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與黃新蕾與婚姻與自己(2)

二、與黃新蕾與婚姻與自己(2)

成功的初次,給卞容大帶來的是滿腹疑雲,給黃新蕾帶來的是受孕。黃新蕾的品性是如此端莊,她寧死也不願意被人發現她的未婚先孕。迅速結婚的首要目的,就是為了迅速獲得合法身份,以便去做人工流產。婚後的第一個星期,黃新蕾便帶上結婚證和夫妻二人的工作證,在卞容大的陪同下,理直氣壯大大方方地去了醫院,做人工流產的理由是他們都還年輕,都想先干好事業。

正如黃新蕾在婚後就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格言說的那樣:「在我們的人生里,有些錯誤是能夠犯的,有些錯誤是不能夠犯的,一旦犯了就無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在等候黃新蕾從人工流產室出來的時候,總算理解了黃新蕾的格言的意義。他就是沒有把事情牢牢地想清楚。一個男人,不得輕率地與大姑娘發生肉體關係。發生了,她就算你的人了,你就得負責到底。卞師傅對於兒子突然要翻悔與黃新蕾的關係,給予了嚴厲的制止。很簡單,如果黃新蕾去派出所報案,告發卞容大強姦,二話不用說,卞容大就得去坐牢;告發到單位,二話也不用說,單位就會處分卞容大。都是身敗名裂,一輩子再難抬頭,你怕不怕?卞容大怕。沉默了好多天,卞容大選擇了婚姻。至於到底是誰把黃新蓓變成了黃新蕾,卞師傅認為這是卞容大自己的誤

會。黃家的這對雙胞胎女兒,卞容大娶誰都一樣——直到後來,黃新蕾的體弱多病暴露出來之後,卞師傅這才指責陳阿姨。他說他老早就明白小陳對卞容大千方百計地籠絡,目的就是想把一個病懨懨的女兒塞給他們卞家。

由於心裏窩得慌,新婚的卞容大表現得並不好,他沉默得比啞巴還徹底。每天晚上都熬夜給報社寫通訊,早上睡懶覺。對於新郎應盡的職責,他假裝懵懂無知。對於黃新蕾的懷孕,卞容大顯得薄情寡義,黃新蕾堅持要去做人工流產。他聽之任之。對於卞容大的表現,黃新蕾採取了高度克制和忍讓的態度。他們一起回娘家的時候,黃新蕾還主動往丈夫飯碗裏夾菜,使得陳阿姨看在眼裏,喜上眉梢。最後,弄得卞容大都鬧不清婚姻生活就是這麼清淡平和還是他們又在僵持?這次是卞容大無法忍耐了。畢竟他是一個正常的健康的已婚男青年,畢竟每天晚上身邊都睡着一個年輕的女人,他無法長時間這麼清淡。卞容大找黃新蕾認真地談了話。卞容大說:「我國的法律規定婚姻自由,這就是說如果兩個人結婚之後,在共同的生活中,發現他們的婚姻並不合適,互相之間其實沒有什麼感情,睡在同一張床上卻都無動於衷,那麼,我認為,他們就應該離婚。連恩格斯都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你認為呢?」出乎意料地,黃新蕾一點都不動氣,她語氣和藹地回答:「是的。」卞容大進了一步:「假如我們發現相互其實沒有感情,你同意離婚嗎?」黃新蕾說:「當然。」卞容大忽然卡殼了,試想想,一個新婚的女子,幾乎沒有享受新婚快樂,又剛剛承受了人工流產的痛苦,可她卻還是如此的通情達理。卞容大是不是太混賬一點了呢?

卞容大接下來說的話是:「你困了?」

黃新蕾說:「不困。」

卞容大說:「不困你在想什麼?」

黃新蕾說:「你在想什麼?」

黃新蕾偷偷地笑起來。卞容大閉上眼睛,伸手撫摸了妻子的笑容。

結果,卞容大稍一心軟,他們的婚姻之箭就飛快地穿越了時光,刷刷地過去了十六年。

當年,未婚的時候,卞容大隻是碰了碰黃新蕾,她就懷孕了。可是後來,黃新蕾一懷孕就習慣性流產。從婚後開始到1991年的七年當中,黃新蕾習慣性流產三次。流產一次,就大出血一次,就需要將養一年。再受孕,再習慣性流產,再大出血,再需要將養一年。之後再嘗試着受孕。三次習慣性流產之後,醫生警告:再不可隨意懷孕和流產了,否則就會終身絕育。黃新蕾嚴重貧血,骨瘦如柴,全身的皮膚就是一層打皺的薄紙。一個女人有多少鮮血啊,怎麼經得起這年年歲歲地流淌?卞容大緊張極了,他再不敢隨便碰妻子,夜裏經常噩夢纏身。在這七年裏,他們家庭生活的主題,就是保胎。全家人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與黃新蕾的習慣性流產做絕不妥協的鬥爭。這期間,卞師傅與陳阿姨反目。卞師傅鄭重地將陳阿姨約了出去,在某公園的角落,進行了一場事關卞家後代香火的談話。陳阿姨氣得兩眼紅赤赤地回來,一整天吃不下飯,從此斷絕了與卞師傅的來往。卞師傅秘密地緊急召回兒子,要求兒子把生活的主題轉換成離婚。卞容大斷然拒絕了父親的要求。卞容大絕對不能夠做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卞師傅氣壞了,因為不是他們落井下石,是陳阿姨事先就埋設了陷阱!卞師傅又暫時地斷絕與兒子的關係。陳阿姨拉着女婿的手哭了,感謝他的深明大義,知恩圖報。於是,陳阿姨騰出了他們家朝向最好的房間,接卞容大夫婦回家居住,女兒的起居飲食,一概由她親手伺候。陳阿姨發誓要盡最大的努力讓女兒成功生育。她到處謀求流傳在民間的宮廷保胎養子秘方。每當弄到一單秘方,她都要與卞容大仔細商議。對於年輕夫婦的房事,陳阿姨詢問輔導之細膩,落實到了每一個細節上,卞容大的窘迫變成了驚恐,他覺得自己都要陽痿了。同時,家庭的凝聚力又變得空前強大,共同的私隱和坦率的密謀使卞容大和岳母一家人的關係親密無間。1991年元旦,卞容大被要求節制性慾二十天,吃偏鹼性的食物二十天,然後在某一天的午夜,與妻子同房。妻子的后臀被一隻特製的厚枕頭高高墊起,卞容大的動作不能對妻子的小腹造成壓迫感,但又應該激情充沛地將精液噴射到最深處。對於任何一個男人,這恐怕都是高難度的動作,卞容大簡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臨戰時刻,卞容大難以勃起,他幾乎完全喪失了信心。黃新蕾握著丈夫的手,微笑着,鼓勵他說:「這肯定不比發表文章更難。」黃新蕾偶爾的幽默感,對卞容大非常重要。事情做成了!第二天早上,卞容大從房間出來,就發現家裏進入了一個薪的階段,大家都輕言細語,屏息靜氣,王顧左右而言他。他們開始了虔誠的等

待。黃新蕾再一次成功受孕了!這一次,黃新蕾遵照醫囑,完全卧床,嚴禁房事。卞容大每天下班之後,花兩個小時為妻子活動四肢,按摩背部,以免她生出褥瘡。卞容大被客氣地要求將他們夫妻的房門敞開,以便陳阿姨隨時進出伺候孕婦,嚴格地監督醫囑的實施。這一次,黃新蕾沒有出現嚴重的流產徵兆。在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度過了十個月之後,黃新蕾一朝分娩,生了一個瘦弱但是健全的男孩子。卞容大為自己瘦弱的兒子取名為卞浩瀚,希望來之不易的兒子如長江之水一般,氣勢磅礴地健康成長,同時預祝兒子成為一個真正的胸懷廣闊的男子漢。

三十一歲的卞容大終於做了父親。卞浩瀚小朋友滿月,舉家歡慶,大宴賓客,鞭炮齊鳴。酒席上,卞容大高興得多喝了幾杯,往事歷歷,令他泣不成聲。他情不自禁地緊緊摟抱了一對活蹦亂跳的孩子——這是黃新蓓的雙胞胎兒子,兩個小傢伙在酒筵上鬧得最歡。黃新蓓是在妹妹結婚的第二年,從部隊轉業和成家的,婚後不久她就挺出了大肚子。她挺著大肚子照常騎着自行車上班下班,有一次還摔得鼻青瞼腫。懷孕對於黃新蓓,就好像玩似的,她全然沒有把它當個什麼事情,眨眼間就生了一對白白胖胖的雙胞胎男孩。現在小傢伙們四歲多了,正是活潑淘氣人見人愛的年紀。往日,卞容大看見了黃新蓓和她的兒子們,總是盡量找借口躲了開去。

在兒子長到三歲,上了幼兒園之後,卞容大才漸漸又有了一些屬於自己的業餘時間。這時候,他卻發現,報社早就幘忘了他。卞容大再次煽動起內心的激情,寫了許多通訊報道,這些稿件卻一一地石沉大海。某一天,他才偶然得知,剪掉信封一角就可以免費寄稿的方式,早就取消了。這也就是說,卞容大的所有稿件,可能從來都沒有到達過報社,並且,所有的報紙雜誌社,也都不再郵寄退稿了。這也就是說,你的稿件無法與他人建立問答關係了,稿件是否收到,是否被採用,它有哪些優缺點,都由某個你不知道的個人說了算,甚至這個人心情的好壞,都可以決定稿件的命運。那投稿還有什麼意思呢?卞容大不知道正常的社會秩序為什麼要被毫無道理地打亂。關乎大眾公共習慣的一些規矩,到底由誰說了算?真是煩人!這個時候,卞容大的工作也出現了挫折。他受到了排擠,被調動到科協下面一個無所事事的單位閑掛了起來。卞容大開始心神不寧,焦慮不安,直到他決定重拾集郵的業餘愛好,凌亂的心緒才有了一些寄託。不久,卞容大機會來了。他受到老幹部蔣武漢的賞識和鼓動,便調到了蔣武漢的麾下,幫助他創建玻璃吹制協會。老幹部蔣武漢酷愛玻璃工藝,他一直都在尋找機會從科委分離出來,成立專門的研究玻璃吹制和推廣玻璃製品的單位。專家的研究成果證明,玻璃的品質非常穩定而且造型美觀,有着不可替代的審美價值和實用價值。從環保的角度來看,玻璃製品就相當於器皿業的綠色食品了。所以說,玻璃吹制事業,是造福於人類的事業。懷才不遇的卞容大,與老幹部蔣武漢一拍即合,他積極地投入玻璃吹制協會的草創和建設。由於卞容大的獻身精神、工作能力和以往的成就,他很快就被蔣武漢提拔為正科級幹部,任協會的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儘管卞容大再三告誡自己做人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可無奈在客觀上,卞容大還是比較少年得意。每當他因為工作回家晚了,黃新蕾沒有做飯,卞容大還是要掛臉的。

黃新蕾似乎並不懂得丈夫掛臉的含義,她反而會居高臨下地瞥丈夫一眼,眼神里含着一種譏諷。卞容大倒懂得這種譏諷絕對不僅僅因為是他的個子比她矮了兩厘米。那麼黃新蕾什麼意思呢?黃新蕾陰沉地說:「我沒有什麼意思。」

又花了幾年的時間,卞容大才慢慢讀懂黃新蕾譏諷的眼神:卞容大歡天喜地創建什麼玻璃吹制協會顯然屬於不識時務,因為與此同時,全中國的人都開始做生意,開公司,炒股票,倒賣各種東西,賺鈔票就像好玩似的,彎腰就撿一大把:中國社會在發生巨大的躁動和變化,而卞容大這個人呢,卻煞有介事地為創建一個群團組織浪費青春。

卞容大的許多個夜晚,還是伏案寫寫畫畫,絞盡腦汁,寫出一篇篇豆腐塊文章,暗自奢望獲得報紙的重視和發表;星期天去集郵,傻乎乎地排隊購買郵票,回家之後對從不集郵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津津樂道郵市趣聞;節假日看望父親和畸形肥胖的妹妹,偷偷塞給他們一點計劃之外的錢,還以為黃新蕾不知道;一年四季,春天一定要帶兒子去踏青,秋天一定要帶兒子去秋遊,夏天一定要帶兒子去游泳,冬天一定要帶兒子去打雪仗——年復一年,年年新瓶舊水,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卞容大要問了:對於一個兒童身心健康成長所必需的生活情趣,黃新蕾能夠持這種無知的態度嗎?人的時間是用來做什麼的呢?不過,卞容大沒有真的發問,卞容大是一個崇尚沉默的男人,他不會向黃新蕾發出任何具體的詰問。黃新蕾是一個生性沉悶的女人,她也沒有過多的語

言。但是,她用自己的生活態度,表示了對於卞容大的不滿和不屑。

在兒子出生之後,黃新蕾自己也脫胎換骨了。大約在生育之後的五年時間裏,她的身體狀況好了起來,人長胖了許多.月經也通暢了,經前期綜合症不治而愈。黃新蕾能夠吃苦耐勞,做事發狠,漸漸學會了在公眾場合說話。他們新華書店效益不好,要分流員工,黃新蕾不等別人分流她,她主動請纓承包了一個圖書批銷中心。這個圖批中心,遠在市郊,倉庫陳舊,壓貨幾百萬碼洋。黃新蕾卻自信看到了它的美麗前景。可是,第一年,黃新蕾的經營首戰失利。在梅雨季節里,她坐在發霉的書堆上,一身欠款,兩眼發直,四周爬滿鼻涕蟲。然而,這個女人硬是挺過來了。她開動腦筋,到處張羅,又籌措了款項,把倉庫改造成了倉儲式的圖書超市。倉

庫前面的空地,沒有資金做成花園和草坪,她便自己動手,紮起竹籬笆,種上絲瓜,苦瓜和葫蘆,大門上爬滿牽牛花和金銀花,幾條大青石,卧在籬笆邊,算是讀書和歇息的地方了。沒有想到,這種別緻的風味,正好迎合了城市人的鄉村夢想和小資情調。居然開始有人口口相傳,大老遠特意跑到她的圖書超市來購書和閱讀。黃新蕾抓住機遇,冒險推出大膽的舉措:購買五本書,就可以拿批發價;但凡購買書籍,一律給打八折。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黃新蕾乾脆居住到了圖批中心。她以驚人的毅力,螞蟻啃骨頭,日夜工作,一點一滴地實現着她那些近乎荒誕的設想。隨着城市的迅速擴大,隨着教育消費的迅速攀升,隨着寬敞的馬路和公共汽車通到圖批中心,黃新蕾的圖書超市紅火起來。當黃新蕾的經濟收入高於卞容大之後,她為自己的母親重新配了進口的高度近視眼鏡;為父親換了進口的心臟起搏器——他的正師職級別也只夠資格安裝國產起搏器。黃新蕾將兒子送進了重點學校;為卞師傅家裏裝上了一台空調——儘管卞師傅不陰不陽地對待她;她的一對雙胞胎外甥,還有卞婉容,也都各得其所地收到了禮物。最後,卞容大結婚時候的上海手錶也被換成了日本西鐵城表。唯有黃新蕾自己,辛苦幾年,一分錢都還不曾用到她自己身上。黃新蕾無私的大家風度,迫使卞容大自慚形穢。說實話,卞容大不喜歡這塊西鐵城手錶,他並不認為一個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在工作時間會經常亮出自己的手腕。學習成績遠遠好於黃新蕾的卞容大,學歷遠遠高於黃新蕾的卞容大,事業一直興旺於黃新蕾的卞容大,遭受了綿里藏針的輕視和打擊,終於也就讀懂了黃新蕾譏諷的眼神。

卞容大又變懶惰了。新婚階段的消極怠工在卞容大身上又驚人地重演:他晚上熬夜,早晨睡懶覺,爬起來就踏自行車上班,根本不管誰誰誰吃過早餐沒有;下班回來就橫躺,臭襪子丟在床頭,看電視新聞聯播節目就開始打很大的哈欠,當別人睡覺的時候他又活躍了起來,故意躡手躡腳在房間走來走去,看書,寫作,把書頁和稿紙翻得嘩嘩響。要知道,他們居住的是一間半的小房子,卧室里擁擠著大小兩張床。黃新蕾也仍然擁有新婚階段的那種忍耐精神,她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的本領可能是世界第一流的。這個時間,卞容大老是賴在單位加班,他的心靈密友是辦公室的文秘汪琪。他們夫妻之間那種特有的默默僵持再次開場,第一次是在婚前,陳阿姨跑調動的一片苦心感動了卞容大,卞容大首先妥協;第二次是婚後,黃新蕾新婚就做人流還善解人意,卞容

大再次妥協;這一次,卞容大堅決不會妥協了。這個社會的本質關係就是交易關係,黃新蕾用物質替代柔情,交換和閹割他的自尊,這是卞容大不能夠答應的。女人首先應該懂得依戀、期盼和柔順,而不是一有機會就顛覆男女關係,並且還用這種殘酷的顛覆表示對男人生活態度的譏諷和否定。

好在誰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一帆風順的,黃新蕾也不例外:她的圖批中心火爆,必然地遭到了所有新華書店門市部的嫉妒和攻擊,匿名舉報信雪片~般飛到他們的上級主管部門。為了圖書系統的安定團結,根據國家有關規定,上級主管部門收回了黃新蕾的私人承包權。黃新蕾依然還是中心的經理,但是派來了新的黨委書記,黃新蕾的資金使用和經營管理方式,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黃新蕾的身體,又漸漸地出毛病了。通過生育而開張的經脈,好像又開始堵塞和封閉。經前期綜合症再度出現。每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黃新蕾都淪陷在痛經、經血不暢、經血過多和經血淋漓不盡的過程中。黃新蕾面目浮腫,脾氣暴戾,捂著小腹在床上打滾。為了防止疾病的吞噬,黃新蕾大口大口吞吃湯藥,每天清晨起床練氣功,輾轉在公共汽車上到處求醫。到此,他們夫妻

之間的僵持不戰而和。卞容大看着妻子憔悴不堪的模樣,看着被子宮支配的女人還被殘酷的社會遊戲規則所支配,他無法不心疼。好強的女人太累了,也太可憐了。卞容大自然又變得勤快起來。他每天清早起床,安排一家三口的早點,回家就進廚房,臭襪子直接扔進洗衣機,每天都戴西鐵城手錶去上班。

生活又被季節刷新了。當寒冬之後,春日的艷陽給萬物帶來勃勃生機的時候,卞容大又躍躍欲試地攜妻帶子,到江邊放風箏來了。背包,食物,口香糖,礦泉水,一家三口悠閑地步行在桃紅柳綠的公園裏,這就是卞容大的散文:美好的風景,暖暖的親情,和煦的春風是心情的熨斗。

在沙灘上買好風箏之後,卞容大帶兒子直奔躉船。躉船上的風,正是放風箏的好風。卞容大手裏的風箏,很快就扶搖直上,一路超越,然後遙遙領先。眾多的看客觀賞著和誇貿看,卞容大父子不免洋洋得意。一位少婦,帶着女兒和小狗,上到躉船來了。她們興奮地鼓搗著線團,可是風箏就是不肯升上天空。少婦焦焦急急忙忙碌碌的,在卞容大身邊鑽過來鑽過去。最後,她還是不得不央求卞容大替她放一放風箏。對於卞容大,這當然不是問題了。少婦的風箏很快也升上了天空,孩子們高興地大呼小叫,之後又去逗小狗玩耍。卞浩瀚已經與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江鷗的滑翔,春風顯得更加輕盈和鬆弛;有波濤的絮語,長江變得萬般溫情。一位姿色明麗的少婦在身邊蹭來蹭去,驚醒了卞容大的許多感覺。少婦與卞容大並肩放風箏,親昵地與他說話,老朋友一般熟悉,有一點撒嬌,還有一點玩笑。當少婦圓潤的臀部再次觸碰到卞容大的時候,他突然嚮往了,膨脹了,勃起了。卞容大趕緊坐在了躉船的系纜樁上,不敢動彈。他嚴密地掩飾著自己,仰著一張冷冷的面孔,專心專意只看天空。一個中年男人的身體,還能對一個可意的異性做出如此迅捷的自然反應,卞容大是竊喜的。當然,卞容大同時也明白,以道德的標準衡量,他的身體是可恥的。但是他並沒有做出什麼不良舉動來,他還是一個理智的男人。驚醒與感悟,自責與竊喜,放縱與剋制,遐想與收斂,這種種感覺,使卞容大漲滿了情懷一腔,又癢又疼,百感交集。他找了一張小紙片,套在風箏上,抖動線索,讓小紙片攀升上去,這叫做給風箏打電話。風箏風箏,卞容大給你打個電話,與你分享一個男人隱秘的快感。

黃新蕾一直沒有參與放風箏。在江灘上買風箏的時候,她就從小攤販那裏獲得了一個巨大的啟發。黃新蕾撇下丈夫和兒子,對江灘上的小攤販展開了調查研究,收穫很大。黃新蕾興奮地告訴卞容大:風箏可以作為教輔資料與手工勞動課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隻風箏的成本只要五毛錢,而搭配在課本里出售,至少也可以定價五塊錢。如果自己組織人工生產,僅僅提供製作風箏的原材料,裝配程序留給孩子自己動手,成本還可以降低。這是手工勞動,就是應該讓孩子們自己動手去做的呀!你想想,會有家長拒絕多花這五塊錢嗎?絕對不會!手工製作原料與手工勞動課本一起買回去,該是多麼方便啊,如果分開購買,家長所付出的金錢和精力,肯定超過五塊錢!這真是一舉多得的絕妙創意,可以為圖批中心帶來多少利潤啊!你再想想,我們有多少學校?我們有多少人口?我們有多少生源啊!黃新蕾說:「今天出來果然收穫不小!孩子他爸,謝謝你!」

卞容大避開了妻子熱切的目光,生澀地說:「有什麼可謝的。」

卞容大應和不了妻子。一時間他實在轉不過這個彎來。是的,今天出來收穫很大,非常開心,小小的風箏把他帶進了一個沉醉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卻與利潤一點關係都沒有。一點都沒有,妻子!

黃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態惹惱了,她說:「又怎麼啦?簡直莫名其妙!」

黃新蕾氣憤地將下巴頦一揚,拽起兒子的手,母子倆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獨自落在後面,忍氣吞聲地跟着。童話散文被真實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實上,卞容大很久都沒有再寫這一類的散文了,他知道這輩子再也寫不出什麼散文來了。

2000年到來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亂。人類很有趣,總是喜歡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亂。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高興壞了,它們拿出大幅版面,讓一種人歡呼新世紀的到來,又讓另一種人嚴肅地反駁新世紀理論:2000年還不是新世紀,2001年才是新世紀,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啊!玻璃吹制協會也亂成了一團,大家在辦公室里高聲爭論,兩派都揮舞報紙,聲嘶力竭。因為這牽涉到了玻璃吹制協會是否舉行慶祝活動,以及慶祝活動的規模有多大的問題。辦公室主任卞容大很冷靜,連數字本身都是人為規定的,新世紀不新世紀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呢?到時候怎麼慶祝,隨着上面的傾向和規模來就是了。

然而然而,這個冬天的周日,卞容大的心情還是波動了。一個人為的數字,2000,一個被他認為是扯淡的東西,不知怎麼搞的,還是悄悄地觸動了他。午飯之後,卞容大坐在陽台上曬太陽,看報紙,滿紙的2000跳動起來。我的天哪,紀年真的要開始一種新的寫法了?卞容大生於20世紀,長於20世紀,怎麼着?寫習慣了的「一九几几」真的要過去了?卞容大惆悵地放下報紙,隨手翻了翻正在進行冬曬的幾隻箱子,發現了他中學時代收藏起來的一隻醫藥盒子。這是從50年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種正方形藥盒,天藍色的字,白紙已經發黃。盒子打開,湧出一股陳年往事的味道。盒子裏頭有幾張老郵票,梅蘭芳什麼的,但是品相不好。還有一隻鐵皮哨子,是學工學農又學軍的初中時代留下的,來自於軍營的一隻真正的軍隊哨子。一顆他的智齒,上面有牙垢,頑石一樣難看。還有兩支炭棒筆,這是從大號的廢舊電池裏頭磨出來的,是他少年頑劣的明證:在電影院的公共廁所里的木板隔斷上,胡寫亂畫,畫一個橢圓形的圈,四周再畫上黑茸茸的毛,這就是女性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親為他製作的牙套,不知怎麼也收藏在裏頭了。牙套已經變成一團滿是銅銹的亂麻,看上去細弱無力,腐朽敗落,真不知道當年它怎麼就能夠給卞容大造成那麼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裏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輩子!

卞容大拿着盒子,看着看着,在溫暖的太陽下面打了一個盹兒。從一個盹兒中驀然醒來,卞容大的頭腦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進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服,以他慣有的冷靜,踏上自行車,來到了單位。卞容大告訴門房劉老頭,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讓劉老頭鎖好大門去餐館喝個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塊錢,急切地支開了劉老頭。然後,卞容大間諜一樣閃進自己的辦公室,關好了門窗,放下了窗帘。在昏暗與隱秘的單獨空間里,卞容大重溫了少年時代的胡鬧。他用炭棒筆畫了女性的器官,現在的畫,就很真實和形象了。他還模仿小說《金瓶梅》,勾勒了一幅春宮圖。春宮圖上面的女人,健康,豐腴,腳蹺得老高,是一個活潑的女人。卞容大將自己的雙手插進褲口袋,搖晃身子,吹口哨,吹那種沒有名堂的小調: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這句小調,是他去東北出差,在民間聽二人轉聽來的,此前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會哼哼了。他媽的,正經的東西,想學都學不會;不正經的東西,不學就會了。人啊人,人這個狗東西!最後,卞容大拿起鐵皮哨子,吹了一下;再用力吹一下,口腔和喉嚨灌滿了鐵鏽味。少年時候也曾經想當軍官,想當交通警察,口裏銜著銀色的鐵皮哨子,沖誰吹誰就得聽話。卞容大有節奏地吹起了哨子,士氣隨着就上來了,他來回地走着正步,一直走到覺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靜到來了,宇宙空曠無垠,星星向各處飛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不過的辦公室。卞容大頹然倒在自己的辦公椅里,雙手反枕腦後,兩腿交叉,架在辦公桌上。直到劉老頭試探地敲響辦公室的房門:「卞主任,卞主任!時候不早了,你忙完了沒有?」

知道了!卞容大說。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種小官僚的腔調。該死!卞容大一邊自嘲一邊拿下雙腿,忽然,他覺得自己臉上有蟻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淚。一滴冰冷的淚。

玻璃吹制協會被解散的消息,還是先一步被黃新蕾獲知了。這天早晨,黃新蕾遲遲不肯出門上班。當卞容大整裝待發了,黃新蕾在他身後清醒地發問:「你去哪裏?」

卞容大頓時被釘在了說謊的恥辱柱上,他索性回答:「我去找工作。」

黃新蕾說:「這是不是意味着你現在其實沒有工作了?」

「可以這麼理解。」

「那你現在去哪裏找工作?」

「我去新世紀飯店。那裏有一家法國化妝品公司,正在招聘工作人員。」

這個沉着的女人再也無法控制地發出了跑調的尖聲:「化妝品?你?」

卞容大不再說話。對化妝品從來沒有感覺的卞容大與化妝品聯繫在一起,形象是很滑稽。可是卞容大不想再說假話了。但是,他也不想詳細解釋還沒有結果的事情。這麼多日子了!卞容大失敗地應聘過多種工作了!這個男人他不想一一解釋他的失敗!

黃新蕾抓着胸口,深呼吸,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她盡量平和地說:「你今天能不能把實話告訴我?」

卞容大說:「不存在實話不實話的問題。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現在我必須走了。」

黃新蕾說:「現在你肯定不能走!」

卞容大說:「為什麼?結婚證上有規定嗎?新婚姻法有規定嗎?妻子不讓丈夫出家門,丈夫就不能出門?去你的!」

黃新蕾忽然雷霆大發了,餐桌上的碗筷茶杯被嘩啦推翻.一團油膩的抹布甩到了卞容大的臉上。黃新蕾火山噴發.兩眼炯亮,直直地盯着丈夫,用一種近乎喊叫的聲音控訴起來。她聲音的高亢,語言節奏的飛快,語句的流暢,是卞容大在他們二十餘年的交往中,從來沒有發現的。黃新蕾說:「卞容大!你太看不起人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滿世界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議論紛紛,你卻一直瞞着我!你以為我是個什麼人?我會唯利是圖?我會嫌貧愛富?我會怨天尤人?我會靠你的錢養活自己?卞容大,我為你感到羞恥。說謊是可恥的,這是你教育兒子的話,也是我們做人的準則;你這是羞辱兒子、我和你自己!現在的社會形勢人人都看得明白,單位解散,不是什麼稀奇事情,失業下崗,更不是什麼稀奇事情。成千上萬的人都在經歷這樣的曲折和艱難,為什麼人家都能夠坦然處之,而你卻偏要瞞天過海呢?你躲過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卞容大啊卞容大,我和你夫妻十六年,相識相戀二十多年,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懷孕流產,命都差點送掉了,你怎麼忍心欺騙我啊?當初我看上你,不就是看上了你的善良和誠實嗎?你以為你還有什麼值得我看上的?你以為我還指望自己嫁了一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家財萬貫、英俊瀟灑的白馬王子?以為我自己從此就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不!我清醒得很!一直都很清醒!我一直都在依靠自己的努力辛勤勞動——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我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還是在拚命工作,為這個家庭創造更好的生活環境。多年來,我關心你,關心大家,遠遠超過關心我自己,可是你卻對我說『去你的!』好像你下崗了你就受委屈了,你就應該比別人都嬌氣,你想撒謊就撒謊,想出門就出門,全然不顧別人的感受。卞容大,你怎麼是如此沒有良心的一個人呢?我當初怎麼就沒有看透你呢?你的所作所為,還算一個男人嗎?如果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是不在乎的話,那你就出去吧。」

卞容大出去了。他以一個不變的姿態,僵立在門邊,聽完了妻子的控訴,然後一言不發地出門了。他是一個男人,他必須遵守約定的時間:今天他要接受歐洲老闆的面試。

黃昏時分,大家都回家了。兒子鬧着,要求打開電視看動畫片,一會兒爸爸,一會兒媽媽。爸爸和媽媽都說同樣的話.作業做了嗎?先做作業!盡看動畫片,將來怎麼辦?爸爸媽媽都在廚房忙碌。他們互不理睬,但是配合默契。食鹽沒有了,爸爸趕緊開封一袋新的食鹽,媽媽接過去撒在菜肴里:吃飯。爸爸媽媽都與兒子說話,甚至還可以說笑,不影響兒子的心情和學習,是他們夫妻的最高守則。父親卞容大做得不錯,母親黃新蕾也做得很好,他們都可以深深隱藏自己的痛苦——這也是難得的一種默契。晚飯吃完了,收拾碗筷.拖地做清潔,整理屋子,洗衣機打開了,裏面攪動着一家三口的臟衣服,早上吵過架的衣服也無奈地在一起旋轉。看看兒子的作業。看看電視新聞。看看報紙。接接無關痛癢的電話。兒子該睡覺了。睡覺之前,兒子必須喝一杯鮮牛奶。鮮牛奶的意義是:防止骨骼缺鈣。兒子現在個子矮小,又長成一副窮苦人模樣。只有一間卧室,買大房的理想剛剛納入艱苦奮鬥的遠景規劃中。時間不早了,該睡覺了。夫妻倆人,一人躺在大床的一側。關燈。深夜,窗外明月高照,不諳人間疾苦,圓潤華美得沒心沒肺。迷迷糊糊的睡夢中,女人轉過身來.伸手摸索著,摸索著,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男人還是接住了女人摸索的手。女人順勢溜進男人的懷抱,男人慢慢抱住了女人。女人發出低低的啜泣。男人的小眼睛在月色中慢慢睜開,賊亮,他的確狠不下心來,他無法拒絕女人的尋求和這尋求本身所傳達的複雜意義。卞容大完蛋了!他無法拯救自己。無法反抗與報復。無法記恨。無法掌握局面。多少次的抗爭與搏鬥,被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所消解。一切的委屈和難受,都慢慢變成了命中注定之物被接受下來,養成了習慣。

習慣是一種何等強大何等可怕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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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快感你就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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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與黃新蕾與婚姻與自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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