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浣溪沙

十八年來墜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邊。相看好處卻無言。

【好無言】

這首詞一說是容若寫給青梅竹馬的戀人的,一說是新婚之後,寫給妻子盧氏的。我個人比較傾向於前者。沒什麼證據,只是一種感覺,這鐘青澀揣測的愛是屬於年少戀事。

我一直在想,在容若的生命中,在盧氏之前,如果真的曾出現過另一個他深愛的女子,那麼她應該是什麼樣子?又是否真的姓那個情意難當的"謝"字?姑且都當是存在過的吧,情相本虛幻,有過沒有過其實都不是信口雌黃。

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的攜手并行,只有兩條路:繼續或放棄,是並肩觀望世間風月後的花好月圓;抑或是,看到那邊風景更好的果斷離散。《飲水詞》中那麼多哀婉情思。或悔或恨,情衷未償,容若的放棄顯然是有外因摻夾,這種種矛盾痛苦實在不是成天對牢一個愛定了自己的妻子,兩情相悅可以衍生出來的。

古時男子傳宗接代是為人倫大任,甚少娶得自己心中所喜的女子,常常揭蓋頭之前還不知道對面的女子長什麼樣子,有愛也是後來的事。容若是明珠長子,這便註定了他的愛情永遠要擺在家族的責任之後,無可逃避抗拒。容若在謝娘之後,心知必會有一個人來取代她,是誰並不重要。娶盧氏是責任還是需要?無從知曉。

在容若的詞中,又彷彿看見他們曾經相處的情景:她是多才的,文墨一定很通,而且善弄箏蕭。某個清寒月夜,容若聽見蕭聲,循聲來到她住的地方,看見她立在迴廊上吹蕭,形影清瘦,眉目在月光中逾加清涼出塵。

詞中起句"十八年來墮世間",化用李商隱《曼倩辭》中"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夢歸碧桃閑。"的現成句子,其典出於《仙吏傳·東方朔傳》。故事說的是,東方朔臨死時對人說,天底下只有太王公是知道我的。他死了以後,漢武帝便招太王公來問:"爾知東方朔乎?"那太王公否認,說他只善於觀星曆,並不知道東方朔何許人。武帝又問他,天上的星星都在吧?太王公回答道:"諸星俱在,獨不見歲星十八年,今復見矣。"武帝才知道,原來在他身邊出謀划十八年的東方朔是歲星臨凡。容若用此典不止是點出伊人年少,更隱言兩人青梅竹馬。

容若並沒有從謝娘的相貌、外表、衣着方面去寫,而是通過對她的幾個動作的捕捉,描繪出一個嬌憨可愛、溫柔率真的女子。"吹花",其實就是"吹葉",即用樹葉吹出音調來;"嚼蕊"是嚼花蕊,使口中帶有香氣;"冰弦"則是冰蠶絲做的琴弦。《太真外傳》裏曾經記載過開元中,中官白季貞從四川帶回來一把琵琶獻給楊貴妃,其弦乃"拘彌國所貢綠冰蠶絲"。容若後來的悼亡詞中也有"塵生燕子空樓,拋殘弦索床頭。一樣曉風殘月,而今觸緒添愁。"(《清平樂》的詞句)

一時之間言語盡了,情意仍是相看兩不厭地深長綿延,他看見她卧在紅綿枕上,發間的紫玉釵在燈影下搖曳輕顫。在燈下端看她的容顏,她的舉止,都是如玉生香。這樣恰到好處,自己卻拿不出什麼話來贊她,心知她是好的,口中說不出來,勉強去說也是詞不達意,亦不可輕言挑逗。明明是親近相對的眼前人,心裏竟陡然生出佳人誰屬的惘悵。

容若是真愛謝娘的,因此在那個時刻才得以逼近愛惘然微妙的本相:一隻通靈的小狐狸,拒絕被任何人馴養。

註:中官,即太監。中官村以前是葬太監的地方,也就是現在眾所周知的中關村前身。

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道尋常】

這是一首回憶的詞。納蘭詞中好句斑斕若星河,而我每次讀到"當時只是道尋常"這一句時總要釋卷。倘使心情有偏差的時候,幾乎會被勾下淚來。這一句亦可以看做納蘭詞的精魂。我因為太愛,甚至拿來做了書名。還想起另外一句"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這樣的情語是人人可以想到,卻無法完美表達的意念,因此輕輕點破人心。

"當時只道是尋常"一句清空如話,知己兩兩對坐閑聊,淡而深長。人會老,心會荒,這已不是最初天真到可恥的誓約,而是愛情在情愛中翻轉輪迴多次后,結就的紫色精魂,看到,會讓人沉着寂靜。

愛的可望不可及。如同野鶴入雲身後雲影杳杳。

她是曾經降臨於他生活的女子,與他共度三年。由此他記得很多與她的事。那年春日,他在軒下醉得醺然,恍惚中看見她走到來,眉目婉約的臉,走過來幫他把被子掖合。

他於醺然中靜靜看她,默默感動,不覺自身眼角眉梢情意在細長拖延。那時他自覺是不夠愛她的,起碼在這愛中間一直橫亘著另一個女人,"她"的影子,落在他心裏,如同河岸那邊的桃花,始始終終揮之不去。那段少年不得遂意的情事,壓得他心意沉沉。

但他們夫妻的閨趣亦有,志趣相合也甚恩愛互重。在他興緻好的時候,他也會手把手地教她臨帖,陪她讀書,同她一起玩一些雅緻的遊戲。像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那樣,兩人常比賽看誰的記性好,比記住某事載於某書某卷某頁某行。經查原書,勝者可飲茶以示慶賀,有時太過高興,不覺讓茶水潑濕衣裳,留得一衣茶香。

她淺笑的臉,新陽熠熠,一如她的人溫暖和煦。她愛他愛得那樣靜好,似是甘心陪襯,為他隱沒在不見天光的地方。

他站在這裏,立在殘陽疏窗之下,看見落葉蕭蕭。是西風又來過,輕輕翻動心底片片往事。才會驟然間,想起那麼多與她生活的枝蔓,被回憶和後悔之心擴大,如同放置在顯微鏡下的植物,連細胞和脈絡都一一巨細無疑。

你看得見我沁入血骨的深悔么?彼此可以生死契闊,執子之手的人,卻輕輕放過。是的,我愛你一定不及你愛我深,才敢這樣地潦草而輕率。這世上還有多少人曾同我一樣,我不知道。

亦彷彿是在黃昏的街道,邂逅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的逆光側臉、睫羽,和臉上細微的痣記亦看得清。而你又驚覺你不是因為看見而只是記得,記得她眉間的圓痣,她笑起來,眼角有細小的紋。

一切這樣清楚,但是業已分開太久。時間如水,中間彷彿有河。你過不去。車流穿梭,她,轉瞬湮滅在人潮中。

你回首,看見夢裏花落知多少?

思量,思量,焉得不思量?

這樣血肉相連,當時也只道是尋常。呵,失去以後才消魂蝕骨的尋常。

浣溪紗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惆悵客】

傳說明珠罷相后,在家中讀起容若的《飲水詞》忍不住老淚縱橫,嘆息道:"這孩子他什麼都有了啊,為什麼會這樣的不快活?"若明珠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句話,或許他就能更深切地了解兒子的悲哀。容若心裏想要的,偏偏是他給不了的。物質的極大豐裕會有兩種作用:讓人懈怠,或者是激發人有更深遠的追求。往往,越是萬事無缺的時候,我們越會覺得掌心裏一無所有。

你聽,那個捷克人說——生活在別處。

幼抱捷才,仕途雖平順,卻不受大用的容若,恐怕也心知肚明——自己這御前侍衛的榮銜只是皇帝御座前的擺設。明是用來安撫功臣之心,暗地裏卻是用來阻止他父子權勢進一步擴張。明珠的權勢那樣大,長子又是如此精明而富有才幹。不把他帶在身邊,而放到六部去歷練,萬一羽翼豐滿尾大不掉,對皇權來說是不小的威脅。八歲登極,深諳帝王心術的康熙怎麼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對容若,明是親近,暗藏挾制。可以說是明珠的權勢阻擋了容若的仕途,任他有"經濟之才,堂構之志"也只得匍匐於皇權之下,身不由己地成為皇帝和自己父親政治較量的犧牲品。

他便時時落落寡歡,雖身在富貴之家,氣質卻逾近落泊文人。如此心意牽引付諸詞章便滿紙落寞。這一闋《浣溪紗》身世之感猶重。院子裏的殘雪映襯著月光折射在畫屏上,使得繪有彩畫的屏更看上去也顯得凄冷。夜已三更,簾外月色朦朧,人聲寂絕。不知何處落梅曲笛聲響起,嗚嗚咽咽地惹斷人腸。下闋是容若因笛曲起意,自傷身世的嘆息。由詞意看來,更應該是靈犀暗生的獨自感慨,而不是朋友間當面的對談傾訴。

本來詞句至此,已令觀者唏噓不已,不料還有下一句,"斷腸聲里憶平生"更是傷人慾死。見慣了哀而不傷,隱而不發,反而更容易被這樣痛徹心肺的凄絕之美打動。閉上眼睛彷彿依然能看見容若在那一片斷腸聲里,落淚神傷。

這闋我本解作愛情詞。以後是容若為了不遂的情事而自嘆惆悵斷腸。直到某日翻見岳飛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驚見此詞不但上闋和容若詞中意境相似,連壯志難酬,英雄寂寞的心境也相同。才知之前思路太狹窄,風花雪月地辜負好詞。

《宋史-岳飛傳》載,朱仙鎮大捷后,岳飛"大功垂成",卻"一日奉十二道金牌",令其退兵。他"憤惋泣下,東向再拜曰十年之功,廢於一旦"。南宋陳郁《藏一腴話》亦載:岳飛《謝收復河南赦》及《罷兵表》中有云:"莫守金石之約,難充壑之求"。就是說他在宋金合約之後依舊反對和約,力主抗戰。而《宋史-秦檜傳》也說:岳飛"以恢復為已任,不肯附合議","屢言合議失計"。據此可見,岳飛此詞當作於退兵之後。其中"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是指其河南老家已成為淪陷區。即使他解甲歸田,也是無家可歸。"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是感慨投降主和派佔了上風,作為主戰派的他,自然少了知音,報國無門。

然而最惹人感慨的不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而是那句"白首為功名"。連岳飛這樣戎馬一生的鐵血英雄發出這樣的感喟,想來是心灰之至,與功名世事皆有不堪回首的沉痛。成為王敗為寇總要看天命。物換星移,芸芸眾生中誰又真能青史留名?

人活一世贏來黃土三尺,青史又算什麼?光輝的墓碑,引你用光陰和才華獻祭的祭台?男兒唯一可以自許不悔的是拳拳報國治世之心吧。於是,我們再來讀容若的"斷腸聲里憶平生",感慨會更涼深。

江山折腰,功名誤人,這道理無人不知。可惜貪一世英名追權貴煙雲,從來是男兒宿命。誰都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懸崖,唯是誰也不肯先勒馬。就連陶淵明那樣淡泊的人,歸隱還帶着無可奈何的色彩。給他五斗米不折腰,要是十五斗估計也折了。

往事如風,將生平飛落如雪的悲苦,盡數吹散開來,如同蝴蝶的翅膀掠過乾涸心海。生是過客,跋涉虛無之境。在塵世里翻滾的人們,誰不是心帶惆悵的紅塵過客?

註:捷克人: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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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只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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