍打他的後背,這樣在他的感覺里,似乎多了一個關心他的人。

出了北門,滿眼都逃難的人,有的挑擔,有的推車,扶老攜幼,呼天喊地,一片嘈雜。兩輛卡車停在坪邊,一大幫難民圍在車旁,往車上張望着。衛兵交待他們不要聲張,沿着坪邊悄悄地向第一輛車走去。到了車前,衛兵跟司機打了個招呼,馬達立即就響了起來。圍在旁邊的人似乎被點醒了,呼啦一下都往車廂里爬。後面的難民馬上洶湧了過來,將他們擠到了一邊。他們一時傻眼了,衛兵急得大叫,你們趕快往上爬呵,這個時候還講什麼斯文!

於是他們手腳並用往車上爬。季惟仁先爬上去了,回頭伸手來拉小雅。旁邊有人推推搡搡,小雅哪爬得上?半個身子吊在車廂板上晃晃悠悠。覃玉成急忙放下箱子,拿肩膀頂住她的屁股。可她還是掉了下來。覃玉成趕緊蹲下身子,讓她踩在自己肩膀上。小雅一隻腳還沒踩上去,又被人推倒了。眨眼之間,車廂板上扒滿了人,他們被人潮擠到了一邊,別說上車,連摸一把車廂都不可能了。覃玉成見不到季惟仁,師兄已被層層相疊的人體遮蔽。卡車突然開動了。覃玉成急火攻心,沖着車廂大叫,師兄,你在哪,我們上不來,哪么辦啊?車廂里有隻手在拚命搖晃,嘈雜中傳來季惟仁嘶啞的喊叫:你們快上後面的車啊!

覃玉成帶着小雅跑向後面的卡車。可這輛車上人也爆滿,別說車廂里插不下腳了,就是車廂外面也掛了幾個人。衛兵抽出手槍揮舞,大聲叫喊,給我下來,給我下來幾個,這是軍車曉得么?不下來我可開槍了!可是沒人聽他的。不僅沒人下車,還有人繼續往車上爬。衛兵無奈,只好跳上駕駛室的踏板,與司機交涉了一下,說是師長的親戚要帶走,裏面一個士兵便鑽了出來,讓小雅和覃玉成擠了進去。讓座的士兵抓住雨篷的鐵架一翻身,就爬到車廂里去了。

卡車終於開動了。路上人多,車開得很慢,哼哼唧唧,搖搖晃晃。司機邊打方向盤邊鳴喇叭,還將手伸出窗外將車門拍得砰砰響,朝着不讓路的行人罵罵咧咧。駕駛室空間狹小,覃玉成靠車窗坐着,盡量蜷縮著身體,以免擠著夾在中間的小雅。由於背後梗著一把月琴,懷裏抱着那隻皮箱,他感覺自己擠壓成了一張餅,後背與前胸不時磕得生疼。他眼直直地望着塵土飛揚的前方,望着前面那輛卡車甩來甩去的車屁股。

天大亮了,卡車往西北方向而去,蓮城漸漸地被拋在了後頭。天際露出一抹血紅的朝霞,霞光下隱隱傳來隆隆的炮聲。霜風夾着煙塵,刀子一樣刮著他們的臉。小雅貼著覃玉成縮成一團。卡車駛入丘陵地帶,進入一片蓊鬱的油茶林后,顛簸得更厲害了,他們不時地被拋了起來,屁股跌得生疼。拐過一道彎后,前面那輛卡車不見了!覃玉成的心一下懸了起來,要是與師兄失散了怎辦?盤纏都在師兄身上不說,他和小雅何去何從啊?這時卡車轉過一個山坳,他看見了前面那輛卡車,還瞟見師兄蒼白的臉孔在車廂里閃了一下。

就在這時,轟然一聲巨響,卡車騰空而起,斜撞在路壁上不動了。擋風玻璃碎了,泥土灑了他們一身。小雅驚叫着鑽在覃玉成的胳膊下,瑟瑟發抖。覃玉成定睛一瞧,司機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一些紅的白的粘液正從他的太陽穴流下來。他抱着縮在車裏不知如何是好。車廂里的人紛紛往下跳,子彈蝗蟲一般飛來,打得車門噠噠響。右邊有一片開闊地,一群戴鋼盔穿黃軍裝的人端著槍正往這邊追。有人在喊:「鬼子來了,快跑!」他趕緊打開車門,連拖帶拉將小雅從駕駛室弄下來。師兄搭乘的那輛卡車早沒了蹤影。他顧不得多想,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抓緊小雅,埋頭鑽進了路左側的林子裏。

剛離開公路,他們坐的那輛卡車就爆炸起火了。他們跌跌撞撞地奔跑,直到看不到卡車,聽不到遠處的喊叫聲了,才倒在地上喘氣。他們的胸部撕裂般疼痛,白色唾沫溢出了嘴角。小雅勾頭乾嘔了一陣,抱住覃玉成的一隻胳膊,驚慌地叫着:「玉成哥,我們哪么辦?」覃玉成安慰她:「莫怕,我們會逃出去的。」他四下環顧一遍,一條蜿蜒的小路從兒時的記憶里延伸而來。小時候砍柴時他來過這裏,離大洑鎮只有三四里地。公路已被日本鬼子截斷,看來只有從水路撤離了。覃玉成扛起箱子,帶着小雅沿着小道倉皇奔逃。

前面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沒有人知曉。

覃玉成拉着小雅跑進大洑鎮,只見街面人影竄動,所有店鋪都已關門。走近一方晴時,他的腳步變得滯重起來,一種別樣的畏懼感油然而生,他害怕看到自己曾經的家。他怯怯地望着前方,一方晴門樓的翹角以一種熟悉的姿態插在蒼白的天穹里。門前的台階上站着一個老婦人,舉手加額望着他。她憂傷的神態清晰地呈現在他眼裏。他趕緊低下了頭。有隻毛毛蟲在臉面上蠕動,他曉得,那是娘的目光。

小雅輕輕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玉成哥,走啊。」

他不由自主地挪動了身體。當他艱難地抬起頭,找尋那個佝僂的身影時,覃陳氏扭轉身子進門去了。覃玉成加快了步子,邁上台階,可那扇油漆斑駁的門關上了。他將門往裏一推,現出一條兩指寬的門縫。他從門縫裏看見了覃陳氏搖晃的後背,眼裏一辣,叫道:「娘,日本鬼子來了,你們快跑啊!」但是,他沒有發出聲音來。

門縫裏,覃陳氏的身影已經不見了。梅香走近了門邊,懷裏抱着孩子。她的眼睛準確地穿過門縫盯住了他:「你怎麼來了?」他瞟瞟她懷中嬰兒粉紅色的臉蛋,不知說什麼好。「你不是不回來了么?你不是把我休掉了么?」梅香語調很輕柔,並無責備他的意思。

他啞口無言。

小雅很好奇,擠過來將眼睛往門縫裏塞,他把她推開了。梅香將孩子舉了起來,貼近門縫讓他看:「你看,這是我生的伢兒,你還沒見過的,長得乖吧?」嬰兒眼睛亮晶晶的瞪着他,咧嘴一笑,紅撲撲的面頰上現出兩個酒窩。不知為何,他不敢正視孩子的眼睛。

「我曉得你哪么想的,她姓覃,可她不是你的伢兒,她是你心裏的一塊疤,你不會喜歡她的。娘不想看到你,你也不願回家,那你還來做什麼呢?如果真想回來,這扇門不會關的。不過,我猜你只是路過吧?」梅香重新將孩子抱在懷裏,斜瞟着他說。

「日、日本人來了,你們還不趕快跑啊?」他憋紅了臉,終於說出話來。

「日本人是來打蓮城的,我們小老百姓怕什麼?再說了,你站在這裏娘就不肯出來,你要我們哪么跑?趕緊走,自己保重吧。」梅香斜眼看了看一旁的小雅,伸手一推,那條門縫便合上了。

覃玉成提起箱子,帶着小雅離開了那扇門,匆匆往碼頭而去。遠處的炮聲愈來愈近了,慌亂的人群四下逃竄,到處雞飛狗跳。高高的樹梢被寒風拉扯得搖晃不停,石板街弔橋般動蕩不安,兩側的店鋪痛苦地扭動,喀吱直響,它們也想逃走,可它們拔不動身子。人們簇擁在碼頭上,惶惶不安地四下眺望。北邊天空裏升騰著幾股黑煙,墨汁一樣洇開。槍聲炒豆子似的爆響。河裏早沒了划子的蹤影,倒是有條獨桅船正在起錨,船上已經擠滿了人。覃玉成拉着小雅一陣猛跑,總算在水手抽掉跳板之前擠上了船。

覃玉成在人縫中找了個空隙,放下箱子,然後讓小雅坐在箱子上。他站在小雅身後,替她擋着風。河風強勁,帆被吹得鼓鼓的,帆與桅杆摩擦得吱喀作響。不知不覺間,零星的雪花飄了下來,他們的臉上有一點一點的涼。小雅縮成一團,望着漸移漸遠的鎮子,輕聲問:「那個抱伢兒的女人就是嫂子吧?」他嗯了一聲,補充說:「是我從前的堂客。」他真的覺得,那都是從前的事了,他搭乘的這艘船,已經離開了他的從前,正駛向他的以後,雖然他對那個以後一無所知。

梅香和門外的覃玉成說話時,林呈祥蹲在門后聽着。他有意躲在覃玉成的視線之外。在覃玉成面前,他總是有一種做賊的感覺。覃玉成一走,林呈祥馬上遵照梅香的吩咐在香椿樹下挖了一個坑,將一個青花瓷壇埋了進去。瓷壇里放的是地契、首飾,還有一堆銀元。梅香並不避諱他藏這些寶貝東西,這讓林呈祥心裏十分受用——她沒有把他當外人。

砰砰作響的槍聲由遠漸近,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與驚慌的呼叫聲。林呈祥打開門,只見一群人驚惶失措地從鎮口跑過來,邊跑邊喊:「快跑啊,日本人進鎮子來了!」他急忙回頭勸梅香與覃陳氏趕緊逃離。兩個女人還猶猶豫豫。空中突然掠下一道黑影,一隻大鳥落到了林呈祥的肩膀上。他嚇出一身冷汗,轉頭一看,正是二道疤的那隻鷂鷹。鷂鷹尖銳的眼神盯着他,抬了抬一隻爪子。他連忙將爪子上綁着的一個小紙卷取下,展開,只見上面寫着一行歪歪的字:乾女兒,日本人打來了,快往黑虎峽跑,我到半路來接你!

鷂鷹一振翅膀飛走了,翅尖帶着一股冷風打在林呈祥臉上。梅香看完紙條,什麼也不說,抱起女兒往林呈祥懷中一塞,挎上包袱,挽起覃陳氏,幾個人就匆匆跑出了門。

他們朝黑虎峽方向奔跑。雪花稀稀落落,遠山蒙朦朧朧,槍聲擊打着他們的後背。到處是逃難的人,跑着跑着,他們就和一大群人匯聚到了一起。林呈祥抱着覃琴,不敢跑得太快,怕摔著了她,腳下十分的小心。他邊跑邊呼吸著孩子身上的奶味,跑上一段,便要低頭瞧瞧孩子。起先孩子閉着眼,睡得很沉,讓他十分奇怪,這種危險的時候,又這麼嘈雜顛簸,她怎麼睡得着呢?後來孩子睜開了眼,不哭不鬧,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粉紅的面頰,孩子無聲地一笑,現出兩個小酒窩,令他心頭一熱。孩子曉得是她爹抱着她呢。他身子弓得更深了,也將她摟得更緊了,孩子貼在他胸口,像一團火灼烤着他。他護着她,恨不得把身體剖開將她嵌進去。

到了山腳,前面的人群忽然不動了,接着,大家都倉皇地上了山坡,跑進一塊收穫過的紅薯地。但是很快人群又退回到山腳下。林呈祥站到岩石上打一望,不由頭皮一麻:一隊日本兵端著槍將他們堵住了!他趕緊將梅香和覃陳氏都拉到身邊,蹲下身子。難民們驚慌失措,呆看着那些異國的士兵。不過,這些日本人似乎對難民不感興趣,一個軍官揮着刀嘰哩呱啦叫了一通,帶着大隊人馬往大洑鎮去了,只留下幾個士兵在後面監視。兩個日本兵趴在一個土堆后,用一挺機槍瞄着他們,兩頂鋼盔像長在地上的黃色蘑菇。人們騷動不安,開始往山上涌,但那挺機槍噠噠噠響了,走在前頭的人像割草般倒下了一片!林呈祥一驚,剛要招呼梅香躲避,突然,幾個黑衣人從日本兵身後躍起,手起刀落,幾片寒光閃過,數個戴鋼盔的頭顱就滾出了老遠!兩個黑衣人撿拾著日本人的武器,另一個黑衣人則雙手合在嘴前,朝難民們大喊:「梅香!你們在嗎?」林呈祥定睛一瞧,正是二道疤,忙大聲應着:「在!在!我們在這!」帶着梅香與覃陳氏趔趔趄趄地跑了過去。

「快跟我們走!」二道疤接過梅香的包袱,挽起覃陳氏的手,領着他們一陣狂奔,沿着一條小溪鑽進了峽谷。

跑了一氣,覃陳氏癱在路邊動不了。二道疤索性將她背在背上,撩開大步往前走。路邊的草葉劃得他們的褲腿沙沙響。天快擦黑的時候,到了山谷底部,二道疤才將覃陳氏放下。他們抬頭一望,但見山峰險峻,絕壁四圍,已經沒有了去路。正在疑惑之間,二道疤從林呈祥手中接過小覃琴,說:「梅香雖然是我乾女兒,可也不能破了我黑虎山的規矩,既然你們只是客人,就委屈一回,蒙上眼睛吧。」二道疤一揚手,兩個黑衣人過來,用黑布條逐一蒙上了他們的眼睛,然後,又牽住了他們的手。

他們跟着黑衣人摸索著往前走,感覺下到了乾涸的溪里,又進了一個岩洞,總之是穿過了一片又一片的黑暗,越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岩坎,爬上了一個又一個陡坡。最後,當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時,林呈祥發現到了一個山洞裏,洞口開在半山腰的絕壁上。洞內很敝亮,也很平整,已經開了兩個地鋪,被子下面鋪着厚厚的稻草。

二道疤將小覃琴放回梅香懷裏,交待說,這幾天他們就在這歇著,等日本人退出大洑鎮了再送他們回去,他估計日本人是路過,呆不了多久的。他每天會差人送飯來。他特別將林呈祥叫到一邊,囑咐他不要好奇,不要出洞去,要是碰到他的手下了,那些人是不講客氣的。

二道疤說完就走了,是從洞內的一道小門走的,那是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林呈祥過去推了推門,發現它已被拴死,他就是好奇也不可能出去。他踅回梅香身邊,低聲說:「梅香,你曉得你這個乾爹是做哪行的了吧?」

梅香瞥瞥林呈祥說:「關你什麼事?你只要求菩薩保佑一方晴沒被人搶光偷光就行了。」

獨桅船在青龍溪碼頭泊了下來,上游多是急流險灘,載的人太多,天又快黑了,它不肯上行了。覃玉成和小雅隨着一批難民滯留在了青龍溪鎮。其實,即使有別的交通工具,他們也無法往前走了,因為與師兄失散了,盤纏也沒了,小雅和覃玉成身上都只有少量的零用錢。小雅放棄了去貴陽的打算,她惦記着留在蓮城的爹媽,這兒離蓮城還不算遠,一旦有日本人退去的消息,隨時可以回去。

稀落的雪花已經消停,但蓮水上的風吹僵了他們的身體。覃玉成右肩扛着箱子,左手拉着小雅,艱難地爬上碼頭陡峭的石階。他急於找到客棧給小雅洗臉溫腳,讓她暖和過來。可是,他們沿着那條雞腸子樣的小街走了兩個來回,也沒尋到落腳的地方。客棧里都打了地鋪住滿了客人,所有沿街的屋檐下也躺滿了逃難的人們。

他們來到鎮尾的風雨橋上。風雨橋有瓦蓋的頂,兩側還有板壁,可以遮風擋雨,算是個棲身的好地方。只是橋兩側擺滿了蜷縮的人體,只在中間留有窄窄的過道。在一根橋柱旁,覃玉成找到屁股大一塊空隙,剛要將箱子放下,旁邊一個男人叫道,你搞什麼?覃玉成笑一笑說,想把屁股放下來,我們太累了。那人臉一板,你們的屁股放下來,我們的屁股放哪去?這兒不是還有塊空處么?我們又不擠你們的屁股,覃玉成陪着笑,指指小雅說,我妹妹都站不穩了,大哥就行行好吧。那男人起身,藉著微弱的天光看了看小雅,噢,細皮嫩肉的,是個富家小姐嘛,讓你也受這種罪,日本人真是造孽啊!好好,人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你們就把屁股放下來吧。那男人向旁邊挪挪,那塊空隙就更大一些了。

覃玉成忙謝過他,先將箱子放下,然後讓小雅坐在箱子上。還是出城前吃了飯的,肚子已餓得沒有知覺了。覃玉成囑咐小雅坐着莫動,等他去找吃的東西回來。他沿小街一路找過去。或許是怕難民太多秩序混亂容易出事,店鋪都早早地關門了。找到小街拐角處,總算見一個窗戶亮着燈。他敲開了門,說想買點吃的,店家卻說都賣光了,只剩下幾個蒸紅薯了。覃玉成急忙掏出一張紙鈔,說蒸紅薯就蒸紅薯,能飽肚子就行。店家就用蒸缽裝了三個蒸紅薯給他,卻不收他的錢,幾個紅薯要什麼錢羅,你們逃難的也可憐。覃玉成硬將鈔票塞進店家懷裏,不收錢我不成叫化子了么?端了缽子轉身便走,剛走出十步遠,就忍不住吃掉了一個紅薯。雖然沒吃飽,但肚子畢竟得到了安慰,剩下的兩個紅薯他就看都不看一眼了。那是留給小雅的,小雅的溫飽比他重要得多。

他摸黑回到橋上,把餘溫尚存的蒸缽放在小雅懷裏。小雅捧著蒸缽暖了暖手,迫不及待地將兩個紅薯吃了。覃玉成挨着小雅勉強放下半個屁股,待旁邊那個人一翻身,才完整地坐下了。他們總算佔領了可以躺下一個人的地盤。他們默默地坐了很久,各自想着心思。到眼皮開始打架的時候,覃玉成打開箱子,摸索著拿出幾兩件夾衣墊在地上,再讓小雅躺下,給她蓋上一件皮襖。他斜靠着箱子,側背着月琴,蜷坐在小雅腳邊。小雅很久沒有睡着,旁邊有人划火柴吸煙,火光一閃,照見了小雅眼裏的淚光。他心裏一抖,不禁將她冰涼的腳夾在自己胳膊下……

下半夜的時候,疲倦不堪的覃玉成終於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天光已大亮,逃難的人們開始向西邊走,橋內的人少了許多。躺在他們左右的人不見了,他們的皮箱不見了,藏在身上的錢也不見了。他和小雅各自捏著空癟的口袋,面面相覷。蓋在小雅身上的皮襖倒還在,可皮襖只能抵擋一下寒氣,又不能吃,有什麼用呢?小雅雙手捂臉,嗚嗚地哭了起來。覃玉成慌了,他就怕小雅哭,小雅一哭他就亂了方寸。

小雅你莫哭呵!他去拉小雅的手,小雅將他的手甩開了,並且抽泣得更厲害了。他好言勸慰,小雅,只要人在就沒關係,天無絕人之路呵,總有辦法想的,我就是去討米也不會讓你餓肚子!只要你莫哭,我做什麼都可以,莫哭了好么,你打我一巴掌吧只要你心裏舒服一些,要不我學狗叫?你要我學公狗叫還是學母狗叫呢?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像不像?你笑一下呵,你笑起來比比月亮里的嫦娥都好看呢!要不我給你彈月琴,好久沒彈沒唱了,你看我的琴藝有進步么?

覃玉成抱起了月琴。清脆的琴音從弦上跳出,晶晶亮亮地濺落在早晨的清風裏。小雅將手從臉上挪開,將同樣晶晶亮亮的黑眸盯着月琴。覃玉成一頓亂彈,也不知成不成調,邊彈邊唱:妹妹你不要怕呵,不怕那風來刮,刮落了星星刮不走哥,哥是你的乖頭帕。妹妹你不要哭呵,哭成了一朵花,哭出的花兒不結果,莫把乖臉兒搞邋遢!他對小雅扮個鬼臉,或許因為他的樣子太滑稽,小雅終於破涕為笑。笑容從她臉上一盪開,他的心就輕鬆了下來,才有心思四下顧盼。

這一顧盼不打緊,竟讓他嚇了一跳:四周已圍了一大圈人在聽他唱月琴!有的是挎著包袱的難民,有的是路過的本地人,他們全都很專註很安靜,臉上看不到憂愁與恐懼的影子。他一停下來,就有幾個人往地上扔銅板和紙票子。他連忙向那些人鞠了一躬,撿起那些零星錢幣放進小雅的手中。

他抱着月琴繼續彈唱,有人欣賞,又有人賞錢,他沒有理由不唱。只是他心裏有些不安,他破了師傅的規矩了。他曉得在別的地方月琴藝人是以賣唱為生,可在蓮城,唱月琴是件雅事,只伴喜不賣唱的。但人走到這一步了,有什麼辦法呢?聊以自慰的是,他已經不在蓮城地盤,也算是入鄉隨俗吧。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覃玉成也越唱越起勁。無形之中,風雨橋成了一個唱月琴的場子。一層又一層的人簇擁着他,遮蓋了他,後面的人就看不見他了。有人搬來了一條高腳凳,讓他和小雅都坐了上去。他四下一看,嗬,那麼多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們!小雅真是個小伢兒,心裏不存事的,坐在高腳凳上,興奮得兩腿直翹翹,忍不住就和師哥對唱起來。覃玉成便有意挑了有男女對唱的段子,你一句我一嗓地唱下去。人們聽得搖頭晃腦,如痴如醉,忘了炮火轟鳴血肉橫飛的戰爭正在下游不遠處進行,忘了他們是在逃難途中。一曲唱罷,他們就放肆鼓掌,大聲叫好,單純的快樂一時覆蓋了他們的愁容。

唱唱歇歇,歇歇唱唱的,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中飯是在高腳凳上吃的,一位穿長袍的男人買來的兩碗米粉。覃玉成覺得不能再唱了,觀眾大部分是逃難的人,再唱下去,他們聽得入迷,會忘了趕路呢。雖說青龍溪已屬山區,山高水急,都說戰爭不會蔓延到此,可萬一日本人打來了,豈不誤了他們逃命?於是他推說自己嗓子累了,唱不動了,抱歉得很,今日就到此為止吧。他把月琴和許多目光一同裝進了琴袋裏。圍觀者們這才遺憾地轉身,三三兩兩地散去。

就在這時,一個戴瓜皮帽的茶館老闆擠過來,熱情地邀請他們去茶館坐堂。由茶館提供食宿,茶客的賞錢則與茶館對半分。覃玉成正愁沒地方落腳呢,好事就送上門來了,心裏一喜,就帶着小雅去了茶館。

一到茶館,覃玉成和小雅就連唱了幾段,博得了茶客們熱烈的掌聲。晚上吃了一頓香噴噴熱騰騰的米飯。老闆待他們很客氣,月琴聲給他招徠了那多的茶客,他哪能不客氣呢?總之一切都很遂意,唯一不遂意的就是,老闆在樓上只給他們開了一個鋪,還是地鋪。地鋪倒無所謂,但他們是師兄妹,男女授受不親,怎好睡一個被窩呢?覃玉成把老闆叫到一邊,把自己的意思說了。老闆卻不以為然,如今是什麼時候,還講究孔老夫子那一套?在打仗呢,都在逃難保命呢,到處人滿為患,我哪還有多餘鋪蓋給你?再說了,你們不是師兄妹么,哥哥與妹妹有什麼不能同鋪的,正好可以互相照應嘛。你心裏真把她當妹妹,到哪都是妹妹,只要你心裏乾淨,睡一個被窩又何妨?一人睡一頭就是嘛。

老闆說得有道理,覃玉成心裏便安定了。上樓一看,他們的鋪四周睡滿了人,小雅若另睡一鋪,他還真不放心呢。上鋪之前,他悉心地洗了腳,他怕腳臭熏著了小雅。他心想,他還是要與小雅保持一點距離的,不好碰觸她的身體。可是,他剛剛縮進被窩躺下,小雅把被子一掖,不由分說將他的雙腳抱在懷裏了。小雅在替他暖腳呢。他很緊張,也很感動。他僵直著兩腿,一動不動,他怕一動就會觸著小雅的胸脯。小雅的腳就偎在他的臉旁,涼涼的,他也該抱住它,捂熱它,投之以桃,就該報之以李,否則他這個師兄太自私,太不像話。可是他可以嗎,他能這樣做嗎?她不光是個女伢,還是師兄的未婚妻。他左思右想,最後心一橫,將小雅冰涼的小腳夾在腋下。聞着小雅身體的氣息,他迷迷糊糊地想,和梅香躺在一張床上時,好像也沒有這樣親密過。

後來的十幾個夜晚,他們都是抱着對方的腳睡覺的,這樣的睡法很暖和,如是一來,冬夜就不再寒冷,也不再漫長了。

吃住都有了着落,覃玉成就有心思想別的事。師兄季惟仁遭遇了不測,還是順利到達了貴陽?蓮城的國軍擋住了日本人的進攻么?師傅與師娘怎麼樣了?想想也就想想,他不跟小雅說,小雅的心思不會兩樣,說也無益。他只能順從天意在此以唱月琴度日,照顧好小雅,等待命運的轉折。

大約十天之後,覃玉成正在茶館唱《雙下山》,十來個衣衫襤褸身帶血跡的軍人相扶相攜地進了門。老闆急忙上了好茶,向他們打聽前方戰況。他們說,五萬日軍圍着蓮城猛攻十天十夜,國軍終因寡不敵眾,沒能抵擋住,蓮城失陷了,五十三師全軍覆滅,七千多兄弟戰死城中。他們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僥倖從敵人的槍口下逃出來。他們嗓子沙啞,眼神憤怒而悲傷。覃玉成放下月琴問,於乃文師長呢?一個頭纏繃帶手撐拐棍的士兵搖搖頭,說師長說要與蓮城共存亡的,現在生死未卜。他們盯着覃玉成手中的月琴,其中一個說,給我們戰死的兄弟唱一曲《滿江紅》吧,當是我們的祭奠。

覃玉成點點頭,氣沉丹田,開口便唱: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行腔至此,覃玉成瞟一眼士兵們,不由一愣,拿撥子的手嘎然而止。士兵們都車過臉朝東站立,面目肅然,邊跟着他唱邊流着淚。他鼻腔一酸,眼睛就濕潤了,趕緊將曲子續上。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到最後一個音符時,他腕子一抖,用一股狠勁來回彈撥,伴着男人們雄渾的歌聲,錚錚琴音如同炒爆的豆子跳落一地。曲終人未散,他們就那麼呆立着,眺望着虛空中的遠方,眼裏燃著炙熱的怒火,臉上流着冰冷的淚,久久無言。

士兵們吃了一頓飽飯後就走了,他們要去找部隊,然後再打回蓮城報仇雪恨。他們說打了快八年了,日本帝國快撐不住了,鬼子佔得了蓮城也守不住,光復是指日可待的事。當天晚上,欲睡未睡之時,覃玉成感到有幾滴涼涼的液體滴在他的腳背上,那是小雅的淚,小雅想爹媽想得傷心了。他摟緊了小雅的腳,輕聲安慰道,小雅,莫擔心,師傅沒事的,鬼子一退我們就回。小雅在那頭嗯了一聲,他這才安心地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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