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振定·曹錫寶·廣興·戴璐(2)

謝振定·曹錫寶·廣興·戴璐(2)

清朝以武功得天下,在道光以前歷帝皆重騎射,木蘭秋,無異一次大規模的軍事演習。又《清史稿》皇子世表序:「清初封爵之制」,「順治六年復定為親郡王至奉恩將軍,凡十二等,有功封、有恩封、有考封。」「非國有大慶,不得恩封;非嫻習騎射,不得考封」。既然如此,馬匹餵養,自為要務。而繼善長太僕寺,毅然揭發數十年積漸而成的盜賣馬匹、侵蝕馬乾的弊端,勇於任事,殊可稱道。

至誤以「戴菔塘為善」的戴菔塘,名璐,浙江烏程人,乾隆二十八年進士,由工部郎中考授湖廣道御史。他著有一部《藤蔭雜記》,談乾嘉京師的人物、時事,極有趣味。內多柏台故事,選記如下:

明重御史巡方,權傾督撫,統轄文武,士人釋褐即得,人艷稱之。昔有一富人二婿,一為守備,一為秀才,富翁輕生重備。後備歷副將,生成進士。以御史巡方閱兵,副將披執郊迎,報名入謁,五更稟請開操。生於枕上賦一絕云:「黃草坡前萬甲兵,碧紗帳里一書生;而今始信文章貴,卧聽元戎報五更。」康熙初停止,雍正初直隸三府設一巡察,二年報滿。台灣巡察如之。今惟滿科道巡察東三省,聞猶是巡方體制。

按:所謂「巡察東三省」,實即「查旗」。照會典載:八旗、滿洲、蒙古、漢軍驍騎營,每營以御史一人;前鋒營護軍營,每翼各以御史一人;火器營以御史一人,凡御史二十九人,於滿洲、蒙古、漢軍御史內點派。八旗各營有駐關外者,查旗亦自必出關;盛京將軍為旗營長官,則亦在被查之列,自然便具巡方的體制了。

諸城劉文正公,乾隆六年甫任總憲,即以桐城張、姚二姓官多,奏請裁抑。尚書納親,管理事務太多。任事多銳,一時風采凜然。納親果於金川僨事,桐城未久去位。

欽定台規,乾隆初告竣,其時未分十二道,迄今五十餘年,更定典禮若干,亟應續纂而未有議及者。不若六部卿寺,頻見有纂修則例之舉。向日御史到任,京畿道吏送台規一冊,內載儀注甚詳,此歷久不廢者,近聞久不呈送,並餼羊而去之。

「劉文正」為劉統勛,與子劉墉(石庵)為乾隆倚重,眷顧不衰,主要者即因劉統勛以此一事,上結主知。

劉統勛字延清,雍正二年甲辰翰林。乾隆六年丁憂服闋,授左都御史,到台即上兩疏,一疏論張姚兩家子弟,做官太多,大意是:

大學士張廷玉,歷事三朝,遭逢極盛,然晚節當慎,責備恆多,竊聞輿論動雲,張姚二姓佔半部縉紳,張氏登仕版者,有張廷璐等十九人。姚氏與張氏世婚,仕官者姚氏孔等十人。

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薦舉,或起襲蔭議敘,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議裁汰,惟稍抑其遷除之路,使之戒滿引謙,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請自今三年內,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轉。

又一疏論訥親云:

尚書公訥親,年未強仕,綜理吏戶兩部,典宿衛、贊中樞,兼以出納王言,時蒙召對。屬官奔走恐后,同僚亦爭避其鋒。部中議覆事件,或輾轉駁詰,或過目不留,出一言而勢在必行,定一稿而限逾積日,殆非懷謙集益之道。請加訓示,俾知省改,其所司事,或量行裁減,免曠廢之虞。

劉統勛這兩道奏疏,對乾隆一生的幫助極大。其作用在破朋黨之局,猶為其次,最主要的是解乾隆尾大不掉的窘迫,並使他能夠完成彌補雍正種種過惡的心愿。

這話要從雍正奪位說起。雍正能夠得位,內靠隆科多,外靠年羹堯。及至腳步站穩,則非殺隆、年不可。平心而論,這倒也不儘是為了怕醜事敗露,殺之以滅口,主要的是雍正對整飭吏治,確有辦法,更有信心。但制人要先想到勿為人所制。今有把柄在隆、年二人手中,好比打拳的人,身受暗傷,如果用勁稍大,暗傷牽掣,何能制人?因此,去隆、年即所以治療本身的暗傷,以便能充分發揮本身的力量。

隆、年二人中,去隆易,去年難。因為年羹堯的關係很多,換句話說,他可以動用的幫手,遠超過隆科多。在年羹堯的諸般關係中,有一種形跡不太顯,但影響很深很遠,即是「年誼」。

年羹堯是康熙三十九年庚辰三甲第二百十八名進士,居然亦點了庶吉士,同榜有勵廷儀、沈近思、史貽直、張廷玉,皆為世宗所重用,此即籠絡庚辰一榜的漢人、分化年羹堯的手法,其中特受眷遇者,是張廷玉。

張廷玉,大學士張英次子。當雍正即位時,官吏部左侍郎。《清史列傳》本傳:六十一年十二月,世宗憲皇帝御極,命廷玉協同翰林學士阿克敦、勵廷儀等辦事,賜一品蔭生。十二月擢禮部尚書,恭纂聖祖仁皇帝實錄,充副總裁。

雍正元年正月入直南書房……八月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御制詩一章賜之,詩曰:「峻望三台近,崇班八座遵。棟樑材不忝,葵藿志常存。大致資經划,謨待討論。還期作霖雨,為國沛殊恩。」

勵廷儀庚辰二甲,點翰林,其時官內閣學士,被恩命后,充翰林院掌院,調兵部侍郎。

阿克敦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翰林,時官兵右,世宗命之充翰林院掌院,為聖祖實錄副總裁。阿克敦即阿桂之父,出身滿洲正藍旗,姓章佳氏,此即為被雍正重用的緣故。

雍正在康熙朝奪嫡的糾紛中,夥同皇長子直郡王胤,謀害太子胤,後為皇三子誠親王胤祉舉發,胤被圈禁,而雍正即其時的雍親王胤,以皇十三子胤祥頂罪,故終聖祖在世之日,胤祥未封,而聖祖崩於暢春園時,胤祥亦猶在圈禁之中。

雍正奪位后,第一個行動即是釋放胤祥,並封之為怡親王。此段秘史我曾發其覆,今以阿克敦於雍正奪位后,即被重用,更得一佐證。怡親王之母敏妃,即出身於章佳氏;又乾隆朝四督兩江,為袁子才恩師的尹繼善,亦出身於章佳氏,後為怡親王胤祥記室,雍正與章佳氏有特殊親密的關係,是非常明白的一件事。只以雍乾兩朝,怡親王胤祥與雍正之間的秘密,刪改殆盡,故不能明其究竟。但只看章佳氏之後,阿桂與尹繼善在乾隆朝寵信不衰,則其先世,必曾建殊勛,亦可想而知。

張廷玉等三人,受命所謂「辦事」,即是在「內廷行走」,做雍正的「特別助理」,主要的工作,即控制在京的高級知識分子,所以三人皆受命為翰林院的堂官。

又,三人皆充聖祖實錄副總裁,則於康熙「末命」一節,及皇十四子胤禎受命為「撫遠大將軍」,准用正黃旗纛旗,無異親征,明示大位有歸等等跡象,自能承志巧為掩沒改飾,厥功亦殊不細。而張廷玉入直南書房,則更為雍正心腹中的心腹,此於當時政治體制,及後來乾隆杯葛張廷玉備至的過程中,可以清楚地看得出來。

按:清朝中央政制,在雍正七年軍機處未設置以前,內閣的權力已大為削減,所處理者,大多為例行公文的「題本」。其重要而具機密性的事件,用封奏直達御前,有漢文、有清字,由皇帝親自處理。其方式有三:一種是交有關衙門議奏,再作裁定;一種是就原折批示發回;一種是命侍衛或奏事太監口傳諭旨。康熙又規定疆臣之外,某些人得以專摺奏事,必須親筆書寫。目的除了增強效率以外,更有了解民隱、相互稽察的功用。

此法至雍正更加擴大,並規定硃諭旨,必須繳回。在雍正初即位時,派定總理事務大臣,略似以後的軍機大臣。但雍正自「承末命」之時起,便面臨着一場無比嚴重的政治鬥爭,此即如何得以保持及穩固篡奪的政權?為了要證明「天心默許」、「大位早定」,他不是奪了他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禎的皇位,曾連篇累牘地頒發硃諭。其時雍正的工作負荷,非常沉重,照例的儀注,如大喪的各種祭祀、母後宮中晨昏定省,已佔去不少時間。而處理政務僅接見總理大臣、看奏摺,以及召見部院大臣暨三品以上文武官員赴外任前的「陛辭」、「引見」,詢問履歷,慰勉指示,一天的時間已深感不足,更何來工夫,洋洋洒洒地寫自辯的文章。

因此,雍正必須找幾個了解他意圖,而文筆暢達快速的助手,置諸南書房,以文學侍從之臣的身份,為他代筆。其中最得力的就是張廷玉。

張廷玉奉旨協同阿克敦、勵廷儀「辦事」,所辦者即是此事。他在雍正元年正月入直南書房,中間且一度充順天鄉試副主考,入闈一月之久。到八月間即蒙御制詩之賜,所謂「大政資經划,謨待討論」,可知其必參與雍正最高的機密。雍正許之為「棟樑材」,而「還期作霖雨」,又許之為宰相之器,可以造福蒼生,即默許其不久即可入閣。果然,雍正七月「署理大學士事」,上距其初授侍郎只五年;初升尚書只兩年,升騰不可謂之不速。

雍正元年元旦,「頒詔訓飭督撫提鎮,文吏至於守令,武將至於參游,凡十一道」。此十一道上諭,備載實錄,各就其職司所在,詳細指示如何盡分供職,做一個好官。從來帝皇整飭吏治,未有如此明確具體者。這十一道上諭,我相信即出於張廷玉的手筆,其證據在後面要談到,此不贅。

有清自太祖天命元年丙辰至宣統三年辛亥,享祚兩百九十五年,漢大臣所受的恩遇,恐無過於張廷玉。世宗大漸,張廷玉與鄂爾泰,同受顧命,遺命他日配享太廟。按:佐命之臣,方得配享太廟,雍正十三年中,只怡親王胤祥配享。我前面說過,胤祥曾替雍正頂罪,雍正酬庸之厚,亦所罕見,如特命世襲罔替,清初定製八「鐵帽子王」,至此增而為九。張廷玉以漢大臣,不過供文字之役,非有出生入死的殊勛,亦未有捨身護主的大功,乃竟與怡親王胤祥等量齊觀,可知當奪位初起時,張廷玉參與最高機密,划策決疑,有助雍正定天下的大功勞。

及至乾隆即位,張廷玉與鄂爾泰同封伯爵,加號「勤宣」。十一年,廷玉長子內閣學士張若藹病歿,乾隆以張廷玉年逾七十,在內廷行走,需人扶掖,特命其次子庶吉士張若澄在南書房行走,以便照料。至十三年正月,張廷玉上疏乞休,以「年近八旬,請得榮歸故鄉」。此亦人情之常,但乾隆不準,糾葛由此而起,至死未罷。《清史列傳》張廷玉傳,載其經過極詳細,但未能搔著癢處。後世亦無言其事者,我今發兩百三十年之覆,乾隆不準張廷玉回桐城,即因雍正如何奪位,如何弒兄屠弟,如何殺年羹堯、隆科多滅口,全本《西廂記》都在張廷玉肚子裏,甚至他本人亦串演了類似紅娘的角色。

張廷玉乞休之疏既上,乾隆諭以「卿受兩朝厚恩,且奉皇考遺命,將來配享太廟,豈有從祀元臣,歸田終老之理?」從祀元臣,何以不可歸田終老?乾隆是怕他一迴文風極盛的桐城,必有人向他請教往事,作成記錄,留下一段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秘史。所以一定要留他在京,以便監視。張廷玉不明此理,嘵嘵爭辯,結果變成自取其辱。

張廷玉留是留下了,但不免常有鄉思,容貌消減。乾隆十四年正月,乃復頒上諭,以為張廷玉「生長京邸,子孫繞膝」,「原不必以林泉為樂」。准他「四五日一入內廷,以備顧問」。又說他在「城內郊外,皆有賜第,可隨意安居,從容几杖,頤養天和」,並御制詩一章以賜。詩曰:

職曰天職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勞人,休哉元老勤宣久,允矣予心體恤頻;潞國十朝事堪例,汾陽廿四考非倫。勖茲百爾應知勸,莫羨東門祖道輪。

詩是標準的「乾隆體」,所謂「潞國十朝」,指文彥博十日一至都堂議事;「汾陽廿四考非倫」,用郭子儀二十四考中書令的典故,而「非倫」費解。但看「勖茲百爾應知勸」之句,可知乾隆平時不知勸慰過他多少次。張廷玉就因為不知勸,以致搞得灰頭土臉。

到了這年十一月,乾隆看他歸心極熾,覺得「強留轉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實又不忍出諸口」,因為「座右鼎彝古器,尚缺久陳幾席,何況廟堂元老,誼切股肱」?因此,特為派人去看張廷玉,將乾隆的意思告訴他,聽他自行抉擇。

這是試探,而且乾隆已料到,張廷玉求去的成分較多,所以在上諭中埋伏着機關:第一、「座右鼎彝古器」云云,是將張廷玉比作一件老古董,此為以後貶低張廷玉的貢獻的張本;笫二、「去之一字實不忍出諸口」,見得皇帝對臣子依依不捨,如果張廷玉求去,則是臣子薄情。

張廷玉得遂初衷,計不及此,只覺喜出望外。其時已定十六年初次南巡,所以他表示:「請得暫辭闕廷,於後年江寧迎駕。」事已如此,乾隆亦優詔褒答,准以「原官致仕,伯爵非職任官可比,仍著帶於本身,俟來春冰泮舟行旋里,當另頒恩諭。」並期待十年以後「朕五十正壽,大學士亦將九十,輕舟北來,扶鳩入覲。」又御制七律三章以賜。詩曰:

早懷高義慕懸車,異數優留為弼予。近覺筇鳩難步履,得教琴鶴返林閭。銀毫無奈吟輕別,赤芾還看賦遂初。擬問蘭陵二疏傳,可曾廿四考中書。(其一)兩朝綸閣謹無過,況復芸窗借琢磨,此日蘭舟歸意定,一時翰苑悵思多。善娛鄉黨銷閑書,穩趁帆風送去波,南國詩人應面晤,為詢食履近如何?(其二)坐諭朝夕久勤宣,間別何能獨恝然,同事當年今幾在?得余碩果又言旋。江湖卿樂真饒后,廊廟吾憂詎忘先,指日翠華臨幸處,歡顏前席問農田。(其三)

歸田之願,雖可得遂,但張廷玉另有一大顧慮,即是配享問題。由於乾隆曾說過:「豈有從祀元臣,歸田終老之理?」則歸田終老即作從祀元臣。因此,張廷玉進宮面謁,免冠磕頭,「請上一辭以為券」。這件事是做得冒昧了一點,乾隆除了勉從所請以外,又賦詩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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