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

兇手

事有意外。

這事也只有耙耬山人可為。

村長的墳封過不久,他的表弟回來了。表弟是個頭面人物,在洛陽的律師事務所混事,聽說表哥猛地死去,到村長家坐了,問了村長家大兒一些情況,說了人生人死乃自然規律的勸慰,也便走了。然事未過夜,來了兩個鄉村警察,並不往村長家去,只住村裏,逐戶地了解,問村長生前和他的女人關係如何,在村中得罪下了誰,有否仇人。不消說,顯見是懷疑村長的死。這樣一來,村中已沸沸揚揚,村長家裏還以為是調查是誰盜墓。

第四天,鄉村警察找了村長的女人。

「我們要開棺驗屍。」

「為啥?」

「村長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那不行,村長的女人說,我是村長的媳婦,我不同意開棺。也不問為啥?女人卻只是囁嚅,這樣事情就有幾分明朗,要把女人帶走審了再說。時候是午時,陰天,山樑上陰沉着空氣,又濕又冷,有霧在溝里黏稠地流。一村人都圍到村長家裏,見村長的女人又哭又喚,說不是自己害了村長,說夜裏睡覺,不在一張床上,醒來他就死了。村長的一雙兒女還小,大十三,小九歲,在一邊看後娘像一個瘋子,既說自己不是兇手,又不讓開棺驗屍,還不肯同鄉村警察到鎮派出所受審。抱着門口的一棵小樹大鬧,哭得喚天叫地,警察拉她,她抓着小樹不放。小樹斷了,倒在地上,又抱着樹樁。

警察在她身上踢了一腳。

一個孩娃從人群沖將出來,突然說是他害了村長,村人都獃著,鄉村警察也愕然。孩娃不到十八,小個,黑臉,穿藍襖,他立在人群中央,就如那斷了的樹樁,很儼然。

「不是她,」孩娃大聲說,「是我害了村長。」

鄉村警察不知如何是好。人群立馬靜下,能聽到人群的呼吸,又白又亮,天依然的冷,誰摔鼻涕的聲響,槍聲一樣脆在牆上。村長的女人看這孩娃時一臉雪色,嘴半張半合。有隻烏鴉從人群上空飛過,一滴鳥屎落在警察的大殼帽頂上,就有了滿梁便腥的青藻氣息。警察醒來,說先把他帶到村委會裏。

另一個警察就領走了孩娃。

這孩娃是寡婦張妞家的,十七歲零半。寡婦幾年前上弔死了,他獨自著過。被警察領着往村委會去,穿過人群,穿過村街,誰也不看,樣子是對世界不屑一顧。腳步很重,用文章的話說,很勇敢的,只是進村委會大門時,才回頭看了一眼跟來的人們。

「想不到呀。」

「這孩娃長大成人啦。」

「寡婦有這孩娃死了也安。」

一村都是這樣議論。議論如冬末春初相交時候的雨水,落遍山樑,外寒內暖。說起來,事情村人皆知。那時候村長的結髮妻子死了,二房還沒續上,閑不住,和寡婦好。都以為要合鋪為家。寡婦也對人說要和村長成婚。可是,忽然一天,村長就娶了眼下他這女人。結婚那天.寡婦就上弔死了,那時孩娃還小,十二,在母親的屍體面前還不會悲傷,只會睜大一雙不知發生了啥兒的眼睛。五年過去。孩娃就長大了,知道替母親報仇了。

村委會有三間大屋,會議室,門口放了一張桌子。年歲大的警察坐在桌前,寡婦的孩娃坐在離桌丈遠的椅

上,年小的警察立在孩娃身後。村人們圍在門口、窗下,聽他們在屋裏一問一答。

「你叫啥?」

「李小狗。」

「大名?」

「李小狗。」

「小名呢?」

「也是李小狗。」

「啥學名?,』

「沒上過學。」

「多大?」

「十七。」

「是你害了村長?」

「哎。」

「為啥?」

不答。

「為啥?」

仍不答。

「村長欺負過他娘,」有人在門外喚,「說要娶人家又不娶了。」孩娃從屋裏用眼剜了門外人群一眼,那說的就不再說了。這樣的事情,也許警察已有耳聞,並不深問,接下就問孩娃咋樣殺了村長。孩娃說用「滴滴畏」,說他早就想殺了村長,說村長結婚的前一夜還住在他家,早上起床走時,母親不讓他走,他打了母親一個耳光。說村長走了,母親就上吊了。說那時候他小,眼下長大了。說那一天村長讓幾個村人去把他家地邊翻了,他去啦,回來才知道村長有病,不會動的,晚上去給村長家送鐵杴,村長讓他去樑上的路邊飯店給村長端一碗羊肉湯喝,就在湯里放了滴滴畏。問孩娃滴滴畏瓶在哪兒,孩娃說在家裏窗台上。一個村幹部去了孩娃家,果然在那兒取回一個滴滴畏的空瓶兒,鄉村警察接過那瓶看了,嗅過,把瓶放在桌角上。

「你知不知道殺人要償命?」

「知道,」孩娃把脖子梗了梗,說,「他是村長,我是百姓,都死了也是他吃虧。」

鄉村警察不再問啥,對望一眼,說帶回去再說,就從腰裏取出一副手銬,又圓又亮,冷得很,銬子相撞的聲音丁丁零零,像自行車的鈴聲,清脆。孩娃看見手銬時,臉黃了,額門上有了汗,然他還是把手伸了出去。到此,村人也才想到事情嚴重,也真的是要殺人償命。立馬都在窗外,門外獃著,自動閃開了一條讓警察帶人的通道。可是,從那道上走進屋裏一個漢子,橫在了那手銬和孩娃中間,說你們被這娃子騙了,他說的全是我說給他的。

警察說:「你是誰?」

漢子把手伸著往手銬里送。

「把我帶走你們就都知道了。」

警察說:

「你要幹啥?」

漢子說:

「是我往村長碗裏倒的滴滴畏。」

警察看他的臉。

他說:「那瓶仍在村長家大門后,不信了去拿來看看。」

警察就不再說啥,兩個手銬環兒,一個套了漢子的左手,一個套了孩娃的右手。套孩娃當兒,漢子掙了一下身子,大聲地喊:

「別扣他!」

都沒想到這漢子的嗓口這麼宏亮。他是李貴家的兒子,原是說話低聲小氣,走路慢慢悠悠,殺雞都要頭扭向一邊的人。老婆打他,也未曾還過手的。不還手時,老婆又拿着他的手來打自己,對天哭喊,說我一輩子咋討這樣窩囊一個男人。倘若不是李貴在村中人緣極好,又有些輩分,鄰舍一再勸說,說好女不嫁二男,你再走一家遇了惡男天天打你,那時候便後悔莫及,說不定老婆就和他離了婚的。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可誰想他竟敢說他殺了村長,還吼喝警察,不讓帶走孩娃,連警察一時都嚇得啞然。可是孩娃,他卻並不領了漢子這份人情,他伸出他又瘦又黑的細手,很輕鬆就讓它鑽了手銬的冷環,就如學生把鋼筆插進筆筒一樣。

把孩娃和漢子帶走了。

大凡村裏老少,皆都走出門來,站在自家門口,一臉半驚訝半冷漠的神情,望着孩娃和漢子,默默著無言。村街是條狹窄的衚衕,人們豎立兩旁,很像十里相送。孩娃和漢子是並著肩的,他們腳步都有腳力,把村街砸得極富聲響。這個時候,天空有泥漿般白光,他們的臉都氣色尚好,威武而又平靜,漢子步大,孩娃為了和他並肩,腳下是半走半跑。穿街而過時候,他們是英雄模樣,昂頭,仰視,傲然。都沒有戴帽,風吹亂了他們頭髮。有隻狗跟在他們身邊,是孩娃喂的,走至村半,孩娃朝狗腰上踹了一腳,斷喝說:「回家!」狗便卧在街上怪叫,出來一個老漢,抱了那狗,說:

「放心去吧,我先喂它。」

「糧在缸里,」孩娃說,「有米有面。」

看着那狗,漢子突然停下腳步,拽了一下孩娃。

「你回家去吧。」

孩娃用戴手銬的小手又用力一拉,並不說話,掙着要走,把手銬鏈兒拉得嘩嘩啦啦,如碎玉的響聲。

這時到了漢子家門口,李貴來到街上,對他兒子說:

「你讓他去吧,儘儘孝心。」

又說:「家裏有我,走吧你們。」

漢子和孩娃走了。景象很像漢子領着孩娃趕集。

村街苦短,不久也就上了梁路。依村落習慣,是上了梁路,就算離了村子。這時村人都想起漢子與孩娃,終於告別村子要去蹲班房了。有了哭聲,追着送至樑上,看見村長的女人梳了頭髮,手持一柄大鋤,一把圓杴,樣子俊麗,穆肅,攔在路的中央。

「別抓他們,」她說,「開棺去吧。」

警察是再也懶得和這村人胡攪啥兒,接過女人遞來的杴鋤,扔到路邊,把女人也給押著走了。女人很溫順地跟着孩娃、漢子走了。她的不是親生的一雙兒女立在門口發怔,她就回頭說:

「先去你們大姑家住上幾天。」

可這時不知漢子的女人從哪走了出來,她左手拉着那男娃,右手攔著女娃的頭,對村長的女人說:「你去吧你,虧不了他們。」

就都走了。

樑上有很大的風,柴草追着他們捲動,吱吱地響,把他們的襖角掀起老高。村落沒有多大膽略,解放至今沒人蹲過監獄,被事情嚇得發抖,家家徹夜不眠。夜顯得長,無頭無尾。白天也長,也無頭無尾。以為事情會立馬有個決斷,等著來人開棺驗屍,也便水落石出,總不至於是他們三人共同殺了村長,至少可以放回兩個。

然而,一連幾日,沒人來開棺,只有村長的表弟去那墳上閑走幾次。再半月,村長的表弟回洛陽上班去了。孩娃、漢子、村長的女人都又回了村裏。

無事。

問:「都回了?」

答:「回了。」

回來那天,孩娃去他娘的墳上放聲哭了一夜,罵自己窩囊,對不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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耙耬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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