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紫華重陽

第四十回 紫華重陽

那李永年帶着眾人,正準備從同濟堂的後門走出去,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攔出兩個人來,其中一個大袖飄飄,頂着大光頭,正是少林慧海。另一個老頭拄著綠竹棒兒,斜斜往裏兜來,朗聲說道:「李掌門!還請留步!」卻是丐幫獨孤慶緒。

李永年不願與慧海照面,往後退了一步,徐碩上前,說道:「兩位有何貴幹?」

慧海毫不客氣,直言道:「我找的是掌門,你是嗎?」

徐碩從未見過慧海,眉頭一挑,怒道:「臭和尚……」一拳就要掄去。李永年趕忙道:「徐長老,在少林住持面前,休得無禮!」徐碩一愣,當即凝拳不發,口中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如此囂張。」

崔慎由肚裏暗暗覺得好笑,想那徐碩一家人,平日頗為霸道,沒想到一聽到少林寺住持的名頭,竟也知道害怕。想他應付不來,於是便道:「方丈阻攔我等去路,不知是何用意?」慧海道:「你們掌門與官盟主的事情了了,跟我的事情可還沒完呢。」

那無眾無我聽說少林寺的住持親臨至此,從後頭趕了上來,金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拄,說道:「嘿嘿,我早聽說少林寺的武功如何厲害,但我幾次上門,卻都找不到幾個像樣的。這下可好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既然方丈在此,相請不如偶遇,選日不如撞日,便請方丈賜教幾招,也好讓頭陀口服心服。」

慧海道:「和尚練功是用來強身的,可不是陪人打架。上人是口服心不服也好,是心服口不服也罷,那都是上人自己的事,與和尚無關。至於外人說少林寺如何如何,卻也不必放在心上。」

無眾無我道:「又是這一套,早聽得膩了。只要你吃我一棍,少林寺從此就不在我心上了!」右足一踢,金杖一彈,在無眾無我手上像車輪一樣轉了起來,霎時金光大盛,呼呼作響。

李永年「嘿嘿」一聲,讓過一旁,帶着眾人,便要從另一邊離開。慧海道:

「慢著!」縱身攔去,竟不理會無眾無我。那無眾無我大怒,金光舞動,便往慧海身上砸去。驀地一旁一根綠竹棒兒伸了過來,往金杖一搭,無眾無我只覺得手上一沉,杖頭一偏,打在地上。

那竹棒兒長不逾四尺,只比拇指頭粗上一點,掂在手裏,只怕沒有一斤重,用力一捏,說不定都能捏碎了。沒想到就這麼一搭,竟能將自己手上重逾四十斤的金杖撞開。無眾無我不禁大駭,卻聽得那綠竹棒兒的主人說道:「方丈大師是真的有要事在身,上人倘是真心想要領教,不妨改日再約。但今日若是非找人出氣不可,那就由老乞丐陪你玩玩,如何?」

無眾無我見獨孤慶緒身上背了好幾個口袋,雖不知他是誰,卻道:「你是丐幫的?我與丐幫素無瓜葛,我是個野和尚,還是找和尚便了。」身子一轉,還是去攔慧海。

獨孤慶緒哈哈一笑,道:「那我來惹你好了。」竹棒兒一點,逕指他的足踝,無眾無我大怒,斥道:「這是你自找的。」五指輪轉,手中金杖轉了半個圈子,攔腰掃來。獨孤慶緒不退反進,執棒迎上。數招一過,各自佩服對方的功夫了得,力氣便不自覺地一分一分往上加,場邊眾人,紛紛走避。

無眾無我既讓獨孤慶緒引去,慧海便仍是攔在李永年面前。段日華見他甚是頑固,於是便道:「方丈大師,你是得道高人,方才我們掌門人受傷,你也親眼見了,有什麼事難道不能等我掌門人,把傷養好了再說嗎?」

慧海道:「有傷?很好啊,我們少林寺有最好的內傷葯,只要按時服藥,早晚誦經禮佛,虔心靜修,說不定根本不必吃藥,什麼傷也好得了。」段日華道:「少林傷葯再好,還是不如讓大夫診斷開藥。如果光是念經打坐,那更是無用。」

慧海煞有介事地道:「段居士此言差矣,誰人不知我的恩師凈德禪師,當年為武林除害,以一敵六,最後身受重傷,九死一生,天下名醫束手無策。可是他老人家回寺之後,開始閉關禪修,摒去一切雜念,如今一過五十餘年,今年九十有二,怎麼能說念經打坐無用呢!阿彌陀佛!」

段日華知他話中有話,但假裝不知,續道:「我們掌門哪有那個時間,能在少林寺待那麼久?大師說笑了。」慧海道:「要待多久,老衲可作不了主。不過有段居士陪伴,想來再久也無妨。」段日華一聽,大吃一驚,順手便從腰囊抽出飛刀來。

他這個舉動雖然經過刻意掩飾,但如何逃得過慧海的兩隻眼睛?其實也不光是段日華有這樣的反應,嵩陽派其餘諸人,一聽到這慧海話中之意,竟然是要強請李永年與段日華上少林去,亦無不提高戒備,摩拳擦掌,怒目相向。

慧海道:「此事只與李永年、段日華有關,其餘不相干的,儘管自便。」那徐碩雖對少林兩字有些忌憚,但他的兒子侄們可是初生之犢不畏虎,聽到這裏不禁大怒,從兩旁竄了出來,指著慧海說道:「想要留下我派掌門,還得先問問過我們!」

尤其那徐佑年紀最小,也最沉不住氣,話才說完,突起一掌,便往慧海推去。

那慧海「嘿嘿」兩聲,豈肯與小輩一般見識?左臂運勁一揮,喝道:「去!」

左手袍袖鼓了起來,便像吃飽了風的風帆一樣,逕往徐佑臉上拂去。

徐佑見對方動上了手,正是求之不得,掌上勁力蓄滿,化掌為爪,便打算將他的袖子扯下。豈知那指尖還沒碰到袖子,忽地胸口一窒,一口氣竟吸不進來,大駭之餘,連忙踩步后躍。便在此時,慧海袖上力道陡盛,徐佑兩腳踩空,身子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摔在兩三丈外的矮樹叢當中。

那徐佑年紀是比慧海小,但也有三十好幾了。他既列名西五義,武功自非一般,雖仍不可能是少林高僧的對手,過上幾招,總是一般料想。可是出乎意料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徐佑居然連對方的衣袖都沒碰到,一招之中,就給彈了出來。

慧海這一拂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道,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場上只有少數幾個人看出慧海這一拂,其實乃是借力使力,但饒是如此,也是駭人聽聞。

徐祺徐祥與徐佑三人自幼便一起練功,心意相通,默契十足。他們兩人見堂弟受辱,二話不說,一左一右,便往慧海而去。徐碩驚見,待要喝止,已經來不及了。

這兩人可是他的親生兒子,他護子心切,當即右足一點,也往慧海身前竄去。

慧海只怕給李段兩人跑了,心想若不使出厲害手段,震懾住他們,這些人說不定要輪番上陣。一來這些人雖非什麼正派人士,但也沒聽說有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勾當,爭鬥一久,必有死傷,這是他所不願見的;二來這些人平日目中無人,常給正派人士苦頭吃,今天也正好趁這個機會,挫挫他們的銳氣。

只聽得慧海大喝一聲:「好!」兩隻肉掌從袖中伸出,右掌掌心向下,五指虛攏,如握雞蛋;左手掌心向上,中指蜷曲,以拇指扣住。便在此時,徐祥正從他右手邊來,只見他右掌五指倏地往外撥去,就像是在撥算盤一樣,五根手指同時拂在徐祥的右臂上。

那徐祥大叫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跌去。慧海右膝頂起,等着他自己撞上來。這時另一邊徐祺也已掩至。那慧海原已欺向徐祥,離徐祥較遠,卻見他身子也不向前,左手中指不斷憑空虛彈,徐祺兩隻手便在半空中急舞亂抓,像是發瘋了一樣,不過一會兒,「唉喲」一聲,往前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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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海這次雖然多花了幾招,但徐家兄弟還是輸得太快,徐碩從後頭趕上,左右兩手探出,抓住兄弟倆人的背心便往後扯,於千鈞一髮之際,免去了徐祥頭撞慧海膝蓋,徐祺向對方下跪的窘狀。但是兩兄弟的穴道還是被制了,只聽得「咕咚」兩聲,雙雙仰天翻倒。

慧海見徐碩這手功夫甚俊,忍不住道了一聲:「好!」其實他原本無意傷害小輩,剛剛的舉動,就是為引徐碩來救。當即兩掌收回在胸前合攏,接着暴喝一聲,右掌向前拍出。

徐碩見他一掌犀利,不願硬接,側身一讓。卻同時感覺這一掌並無內勁,正覺奇怪,忽又見慧海收回右掌合十,倏地又出左掌。徐碩心道:「是了,第一掌是虛招。」低頭讓過,但是這第二掌還是空空如也,什麼勁道也沒有。

徐碩才懷疑是否上當,慧海第三掌、第四掌仍是依樣畫葫蘆,依次拍來,但徐碩還是始終沒感受到對方的內力,心裏已經開始動怒:「好啊,原來是消遣老子來着?」

原來那徐碩一上來,就連躲了四掌,但這四掌後來證明,根本不具威脅,瞧在旁人眼裏,只怕人人都要道他是個膽小鬼,而不會有人贊他行事小心。徐碩想到這裏不禁大為惱怒,改采攻勢,雙拳如狂風驟雨般向前打去,聲勢頗為驚人。場上眾人除了嵩陽派的人之外,都沒人見過徐碩這號人物,這時看了他的拳勢,才有人想:「這姓徐的拳風凌厲,果然有一套。」

徐碩忽然大發神威,慧海卻不為所動,仍是繼續前面的動作,一掌一掌緩緩拍出。徐碩心道:「我看你還能如何裝神弄鬼?」深吸一口氣,一拳直往中宮擊去,要讓慧海不得不應。

徐碩本料慧海就算不閃,也得重新運氣攔架。可是卻見那慧海姿勢完全不改,竟用先前那套軟綿綿掌法向自己的拳頭迎來。徐碩先是一怔,但隨即暴喝一聲,奮力打向他的掌心。

便在他的拳頭即將沾上慧海掌心之際,徐碩但覺拳勢一阻,勁力竟然發不出去,接着他耳里彷佛聽到輕微「喀喀」聲響,劈劈啪啪地像炒豆子一樣不斷響起,忽才驚覺竟是自己手腕指骨,肘臂關節所發出的聲音。

徐碩練武四十年,從未遇過這般怪異的景象,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驀然「碰」

地一聲,對方的內力如排山倒海而來,徐碩百忙當中無暇細想,只得急忙運氣護住自己的心脈,接着但覺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幾步。

五招之內,勝負又分。徐碩雖然覺得心煩難受,胸口鬱結欲嘔,但腦中卻有聲音告訴他要保住面子,下意識拿樁子站定腳步,並將一口已經溢到嘴邊的鮮血咽了下去,雙拳架勢拉開,擺了一個起手勢。

原來那慧海剛剛那幾掌,乃是少林神功「般若掌」。而他前面那幾掌溫吞吞的掌力,倒不是故意戲弄徐碩,而是這一路掌法中特有的「蓄掌功」,顧名思義,竟然可將幾掌掌力積蓄起來,然後伺機而發,奧妙之處,實在是匪夷所思。所以慧海前面幾掌,都是在為最後一掌作準備,卻也是他看準了徐碩不敢貿然進攻,又想震懾住在場眾人,而決定採用的一套掌法。

正因此門神功實在匪夷所思,所以不僅難練,也很難用,若是自制力不夠,積蓄於本身的掌力,隨時有可能反噬其主,還沒傷人,就先傷己。因此少林幾代高僧,會的人並不多。慧海也不擅長,還好也因如此,慧海表面上雖然積蓄了六掌之力,但實際上卻差不多只有兩倍之功,否則要是有六個慧海同時與徐碩對掌,徐碩只怕要斃命當場,死得慘不可言。不過就算只是兩個慧海,他也不可能是對手,掌力一對,勝負立分。

那慧海自然知道他已經受了傷,但見他如此硬氣,「哦」地一聲,也就不再追擊,只淡淡地道:「你勉強運氣硬挺,受傷更重,我勸你還是放鬆四肢百骸,聽任自然,然後趕緊找個大夫。否則三年之內四肢將逐漸無力,五年之後全身癱瘓,功力盡失,就算能活,也是個廢人了。」

徐碩大駭,但豈能在人前示弱?正想開口反駁幾句,但覺喉頭一甜,鮮血從唇邊滲了出來。

徐祺徐祥素知父親的脾氣,一旁見了,已知他受傷不輕,忙從兩旁趕上攙來。

徐祥問道:「爹,你沒事吧?」徐碩仍是無法回答。徐祺知道父親的情況比他們料想的還糟,眉頭一皺,說道:「弟弟,咱們走!」

他們兩個雖然身上還有穴道被封,但行動卻還算自由。徐祥應了一聲,反身去扶受到震蕩較大的徐佑,兩兩攙扶,便要從一旁走人。段日華大叫:「徐長老……」

徐祺道:「李掌門,段長老!嵩陽派的事情,我們姓徐的幫不了了,回去之後,我們會帶着大伯回熊耳山,再也不到中原來了。」

李永年一聽,心下惻然,想他們徐家五人,兩個長輩身受重傷,算來也是為了嵩陽派流血流汗,此次鎩羽而歸,只怕十年不能恢復元氣。再說自己匿蹤江湖這二十餘年,有大半的時間就躲在熊耳山上,與徐家的情感亦自深厚,於是便道:「段長老,讓他們去吧……」

徐祺向李永年點頭示意,便自去了。那慧海果然遵守承諾,只針對李段二人,嵩陽派中不管任何人,只要想離去便離去,他看都不看一眼。

崔慎由挺身道:「方丈大師,你說此是只與我派掌門有關。可是李掌門既為我派之長,有什麼事情,他座下門人如何可以置身度外?方丈大師若不能給我們一個交代,我崔慎由就算明知不敵,卻也只好與大師周旋到底,以保本派威名。」

慧海點頭連連,說道:「好,好,確實是老衲疏忽了。」轉向李永年道:「李掌門,好漢做事好漢當,你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別連累你的門人。」李永年道: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慧海道:「李永年,為了奪取雨花劍,你不但躲在少林寺內四處窺探五六年,還將偷來的劍譜藏在本寺藏經閣中。讓本門弟子無意中學得雨花劍法,惹來官盟主與夏侯施主的猜疑,破壞本寺清譽,光是這一點,我就得請你上山去說明說明。」

李永年道:「貴寺號稱武林第一大派,讓一個外人混進躲藏了五六年而不自知,早已名聲掃地,又有何清譽可言?」嵩陽派眾人聽他本還打算抵賴,沒想到念頭一轉,卻又立時承認,都摸不着他的心中打什麼主意。

慧海道:「你不必強辯,我少林寺又不是皇宮內院,寺院圍牆,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再說你若只是躲藏也就罷了,為了搶奪雨花劍,還傷了我恩師。他老人家雖有爐火純青的修為,但年輕時曾受過重傷,加上年事已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哼……」

別說是嵩陽派的人,就是場上眾人聽到凈德禪師竟傷在李永年手下,心頭都是一震。嵩陽派眾人更想:「要凈德真的死了,事情可就鬧大了。」崔慎由便道:

「敢問方丈,這尊師……是否已經延醫救治了……」問得心驚膽顫,舌頭差些打結。

慧海道:「哼!憑他還沒那個能耐。不過我恩師因為雨花劍、劍譜俱從他手上失佚,再加上少林蒙上監守自盜,偷學旁人劍法的惡名,從此一病不起,病上但現在念念不忘要我們師兄弟追查真相。瞧着他一天比一天瘦弱的身子,我……我……」

越說越顯激動,人說少林慧海佛學深厚,禪定功夫甚高,沒想到一講到凈德的現況,會激動若此。

人人面面相覷,私底下議論紛紛。只聽得那慧海續道:「李永年,我今天非要解你上少林,有什麼話,到我師父跟前去說吧!」李永年道:「不錯,我是上過少林,不過那是我想到藏經閣去借借所謂的少林絕學。至於你後來說的什麼東西,我是一樣也聽不懂。」

慧海兩眼盯着李永年,高聲道:「左元敏施主,可否請你移步說話?」只聽得左元敏遠遠地道:「『請』字不敢當,但有用得着晚輩的地方,大師直言無妨。」

話沒說完,人已經來到慧海跟前行禮。

慧海合十回禮,說道:「便請左施主將那天的所見所聞,與李掌門對一對質。」

左元敏笑道:「這個自然。」回頭道:「李掌門,你好。」李永年「哼」地一聲,撇過頭去。

原來左元敏那日給李永年騙進地洞當中,差些害死他與張瑤光,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去,縱使對方是雲夢的父親。更何況他也不是造謠陷害,於是便將當日李永年對他所說,如何將雨花劍劍譜放進少林,以誘使官彥深上山,將雨花劍給逼出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給了慧海聽。

而左元敏還同時答應,必要的時候,願與李永年對質。於是在慧海得知李永年很可能會來這裏鬧場后,便參加了這次九龍派的盛宴,畢竟要上紫陽山揪他出來,那是非常困難的。

只見左元敏嘻皮笑臉地看着李永年,說道:「李掌門,你真的要我把當天的情況,包括你如何設計我的事情,在這裏跟大家一一說清楚嗎?」李永年道:「嘴巴長在你臉上,你愛怎麼說,便怎麼說。是真是假,又有誰說得准呢?」左元敏道:

「那要不要請封前輩也來說一說,據他所知,當天從凈德禪師屋子衝出來的黑衣人,究竟是誰呢?」

左元敏說的話,在眾人面前也許還談不上什麼公信力,但是南三絕烈火神拳封俊傑所說的話,天底下不信的人,就不多了。李永年臉色微變,唯有冀望封俊傑不要出賣他。他這麼想着,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他。卻見他端坐在台上,忽然想到:「他才挨了段日華的毒針,只怕懷恨在心,不會幫我了。」不由心灰意冷。

果見那封俊傑扶著台柱站了起來,說道:「李大哥,我不忍心看你越陷越深,你還是跟着方丈上少林寺,向凈德禪師道歉吧!只要你向他悔過,他老人家大慈大悲,一定會原諒你的。」

李永年心道:「哼,說得好聽。」說道:「是嗎?我瞧他的徒弟,就曉得他的德性了。嘿嘿,只是沒想到你也會出賣我。」封俊傑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搖頭嘆氣,復坐了下來。

既然是自己的掌門人犯錯在先,崔慎由等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了。段日華道:「方丈剛剛說,段某也要跟你上少林,不知又是為了什麼?」

慧海奇道:「你還不知道為何嗎?怪了,官盟主,能否請你說明一下?」官彥深雙手后負,慢慢從一旁走了上來,說道:「段兄弟,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嗎?你要是棄暗投明,迷途知返,一切有我擔代。現在,嘿嘿……可是說什麼都太遲了。」

段日華眉頭一蹙,怒道:「你……你別搬弄是非……」官彥深道:「要是沒有是非,我如何搬弄?段兄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唉,慧海大師是令尊的好友,有幾十年的交情,我若不告訴他我所知的實情,他會纏着我一輩子的。」

段日華想起他曾以所謂「正本的段氏暗器譜」作為要脅,不禁臉色大變,嚷道:「什麼實情?你知道個屁實情!」官彥深不悅,道:「我官彥深再怎麼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難道我會信口胡謅嗎?聽方丈說,你跟方丈解釋你的飛刀神功,是段立言親授的,是吧?」

慧海不待他回答,即道:「不錯。」官彥深道:「你又跟方丈解釋說,段氏暗器譜並不在你身上,是吧?」段日華道:「在與不在,又能斷定什麼?」官彥深笑道:「不錯,是不能斷定什麼,再說你若學成之後毀去,還是另藏他處,我們又到哪兒找去?」

段日華「哼」地一聲,知道這件事情已不能善了,一顆心不禁怦怦跳了起來。

但聽得官彥深續道:「不過這件事情說來就有點匪夷所思了,正本段氏暗器譜的下半部,此刻在我手上。」於是便將上回在紫陽山上,邀請段日華入門時所說的,有關段氏暗器譜的那番言語,從頭到尾詳敘了一遍。

場上眾人有幾個人,已聽他在紫陽山上時說過,其餘人等聽了,這才曉得原有這番內情。只聽得官彥深續道:「方丈大師在大火發生前幾天,正好上段家作客。

席間聽說段叔叔提及,暗器譜給人掉包之事,是不是?」

慧海道:「他神色憂慮,正是說給人掉包的事。」官彥深道:「想來我的筆劃幼稚,還是給段大嬸看出破綻來了,段叔叔故作憂慮狀,是演戲給大嬸看的。」慧海道:「如今想來,確有可能。」

官彥深道:「所以這本『官彥深制的段氏暗器譜』按理說,應該隨着大火消失人間才是。段兄弟,我說是不是。」段日華臉色鐵青,不發一語。

官彥深忽然笑道:「有個比較有趣的事情是,當時我想段大嬸的兩個兒子武功悟性都那麼差,再投胎轉世也不可能練成八卦飛刀,竟然忌妒庶子,於是便跟她開了個小玩笑,我將後半部的許多刀法名目,來了個乾坤倒轉,張冠李戴,牛頭不對馬嘴,還自編了幾個安上,甚至搗亂練功次序,哈哈哈……段兄弟別惱,你之所以練不成八卦飛刀,最主要的還是因為當時時間不夠,中間有幾招根本落掉了,哈哈哈……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哈哈哈……」

段日華怒不可遏,彷佛氣得全身發抖。慧海道:「為了證明段居士你的清白,不如便請你背一遍六十四路八卦飛刀的所有名稱,以茲佐證。要是一字不差,老那做主,便將此譜完璧歸趙,以了卻令尊生前遺願。」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原來官彥深為取得慧海的信任,已將正本暗器譜交給他了。

那段日華又羞又怒,口中喃喃道:「六十四路八卦飛刀……六十四路八卦飛刀……」原來他所練的的八卦飛刀,根本不滿六十四路,雖然他也覺得奇怪,按八卦生克方位計算所得的飛刀絕技,總數怎麼會是五十七路這麼一個奇怪的數目,只是他就是想破腦袋也萬萬想不到,自己手上的段氏暗器譜,根本有一大半假貨。

也許是因為前半段是真的,也與自己所練的相同,於是才失去這警覺心吧?總之段日華忽然覺悟,哈哈幾聲大笑,說道:「沒錯,我所練的是你編的那本西貝貨,一共就只有五十七路,如何背出六十四路給你聽。」慧海道:「這麼說,你是承認羅?」

段日華慘然道:「嘿,那天……其實真是個意外……」只是不論他現在說什麼,都很難讓人相信了吧。

慧海雙手合十,高唱佛號,說道:「那麼兩位,這就請了呢?還是要老衲動手?」

李永年嚷道:「老和尚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想把我軟禁在少林寺,每天聽你們念經,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經過剛剛這段時間的調息,他的體力已經逐漸在恢復當中,當下暗暗潛運內勁,雖然明知慧海功力深厚,遠高於己,還是寧願一拼。

慧海道:「李掌門這般決定,那段居士呢?」段日華心想:「李永年說得有道理,要給人關上幾十年,那還不如自我了斷。再說若能與李永年聯手,未始不能得勝。」便道:「還請方丈賜教。」手上暗扣飛刀。

慧海嘆了一口氣,與其他嵩陽派的人道:「你們呢?是否要為你們的掌門同僚賣命?」崔慎由道:「段日華涉嫌逆倫弒父,人神共棄,而李永年與少林的恩怨,是他個人的事情,姓崔的不願淌這渾水。方丈大師,在下告辭!」說着轉身走了。

李永年兩聲冷笑,不作評論。

便在此時,忽然「碰」地一聲巨響,眾人轉過頭去,卻是那無眾無我與獨孤慶緒的激斗分出勝負。只見獨孤慶緒一手拿着綠竹棒,一手拿着無眾無我的金杖站在一旁,無眾無我卻是右手撫胸,單腳下跪,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氣。

那不生不滅與自由自在見了,大叫一聲,雖然因為才服了段日華的解藥而有點噁心不舒服,但還是一左一右,向前攙了。兩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架起無眾無我便往外走。

獨孤慶緒道:「喂,你們師兄的兵器還在我這裏!」話未說完,三人已經轉過圍牆。只聽得那自由自在高聲道:「老乞丐,你給我們好好保管了,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上門要回來的!」

獨孤慶緒好氣又好笑,喝道:「放屁!」隨手一揚,手中金杖團團飛出,越過圍牆。同時但聽得自由自在「哎喲」一聲,「我的媽呀!」叫了出來,聲音越來越遠。眾人聽了,盡皆莞爾。

金杖頭陀三師兄弟既去,嵩陽派又少了一個靠山。相反的獨孤慶緒空出手來,正好可以支援慧海。葛聰見狀,一跛一拐地走上前來,與李永年說道:「啟稟掌門,葛某原本就只是半個武林人,武林恩怨,我是管不了啦!就此拜別,兩位珍重!」

更與慧海拱手一揖,這才轉身離去。

如此一來,嵩陽派這邊,就只剩下楊承先與常知古了。那李永年是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眾人擁戴他當掌門,乃是為了利益,與他並無什麼感情。如今李永年自保都有問題,如何還能依賴?楊承先見大勢已去,亦上前道:「段兄弟,這……這我幫不了你了,你……你好漢做事好漢當,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兄弟可以替你擔代擔代。」

段日華道:「多謝楊兄美意,有你這一句話就夠了。段某無牽無掛,沒什麼事未了。」楊承先點了點頭,抱拳作別。卻在此時,背後有人大喝一聲:「楊老賊!

今天你還想跑嗎?」楊承先回頭一看,卻是錢坤父子與他的兩個徒孫。

楊承先看了慧海一眼。慧海道:「施主要走,老衲絕不為難,不過要是有人另有意見,老衲也不能阻止。」楊承先苦笑道:「老和尚打得好算盤。」忽然間身子一矮,從一旁竄了出去。錢坤大叫一聲,隨即追上。

但聽得楊承先倏地已在圍牆之外,朗聲說道:「我要說幾次你才明白,那件事根本與我無關!」接着便是錢坤的聲音說道:「既然無關,為何要跑?給我站住!」

「你是瘋子,我如何不跑……」聲音越去越遠。

那常知古見眾人都走了,便摸摸鼻子,也來到李段兩人面前,說道:「看樣子所謂的嵩陽派,就到此為止了。我常知古當時說要幫忙的門派既然已經不存在,我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了。兩位珍重,後會有期。」

段日華道:「自你加入嵩陽派以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不趁這個機會將功折罪,更待何時?」常知古一愣,神情不悅地道:「說話可要憑良心,我為了嵩陽派得罪了不少正派中的朋友,到頭來不但是一場空,說不定從此還得過隱姓埋名的日子,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奈何欺人太甚?」

段日華淡淡地道:「你是牆頭草。」常知古大怒,「哼」地一聲,扭頭就走。

忽然間,眾人只見幾道寒光一閃,慧海同時叫道:「小心……」那常知古左避右閃,終於悶哼一聲,滾倒在地。卻是段日華突施暗襲,發刀往常知古身上招呼。

只見那段日華雙手伸出,十根指頭上又夾上四柄飛刀,作勢還要往常知古身上補。慧海眉頭一皺,袍袖拂去,說道:「嗟!趁人之危!」

便在此時,那李永年忽然雙掌發起,逕往慧海背上推去,而段日華原本作勢往常知古身上射的飛刀,也忽然拐了一個彎,直往慧海身上去。這兩人一前一後,突施偷襲,手法既快,距離又近。慧海出手救人一招既老,百忙當中顧得了前面,就顧不了後面,心中大叫一聲:「糟糕!」背後李永年雙掌已至。慧海護體神功自然發勁,全身內息凝聚於背,擋住了李永年這一擊。他同時手上向前急抓,但因為內力不純,無論如何已經來不及攔下四柄飛刀了。

段日華眼見得手,趁此一隙,便往一旁竄去。沒想到前方又有一個光頭和尚擋住去路,大驚之餘,凝神瞧去,卻不是慧海是誰?瞥眼見到左元敏不知何時已經竄到慧海身前,竟用身體擋去了兩柄飛刀。

段日華又怒又急,迎面就給慧海一拳。那慧海於千鈞一髮之際,讓左元敏化解危機,出了一頭冷汗之餘,對段日華也動了怒。伸掌格來,呼呼有聲。段日華不以內功為擅長,拳頭才碰到慧海的掌緣,頓時感到一陣熾熱,拳頭差點握不緊。他下意識地撤拳縮手,可是在慧海這樣的高手面前,如何能讓他說撤就撤,但見慧海雙掌掌影幢幢,從四面八方籠罩下來,段日華頓時感到左支右絀,累出一身汗來。

慧海不禁大怒,喝道:「你還執迷不悟嗎?」手上毫不放鬆。段日華但覺慧海掌上勁力越來越大,而且似乎可以永無止境地往上加。他越感吃力,就越不敢鬆手,只怕自己手一松,馬上就要大難臨頭。

其實慧海氣歸氣,卻還不至於因此萌生殺意,不過段日華的頑強還真是惹惱了他。慧海一連變了六七套掌法,每一套都使不到十招就換,段日華光是瞧著都眼花撩亂了,如何能是對手?堪堪拆上百招,倒退連連,直到背脊撞上牆壁,這才「哇」

地一聲,嘔出一口血,雙腿逐漸癱軟,幾乎站不起來。

眾人見慧海神功若此,無不感到駭然,而且看這樣子,慧海還是故意教訓於他,否則真要取他性命,段日華就是有十條命,現在也一條不剩了。

段日華癱了,那李永年也好不到哪裏去。他與段日華一前一後夾擊慧海,卻因慧海先運勁對付他,在內力震蕩之下,五臟六腑彷佛都翻了一翻,那獨孤慶緒哈哈一笑,伸出竹棒,便趁機將他點倒。

慧海見兩人再無反抗能力,便去關心左元敏。那左元敏捋起衣服,露出外衣下的「穿山寶甲衣」,眾人這才知道他連挨兩次飛刀卻毫髮無傷的秘密。原本這寶衣左元敏已經讓給張瑤光穿了,但因為今天日子特別,所以在張瑤光的堅持下,左元敏才又穿了回來。

慧海哈哈一笑,道:「今天若不是左施主的幫忙,老和尚說不定要灰頭土臉。

哈哈,和尚終究是老了……」左元敏道:「我不過是仗着寶衣刀槍不入,這才讓他們措手不及,大師內力深厚,晚輩不知何時才能練到這般地步。」兩人一番客套。

獨孤慶緒道:「我說和尚,你還是趕緊押著這兩人回去吧,要聊以後不怕沒有機會。」慧海道:「那是。」拉過左元敏,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沒了李永年,今天這場盛宴就單純多了,官彥深雖然不簡單,不過只要你小心在意,諒他孤掌難鳴。」

左元敏道:「晚輩識得。」

慧海又道:「有什麼事不必自己出頭,要是辦不了,就推給老乞丐,他會繼續留下來。」左元敏聽他交代了這麼多細瑣的話,那是沒把自己當成了外人,想自己不過是個小夥子,卻讓少林丐幫的首腦人物這般看重,不禁感動莫名,點頭連連。

慧海轉向官彥深道:「老衲急於妥善此事,必須先趕回少林,不能親眼目睹武林新門派的誕生,實乃憾事,還請官盟主見諒。」官彥深道:「哪裏,哪裏,方丈大師言重了。」慧海又向夏侯儀等人一一道別,這時圍牆後面忽然轉出六個和尚,各持棍棒、禪杖、方便鏟,前來向慧海行禮。原來慧海早有準備,只是一直沒倚多取勝。那慧海便讓來人兩兩押著李段兩人前行,自己跟在後頭走了。

便在此時,那秦北辰忽然從一旁竄了出來,跑到慧海跟前,伸開雙臂,攔住眾少林弟子去路,大聲叫嚷道:「大師救命,我父親身受重傷,必須要李掌門的太陰心經方才能救!」

慧海頗感為難,說道:「這……」忽然想到一個辦法,從李永年身上把那半冊太陰心經摸了出來,交還給左元敏,道:「我把這本經書物歸原主,現在李永年身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令尊的傷勢,既由左元敏而起,秦施主不如還是回頭找他吧。」

秦北辰無奈,只得回頭找左元敏。左元敏依承諾不能拒絕,但卻又不想直接面對他們父子,晃了晃手上的半冊心經,說道:「你既然做到了我的條件,令尊的傷,我不會不管的。這麼吧,我把這半冊經書交給你,你自己依法替你爹療傷,如此可好?」

秦北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那左元敏年紀比自己還小,初見的時候,根本毫無武功可言,如今卻一連擊敗了九龍傳人兩大高手,應該就是這太陰心經的功勞了。要是這本經書真能落在自己手裏,那可比僅僅治癒父親的傷勢還好上千百倍。他雖然極力剋制,但臉上興奮難掩,不由得顫聲道:「如此的話,那自然……

自然……很好,多謝了……」他可不知道這療傷篇中毫無練功的口訣,而若無太陰神功的內勁,療傷篇的療效也是大打折扣。

不僅秦北辰不知,場上眾人也都是一知半解,一聽到左元敏居然要將半本太陰心經送人,無不大呼可惜,甚至有人開始動起腦筋。只是不論是誰,在慧海眼前就算有這樣的打算,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左元敏絲毫不覺得肉痛,倒是秦北辰接過手之後,雙手微微發顫,明明已將之掂在手中,還是不敢相信一切來得這麼容易。

不過眾人暗地裡冷峻的目光,還是讓秦北辰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拿了心經,馬上轉身告辭。突然一個熟悉的人影擋在面前,秦北辰萬分尷尬,喚了一聲:「新……新月……」

那柳新月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劈頭便問道:「你怎麼處理我的事情?」張瑤光趕緊從旁追了上來,伸手挽住她的臂膀,勸道:「這個好色的負心漢,還理他做什麼?我們走了啦……」使勁拉她,卻怎麼也拉不動。

秦北辰看了左元敏一眼,定了定神,說道:「反正現在孩子也不在我身邊了,要是你願意的話,現在就跟我走,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張瑤光驚叫道:「新月姊,千萬不要……」

柳新月先是輕輕拍拍張瑤光的手,然後從她的臂彎里慢慢地將手抽出來,兩眼始終盯着秦北辰,說道:「那可是你的親骨肉,你心中真的捨得放下嗎?」秦北辰道:「既然他的娘要把他要回去,他的爺爺又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的將來我想我是管不著了。再說我們會有我們自己的孩兒,你想要幾個就有幾個,旁人的事,你就別管了。」

柳新月嚷道:「那不是旁人,他是你的親骨肉。」秦北辰道:「那沒有差別,我要的只是你……」一言未了,那柳新月突然飛身上前,搶了秦北辰手中的太陰心經,扭頭便跑。

事發突然,那左元敏站得最近,卻是任她從面前搶走心經,毫不攔阻。而既然左元敏毫無表示,柳新月在通過慧海面前時,慧海也毫無動靜。秦北辰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喊道:「新月,你做什麼?」

那柳新月更不停留,嚷道:「你不是我認識的秦北辰,這般狼心狗肺,你不是人!」秦北辰大叫:「我是秦北辰,我是……」忽然意識到事態嚴重,連忙追去,同時喊叫道:「新月,你快回來,沒了那本經書,我爹他會有危險的!」轉眼兩人都已經轉過圍牆,卻依稀仍聽得那柳新月語帶哽咽,大嚷道:「你們父子兩人都該死……」漸漸去得遠了。

張瑤光追到牆邊,大叫:「新月姊!新月姊!」急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惹得左元敏急忙上前安慰。無獨有偶的,一旁幾個家丁擁著秦日剛也追了出來,一邊大喊著:「少爺!少爺!」一邊急急忙忙地彎過圍牆。

那慧海多瞧了這幾幕,苦笑一聲,再度與眾人作別,這才領着門下弟子,押著李段兩人去了。

眾人目送慧海一行人離去,會場上人數驟減,頓時清靜了不少。丁盼見常知古倒在地上,臉色發白,全身不住顫抖,知他中了段日華餵了毒的飛刀,此刻毒隨血行,正在勉力剋制。念及多年情誼,嘆了一口氣,向官彥深討了段日華留下的解藥,扶起常知古,往另一邊走了。

那官彥深見再無旁事干擾,於是便道:「來,咱們掌門人的推選只進行了一半,時候也不早了,別耽誤待會兒用飯的時間。接下來……該誰了?」

左元敏躍身上台,與官彥深拱手道:「左元敏不自量力,想繼續請教官盟主的高招。」官彥深心道:「你這臭小子……」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左賢侄剛剛才力拚多人,接連挑戰,可對你有些不公平。」

左元敏道:「晚輩年輕氣盛,力氣也長些,說不定還佔了便宜。」王貫之道:

「你是佔了便宜,你身上的東西刀槍不入,挨了拳頭也不疼,那還比什麼比?」左元敏道:「說得也是。」便動手將寶甲衣脫了下來。

夏侯儀這時也走上台來,說道:「左賢侄,你還是先下去吧,要是你真的用車輪戰的方法,把我們這些老頭兒都打下去了,在這麼多賓客的面前,我們這些老臉,可要往哪兒擱呀!」

氣氛難得輕鬆,眾人臉上都掛了微笑。韓少同亦道:「左元敏,你就先下來吧!」

左元敏見獨孤慶緒也點頭示意,眾意難違,於是便走下台來。張瑤光趨上前去,輕輕地挽住了他。

夏侯儀目送左元敏下台,隨即笑道:「其實官盟主籌備九龍門派已久,實在是一輩子的心血所系。如今美夢成真,心愿得償,按理這首任掌門的位置,便應該由你來坐才是。」

官彥深心道:「你故意挑現在才說,不嫌太遲了嗎?」謙遜道:「籌備是一回事,實際掌管派務運作又是另一回事。夏侯老弟能將同濟堂經營得這般成功,足見長才,若能以此經驗主持九龍門派,相信必能使本派派務蒸蒸日上,人才興旺,武林揚名。」

夏侯儀道:「哪裏,哪裏。同濟堂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生意,如何跟一個門派相提並論?只不過既然有人抬愛,小弟只好當仁不讓,上台來共襄盛舉,還請盟主手下留情。」官彥深道:「老弟客氣了,咱們兄弟倆也好久沒練了,趁這個機會,正好彼此切磋一下。」

兩人言不及義,各自謙遜一番,夏侯無過從一旁將長劍遞上。夏侯儀道:「抱歉,夏侯家世代都用劍,並非針對盟主空手而來。」官彥深道:「好說,好說。」

左足伸出,前三后七,上身不動,雙手緩緩拉開,道:「請!」

夏侯儀接過長劍,左手捏了一個劍訣,擺了一個起手勢。官彥深右掌倏地探出,發了第一招。夏侯儀劍尖顫動,往右一偏,卻是先讓了這一招。夏侯儀竟這般客氣,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官彥深甚感滿意,心想:「難在你這般客氣的面子上,待會兒不讓你輸得太難看便是。只是過了這關之後,那個小子卻大是棘手……還有,他居然沒獲得九龍派掌門的同意,就擅自將太陰心經給了別人,這筆帳可得好好地算一算。不過在此之前,得先讓他把給出去的那一半默寫回來。」他謀算甚遠,還沒打敗夏侯儀,便先考慮到了左元敏,這也可見左元敏先前的表現,讓他不得小覷。

官彥深喝了一聲:「好,小心了……」雙掌十指併攏,各作手刀狀,一高一低,一前一後,左右交替,像個車輪一樣地往前轉去,威力陡強。那夏侯儀只有腳下步伐跟着加快,繞着圈子不住打轉,手上長劍卻是隨意點指,好整以暇,輕靈飄逸。

兩人一剛一柔,一快一慢,正好形成了強烈對比。但是數招一過,官彥深掌風帶了開來,呼呼有聲,正是霹靂斬的手段。那夏侯儀再也不能舉重若輕,劍光一抖,霎時滿場都是劍影交錯縱橫,果真便如漫天雨花。兩人對於對方的武功都算得上是瞭若指掌,所以一開始的幾十招算是熱身,真要取勝,那就非得使出看家本領不可。

台上打得激烈,台下人人關心最終結局,幾乎都是屏息以待。荀叔卿靠近韓少同身邊來,低聲說道:「依你看,誰的勝算大?」韓少同道:「現在還看不出來。」

一會兒,與左元敏道:「那你看呢?」左元敏道:「依目前的情況看來,官彥深的勝算大些。」

荀叔卿問道:「何以見得?」左元敏道:「夏侯儀雨花劍法雖奇,變化雖多,而且看樣子始終把官彥深罩在劍網當中,可是官彥深並無手忙腳亂的狀況發生,而且始終不露疲態,想他仗着自己內力悠長,打算跟夏侯儀長耗下去。如此看來,夏侯儀若沒有令人驚奇的意外之作,千招之後,就要陷入官彥深的設計當中,最後讓人以實破虛,以內力強弱定勝負。」

其實韓少同與荀叔卿也都是做類似如此的看法,只是他們心向著夏侯儀,都希望從對方口中聽到「夏侯儀有希望獲勝」的推論。問題是荀叔卿覺得恐怕不是如此,韓少同也不願說出有違自己專業判斷的話,於是才雙雙求問於左元敏之口。

在聽到左元敏說出「官彥深勝算大」時,兩人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暗叫了一聲:

「果然如此。」但縱使心急如焚,卻也只能暗中禱祝。

那韓少同兩眼怔怔地瞧著台上戰況,隔了半晌,忽道:「左兄弟,要是夏侯儀真的不幸落敗了,你就乾脆上場,把九龍門派的掌門搶到手中。」左元敏一愣,說道:「你是說……我?」

韓少同轉過頭來,正經八百地道:「沒錯,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嵩陽派今日元氣大傷,說不定就此煙消雲散。這本是武林從此安逸太平的契機,但九龍派若不是夏侯儀掌權,武林必又多事。」

左元敏不覺得夏侯儀有比官彥深高明多少,搖頭道:「這個……唉,不成的!」

韓少同道:「既然今天一定要推舉出一個掌門人來,兄弟搶來做了,有何不可?只要你把權責分配下去,讓夏侯儀、封俊傑幫你多擔待些,事情沒么複雜。」

左元敏心道:「連你也把我當成小孩子了。」頗不開心,搖頭道:「不行,我做不來。」韓少同扳過他的肩頭,面對面看着他的眼睛與他說道:「時勢造英雄。

在這個時候,你就站在這個當口,這就是老天爺給你的考驗,你要是選擇逃避,不但可惜,也辜負了眾人對你的一番期望。」

左元敏道:「我今天之所以來參加這個什麼大會,最主要的目的,只是我因為約了秦氏父子來,所以不得不來。最多就是還想找李永年,跟他把話談清楚,如此而已。至於九龍門派誰來當家做主,我實在沒有興趣,也不想干涉。我本來就不知道我是什麼傳人,今後也不想與它有任何瓜葛。」說到後來,語氣斬釘截鐵,只望韓少同打消繼續遊說他的念頭。

韓少同發怒,道:「你……」獨孤慶緒從一旁上來,說道:「韓兄弟,左元敏他還年輕,有些事情當然沒有你這個老江湖考慮的多。再說,年輕人有些個性,有些堅持是很好的事。你想想你年輕的時候,脾氣比他還大呢!」

這番話說動了韓少同。他怒氣稍歇,說道:「我是太衝動了,可是事情迫在眉睫,現在才知道左元敏不在控制之內,實在令人感到心灰意冷。」獨孤慶緒笑道:

「我知道那種感覺。可是你想要靠你個人的力量,去改變所有你認為應該的事情,那是很困難的。有句話叫:」人定勝天。『能勝天固然很好,但我倒覺得大部分的時候,是人力有時窮。老弟啊!你知不知道,為何我們有時候覺得人很偉大,有時候卻又覺得人很渺小?「

韓少同不正面回答,戲謔道:「不行,不行。大哥要是繼續跟慧海大師在一起,說不定就要出家了。」獨孤慶緒知道他明白,但還是道:「我們人成功得志的時候,站在山巔上往下看,覺得人很偉大。但要是失敗喪志之時,站在山谷底往山上看,自然覺得人很渺小。殊不知一個人之所以能站在山巔上,山腳下不知躺了多少失敗者。所以凡事只要盡其在我,至於成不成功,又何必太過在意呢?」

韓少同苦笑道:「如此總不是積極的辦法。」獨孤慶緒道:「會嗎?我覺得你非常積極哩!」韓少同又笑了笑,繼續將目光投向台上,不再言語。

左元敏瞧着他那般苦惱的樣子,頗有想改口答應的衝動,但略一遲疑,便還是忍了下來。私底下細聲與張瑤光道:「等台上兩人一分出勝負,我們就趁隙溜了吧?」

張瑤光沒有意見,道:「也好。」過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麼,東張西望地道:「哎呀,小茶呢?她帶着小孩兒,人去哪裏了?」左元敏道:「沒辦法了,我們就待到大會結束吧!」

便在此時,台下眾人同時一聲驚叫。左元敏趕緊將目光移向台上,卻見夏侯儀一劍刺在官彥深左肩上,還好官彥深躲得快,肩膀一沉,這劍從肩上劃過,只受到皮肉傷。

官晶晶在台下大叫:「爹!」夏侯儀回劍抱拳,道:「承讓!」官彥深道:

「不,還沒……」竟不停手,右手手刀削去,無形刀勁帶中夏侯儀的衣袖,削下一片衣幅來。

夏侯非在台下見了,低聲喝道:「卑鄙!」意思是說夏侯儀已經準備罷鬥了,官彥深這一刀分明是趁人不備。夏侯君實與夏侯無過兄弟兩人,幾乎也在同時叫道:「爹,小心!」官晶晶臉色尷尬,轉頭看着夏侯君實。夏侯君實道:「你爹怎麼……」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官晶晶神色凄苦,道:「到現在,你還是『你爹、你爹』……」

夏侯君實一時語塞,只好將視線重新轉回台上。官晶晶自然也是關心自己的親爹勝過公公,馬上亦將視線重新投向官彥深身上。但見父親雖傷不亂,越挫越勇,在劍網當中依舊穿來穿去,馬上恢復了一開戰時的水準。

她心情稍定,耳朵便聰敏起來,隱隱似乎能聽到夏侯非與夏侯無過忿忿不平,低聲討論道:「你爹剛剛要是趁勝追擊,加進一招『順水推舟』,就能砍下官彥深一條膀子,瞧他現在還有什麼威風好逞?」「爹也真是的,官彥深是什麼人?讓這一招,主客關係立刻調換,要是我的話,不用順水推舟也成,只要接着一招『欲擒故縱』,把劍架在官彥深脖子上,看他還能說什麼?」「你爹的武功與他在伯仲之間,用『欲擒故縱』太過冒險。再說官彥深若是還知道羞恥,剛剛就該認輸了,把劍架在他脖子上,未必有用……」

官晶晶聽了不禁大怒,轉過頭去瞧那兩人時,兩人依舊旁若無人地談論不休。

再見自己的丈夫人就站在中間,自己既能聽得這般清楚,不用說他也不會聽漏了任何一個字。但見他面無表情,一動也不動地瞧著台上,便道:「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夏侯君實道:「什麼?」官晶晶見他刻意裝傻迴避,心中不悅,瞥眼見到夏侯儀劍光一閃,突然從一個莫名其妙的方位刺了出來,官晶晶待要叫道:「小心後面!」

卻已經來不及了,這一劍從官彥深的背上劃過,幾層衣物都劃破了,留下一道血痕。

官彥深臉色大變,低吼一聲,更不停招。夏侯儀微笑道:「還要再比下去嗎?」

劍尖亂顫,迎了上去。

官晶晶忽然想到什麼,心中怦怦跳着,卻見那左元敏可能是因為關心戰況,不由自主從一旁趨上前來,就站在自己身邊,皺着眉頭,滿臉疑惑。正想說些什麼,那左元敏已經開口道:「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嗎?」官晶晶正想道:「你也覺得有不對的地方嗎?」那張瑤光已經開口道:「那官彥深一會兒強,一會兒弱,不知搞什麼鬼?」這才知道左元敏原來不是跟自己說話。

左元敏道:「不是他一會兒強,一會兒弱,是夏侯儀。」官晶晶得到這個提點,頓時豁然開朗,難怪為何連自己都看得出兇險,父親卻差點避不開。顧不得夫婿就在旁邊,朗聲叫道:「爹,小心有詐……」

話才出口,卻聽得官彥深大叫一聲,眾人但見夏侯儀一劍先從掌心刺穿他的左掌,跟着刺穿了他的右掌,余勢不衰,劍尖又刺進了他的右肩窩,入逾兩寸,當場血流如注。台下眾人都是大驚失色。

官晶晶見狀,差點沒有當場昏過去。她急忙躍身上台,兩腳發軟,從後頭扶住了父親,失聲哭道:「爹,你沒……你沒事吧……」夏侯儀將劍刃抽了回來,「哼」

地一聲,往後退開。官彥深原本給夏侯儀「釘」著,這下將劍抽去,不僅傷口再受創一次,官彥深也少了一個可以施力的地方,膝頭一軟,差點跪了下來。官晶晶急忙扶他退到一旁,開始替他點穴止血。王貫之、庄鐵錚等人亦是大驚,連忙上台,有的送上金創葯,有的幫忙包紮,人多手雜,動作卻也俐落,沒兩三下工夫,俱已施救妥當。

勝負既分,正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原本支持夏侯儀這邊的人,自然都是喜出望外,紛紛上前,向夏侯儀道賀。韓少同等人見情勢逆轉,亦是喜不自勝。獨孤慶緒意有所指地道:「韓老弟,你瞧,不正是世事難料嗎?早一刻前你還長嗟短嘆,心中栗六;一刻之後,突然天地變色,乾坤倒轉。嘿嘿,你這不是白操心了嗎?」

韓少同道:「不知為何,先前我一直盼望夏侯儀獲勝,可是剛才看他果然反敗為勝,心中卻無半點喜悅。」獨孤慶緒「嗯」地一聲,說道:「你實在不必操這個心,因為到頭來,你還是會跟現在一樣白操心。」韓少同哭笑不得,說道:「也許……」

只見那官彥身一待包紮完畢,便站起身來,摔開眾人的攙扶,向前走出幾步,說道:「夏侯兄弟多年不見,武功進步神速,當真可喜可賀。」他受傷甚重,居然還能平心靜氣說這番話,頗令人覺得是風雨前寧靜。那夏侯儀道:「哪裏,哪裏,盟主學究天人,強學博記,居然連雨花神劍也有涉獵,這掌門人之位,應該還是由你來坐才是。」

官彥深冷笑道:「你廢我雙手,用心這般歹毒,難道你還真的想奉我這個廢人為掌門嗎?嘿嘿……」官晶晶一聽到父親的傷勢,遠比自己想像為重,不禁掉下淚來。台下眾人聽他坦承自己的傷勢,亦統感驚訝。

夏侯儀淡淡地道:「剛剛一路下來,你一直有認輸的機會,只是你一直不肯,非得跟我爭個你死我活不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官彥深忽然哈哈大笑,說道:

「不錯,說到底,我還是輸了。不,從一開始我就輸了,我不承認也不行,我是輸了。」官晶晶忽然從後頭奔來,一把抱住他,哭喊道:「爹,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夏侯儀上前一步,劍尖指著官晶晶,說道:「沒錯,是你對不起你爹。你身為我夏侯家的媳婦,居然吃裏扒外,將夏侯家的雨花劍法偷錄流出。你已經犯了七出之條了,今天就是叫君實休了你,也是理所當然。」夏侯君實大驚,衝上台去跪在他面前,磕頭道:「不要啊,爹,晶晶她也是因為孝順……」夏侯儀大怒,罵道:

「沒出息的傢伙!」

官晶晶指著夏侯儀的鼻子道:「你利用我!是你利用我!」夏侯君實雖然跪着,但還是低着頭,大聲喝道:「晶晶,不得無禮!」官晶晶淚流滿面,轉過頭來,一併將夏侯君實也罵了進去:「你也一樣,居然瞞着我,在我面前練你們設計過,假的雨花劍法,你真的……真的瞞得我好苦喔!」

夏侯君實愕然道:「假……假劍法?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抬頭看着夏侯儀。夏侯儀道:「你的媳婦兒姓官,我不得不提防。教給你的劍法也不全是假的,只有在決定了你們倆的婚事之後,尚未傳授的最後幾招,才是假的。你練劍比無過早幾年,悟性也不差,說到勤勉,卻是你更用功,但是你的劍法卻不如他,你從不覺得奇怪嗎?」

夏侯君實一陣錯愕,顫聲道:「為何……為何不告訴我?」夏侯儀道:「你雖不笨,卻太過老實,半點警覺、疑心都沒有,要是事先告訴你,一定壞事。」夏侯君實轉頭去看夏侯無過,說道:「你……你也早知道了。」夏侯無過略一遲疑,終於點了點頭。

夏侯君實不禁淚流,說道:「你們是我的家人,你要我警覺什麼?要我疑心什麼?」官晶晶在一旁落井下石,咒罵道:「你這個沒用的傢伙!」

官彥深冷冷地道:「夏侯儀你不是人,居然連自己的兒子都設計。」夏侯儀道:「彼此彼此,你的女兒,不是也被你耽誤了嗎?」官晶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官彥深恨恨地道:「晶晶,我們走。夏侯家,不待也罷!」官晶晶抱怨歸抱怨,但與夏侯君實多年夫妻,就算一開始沒有感情,現在也早培養出感情來了,更何況夏侯君實待自己是真是假,她心裏明白,一聽到成了這樣的結局,自然萬般不舍,喚了一聲:「爹,我……」

官彥深道:「我什麼我?走!」說着,抽身便往後退。官晶晶顧及他傷勢嚴重,急忙向前扶去。那夏侯君實比她更緊張,大叫:「晶晶!晶晶!別走!別走!」起身便要往前追。

夏侯儀喝道:「君實,給我退下!」夏侯君實回頭哀求道:「爹,請你不要趕晶晶走。人說百善孝為先,她為她父親盡孝,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你又何苦為難她呢?」

夏侯儀怒道:「我何苦為難她?她要對付的人是我,是你爹啊!你還會說百善孝為先,那你自己呢?有了妻子就不要老子,當真是要氣死我嗎?」夏侯君實道:

「你設計誘她入殼,這是你的不對。」

夏侯儀將臉一扳,喝道:「你說什麼?」夏侯君實退了一步,說道:「請爹息怒,孩兒是無心的。」回頭瞥見官彥深父女兩人越走越遠,趕緊說道:「爹,我去帶她回來跟你賠罪,你等等……我去帶她回來跟你賠罪……」他邊說邊往後看,同時不住往後退去,瞥眼見到官彥深父女倆彎過牆角,立刻轉身拔腿就追去。

夏侯無過追出幾步,喊道:「大哥,大哥!」夏侯儀臉色鐵青,道:「讓他去吧!過了幾天他把身上的錢花光了,三餐無以為繼,就會跑回來了。」夏侯非走近身來,低聲道:「真的讓他們就這麼走了嗎?」夏侯儀自信滿滿,語帶輕蔑道:

「無妨。」上前兩步,向台下的左元敏道:「賢侄,眼下就只剩下我們叔侄倆了。

怎麼?有沒有興趣陪夏侯伯伯練一練?」

左元敏道:「夏侯伯伯技壓群雄,左元敏甘拜下風。」夏侯儀道:「哦,是嗎?」

左元敏道:「當然。」夏侯儀道:「難道你不想把寒月刀拿回去嗎?」左元敏道:

「左元敏的武功,不靠神兵利器,拿在手上,徒增困擾。既然這把寒月刀本是九龍門的鎮山之寶,不如就當是晚輩作為夏侯伯伯當上掌門的賀禮吧!」

夏侯儀心中將信將疑,臉上倒是欣然接受。現場賓客這時便有人名正言順地向前恭賀,口中已稱「夏侯掌門」。另外有一些人則趁著場面混亂,悄悄離去,如庄鐵錚、公孫千里、吳延旭等。這些人原本就不是九龍傳人,他們選擇離去,夏侯儀並不特別干預。倒是白垂空父子與王貫之,夏侯儀特地親自安撫,更協調淳于中師徒,特別照顧白垂空的傷勢。

當晚夏侯儀便大開筵席,獨孤慶緒與東雙奇、丁盼等人都是座上嘉賓。左元敏今天大發神威,座上眾人卻大都直至今日才知他就是左平熙的兒子。私底下除了頗多談論之外,見他與張瑤光行影不離,更是引來不少側目。尤其在他們知道張瑤光的身分之後,言談之中不免加油添醋,臆測滿天,這當中自然沒什麼好聽的。有幾句話鑽進張瑤光的耳朵里,氣得她想當場翻桌子。

左元敏拉住她,說道:「等一下我們就去找小茶,找到之後我們就離開這裏,這些人我們一個也不識,理他們做什麼?」張瑤光大發嬌嗔,道:「我不吃了。」

左元敏正好向夏侯儀告辭。夏侯儀便讓人安排房間,左元敏稱謝,跟着來人下去了。

那夏侯家的家丁領着左張兩人來到一處客房。左元敏趁機向他詢問小茶還有封俊傑的下落,那家丁先說自己不知,不過可以代為詢問。

家丁下去,張瑤光問道:「你幹嘛問封俊傑?我們不是要走了嗎?」左元敏道:「他今天受傷之後,精神狀況一直不是很好,我想看看他好了些了沒。」不久那家丁轉回,小茶卻跟在他的後頭來了,手上居然還抱着那個嬰孩。

張瑤光見狀,頗有不悅之情,說道:「你是不是抱出感情啦?怎麼還抱着他?」

小茶道:「小姐,別這麼說嘛,這小孩很可愛呢!再說,我不知道要抱給誰好,又不能扔下他,所以就一直抱着羅!」

左元敏道:「我們抱去還給封前輩嘛!」便向帶領小茶的家丁詢問。那人道:

「封爺在另一頭房間休息。」說着往前指去。左元敏道:「透著燈光那間罷?」那人稱是。

張瑤光從腰間摸出兩個銅錢要賞給他。那人堅持不受,再拜而去。小茶道:

「這家人從上到下,都透著三分詭異。哪有要賞錢給人,還有不要的?」張瑤光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才正常嗎?」

左元敏道:「好了,先別說了,東西收拾收拾,一起走吧!」兩女便進房去收拾。不一會兒出來,跟着左元敏到指點的房間去。

三人走到房門旁。左元敏見門扉虛掩,便直接推門,探頭進去。一個姑娘原本坐在床前,聽到聲音,轉過頭來。左元敏與她一照面,奇道:「如意?」走進門裏。

那人正是夏侯如意。她忽見左元敏到來,一時不知所措,站起身來,退到一旁,叫道:「左……左大哥……」張瑤光與小茶先後進房。夏侯如意一一點頭示意。

左元敏道:「你怎麼躲在這裏?早上怎麼不見你出去看熱鬧?」夏侯如意道:

「封前輩中毒,我過來看看傷勢有沒有變化。」左元敏看了躺在床上的封俊傑一眼,道:「他還好吧?」

夏侯如意道:「卯酉追心針的毒性雖然猛烈,但不難纏。解藥略有一點昏睡的作用,待得清醒,應該就無大礙了。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所以我過來看看。」

邊說邊往門邊走,看着張瑤光與小茶,問道:「這兩位是?」

左元敏上前介紹了,也把夏侯如意介紹給二女。兩人聽到眼前這位姑娘竟是夏侯儀的女兒時,都不禁吃了一驚。

夏侯如意看着張瑤光,說道:「張姊姊長得好標緻啊,我常聽大哥提過你。」

張瑤光聽到有人贊她,縱使對方是個女的,卻也有些高興,道:「是嗎?他都說了我什麼?」

夏侯如意笑而不答,回頭跟左元敏說道:「大哥放心,你交給我東西,我不會拿給任何人的,包括我的父親、師父,都一樣。」左元敏道:「我知道那事與你無關,你不必太過自責。」

夏侯如意臉上不見有略顯輕鬆,或如釋重負的表情,取而代之的,彷佛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酸。左元敏抓不著小姑娘的性子,只是道:「真的,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夏侯如意囁嚅道:「那……那可真多謝你啦……」

左元敏笑道:「傻丫頭,謝什麼?」夏侯如意看了張瑤光一眼,續道:「不過,來不及了……事情已經不一樣了……」左元敏道:「什麼?」夏侯如意道:「沒有……」

左元敏瞥眼瞧見張瑤光正瞪着自己,感覺有些尷尬。還好那夏侯如意接着續道:「大哥,我要走了。」左元敏道:「嗯,早點休息吧。」夏侯如意道:「不是,我是說,我要離開這裏了。」左元敏道:「你要回臨穎再世堂嗎?」夏侯如意搖頭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道:「我也許不去那裏了。」

左元敏想問:「這是為何?」忽然間卻已能體會她的心情。若不是張瑤光在場,自己或許會忍不住想要輕輕抱一抱她,安慰安慰她吧。左元敏心中一團混亂,終於還是閉着嘴巴。

夏侯如意走到門邊,回頭說道:「大哥,要是沒事的話,你們還是儘早離開這裏吧!我爹他這些天來,讓我感覺怪怪的,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張瑤光道:

「你爹也許本來就是這個脾氣,只是你跟你大哥,都沒搞清楚吧?」夏侯如意嘆了口氣,道:「也許是吧……」又看了左元敏一眼,退出門外,轉身去了。左元敏想起初次見她時,她女扮男裝,還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今日一見,雖然沉穩多了,卻也失去了往日歡笑。

張瑤光靠了過來,在他耳邊說道:「大哥?你年紀多大?什麼時候當了大哥啦?」

左元敏避重就輕道:「我年紀雖然比你小,卻比她大。她不叫大哥,叫小弟嗎?」

張瑤光還要再問,忽然床上一聲輕噫,卻是封俊傑醒了過來。左元敏心中大叫:「好險!」上前問安。

封俊傑道:「什麼時候了?」左元敏一愣,不知他問的是什麼。封俊傑續道:

「飛煙這個丫頭,一個人在外頭這麼久,也不知溜到哪裏去了?不行,我得出去找她。」說着和衣,下得床來。

左元敏見他神情恍惚,趕緊要小茶把小孩抱到他面前,說道:「前輩,孩子在這兒呢!」封俊傑看了一眼,眼睛一亮,道:「原來你跟那個姓張的姑娘孩子都這麼大了?虧我女兒一心惦記着你……不行,不行,我得去告訴她,要她早點忘了你……不,是非要忘了你不可……」

張瑤光大窘,臉上紅得跟什麼似的,大嚷道:「封前輩,你……你怎麼胡說八道!」左元敏則是大驚,攔在他身前道:「封前輩,封姑娘她……她已經死了,我跟你說過,你忘了嗎?」

封俊傑嘿嘿兩聲,倏地揮出一拳。左元敏矮身閃過,依舊攔在他身前。封俊傑道:「臭小子,你胡扯些什麼?當初若不是我們父女倆把你從火場救出來,你焉有今日?你想甩掉我女兒,也不必用這種手段。讓開!」當頭又是一拳。左元敏見他不像開玩笑,連忙閃過,封俊傑身子一竄,從門口奔了出去。

左元敏心中大急,望着張瑤光問道:「怎麼會這樣呢?」張瑤光道:「我看他臉色不錯,一開始舉止也算正常,只有對於封姑娘的事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想他可能心中無法接受封姑娘過世的消息,打心底不願意承認,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左元敏道:「他神智不清,就這麼跑出去,只怕有閃失。我們追去,順便走了吧。」

雖然左元敏有許多事情都還要詢問張瑤光的意見,但只要他一做成決定,張瑤光卻很少反駁。當下便拉着小茶,跟着左元敏後面。

左元敏既要追人,又要不時回頭看着張瑤光與小茶,當然追不上封俊傑。出城不久,便失去了他的蹤跡。左元敏一臉茫然地站在岔路口上,二女隨後趕了上來。

張瑤光左右見不到半個人影,知道跟丟了人,上前寬慰。嬰孩雖小,但抱在懷中還是要有些力氣,小茶武藝低微,累得滿頭大汗。左元敏想去接手讓她休息,張瑤光卻輕輕推開他,搶著從小茶手上接過嬰孩。

左元敏取笑道:「你抱得滿好的嘛!」張瑤光轉過身去,逗著小孩子道:「我們別理他,叔叔是壞人……」忽然間一陣晚風吹過,左元敏低聲道:「有人!」西北方向黑影一晃,左元敏身子一動,迎上前去。

只見那道黑影二話不說,手中鋼刀一晃,就往左元敏身上砍來。左元敏讓了兩招,問道:「朋友,可是認錯人了?」那人壓低嗓子道:「覺悟吧!夏侯掌門要我來要你的命!」舞刀霍霍,毫不停歇。左元敏心念一動,身子穿來穿去,倏地看準時機,伸手一抓,就抓在刀背上。那人用力回奪,刀上內勁傳來,差點要鬆手撤刀。

那人笑道:「嘿嘿,好傢夥。」收刀而立。左元敏道:「果然是你。」張瑤光抱着孩子,不便上前,遠遠問道:「沒事吧!」左元敏道:「沒事。」把那人帶到二女面前,介紹道:「這位是陸雨亭,我爹的徒弟。」

陸雨亭沒要左元敏介紹二女,拉着左元敏到一旁,說道:「夏侯儀知道你逃走了,正派人四處追,你帶着女人孩子,還是快走吧!」左元敏疑道:「你投靠了夏侯儀?」陸雨亭道:「夏侯儀答應會想辦法把王貫之交給我。」左元敏點了點頭。

陸雨亭續道:「再說,我繼承了寒月刀法,說實在的,我才是寒月魔刀的傳人,要不是有我,夏侯儀有那麼簡單放過你嗎?」左元敏道:「應該說,因為有我的關係,所以夏侯儀才需要你。」陸雨亭哈哈一笑,說道:「所以我要你好好活着,這樣,我才能受到重用。哈哈哈……」

左元敏搖搖頭,說道:「既然如此,你自己保重了。下次見面,只怕沒那麼簡單了。」陸雨亭道:「下次的事,下次見面再說。」抱拳與三人作別,走出幾步,回頭道:「過幾天夏侯儀要去開寶藏,你去不去?」未待左元敏回答,逕自走了。

張瑤光走近左元敏身邊,低聲道:「這人的話,不能盡信。」左元敏道:「我知道。」

三人連夜趕路,一直往西走去。過了幾天,來到禹縣。張瑤光道:「反正沒地方去,我想偷偷回紫陽山看看。」小茶道:「不知新月姑娘回去沒有,我們可以順道去找她。」張左兩人正有此意,於是便往紫陽山行去。

這天三人來到山腰下,但見景物依舊,人事卻已全非,心中各有感嘆。在山腳下的茶棚小歇,一時相對無言。

忽然間一聲熟悉的笛音清響,張瑤光豎起耳朵,低聲道:「嵩陽派的人。」小茶趕緊將嬰孩用襁褓布條緊緊縛在胸口,屏息以待。左張二人則是繼續喝茶,留心注意。

那笛聲來得好快,四面八方好像都有,而且逐漸向茶棚而來。左元敏道:「大家留神,是沖着咱們來的。」話才說完,前方竹林里人影晃動,搶出兩道人影。這兩人毫不停步,直往茶棚而來,帶頭的人身影頗為眼熟,張瑤光定睛一瞧,不待那人走近,已經開口喚道:「舅……舅舅?」

來人正是柳輝烈,後頭跟着的也不是旁人,而是管竹生。

管竹生上前見禮,道:「大小姐!」張瑤光站起身來,說道:「管先生如何這般客氣?」管竹生道:「當日我泯滅良知,沒有力拒誘惑,確實是我的錯,不過我後來非常不安,經常到後山去探望張真人。還好他大人大量,對我沒有什麼苛責…

…」張瑤光冷冷地道:「是嗎?」

柳輝烈上來打圓場,說道:「管左使是真的知道錯了,一知道你回來,立刻從山上趕下來迎接了。」說着,把近來的情況說了一遍。

原來那李永年與段日華被少林寺擄去的事情,在崔慎由回到紫陽山之後,就傳開來了。當時管竹生在與他經過一番商討,便下定決心要請張紫陽出山,繼續主持紫陽山門。於是他們把所有與李永年有關的人,通通趕了出去,以便迎接張紫陽。

只是那張紫陽好不容易可以抽身,早不願意再擔這層關係,無論如何都不答應。後來得知柳輝烈就在山下,那柳輝烈與張紫陽有親戚關係,於是兩人便去向他賠罪並請他上山。張紫陽不堪其擾,竟然躲了起來。

三人無奈。崔慎由繼而想起在同濟堂見過張瑤光,如果她肯回來,一定也能號招舊部。於是布下眼線,四處尋找她的下落。正好張瑤光自己送上門來,以致尚未踏進紫陽山門的地界,柳管兩人,就已經到了。

張瑤光想起當日情況,餘悸猶存,躊躇不決。柳輝烈大敲邊鼓,極言她應該回來主持大局,恢復往日生氣。張瑤光想起那天在山路上碰到孫大娘的情況,頗有些心動,於是便問左元敏的意見。

左元敏道:「不如先上山看看情況再說吧?」柳管二人巴不得有這麼一句話,立刻讓人開路上山。途中柳輝烈曾問起女兒的下落。張瑤光不敢隱瞞,老老實實說了。管竹生道:「等到此間大事一了,我們立刻派人下山去找,以我們的本事,不愁找不到人。」柳輝烈知道大局為重,只有嘆氣。

進得山城,可能是早有人事先通報,街上兩旁人群站開,一見到張瑤光,不是滿臉笑容親切地喊她「大小姐」,就是淚流滿面地要她回來。張瑤光在這兒住了十來年,城中街道、一石一瓦、一草一木,在她眼中無不充滿回憶,尤其一回到舊住處,眼淚差點要掉出來了。

左元敏心下雪亮,趁著無人的時候,私下與她說道:「你不是浪跡天涯,四處為家的料,想回來,就回來吧。」張瑤光大驚,問道:「那……那你呢?」左元敏見她這般緊張,笑道:「我也不是浪跡天涯的料,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張瑤光臉上一紅,啐道:「誰……誰要你回來找我?」忽然想到不對,問道:

「你要去哪?」「我想去看看夏侯儀開寶藏,裏面說不定有我先人的東西。」張瑤光馬上嚷着要陪他去。左元敏不同意,說道:「紫陽山若要重新開張,還有很多事要忙,沒有你坐鎮,你舅舅還有管崔兩人,絕對成不了事的。」

張瑤光道:「可是我怕。」左元敏道:「怕什麼?萬氏父子打入大牢,葛聰、楊承先、段日華除名,崔慎由雖算不上忠心,但是他老成持重,做事一向有分寸,他知道該怎麼做的。」

張瑤光說不過他,也只有點頭了。左元敏見她若有所思的樣子,頗有動人之處,杏眼桃腮,嬌艷欲滴,忽然在她嘴邊一親,然後倏地逃開,嘻嘻哈哈道:「這回你可打不到我了……」張瑤光頰上一陣飛紅,嬌羞無限,心道:「這回我幹嘛打你…

…」

左元敏待了兩天,便即出發。那望雲騅在嵩陽派時代雖沒人騎得動它,但待它卻也不錯。這次左元敏要趕路,小茶就去牽了出來。而它也似乎還認得左元敏,挨挨擦擦,頗為親熱。

有瞭望雲騅,左元敏一路趕到白鹿原,前後花不到三天的時間。路經九龍殿時,這才赫然發現除了九龍台已經燒毀之外,整座原本金碧輝煌的九龍殿,還有殿旁的莊院,也都付之一炬。左元敏猜想,這說不定是官彥深回頭乾的,因為他不想將畢生心血,白白送給夏侯儀。

左元敏循着記憶中的路,續往山上的石窟馳去。上山之際,但見前方人影綽綽,心念一動,將馬兒牽進林子裏藏了。然後繞路上山。才溜到山神石廟前,卻見夏侯儀大發雷霆,在廟門前見人就打,口中怒罵道:「走走走,你們都走好了!」白垂空父子正好走過左元敏面前,左元敏身子一矮,躲進樹叢中。

只聽得白垂空一邊走,一邊冷嘲熱諷地道:「嘿嘿,石洞裏什麼東西都沒有,找我們出氣個屁啊!」「爹,要是什麼東西都沒有,為何要費那麼大的功夫做這些機關呢?」「這個機關不就是用雨花劍與寒月刀做為鑰匙,夏侯與左家兩家上一代的人早就有了,這機關他們也已經開過了,裏面留了一堆兩人互相寫給對方的欠條,嘿嘿……」「難怪那個左元敏會太陰心經,太陰心經是給左平熙拿走的。」「那還沒什麼。重建九龍門要錢,成立九龍門要錢,維持我們這些人的開銷也要錢。既然所謂的寶藏空無一物,那就什麼都不必說了,難道我們爺倆還去同濟堂搭夥嗎?你還年輕……」兩人越走越遠,聲音也越來越遠,終至細不可聞。

左元敏探出身子往前望去,但見所有的人都陸陸續續地在離開,口中抱怨連連。

夏侯儀既然要當掌門,手底下當然要有一些人處理雜務。這些人武功不高,但都是維持九龍門派基本運作的人,如今經費沒有着落,他們要離開,夏侯儀也留不下來。

看着夏侯儀發完脾氣,垂頭喪氣地從另一邊下山,身後只有夏侯無過與夏侯非陪着,背影相當落寞。左元敏忽然覺得有點好笑,官彥深設計了一輩子,最後為夏侯儀所設計;而夏侯儀設計了一輩子,最後竟然給自己的先人設計了。也不進廟去瞧了,騎着望雲騅,緩緩踏上歸途。

三年後的一個上午,紫陽山城裏張燈結綵,會真殿上賀客盈門。這一天正是慶祝左元敏接任紫陽山掌門的典禮,不論黑白兩道,若不是掌門幫主親自出席,就一定派人送禮到場。城中街道萬頭鑽動,摩肩接踵,熱鬧非凡。

會真殿上一個丫鬟打扮的姑娘,把頭探進桌子底下,叫道:「問兒!快點出來,等一下姑媽找不到人,又要生氣了。」一個三歲左右的稚童,從桌子的另一邊鑽了出來,滿臉笑容地道:「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忽地一回頭,撞在一人的腿上。

丫鬟把頭探出桌上一瞧,趕緊說道:「哎呀,對不起,韓爺,問兒他不是故意的。」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道什麼歉。」蹲下身子摟起孩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孩童倒不怕生,說道:「我叫秦問。」那人抬頭,說道:「小茶姑娘,這是封俊傑的……」小茶點頭道:「是的。」

那人正是韓少同,左元敏一直把他當師父看待,接任掌門,自然非請他來不可了。韓少同看着秦問,感觸良多,溫言道:「廳上人多,別跑太快。」秦問點點頭,忽然跑回去抱着小茶的腿不放。

忽然廳外一陣聲響,卻是柳輝烈爽朗的笑聲說道:「獨孤幫主大駕光臨,真是榮幸之至,請,請……」韓少同臉上笑容浮現,起身迎向前去。獨孤慶續見到他,也是喜不自勝,握手寒喧,親熱異常。

接着一些重要賓客,在紫陽山門門人的帶領下,也都一一進到殿上。如錢坤、丁盼、荀叔卿等等都在此列。還有當年奉左元敏為盟主的四幫幫主:陳保義、孫剛、馮子超、褚文貴等,也因為加盟了紫陽山門,成了座上嘉賓。少林方丈慧海則因不克前來,派了悲觀前來送禮。

管竹生見時辰差不多了,便要小茶進去請左元敏。小茶抱起秦問,依吩咐走到殿後廂房去請左元敏。

房門開處,左元敏與張瑤光雙雙走了出來。張瑤光忽然叫住左元敏,親自動手替他整理衣襟,拉拉衣擺。那左元敏忽然長吁了一口氣。

張瑤光道:「怎麼了?你還有什麼擔心的?事到臨頭了,可不許你退縮。」左元敏道:「哎,我今日終於了解張真人的心情了。也不知樊大哥趕得回來趕不回來?」

張瑤光道:「你知道就好。」退出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番,頗覺得滿意,反問道:

「那你瞧,我看起來怎麼樣?」左元敏道:「美極了,像仙女下凡。」張瑤光道:

「你就會敷衍我。」左元敏道:「你已經問了十幾次啦!」

忽然兩道人影出現在兩人面前,其中一道立刻嚷道:「我說吧,不就在這裏了嗎?」另一個人道:「廢話,你帶着我繞了半個山腰,最後卻說在這裏,你當我是白痴啊……」

左元敏見這兩人來了,便打從心眼裏笑了出來,招呼道:「蔣前輩、於前輩,你們怎麼不到廳上去喝酒,跑到後面來幹什麼?」

原來蔣大千與於萬象聽到消息,兩三天前就到山上來了。兩人與張左兩人都有交情,在紫陽山城頗吃得開,一時開心,頗有些不想下山了。

於萬象道:「我跟我兄弟打了一個賭,這幾天擱在心裏難過,非得找你問問不可。」左元敏道:「有什麼事居然是塞北雙雄不知道的,這可奇了……」

蔣大千眉開眼笑,道:「沒錯,沒錯,天底下哪有我蔣大千不知道的事,我就勸他別跟我賭,他就是講不聽。」於萬象道:「聽清楚,他是說塞北雙雄,塞北雙雄就包括我,所以我無所不知,別說我沒提醒你。」

左元敏怕他們一說起來就沒完,連忙插嘴道:「那到底是什麼事呢?」蔣大千指著秦問,說道:「我就跟他說,這個娃兒是你跟張姑娘的孩子,他怎麼說都說不聽,真是氣死我了。」

於萬象道:「左兄弟跟張姑娘又還沒成親,怎麼會有孩子呢?」蔣大千道:

「你成過親嗎?」於萬象道:「跟誰?」蔣大千道:「什麼跟誰?你有成過親嗎?」

於萬象遲疑一會兒,終於承認道:「沒……沒有。」蔣大千道:「那你怎麼知道一定要成親,才能生娃娃?」於萬象不服,反問道:「那你成過親嗎?」蔣大千道:

「你明知故問。」於萬象道:「那你怎麼不生個娃娃出來看看?」蔣大千怒道:

「我是男的,怎麼生?」

兩人兀自談論不休,左元敏卻聽得無聊,拉着張瑤光從一旁悄悄走了。小茶雖然覺得好笑,但還是抱着秦問,隨後趕上。路上與小秦問說道:「小茶阿姨教問兒的話,問兒都記起來沒有。」秦問點點頭。

小茶道:「好,那你告訴姨,待會兒叔叔接任掌門,問兒要說什麼?」秦問道:「恭喜左叔叔、賀喜左叔叔,左叔叔接任掌門,紫陽山門如日中天,繁榮昌盛…

…」張瑤光走在前面聽了,噗嗤一笑,說道:「什麼繁榮昌盛?乾脆說財源廣進好了……」

左元敏道:「小孩子說這些不會讓人覺得噁心,反倒有些可愛。」只聽得秦問一番話一路背將下來,續道:「……祝左叔叔與張姑姑早日成親,永結同心,百年好合……」張瑤光臉上一紅,啐道:「你教的?」左元敏道:「怎麼樣?答不答應?」

張瑤光靦腆道:「要一個小孩子幫你開口,你好不好意思啊?」撇下他,快步向前走去。

左元敏看着她的背影,腦海中忽然沒來由地憶起了雲夢。他不了解雲夢這一輩子追求的是什麼?臨終前又是否覺得自己白來了這一遭?不過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及時把握現在,可以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遺憾。

(全文終)——

玄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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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劍狂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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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紫華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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