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

很難說這個案子——或者說這起事件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只能從自己介入時講起。

那是一個春天的夜裏,天是陰著的,沒有月光和星光,夜風輕柔,夜色深沉而寧靜,罪惡就發生在這個時節,這種情境中。

那天夜裏的一切我記得十分清楚:我和小趙本是為破一起系列攔路搶劫案蹲坑的,半夜時分,其他同志換班來了,我們就離開崗位回家休息,在一個小巷口,我們分了手,小趙順大路向遠處走去,我則走進了小巷。通過這個衚衕,再拐個彎,就是局裏了。

我要回隊里去睡,算起來,我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回家睡了。忙只是一個原因,主要原因待後邊有空再告訴大家。

小巷很黑,很靜。由於多年來的刑警生涯,我對自己的膽量一向是很自信的,我曾經自豪地對人說過,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了。然而,當我面對着那個黑乎乎的小巷時,不知為什麼,一種不祥的感覺在心中生起,接着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了身心。我感到,這個小巷是那樣的神秘,那樣的恐怖,讓我想馬上遠遠跑開,但同時,他又好象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不讓我走開,吸引我走進去。

這種感覺雖然很短暫,卻清晰地感覺到了。我鎮靜了片刻,點燃一支煙,邁步走進小巷。

那種感覺我現在還記得,我沒有時間研究什麼神秘現象,可那件事和後來發生的一切,使我真的感到冥冥中好象有着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好象有什麼預兆。

我走進了小巷。由此,也走進了自己生命中的一段黑巷。

一系列難以置信的案件也就從此開始了。

走進小巷不遠,前面的黑暗中忽然傳來異常的響動,我一驚,急忙隱下身來。很快辨出,是撕打的聲音,還有人低低恨恨地罵着:「你們太毒了……」隱約中,我看見搏鬥的身影,是兩個人、不,是三個人。一個壓抑著的憤怒聲音傳過來「……我跟你們拼了……」

接着,一個人的慘叫聲傳來,隨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我這邊跑來,接着有人大叫起來:「二彪,二彪,你怎麼了,二彪你說話呀……媽的,周春,你往哪兒跑,我非整死你不可……」

一前一後兩個人的腳步聲向我奔來。

這時,職責已經使我忘記了不祥和恐懼。我迅速退出小巷,回到燈光中,拔出手槍,打開保險,對準衚衕口。隨着慌亂的腳步聲,一個人影從黑暗中跑出來。我橫跨一步擋住去路,槍口指向來人:「站住!我是警察!」

藉著旁邊電線桿上的燈光,我看到一張慘白慘白充滿驚懼的臉。這是個瘦瘦的男子,三十幾歲的樣子,見到我一愣,手隨即向後一指:「快,救命,他要殺我……」

隨着瘦子的話音,小巷中又奔出一個身高體壯的漢子,他手持一把尖刀,滿臉殺氣地大罵着:「媽的,你哪兒跑……」尖刀閃著寒光刺向瘦子。我已經來不及多想,閃身讓過瘦子,攔住持刀行兇者:「不許動,我是警察,把刀放下!」

然而,持刀漢子聽到我的喊聲,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伸掌向我一推:「滾開!」又舞刀向瘦子追去,當我再次再次堵住他的路時,他竟然罵了句「去你媽的……」一拳向我擊來,我猝不及防,下巴挨了一拳,強大的打擊力使我踉蹌後退幾步,差點摔倒。乘這機會,持刀者拔腿向遠處的瘦子追去。

我站穩身子時,漢子已經追出好遠。我邊追趕邊把槍指向天空,扣動扳機,嘴裏大叫着:「站住——」

槍聲發揮了作用。倒不是漢子聽命站住了,而是前面傳來喝叱聲:「站住,我是警察——」

是小趙的聲音。

遠遠的前面,可見小趙的身影攔住了漢子,接着兩個身影撕打到一起。我沒有為小趙擔心,儘管這個漢子粗蠻有力,卻絕不會是小趙的對手,我甚至都沒有加快腳步。果然,只聽小趙冷笑一聲:「跟我玩這個……」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音,漢子已被打倒在地,待我趕到時,刀已扔到地上,兩隻手臂被小趙擰到身後,我掏出手銬正好扣住。

可是,漢子並沒有害怕,而是用力地掙扎著大叫道:「你們幹啥,憑啥抓我,他是兇手……你們是啥警察,眼睛瞎了咋的呀,他殺了我弟弟,殺了我弟弟呀,就在那衚衕裏邊哪,你們還不快去抓他呀……」

什麼?我一驚,回頭再找瘦子,早無影無蹤了。

我和小趙帶着漢子再次奔進小巷。火機的光亮中,可見地下躺着一具人體,胸膛深深插著一把匕首,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我摸了摸死者的脖頸,尚有溫度,剛死不久。漢子撲到死者的身上,放聲大哭起來:「二彪,我的親弟弟呀,你咋死了……」哭幾聲又破口大罵:「周春,我操你媽的,我一定要殺了你……」接着,又對我和小趙大叫起來:「都怪你們,放跑了他,我要告你們……」

我的心一陣不安:難道抓錯人了?這……

衚衕外面傳來警笛聲,110巡邏警察趕到了。

2

好象真的抓錯人了。

回到隊里,我和小趙立刻對漢子進行詢問。很快弄清,他叫劉大彪,從一個叫夏城的地方來,死者是他的弟弟,叫劉二彪,他們哥倆是出來做生意的。我查看了死者的面目,確實與漢子相象,二人的身份證也證實了他們的兄弟關係。關於跑了的那個瘦子,劉大彪說他叫周春,也是夏城人,正是他殺死了弟弟。他還說,周春是一個重大在逃犯,當地公安機關正在通緝。他和弟弟從夏城來,在火車上發現了他,就偷偷跟上了,他從這裏下了火車,他們也跟下車來,不想被他發現,在那個小巷中隱起身來,當二人跟進去時,他突然衝出來,給了二彪一刀,殺死了他。

對這些話我將信將疑。難道真是這樣?我細細地打量著劉大彪:他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五大三粗,肌肉發達,是一副干體力活的身坯,可神情上很難找出那種應有的樸實,反倒透著幾分痞相,眼珠子骨碌碌的直動,顯得愚頑而又狡詐。這樣的人,能有這麼高的覺悟,見義勇為,沿途跟蹤抓逃犯?還有,在他身上發現的東西也令人生疑:除了車票、身份證、厚厚一疊百元及五十元面值的人民幣,還有一個「大哥大」電話,一個傳呼機。更吸引我目光的是,面前的桌子上還有那把匕首,十分鋒利,是典型的殺人利器,刺中要害,絕對一刀斃命。這是從他的手上奪下的。他為什麼要帶着這個?

也正為此,我們一直沒有打開他腕上的手銬,對他的抗議也置之不理。小趙直言不諱地說:「你的話有很多疑點:你說周春殺了你弟弟,誰看着了?他一個人,敢跟你們兩個身強力壯的人動刀子?對,這把匕首又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帶着它?還有,我已經聲明了是警察,你為什麼還跑,還想捅我?你都給我解釋清楚!」

「這……」劉大彪眼珠子滾了一下叫道:「我帶刀出門是防身的,這年頭社會治安不好……你們說是警察,又沒穿警服,我還以為是周春一夥的呢。再說了,當時二彪讓他捅了,生死不知,我都急紅眼了,哪顧得上別的呀!」

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對此,我們雖然不十分相信,卻也不好否定。我轉了話題。「那好,我再問你,你說這個周春是在逃犯。他犯了什麼罪?」

劉大彪聽到這話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呀,那罪可多了,毆打他人,殺人未遂,連縣委書記都讓他打了……不信你打電話問問我們夏城公安局,他們正到處抓他呢!還說抓住有賞金,要不我們哥倆為啥這麼干哪!」

我裝作隨意地問了一句:「嗯。那麼,他有幾個人?」

劉大彪一愣:「啥幾個人?」

我說:「你剛才不是說,你們在火車上發現了他,就開始跟蹤,見他在我們這裏下了火車,就跟了下來。我是問,你們跟他這麼長時間,發現沒發現他有同夥?」

劉大彪狐疑地又骨碌起眼睛:「這……沒有哇,就他一個人。」

我繼續追問:「在那個衚衕里,他殺你弟弟時,也是一個人嗎?」

劉大彪遲疑地:「這……是啊,就他一個人!」

我換了個話題。「好,下面再談談你。你剛才說,你和弟弟出來是做生意的。請問你們都做什麼生意?」

劉大彪口氣不那麼流利了:「這……這也沒一定,我們是出來看看,什麼能賺錢,就做什麼!」

我又問:「那麼,你們在家中,我是說在夏城都做什麼?也是做生意嗎?」

劉大彪試探著回答:「這……是啊!」

我問:「都做什麼生意呢?」

劉大彪:「這……也沒一定,我們主要是幫別人的忙,對,我們幫別人做生意!」

我問:「幫誰?」

「這……」劉大彪遲疑了。「你問這些幹啥呀?」

我說:「回答我的話,你在夏城都幫誰做生意?」

劉大彪遲疑着不說。小趙一拍桌子:「怎麼,是不是有什麼鬼,為什麼不回答?說,幫誰做生意?」

劉大彪低下了頭,想了想低聲說:「幫金大哥!」

我問:「金大哥是誰?」

劉大彪:「這……他叫金顯昌。」

請注意,這是一個重要的名字。只是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完全沒有想到,這個人將對我的命運發生決定性的影響。

當我接着問金顯昌是什麼人時,劉大彪再次為難起來,反問道:「你問這麼多幹啥呀?他……也算是個生意人吧!」

小趙:「什麼叫也算?他到底是幹什麼的?」

劉大彪不知咋回答了。他吱唔一下,突然惱羞成怒了:「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有啥話去問他自己好了,我們哥倆只是從前幫過他的忙,現在自己干,已經好長時間不跟他來往了……告訴你們,我弟弟讓人殺了,是周春殺的,你們為什麼不去抓他,卻跟我沒完!」

這話還真叫我們有點難以應對。恰在這時,桌上他的的傳呼機突然叫起來,我抓到手中,同時掃了他一眼,發現他面上現出不安之色,身子動了一下,似要衝上來與我爭奪傳,又無奈地放棄了,眼睛卻盯着傳呼機不動。

傳呼機上只有號碼,沒打姓名和內容。我把它拿到劉大彪眼前::「看清楚,是誰傳你?」

劉大彪明顯地驚慌起來:「這……我……我也不知道是誰的……」

我拿起桌上的手機:「怎麼,不說實話?對不起,我用一下你的手機行吧!」

劉大彪急道:「別、別……你別打,我說,是金大哥呼我!」

我問:「金大哥?就是你剛才說的金顯昌嗎?你不是不跟他幹嗎,他為什麼還呼你?」

「這……」劉大彪不知怎麼說才好:「我也不知道哇……這事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求你了,別給他打電話!」

他的話不但不能阻止我,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可就在我要打電話時,有人敲門,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傳進來:「小趙,小趙,你在裏邊嗎?開門!」

是苗佳的聲音。原來天已經大亮,上班時間到了。苗佳進屋后,我和小趙商量一下,決定先出去吃點東西,把劉大彪交給她看守,趁這功夫,也消化一下目前這一切。

捎帶說一句,苗佳是我們刑警隊的內勤。

3

我和小趙進了一家包子鋪,一邊吃包子,一邊交流看法。

小趙的意見和我差不多:「第一,他不象生意人。看他的身體,他的作派,要說是打手還差不多,哪有一點生意人的樣子;第二,就憑他這樣的,能有這麼高的覺悟?啊,在火車上發現在逃犯,就一路跟上了,最後被罪犯殺害……他們為什麼不向乘警報告,非要自己跟蹤?第三,我看,這小子也是使慣刀子的,向我下手的時候可麻利了,我要躲得慢一點,肚子保證一個窟窿……對了,李隊長,你為什麼反覆問他,周春是不是一個人?」

我喝了一口粥,把心中的疑團說出來:「因為,我在小巷裏聽見,有人說了句:『你們太毒了』……」

小趙「啪」地把筷子摔到桌子上:「『你們』?一個人是不可能稱你們的,那麼,這句話是周春說的。你是說……周春他可能是……那他為什麼要逃跑……」

這正是我心中所想的,但是我不敢叫准,也許當時沒有聽清,可總要認真查一查。我對小趙說:「一切還得等刀柄上的指紋鑒定出來后才能確定。這樣吧,吃完飯,咱們分別打個電話,你找夏城公安局聯繫,問一下劉大彪這個人的情況,我按照傳呼上的號碼跟這個金大哥通通話,也許能問出點什麼來!」

小趙完全同意我的意見,還高興地告訴我,他有個警校同學在夏城公安局,叫郝平,與他關係非常好,可以找他幫忙調查一下。我的電話很快接通了,還沒等我張嘴,耳朵里就響起一個粗重無禮的聲音:「是大彪嗎,你他嗎幹啥來着才回話……哎,你咋不說話,你是大彪嗎?你到底是誰,快說話!」

我咳嗽一聲:「您是金顯昌先生嗎?」

電話里的聲音警惕起來,但仍然顯得兇橫:「是,咋的,你到底是誰,有啥事?」

我考慮著說什麼,對方卻不給我時間,聲音更大了:「哎,你沒聽見嗎?你是誰?有什麼事兒?」

我忽然脫口而出:「我是劉大彪的一個朋友,他讓我給你打電話,告訴你他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來了,讓你想辦法救他。」

對方靜了片刻,聲音忽然變得慌亂而又憤怒:「這……你他媽到底是誰?劉大彪他抓不抓起來和我有啥關係,你跟我說這些幹啥?你是哪裏,到底是誰,為啥給我打這個電話?」

我拿着手機不吱聲,電話里的聲音更焦灼了:「哎,你咋不說話呀……」

我把手機關上了。就在這時,小趙也來到我身邊,大聲說:「李隊長,我跟夏城那邊聯繫上了,先找的郝平,這小子不知為啥吞吞吐吐的。他說,周春確實是個殺人逃犯,他們局正在組織力量追捕,還專門為他成立了專案組,由一個叫金偉的治安科長當專案組長。我又給這個組長打了電話,他說,他證實了郝平的話,內容和劉大彪說的差不多,金偉還說他知道劉大彪這個人,在當地沒什麼劣跡,和金顯昌也沒什麼關係。我又向郝平打聽了一下金顯昌這個人,他說當地確實有這個人,只是不太了解。」

這時,刀柄上的指紋鑒定結果出來了,確實不是劉大彪的。那麼,肯定是周春的了。

可我和小趙還是覺得這裏有事,對劉大彪不太放心。

我們把一切向隊長和局長做了彙報,局長決定派我帶小趙去夏城,把這案子查清,并力爭抓捕周春歸案。

這時,我不能再不回家了,得收拾行裝啊。

小趙對我說:「李隊長,今天晚上就在家住吧,你和嫂子這麼多年了,還鬧什麼,說幾句軟話就過去了。這次出去不知多少天回來呢!」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我苦笑一下,什麼也沒說。

對,該講講我自己的事了。

4

我是個普通人,叫李思明,對,是個刑警,而且是刑警隊的副隊長。不過必須說明的是,我是城市公安分局刑警隊的副隊長。隊長高配才配到副科級,我只是個正股。四十五六歲的人,也「鼓」到頭了。

當然,認識到自己是普通人,還是三十歲以後的事。年輕時則不是這樣,總覺得自己不是一般人,也不甘當一般人,心氣高得很,大有以天下為已任的氣派,即使下鄉插隊當知青時也這樣,剛當警察時更是如此,要執法如山,懲惡揚善。這種勁頭也有好處,支撐著自己破了不少案子,可也有壞處,也使自己碰了不少釘子。最後,到了現在的年紀,才認識到自己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沒有任何了不起的地方,憑自己區區之力,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也許是年令的原因,這兩年,我的心氣和體能都在下降。就在前幾年,我還和年輕的同志們一樣摸爬滾打,需要的時候,也能跟罪犯搏鬥。有一次,我一氣跑了十幾里路,到底把一個年輕力壯的逃犯抓獲了,隊里的小夥子們都十分佩服。可這兩年不行了,總感覺累,年輕時那種熱情、衝動、認真、倔強、不服輸的勁頭都在減退。我明白,這裏有生理原因,也有心理的原因。有些事兒,你不服也不行,可等你服了,你也感到老了。

我的家庭也很普通,是三口之家。我這個年紀,一般都有兩三個孩子,可我結婚晚,只有一個兒子,今年十七歲。想到兒子我心裏高興了些。兒子是好樣的,懂事,而且聰明,學習成績好,總是全班前三名,現在上高二,明年就該考大學了。他也挺有雄心壯志的,要考清華,將來搞科研,這使我很欣慰。我小時候學習也很好,可小學沒畢業就趕上文化大革命,根本沒大學可上。好歹小時候愛讀書,偷着搶著的多看了點書,還不算是文盲,三十多歲又通過自學混了個大專文憑,就到頭兒了。這些年,我一直為自己沒能上過正式大學而遺憾,只好在兒子身上圓大學夢了。

關於妻子,她可有點不一般,我們的關係也不一般。關於她以後再說吧,我的心很亂,恐怕難以保持客觀。目前,我們正處於冷戰階段,也就為此,我已經半個多月沒回家了。要不是出差,我現在也不會回來。現在,我回來收拾行裝,也希望在臨行前能平心靜氣地和她談一談,希望能有一個平靜的心情外出辦案。我們已不是年輕人了,沒必要再賭氣了,冷戰狀態長期持續下去對誰也不好。而且,心情不好對出差辦案也有影響。

晚上,我就抱着這樣的念頭回到家中,來到樓下,我還特意停下來,抬頭望了一會兒整個家屬樓,望了一會兒自家的窗子的燈光。在一階階上樓梯的時候,還直勁地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要再和她爭吵了,能和好盡量和好。

然而,一切並不是由我的意志決定的。

我打開鎖走進門廳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兒子,他是聽到開門聲從自己的卧室里走出來的,手裏還拿着一本課本。看到是我,高興得叫起來:「爸爸,爸爸回來了——」接着,推開客廳的門叫着:「媽,我爸爸回來了!」

這時候,我聽到客廳內VCD傳出的低柔的歌聲。

聽到兒子的呼叫,屋裏的歌聲中斷了。一個人從房間里走出來,不過不是妻子,是個三十多歲、衣冠楚楚的男子。他看到我,有幾分尷尬地笑笑,點點頭打個招呼,急急走向門口。我見過他,是市群眾藝術館的一個業務幹部,和歌舞團有點關係。接着,妻子也走出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一直送男人出門,還探出頭大聲說了句:「有時間常來呀!」然後關上門,仍然看也不看我一眼,轉身回到客廳,並用很大的聲音關上門。

客廳內再次響起歌聲,聲音比剛才還大。

我的心「刷」地冷下來,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沒動。

兒子同情地看我一眼,衝進客廳,用焦急、央求的聲音叫起來:「媽,我爸爸回來了,快做飯哪,我也餓了!」

妻子很大的聲音從客廳傳出:「誰餓誰去做,我不是服務員!」

一股怒火從心頭升起,可被我壓住了,我什麼也沒說,開門走進另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是卧室,是我的卧室,我和妻子的卧室。

我走進來,忽然對它有一種陌生的感覺。稍稍注意了一下,一切並沒有變化,可是,以往那種溫馨、溫暖卻再也不見了。我下意識地嘆口氣,打開衣櫃門,找出一個旅行袋,開始尋找自己出門要帶的衣物。

這時,我感到身後的門開了,回頭看了一眼,是兒子。他默默地看着我。

我草草檢了兩件換洗的襯衣塞進旅行袋,拍拍兒子的肩頭,欲往外走。兒子拉住我的袖子,低聲說:「爸,你要出門?」

我點點頭:「嗯,在家好好學習,啊!」

兒子:「你去哪兒?」

我:「夏城,很遠,說了你也不知道。」

兒子:「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我:「不一定,可能幾天就完事,也可能時間要長一些,要看案子辦得怎麼樣。」

我走出卧室,來到門廳穿鞋,準備離開。兒子急得對客廳叫了起來:「媽,我爸要走了,要出遠門,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這回兒子的話起了作用,房間里的歌聲消失了,妻子臉如冰霜地走出來:「你先別走!」

我的鞋已經穿好,望着她的冷臉,也冷冷地反問:「幹什麼?」

妻子:「你說幹什麼,咱們的事解決了你再走!」

我說:「怎麼解決?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一切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你說討厭我,說這個家不是我的,我就不敢回家。你還要怎麼樣……」

「你……」妻子一下被激怒了:「你說怎麼樣?我說的哪點錯了?你自己說說,這是你的家嗎?你一年能在家裏呆幾天?你再看看,家裏哪些東西是你花錢買的?還有這屋子。要是指望你,就得住露天去。你掙那點錢,還不夠你自己抽煙隨禮的……我說的哪點錯了?!」

我說:「我沒說你說的錯,你說得很對。我就這點本事,每月就掙這幾百塊錢,底確不如你,唱一晚上歌就掙百八的。我得告訴你,我這輩子恐怕就這樣了,你好好想一想吧,該怎麼辦?想好了,就通知我一聲,我一定尊重你的意見。對了,剛才那位就不錯吧,有錢,對你又非常體貼……」

妻子更惱怒了:「對,他就是比你強,比你能掙錢,比你體貼人,就是比你強,怎麼樣……」

我再也忍不住了,手指着她大聲道:「那好,你就跟他去吧,我離開你,我現在就走……」

我氣得渾身發抖地去開門,妻子突然撲上來扯住我的衣袖。「你哪兒走,問題不解決,你別想走……」

我猛力掙脫開她的手,衝出門去。身後響起兒子的叫聲:「爸……媽……」

兒子的叫聲里充滿痛苦,我心不由一顫,腳步慢下來。然而,妻子的聲音又讓我加快了腳步:「別管他,讓他走,永遠別再回來,死在外邊……」

我走在樓梯上的腿直發抖,好在沒碰上人,否則,我當時的臉色一定會嚇人一跳。

我的心情壞透了,想想吧,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一個男人傷心呢?當你要外出去執行任務時,不但沒得到妻子應有的關懷,反而被她詛咒死在外面。要知道,我乾的可是刑警啊,誰知這一去會遇到什麼兇險?她的話深深地傷了我的心,而且,也使我對此行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但是,我不能為此而忘記自己的職責,這是一起殺人案,我必須盡一切力量把它偵破。第二天清晨,我和小趙帶着劉大彪來到火車站,準備登程。5

太陽還沒出來,周圍好象有着淡淡的薄霧。站台上,我們和一些旅客在等車。

我們是四個人,我和劉大彪站在一起,小趙和苗佳站在另一邊。苗佳手裏拎着一大膠袋吃的東西,她是來送站的。兩個年輕的背影對着我們,距離很近,卿卿我我地低聲地說着什麼,看來,他們已經明確了雙方的關係,真該為他們高興。

我早看出,他們心中已經相愛很久了,但一直沒有向對方公開自己的感情。別看小趙是當代青年,也有文化,破起案子來是個猛將,可在愛情上還是不行,我鼓勵他好多次,他一次次往後拖,好幾次話都到了嘴邊,還是沒能說出口。現在,好象終於水到渠成了。

看着他們的樣子,我的心中湧起一股難言的惆悵,苗佳的背影更使我想起妻子。想當初,我和妻子也曾經這樣過,那時,她是那麼的單純、美麗,我每次出差,她也總要到車站送我,也是這樣手裏拎着裝滿吃的喝的袋子,也是這樣陪在我身邊,可現在……

小趙和苗佳不是自私的年輕人,他們在享受幸福的同時也在關注着我。我注意到,苗佳看了我一眼,對小趙低聲說了句什麼,兩人就走到我跟前。

小趙:「李隊長,你昨晚又是在隊里住的?你把外出的事告訴嫂子了嗎?」

一股酸楚從我的心頭生起。我說:「告訴了。她詛咒我死在外面,永遠也別再回家!」

小趙有點動氣了:「這……這太不象話了,我……」

苗佳扯了小趙一下:「李隊長,你別往心裏去,嫂子說的是氣話。你放心走吧,我有空兒找嫂子聊聊,你不知道,我們女人的心都是軟的!」

我嘆了口氣,但願如此。

一聲汽笛長鳴,一列火車隆隆駛來,停下。該上車了。苗佳一直送我們到車上,然後下車,守望在車窗外,沖我們微笑着。我知道,她的笑容是給小趙一個人的。我的目光越過她,下意識地望向車站的檢票處,心中希望着什麼。然而,那裏什麼也沒有。

汽笛響起,列車慢慢啟動了。我的眼睛忽然一亮,遠遠地,一個少年的身影從檢票口衝出,向已開動的火車飛奔而來。

正是我的兒子。

我一下激動起來,忍不住脫口對車窗外大喊起來:「園園,爸爸在這兒……」

兒子看見了我,激動地飛奔過來:「爸爸——」

兒子飛快地趕到我的車窗下,把一個藥瓶從窗口遞進來:「你的胃藥,媽媽讓我送來的……」

火車在加速,兒子漸漸落在後邊,他仍然跑着,邊跑邊向我招手,逐漸遠去,消失了。

我的心情忽然一下好了許多。

人是多麼脆弱、多麼敏感的東西,兒子送來的這瓶胃藥,竟然一下扭轉了我陰鬱的心情,我感到心裏溫暖了很多,也增強了對此行的信心。

對不起了,我本來是講案子的,卻講起了自己,您一定有些厭煩了,請原諒,我在以後的講述中會注意這一點的。關於自己及家庭我是不會講得太多的,剛才這些也是不知不覺講起來的,我也沒想到居然能講出這些來,也許,是因為那一切對自己印象太深、太難以磨滅的緣故。

回到案子上來了。講到哪兒了?對,我們上了火車,車已經上路。

6

我們坐的是硬座。因為臨時決定出差,沒買到卧鋪。我和劉大彪坐一張座席,我在外面,劉大彪坐裏邊,小趙坐在對面。

這種坐法當然是有意安排的。

說起來,我們這一路的任務很不輕鬆,主要是因為這個劉大彪。雖然已經排除了他是兇手,但無論是我和小趙還是局領導,都覺得這個案子不那麼簡單,這個劉大彪也存在着很多可疑之處,為此,我們才決定帶着他一路去夏城。說是一路,其實也有監視甚至押解的意思。一路上,絕不能讓他脫離我們的視線。問題在於,我們不能對他採取強制措施,表面上他還必須是自由的,不能讓他和別的旅客有明顯的感覺。這就難了。

為這一點,我和小趙很為難,商量了好久,是小趙拿定了主意:「乾脆,跟他把話挑明嘍!」於是,他在出發前嚴肅地對劉大彪做了公開談話:「咱們明人不做暗事,你的嫌疑還沒有完全排除,我們要去夏城進一步調查核實你的情況,然後才能決定怎麼處理你。所以,這一路上你配合點,別給我們找麻煩,那樣對誰都不好。我知道你身手不錯,力氣也挺大,可咱們較量過,誰要想在我眼前搞名堂,我不會饒了他的!」

聽着小趙說話我直想笑,不過他沒有說大話。我早都知道,他在警校時是全校散打比賽的冠軍,參加省里比賽也拿過好名次,到我們刑警隊后更在擒拿罪犯時顯過身手。看來,劉大彪也確實知道了小趙的厲害,悻悻地抗議了兩聲,也就認了。

還好,車開起來后,他還算規矩,呆望一陣窗外后,就趴在茶桌上睡大覺。這使我鬆了口氣,看來,他可能真沒什麼問題。

然而,當夜晚來臨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想錯了。

夜色來臨了。火車加快了速度,駛過平原,駛過山嶺,夜色愈濃,窗外已是朦朧一片。就在這時,劉大彪忽然精神起來。

吃過晚飯,再加上長途乘車,我和小趙都有點困,哈欠不斷,小趙讓我睡一會兒,可我難以放心,睡也睡不實,只好強挺著。可這時劉大彪卻不停地活動起來,一會兒上廁所,一會兒要喝水。這一來,我們就不得安寧了,特別是小趙。劉大彪上廁所,他也跟着上廁所,劉大彪找水喝,他也跟在後邊。我注意了一下,從九點半到十一點,劉大彪上了三次廁所,找了四次水。每次小趙都跟在後邊,最後一次,劉大彪氣哼哼地說:「我看,你們還是給我扣上手銬吧!」

小趙輕聲一笑:「哪能呢,那是違法的,現在還不能證明你是犯罪分子,我們只是旅伴!」

劉大彪氣得又趴到茶桌上,閉上了眼睛,從此再也不折騰了。

我和小趙都鬆了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

窗外,夜色如磐,列車正在向茫不可知的黑夜中駛去。

車廂里的旅客們大多睡著了,睡意不可阻擋地襲來,我的眼皮也越來越沉重,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合上了。

就在這時,車速忽然減慢,搖晃一下停下來,我又猛然睜大眼睛。

車停在一個小站,只兩分鐘的功夫又啟動了。又過了一會兒,車廂里進來幾個旅客,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是四個青壯年漢子。他們走進我們的車廂,順着過道慢慢向這邊走過來,好象在尋找座位,漸漸接近了我們,當來到面前時,其中一人突然咳嗽一聲,大聲說了一句:「走三節車廂了,哪兒有空座兒啊!」

這句話倒沒什麼可疑的,可是,我注意到,劉大彪聽到這句話時突然抬起頭,同說話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臉上現出一絲驚訝之色。

然而四個漢子卻已經離去,連頭都沒回。再看劉大彪,已經恢復正常,又趴在茶桌上睡起來。

難道我看錯了,或者是多疑?我放心不下,片刻后,沖劉大彪呶呶嘴,對小趙說:「我去方便一下!」

小趙會意地點點頭,我向四個漢子離開的方向走出車廂。

一走出車廂,我的心就「咯噔」一聲。

那四個漢子就站在我們這節車廂外面,看到我出來,互相還使了一下眼色。我猶豫了一下,假作有別的事,從四人身邊走過。這時聽到其中一個人說了句:「走,咱們再進去好好找找,看有沒有空座。」就向我出來的車廂里走去。

也就在這時,車速忽然慢下來,一些旅客從車廂里走出,顯然是一個車站要到了。旅客們往外出,四條漢子卻往裏擠,這節車輛門口就亂成一團。也就在這時,車廂里傳出劉大彪的吵聲:「我上便所怎麼着,你管得着嗎?」

小趙的聲音:「車要停了你上什麼便所,等車開了再去!」

劉大彪:「不行,我憋不住了,非現在去不可……」

這時,四個漢子中的二人已經擠進車廂,我急了,也不再掩飾,回身向車廂內擠去。但,剩下的兩個漢子忽然又和下車的旅客們一起往車廂外擠,擋住了去路,使我一時不能通過。這時,車廂里傳來打鬥聲,怒吼聲:「你們要幹什麼……媽的,我是警察……劉大彪,你給我站住……」

打鬥聲十分激烈,我一把拔出手槍,向擋路的兩條漢子一晃:「你們要幹什麼,快,閃開,閃開,我是警察……」可他們根本不在乎,只是裝出害怕的樣子:「是後邊擠我們,閃不開……」

這時,列車已經停下,下車的旅客更加用力往外擠,我不但回不了車廂,反而被擠得向後退著,兩個漢子又不進不退地橫在當中。在這種情況下,我很難什麼採取有效手段,好在兩名乘警聞聲趕來,我在他們的幫助下擠進車廂,可這時車已經開了。

車廂里已不見了小趙和劉大彪,只有旅客們亂成一團,都往車廂的另一頭看,還有人往那邊跑,我急忙奔過去。這時,一聲槍響從車廂外傳來,往回跑的小趙和我撞了個對頭:「李隊長,劉大彪跑了,剛才那幾個小子是他一夥的……」

我奔出車廂,見下車的車門已經關閉,列車已經加速。我走到車門玻璃前往外看去,見夜色正濃,剛才小站上的幾點燈光在飛速遠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時間,我心中倒海翻江,大腦急劇的運轉着。看來,我沒有猜錯,這劉大彪果然不是善類,而且,我們早被人盯上了。那麼,他們是誰,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列車上的,他們為什麼要劫走劉大彪……

這一切,暫時還得不到答案,卻更使我感到,這起殺人案背後隱藏着更加嚴重的犯罪,我也預感到,這次夏城之行不會順利。望着車外如磐的夜色,一種不祥的感覺再次向我襲來:前面,將有什麼在等待着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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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極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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