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

一九八六年

1

多年前,一個循規蹈矩的中學歷史教師突然失蹤。扔下了年輕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從此他銷聲匿跡了。經過了動蕩不安的幾年,他的妻子內心也就風平浪靜。於是在一個枯燥的星期天裏她改嫁他人。女兒也換了姓名。那是因為女兒原先的姓名與過去緊密相連。然後又過了十多年,如今她們離那段苦難越來越遠了,她們平靜地生活。那往事已經煙消雲散無法喚回。當時突然失蹤的人不只是她丈夫一個。但是「文革」結束以後,一些失蹤者的家屬陸續得到了親人的確切消息,儘管得到的都是死訊。惟有她一直沒有得到。她只是聽說丈夫在被抓去的那個夜晚突然失蹤了,僅此而已。告訴她這些的是一個商店的售貨員,這人是當初那一群闖進來的紅衛兵中的一個。他說:「我們沒有打他,只是把他帶到學校辦公室,讓他寫交待材料,也沒有派人看守他,可第二天發現他沒了。」她記得丈夫被帶走的翌日清晨,那一群紅衛兵又闖了進來,是來搜查她的丈夫。那售貨員還補充道:「你丈夫平時對我們學生不錯,所以我們沒有折磨他。」

不久以前,當她和女兒一起將一些舊時的報刊送到廢品收購站去,在收購站亂七八糟的廢紙中,突然發現了一張已經發黃,上面佈滿斑斑霉點的紙,那紙上的字跡卻清晰可見。

先秦:炮烙、剖腹、斬、焚……

戰國:抽脅、車裂、腰斬……

遼初:活埋、炮擲、懸崖……

金:擊腦、棒殺、剝皮……

車裂:將人頭和四肢分別拴在五輛車上,以五馬駕車,同

時分馳,撕裂軀體。

凌遲:執刑時零刀碎割。

廢品收購站里雜亂無章,一個戴老花眼鏡的小老頭站在磅秤旁。女兒已經長大,她不願讓母親動手,自己將報刊放到秤座上去。然後掏出手帕擦起汗來,這時她感到母親從身後慢慢走開,走向一堆廢紙。而小老頭的眼睛此刻幾乎和秤桿湊在了一起。她覺得滑稽,便不覺微微一笑。隨後她驀然聽到一聲失聲驚叫,當她轉過身去時,母親已經摔倒在地,而且已經人事不省了。他們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后,讓他坐下,又勒令他老老實實寫交待材料。然後都走了,沒留下看管他的人。

辦公室十分寬敞,兩隻日光燈此刻都亮着,明晃晃地格外刺眼。西北風在屋頂上呼嘯著。他就那麼坐了很久。就像這幢房屋在慘白的月光下,在西北風的呼嘯里默默而坐一樣。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妻子正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已經睡去,一條胳膊伸到被窩外面。妻子沒有發現。妻子正在發獃。她還是梳着兩根辮子,而且辮梢處還是用紅綢結了兩個蝴蝶結。一如第一次見到她走來一樣,那一次他倆擦肩而過。現在他彷彿看到兩隻漂亮的紅蝴蝶馱著兩根烏黑髮亮的辮子在眼前飛來飛去。三個多月前,他就不讓妻子外出了。妻子聽了他的話,便沒再出去過。他也很少外出。他外出時總在街上看到幾個胸前掛着掃帚、馬桶蓋,剃著陰陽頭的女人。他總害怕妻子美麗的辮子被毀掉,害怕那兩隻迷人的紅蝴蝶被毀掉。所以他不讓妻子外出。他看到街上整天下起了大雪,那大雪只下在街上。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彎腰撿起了雪片,然後讀了起來。他看到一個人躺在街旁郵筒前,已經死了。流出來的血是新鮮的,血還沒有凝固。一張傳單正從上面飄了下來,蓋住了這人半張臉。那些戴着各種高帽子掛着各種牌牌遊街的人,從這裏走了過去。他們朝那死人看了一眼,他們沒有驚訝之色,他們的目光平靜如水。彷彿他們是在早晨起床后從鏡子中看到自己一樣無動於衷。在他們中間,他開始看到一些同事的臉了。他想也許就要輪到他了。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水在涼下去,但他一點也不覺察。他在想也許就要輪到他了。他發現自己好些日子以來都會無端地發出一聲驚叫,那時他的妻子總是轉過臉來麻木地看着他。他看到他們進來了,他們進來以後屋內就響起了雜亂的聲音。妻子依舊坐在床沿上,她正麻木地看着他。但女兒醒了,女兒的哭聲讓他覺得十分遙遠。彷彿他正行走在街上,從一幢門窗緊閉的樓房裏傳出了女兒的哭聲。這時他感到水已經完全涼了。然後那雜亂的聲音走向單純,一個人手裏拿着一張紙走了過來。紙上寫些什麼他不知道。他們讓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筆跡,還看到了模糊的內容。隨即他們把他提了起來,他就赤腳穿着拖鞋來到街上。街上的西北風貼着地面吹來,像是手巾擦腳一樣擦乾了他的腳。

他打了個寒戰,看到桌上鋪着一疊白紙。他朝白紙看了一會,然後去摸口袋裏的鋼筆,於是發現沒帶筆來。他就站起來到別的桌上去尋找,可所有的桌上都沒有筆。他只得重新坐回去,坐回去時看到桌上有了兩條手臂的印跡。他才知道自己已有三個多月沒有來這裏了。桌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他想別的教師大概也有三個多月沒來這裏了。

他看到自己和很多人一起走進了師院的大門,同時有很多人從裏面走出來。他看到自己手裏正在翻著一本厚厚的書。那時他對刑罰特別熱衷,那時他準備今後離開學校后專門去研究刑罰。他在師院圖書館里翻閱了很多資料,還做了筆記。但那時他戀愛了。那次戀愛沒有成功。他的刑罰研究也因此有始無終。後來畢業了,他在整理東西時看到了那張紙。當時他是打算扔掉的,而後來怎樣也就從此忘了。現在才知道當初沒扔掉。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又看到自己正在師院內走着。同時看到自己正坐在這裏。他看到對面牆上有一個很大的身影,那顆頭顱看上去像籃球一樣大。他就這樣看着他自己。看久了,覺得那身影像是一個黑黑的洞口。

他感到響亮的西北風跑進屋裏來叫喚了。並且貼在他衣角上叫喚,鑽進頭髮里叫喚。叫喚聲還拚命地擦起了他的臉頰。他開始哆嗦,開始冷了。他覺得那風越來趣嘹亮。於是他轉過臉去看門,門關得很嚴實。他再去看窗戶,窗也關得很嚴實。他發現所有的玻璃都像剛剛擦過一樣潔凈無比,那些玻璃看上去像是沒有一樣。他覺得費解,桌上蒙了那麼厚的灰塵,窗玻璃居然如此潔凈。這時他看到了一塊破了的玻璃,那破碎的模樣十分凄慘。他不由站起來朝那塊玻璃走去,那是一種凄慘向另一種凄慘走去。

走到窗前他大吃一驚,他才發現這破碎的竟是唯一倖存的玻璃。其他的窗格里都空空皆無。他不禁伸出手去撫摸,他感到那上面非常粗糙和銳利。摸了一會他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正在手指尖上微微溢出來。摸著的時候,他看到玻璃正一小塊一小塊地掉落下去,一聲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在他聽來如同心碎。不一會,玻璃只剩下一個小小的三角了。

他驀然看到一雙皮鞋對着他微微盪來又微微盪去。他伸出的手立刻縮回,他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咚咚跳得十分激烈。他站住一動不動,看着這雙皮鞋幽幽地蕩來蕩去。接着他發現了兩隻褲管,褲管罩在皮鞋上面,正在微微地左右飄動着。他猛地推開窗戶,於是看到了一具吊著的殭屍。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驚叫,聲音來自左前方。他看到黑暗中一棵模糊的樹和樹底下一個模糊的人影。人影脫離地面,緊張的喘息聲從那裏飄來,傳到他耳中時已經奄奄一息。過了好久他彷彿聽到那人影低聲嘟噥了一句——「是你」,然後看到那兩條胳膊舉起來抓住了一個圓圈,接着似乎是腦袋鑽了進去。片刻后他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凳子被踢倒在地聲,而一聲窒息般的低語馬上接踵而至。他扶著窗沿慢慢地倒了下去。

很久以後,他漸漸聽到了一種野獸般的吼聲。那聲音逐步接近,同時又在慢慢擴散,不一會聲音如巨浪般湧來了。

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凝神細聽。他聽到屋外一片鬼哭狼嚎,彷彿有一群野獸正在將他包圍。這聲音使他異常興奮。於是他在屋內手舞足蹈地跳來跳去,嘴裏發出的吼聲使他欣喜若狂。他想衝出去與那吼聲匯合,卻又不知從何處衝出去。而此刻屋外吼聲正在越來越響亮,這使他心急火燎卻又不知所措。他只能在屋內跳着吼著。後來累了,便一屁股坐在了剛才那個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氣了。

這時他看到了牆上的身影,於是他看到了一個使他得以衝出去的黑洞。他立刻站了起來,朝那黑洞衝出,可衝到跟前他猛然收住了腳。他發現那黑洞一下子變小了。他滿腹狐疑地重又退到原處,猶豫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重新走過去。他看到黑洞也在慢慢小起來。走到跟前時他發現黑洞和他人一樣大小了。他疑惑地看了很久,肯定了黑洞沒再變小,黑洞仍容得下他的身體后,便一頭撞了過去。他又摔倒在地。

一陣狂風此刻將門打開,門重重地打在牆上,發出吱吱的骨折般聲音。風從門口蜂擁而進,又立刻在屋內快速旋轉了起來。他從地上昏昏沉沉爬起來,對着門口昏昏沉沉地站了一會。然後他看到了一個長方形的黑洞。他小心翼翼地朝黑洞走去,走到跟前時他又滿腹狐疑了。因為這次黑洞沒有變小。這次他沒再一頭撞去,而是十分小心地伸過去一個手指。他感到手指已經進入黑洞了,然後手臂也進去了。於是他側着身體更加小心地往黑洞裏擠了進去。隨即他感到自己已經逃脫了,因為他感到自己進入了漆黑而且廣闊無比的空間。

那吼聲此刻更為熱烈更為響亮,於是他也就更為熱烈更為響亮地吼了起來,跳了起來。同時他朝聲音跑去。儘管有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黑影阻擋了他的去路,但他都巧妙地繞過了它們。片刻后他就跑到了大街上。他收住腳步,辨別起聲音傳來的方向。他感到那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奔騰而來的。一時間他不知所措,他不知該往何處去。隨後他看到東南方火光衝天,那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堆晚霞。他就朝着火光跑了過去。越跑聲音越響,然後他來到了那吼聲四起的地方。

一座巨大的樓房正在熊熊燃燒。他看到燃燒的火中有無數的人扭在一起,同時無數人正在以各種姿態掉落下來。他在橋上吼著跳着,同時還哈哈狂笑。在一陣像下雨般掉下了一批批人後,他看到樓房沒有了,只有一堆巨大的熊熊燃燒的火。這情景叫他異常激動。他在橋上拚命地吼,拚命地跳。隨即他聽到了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這堆火突然變矮了,也變得寬闊了。他發現火離自己越來越近了,火像水一樣漫涌過來。這時他感到累了,他便在橋欄上坐了下來,不再喊叫,不再跳躍。但他依然興緻勃勃地看着這堆火。慢慢地這堆火開始分裂,分裂成一小堆一小堆了。他一直看着火勢漸漸熄滅。火勢熄滅后,他才從欄桿上跳下來,開始往回走,走了幾步重新走回來。站了一會他又往回走。他在橋上走來走去。

後來黎明來臨了,早霞開始從漆黑的東方流出來。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一片紅光已經燃燒着升騰而起了。於是他看到了一堆火在遙遠的地方燃燒起來,於是他又吼叫了,並且吼叫着朝那裏跑去。從廢品收購站回來后,她就變得恍恍惚惚起來。這天夜晚,她聽到了一個奇妙的腳步聲。那時沒有月光,屋外一片漆黑而且寂靜無聲。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一個腳步聲從遠處嚓嚓走來,那聲音既像是擦地而來,又讓人感到是騰空走來。而且那聲音始終沒有來到近旁,始終停留在遠處。但她已經聽出來了,是誰的腳步聲。

此後的幾個夜晚,她都聽到了那種腳步聲。那聲音讓她心驚肉跳,讓她撕心裂膽地喊叫起來。

當初丈夫就是在這樣一個漆黑的晚上被帶走的。那一群紅衛兵突然闖進門來的情景和丈夫穿着拖鞋嚓嚓離去時的聲音,已經和那個黑夜永存了。十多年了,十多年來每個夜晚都是一樣的漆黑。黑夜讓她不勝恐懼。就這樣,十多年來她精心埋葬掉的那個黑夜又重現了。

這一天,當她和女兒一起走在街上時,她突然看到了自己躺在陽光下漆黑的影子。那影子使她失聲驚叫。那個黑夜居然以這樣的形式出現了。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這座小鎮。那是初春時節。一星期前一場春雪浩蕩而來,頃刻之間將整座小鎮埋葬。然而接下去陽光燦爛了一個星期,於是春雪又在幾日之內全面崩潰。如今除了一些陰暗處尚殘留一些白色外,其他各處都開始生機勃勃了。幾日來,整個小鎮被一片滴答滴答的聲音所充塞,那聲音像是彈在溫暖的陽光上一樣美妙無比。這雪水融化的聲音讓人們心裏輕鬆又愉快。而每一個接踵而至的夜晚又總是群星璀璨,讓人在入睡前對翌日的燦爛景象深信不疑。

於是關閉了一個冬天的窗戶都紛紛打開來了。那些窗口開始出現了少女的嘴唇,出現了一盆盆已在抽芽的花。風也不再從西北方吹來,不再那麼寒冷刺骨。風開始從東南方吹來了,溫暖又潮濕。吹在他們臉上滋潤着他們的臉。他們從房屋裏走了出來,又從臃腫的大衣里走了出來。他們來到了街上,來到了春天裏,他們儘管還披着圍巾,可此刻圍巾不再為了禦寒,開始成了裝飾。他們感到衣內緊縮的皮膚正在慢慢鬆懈,而插在口袋裏的雙手也在微微滲汗了。於是就有人將雙手伸出來,於是他們就感到陽光正在手上移動,感到春風正從手指間有趣地滑過。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河兩岸那些暗淡的柳樹突然變得嫩綠無比,而這些變化僅僅只是在一個星期里完成的。此刻街上自行車的鈴聲像陽光一樣燦爛,而那一陣陣腳步聲和說話聲則如潮水一樣生動。

那人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小鎮的。他的頭髮像瀑布一樣披落下來,發梢在腰際飄蕩。他的鬍鬚則披落在胸前,鬍鬚遮去了他三分之二的臉。他的眼睛浮腫又混濁。他就這樣一瘸一拐走進了小鎮。那條褲子破舊不堪,膝蓋以下只是飄蕩著幾根布條而已。上身赤裸,披着一塊麻袋。那雙赤裸的腳看上去如一張蒼老的臉,那一道道長長的裂痕像是一條條深深的皺紋,裂痕里又嵌滿了黑黑的污垢。腳很大,每一腳踩在地上的聲音,都像是一巴掌拍在臉上。他也走進了春天,和他們走在一起。他們都看到了他,但他們誰也沒有注意他,他們在看到他的同時也在把他忘掉。他們盡情地在春天裏走着,在歡樂里走着。女孩子往漂亮的提包里放進了化妝品,還放進了瓊瑤小說。在寧靜的夜晚來臨后,她們坐到鏡前打扮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后就捧起了瓊瑤的小說。她們嗅着自己身上的芬芳去和書中的主人公相愛。男孩子口袋裏裝着萬寶路、裝着良友,天還沒黑便已來到了街上,深更半夜時他們還在街上。他們也喜歡瓊瑤,他們在街上尋找瓊瑤書中的女主人公。

沒呆在家中的女孩子,沒在街上閑逛的男孩子,他們則擁入影劇院,擁入工會俱樂部,還擁入夜校。他們坐在夜校課桌邊多半不是為了聽課,是為了戀愛。因為他們的眼睛多半都沒看着黑板。多半都在搜尋異性。

老頭那個時候還坐在茶館星,他們坐了一天了,他坐了十多年,幾十年了。他們還要坐下去。他們早已過了走的年齡。他們如今坐着就跟當初走着一樣心滿意足。

老太太們則坐在家中,坐在彩電旁。她們多半看不懂在演些什麼,她們只是知道屏幕上的人在出來進去。就是看着人出來進去,她們也已經心滿意足。

往那些敞着的窗口看看吧,沿着這條街走,可以走進兩邊的衚衕。將會看到什麼,將會聽到什麼,而心裏又將會想起什麼。十多年前那場浩動如今已成了過眼煙雲,那些留在牆上的標語被一次次粉刷給徹底掩蓋了。他們走在街上時再也看不到過去,他們只看到現在。現在有很多人都在興緻勃勃地走着,現在有很多自行車在響着鈴聲,現在有很多汽車在掀起著很多灰塵。現在有一輛裝着大喇叭的麵包車在慢慢地馳著,喇叭里在宣傳著計劃生育,宣傳著如何避孕。現在還有另一輛類似的麵包車在慢慢地馳著,在宣傳著車禍給人們生活帶來的不幸。街道兩旁還掛着牌牌,牌牌上的圖畫和照片吸引了他們。他們現在知道已經人滿為患了,他們中間很多人都掌握了好幾套避孕方法。他們現在也懂得了車禍的危害。他們知道儘管人滿為患,可活着的人還是應該活得高高興興,千萬不能讓車禍給葬送了。他們看到中學生都犧牲了自己的星期天,站到橋邊,站到轉彎處來維持交通秩序了。

那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小鎮。

他看到前面有一個人躺着,就躺在腳前,那人的腳就連看自己的腳。他提起自己的腳去踢躺着的腳。不料那腳猛地縮了回去。當他把腳放下時,那腳又伸了過來,又和他的腳連在了一起。他不禁興奮起來,於是悄悄地將腳再次提起來,他發現地上的腳同時在慢慢退縮,他感到對方警覺了,便將腳提着不動,看到對方的腳也提着不動后,他猛地一腳朝對方的腰部踩去。他聽到一聲沉重的響聲,定睛一瞧,那躺着的人依舊完好無損,躺着的腳也依舊連着他的腳。這使他怒氣沖沖了,於是他眼睛一閉,拚命地朝前奔跑了起來,兩腳拚命地往地上踩。跑了一陣再睜眼一看,那傢伙還躺在他前面,還是剛才的模樣。這讓他沮喪萬分,他無可奈何地朝四周張望。此刻陽光照在他的背脊上,那披着的麻袋反射出粗糙的光亮。他看到右前方有一汪深綠的顏色。於是他思索起來,思索的結果是臉上露出滯呆的笑意。他悄悄地往那一汪深綠走去。他發現那躺着的人斜過去了一點,他就走得更警覺了。那斜過去的人沒有逃跑,而是擦着地面往池塘滑去,走近了,他看到那人的腦袋掉進了池塘,接着身體和四肢也掉了進去。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傢伙浮在水面上沒往下沉,便彎腰撿起一塊大石頭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去。一大片金色的陽光猛然刺來,讓他頭暈眼花。但他沒閉上眼睛,相反卻是抬起了頭。於是他看到了一顆輝煌的頭顱,正在噴射著鮮血。

他仰著頭朝那顆高懸在雲端的頭顱走去,他看到頭顱退縮著隱藏到了一塊白雲的背後,於是白雲也閃閃發亮了。那是一塊慢慢要燃燒起來的棉花。

他是在那個時候放下了頭,於是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障礙。他不能像剛才那樣遠眺一望無際的田野,因為他走近了一座小鎮。這巨大的障礙突然出現,讓他感到是一座墳墓的突然出現。他依稀看到陽光灑在上面,又像水一樣四濺開去。然而他定睛觀瞧后,發現那是很多形狀不一的小障礙聚集在一起。它們中間出現了無數有趣的裂隙,像是用鋸子鋸出來似的。陽光掉了進去,像是塵土撒了進去,無聲無息。

此刻他放棄了對逃跑的太陽的追逐,而走上了一條蒼白的路。因為兩旁梧桐樹枝緊密地交叉在一起,陽光被阻止在樹葉上,所以水泥路顯得蒼白無力,像一根新鮮的白骨橫躺在那裏。猛然離開熱烈的陽光而走在了這裏,彷彿進入陰森的洞穴。他看到每隔不遠就有兩顆人頭懸掛着,這些人頭已經流盡了鮮血,也成了蒼白。但他仔細瞧后,又覺得這些人頭彷彿是路燈。他知道當四周黑暗起來后,它們會突然閃亮,那時候裏面又充滿流動的鮮血了。

有幾個一樣顏色的人在迎面走來,他們單調的姿態也完全一樣。那時他聽到了古怪的聲音,然後看到有兩個人走到了一起。他們就在他前面站住不動,於是他也站住不動。他聽到剛才那種聲音在四濺開來。隨後他看到一個瘸子在前面走着,瘸子的走姿深深吸引了他。比起此刻所有走着的人來,瘸子走得十分生動。因此他扔開了前面這兩個人,開始跟着瘸子走了。不一會他感到四周一下子熱烈起來,他看到四周一片金黃,剛才看到的那些灰暗的人體,此刻竟然閃閃發亮了。他不禁仰起頭來,於是又看到了那輝煌的頭顱。現在他認出剛才看到的障礙其實是樓房,因為他認出了那些敞着的窗和敞着的門。很多人在門口進進出出。出來的那些人有的走遠了,有的經過他的身旁。他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氣息,這氣息彷彿是從屠場的窗口散發出來。他行走在這股氣息中,呼吸很貪婪。後來他走到了河邊,因為陽光的照射,河水顯得又青又黃。他看到的彷彿是一股膿液在流淌,有幾條船在上面漂著,像屍體似的在上面漂著。同時他注意到了那些柳樹,柳樹恍若垂下來的頭髮。這些頭髮幾經發酵,才這麼粗這麼長,他走上前去抓住一根柳枝與自己的頭髮比較起來。接着又扯下一根拉直了放在地上,再扯下一根自己的頭髮也拉直了放在地上。又十分認真地比較了一陣。結果使他沮喪不已。於是他就離開了它們,走到了大街上。

他看到有兩根辮子正朝他飄來,他看到是兩隻紅蝴蝶馱著辮子朝他飛來。他心裏湧上了一股奇怪的東西,他不由朝辮子迎了上去。那一家布店門庭若市,那是因為春天喚醒了人們對色彩的渴求。於是在散發着各種顏色的布店裏,聲音開始擁擠起來,那聲音也五彩繽紛。她們多半是妙齡女子。她們渴望色彩就如渴望愛情。她們的母親也置身於其中,母親們看着這繽紛的色彩,就如看着自己的女兒,也如看着自己已經遠去還在遠去的青春。在這裏,兩代人能共享歡樂,無須平分。

她帶着無比歡樂從裏面走出來,左邊是她的夥伴。她的兩根辮子輕輕擺動。原先她不是梳着辮子,原先她的頭髮是披着的。她昨天才梳出了這兩根辮子。那是她看到了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發現梳着辮子的母親格外漂亮。於是她也梳起了兩根辮子,結果她大吃一驚。她又往辮子上結了兩個紅蝴蝶結,這更使她驚訝。現在她正喜悅無比地走了出來,她的喜悅一半來自布店,一半來自腦後微微晃動的辮子。她知道辮子晃動時,那兩隻紅蝴蝶便會翩翩飛舞了。

可是迎面走來一個瘋子,瘋子的模樣叫她吃驚,叫她害怕。她看到他正朝自己古怪地笑着,嘴角淌著口水。她不由驚叫一聲拔腿就跑,她的夥伴也驚叫一聲拔腿就逃。她們跑出了很遠,跑到轉了個彎才收住腳。然後倆人面面相覷,接着咯咯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她的夥伴說:「春天來了,瘋子也來了。」

她點點頭。然後倆人分手了,分手的時候十分親密地拉了拉手,接着就各自回家。

她的家就在前面,只要在這條灑滿陽光灑落各種聲音的街上再走二十步。那裏有一家鐘錶店,裏面的鐘錶閃閃發亮,一個老頭永遠以一種坐姿坐了幾十年。朝那戴着老花眼鏡的老頭望一眼,就可以轉彎了,轉進一條衚衕。衚衕里也灑滿陽光,也走上二十步,她就可以看到那幢樓房了,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家中那敞開的玻璃如何閃閃爍爍了。不知為何她開始心情沉重起來,越往家走越沉重。

2

母親獨自坐在家中,臉色蒼白。她知道母親又在疑神疑鬼了。母親近來屢屢這樣,母親已有三天沒去上班了。

她問母親:「是不是昨天晚上又聽到腳步聲了?」

母親無動於衷,很久后才抬起頭來,那雙眼睛十分驚恐。

「不,是現在。」母親說。

她在母親身後站了一會,她感到心煩意亂,於是她就走向窗口。在那裏能望到大街,在大街上她能看到自己的歡樂。可是她卻看到一個頭髮披在腰間,麻袋蓋在背脊上,正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由噁心起來。她立刻離開窗口。這時她聽到樓梯在響了,那聲音非常熟悉,十多年來紋絲未變。她知道是父親回來了。她立刻變得興奮起來,趕緊跑過去將門打開。那聲音驀然響了很多,那聲音越來越近。她看到了父親已經花白的頭髮。便歡快地叫了一聲,然後迎了上去。父親微笑着,用手輕輕在她頭上拍了一下,和她一起走進家中。她感到父親的手很溫暖,她心想自己只有這麼一個父親。她記得自己七歲那年,有一個大人朝她走來,送給了她一個皮球。母親告訴她:「這是你的父親。」從此他和她們生活在一起了。他每天都讓她感到親切,感到溫暖。可是不久前,母親突然臉色蒼白地對她說:「我夜間常常聽到你父親走來的腳步聲。」她驚愕不已,當知道母親指的是另一個父親時,不禁惶恐起來。這另一個父親讓他覺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討厭。她心裏拒絕他的來到,因為他會擠走現在的父親。

他感到父親輕快的腳一邁入家中就立刻變得沉重起來,那時候母親正抬起頭來驚恐不安地望着他。她發現母親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

那時候黃昏已經來臨,天色正在暗下來。一個戴着大口罩的清潔工人在掃攏著一堆垃圾。掃帚在水泥地上掃過去,發出了一種刷衣服似的聲音,揚起的灰塵在昏暗中顯得很沉重。此刻街上行人寥寥,而那些開始明亮起來的窗口則蒸騰出了熱氣,人聲從那裏縹緲而出。街旁商店裏的燈光傾瀉出來,像水一樣流淌在街道上,站在櫃里暫且無所事事的售貨員那懶洋洋的影子,被拉長了扔在道旁。那個清潔工人此刻從口袋裏掏出了火柴,划亮了那堆垃圾。

他看到一堆鮮血在熊熊燃燒,於是陰暗的四周一片明亮了。他走到燃燒的鮮血旁,感到噼噼啪啪四濺的鮮血有幾滴濺到了他的臉上,跟火星一樣灼燙。這時他感到自己手中正緊握著一根鐵棒,他將手中的鐵棒伸了過去,但又立刻縮回。他感到只一瞬間工夫鐵棒就燒紅了,握在手中手也在發燙。此刻那幾個人正戰戰兢兢地走過來,於是他將鐵棒在半空中拚命地揮舞了起來,他彷彿看到一陣陣閃爍的紅光。那幾個人仍在戰戰兢兢地走過來,他們沒有逃跑是因為不敢逃跑。於是他停止了揮舞,而將鐵棒刺向走來的他們。他彷彿聽到一聲漫長幾乎是永無止境的「嗤——」的聲音,同時他彷彿看到幾股白煙正升騰而起。然後他將鐵棒浸入黑黑的墨汁中,提出來後去塗那些已被刺過的瘡口,通紅通紅的瘡口立刻都變得黝黑無比。他們就這樣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這時瘋子心滿意足地大喊一聲:「墨!」

那幾個人走過去的時候,顯然看到了這個瘋子。看到瘋子將手伸入火堆之中,又因為灼燙猛地縮回了手。然後又看到瘋子的手臂如何在揮舞,揮舞之後又如何朝他們指指點點。他們還看到瘋子彎下腰把手指浸入道旁一小灘積水中,伸出來后再次朝他們指指點點。最後他們聽到了瘋子那一聲古怪的叫喊。所有一切他們都看到都聽到,但他們沒有工夫沒有閑心去注意瘋子,他們就這樣走了過去。

往往是這樣,所有地方尚在寂靜之中時,影劇院首先熱烈起來了。它前面那塊小小的空地已經被無數雙腳分割,還有無數雙腳正從遠處走來,於是他們又去分割那條街道。那個時候電影還沒有開映,口袋裏裝着電影票的人正抽著煙和沒有電影票的人閑聊。而沒有電影票的人都在手中舉著一張鈔票,朝那些新加入進來的人晃動。售票窗口已經掛出了「滿」的招牌,可仍然有很多人擠在那裏,他們假設那窗口會突然打開,幾張殘餘的票會突然出現在裏面。他們的腳下有一些紐扣散亂地躺着,紐扣反映出了剛才他們在這裏拚搶的全部過程。這個時候一些人從口袋裏拿齣電影票進去了,他們進去時沒有忘記向那些無票的打個招呼。於是那人堆開始出現空隙,而且越來越大。最後只剩下那些手裏晃動着鈔票的人,就是這時候他們仍然堅定地站在那裏,儘管電影已經開演。他感到自己手中揮舞著一把砍刀,砍刀正把他四周的空氣削成碎塊。他揮舞了一陣子后就向那些人的鼻子削去,於是他看到一個個鼻子從刀刃里飛了出來,飛向空中。而那些沒有了鼻子的鼻孔仰起后噴射出一股股鮮血,在半空中飛舞的鼻子紛紛被擊落下來。於是滿街的鼻子亂鬨哄地翻滾起來。「劓!」他有力地喊了一聲,然後一瘸一拐走開了。

那時候,有一個人手裏舉著幾張電影票出現了,於是所有的人都一擁而上。那人求饒似的拚命叫喊聲離瘋子越來越遠。

咖啡廳里響着流行歌曲,歌曲從敞着的門口流到街上,隨着歌曲從裏面流出了幾個年輕人。他們嘴裏叼著萬寶路,鼻子裏哼著歌曲來到了街上。他們是天天要到這裏來的,在這裏喝一杯雀巢咖啡,然後再走到街上去。在街上他們一直要逛到深更半夜。他們在街上不是大聲說話,就是大聲唱歌。他們希望街上所有的人都注意他們。

他們走出咖啡廳時剛好看到了瘋子,瘋子正揮舞着手一聲聲喊叫着「」走來。這情景使他們哈哈大笑。於是他們便跟在了後面,也裝着一瘸一拐,也揮舞着手,也亂喊亂叫了。街上行走的人有些站下來看着他們,他們的叫喚便更起勁了。然而不一會他們就已經精疲力竭,他們就不再喊叫;也不再跟着瘋子。他們摸出香煙在路旁抽起來。

砍刀向那些走來的人的膝蓋砍去了,砍刀就像是削黃瓜一樣將他們的下肢砍去了一半。他看到街上所有人彷彿都矮了許多,都用兩個膝蓋在行走了。他感到膝蓋行走時十分有力,敲得地面咚咚響。他看到滿地被砍下的腳正在被那些膝蓋踩爛,像是碾過一樣。街道是在此刻開始繁榮起來的。這時候月光燦爛地飄灑在街道上,路燈的光線和商店裏傾瀉而出的光線交織在一起,組成了像梧桐樹陰影一般的光塊。很多雙腳在上面擺動,於是那組合起來的光亮時時被打碎,又時時重新組合。街道上面飄着春夜潮濕的風和雜亂的人之聲。這個時候那些房屋的窗口儘管仍然亮着燈光,可那裏面已經冷清了,那裏面只有一兩個人獨自或者相對而坐。更多的他們此刻已在這裏漫步。他們從商店的門口進進出出,在街道上來來往往。

他看到所有走來的人彷彿都赤身裸體。於是刀向那些走來的男子的下身削去。那些走來的男子在前面都長著一根尾巴,刀砍向那些尾巴。那些尾巴像沙袋似地一個一個重重地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破裂后從裏面滾了奇妙的小球。不一會滿街都是那些小球在滾來滾去,像是乒乓球一樣。

她從商店裏走出來時,看到街上的人像兩股水一樣在朝兩個方向流去,那些脫離了人流而走進兩旁商店的人,看去像是濺出來的水珠。這時候她看到了那個瘋子,瘋子正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中間,雙手揮舞著,嘴裏沙啞地喊叫着「宮」。但是走在瘋子身旁的人都彷彿沒有看到他,他們都盡情地在街上走着。瘋子沙啞的喊叫被他們雜亂的人聲時而湮沒。瘋子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她開始慢慢往家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這兩天來她總是獨自一人出來走走,家中的寂靜使她難以忍受,即便是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會讓她嚇一跳。

儘管走得很慢,可她還是覺得很快來到了家門口。她在樓下站了一會,望了望天上的星光,那星光使此刻的天空璀璨無比。她又看起了別家明亮的窗戶,輕微的說話聲從那裏隱約飄出。她在那裏站了很久,然後才慢吞吞地沿着樓梯走了上去。她剛推開家門時,就聽到了母親的一聲驚叫:」把門關上。」她嚇了一跳,趕緊關上門。母親正頭髮蓬亂地坐在門旁。

她在母親身旁站着,母親驚恐地對她說:「我聽到了他的叫聲。她不知該對母親說些什麼,只是無聲地站着。站了一會她才朝裏屋走去。她看到父親正坐在窗前發獃。她走上去輕輕叫了一聲,父親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繼續發獃。而當她準備往自己屋裏走去時,父親卻轉過頭來對她說:「你以後沒事就不要出去了。」說完,父親轉回頭去又發獃了。

她輕輕答應一聲后便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在床上坐了下來。四周非常寂靜,聽不到一絲聲響。她望着窗戶,在明凈的窗玻璃上有幾絲光亮在閃爍,那光亮像是水珠一般。透過玻璃她又看到了遙遠的月亮,此刻月亮是紅色的。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眼淚掉在胸口上的聲音。

鐵匠鋪里火星四濺,叮叮噹噹的聲音也在四濺,那口爐子正在熊熊燃燒,兩個赤膊的背脊上紅光閃閃,汗水像蚯蚓似地爬動着,汗水也在閃閃發光。

瘋子此時正站在門口,他的出現使他們嚇了一跳,於是錘聲戛然而止,夾着的鐵塊也失落在地。瘋子抬腿走了進去,咧著嘴古怪地笑着,走到那塊掉在地上的鐵塊旁蹲了下去。剛才還是通紅的鐵塊已經迅速地黑了下來,幾絲白煙在裊裊升起。瘋子伸出手去抓鐵塊,一接觸到鐵塊立刻響出一聲嗤的聲音,他猛地縮回了手,將手放進嘴裏吮吸起來。然後再伸過去。這次他猛地抓起來往臉上貼去,於是一股白煙從臉上升騰出來,焦臭無比。

兩個鐵匠嚇得大驚失色,瘋子卻是大喊一聲:「墨!」接着站起來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衚衕,然後在街旁站了一會,接着往右走了。這時候一輛卡車從他身旁駛過,揚起的灰塵幾乎將他覆蓋。他走到了街道中央,繼續往前走。走了一陣他收住腿,席地而坐了。那時有幾個人走到他身旁也站住,奇怪地望着他。另外還有幾個人正十分好奇地走來。母親已經有一個來月沒去上班了。這些日子以來,母親整天都是獃獃地坐在外間,不言不語。因為她每次外出回來推開家門時,母親都要驚恐地喊叫,父親便要她沒事別出去了。於是從那以後她就不再外出,就整日整日地呆在自己房間里。父親是要去上班的,父親是早晨出去到晚上才回來,父親中午不回家了。她獨自而坐時,心裏十分盼望夥伴的來到。可夥伴來了,來敲門了,她又不敢去開門。因為母親坐在那裏嚇得直哆嗦,她不願讓夥伴看到母親的模樣。可當她聽到夥伴下樓去的腳步聲時,卻不由流下了眼淚。

近來母親連亮光都害怕了,於是父親便將家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窗帘被拉上,家中一片昏暗。她置身於其間,再也感受不到陽光,感受不到春天,就連自己的青春氣息也感受不到了。可是往年的現在她是在街上走着的,是和父母走在一起。她雙手挽着他們在街上走着的時候,總會遇上一些父母的熟人走來。他們總是開玩筆地說:「快把她嫁出去吧。」而父親總是假裝嚴肅地回答:「我的女兒不嫁任何人。」母親總是笑着補充一句:「我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那年父親拿着一個皮球朝她走來,從此歡樂便和她在一起了。多少年了,他們三人在一起時總是笑聲不斷。父親總是那麼會說笑話,母親竟然也學會了,她則怎麼也學不會。好幾次三人一起出門時,鄰居都用羨慕的口氣說:「你們每天都有那麼多高興事。」那時父親總是得意洋洋地回答:「那還用說。」而母親則裝出慷慨的樣子說:「分一點給你們吧。」她也想緊跟着說句什麼,可她要說的沒有趣,因此她只得不說。

可是如今屋裏一片昏暗,一片寂靜。哪怕是三人在一起時,也仍是無聲無息。好幾次她太想去和父親說幾句話,但一看到父親也和母親一樣在發獃,她便什麼也不說了,她便走進自己的房間將門關上。然後走到窗前,掀開窗帘的一角偷偷看起了那條大街。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看着有幾個人站在行人路上說話,他們說了很久,可仍沒說完。當看到幾個熟人的身影時,她偷偷流下了眼淚。

那麼多天來,她就是這樣在窗前度過的。當她掀開窗帘的一角時,她的心便在那春天的街道上行走了。

此刻她就站在窗前,通過那一角玻璃。她看到街上的行人像螞蟻似的在走動,然後發現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圍了起來。她看到所有走到那裏的人都在圍上去。她發現那個圈子在厚起來了。他在街道上盤腿而坐,頭髮披落在地,看去像一棵柳樹。一個多月來,陽光一直普照,那街道像是塗了一層金黃的顏色,這顏色讓人心中充滿暖意。他伸出兩條細長的手臂,好似黑漆漆過又已經陳舊褪色了的兩條桌腿。他雙手舉著一把只有三寸來長的銹跡斑斑的鋼鋸,在陽光里仔細瞅著。

她看到一些孩子在往樹上爬,而另一些則站到自行車上去了。她想也許是一個人在打拳賣葯吧,可竟會站到街道上去,為何不站到行人路上去。她看到圈子正在擴張,一會兒工夫大半條街道被阻塞了。然後有一個交通警走了過去,交通警開始驅趕人群了。在一處趕開了幾個再去另一處時,被趕開的那些人又回到了原處。她看着交通警不斷重複又徒然地驅趕着。後來那交通警就不再走動了,而是站在尚未被阻塞的小半條街上,於是新圍上去的人都被他趕到兩旁去了。她發現那黑黑的圈子已經成了橢圓。

他嘴裏大喊一聲:「劓!」然後將鋼鋸放在了鼻子下面,鋸齒對準鼻子。那如手臂一樣黑乎乎的嘴唇抖動了起來,像是在笑。接着兩條手臂有力地擺動了,每擺動一下他都要拚命地喊上一聲:「劓!」鋼鋸開始鋸進去,鮮血開始滲出來。於是黑乎乎的嘴唇開始紅潤了。不一會鋼鋸鋸在了鼻骨上,發出沙沙的輕微摩擦聲。於是他不像剛才那樣喊叫,而是微微地搖頭晃腦,嘴裏相應地發出沙沙的聲音。那鋸子鋸著鼻骨時的樣子,讓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樂地吹着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聲一聲狂喊起來,剛才那短暫的麻木過去之後,更沉重的疼痛來到了。他的臉開始歪了過去。鋸了一會,他實在疼痛難熬,便將鋸子取下來擱在腿上。然後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喘氣。鮮血此刻暢流而下了,不一會工夫整個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紅,胸膛上出現了無數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幾道流到了頭髮上,順着髮絲爬行而下,然後滴在水泥地上,像濺開來的火星。他喘了一陣氣,又將鋼鋸舉了起來,舉到眼前,對着陽光仔細打量起來。接着伸出長得出奇也已經染紅的指甲,去摳嵌入在鋸齒里的骨屑,那骨屑已被鮮血浸透,在陽光里閃爍著紅光。他的動作非常仔細,又非常遲鈍。摳了一陣后,他又認認真真檢查了一陣。隨後用手將鼻子往外拉,另一隻手把鋼鋸放了進去。但這次他的雙手沒再擺動,只是虛張聲勢地狂喊了一陣。接着就將鋼鋸取了出來,再用手去搖搖鼻子,於是那鼻子鞦韆般地在臉上盪了起來。

她看到那個橢圓形狀正一點一點地散失開去,那些走開的人影和沒走開的人影使她想起了什麼,她想到那很像是一小攤不慎失落的墨汁,中間黑黑一團,四周濺出去了點點滴滴的墨汁。那些在樹上的孩子此刻像貓一樣迅速地滑了下去,自行車正在減少。顯然街道正在被騰出來,因為那交通警不像剛才那麼緊張地站在那裏,他開始走動起來。

他將鋼鋸在陽光里看了很久,才放下。他雙手擱在膝蓋上,休息似地坐了好一會。然後用鋼鋸在摳腳背裂痕里的污垢,污垢被摳出來后他又用手重新將它們嵌進去。這樣重複了好幾次,十分悠閑。最後他將鋼鋸擱在膝蓋上,仰起腦袋朝四周看看,隨即大喊一聲:「」皮膚在狂叫聲里被鋸開,被鋸開的皮膚先是蒼白地翻了開來,然後慢慢紅潤起來,接着血往外滲了。鋸開皮膚后鋸齒又擱在骨頭上了。他停住手,得意地笑了笑。然後雙手優美地擺動起來了,沙沙聲又響了起來。可是不久后他的臉又歪了過去,嘴裏又狂喊了起來。汗水從額上滴滴答答往下掉,並且大口呼哧呼哧地喘氣。他雙手的擺動越來越緩慢,嘴裏的喊叫已經轉化成一種嗚嗚聲,而且聲音越來越輕。隨後兩手一松耷拉了下去,鋼鋸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腦袋也耷拉了下來,嘴裏仍在輕輕地嗚嗚響着。他這樣坐了很久,才重新抬起頭,將地上的鋼鋸撿起來,重新擱在膝蓋上,然而卻遲遲沒有動手。接着他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血紅的嘴唇又抖動了,又像是在笑。他將鋼鋸擱到另一個膝蓋上,然後又是大喊一聲:「!」他開始鋸左腿了。也是沒多久,膝蓋處的皮膚被鋸開了,鋸齒又挨在了骨頭上。於是那狂喊戛然而止,他抬頭得意地笑了起來,笑了好一陣才低下頭去,隨即嘴裏沙沙地輕聲叫喚,隨着叫喚,他的雙手擺動起來,同時腦袋也晃動,身體也晃動了。那兩種沙沙聲奇妙地合在一起,聽去像是一雙布鞋在草叢裏走動。瘋子此刻臉上的神色出現了一種古怪的親切。從背影望去,彷彿他此刻正在擦著一雙漂亮的皮鞋。這時鋼鋸清脆地響了一聲,鋼鋸折斷了。折斷的鋼鋸掉在了地上,他的身體像是失去了平衡似地搖晃起來。劇痛這時來了,他渾身像篩谷似地抖動。很久后他才穩住身體,將折斷的鋼鋸撿起來,舉到眼前仔細觀瞧。他不停地將兩截鋼鋸比較著,像是要從裏面找出稍長的一截來。比較了好一陣,他才扔掉一截,拿着另一截去鋸右腿了。但他只是輕輕地鋸了一下,嘴裏卻拚命地喊了一聲。隨後他又撿起地上那一截,又舉到陽光里比較起來。比較了一會重新將那截扔掉,拿着剛才那截去鋸左腿了。可也只是輕輕地鋸了一下,然後再將地上那截撿起來比較。她看到圍着的人越來越少,像墨汁一樣一滴一滴被彈走。現在只有那麼一圈了,很薄的一圈。街道此刻不必再為阻塞去煩惱,那個交通警也走遠了。

他將兩段鋼鋸比較來比較去,最後同時扔掉。接着打量起兩個膝蓋來了,伸直的腿重又盤起。看了一會膝蓋,他仰頭眯着眼睛看起了太陽。於是那血紅的嘴唇又抖動了起來。隨即他將兩腿伸直,兩手在腰間摸索了一陣,然後慢吞吞地脫下褲子。褲子脫下后他看到了自己那根長在前面的尾巴,臉上露出了滯呆的笑。他像是看剛才那截鋼鋸似地看了很久,隨後用手去撥弄,隨着這根尾巴的晃動,他的腦袋也晃動起來。最後他才從屁股後面摸出一塊大石頭。他把雙腿叉開,將石頭高高舉起。他在陽光里認真看了看石頭,隨後彷彿是很滿意似地點了點頭。接着他鼓足勁大喊一聲:「宮!」就猛烈地將石頭向自己砸去,隨即他瘋狂地咆哮了一聲。

這時候她看到那薄薄的一圈頃刻散失了,那些人四下走了開去,像是一群聚集的麻雀驚慌失措地飛散。然後她遠遠地看到了一團坐着的鮮血。

天快亮的時候,她被母親一聲毛髮悚然的叫聲驚醒。然後她聽到母親在穿衣服了,還聽到父親在輕聲說些什麼。她知道父親是在阻止母親。不一會母親打開房門走到了外間,那把椅子微微搖晃出幾聲「吱呀」。她想母親又坐在那裏了。父親沉重的嘆息在她房門上無力地敲打了幾下。她沒法再睡了,透過窗帘她看到了微弱的月光,漆黑的屋內呈現著一道慘白。她躺在被窩裏,傾聽着父親起床的聲音。當父親的雙腳踩在地板上時,她感到自己的床微微晃了起來。父親沒有走到外間,而是在床上坐了下來,床搖動時發出了嬰兒哭聲般的聲響。然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

後來她看到窗帘不再慘白,開始慢慢紅了起來。她知道太陽在升起,於是她坐起來,開始穿衣服。她聽到父親從床上站起,走到廚房去,接着傳來了一絲輕微的聲音。父親已經習慣這樣輕手輕腳了,她也已經習慣。穿衣服時她眼睛始終看着窗帘,她看到窗帘的色彩正在漸漸明快起來,不一會無數道火一樣的光線穿過窗帘照射到了她的床上。

她來到外間時,看到父親從廚房裏走了出來。父親已將早飯準備好了。母親仍然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她看到母親那張被蓬亂頭髮圍着的臉時,不覺心裏一酸。這些日子來她還沒有這麼認真看過母親。現在她才發現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蒼老到了讓她難以相認。她不由走過去將手輕輕放在母親肩上,她感到母親的身體緊張地一顫。母親抬起頭來,驚恐萬分地對她說:「我昨夜又看到他了,他鮮血淋漓地站在我床前。」聽了這話,她心裏不禁哆嗦了一下,她無端地聯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團坐着的鮮血。

此刻父親走過來,雙手輕輕地扶住母親的肩膀,母親便慢慢站起來走到桌旁坐下。三人便坐在一起默默地吃了一些早點,每人都只吃了幾口。

父親要去上班了,他向門口走去。她則回自己的房間。父親走到門旁時猶豫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到她的房間。那時她正剛剛掀開窗帘在眺望街道。父親走上去輕輕對她說:「你今天出去走走吧。」她轉回身來看了父親一眼,然後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來到樓下時,父親問她:「你上同學家嗎?」她搖搖頭。一旦走出了那昏暗的屋子,她卻開始感到不知所措。她真想再回到那昏暗中去,她已經習慣那能望到大街的一角玻璃了。儘管這樣想,但她還是陪着父親一直走到衚衕口。然後她站住,她想到了自己的夥伴,她擔心夥伴萬一來了,會上樓去敲門。那時母親又會害怕得縮成一團。所以她就在這裏站住。父親往右走了。這時候是上班時間,街上自行車蜂擁而來又蜂擁而去,鈴聲像一陣陣浪潮似地湧來和涌去。她一直看着父親的背影,她看到父親不知為何走進了一家小店,而不一會出來后竟朝她走來了。父親走到她跟前時,在她手裏塞了一把糖,隨後轉身又走了。她看着父親的背影是怎樣消失在人堆里。然後她才低頭看着手中的糖。她拿出一顆,其餘的放進口袋。她將糖放進嘴裏咀嚼起來。她只聽到咀嚼的聲音,沒感覺出味道來。這時她看到有個年輕人正飛快地騎着自行車在車群里鑽來鑽去。她一直看着他。

她的夥伴此刻走來了,來到她跟前。夥伴說:「你們全家都到哪去了?」她迷惑地望着她,然後搖搖頭。

「那怎麼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聲,而且窗帘都拉上了。」

她不知所措地搓起了手。

「你怎麼了?」「沒什麼。」她說,然後轉過頭去看剛才那輛自行車,但已經看不到了。「你臉色太差了。」「是嗎?」她回過頭來。

「你病了嗎?」「沒有。」「你好像不高興?」「沒有。」她努力笑了笑,然後振作精神問:「今天去哪?」

「展銷會,今天是第一天。」夥伴說着挽起了她的胳膊,「走吧。」夥伴興奮的腳步在身旁響着,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忘記那些吧。」春季展銷會在另一條街道上。展銷會就是讓人忘記別的,就是讓人此刻興奮。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已經來了。他們需要更換一下生活方式了。於是他們的目光擠到一起,他們的腳踩到一起。在兩旁搭起簡易棚的街道里,他們挑選著服裝,挑選著生活用品。他們是在挑選著接下去的生活。

每一個棚頂都掛着大喇叭,為了競爭每個喇叭都在聲嘶力竭地叫喚著。躋身於其間的他們,正被巨大的又雜亂無章的音樂劇烈地敲打。儘管頭暈眼花,儘管累得氣喘吁吁,可他們仍興緻勃勃地互相擠壓着,仍興緻勃勃地大喊大叫。他們的聲音比那音樂更雜亂更聲嘶力竭。而此刻一個喇叭突然響起了沉重的哀樂,於是它立刻戰勝了同伴。因為幾乎是所有的人都朝它擠去,擠過去的人都哈哈大笑。他們此刻聽到這哀樂感到特別愉快,他們都不把它的出現理解成惡作劇,他們全把它當作一個幽默。他們在這個幽默里擠著行走。

她們已經身不由己了,後面那麼多人推着她們,她們只能往前不能往後走了。她懷裏抱着夥伴買下的東西,夥伴買下的東西倆人都快抱不下了,可夥伴的眼睛還在貪夢地張望着。她什麼也沒買,她只是擠在人堆里張望,就是張望也使她心滿意足。擠在擁擠的人堆里,擠在擁擠的聲音里,她果然忘記了她決定忘記的那些。她此刻彷彿正在感受着家庭的氣息,往日的家庭不正是這樣的氣息?

她們就這樣被人推著走了出去,於是後面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站在那裏,恍若一條小船被潮水衝到沙灘上,潮水又迅速退去,她擱淺在那裏。她回身朝那一片擁擠望去,內心一片空白。她聽到夥伴在說:「那裙子真漂亮,可惜擠不過去。」

夥伴所說的裙子她也看到的,但她沒感到它的迷人。是的,所有的服裝都沒有迷住她。迷住她的是那擁擠的人群。

「再擠進去吧。」她說。她很想再擠進去,但不是為了再去看那裙子一眼。夥伴沒有回答,而是用手推推她,隨着夥伴的暗示,她又看到了那個瘋子。瘋子此刻就站在不遠的地方。他滿身都是斑斑血跡,他此刻雙手正在不停地揮舞,嘴裏也在聲嘶力竭地喊着什麼。彷彿他與擠在一起的他們一樣興高采烈。

3

無邊無際的人群正蜂擁而來,一把砍刀將他們的腦袋紛紛削上天去,那些頭顱在半空中撞擊起來,發出的無比的聲響,彷彿是巨雷在轟鳴。聲響又在破裂,破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聲音,而這一小塊一小塊的聲音又重新組合起來,於是一股撕心裂膽的聲音巨浪般湧來了。破碎的頭顱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樣紛紛掉落下來,鮮血如陽光般四射。與此同時一把閃閃發亮的鋸子出現了,飛快地鋸進了他們的腰部。那些無頭的上身便紛紛滾落在地,在地上沉重地翻動起來。溢出的鮮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鮮紅的寬闊線條。這些線條彎彎曲曲,又交叉到了一起。那些沒有了身體的雙腿便在線條上盲目地行走,他們不時撞在一起,於是同時摔倒在地,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一隻巨大的油鍋此刻油氣蒸騰。那些尚是完整的人被下雨般地扔了進去,油鍋里響起了巨大的爆裂聲,一些人體象魚躍出水面一樣被炸了起來,又紛紛掉落下去。他看到半空中的頭顱已經全部掉落在地了,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將那些身體和下肢掩埋了起來。而油鍋里那些人體還在被炸上來。他伸出手開始在剝那些還在走來的人的皮了。就像撕下一張張貼在牆上的紙一樣,發出了一聲聲撕裂綢布般美妙無比的聲音。被剝去皮后,他們身上的脂肪立刻鼓了出來,又耷拉了下去。他把手伸進肉中,將肋骨一根一根拔了出來,他們的身體立即朝前彎曲了下去。他再將他們胸前的肌肉一把一把抓出來,他便看到了那還在鼓動的肺。他專心地撥開左肺,挨個看起了還在一張一縮的心臟。兩根辮子晃晃悠悠地獨自飄了過來,兩隻美麗的紅蝴蝶馱著兩根辮子晃晃悠悠飛了過來。

她看到瘋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從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聽到夥伴驚叫了一聲,然後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夥伴拉住了,於是她的腳也擺動了起來。她知道夥伴拉着她在跑動。

那場春雪如今已被徹底遺忘,如今桃花正在挑逗著開放了,河邊的柳樹和街旁的梧桐已經一片濃綠,陽光不用說更加燦爛。儘管春天只是走到中途,儘管走到目的地還需要時間。但他們開始擺出迎接夏天的姿態了。女孩子們從展銷會上掛着的裙子裏最早開始佈置起她們的夏天,在她們心中的街道上,想像的裙子已在優美地飄動了。男孩子則從箱底翻出了游泳褲,看着它便能看到夏天裏蕩漾的水波。他們將游泳褲在枕邊放了幾天,重又塞回箱底去。畢竟夏天還在遠處。

這時候在那街道的一隅,瘋子盤腿而坐。街道曬滿陽光,風在上面行走,一粒粒小小的灰塵冉冉升起,如煙般飄揚過去。因為陽光的注視,街道洋溢着溫暖。很多人在這溫暖上走着,他們拖着自己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時顯得很愉快。那影子是涼爽的。有幾個影子從瘋子屁股下鑽了過去。那時他正專心致志地在打量著一把菜刀。這是一把從垃圾中撿來的菜刀,銹跡斑斑,刀刃上的缺口非常不規則地起伏着。

他將菜刀翻來覆去舉起放下地看了好一陣,然後滯呆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口水便從嘴角滴了下來。此刻他臉上燙出的傷口已在化膿了,那臉因為腫脹而圓了起來,鼻子更是粗大無比,膿水如口水般往下滴。他的身體正在散發着一股無比的奇臭,奇臭肆無忌憚地擴張開去,在他的四周徘徊起來。從他身旁走過去的人都嗅到了這股奇臭,他們彷彿走入一個昏暗的空間,走近了他的身旁,隨後又像逃離一樣走遠了。他將菜刀往地上一放,然後又仔細看了起來,看着看着他將菜刀調了個方向,認真端詳了一番后,接着又將菜刀擺成原來的樣子。最後他慢慢地伸直盤起的雙腿,齜牙咧嘴了一番。他伸出長長的指甲在陽光里消毒似地照了一會後,就伸到腿上十分認真十分小心地剎那沾在上面的血跡。一個多星期下來,腿上的血跡已像玻璃紙那麼薄薄地貼在上面了,他很耐心地一點一點將它們剝離下來,剝下一塊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再去剝另一塊。全部剝完后,他又仔細地將兩腿檢查了一番,看看確實沒有了,就將玻璃紙一樣的血跡片拿到眼前,抬頭看起了太陽。他看到了一團暗紅的血塊。看一會後他就將血跡片放在另一端。這裏拿完他又從另一端一張張拿起來繼續看。他就這麼興緻勃勃地看了好一陣,然後才收起墊到屁股下面。他將地上的菜刀拿起來,也放在眼前看,可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一團漆黑,四周倒有一道道光亮。接下去他把菜刀放下,用手指在刀刃上試試。隨後將菜刀高高舉起,對準自己的大腿,嘴裏大喊一聲:「凌遲!」菜刀便砍在了腿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叫了一會低頭看去,看到鮮血正在慢慢溢出來,他用指甲去撥弄傷口,發現傷口很淺。於是他很不滿意地將菜刀舉起來,在陽光里仔細打量了一陣,再用手去試試刀刃。然後將腿上的血沾到刀上去,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磨了起來,發出一種粗糙尖利的聲響。他搖頭晃腦地磨著,一直磨到火星四散,刀背燙得無法碰的時候,他才住手,又將菜刀拿起來看了,又用手指去試試刀刃。他仍不滿意,於是再拚命地磨了一陣,直磨得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為止。他鬆開手,歪著腦袋喘了一會氣,接着又將菜刀舉在眼前看了,又去試試刀刃,這次他很滿意。

他重新將菜刀舉過頭頂,嘴裏大喊一聲后朝另一側大腿砍去。這次他嘴裏發出一聲尖細又非常響亮的呻吟,然後嗚嗚地叫喚了起來,全身如篩谷般地抖動,耷拉着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搖擺了。那菜刀還豎在腿里,因為腿的抖動,菜刀此刻也在不停地搖擺。搖擺了好一陣菜刀才掉在地上,聲響很遲鈍。於是鮮血從傷口慢慢地湧出來,如屋檐滴水般滴在地上。過了很久,他才提起耷拉着的手,從地上撿起菜刀,菜刀便在他手裏不停地抖動,他遲疑了片刻,雙手將刀放進剛才砍出的傷口,然後嘴裏又發出了那種毛骨悚然的嗚嗚聲,慢慢地他從腿上割下了一塊肉。此刻他全身劇烈地搖晃了起來,那嗚嗚聲更為響亮。那已不是一聲聲短促的喊叫,而是漫長的幾乎是無邊無際的野獸般的嗚咽聲了。

這聲音讓所有在不遠地方的人不勝恐懼。此刻這條街上已空無一人,而兩端卻站滿了人。他們懷着驚恐的心情聽這叫人膽戰心驚的聲音。有幾個大膽一點的走過去看了一眼,可回來時個個臉色蒼白。一些人開始紛紛退去,而新上來的人卻再不敢上前去看了。那聲音開始慢慢輕下去,雖說輕下去可不知為何更為恐懼。那聲音現在鬼哭狼嚎般了,彷彿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陰沉又刺耳。儘管他們此刻擠在一起,卻又各自恍若是在昏暗的夜間行走時聽到的駭人的聲音,而且聲音就在背後,就在背後十分從容地響着,既不遠去也不走近。他們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擠壓心臟,呼吸就是這樣困難起來。

「去拿根繩子把他捆起來。」一個窒息的聲音在他們中間亮了出來。於是他們開始說話,他們的聲音彷彿被一根繩子牽住似的,響亮不起來。他們都表示贊同。有人走開了,不一會工夫就拿來了一根麻繩。但是沒人願意過去,剛才說話的那人已經消失了。此時那聲音越來越低,像是擦着地面呼嘯而來。他們已經無法忍受,卻又沒有離去。他們感到若不把瘋子捆起來,這毛骨悚然的聲音就不會離開耳邊,哪怕他們走得再遠,仍會不絕地迴響着。於是大家都推薦那個交通警走過去,因為這是他的職責。但交通警不願一人走過去,交涉了好久才有四個年輕人站出來願意陪他去。他們每人手裏都拿着一根棍子,以防瘋子手中的刀向他們砍過來。

他已不再嗚咽,已不再感到疼痛,只是感到身上像火燒一樣躁熱。他嘴裏吐著白沫,神情僵死又動作遲緩地在腿上割著。儘管那樣子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可他依舊十分認真十分入迷。最後他終於雙手無力地一松,菜刀掉在了地上。然後他如死去一般坐了很久,才長長地吐了口氣,又吃力地從地上撿起了菜刀。他們五個人拿着繩子走過去,有一個用木棍打掉他手中的菜刀,另四人便立刻用麻繩將他捆起來。他沒有反抗,只是費勁地微微抬起頭來望着他們。

他看到五個劊子手走了過來,他們的腳踩在滿地的頭顱和血肉模糊的軀體上,那些雜亂的肋骨微微翹起,他們的腳踩在上面居然如履平地。他看到他們身後跟着一大群人,那些人都鮮血淋漓,身上的皮肉都被割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已經無法掩蓋暴露的骨骼。他們跟在後面,無聲地擁來。他看到五個劊子手手裏牽着五輛馬車走來,馬蹄揚起卻沒有聲音,車輪在滿地的頭顱和軀體上輾過,也沒有聲音。他們越來越近,他知道他們為何走來。他沒有逃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們走來。他們已經走到了跟前,那後面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便分散開去,將他團團圍住。五個劊子手走了上來,一人抓住他的脖子,另四人抓起他的四肢。他脫離了地面,身體被橫了起來。他看到天空一片血色,一團團凝固了的暗紅血塊在空中飄來飄去。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裏套上了一根很粗的繩子,隨即四肢也被綁上了相同的繩子。五輛馬車正朝五個方向站着。五個劊子手跳上了各自的馬車。他的身體就這樣盪了一會兒。然後他看到五個劊子手同時揚起了皮鞭,有五條黑蛇在半空中飛舞起來。皮鞭停留了片刻,然後打了下去。於是五輛馬車朝五個方向奔跑了起來。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和頭顱在頃刻之間離開了軀體。軀體則沉重地掉了下去,和許多別的軀體混在了一起。而頭顱和四肢還在半空中飛翔。隨即那五個劊子手勒住了馬,他的頭顱和四肢便也掉在了地上,也和別的頭顱和四肢混在一起。然後五個劊子手牽着馬朝遠處走去,那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也跟着朝遠處走去。不一會他們全都消失了。於是他開始去尋找自己的頭顱,自己的四肢還有自己的軀體。可是找不到了,它們已經混在了滿地的頭顱、四肢和軀體之中了。黃昏來臨時,街上行人如同春天裏掉落的樹葉一樣稀少。他們此刻大多圍坐在餐桌旁,他們正在亨受着熱氣騰騰的菜肴。那明亮的燈光從窗口流到戶外,和戶外的月光交織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燈的光線擦身而過。於是整個小鎮沐浴在一片傾瀉的光線里。他們圍坐在餐桌旁,圍坐在這一天的尾聲里。在此刻他們沒有半點挽留之感,黃昏的來臨讓他們喜悅無比,儘管這一天已進入了尾聲,可最美妙的時刻便是此刻,便是接下去自由自在的夜晚。他們愉快地吃着,又愉快地交談著。所有在餐桌旁說出的話都是那麼引人發笑,那麼叫人歡快。於是他們也說起了白天見到的奇觀和白天聽到的奇聞。這些奇觀和奇聞就是關於那個瘋子。那個瘋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讓他們一次次重複著驚訝不已,然後是哈哈大笑。於是他們又說起了早些日子的瘋子,瘋子用鋼鋸鋸自己的鼻子,鋸自己的腿。他們又反覆驚訝起來。還嘆息起來。嘆息里沒有半點憐憫之意,嘆息里包含着的還是驚訝。他們就這樣談著瘋子,他們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恐懼。他們覺得這種事是多麼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鎮里時常出現,他們便時常談論。這一樁開始舊了,另一樁新的趣事就會接踵而至。他們就這樣坐到餐桌旁,就這樣離開了餐桌。

接着他們走到了窗前,走到了陽台上。看到月光這麼明亮,感到空氣這麼溫馨。於是他們互相說:「去走走吧。」他們便走了出去,他們知道飯後散步有益於健康。不想出去的則坐在彩電旁,看起了與他們無關、卻與他們相似的生活來。而此刻年輕人已經在街上走來走去了。

孩子是什麼時候出去的,父母根本沒覺察,只記得吃飯時他們還坐在桌旁。年輕人來到了街上,夜晚便熱烈起來。燈光被他們攪亂了,於是剛才的寧靜也被攪亂了。儘管他們分別走向影劇院,走向俱樂部,走向朋友,走向戀愛。可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人群依舊如浪潮般從商店的門口湧進去,又從另一個門口退出來。他們走在街上只是為了走,走進商店也是為了走。父母們稍微走走便回家了,他們還要走,因為他們需要走。他們只有在走着的時候才感到自己正年輕。

可是夜晚竟是那樣的短暫,夜晚才剛剛來臨,卻已是深更半夜。儘管夜晚快要結束,儘管他們開始互道「明天見」了,開始獨個回家了,可他們心中仍是充滿喜悅。因為他們已經盡情享受了這個夜晚,而且他們明天還要繼續享受。於是他們興緻勃勃地回家了,於是街道重又寧靜了。

此刻商店的燈火已經熄滅,而那些家庭的燈火也已經或者正在熄滅。惟有路燈還亮着,惟有月光還在照耀着。他們開始沉沉睡去,小鎮也開始沉沉睡去。但睡不了多久了,因為後半夜馬上就會過去,那清晨的太陽也馬上就會升起。

那瘋子依舊坐着,身上繩子捆得十分結實,從那時到現在他一動不動。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從深深的昏迷中醒過來。那時太陽快要升起了,一片燦爛的紅光正從東方放射出來。他從昏迷中醒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紅光。於是這時候他彷彿聽到了一種吼聲,吼聲由遠至近,由輕到響,彷彿無數野獸正嗚咽著跑來。這時候他精神振奮起來了,因為他還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現在他可以斷定吼聲就是從那裏飄來。他似乎看到了無數人體以各種姿態紛紛在掉落下來。於是他興高采烈地跳躍着朝那裏跑去。

恍若從沉沉昏睡中醒來,他的內心慢慢洋溢出一種全新的感覺。他的眼睛在無知無覺中費力地睜了開來。於是看到了一條街道躺在黎明裏,對面的梧桐樹如佈景一樣。

像是昏迷了很久,此刻他清醒過來了。在清醒過來的時候里,他腦中似乎一團煙霧在繚繞,然而現在開始慢慢散去。等到煙霧消散后,他腦中竟像一座空空的房屋一樣,裏面什麼也沒有。但透過那個小小的窗口,他開始看到了一些什麼,而一些全新的情景也從那個窗口走了進來。

但是現在他感覺不到自己,他想活動一下四肢,可四肢沒動靜,於是他想晃動一下腦袋,腦袋沒有反應。然而他內心卻漸漸清晰起來。可是越是清晰便越麻木了,麻木是對身體而言。他明顯地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身體,或者說正在徒勞地尋找自己的身體。竟然會沒有了身體,竟然會找不到身體。他於是驚訝起來。那個時候他開始想起了一些什麼,那些東西很多,擠在一起亂糟糟的。他很費力地把它們整理起來。不久后他終於想起自己是在學校的辦公室里,兩隻日光燈明晃晃地閃著,西北風正在屋頂上呼嘯。桌上的灰塵很厚,而窗玻璃卻格外明凈。他想起了自己是在街上走着,是穿着拖鞋在街上走着,有得多人擁着他也在走着。他想起了一群人闖進了他的家,那時他正在洗腳,妻子正坐在床沿上,他們的女兒已經睡了。

現在他完全清醒了,他發現剛才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都發生在昨夜。現在早霞已經升起來了,太陽儘管還沒有升起,可也快了。他肯定那些是發生在昨天夜晚。他是昨天夜晚離開家的,是被人帶走的,那時妻子仍然坐在床沿上,妻子麻木地看着他被人帶走了。他的女兒哭了,女兒為什麼要哭呢?

但是現在他感到自己不在學校辦公室里,因為他看到的不是明凈的窗玻璃和積滿灰塵的辦公桌,他看到的是街道和梧桐樹。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裏。他費勁將腦袋整理了一番,仍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於是他不再想下去。他感到自己應該回家了。妻子和女兒也許還在睡,女兒正枕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而妻子應該將頭枕在他的胳膊上,可他現在竟然在這裏。他要回家了。他想站起來,可他的身體沒有反應。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被丟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身體他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讓他感到非常傷心。現在他似乎認出這條街道來了。他想只要沿着它往前走,走不遠就可以拐彎,拐彎以後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窗戶了。他發現自己此刻離家很近,可他沒有了身體,他沒法回家。

他彷彿看到自己正拿着厚厚的書在師院裏走着。他看到妻子梳着兩根辮子朝他走來,但那時他們不相識,他們擦身而過。擦身而過後他回頭看到了兩隻漂亮的紅蝴蝶。他彷彿看到街上下起了大雪,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彎腰撿起了雪片,然後讀了起來。他看到一個人躺在街旁郵筒前死了。流出來的血是新鮮的,血還沒有凝固,一張雪片飄了下來,蓋住了這人半張臉。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光芒從遠處的雲端滑了過來,無聲無息。他看到有人在那條街道上走動了。他看到他們時彷彿是坐在遠處看着一個舞台,他們在舞台上出現,在舞台上說話並擺出了各種姿勢。他不在他們中間,他和他們之間隔着什麼。他們只是他們,而他只是他。然後他感到自己站起來走了,走向舞台的遠處。然而他似乎仍在原處,是舞台在退去,退向遠處。天亮的時候,她醒了過來。她聽到了廚房裏碗碟碰撞的聲音,她想父親已經在準備早飯了。而母親大概還是在原先的地方坐着,還是原先的神態。她不知道這樣還要持續多久,不知道發展下去將會怎樣。她實在不願去想這些。她開始起床了,她看到窗帘又如往常一樣在閃閃爍爍,她看到陽光在上面移動。她真想去扯開窗帘,讓陽光透過明凈的玻璃照到床上來,照到她身上來。她下了床,走到鏡前慢慢地梳起了頭髮,她看到鏡中自己的臉已經沒有生氣,已經在憔悴。她心想這一天又將如何度過?這樣想着她來到了外間。她突然發現外間一片明亮,她大吃一驚。她看到是窗帘被扯開來,陽光從那裏蜂擁而進。那把椅子空空地站在那裏,陽光照亮它的一角。母親呢?她想。這麼一想使她萬分緊張。她趕緊往廚房走去。然而在廚房裏她看到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那時母親剛好轉過身來,朝她親切地一笑。她發現母親的頭髮已經梳理整齊了,那從前的神色又回到了母親臉上,儘管這張臉已經憔悴不堪。看着驚訝的她,母親輕輕說:「天亮時我聽到他的腳步,他走遠了。」母親的聲音很疲倦。她如釋重負地微笑了。母親已經轉回身去繼續忙起來,她朝母親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轉過身去。她發現父親正站在背後,父親的臉色此刻像陽光一樣明亮。她想父親已經知道了。父親的手伸過來輕輕在她腦後拍打了幾下。她看到父親的頭髮全白了。她知道他的頭髮為何全白了。

吃過早飯,母親拿起菜籃,問他們:「想吃點什麼?」母親的聲音里充滿內疚,「已經很久沒讓你們好好吃了。」

父親看着她,她也看着父親。父親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說什麼。母親等了一會,然後微微一笑,又問:「想吃什麼?」她開始想了,可想了很久什麼都沒想起來。於是只得重新看起了父親。這時父親問她了:「你想吃什麼?」

「你呢?」她反問。「我什麼都想吃。」「我也什麼都想吃。」她說。她感到這話說對了。

母親說:「好吧,我什麼都買。」

三人輕輕笑了起來。她說:「我和你一起去吧。」母親點點頭,於是他們三人一起走了出去。

她的雙手重新挽住父母了,因此從前的生活也重又回來了。他們現在一起走着,一些熟人又和他們開玩笑了,開的玩笑也是從前的。她走在中間,心裏充滿喜悅。

來到衚衕口,父親往右走了,他要去上班。她和母親就站在那裏,看着父親瀟灑的背影和有力的雙腿。父親走了不遠又回過頭來看她們,發現她們正看着自己,他就走得越發瀟灑了。她和母親都禁不住笑了起來。

這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喊了起來。父親站住腳回頭望來。她繼續喊:「給我買一個皮球。」

父親顯然一怔,但他隨即點點頭轉身走去了。她不禁潸然淚下。母親轉過臉去,裝作沒有看到。然後她們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語地走了起來。她們看到前面圍着一群人,便走上去看。於是她們看到了那個瘋子。瘋子還被捆着,瘋子已經死了,躺在一個郵筒旁,滿身的血跡看去像是染過一樣。有幾個人正罵罵咧咧地把他抬起來,扔到一輛板車上。另一個罵罵咧咧地提着一桶水走來,往那一攤血跡上一衝,然後用掃帚胡亂地掃了幾下便走了。板車被推走了,圍着的人群也散了開去。於是她們繼續走路。她在看到瘋子被扔進板車時,驀然在心裏感到一陣輕鬆。走着的時候,她告訴母親說這個瘋子曾兩次看到她如何如何,母親聽着聽着不由笑了起來。此刻陽光正灑在街上,她們在街上走着,也在陽光里走着。

就這樣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夏天來時人們一點也沒有覺察,儘管還是陽春時他們已在準備迎接夏天了,可他們還是沒有聽到夏天走來的腳步。他們只是感到身上的衣服正在輕起來。但他們誰也沒有覺察到夏天來了,他們始終以為自己依舊生活在春天裏,他們感到每一天都是一樣的美好,所以他們以為春天還在繼續著,他們以為春天將會無休止地繼續下去。可當他們穿着西裝短褲、穿着裙子來到街上時,他們才發現夏天早就來了。他們開始聽到知了在叫喚,開始聽到敲打冰棍箱的聲音。他們開始感到陽光不再美好,而美好的應該是樹蔭。於是他們比春天裏更喜愛現在的夜晚,那夜晚像井水一樣清涼,那夜晚裏有微風在吹來吹去。於是在夜晚裏所有的人都跑出房屋來了,他們將椅子搬到陽台上搬到家門口,他們將竹床搬到衚衕里,而更多的他們則走向田野。在無邊無際的田野里,他們尋找到了一條條彎彎曲曲的田埂,他們便走上去,走在灑滿月光的田埂上。青蛙在兩旁稻田裏聲聲叫喚,螢火蟲在他們四周閃閃爍爍地飛舞。

總是太陽剛剛落山、晚霞剛剛升起的時候,她從家裏走了出來,在衚衕口和她的夥伴相遇。她看到夥伴穿着和她一樣漂亮的裙子。於是她們並肩走上了大街,她感到夥伴的裙了正在拂打着自己的裙子,而自己的裙子也在拂打着夥伴的裙子。她看到街上飄滿了裙子,還有不少裙子正從一個個敞着的門口,一個個敞着的衚衕口飄出來。街上的裙子就這樣匯聚起來,又那樣分散開去。街上的裙子像是一個舞蹈。

這時她們看到一個瘋子正一躍一躍地走來,像是跳蚤般地走來。那是個乾淨的瘋子,他嘴裏一聲聲叫喚著「妹妹」走來。她們想起來了,這人是誰?她們知道他是在「文革」中變瘋的,他的妻子已和他離婚,他的女兒是她們的同學。他嘴裏叫着「妹妹」,那是在尋找他的妻子。

「好久沒看到他了,我還以為他死了。」夥伴這麼說,說畢夥伴輕輕拉了拉她的手,隨即暗示她看前面走來的母女兩人。「就是她們。」夥伴低聲說。其實不說她也知道。

她看到這母女倆與瘋子擦身而過,那神態彷彿他們之間從不相識。瘋子依舊一躍一躍走着,依舊叫喚著「妹妹」。那母女倆也依舊走着。沒有回過頭。她倆走得很優雅。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余華中篇精選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余華中篇精選集
上一章下一章

一九八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