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依斯兒擰了一把,兩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頭皮上接了些夜裏的風塵,刺得絲絲地疼。抹了一把,頭皮上也粘粘地沾滿血。依斯兒吐了一日,滿嘴甜咸。再擰擰,布衫上膘膠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來。

依斯兒拾眼望給。金積的殘夜黑得遠。只有過兩聲鐵碰鐵的丁當響動,再凝神望過去又聽不見了。

依斯兒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還別在褲帶上。可不敢碰出鐵響,依斯兒想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膩膩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裏有人喝了一聲。

依斯兒渾身一個電麻,頓刻臉上有一道裂口子開了痂。沒有響聲的夜風涼涼地進了那裂口。依斯兒一頭悄悄地摸索腰裏的刮刀,一頭感覺到臉上的裂口裏,血液正給這冬天的夜風凍住。

「說的是個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著的幾個人影。黑地里一排像是三個。不知哪一個說着話。

依斯兒猛地抽出刀來。牛皮刮刀是鹽茶一支反叛的傢具,依斯兒想借家鄉的殺氣壓住這些黑影子的陰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來了。刀把子粘的,伊斯兒攥不住它,直想脫手。一剎間伊斯兒突然兩眼冒出淚來,一陣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搖晃了,立了起來。伊斯兒急地掙着握緊刀,一把抓起了剛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動着,一共是三個。金積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殺聲不知啥時早熄了,偶然念頭轉到那殺聲,像一個夢。黑夜使著勁,往地上伏,顯得三條黑影像山,往上拔升。伊斯兒握著牛皮刮刀,拼着性命立直,心裏卻想隨着黑暗,往地里伏下。

那三條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伊斯兒慌忙相跟上,不知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着讓人一心覺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滿滿浮着一層血。伊斯兒大步走着,跟定了那三個人。他怕絆在埋貼(屍首)上,更怕絆給卡廢勒(敵人)的屍首。可是沒絆上。滿滿一平灘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絆不上東西,伊斯兒覺得自家才十六歲,嚇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緊跟上前頭三個黑影。

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殘夜,鹽茶的十六歲娃娃伊斯兒就這麼個,走離了金積平原的戰場。次一日天明以後,官軍奉了左屠夫的令辦清理,健銳營掂著鬼頭刀,火器營端著筒子槍,把那天紅浸浸的平原上見的活人都滅了。多是開火打一個洞,再使刀割了頭銷差。有人說,金積的地里紅顏色紅了一年,直至次一年莊稼起來,才褪了那嚇人的顏色。走脫的人還是不少,但那是機密。當時伊斯兒跟着三個黑影走出來時,他們再沒看見一個人。鑽出官營的壕溝時(——這壕溝就是後來官營公社機磚廠的地點),他們四個人都認定:只自己四個人才承蒙了養主的活命口喚(旨意及使命)。

事情是在一棵楊定下的。

在一棵楊這樣隱秘的地點,家眷都換了漢民的裝束。伊斯兒望着那些女人時,心裏覺著解不開的疑問。師傅的臉從那時開始,就像套了個模子,一直沒見綻個皺紋,顯個哭笑。師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紀,也一樣戴着臉膜,不言不笑,看不見臉上有過肉筋活動。喊叫水的馬夫接來的家眷是個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時把樹葉葉曬乾,樹皮皮曬乾也磨進去。竹筆滿拉(滿拉:經堂學生)的婦人不一樣:性情好,知道笑。這麼着脫出金積的一共是四個男人,各自家鄉莊子裏引來的是三個女人,還有一條狗。一棵楊散住着小二十戶,有回有漢,伊斯兒猜想那些就是漢民的人怕也藏着機密。

都刨開結了板殼的土,散漫種了些莊稼。

一戶搭了一個屋。伊斯兒人碎小,搭屋沒心腸,師傅叫他自己屋裏住下。

次一年,莊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糧食。

一棵楊的小庄落里,家家門前堆了個小莊稼垛。太陽沒時,炊煙冷冷地升起,瀰漫了一棵楊的梢條。靜靜地,四野再沒個聲響。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門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紅光。沒有燈油,等灶里紅燼熄了,莊子就睡進了黑暗。那條狗從來不叫,雖然它是馬夫從喊叫水的老莊子引來的,可從來不吠一聲。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間禮拜)時分,伊斯兒家裏就潛進了喊叫馬夫和竹筆老滿拉。這時師傅的獨女兒避出門去。四個男人跪下,默不作聲地念五段《默罕麥斯》(讚美詩)。不敢高念,金積大地給官家屠了,明張的贊詩只能默誦。師傅口喚說,不能出聲,但要張開嘴,做出高聲贊誦的口形。

隱蔽的禮拜完了,喊叫馬夫和竹筆老滿拉又悄悄蹓出去。他倆走黑路都沒有音聲。伊斯兒只望見他們的黑影,可從沒聽見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動靜。

一年滿了,日子靜得比死還靜。機密也藏得比死還嚴。

一年轉過的正月十三日,師傅在幹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後,交付了事情。

這一個爾麥里(爾麥里:功修,悼念),後來人們忘了么,是十年那場血屠以後,開創的第一回爾麥里。後來百年已度盡了,正月十三的爾麥里已經快成了農人的習慣,娃娃們趁熱鬧吃嘴的機會。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說九省地界那麼寬的地方,處處都宰個甚,念一場。最大的聽說有宰九個牛兩個駱駝的大爾麥里,換水凈身的人千千萬萬,把偌大一片幾個莊子裏的井都淘幹了。

而這一個爾麥里,推磨婦人和竹筆老滿拉的笑臉婦人只尋上了半碗油。可憐沒有隻雞;喊叫水馬夫山裏野荒里轉悠了三天,捉回個尕拉雞子。師傅使繩拴了,獨女子使凈水喂,吃人吃的飯,拴了一個月整。拴雞那天伊斯兒記得真,是主麻日(星期五的聚禮),天上陰了,厚厚的灰鉛雲。

十三這一天,清晨起來就見出不尋常。天還沒破開,漆黑著就感得到灰雲壓得太重了。亮了,看見那雲沉得移不動。伊斯兒為着爾麥里上用的雞,尋出牛皮刮刀磨。一陣工夫心裏堵了上來,而灰沉沉的雲墜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氣。伊斯兒磨刀只使一塊摔成兩瓣的石蛋子片,師傅的獨女子使湯瓶(專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端著水,給他澆上些潤石頭。

喘不來呢。

對着呢,這天陰了一個月。

伊斯兒吐了一口氣,舉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隱約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陰的過,刃口總像打磨不出。鹽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過後,為着報仇專門打制這種刮刀。官家查問了,說給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尋常的刮刀長些,上了陣一個虎跳就近了官軍的身。通常的人都愛近身,這個解數治得下火器營。等筒子槍調不過來的時節,刮刀就捅進了卡廢勒的黑心。伊斯兒可沒有那般英雄,隨着父親兄弟上陣時才十六,他只嚇得失了神亂轉。那麼兇殘惡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張張地亂轉跑。不知怎麼挨了人家的刀槍染紅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讓血銹漶了手裏的刮刀。想到這一層伊斯兒自嘆自怨,心裏茫茫地,覺得自家實在是廢物,干罪能成,功乾沒有。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壓下來的烏雲。

咋不下給呢?獨女子悄聲自語。

伊斯兒又望望天。

陰給一個月了,女子又說。

是一個月,伊斯兒說。

堵心的,女子說。

剛巧一個月整,伊斯兒又磨開刀了,我記得真,臘月里陰天那個主麻里陰給的。

真格,女子贊同道。

伊斯兒磨好刮刀,去尋竹筆老滿拉。他也輕提柔踏,想走個無聲。經了兩個家院,到了竹筆老滿拉門子前。靜一靜,四里無人。進了草荊條子圍牆,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蕭殺冬景,沉重的鉛雲落得更厚了。這個冬天裏,從來都是遠近不見一個人。

伊斯兒心安了些。他煩惱自家,不知為甚總是心慌慌的,有人怕,無人也怕。伊斯兒走近場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機密的暗號。

草垛里回給了暗號。

伊斯兒閃身鑽進草垛。草垛里其實有一座屋,搭成圓圓的,只容下一人獨坐。這搭是竹筆老滿拉辦功的地場。透過偽裝的柴草,透進天上的亮光。伊斯兒擠進來,密屋裏兩個人就碰了鼻子。伊斯兒受不了這麼貼近一個人,就使勁往背後擠,想擠進草里蹲下。竹筆老滿拉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伊斯兒無奈,試試站。頭戳進深深的草稞,還躲不開滿拉的鬍子。伊斯兒慌了,他一心慌就怕開了。怕竹筆老滿拉。他費勁地從袖子裏掏出刀,想遞給老滿拉快走開。

竹筆老滿拉不接。刮刀險險地,好像伊斯兒正使刀頂着滿拉,伊斯兒喘不過氣了。

老滿拉滿面神詭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竹筆老滿拉是陝西人,原本是白大帥的帳房。十八大營蹲在董志塬的時節,白大帥打發老滿拉走了金積。後來一直到城破了,人絕了,老滿拉也沒再去隨白大帥闖新疆。

老滿拉敬佩師傅。他經常對師傅行跪禮。伊斯兒聽老滿拉說,金積大戰時他就知道,他吹噓他知道跟定了師傅沒有錯。寬展幾縣的平野上一仗下來,亡人怕要數幾萬,可是他知道隨着師傅就沒有事情。伊斯兒總是怕這個陝西人。他覺得老滿拉身上有股鬼氣,陰沉沉閃著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種鐵。伊斯兒問,沒有事情?還不是挨了兩槍!老滿拉用竹筆敲著胸脯上的紅亮疤,敲得叭叭地脆響,那兩塊傷隨着敲打漲了血色,紅鮮鮮地像要裂開。咋?你把這個也解不下?!老滿拉怪聲叫道。這是暗記,兒娃子!不是來這兩個牌子,師傅跟前能把我放進來么,你個毬娃。說罷又敲他那兩塊紅牌牌。伊斯兒見着心裏發怵。自家身上臉上,官軍也給了些個刀口,咋就不能這麼敲敲就紅漲一下呢。他總是躲這陝西老漢。

送刀來了,你接下唦。伊斯兒說。

竹筆老滿拉搖搖頭。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毬娃子,今日是什麼日子也忘給了么?這一個爾麥里不敢輕慢,你去討師傅的口喚吧。先換個水。

伊斯兒好歹聽見回話,趕忙地鑽出了那草垛子。鉛雲壓着大地,四野里還是沒有一絲音響一個影子。這時連伊斯兒這樣的笨人也感覺了這個爾麥里日子裏,怕有事情。推開草垛的假門,鑽出來。竹筆老滿拉的婦人,笑眯眯怪喜慶地盯着他。伊斯兒心中更怵,笑給也能成,咋就那麼喜慶呢。婦人手裏端一碗洋芋散飯,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見伊斯兒便要他吃。伊斯兒心煩了,爾麥里下來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雞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葉一半洋芋皮皮一半的散飯呢。

返回家,果真,師傅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尕拉雞宰了。聞見鐵鍋邊冒出的水汽里有了肉香,伊斯兒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來看天。天不再動靜,流鉛般的灰雲已經定住,凝死結成砣了,遠遠金積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著矛刺,不顫一顫。地平的萬物都卧死不動,和伊斯兒一搭狠心等著。

伊斯兒心猿意馬,一刻一分地捱著時辰,這時喊叫水的馬夫尋見了他,悄聲叫他去換大水。伊斯兒乖乖地跟上喊叫水馬夫,奇怪怎麼這個熊般壯大的漢子也知輕功,瞧他走路也是無音響無動靜。進了喊叫水馬夫的院,見那瘦女人正抱着磨棍推磨。伊斯兒瞥了一眼磨盤心裏一驚:喊叫水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糧食,連樹皮枯根也沒有一星星。女人並沒有抬頭,只低聲說了句:水能成了,就依舊干她推空磨的功課。伊斯兒滿心疑團,開天闢地頭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紀小了。他知道雖說住在師傅家裏,可師傅門內的事情,他識得淺。喊叫水馬夫引他進了屋,湯瓶家什都預備好了。

伊斯兒舉意了。一剎間他遲疑了一下。種種顯跡都等著,鐵桶合圍地來了,這個念不敢舉得散漫。他對喊叫水馬夫說,你先洗,我靜給一陣。喊叫水的馬夫就舉意了。

喊叫水的馬夫是一條霸王大漢,生著同心東山裏那種棗紅臉,黑濃的眉毛翻翹著,賽過常人的鬍子。兩顆眼珠子像牛,兩條腿子像熊,最惡的還是兩條胳臂:伊斯兒看見那兩條臂,就覺得老虎伸過爪子來掏心。喊叫水馬夫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禮拜帽。馬夫戴上血帽子舉意,伊斯兒見他兩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槍傷洞變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數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蘇醒一般,活潑潑地鮮亮了。伊斯兒嚇得氣閉了一大陣。想到師傅門裏,人人都有這麼多機密,而自家卻傻得活像一個卡廢勒,心裏的慌亂變成了恐怖。

馬夫凈下回來,摘下血帽子藏起。伊斯兒痴獃呆盯着他,看水珠在那老虎胳膊上滾下濺破。馬夫大聲哧哧喘著,一個水洗得快暢。伊斯兒突然發覺,喊叫水馬夫眼睛下垂,沉甸甸掛着兩顆大淚珠。他正驚異,馬夫唰地抹頭,滿頭滿臉的水珠密密流下,隱藏了那兩顆男兒淚。伊斯兒心裏猛地熱了,他忽地跳將起來,抓起另一個湯瓶。伊斯兒也掏出自家的血帽子,血漿乾巴的號帽皺皺地,像糊的個紅紙帽。他戴上號帽,開始屏神。意念剛至,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戰已然顯現在眼前。阿大疼著哼著,在他眼裏血糊糊睡翻了。老哥頭給砍飛了,直楞身架還為他擋給了幾火槍,再也硬硬地睡翻了。伊斯兒哇地嚎啕起來,同時作了大凈的尊貴舉意。

師傅從爾麥里一開始。臉上的神情就一絲不變。伊斯兒盯得緊:他知道師傅在這個貴重的爾麥里中,從開始至此刻,沒有過一次的眨眼。師傅跪在地上,面對着冬日的曠野,不眨的眼盯着金積的方向。

直到那時,伊斯爾也沒感覺。師傅事先沒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樁事情。師傅一日裏沒有答理伊斯兒,只是伊斯兒換了水來到時,師傅問了一句:為甚發的這怒氣?

官家,伊斯兒回答時氣洶洶地。

師傅又問:伊斯兒,你氣大時,一直就這麼個臉色青白么?從不氣個臉紅么?

伊斯兒解不下師傅突然的發問。

此刻,四個男子都跪正了。

師傅靜了半晌,說話了:

「都換上。」

三個男子換上血衣。伊斯兒聞不慣自家的血。血布衫硬皺皺地割著皮肉,他跪不踏實。一股隱了的甜腥終於升起,久久熏著兩隻干焦鼻洞。天色陰得兇險,胸口堵悶得快忍不住了。伊斯兒此刻是強壓着,他受不住,自來了陽世頭一遭,伊斯兒覺得周身血在燒,筋要爆。

「擺在前頭吧。」

師傅又低語一聲,於是,伊斯兒抽出了牛皮刮刀,老滿拉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筆。喊叫水的馬夫摸了一陣,把一個黑粗粗的斧子頭擺在地上。那斧連個木把子也沒有,伊斯兒頭一遭見上馬夫這傢具。木把子,伊斯兒心猜,怕在金積斷掉了吧。

四個男子當心,只剩下寂靜。

師傅也換了血衣。伊斯兒壓着心驚,不敢多看那件衣裳:師傅穿上的這件,血是鮮的。伊斯兒不信隔了一年後人血還有新鮮的,地上連血流的河也干哩,三個人穿的連血色也褪哩,昨能這麼個。伊斯兒怕又是機密,怕胡思亂想招了傷災,就不敢想。

貴大的爾麥里,念開了。

只這一次是高念。伊斯兒想,怕從這一日開了端,以後邦達(邦達:清晨禮拜)下來的即克勒(即克勒:特殊的念詞),虎夫坦下來的《默罕麥斯》,怕都該高聲大念了吧。伊斯兒開始在師傅對面,後來跪在師傅邊上,在圈子下首。頌揚響亮了,人漸漸陶醉。伊斯兒終於止住了神經的竄逃,他開始乘上節拍調子,念得進入了感激。兩眼中世界只是一個,師傅的身軀。伊斯兒注視久了,兩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伊斯兒漸漸心裏發亮,他開始在念「倆依倆罕」的時分,把清潔的寒氣吸進,注入自家頭上的傷疤里。念下一句「印安拉乎」時,再送那氣進兩手十指。伊斯兒心頭頂熱了,頭上的舊傷此時火燙。他迷離瞟見師傅,覺得只看見紅霞片片落在師傅身上。

結束了。爾麥里已經全美。

師傅攤開兩掌,開始接都哇爾(都哇爾:求乞、禱願)。喊叫水的馬夫、竹筆老滿拉、伊斯兒,連隔着荊條子牆跪着的三個女人,也都向前伸開兩掌。激烈痴狂的念贊之後,圈子裏外突然又靜了。天上的鉛雲像突然系了無影的線,突然半空墜定,靜靜的。好長的一個都哇爾吶。

師傅靜如一片紅褐的石崖。

伊斯兒看着他,紅石愈發地紅艷了。伊斯兒看見了,但心裏沒有思想。伊斯兒覺得這一陣自家另換了個別人,跪着的兩腿間,擠鼓出粗壯的犍肉,平攤開的兩手,彷彿承托著一座黃土峁。清廉的爾麥里,機密的爾麥里,他把這感慨也化了意念,專心等著都哇爾的靈驗。

師傅依舊,長長的都哇爾不完。

心裏明敞大亮,伊斯兒覺得,連心裏對左屠夫的仇怨,連心裏對正月十三亡人的情份。都化了一片燦爛的明亮了。

眼睛也變明了,伊斯兒清清楚楚看見:師傅穿的已是一件鮮紅的淋淋血衣了。

此一刻,驟然間,靈驗了:大塊子大塊子的雪片,紛紛洒洒,從頭頂天上,從四野遠近,飄落下來了。頓時間灰沉沉憋悶着的陽世豁亮快暢,堵著胸口的氣一下子通開了。山染白了,野地荒灘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發怒的雪,陶醉的雪,顛覆的雪,暴亂的雪,圍着金積四野周年的英魂,隨着這正月十三沉重的爾麥里,傾瀉般地下開了。

師傅嘆息般地,雙手重重地抹了臉。

三個男子也抹了臉。隔壁聽見婦人家們一陣唏嗦。伊斯兒這時眼睛瞥見了一件東西,他驚得大叫起來。——口剛張開,喊叫水馬夫已經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伊斯兒還不禁瞟看:馬夫那個斧子頭,不知昨地,齊整整安著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掙開馬夫的熊掌去看師傅。黃河轉,華山不轉,師傅還是戴一張鐵鑄的臉,毫無消息。

那隻從來不咬的狗,悄悄地跪着。

師傅就是在這個日子裏,給眾人下了那件事情的口喚。師傅只短短說了幾句。伊斯兒看見雪片一大塊一大塊地在師傅肩上溶了,化在他淋漓的鮮血里。

師傅說了那件事情。眾人悄無聲響。眾人都驚了,又都踏實了。七人一狗依然跪着不起,還等著。師傅不再多說。只幾句,一件事,他不添給一個字。可眾人等著,師傅那張從不顯露的臉上,還是一個黑鐵鑄的模子。

師傅的獨女子端來了菜。一個人一個沒炸透的雜麵油香(油香:儀禮用的油炸麵餅),一人一碗尕拉雞子的湯。她先端一碗給師傅,再遞給喊叫水馬夫和竹筆老滿拉。當她遞給伊斯兒、伊斯兒伸手接,四隻手都抓着碗的時辰,師傅朝後一仰,翻倒了。

眾人,還有狗,都圍定了師傅,嚎啕大哭起來。師傅已經泡在血泊里了,只是不把他那鐵打的冷麵變給一下。伊斯兒死勁擠開巨熊般的馬夫,又搡開笑眯眯(此刻哭慘了)的滿拉婦人,撲到師傅跟前跪下。伊斯兒吼叫,連哭加鬧,可伊斯兒心裏有根弦已然綳上了:伊斯兒明白縱然自家再娃娃氣再膽小,但此刻已經換了一個人了。事情決定了,若沒有師傅,伊斯兒覺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搖撼着師傅,胡鬧般亂吼道:師傅起身唦!師傅不走唦!

師傅不睬。血泊泡著師傅,雪片蓋着師傅。師傅想了想,對眾人說:墳,連着金積這條川。埋以前不許洗。血是殉教人的記號。不用裹屍布,只穿血衣。這都是前輩就定了的,記住。師傅說罷,便再不言喘。

挨了兩個時辰。眾人一直跪着,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師傅身上瀉落,可挨着師傅就溶化了。師傅乾淨的一身血衣上,雪落不住一片。兩個時辰里,師傅只咽了一口尕拉雞的湯汁;伊斯兒知道,師傅是為着爾麥里的貴重。接着,師傅開始無常(無常:死),他的盧罕(盧罕:靈魂)一絲絲戀戀地離開。三個男人伸手過去,把師傅的血抹在自家臉上。師傅忍住了;一直到盧罕走離徹底,一直堅持着念贊。懺悔的討白(討白:懺悔詞),是竹筆老滿拉念的。老滿拉念畢以後,伊斯兒知道他躲進草垛秘處,用竹筆和機密的文字為師傅記了前後一段。

伊斯兒一年後便和師傅的獨女兒成了親。眾人總是紛紛說,這是師傅的意思,師傅見閨女和伊斯兒兩人四隻手抓在一搭時,就歸了真。眾人說那決不能違背,婚事就辦了。再不久,眾人就尊稱師傅的女子為「姑姑」,可沒有立時就改喚伊斯兒「姑父」。

那初夜,伊斯兒驚奇了好久。師傅家的女子就能這麼個么,在她上面望着她,伊斯兒覺得有股不明的煩惱。女子兩眼黑黑地——黑得如個火獄洞口,那麼看人看得怪氣。伊斯兒不喜歡,他心神不寧地捉摸滋味。女人長了這麼雙眼可不好;他惱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見着一灘汪汪的血,不流開,紅艷艷的,伊斯兒驚得揭開褥子,見連席帶褥,土坯炕都給那灘血吃透了。

伊斯兒驚慌著,看女子時,卻見她睜大著一對眼睛,不出聲可是滿眼歡喜。伊斯兒心中一震。女子還痴痴地盯着那灘血。伊斯兒吆喝她快擦凈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絲得意。伊斯幾按住心驚,他覺得自家的命已經定了。這一夜,伊斯兒覺得自家長成了男子。後來他心沉意靜,默默無聲,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個透徹,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幾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師傅的門下,眾人已經彷彿一個隱秘的教派。發送了師傅以後,四十天念過,日子就平靜地緊張了。誰也不再和誰多言談:可是誰都知道該幹什麼。「事情」,如大雪下給以後一樣,土地已經改成了雪地,內里就要轉成表面,事情已經開始了,雖然小小莊子在雪裏荒僻凄涼,雖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終日地奔波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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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省暗殺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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