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第5-6節

那醫生開始換針,並且沒再趕我。其實當他說出「你還是出去吧」這種話時,我就明白了他了解我,他的冷漠是學來的,模仿的,骨子裏,善良而細膩。換了針后就好多了,由於那口子是摔裂不是划傷磕傷,傷口便參差不齊,年輕醫生都細心地給一一對好,縫上,一公分來長的口子,足足地縫了五針。縫好包好后,讓我們去打破傷風針。我由衷地道:「謝謝您!」再一次問,「不會落疤吧?」他說「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口氣仍淡淡的。回來的路上,海辰安慰我:「他說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其實是怕萬一落了疤你會來找他。」海辰傷口癒合后,只留下了一道比周圍皮膚稍淺一點的細細的線,不細看看不大出來,總之,完全可以忽略。

是我的教育沒能及時跟上海辰的成長:他大了,開始越來越多的有自己的意志和能力,但同時又大得不夠,缺乏足夠的自我約束能力和是非觀念。這個時候他不僅需要家長的引導,更需要必要具體的管理措施,我沒有。比如,錢隨便亂放。理由是,一個家的成員應彼此信任。這種做法孩子小時候可以,還不會花錢;真大了也可以,有了自我管制的能力——電腦事件也是同樣——但對一個「七八九」的孩子,這類方法未免過於浪漫。以他的年齡,怎麼可能要求他抵制那些眼前手邊的誘惑?他必定會想到冒險違規,違規之後只得撒謊,於是,惡性循環。孩子的問題,在於教育家長。

去年他九歲。

帶他上鋼琴課回家,看到了擠在過街天橋下的一對痴情男女。若在從前他準會眉開眼笑,同時晃着他的大腦袋大聲評論:色!而今卻能做到不動聲色視若無睹擦肩而去。是慣了,木了,還是大了?去公園玩兒,好容易看到一個閑着的長椅,正預備坐下歇歇,他拉我走開,說媽媽你不能在這坐,不道德。才發現長椅不遠處亦有如過街天橋下那般的一對男女。他是大了。

我一直為孩子的性教育問題困惑。小學里現行的是「不教育」。我想這沒錯。我們小時候沒受過性教育也長得很正,也到點兒結婚生孩子。性是本能,本能就是無師自通。至於新婚之夜不懂男女之事那是個案,不足為憑。有例為證:中國性教育最少可人口最多。可是話說回來,我們小時候以及我們前輩的小時候並沒有現在這麼多的電視、網絡、紙媒以及開放的社會環境。教育好還是不教育好?左右為難之際只好求助於書。書說:沒有經過性教育的兒童長大后容易走入把兩性間的吸引當做愛情的誤區。得教育。否則將來海辰進入了誤區那還了得!要教育先得了解清楚受教育者的程度,經過一番設計我這樣開的頭:

「海辰,你知道小孩兒是誰生的嗎?」他皺了皺眉頭,出於禮貌還是回答了,說知道。我說:「可你大概不知道,光有女人是生不出小孩兒來的,還得有——」

「我知道。」他打斷我,「不過蟑螂就行。蟑螂不用談戀愛自己就可以生孩子,單性繁殖。蝸牛也是。小海馬是男的生的。」

程度居然這麼深了?「那,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就是談戀愛生孩子方面的事。」

他看了看我,似乎確信我並無惡意,便問了。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男的女的一好了就要上床?」

心裏咯噔一下,邊緊張思索答案邊想一個九歲的孩子怎麼會知道這個,我保證我是檢點的(在他面前),轉而又想他怎麼能不知道?每天電視里有那麼多的老師呢!倉促間,我答:「……床上還是舒服些吧。」

「為什麼要脫衣服?」

「上床能不脫衣服嗎?」

「那,為什麼要蓋被子?」

「脫了衣服不蓋被子不冷嗎?」

「然後呢,幹什麼?」然後——然後我說不出話。不知哪個母親能對兒子親口解說那個技術細節,反正我不能。我怕他會聯想會對號入座,那實在有損我作為母親的尊嚴。他等了一會兒等不到答案就自問自答了,若有所思地:「……然後就交尾。」感謝《動物世界》!——我如釋重負同時又忍俊不禁。他糊塗了:「不對嗎?」

「哪裏!太對了!海辰真聰明!」

他感覺到了我誇讚的真誠,於是也笑了,很幸福的樣子,帶着點兒茫然。

……

送走海辰的次日上午乘飛機去南昌,再乘汽車去九江,一路上高速公路兩邊的水高几乎與路面持平。放眼看去,大水無邊無際,在飛機上看到的以為是船的東西,原來是一個個露在水面上的屋頂。到九江住下后第一件事就是給海辰打電話,告訴他我的電話,總機轉四○二,同時告訴他我住四層。他說知道知道,房間號四○二就說明是四層。電話里他聲音中的喜悅令我陶醉。

在九江我遇到了姜士安,長江九江大堤決口的那天下午,他和他所在部隊奉命趕到。

那天上午九江還非常平和,人們照常上班,街邊照樣到處是水果攤和當地特有的瓷器鋪面,琳琅滿目,沒有一點電視中感受到的緊張和驚心動魄,才想起電視里的那些鏡頭無一例外都在農村,洪水與城市無關。早飯後我們開始了例行的採訪——既然已經來了——去當地軍分區機關負責的長江防護段看了看,去那裏是因為陪同我們的幹事是軍分區機關的。來九江后我們的一切待遇與平常下部隊一樣,有專人陪有專車,住的是賓館,房間里空調電視浴室俱全,空調使我原先緊張的神經一下子鎮定了下來。我極怕熱,民間剛興裝空調時我家裏就裝了一個,分體的,花了將近萬元,是當時我家全部積蓄的六分之五。好多人說不值,一年裏大熱的天不過半個多月熬熬也就過去了,萬元的錢存銀行該多少利息?他們不知道空調對我來說絕不是半個月一夏天的意義,沒空調時,春天剛到我就開始緊張,有了空調,一年到頭我都可以平心靜氣。我們去的地方水位已高出城區兩米,大堤這邊是賓館商店,那邊就是晃晃蕩盪的長江水。軍分區機關的幹部戰士都住在堤邊一個車間似的大房子裏,就地鋪一張涼席,枕邊放杴鎬,枕上放着人們早已在電視里熟識的杏黃色救生衣,這情景倒使我心中一凜,想起了「枕戈待旦」。我們出現在房間門口時,原先席地而坐的一屋子軍人立刻全部立起,其中兩位中校向我們跑步過來,想來是這屋的最高首長。幹事為我們雙方作了介紹后一位中校開始「彙報」,講了他們的任務,執行任務的情況,着重介紹了抗洪中的好人好事。聽完彙報,上這段的長江防護堤上看了看,一上午時間差不多就過去了,回賓館吃了午飯,約好中午休息一下,下午兩點出發再去哪裏採訪。來前上級交代說這次下來沒任何具體任務,就是生活、感受,因而我們的活動可相當自由隨機。

差一刻兩點我準時醒來,往臉上、臂上塗了些防晒霜,背上包出了房間,在樓梯口同另外三人會合,一起下樓。我們沿着鋪紅地毯、鑲金色金屬條的台階下樓,四層,三層,二層……剛拐下二層,就見一個人臉色煞白揮着手向我們奔來,少頃認出是賓館經理。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他在酷暑盛夏中仍是西裝革履、很注意職業形象的樣子曾給我留下了很好印象,此時卻是變了個人似的,頭髮亂了神情亂了領帶都飛到了肩膀上,邊跑還邊喊,由於他音調過高聲音過緊,一時間竟聽不清他喊的是什麼,當終於聽清了他喊的內容時,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他喊的是:

「決堤了長江大堤決堤了!九江城要淹了!你們快撤吧!要不走不了了!」

我飛快向幾位同仁看去,正好與他們的目光相撞。大家簡短交談了幾句,想先打電話向有關部門問一下情況,沒打通,通信線路中斷。於是決定按原計劃出發,透過大堂的落地窗戶,我們的專車已等在了外面。

汽車疾駛,越往前走,路兩邊逆車而行的百姓越多,大包小裹扶老攜幼,一個瓜販守着堆小山一樣的西瓜如礁石在人流中堅挺,大叫:「一塊錢五個一塊錢五個!」人們水似的繞過了他和他的瓜堆,無人駐留……車在一個擁塞的路口被警察攔住,告知江水在前方入城,危險。我們說了我們的情況並拿出相關證件,警察看了后沉吟片刻,揮手放行。汽車繼續走,越往前車外的人越少,車內原本就有一搭無一搭的談話終歸沉寂。沉寂中又走了一段路,一人問:「你們都會不會游泳?……我們把手機號相互留一下吧,萬一走散了便於聯繫。」我沒有手機,又不是生意人或小年青兒;他們相互留了手機號,從那一刻直到水邊,再無人說話。

……渾黃的江水沿着城市平坦乾燥的柏油馬路迎面而來,無聲無息地游弋前行,將公路,公路兩旁的土地、樹和房屋,一截一截地盡數吞噬,遠方的水中,隱約可見一轎車的車頂。人常把洪水比作猛獸,我卻覺着它更像是蛇,蛇一般的從容曼妙,蛇一般的陰森可怖。平生包括在銀幕屏幕上都沒有見過洪水竟會以這種怪異的姿態出現,不由看得呆住。巨蛇游來,舒緩開闊……

「快跑啊!」

不知是誰一聲斷喝將我驚醒,茫然四顧,發現我們的專車早已沒了蹤影。事後方知我們剛一下車,那車就被一現場的大校給徵用了,眼前江水浩浩蕩蕩迎面而來,我們掉頭就跑。

……我們繞道前往大堤。沒有了車,只好步行。一路上,不時有老百姓攔住我們詢問「前邊怎麼樣」,不時有身穿迷彩服救生衣的士兵一隊一隊跑步前行,聽不到通常的口令口號,只有腳步聲,急促,沉重,沉悶。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於四點一刻左右到達了九江長江大堤4、5號閘的決口處。這時決口處已被沖開了近六十米寬,江水以七米的落差奔騰咆哮而下,兇悍狂暴原形畢露,頃刻間堤邊樓房三層以下被全部淹沒。時而可見人與洪水拚死抗爭過的痕迹:一輛卡車,兩艘中型的船隻,想是曾指望它們能夠堵口子的,此時卻全部歪斜著,毫無生命力地沉浮在江水裏,彷彿戰場上的屍首。官員和軍人們正在發起新一輪的對抗:設法將江中一艘更大的載有一千五百多噸煤的駁船調到決口處,以緩解水的流量流速,再行封堵。堤上大部分的人無所事事無所作為,只能盯着大船一點點靠近,眼巴巴地,滿懷期望又毫無希望,我也是這大部分人裏面的一個。大夥或議論,或沉默,不管議論還是沉默,全然是、也只能是,聽天由命。這個「天」一半是老天爺,一半是政府,老百姓的「天」無外乎這兩部分組成。六點多,大船調度成功,准准地卡在了決口處,大堤上頓時響起一片歡呼,我也跟着歡呼,歡呼完了又開始茫然:那船再大也不是瓶塞子,只那麼一堵,便點水不漏;江水經由船體的上下左右仍舊向九江城裏漫延,源源不斷……

回到賓館已是晚上,電依舊停著,到處是蠟燭,賓館工作人員在搖曳的燭光里躥來躥去混亂不堪。他們被命趕做一千五百份盒飯,某軍區又一支在南昌陸院待命的部隊已奉命開進了九江。我們很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今晚大約不會有我們的飯了,決定先回各自房間稍事休整再做商量。沒電也就沒有了空調,房間里悶熱得一塌糊塗,還不能開窗,沒紗窗,開了窗不一定涼快多少但肯定會被南方的蚊子咬死。倒是帶了電蚊香器的,沒電也是沒用,現代人沒了電就沒了生活。進屋放下包先給海辰打電話,話筒里一片死寂,放下電話后久久呆坐:九江城就此完了嗎?

幹事來了,帶來了四個盒飯,還帶來了一些消息。盒飯就是賓館奉命給抗洪部隊做的飯,米飯,炒冬瓜,炒土豆,白不呲咧無甚味道。就這也不容易了,短短几個小時,一千五百份飯,還沒有電,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給鼓搗出來的。帶來的消息是,防總已決定在九江龍開河地區修築城區里的洪水防線,敵進我退,目前那裏已集聚了上萬軍民。幹事這樣形容龍開河地區的情景:人山人海,燈火輝煌……

就是說那裏有電,九江還沒有完,什麼都沒有放棄,一切都還在進行。不放棄,也可能失敗,放棄了,就只有失敗,所以就不放棄,彷彿戰爭。只是這場戰爭雙方力量太懸殊了,那咆哮奔騰破堤而出的長江水使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天的力量天的不可抗拒,人在天面前只能順從適應,無法進攻也無從進攻。有一會兒工夫,屋子裏沒有人說話,大夥各吃着各自盒裏的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飯吃完了電還沒來,幾位同仁決定就這樣睡了,開着門窗睡,蚊子要咬也只好隨它。我的決定是不睡了,熱和蚊子,哪一樣我都受不了。我跟幹事說,要不,我去龍開河看看?他面露難色,然後說出,我們的專車已經沒了,不是暫時沒了,是從此後就沒了,從此後機關的全部車輛都要投入直接的抗洪需要。我說那你是怎麼來的?他說他打車來的。我說那我也打車好了。見我主意不改,他方進一步指點說,九江打車很便宜的,五塊錢可達城區的任何地方。

這是九江的一個不眠之夜,路邊、街道、房頭,到處是人;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滿載士兵的軍車時而一連數輛在其間呼嘯駛過。計程車幾乎全部是北京人說的「小面」,我們很容易就打到了一輛,「我們」是我和幹事,他一定要陪我一塊兒,是個負責任的人。當初他說沒車我還想是不是他不想讓我夜間出來,不陪不好,陪又不願,我是有一點小人之心了。

車在城中沿江而行,忽瞥見路旁一家私人設的「公用電話」,急叫車停。那電話居然還通!我總算給海辰打了電話,我幸虧打了這個電話。快十二點了他還沒睡,一直在等,電話剛響就被他抓了起來,一連聲問媽媽你去哪了你沒事吧?電話中妹妹嚴肅地說以後再不能「忘了打電話」了,都快把孩子急死了。其實我曾想過借房間隔壁同仁手機用一用的,去時恰逢他正用浴缸蓄水說是要「以備不時之需」,遂打消了藉手機的念頭。手機電池有限,在沒電、還不知何時來電、會不會再來電的情況下,借誰的手機都是一種難為。當即決定回去馬上買手機。回北京我就和海辰去西直門買了,海辰挑的,依照他的要求買了「雙頻的」,「顯示屏幕大的」,花了近五千塊錢。

龍開河是一片開闊地帶,距長江大堤決口處十公里,按現在水的流速,長江水到此約需十小時。正在修築的城內攔洪大壩東西相貫,要求長一千五百米,底寬八米,高四米;大壩的建築材料是泥土,施工方法是將泥土裝進編織袋再一層層碼起,我們到時大壩已起了二尺來高。放眼看去,到處是燈,到處是人。我想找人問問情況,最好是能找到一定級別的幹部,可現場所有軍人都是迷彩圓領衫沒有軍銜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四處張望,發現不遠處有四五個軍人圍站一圈說話,狀似指揮小組,就走了過去,未等我到他們散了,緊走幾步攆上其中的一個叫了聲「同志」,那人回頭,我呆住:中等個兒,棕黑臉,臉上是我所深為熟悉的五官——

「姜士安!」我脫口大叫。

與此同時聽到他也喊出了我的名字,接着我們又同時問道:「你怎麼在這?」又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直接問出了下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告訴了他我什麼時候來的,他比我來得晚。中午一點四十分長江九江大堤決口他們由南昌出動,於下午三點趕到,到后即被命在此修建這道大壩,到目前為止,約十個小時。

「請姜士安師長速去防總!」

工地上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我聽清了它喊出的每一個字但完全沒有注意它的內容,及至看到姜士安的反應才意識到這喊聲與我們有關:聽到喊聲他馬上用兩隻手渾身上下摸了摸,什麼都沒摸到,而後急急忙忙對我說:

「韓琳!紙筆!記一下電話!」

我慌慌張張開包找筆找紙,他說了他的手機電話和後方駐地的電話讓我記下,我寫下了我所住賓館的電話和北京家中的電話給他,他拿着那張紙說聲「再聯繫」,轉身匆匆離開。望着他消失在工地燈火闌珊處的背影我想,他是師長了。

回到賓館已是後半夜,賓館來電了,房間門上貼一紙條說是明天一早請我們從賓館搬出,賓館另有重要接待任務,什麼任務沒說。就我所知,一位董姓軍區副司令員和溫家寶副總理已於下午先後趕來了九江,想來還會有重要領導陸續趕到,本是洪水災區相對穩定的地方因決口一下子為全國矚目。進房間我先將剛剛鋪開的零碎用物收起裝包,做好了可隨時出發的準備后才洗澡上床。

次日晨,我們搬去了軍分區招待所。我住一層,窗外就是一堵院牆,白天也需開燈。房間里三張床,靠牆的兩張都住了人,一個是上海《解放日報》的記者,一個是電視台軍事部的編導,我只有睡了中間。放下東西就去前台給海辰打電話通知他我搬家了告訴他新電話號碼,當他聽到「轉一○三房間」時立刻大叫,說是你住一層了媽媽?我想都沒想就說:「哪裏,是十層,十層三號房。」

也想要把新電話通知姜士安的,電話都撥一半了又被我掛了,想此刻他也許正在休息,看他們昨晚的架勢一夜不睡都有可能。

給海辰打完電話我去吃飯,招待所餐廳宛如連隊的食堂,滿目皆是軍人,卻又各自為政互不認識;飯菜碗筷都擱在餐廳中間那排拼作一起的桌子上,誰用誰取,令我恍然想起十年前的雲南邊防。一位同仁來晚了,坐在餐桌旁等服務員上飯,兩手平伸放桌上東張西望,神情篤定悠然;這位同仁半路從軍,到目前為止,經驗只限於常態下的部隊。當我走過去以老兵身份指點迷津時中間那排拼成長桌上的飯菜已被全部吃光,同仁這才感到了危機有點慌神兒,恰好這時兩個服務員抬着一大笸籮花捲從裏面出來,他一點不敢怠慢趕緊迎了上去,卻被告知是送給抗洪部隊的;我走上去幫着好說歹說,才給他要出了三個花捲,不用說,鹹菜、雞蛋、粥是沒有的了。這位同仁委委屈屈將三個花捲和著唾液乾咽下去,自我解嘲說也算領教了戰時的滋味。

我們在餐廳外的空地處集合,那裏已經有着無數我們這樣等待出發的各路人馬,都是些記者、編輯、文藝工作者。幹事終於來了,居然還弄來了一輛車。我們上了車,在同行們羨慕的目光中絕塵而去。

由於了我的遊說,我們去了龍開河。

因為是開闊地帶,這裏的太陽似乎更近,更亮,更熱,剛走出車門,眼前立刻一片耀眼的白熾。舉目四望,太陽底下人頭攢動,前方,一道白色攔洪大壩拔地而起,已有三米來高的樣子。這麼熱的天,現場人里卻看不到用遮陽工具的。軍人們是因為沒有,有也不能戴,幹活不方便,於是現場的老百姓也都一律光着個頭,包括來送水的婦女們,約好了似的,不戴帽子不打傘,齊刷刷裸露在辣熱的陽光下暴晒。我也是什麼都沒戴,還在北京時就想到了可能會不便於戴,老百姓大概同我一樣心理:也算同甘共苦。我和同仁們散開,融入工地。

我背着包在工地上走走停停,尋尋覓覓。

……送水的婦女都守在士兵們身後,站着,一手拎水一手拿水具,警覺地注視着士兵們的一舉一動,既得小心躲閃著不要讓自己妨礙到他們,又要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機會把自己的水送上去。往往一個士兵送編織袋從大壩上下來,會有幾個婦女圍上前去。有一個婦女歲數大了,腿腳慢,總也搶不上,最後只得抓住了一個剛剛喝過水的年輕戰士。「喝我的,」她乞求,「我裏面加了菊花加了冰糖加了……」說着哽住,眼圈紅了。小戰士只好喝,咕咚咕咚又是一茶缸子。這是建國來我軍投入兵力最多的這次戰役的最大特點:兵馬未動,糧草早已候在了四面八方;兵馬乍出,來自政府和民間的各類供給即鋪天蓋地源源不斷。軍隊政治部門為此需設專人造冊登記,把老百姓個人送來的物品記下,以便日後能夠償還。

……四位白皙清秀扛紅色肩牌的三男一女在黑黝黝的野戰軍官兵里格外顯眼,幹活也不太利索,雖說已非常努力。不知是哪個軍隊院校的學員,大約是家在九江暑期回來探親的。這是這次戰役的又一特點,萬眾一心自覺自願,從天而降的巨大災難剎那間使人們懂得了個人和國家相互依存的彌足珍貴。

……大壩不遠處是居民樓,居民樓下是一片蔭涼,蔭涼下睡著了一片士兵,鋪着、枕着土坷垃,睡得像是孩子。一聲哨響,士兵們呼啦啦跳起抓起手邊的工具,列隊,報數,清醒得彷彿從來就不曾睡着過。向右——轉!齊步——走!軍衣臟破風度不改,刷,刷,刷,毫不躊躇走進前方燃燒的熾熱,那神情讓人覺著前方縱是刀山火海槍林彈雨深谷斷崖死路一條,只要一聲令下,毫不躊躇——

一流的素質,一流的水準,一流的狀態……

直到中午,沒看到姜士安,或說,沒有找到。中午同仁們回去我留了下來,午飯就吃工地上的盒飯,同幾個年輕得可以做海辰哥哥的士兵一起,戰時實行共產主義。吃飯時士兵們問我從哪裏來。我就說你們看呢?就在這時聽到身後有人叫我,同時身邊的士兵紛紛跳起。我回過頭去,是姜士安。臉似乎更黑了,兩眼赤紅,看來是一夜沒睡。他邊做手勢讓士兵們繼續吃飯邊向他們介紹了我,單位職務甚至還舉出了我部分作品的名字。

離開士兵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他:「哎,我的情況你怎麼知道?」自從海島一別,我們再沒有過聯繫。

他笑了笑,問:「你還好嗎?」

「挺好的。」同時不由想起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在船上,他剛剛探家回來,他老婆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哎,你孩子怎麼樣,都大了吧?」

「都上大學了。」

「真好!你愛人呢?」

「也挺好。」

該問的都問過了,一時就找不到話說了,畢竟近二十年沒有見了。太陽晃得人無法抬眼,我們低着頭走,他裸露的左胳膊在我視野里一閃一閃,那條胳膊肌肉畢突油黑鋥亮,下端腕上,套一隻白金屬鏈的手錶,粗錶鏈,大錶盤。……身處人聲鼎沸的工地頭頂九江肆虐的太陽,我知道我們沒有可能長談,心裏不由有點急,越急越不知從何談起。這時,聽到他問:

「你肯定也有孩子了吧?」

看來我的情況他也不是都知道。我說:「有了。兒子。不過不如你,才是個小學生。」

他沒理我後半截話的玩笑,緊接着問:「他是做什麼的?」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誰?」

「你愛人。」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首先,我還真不知道彭湛算是做什麼的,他似乎什麼都做,又似乎什麼都不做;其次,他不是我的「愛人」。否認嗎?勢必又要引起一系列相關的問號,那些問號後面是我想都不願想了的過去。從前,一般情況下,不是迫不得已,這件事我從不主動示人;其中也有虛榮的成分,不管怎麼說在世人眼中離婚不是好事,不料在腦子還沒決定出最後怎樣回答時我的回答已脫口而出了。

「我離婚了。」

也許是無意識是下意識他緊接着又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的答案倒是現成。以往,不管誰問,我都會連連擺手搖頭笑言「性格不合,兩路人」。瀟灑超脫不在乎無所謂——為了得到點兒同情就把傷口展覽給人看,我不幹。但這次為什麼會這樣不同?他那邊話音剛落我這邊眼淚已奔騰而出,洶湧澎湃止都止不住宛如決了堤的長江水,那所有的瀟灑超脫,所有的意志力、自控力突然從我身上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唯有深深地低下頭去,低到下巴都快貼上了前胸。周圍人來人往,讓人看到我這樣的失態,算怎麼回事?

不得不承認,從夜間見到他的第一眼起,那些我本以為已封鎖心底的青春往事便在瞬間由標本幻化成了活物:那海上的月亮,那蜿蜒的小路,那兩個相互關心着的少年男女,不同的只是男孩兒比女孩兒多了一分實際一分成熟。初戀不可忘卻的不是初戀的對象,是青春初始時的悸動是對純潔青春的懷念。所以聰明的人們說永遠不要跟你的初戀對象見面,否則,他(她)中年的蒼老平庸會把曾經有過的美麗徹底葬送。就好比有一次我重回海島,當看到曾是麥田玉米地的地方蓋起了高樓,曾滿是圓潤靈動的鵝卵石的海岸為水泥覆蓋、線條筆直生硬上面還豎着些粗糙雕塑時,我難過不已痛心不已,下決心不再來了以將看到的忘掉讓從前的美好永存。但是,倘若海島依舊呢?同樣,倘若你的初戀對象魅力依舊、甚至是更有魅力了呢?歲月當然在他身上也留下了痕迹,但那痕迹不是蒼老平庸而是成熟優秀:陽光下的他一身戎裝,身材結實沒有贅肉,神情從容堅毅,身後,是他帶來的那支素質一流的隊伍。

直覺告訴我,我在他的眼裏,似乎也不是前者。

耳邊人聲鼎沸,頭上如烤如蒸,我感覺到了他的手足無措,從前每當我哭泣時他就是這個樣子。才發現不知為什麼在他的面前我總是愛哭,從前如此現在也是;我一哭他就慌就手足無措,從前如此現在也是。意識到這點我感到了溫暖甚而歡欣,想:都是中年人了,都做到師長了,他還沒有變一變嗎?

我看到了他軍褲和解放鞋之間露出的一線襪子的淺灰,這大約是他身上唯一屬於私人購買的織物了,誰給他買的,她嗎?適才回答我有關詢問時他說她「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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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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