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秋》

《漢宮秋》

題記

《漢宮秋》:「雖然青冢人何在,還為蛾眉斬畫師。」()

她,抱着琵琶凝佇。慢拈復輕攏,切切如私語。

抬頭望,是漢宮月。她在掖庭和永巷之間輾轉。那皇帝不曾想起她,他有那麼多選擇。理所當然,將她遺忘。

她那時只得他一個指望,所以夜夜思他,想他,盼他。

再看時,天上月不似漢家月,她已離開漢宮多年。身後時光流轉。男人蒼老了容顏,她這一生,總是輾轉難安,不單,在男人之間輾轉,更,在民族之間輾轉。

直到,茫茫月色里生出了青草。直到,紅顏沒入了青冢。她闔目,將紛擾拋在身後,知道不必再屬於誰。

萬千哀婉俱化靜水,少女在香溪畔,仰起明凈的臉。

那笑容讓漢家青史失色。

——題記

卷一

不管他怎麼想,她將與他的故事定格在雁門關以內。她想起。他凝望的目光,決絕而凄厲,灼傷她的背,生生要將她劈成兩半。一半留在漢地,一半隨着遠來的番使遠去胡地。

一半留下來與他相伴,一半去替他安定邊陲。如此的話,皆大歡喜。只可惜,她能一身兩嫁,卻不能一身二用。

太遲了,就算有欲說還休的事,今日亦要做個乾淨了斷。

她踏上了玉關道,義無反顧地奔向天涯。天涯之外的天涯是她的歸宿,而漢宮。那曾經禁錮她的地方被拋在身後,狠狠地——拋在身後。

誰說她一定要是踟躕,失意的?她的心中充滿了嚮往。夢幻的地嚮往使她的眼神更堅定,更甜蜜,更溫柔。

群山簇擁着她,護衛着她前行。遠處青草深深的廣袤天地,清空白雲在召喚她。

逃離深宮才知道江山無限,內心重獲滋潤,飽滿充實。

她要嫁與的男人,稱雄大漠。他的心胸才智遠勝那蝸居深宮忝居皇位的男人。她是歡喜多於悲戚的。草原上牛羊如星星閃爍,風雪酷烈亦纏綿。縱有困難亦不懼怕。她的族人豪邁,堅毅,真誠,坦率,不似漢人喜耍心機。崑崙一樣堅挺巍峨的脊樑,可以共同面對一切艱險。

生命有那麼多選擇,何必把賭注全押在一個男人的身上?

她有南方女子清明的內心和堅實的自我,細膩的果斷,從未介意世人對她的看法,是讚許還是誤解。一切,都比不上自由重要。也許人們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才能真正理解。而她,深知此生就要將自己放飛。

她所慮深遠,所行豁達。人們又為她的果斷折服,一位元朝的才子日夜呼喚着她。她進入他的夢中。在他的想像中,重新活了一遍。

那個夢凄迷複雜,被層層剝開時,才驚覺深不可測,充滿了陰鬱和不可抗拒的悲劇。歷史的恍惚感此刻鮮明無比。書生恍惚覺得自己自己就是夢中的男子漢元帝,與夢中的女子——昭君有着深切親近的交會。

他流着眼淚醒來,由於耿耿難忘夢中細節,挑燈寫下《漢宮秋》。

出身在湖北秭歸的王嬙,本是山野間無拘無束的女子,一道選妃的詔令,將她帶入漢宮,成為大漢皇帝無數候選的宮人之一。

她的美貌令人傾倒。所有見到她的人都目眩神迷,即使是太監也難以自持。人們幾乎一致認定她作為掖庭待詔不過是短暫客居,以她的美貌,只要皇帝看見她,就必定會難捨難分。一步登天對她而言易如反掌,只是時間問題。

人們對她客氣有禮。連她自己亦難免有這樣的期盼和自詡。這時候,影響昭君命運的第一個男人——毛延壽出現了。他提出要黃金作為交易,王昭君冷冷地看着眼前這個面無四兩肉的男人,拒絕了。

你來決定我的命運,憑什麼!

人們的讚譽和愛護給了她過於強大的信心。從小,雖然不是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驚於她的美貌和乖巧,父母還是竭盡所能給了她愛護。

一路行來。她的美貌給予她極大的方便。當毛延壽的眼睛只盯着黃金,不理會她的美時,兩個各有堅持的人便杠上了。

要錢。沒有。

想美,沒門。

王昭君抱定主意,我就是長這樣,天下第一美女不必你美化。

她沒有想到,毛延壽最大的本事不是美化一個人,而是醜化一個人。

沒有毛延壽的錦上添花,漢元帝忽略了她,甚至有些討厭她,毛延壽說她面有惡痣,親近會招致災禍。元帝就信了。

我至始至終不能諒解元帝的輕率,即使他後來表現地追悔莫及。他不去求證一下,致使自己和美人失之交臂數年之久。昭君幽居冷宮怎麼能僅僅怪毛延壽呢?毛延壽不是起決定作用的人,元帝才是!她真正應該厭棄的人是皇帝。

想元帝對待美人尚且如此,對待國事的態度又能謹慎到哪裏去呢?以元帝之輕信人言,毛延壽一介畫工橫行宮禁也是必然。

皇帝命她退居永巷。

王昭君抱着琵琶轉身走入了冷宮。

很諷刺!她不是輸給女人,而是敗在一個畫工手裏。她恨他,竟然如此不公地對待她,埋沒她的青春;她也有強烈的挫敗感,美貌竟然不敵黃金。

反抗的代價如此沉重。力量卻是如此微不足道,她將自己撞向現實,卻幾乎連一點回聲也未激起就粉身碎骨了。

月色籠罩着她清冷的身影,幽怨的琵琶聲才響起,就被吞噬在龐大的宮殿裏。它們甚至沒有能力越過一道宮牆。

日日夜夜思念,反反覆復煎熬中,她思前想後未嘗不恨元帝,這個高高在上、素未謀面、輕率的男人,輕易就信了畫工的話,你也不細查求證一下。

或者,對你而言,我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

也許他有太多的選擇,可是對一個失去人身自由的少女來說,你是我唯一的選擇。你選我入宮就等於娶我為妻,你有顧惜我的義務,怎麼能對我不理不睬。她對元帝以及整個漢宮的失望由此萌發——進而成為她日後毅然離開漢宮的因由。

在數千年後,端詳整個事件,存在於時間的塵埃之外。我們的觀察勢必要多一份全面,從容和冷靜。否則滔滔的講述將只會成為辭彙堆砌的表演,毫無意義。

毛延壽誠然全無品性可言。可王昭君自己也有失策地方。賄賂之事,在宮裏顯然是個潛規則,瞞上不瞞下,大家心照不宣。

突然冒出來一個昭君,只有她不予遵守,她覺得自己可以例外。

也許是因為家貧,拿不出毛延壽要的百兩黃金(百兩肯定是戲曲的誇張,這個數目太大,不要說一介貧民,尋常大臣都拿不出,毛延壽腦子進水也不會要這麼多);也許是拒絕被勒索,以昭君的性格,她拒絕的是賄賂這件事,而不是針對某個人。

她一開始心比天高,卻不料命比紙薄。性格剛烈,再加上對自己容貌的自負,漸變成寧折不彎的高潔。

可是,任何事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雖然不一定合法。毛延壽作為一個宮廷畫師,敢於草菅人的相貌,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一定有他這樣做的底氣。說不定,正是出於廣大秀女和后妃需要。

應該這麼想,毛延壽耽誤了王昭君,卻未必沒有惠及其他人。這世上出落成王昭君那樣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即使是選入皇宮的,也未必就美到如何如何。毛延壽這樣的畫師國手無疑是這些僅具有中人之姿,又力求出人頭地的女孩子們際遇和救星。他收下黃金,就將她們畫得美一些,讓她們有機會出現在皇帝面前,憑自己的魅力去吸引皇帝。

對於那些已經晉陞為妃嬪的女孩來說,她們要固寵,要竭力留住皇帝的心,自然不希望源源不斷冒出太多對手。毛延壽將新晉的秀女畫得雖然美,真人卻不能令皇帝留戀,不能受寵。如此既滿足了皇帝獵奇的心理,又不會形成威脅。在某種程度上毛延壽的行為暗合了女主子們的心思。這是為什麼大家都討厭毛延壽的勒索,毛延壽又能在漢宮橫行的原因。

從皇帝長期如此信任毛延壽的情況來看,他的本職工作乾的還不錯,畫出的美女還都比較符合皇帝的口味。

一點黃金,換一個機會,我覺得很合理。問題是,王昭君覺得不合理。說白了——她既想得到,又不想妥協。

對於一種已經趨於穩定的制度,在不具備反抗能力時,要貿然反抗,必定會成為首當其衝的受害者,勇於反抗,固然是具備了相當地勇敢,但無疑也相當的不明智。

王昭君的性格缺乏迂迴,這是她受到挫折的原因。即使她當時給了毛延壽賄賂,順時應勢,也未必就低賤了她的人格。很多時候,順服是大勢所趨,它不代表缺乏道德,懂得轉圜是個人隨機應變充滿韌性的表現。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她完全可以忍耐,等見到皇帝之後再痛陳弊端,回頭收拾毛延壽。這樣,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會改變後來人的命運。

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你憑什麼以為你是例外?

人生,是由無數偶然形成的必然。王昭君做錯了一個決定,雖不至於滿盤皆輸,但已足以改變日後事態原有的發展。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毛延壽,出塞的可能另有其人。如果不是王昭君出塞,匈漢兩族的和平能不能維持百年之久也在未知之間。

毛延壽雖然貪功好利,鼠目寸光。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也不失為一個很有信念的人,他是個實用主義者——只愛金錢,余者皆不入眼。連傾國傾城的美也動搖不了他。

這何嘗不是一種強大的信念?

卷二

終於有一天,元帝心血來潮,夜遊宮禁,發現了幽居的王昭君。她的琵琶彈得這樣好,如清月一樣憂傷嫵媚,一路引領他來見。

月光色,女子香。他踏着月光,一步一步來到她面前。王昭君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男人出現了。

在書生的夢裏,元帝和美人提早相遇了。相遇,填還了他們的遺憾,也叫他們來日分別時更加肝腸寸斷。

昭君盈盈下拜,口稱萬歲。這聲音柔美地聞所未聞。小黃門提着燈籠,元帝就著光看去,一時色授魂予。這懷抱琵琶羅衣清寒的美人使他憐惜。她像流落凡間的月中仙子,臉上流露出怯怯的迷茫。他特為這意外發現而振奮,未料冷宮之中還有這樣的遺珠。

不出所料。皇帝對昭君一見鍾情。

她幽怨的目光滲透他的身體深處,一股清涼的泉水流向他身體的下游,使他顫慄。每當皇帝凝望着昭君,就覺得心中的愛意如同大海的浪花,洶湧而層疊地將他淹沒。他對這降臨於己身的美妙愛情充滿虔誠的感激。

他放下矜持自重的身份,情不自禁地對她表白兼致歉:「休怪我不曾來往乍行踏。我特來填還你這淚搵濕鮫綃帕,溫和你露冷透凌波襪。天生下這艷姿,合是我寵幸他。今宵畫燭銀台下,剝地管喜信爆燈花。」

面對昭君,他確實是個多情天子。

面對他的深情凝視,殷切詢問,王昭君心如鹿撞,心花怒放。她何嘗不是喜從天降!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她終於捱過去了嚴冬一樣時間凝固的日子——朝思暮想的男人終於來到眼前。

他和她想像中的既一樣,也不一樣。他和她想的一樣威嚴,尊貴,英俊,卻又比她預料地更溫柔,體貼,多情。

隨着他的降臨,她一切的委屈煙消雲散。她終於得到了他的眷顧,垂憐。她終於用等待證明自己堅持的信念是正確的。

第一次領略到男人愛寵的她,緊張得像荷葉上的露珠微微顫抖。她還保持着少女的體香和令人喜悅的矜持,這令習慣了女人主動獻媚的皇帝驚喜不已。他再次掌握了主動權,可以慢慢引導她。

她緊張,在偶然中,她接觸到皇帝的雙目,儒雅的皇帝眼中有一種獷悍的光芒……

也許,是被皇帝男性的獷悍所迷惑。也許,是被皇權的威嚴所震懾,她沒有再掙扎。依偎在他懷裏,接受他的愛撫和挑逗。

如同化凍一般,她變得更加甜蜜誘人。

在狂悍奔恣之餘,她的思維陷入迷離中,有喜歡,有淆惑。她摟抱着他,想到卻是那個做小動作的男人,她有揚眉吐氣地快感——毛延壽,我不給你黃金也做到了我要做的。

女人對男人的愛往往是從崇拜和敬畏滋生的。當她面對的人是皇帝時,又格外不同……仰望他,是她的本能。他高高在上,尊貴如同星辰,使她眩暈,她不自覺地順服。在她單純渴愛的心裏,大漢天子是世間最至高無上的的人。他可以控制一切,支配她的命運。而她所要做的,就是順服,接受他的安排。

昭君和元帝全身心地投入到這份豐沛的愛中,享受着心心相印帶來的愉悅。

良辰短少。元帝想起要處置毛延壽時,已經遲了。

消息走漏……皇帝缺乏保密意識,毛延壽又是個人精,他在宮裏經營多年,消息靈通。得知皇帝寵幸昭君,就知事已敗露,一不做二不休。他帶着昭君的畫像去見正來長安朝見的呼韓邪單於,添油加醋遊說了一番之後,呼韓邪動了心,指名要這個美人做自己的新閼支。

毛延壽與畫中的美人對視,露出了陰冷的笑容,他是胸有成竹的獵手,看着她再次落入掌握。他深知只有呼韓邪才能與元帝對抗,取悅了呼韓邪,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在王昭君的生命中,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男人一直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

此時,昭君已被正式冊封為明妃。她和元帝相見恨晚,難捨難分,形影不離,絲毫不知危險來襲。

「明妃」其實不是元帝賜予昭君的封號,而是後人為避晉帝司馬昭之諱而改稱她為「明君」,又因閼支地位類於後妃,後人又多敬稱之為「明妃」。

事實上,昭君從未成為元帝正式的妃子,更未有過肌膚之親。入宮三年,見君一面,命運冷漠輕率地處置了一個女孩的青春

他們第一次相見,是在自請和親之後的皇家謁見典禮上,元帝見到昭君,只覺得神魂顛倒,她明艷照人不可逼視。史書上難得細膩地用了八個字「顧影徘徊,竦動左右」來描述她是美:連那些本應保持鎮定禮節的大臣,侍者也驚於她的美失態了。

佳人在側,暗香縈繞。呼韓邪心曠神怡,王昭君的美連見慣了美人的元帝也目瞪口呆,何況是妻妾相對稀少的呼韓邪。

呼韓邪大喜過望,立刻山呼萬歲!熱情地表示著自己的感激和臣服。他不明就裏,對漢皇的慷慨和眷顧深表感謝。卻不知元帝早已暗悔斷腸。

對於昭君為什麼肯遠嫁匈奴,已不必再過多討論。但對於元帝怎麼捨得王昭君這樣的大漢第一美人離自己而去,還是要細細來追述一番的。

為了留住昭君,元帝明裏暗裏肯定下過不少功夫。是戰是和,是暗中掉包還是公開另擇他人,他一定經過反覆掂量仔細斟酌。

戲中,呼韓邪大兵壓境,指名要納昭君,元帝手足無措。做夢也想不到剛和昭君相愛,轉眼就要離分,這恩愛濃情怎麼割捨?

他求助於大臣,大臣或面露難色緘口不言,或義正詞嚴教他捨棄妃子,乞和於呼韓邪。

看着眼前這群酒囊飯袋,元帝出離憤怒了!皇帝和大臣之間的矛盾曝露,激化了。元帝第一次如此激烈地直言不諱地指責大臣:「我養軍千日,用軍一時。空有滿朝文武,那一個與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興廢從來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祿,命懸君口。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你們干請了皇家俸,著甚的分破帝王憂?那壁廂鎖樹的怕彎着手,這壁廂攀欄的怕擠破了頭。」

大臣們試圖用煌煌的道理來說服他妥協,和親乃本朝列祖列宗的家法。呼韓邪忠心效順,如能結以婚姻,永息干戈,再無外患,實為社稷蒼生之福。

皇帝已經看穿這幫道貌岸然的臣子虛偽虛弱貪生怕死的本性,他憤懣地反駁:

「俺又不曾徹青霄高蓋起摘星樓;不說他伊尹扶湯,則說那武王伐紂。有一朝身到黃泉后,若和他留侯留侯廝遘,你可也羞那不羞?您卧重茵,食列鼎,乘肥,衣輕裘。您須見舞春風嫩柳宮腰瘦,怎下的教他環佩影搖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江秋!」

他指出,你們只知道諫阻我。你們是否應該檢點自己,遺忘了自己為臣子的職責!只說是,君王無道,天下伐之,怎不說君得賢臣,天下大治!說到底,是你們無能,叫一個女人去犧牲,替你們承擔責任!

後人對此有詩評價:「何事將軍封萬戶,卻令紅粉為和戎。」我覺得,這裏是書生借元帝之口在宣洩自己內心的不滿,痛斥現實中尸位素餐的官員們。對民族淪亡還記憶猶新的書生,聯繫自身潦倒的際遇,不禁悲從中來。

一個國家走到今日淪亡的悲慘境地,自然有着種種複雜,深重且不可調和的社會矛盾,不可避免和吏治的腐壞緊密相關。仔細想想宋的大臣,他們的種種行徑,可不就如書生譏諷的那樣嗎?

「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你們干請了皇家俸,著甚的分破帝王憂?那壁廂鎖樹的怕彎着手,這壁廂攀欄的怕擠破了頭。」

我認為。元帝指責大臣的話,堪稱警句。即使是放在現代,也不乏警示的作用。不過,這樣的話,一旦說出就代表情況已經嚴重到一定的程度。

漢元帝和唐玄宗大有同病相憐之處,他們都曾受大臣逼迫。在危難關頭,都曾被大臣振振有詞地諫奏:「請陛下割恩吧!」

他們的妻子,同樣深明大義:「妾既蒙陛下厚恩,當效一死,以報陛下。妾情願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

相似的情節,是文學家拙劣的模仿,還是身處其間時,身不由己的必然?

卷三

元帝進退維谷。

在書生的理解中,這位漢家天子是個身背着重重枷鎖,表面看來掌控一切,實質上是天底下不自由的人。

他孤獨。雖有長美人在側,卻缺乏情投意和的伴侶,當他好不容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時,外力又來橫加干涉,逼他獻出妻子來委曲求全,苟且偷安。

難道再次和美人失之交臂?不!他不願意,一想到昭君將離他而去,他就難過得撕心裂肺,猶如天崩地裂。

庶民尚知殺父之仇和奪妻之恨不可諒解,而今是,堂堂大漢朝天子的愛妃被人強索。這口氣要怎麼咽下。人家已經欺到家門口,一旦順從了呼韓邪,他成什麼了?堂堂大漢又成什麼了?

面對困境,他不是沒有反抗!他一直在掙扎。他竭力維護心愛的女人,更要維護自己男人的尊嚴。身為漢家天子,連妻子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蔭覆黎民。

這戲中一朝天子猶如困獸。遙想着先人的威儀,他不得不黯然神傷。國勢式微,自己聲威不濟。

他在朝堂上失態咆哮:

「當日個誰展英雄手,能梟項羽頭,把江山屬俺炎劉?——全虧韓元帥九里山前戰鬥,十大功勞成就。恁也丹墀裏頭,枉被金章紫綬;恁也朱門裏頭,都寵著歌衫舞袖。恐怕邊關透漏,殃及家人奔驟。似箭穿着雁口,沒個人敢咳嗽。吾當僝僽,他也、他也紅妝年幼,無人搭救。昭君共你每有什麼殺父母冤讎?休、休,少不的滿朝中都做了毛延壽!我呵,空掌著文武三千隊,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鴻溝。陡恁的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威逼,於事無補,利誘,不為所動。面對麻木不仁的大臣,他的悲愴,他的憤怒已經達到頂點!

和親雖是本朝家法,不過,你們也要想一想,此一時彼一時,時移世易的道理。國勢不振,不得已而和親,是委屈所以求全。而今是你們不思效力,苟且偷安!

極度的憤怒之後,他還是妥協了!有無數人感慨,何以中國就不可能發生特洛伊戰爭?原因出在中國的道德觀絕不允許一個男人傾國之力去保衛一個女人,哪怕是保衛一種稀世難得的美。否則,這個男人就喪失了為人君的資格,他不配再掌有這個國家。

同樣是愛情和皇權的較量,同樣他選擇了屈服!

面對外軟內硬的大臣代表——尚書石顯,他悲憤地高呼:「大抵是欺娘娘軟善,若當時呂后在日,一言之出,誰敢違拗!若如此,久已后也不用文武,只憑佳人平定天下便了!」

「你有甚事疾忙奏,俺無那鼎鑊邊滾熱油。我道您文臣安社稷,武將定戈矛。您只會文武班頭,山呼萬歲,舞蹈揚塵,道那聲誠惶頓首。如今陽關路上,昭君出塞;當日未央宮裏,女主垂旒。文武每,我不信你敢差排呂太后。枉以後,龍爭虎鬥,都是俺鸞交鳳友。」

大臣們當然不敢。當年呂后是何等的剛毅霸道,令他們僅僅想起她毒辣的手段也會雙腿顫抖不寒而慄。不過,時移世易,現在朝堂上坐的是漢元帝。他們明欺他柔懦。元帝不比先人精明果敢,致使大權旁落,自己受人擺佈。

諷刺的是,恰恰是為了鞏固皇權。他宣揚儒道忠君愛民的思想,以儒治國的方略自他明確。他給自己精心打造了一個牢籠,要服眾就將自己塑造成一個道德表率。個人利益必須服從於國家利益,要捨棄自己的私慾,使之順服於公理。他必須忍痛割愛,才能維護他自己建築的道德體系。

——使大臣無條件的效忠的理想終於實現。但他在世時並未受惠,惠及的是後世的君王。

從這個意義上講,元帝是堅忍而富於擔當的。他不是表面看來那麼優柔寡斷。但他是多麼無助啊!絕望無時無刻不在侵蝕着他。他已經千瘡百孔,巨大的災難迎面襲來,轉眼間,就要滅頂了!

舉目望去,滿朝文武熙熙攘攘,吵吵嚷嚷。他們看起來一本正經,沒有一個可以真正幫到他。

他不由想起先祖的事,高祖由民間起兵抗秦。他的身邊聚攏著從四面八方趕來襄助他的人。因為有那麼多多謀善斷,驍勇善戰的人才。他才可以屢敗屢戰,最終衝破命運的魔咒,擊敗項羽,建立大漢。

而今他求告無門,欲哭無淚。他需要藉助大臣們的力量,卻無從着手。大臣們看似溫順,實際上凌駕他之上,為了自己的利益集體擺佈他。他有什麼辦法?他被孤立,挾持了。

他又想起童年。童年的記憶給他留下太深的陰影,以致於影響到他性格形成。

一切,要從上代的恩怨溯起,事緣他父親流落民間的經歷,漢宣帝是漢武帝的孫子。武帝晚年多疑,他寵信江充,造成巫蠱之亂。這起政治風波牽涉之深,險些動搖國本——太子劉據被誣謀反,皇後衛子夫自盡。太子一脈險被斬盡殺絕,只餘一個兒子劉詢(劉病已),劉詢流落民間,受到掖庭令張賀的照顧和看重,由他做媒,將下屬許廣漢的女兒許平君嫁給他。

機緣巧合,本來在許家做倒插門女婿的劉詢在握有實權的大臣霍光的扶植下即位為帝,此後,在非常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一直受到霍光等大臣的操縱,不能表達自己真實的意願。

宣帝雖然竭力依照自己的意願立了結髮妻子許平君為皇后。他們的兒子劉奭也隨即被立為太子(即後來的元帝),但那時的宣帝,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妻子,在許平君第二次懷孕時,年僅十九歲的許皇后死於明顯的宮闈陰謀,霍光的妻子派人將她毒死,只為讓自己女兒霍成君成為宣帝的第二任皇后。

許平君死時,元帝只是四五歲的幼童,但幼童的記憶,有時很可能意想不到地深,並且具有不可挽回的影響。母親死時的蹊蹺,父親的隱忍,大臣的跋扈,當時一切的雜亂留給他隱秘紛亂的印象,像從眼前一掠而過的神秘園林。待他更懂事一些,他會自行抵達那裏根據記憶重新深入探索。

父輩的經歷給予他殘酷,崎嶇的心理暗示。他懷着難共人言的不安。皇位是不穩的——終此一生。他都背負這樣的壓力過活。因為他親眼見到父親是怎樣身不由己受大臣操控。

宣帝曾嫌自己的兒子性格柔懦。他是否有覺察,劉奭更多承襲了許平君溫和善良的性格,而非他的果敢剛毅。更何況,他親眼見識大臣們的力量。他懼怕落回父親那種艱難屈辱困窘的境地。他怕遭到母親那樣殘忍的剝奪生命的對待。

種種的因素匯聚在一起最終促成他信仰的形成——他的危機意識促動了他要以儒治國,要宣揚徹底忠君的思想,使大臣們徹底地忠於自己

信仰決定了他的行為,也早在冥冥之中,決定了昭君出塞的結局。因為換一個人,也一樣。

以儒治國的政策並非元帝首創。武帝時就建立起以法為主,以儒為輔,內法外儒的一種體制,對廣大百姓宣揚儒道以示政府的開明,在政府內部又以嚴酷的刑法來約束大臣。對於武帝來說,尊儒只是懷柔政策,並不等於棄法。法,仍是武帝最終裁決手段。對司馬遷施以宮刑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

作為一個施政者,元帝顯然欠缺掌控力,施之偏頗了。戲中的尚書石顯,現實中是個宦官,在先朝便掌管樞密要件。宣帝精明強幹,陰險而有才的石顯,不敢為非作歹。元帝柔懦,石顯得寵把持朝政,培養羽翼,漸成權臣。元帝的宰相是鑿壁偷光的匡衡,學問雖好,辦事能力卻不行,所以也淪為石顯的工具。

戲中的皇帝面臨着不可挽回的局面,想着昭君去后自己的凄涼,哀慟嘆息:「雖然似昭君般成敗都皆有,誰似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情知他怎收那膘滿的紫驊騮。往常時翠轎香兜,兀自倦朱簾揭綉,上下處要成就。誰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恨思悠悠。」

《漢宮秋》最成功之處是塑造了一個身心受困的皇帝,而非一個凄苦無依的昭君。將皇帝當作一個普通男人來解構,從而打破對權力的盲目崇拜。審視生命中的不自由,進而申述自由的重要,是馬致遠獨到的創舉,也是《漢宮秋》真正的價值所在。他剖析了元帝心理,將他內心的痛苦,無助,矛盾,抗爭,妥協,屈服,以及追悔寫得纖毫畢現。這一切雖是出自於書生的臆想,卻能夠使人信服、感動。

人和人根本上是沒有區別。

《漢宮秋》未曾脫開一些固有的意念,比如昭君對入宮三年不能面君的怨艾,對恩寵的渴望,以及她出塞的悲戚,一個女子,對所肩負和擔當之事的沉着及無可奈何。這些——都未脫開前人桎梏。

它在心理上涉及到的高度,顯然要高於文學。

人們只在意昭君出塞時的悲戚,卻未留意過她真正的悲戚自何處湧出,忽略了她接到出塞的噩耗時心理上的落差。

就如書生所虛構的那樣,她成為皇帝的妃子,可剛當了皇帝的寵妃沒幾天,剛以為一步登天,終身有靠,連帶整個家族飛黃騰達,誰知道就要被當成國禮送出。剛剛建立起的生活秩序被破壞,樹立起的崇拜感失手打碎,割得她體無完膚。

她心裏會比元帝好過嗎?我的夫君啊,實指望你是無所不能的天下第一人,誰知道你面對我的離去束手無策,誰知道你陷於與大臣的角力中,小心算計,無力自拔,你有意無意將我當作了政治籌碼。

不幸的是,你輸了我。

卷四

在書生的描述中,呼韓邪是強悍入侵的外族的代表,仗勢欺人,蠻橫無理。一如現實生活中欺凌他們的蒙古王朝。

除了「昭君怨」,還有「文姬恨」,同樣是不斷被文人津津樂道的——越是在國難當頭,民族淪亡的時刻,這兩個女子被捧出來化為圖騰的頻率越高。文人再敘和重現她們故事的原因,是為了找回自己日漸失落或已經失落的文化自豪感,是在幻覺中對現實強烈不滿的隱形反抗。

指責一個社會缺乏什麼,需要什麼是容易的,提出的解決方案也貌似可行。可是糾結於自己的大民族文化情結的書生並不知,真正的變革不是由書生意氣來促動,它必須建立在對現實社會的充分的認知上,對現狀理解、同情,精確知道癥結在何處。試圖改進它,並知道怎樣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這一點,不僅是在蒙古人統治的元朝,在任何一個時代,社會,都是適用的。

當書生把社會現實投射到歷史事件中時,史實在他筆下發生了不可避免的扭曲。當初匈奴五單於內訌,呼韓邪投靠漢朝,受到漢朝的扶植而成氣候。雖是出於各自的政治目的,但彼此總算關係友善,合作良好。呼韓邪對漢朝的態度一直友好,並景仰漢文化,他和漢朝之間有着秘密的政治交易及約定,並一直能夠遵循。

對於歷史上的昭君來說,呼韓邪是她的轉機。

如果沒有他,王昭君只是深宮白髮寂寞美人,不會有機會得到元帝的垂顧,使他念念不忘。呼韓邪的出現,充分說明了什麼叫「天無絕人之路」。昭君嫁予他,以行動證明了什麼叫千里姻緣一線牽。

對於王昭君來說,她剛強高潔的秉性未因寂寞而折損。當元帝下達詔書征請和親的宮人時,王昭君挺身而出。她奔涌的眾多念頭中定有一念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老娘不在這裏乾耗了!

原諒我說的粗鄙,但離事實應該很近。

贈予不懂珍惜的男人最好的紀念和懲罰就是適時離開,使他對自己刻骨銘心,卻又措手不及

實事求是地說,元帝在最後一刻也沒放棄努力,他想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煌煌大漢難道沒有一個能夠為君分憂,力挽狂瀾的人?

他提出誰要是能夠不讓昭君出塞合番就封誰為一字並肩王,但他的努力更像是垂死掙扎,是徒勞的,大臣們對他的許諾不聞不見,不是不動心,而是,事已至此這根本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換上了胡服的昭君,一樣美艷動人。她與元帝不同,放下明妃的身份,她依然是王昭君,無論去那裏,都會是眾人矚目的焦點。而劉奭如果不是皇帝,在眾人中他能不能獲得同樣的尊重和認同呢?

這不是個問號,而是個省略號。

無須擔心昭君的未來。絕代的美人和絕世的好玉一樣是不會輕易被埋沒的。所謂的埋沒,只是時間賜予的磨礪,使之更含蓄,久遠。從呼韓邪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對她的痴迷和鍾愛,絕不遜於漢元帝。

昭君的美歷來為人稱頌,沒有引起爭議,那是因為她的美不具備侵略性,她和眾多留下惡名的美人不同,她們擁有殘忍而天真的美,而她的美是柔和的,慈悲的,令人臣服的美。

她的眼睛朝漢朝的皇帝望去,漢朝皇帝魄盪魂銷。他的心瞬間龜裂了,孤獨和絕望強悍地湧進來,分割了他。他悲戚欲絕,知道畢生再也等不到這眼神降臨;她的眼睛朝匈奴的單於看去,像甘甜的杏雨,熄滅了他內心掠奪的慾火。他的心變得像春回的大抵那樣潤澤、豐盛,充滿仁慈。

黯然銷魂的,是昭君自審的眼神。

灞陵橋頭的垂柳,無力的拂動。熏風萬里,卻無力再續你我的情緣。她的臉轉過來,低垂下來,她痛苦得面無表情,嬌軀輕輕顫抖,她就像一朵花迅速地從枝頭凋零,敗亡。

風又起了。啟程的時候也到了。淚水使她的雙眸更加明亮,動人。

她說,此一別,怕不能不復見了。留下我的漢家衣裝吧。

他沒有說出口——你,是這個國度里我唯一願意背負前行的行裝。

凄艷的背影。荒涼的前程。我將以我的柔情為你築起堅固的堡壘,守衛疆土,抵禦外敵。

我親愛的夫君啊,請不要為我流淚,毋再以我為念。

你擁有的是天下,而我擁有的天下是你。

人人都有難以割捨的部分,我們都是在為各自的擁有付出,你為了天下。我為了你。

在這一刻,我才覺得自己真正襯得起你,由一個一無所知的女人,成為你的「明妃」。成為承擔天下的女人。請將這一刻定格,永久地封存。

你跟我,一把自己還給了天下。我們生死與共,義無反顧地放下自我。像水滴融入大海那樣化入這個龐大的世間。

我會,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我會,跟從你的腳步,奔向約定的前程。

我十分質疑書生安排的漫長的送行情節,讓元帝一個人在那裏絮絮叨叨,哭訴離情別緒。

過度的表白具有表演的性質,透露出一個男人內心的孱弱,可鄙。

元帝到此時應該沉默了。他還能說什麼呢,一切都無法挽回了!親手送自己的女人到另一個男人的懷裏,還要以國禮送出自己的領土之外。這將是他畢生最大的恥辱,完全不可掩蓋的恥辱。

這個時候他應該像是詩經里唱的那樣:「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我送你到郊外。望着你逐漸離我遠去。由於悲戚而難以開口說出完整的話;因為心懷愧疚所以在你背後,久久地佇立;由於想到你走後我的生活的慘淡而暗泣。

心中的痛苦像漩渦一樣越來越深。

《漢宮秋》裏的大段詞,聽起來更像是書生扮演着皇帝的角色對着昭君訴說心意,煩瑣而詞不達意。你聽——「錦貂裘生改盡漢宮妝,我則索看昭君畫圖模樣。舊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長。本是對金殿鴛鴦,分飛翼,怎承望!宰相每商量,大國使還朝多賜賞。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兒出外也搖裝。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涼,共那灞橋流水添惆悵。偏您不斷腸,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你將那一曲陽關休輕放,俺咫尺如天樣,慢慢的捧玉觴。朕本意待尊前挨些時光,且休問劣了宮商,你則與我半句兒俄延著唱。可憐俺別離重,你好是歸去的忙。寡人心先到他李陵台上?回頭兒卻才魂夢裏想,便休題貴人多忘。」

雖然情真意切,卻始終透著一股褪不去小家子氣。這是書生們揣摩帝王心思的死穴——無論是馬致遠還是洪升都有這個毛病。就像我談《長生殿》時所作出的評價——關鍵在於,皇帝不會這麼說話,也不會這麼想問題。

也可以理解為,戲曲這種表現形式先天的限制和缺陷導致,它為了表演和傳唱的方便,語言必須相對通俗。

關於離別最好的描述,是宋人柳永那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將尖銳的離別痛楚,隱藏在傷感優雅的敘述里。

由於不甘。書生安排昭君在前去匈奴的路上死掉。他讓她死的非常藝術化,在黑江,番漢交界處。昭君取酒奠故土,祝告之後投江自盡了。

她的一生嘎然而止,保全了所謂的名節。而呼韓邪,居然沒有覺得自己丟臉,被戲弄了,反而立即從一個漢人的立場敬佩起這個女人起來,然後幡然悔悟將漢奸毛延壽送給元帝處置。

——多麼的牽強的轉變。

如果昭君輕生了,元帝會怎樣?他自然是朝思暮想,嗟嘆不絕。可是事情僅僅這麼簡單嗎?萬一呼韓邪勃然大怒,揮兵南下。元帝和昭君所作的忍讓,犧牲,不都全無意義,功虧一簣了嗎?

由於悲情色彩是被文人自作主張塗抹上去的,終顯矯揉造作了。以這樣的邏輯,我們要讚頌元帝和昭君為國家和民族犧牲了個人的愛情。

事實上,他們是各取所需的。還有,說的殘忍一點,這是他們身在其位必須的擔當,這是他們的宿命,沒什麼可抱怨的。當然,他們能以大局為重。這也難能可貴。

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避免了生靈塗炭。犧牲如果可以換取百年的和平,那就是值得肯定的。

昭君出塞后,元帝身陷無邊無際的孤獨里,無力自拔。孤獨本身,就是聆聽自己的孤獨的脈搏。在空曠的宮殿裏,閉目。伊人仍活在記憶中,出現在每個角落。世界在身邊凋零,飄謝了。他聽見——思念在心裏日夜不息蓬勃生長的聲音。那是摧毀他生命的聲音。

——如此細小卻清晰。她遺下的思念長成,覆上他的身,纏繞親吻着他的頸項,愈來愈緊。他終於哀慟,窒息死去。

西漢的光輝隨着他的離世一道熄滅了。他的兒子就是那個寵信趙氏姐妹,最後精盡人亡在趙合德床上壯烈犧牲的漢成帝劉敖。

成帝之後,西漢很快在王莽的手裏覆滅了。

而昭君,在匈奴生活十餘年後於三十八歲故去,她很適應那裏,育有子女,她的兩任丈夫都很愛她。

有一首《千風之歌》,我想留在最後,獻給這個帶來和平的偉大女人。

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墓前哭泣

因為我並不在那裏

我並沒有沉睡不醒

而是化為千風

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裏

秋天

我化身為陽光

照射在田野間

冬天

我化身為白雪

綻放鑽石般的閃耀光芒

晨曦升起之際

我幻化為飛鳥

輕聲地喚醒你

夜幕低垂之時

我幻化成星辰

溫柔地守護你

請不要佇立在我的墓前哭泣

因為我並不在那裏

我並沒有沉睡不醒

而是化為千風

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翱翔在無限寬廣的天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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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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