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他出神地凝視着車窗外的黑暗,手指間夾着一支閃著紅光的煙。列車搖晃着,黑暗中的樹林、山崗和大地都在玻璃外面成了流動的黑色。原來列車也是一條河。他默默地吸著紙煙,在橫貫隴海又猛折向北的河道上奔流,亮着燈光,鳴著號角,掀起著轟隆隆的巨響。列車上的人呢,就是河裏的水和浪。他看見玻璃上映着一點煙頭的紅亮,列車也是一條河啊,他吐出一口煙。這樣乾地理學可真不錯,走向河流,沿着河流,連我自己也像一條河流。他又吸了一口煙,看着烏蒙的玻璃上又亮起一點紅光。

那次也是這樣:車廂里擠滿了串聯的學生,他坐在聯結兩節車的冷嗖嗖的過道里。地上是一塊衝出防滑釘的鐵踏板。那鐵板也像現在一樣搖晃不停。

那是你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投進一條洶湧的河。他緩緩地吐出煙霧。那時你當然不會吸煙,更不會喝酒、騎馬、在阿勒泰山的雪坡上拖走一根粗大的圓木。那時你在這塊灰濛濛的玻璃里只看見一張娃娃臉,看見一雙幼稚明亮的閃閃的眼睛。那時你沒有和紅臉後生交朋友的本事,也沒有擁抱過和粗魯地親吻過姑娘。你只是揣著一顆小兔子般活潑的心,被大千世界的風雨世面激動得坐卧不寧。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呢,就不假思索地跳下了這條河。

後來你穿州過府,風塵僕僕地和社會、和政治、和大自然、和那麼多複雜的人往來比試。你敢在人頭攢動的會場上大聲疾呼,敢在空曠恐怖的荒山裏大唱大喊地走夜路。你從馬背上栽下來,翻滾的馬從你稚嫩的身子上壓過去。你不相通道路,用指北針計算著,倔犟的朝擋路的大山攀登。後來你愛上了邊疆,就一直跑到準噶爾,跑到阿勒泰,跑到伊犁。你回來時裝着一副大人氣,鄙夷那些只到過大城市的同學的嬌氣,你綳著曬脫了皮的黑紅的臉,昂着頭像一陣風走過他們身旁。你不知道,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在編著完全不同的故事。你那時不懂得眼淚,不懂得代價,你不知道歷史也有它的痛苦。

他看見那扇烏蒙蒙的玻璃上映出一個修長的黑影。他回過頭來,"還沒睡么,"他問道。

她微笑着端詳着他。天不亮車就要到達北京啦,他就要和我分手,去找他那些地理資料了。"你去睡一會兒吧,研究生。"她說,"我和列車員說好了,卧鋪車廂開着門呢。"

"我不去,這兒挺好。"他說。

"去吧,你還能睡幾個小時。"她勸道,"一個卧鋪,輪著睡嘛。"

"我不想睡,"他說,"這兒涼快。車裏又熱又悶。"

那麼我也不去。和他一塊兒再呆幾個小時吧,她想,只有幾個小時了。天一亮,等他們走出拂曉時的北京車站,這個游黃河的小夥子就要離開她了。唉,人就又要各自東西啦,"說會兒話吧,"她說着坐了下來,把一本書墊在冰涼的鐵踏板上。

他們默默地抱着膝坐着,想着心事。搖晃不停的列車抽動着鐵踏板,他們的肩頭時而碰在一起。這麼近,我這麼近地挨着一個男的坐着,她暗自想道,也許這是段挺值得珍惜的友誼呢。而且互相說了那麼多,我和他都講了關於父親的事,我還親眼看着他游過了黃河。走廊間的燈突然熄了,他們之間只有那隻香煙在一下下明滅。而以前那個,哦,我已經忘記那人的名字啦,她想。那一個和我來往了那麼久,也沒有這麼接近過。

他望着玻璃外面黑[鬼戊][鬼戊]的原野,默默地吸著煙。河流真是神奇的,從那時你就愛上了河。在阿勒泰插隊的時候,你總是盡量找和額爾齊斯河有緣分的活兒干。你搶著去沼澤里尋找丟失的挽馬,順着河岸的土路運送糧食。六月的時候野花開了,你迫不及待地下河游泳,後來你習慣了那冰水般刺骨的激流。你曾經和三個布爾津城來的打魚人在冰水中拽著一張拖網,打上來一條二十公斤重的大鯰魚。探親回北京的時候,你上癮似的見一條河就橫渡一條河,後來——完全是命里註定,你橫渡了那條黃河。那時你崇拜勇敢自由的生活,渴望獲得擊水三千里的經歷。你深信着自己在脫胎換骨,茁壯成長,你熱切地期望着將由你擔承的革命大任。那時你偏執而且自信,你用你的標準劃分人類並強烈地對他們或愛或憎。你完全沒有想到另一種可能,你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為你修正。

他突然轉過臉對她說:"喂,有件事別忘了:我要請你吃一頓飯。你愛吃什麼?"

她故意歪著頭逗她說:"我愛吃莫斯科餐廳的西餐。"

"好吧,"他說。他回憶起在黃河中流自己的決定,這件事我要記住,他想,別在忙碌中忘記了。還有幾個小時他就要回到北京,他非常清楚在北京的這幾十天他該幹些什麼。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決心斗一場吧,他想。

在黃河邊上紅臉後生的窯里,她曾經打聽他下一步去哪裏。他說,他打算沿着交通線調查幾條河流的地貌和風俗、經濟,然後回北京。"回北京,"他說,"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回家啦!"

姑娘猶豫着說,她在青海省還有一點工作,她也想順便再拍幾張黃河支流的風光和風俗片子,希望他能和她一塊去。他笑着回答說,對不起,攝影家。既然連河底村這樣的對方都有招待所,他就更用不着陪同她採訪了。

她臉紅了,分辨地說:"不,我是說,你也可以調查那裏的河。那兒有一條河,叫湟水。"

他嘆了口氣:"你那個湟水我知道。前年,我們班在那兒搞過漢語方言調查。不過,南猿北轍——"

"啊,太好啦!"她高興地嚷了起來,"一塊去吧!你熟悉情況,我正發愁……"

"我是個窮學生,"他打斷了她。"我從新疆來,去北京。我不能從陝西回頭再去逛青海。我一共只有一百多塊錢資本,我還要去黑龍江一趟。"黑龍江,他想,調查黑龍江,是我這一趟最壓台的節目。黑龍江是我的最後一站。它在北方的那一個盡頭呵。

"咱們可以想想辦法嘛,"她說,她不太打算就這麼快地和這個人分手。他頭髮上的水珠還沒有干呢,在她的心目中,那個走向夕陽晚照中的黃河的男人的畫面實在太動人了。我的那張片子一定拍得非常出色,她想。"比方說,我可以雇你當嚮導。我是因公出差,在那些地方可以雇嚮導,這樣可以解決不少費用……"她繼續只顧編造著剛剛出現的念頭,"只是路費難些……"

這時她發現他神色專註地聽着。"好辦法,"他考慮著說,"我也真想跑一條黃河上游的支流呢。"

三天後,他們兩人已經站在湟水之濱。

他們頂着高原上紫外線強烈的陽光,朝一個名叫高廟子的小鎮走去。在一片濃郁的綠蔭上頭,他們看見一個金燦燦的琉璃廟頂在陽光中閃耀。

路邊的田裏長著碧綠的青麥子,整齊地隨風搖曳。他們登上一段坡道,漸漸地看見了黃土台地和淺山夾着的湟水河灘。鐵灰色的河灘上也有些棋盤般方正的綠麥地,一溜蹲成並排的一串花頭巾在麥浪上蠕動。那是青海婦女在拔草呢,他給她講解說,這個地方男人不會拔草。婦女們拔了草,用籃筐子挎回家去餵羊。羊多草缺,所以麥地里沒有雜草。他們停了下來。望着湟水下游的彎曲長灘,幾道黃土淺山的背後,雲霧隱隱罩着一線銀霞般的雪山。那邊過去就是西藏,他繼續為她指點着,咱們現在正站在青藏高原的邊緣。"你聽!"她突然舉起手止住了他——

青枝呀綠葉展開了

六月的日子到了

那排成一線的戴花頭巾的婦女們唱起來了,咿咿啞啞的嗓調一跌一揚地起伏着。"這是《少年》,青海民歌的一種,"他解釋說,"聽說過《花兒與少年》么,《花兒》也是一種民歌。"她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我還以為《花兒與少年》是指的姑娘和小夥子哪,她想,這兒的老百姓真有意思。多浪漫的名字呀,花兒與少年。她感到心情非常舒暢,這樣輕鬆的、舒暢的心情她已經好久沒有過了,而這青海的黃土淺山和開闊的湟水河灘,這碧綠的青麥子,這隔斷著遠方西藏秘境的隱隱雪峰,還有這扎著花頭巾排成一線拔草的婦女的民歌,都使她沉入了一種安寧恬靜的心緒中。

哎喲喲,西寧城街里我去過

有一個噹噹的磨

哎喲喲,尕妹妹跟前我去過

有一股擾人的火

那些拔草的女人還在無顧無忌地隨心唱着。她聽着他解釋的歌詞,臉上微微地發燒了。你這傢伙也有一股擾人的火,跟着你跑,又累又心神不定,她悄悄地想。他的節奏太快了。從河底村出發,先截住一輛拖拉機,半路上在青羊坪又換了一輛卡車。第二天夜裏趕到銅川,拂曉就坐上了開向青海的列車。她覺得應接不暇,她總想扯住他歇一會兒。她眼看着湟水在腳下流去,自己彷彿在夢中一般。在這彎曲的湟水河灘、綠綠的青麥、雪山、淺山和花頭巾,還有這抑揚有致的純樸民歌中,她覺得微微有些暈眩。她感到安定又覺得倦怠,她想倚着什麼稍稍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忘掉這馬不停蹄的奔波,忘掉無定河的深谷和晚霞中的黃河,忘掉那張她命名為《河的兒子》的出色的片子。她需要定下神來,歇息一下疲憊的身心,使自己明白和確認自己已經到達青海,到達了湟水邊上。她很快就要咬緊牙關,聳起每一根神經去捕捉這湟水的獨特氣息,在千鈞一髮之瞬把一切色彩、心緒、氣息、畫面、花兒與少年都收在她那張柯達公司的彩色幻燈片上。

他領着姑娘走進了高廟子小鎮,徑直朝那座黃琉璃瓦頂的廟宇走去。這一帶他非常熟悉,前年秦老師曾經帶領新疆大學中文系的一個方言調查小組來這裏實習。他在這片湟水灘上的大小村莊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參加了細緻的語音調查,收集了幾十首《少年》。"瞧這座廟,"他像個導遊一樣給他介紹說,"這種廟頂叫盔頂,你看它像不像頂鋼盔?"他欣賞地打量著那殘舊的黃琉璃雙曲線。幸虧我一直聽歷史系考古專業的課拿學分,人文地理學的一半我可以用漢語方言的知識和考古學文化的知識來墊底。另一半自然地理,我可以猛攻那些講義和書籍。他又覺得對將到的考試充滿信心。"一會兒我們去找一個老頭。那老頭就住在這廟後面的河漫灘上,"他對她說,"那年那個老頭挖了一條渠,引來一股湟水澆他種的一片青楊樹。"他瞧了瞧金黃的廟頂旁邊的樹林,彷彿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景,"他那些樹,不知道長得多高了。"

她放下照相機,審視地盯着那黃琉璃廟宇,搖了搖頭。構圖不理想,也沒有意思。"走吧,"她輕輕推了推他。在哪兒都有這種古建築的,這反映不出湟水的風格。"走吧,咱們去看你那個種樹澆水的老頭兒。"她甩了甩滑下來的黑髮。她覺得自己安定下來了,恢復了那種隨時可以端起相機,反應敏捷地按下快門的狀態。現在可以隨他去哪兒亂逛,我已經全都準備好啦,她撫著冰涼的相機想。

他邁開大步走着。前年夏天他獨自來高廟子的時候,認識了這個姓高的老漢。他走進一座干打壘的土牆莊院,朝那個老漢要水解渴。高老漢在廊子下擺開一張小木頭桌,在桌上放上一隻杯,一把壺。一個扎著紅頭繩的小閨女從屋裏捧出個大托盆,上面碼著四個大得嚇人的饃饃。那白饃上有星星點點的紫紅色斑點,他問了才知道是摻了自家種的玫瑰花瓣。他第一次見到有人用玫瑰花瓣和面蒸饃饃,心裏又驚嘆又新鮮。後來那老漢提着鍬出門去了,囑咐小閨女給他續茶水。那小閨女生得水靈靈的,踮着腳尖小心翼翼地為他添茶。他喝飽了帶些鹹味的茶水。走出了那座到廊后廈的小莊戶院。不遠的湟水河灘上,他看見高老漢獨自在烈日下站着,他走過去給老漢道謝時,看見一彎嘩嘩的渠水正被老漢用鐵鍬引導著,淌進一片小青楊林。在渠水灌飽了那一小片茂盛的小嫩樹林以後,高老漢告訴他說,這些小樹頂個兒子。他問為什麼,老漢說,尕娃,我無後哇。孤老漢,拖累著個小孫女。等十年,這片樹林子成材了,賣了是錢。等動彈不得的日子到了,就免得說些難心的話。他記得當時他久久說不出話來,只顧愣怔怔地盯着那片青枝綠葉的小樹林。那青楊樹又細又嫩,在一片娑娑聲中搖曳。後來他走開了,老遠回過頭來,還看見那老漢佝僂著腰,提着鍬尋尋覓覓地踱著,獨自侍弄著那片小樹?

他們出了高廟子小鎮,走向湟水河灘。這裏視野很開闊,全部湟水河谷的莊稼、村落和自然環境都展現在他們眼前。

這是第一級台地。瞧見了嗎,他給姑娘分析着地貌。那長著莊稼的是第二級台地,它們在過去都曾經是湟水的河床。河流沖刷著向下切割,後來原先的河床就變成了高高的台地,她眯着眼睛仰望着高處綠得刺眼的莊稼,"真不能想像,"她說,"那是什麼莊稼呀,長得那麼高。"他告訴她,那是墨西哥品種的小麥,"不能想像的是以前那兒是森林,"他指著曝晒在陽光里的禿禿的黃土淺山。"自然地理講義和歷史地理書上都說,湟水流域的淺山以前都是原始森林。"他停住了,專註地端詳著綿延在前面的遠山。真靜啊,這裏靜得讓人感到神秘。

她把照相器材從肩上摘下來,提在手裏。他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想。"喂,我說,你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朝他說。

"嗯,我也這麼打算呢,"他回答,"我已經預備了不少功課了。"

倒不是因為這個,她心裏想,"哎,你看!"她停住腳步驚叫起來,"你看,這是什麼?"

他看見一條水溝里滿滿的堆著彩陶的碎片。

她俯身拾起一隻破碎的彩陶罐子,"真漂亮呀!瞧這花紋!"她喊叫着,"真可惜,可惜碎了!"

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經沒有了,鼓鼓的腹截斷在一條銳角鮮明的線上,陶器質地又細膩又結實,通體施著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斷碎的碴口,覺得陶胎燒得又勻又硬。罐子腹上一個佈滿密網的大圓圈裏,有一個粗放的黑彩勾畫的怪人。那人形朝着他們手舞足蹈著,辨不清五官的臉孔上似乎凝著一種靜默的、神秘的表情。

他長久地望着那圖案上神秘無言的象形人。

"你瞧呀。這是森林,"她用手指撫摸著罐子頸部的一排塔松般的黑色三角紋,"一棵挨着一棵,尖尖的松樹。你說對啦,這裏以前一定是森林。"

兩個人彎下腰,在河溝里的陶片堆里一塊塊翻找著,試着把陶片對上罐子的斷口。一塊塊陶片天衣無縫地對上去了,彩陶罐漸漸地復原著。"啊,對上啦!又對上了一塊!"她欣喜地悄聲喊著,她已經深深地被這件彩陶吸引住了。

最後,只缺腹部的一塊找不到。光潔流暢的線條從陶罐的肩部流到底部,只是中間殘缺著黑洞洞的一塊。"你瞧。多美啊,"她低聲喃喃著,"可惜碎了。"世上的事情多麼拗人心意啊,生活也常常是這樣殘缺。"可惜碎啦,"她重複地說。

這彩陶是四千多年前的,他想起了在歷史系聽的新石器時代考古課。四個大圓圈對稱著,頸部排著三角形鋸齒紋,像森林一樣。這是馬家窯文化的馬廠類型,一種非常古老的原始文化。他抬起頭望望靜謐的湟水河谷和遠山,怪不得這個世界顯得那麼神秘。森林變成了光禿禿的淺山,河床變成了高高的台地。雨水衝垮了山上的古墓葬,於是,順着小溝,彩陶流成了河,他皺着雙眉思索著,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他找到了那座干打壘院牆的小莊戶院。在北房的廊子下面站着一個戴着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得很壯實,手裏撐著一把鐵鍬。"俺阿大——沒了,"——後來,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扭過臉抽泣起來。那姓高的老漢死啦,他想,可是青楊樹才栽上兩年。

他走到了寬闊的河漫灘上,走進了那片用石塊圍起的小樹林。銀灰色的葉子在微風中抖動着,樹根上浸著汨汨的渠水。他看見湟水在這兒拐了一個弧形的彎,渾黃的濁流嘩嘩淌著,沖濺著河心的一簇巨石。你死啦,自然而平和。你沒能指望上這片小樹林子。彩陶片匯成了一條河,青楊樹卻還很細嫩。你早忘了曾經對一個尕娃講過你的心事,你就這樣悄悄地死啦。但我相信你一定非常寧靜,因為此刻我的心裏一片寧靜。看這湟水,雖然它沖刷著黃土的陡崖,拍打着河裏的石頭,但我覺得它也充滿了寧靜。

他在額爾齊斯河邊插隊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哈薩克的老母親。那老人從年輕的時候就死去了丈夫,獨自撫養著一個獨生兒子。後來這個兒子娶妻生子,她又撫養着她的孫子們。他插隊落戶時參加了老母親的一個孫子的婚禮,後來他又看着那白髮蒼蒼的老人抱着孫子的胖嬰兒。老人辭世的時候,已經有整整一個家族為她送葬。他曾經目送著那支馬隊從草原上走過,裏面儘是飽經風霜的婦女和驃悍勇敢的男人。

他沿着湟水漫步走着,打量着眼前的種種河流地貌。牛軛湖,河漫灘,幹流和支流,浪濤擊打的河岸。他抬頭記憶著湟水兩側淺山下的台地形狀,注意辨認灘地上的植被和土壤。他一步一步地踏着鬆軟的濕地,他的心情沉着而平靜。後來那戴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跑來叫他們去家裏喝茶,他望着女孩健壯的身子,不禁微微地笑了笑。

他在廊子下面的小方桌前坐了下來。桌上放着一把壺,兩隻杯,托盤上碼著四個大饃饃。他看見她正香甜地吃着,注視着他的動作。饃饃上摻灑著紫紅色的碎玫瑰花瓣,他接過她掰下的一塊,大口嚼了起來。他伸手取茶壺時,右肩的三角肌突然鑽心般地疼了一下。他怔了一怔,活動了一下肩頭,然後默默地吃起來。

當他們走出那個小莊戶院的時候,他們遠遠地看見一幅藍格子頭巾正在河灘的青楊樹林里閃動。

她醒了。列車正在顛簸的氣浪里駛過一個隧道。原來我睡著了,她舒服地揉着眼睛想,靠在這車門旁邊的大過道上,居然比在卧鋪上睡得還香。她歪過腦袋想看看他睡着沒有,結果又看見了煙頭的紅光。

"研究生,喂,"她喚道,"你一直沒睡么?"

"唔,"他回答,"我不困。"

"你就一直抽著煙么?"她問,"那煙,真能解困嗎?"

他的臉上突然被燈光照得雪亮。列車正衝過一個燈炬齊明的小站。她靜了下來,讓那雪白的光柱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這個小角落變得忽明忽暗。這個角落呀,她懶懶地遐想着,真象一個黑暗中的戰壕。我們都蜷著身子在這兒小憩,等著到黎明時再去衝鋒。她想到黎明時列車就會開進北京,想到沖洗膠捲、交代工作和爭取發表自己作品的事,心情變得沉重了。她拂了拂額上的頭髮,驅走了那些煩人的心思。"喂,研究生,"她問道:"你回到北京以後,打算幹些什麼?"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低聲說:"我要寫一首詩。"

"詩?"她詫異地抬高了聲調。

"這些天我一直在寫,寫了好幾個開頭,可是寫得亂七八糟,"他自語般地說道,"不過……我相信能寫出來。"

她明白了。"哦,我想,是關於河的。"

他沒有回答。在黃河裏游著的時候我就想,這不僅僅是河流地貌,也不是地理學。這是一支歌,一曲交響樂,是一首詩。在湟水邊我又在想。人文地理是科學,它有它的辦法和路子。可是我除了科學還需要些別的。河流地貌不會關心青楊樹是怎樣長大的,描述性再強的地理著作也不會寫到黃河浪頭那種神秘的撫摸。還有那些彩陶片,暴雨衝垮了台地上的古墓葬,陶器在激流中撞得粉碎,接着,那彩陶片就流成了河。

"那專業呢?還考試么?"她問。

"當然。不但要考上而且要好好乾。不過——難道你不覺得,那河還有好多別的內容么?"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知道,那個不安分的精靈又附上了這個年輕人。我們都一樣,她想,我們都不願庸庸碌碌地了此一生。你自己不也是一樣么,你繃緊每一根神經,背着沉重的攝影器材翻山涉水,追逐著百分之一秒的瞬間,你忙得筋酸骨散,靠着這車門旁的硬牆也能呼呼入睡。你不是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暇回顧么。

她轉過臉對他說:"在湟水邊上,我拍了一張靜物。就是咱們復原的那隻彩陶罐。它可惜是碎的,象生活一樣,"她小聲說,"背景是那片小青楊樹。我覺得,這是我這次拍得最成功的作品之一。"還有一張,她想,那是一個男人撲向奔騰的大河,我這一趟只有這兩張作品拍得成功。"你知道的,青楊樹林剛剛長起來,可惜罐子是破的,像生活一樣。"她憂傷地搖了搖頭。

他從嘴角取下熄了的紙煙,專註地望着姑娘。

"你不是很堅強么?"他問,"你十二歲就見過那麼多。"

她苦笑了一下,雙手摟住膝蓋,等待他擦燃火柴,把那半支煙點着。"你們還有一支煙。在太冷、太寂寞的時候讓它作伴。而我們女的,啊,那種時候真難呵。"

他笑了。她在黑暗中似乎看見了他白白的牙齒。"你的男朋友呢?"他問道,"怎麼,難道你還能沒有位漂亮的騎士么?"他開起玩笑來了。

"別提了。總算受完了洋罪。一共談了三個月——吹了。"她厭煩地說。

"為什麼?"他問。

她費勁地想着一個比喻,"這麼說吧:和他坐在一間屋子裏,屋裏就像有兩個女人。不,一個女人,一個嘮叨老婆子!"

他放聲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瞧他美的,她氣恨地想,他倒自信得很呢。難道你的本質里就沒有那種東西嗎?我還沒有告訴你那傢伙以前的幾個呢,有自私鬼,有小市儈,有木頭人,還有一個是臭流氓。她忿忿地打斷了他的笑聲:"連小說上都說,男子漢絕跡了。你不知道?"

"真的嗎?"他止住了笑聲,注視着她。"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個個都貨真價實。只怕不對你的胃口。"他嘲笑地扔掉了煙頭。

"你說吧!姓名?"

"牛虻,馬丁·伊登,保爾·柯察金,還有……"還有一個是我,他想。他不禁微笑了。"還有一個那傢伙名字很古怪,我想不起來了。"

她黯然地獃獃坐着。"都是虛構的啊!"她說。

"不,"他反駁道,"現實生活中也有。只怕你認不出來。女同胞,只怕你們見到了也認不出來。"

他們都沉默了。他發覺這最後一句話使他們兩人的心緒都變壞了。列車正轟鳴著開過一架鐵橋,車門上的把手、鐵踏板和烏蒙蒙的玻璃窗都在震響着,他們的肩頭也在隨着晃動着。他這最後一句話使她聽了心裏難受,她想起了在北大荒時在一個農場里幹活的一個康拜因手。那小夥子總是在快活地笑着,在秋天金黃一片的大田裏,他總是喜歡穿一件油污的坦克兵夾克,整天都吹着一支口琴。有一次在麥子地里午休,曝烤著平原的太陽曬得滿地升騰著麥桿的味道。她高傲地、鄙夷地回絕了他。她眯着眼睛眺望着一望無際的金黃麥海,心裏滿是不以為然,甚至是不能容忍的心情。那小夥子踩着地上的麥茬踱回他們那群康拜因手那裏,她聽見整個中午那兒都響着一支單調的口琴曲子。後來康拜因手去了大慶油田。"我們這兒有八十萬產業工人!我們這兒正出現著一個偉大的奇迹!"她聽見知識青年們在念他寫來的信。"到大慶來吧!這裏過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在信里熱烈地向朋友們呼籲著。她聽着,彷彿聽見一陣熱情快活的口琴曲,她悵然若失地坐了好久。後來她常常回憶起那個快樂的小夥子,特別是在她機械地和人們介紹來的對象問答的時候,她有時會感到聽見了一絲口琴聲。她疲乏地靠住了車廂的硬壁,閉上了眼睛。

他也想起了一個姑娘——海濤。他已經好久沒有想起海濤了。在額爾齊斯河邊的那片苜蓿地上,在那個骯髒荒僻、地窩子蓋得東倒西歪的小村裏,海濤和他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日子呵。海濤不僅僅是他的初戀,海濤那時和額爾齊斯河的流水一樣,已經成了他習慣了的生活的顏色。他至今對那個脈脈含情的姑娘記憶猶新。不知你今天怎樣了,海濤。他想,也許你已經又離開了那個工廠。我們一塊沿着額爾齊斯的陡岸奔跑、追趕着汛期流水衝下的大片漂浮的野花。我們曾一直跑到離布爾津城不遠的那片沼澤。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天的情景——額爾齊斯河在戈壁灘前舒緩地滑過,沼澤里蘆葦長成一道道曲折的屏障。有牛群,也有野鴨子和別的水鳥停在沙洲上,那片從上游阿勒泰山南麓衝下來的野花,在鋼藍色的水面浮成斑斕的一層。那天有一種青色的暮靄瀰漫着沼澤和四野,連翻滾的波浪也塗着青青的光。只有你的臉頰紅潤新鮮,海濤。他又輕輕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後把煙咬在嘴角。我覺得你那紅潤新鮮的臉頰一直在滋潤着我的心,鼓舞着我的熱情。

他吸了口煙,略微活動了一下肩膀。右肩的肌肉還在隱隱作痛。恐怕就是在游到黃河東岸的時候,他暗暗想,我用一隻手抓住了石頭,那急流把肌肉拉傷啦。那時的我多年輕啊,我在額爾齊斯的冰水裏也能又叫又嚷地拉網捉魚,而且肌肉也沒有拉傷。今天的我也許已經衰老了,他想。他又稍稍活動了一下肩膀,瞟了一眼旁邊姑娘的影子。

這是個挺好看的姑娘,他想。可是海濤長得更漂亮。當海濤離開小村的時候,沒有一個知識青年答理她。他們全都憤憤地譴責海濤,僅僅為了調回內地,僅僅為了當一個農場加工廠工人的前途,就背叛了愛情。但是他從人們的臉上看到了另一種表情,那是覺得被戲弄和被遺棄的表情。是呵,他想,海濤長得太漂亮了,幹得又太不漂亮了。人們都覺得這矛盾的現實難以接受。其實人們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他們覺得海濤也拋棄了他們。他覺得只有他做得好。他從一戶哈族老鄉家裏借來了一輛輕便的單馬雙輪車,拉開女知識青年住的地窩子房門,幫助已經無人理睬的美麗姑娘收拾了行李,然後為她把小馬車一直趕上大道。在路上他跳進沼澤,用肩膀頂出了陷在泥里的車輪。後來他拉着馬韁,車輪吱吱地輾過那片白色的流沙,最後駛過了額爾齊斯河上的大橋,到了布爾津城的長途汽車站。但是,在那個人影寥寥的長途車站門口,他冷冷地推開了她遞過來的一張照片。

你幹得不壞,夥計。他默默地想着,大方地給年輕時代的自己打了個五分。原來你可沒打算那麼干,原來你曾經打算撞進那間地窩子揍她一頓。你喝醉了酒,聽見有誰悄悄說到海濤這個名字就跳了起來。你一聲不吭地提着空酒瓶子往外沖,咽喉里燒得冒火。可是後來你害臊了,因為你忽然覺得應該有點男子漢氣度。醉醺醺地跑去打一個女孩算什麼好漢?你想着,一扭頭改變方向跑到了河邊,望着那條穩穩前進的大河。額爾齊斯,那也是一條河啊,他想,那是全國唯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整個阿勒泰山脈南坡的流水都向它傾注,它串通著一串串沼澤和湖泊,胸有成竹地向著真正的北方流淌。那是一條被酷暑嚴寒的哈薩克草原養育得自由自在的大河啊,原來它把喝過它水乳的人都悄悄地改變了。他把煙頭在車廂鐵踏板上按熄,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支拿着。今天看來,你和海濤分手時的一舉一動都是由於額爾齊斯河的緣故,那條自由而寬闊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

外面燈光密集起來。快到北京了,他想,夜行的列車也象一條河。辨不出首尾,辨不清源頭和前途,只覺得一股勁奔騰向前,把兩岸的燈火遠留背後。這樣的河跟河流地貌、自然地理並沒有關係啊,所以我要寫一首詩。我要描寫這樣的,從大自然和人心裏流過的河。

超員的車廂里一下子喧囂起來,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擠到這塊窄小的空間里吵嚷着。"收拾一下啦,就要到北京了,"他對她說道,隨即站起身來。

人們繼續朝這車門擠來。扁擔、硬紙箱和裝得滿滿的大旅行袋在眼前晃來晃去。他們兩人被擠得緊緊貼在那扇車門上,顏色發紫的雪亮站燈疾速地一閃一閃流過。她目不轉睛地凝望着他的臉龐,一句話也沒有說。

前方出現了一個大水閘似的建築,攔腰橫跨在鐵道上。他覺得列車像河水一樣正對準這個水閘衝去。"哦,北京,"他小聲地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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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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