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逃劫數

難逃劫數

1

東山在那個綿綿陰雨之晨走入這條小巷時,他沒有知道已經走入了那個老中醫的視線。因此在此後的一段日子裏,他也就無法看到命運所暗示的不幸。

那個時候,他的目光正漫不經心地在街兩旁陳列的馬桶上飄過去,兩旁屋檐上的雨水滴下來,出現了無數微小的爆炸。儘管雨水已經穿越了衣服開始入侵他的皮膚,可四周滴滴答答的聲音,始終使他恍若置身於一家鐘錶店的櫃枱前。他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條小巷之中。由於對待自己偷工減料,東山在這天早晨出門的那一刻,他就不對自己負責了。後來,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似的,在一個像口腔一樣敞開的窗口,東山看到了一條肥大的內褲。內褲由一根纖細的竹竿挑出,在風雨里飄揚著百年風騷。展現在東山視野中的這條內褲,有着龍飛鳳舞的線條和深入淺出的紅色。於是在那一刻里,東山橫掃了以往依附在他身上的萎靡不振,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洶湧激情。就這樣,東山走上了命運為他指定的災難之路。

直到很久以後,沙子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天上午東山敲開他房門時的情景。東山當初的形象使躺在被窩裏的沙子大吃一驚。那是因為沙子透過東山紅彤彤的神采看到了一種灰暗的災難。他隱約看到東山的形象被摧毀后的凄慘。但是沙子當初沒有告訴他這些,沙子沒有告訴東山可以用忘記來解釋。聽完了東山的敘述,一個肥大的女人形象在沙子眼前搖晃了一下。沙子準確地說出了這個女人的名字:

「露珠。」沙子又說:「她的名字倒是小巧玲瓏。」

然後沙子向東山獻上了並不下流的微微一笑,但是東山不可能體會到這笑中所隱藏的嘲弄。

東山走後,沙子精確地想像出了東山在看到那條肥大內褲以後的情景——東山熱血沸騰地撲到了窗口上,一個醜陋無比並且異常肥大的女人進入了他的眼睛,經過一段熱淚盈眶的窒息,東山用那種森林大火似的激情對她說:

「我愛你!」沙子也想像出了露珠在那一刻里的神態。他知道這個肥大的女人一定是像一隻跳蚤一樣驚慌失措了。

呈現在老中醫眼中的這條小巷永遠是一條灰色的褲帶形狀,兩旁的房屋如同衣褲的皺紋,死去一般固定在那裏。東山就是在這上面出現的。那個時候,露珠以一隻郵筒的姿態端坐在窗口,而她的父親,這個臉上長滿霉點的老中醫卻站在她的頭頂。他們之間只有一板之隔。老中醫此刻的動作是撩開拉攏的窗帘一角,窺視着這條小巷。這動作二十年前他就掌握了,二十年的操練已經具有了爐火純青的結果,那就是這窗帘的一角已經微微翹起。二十年來,在他所能看到的對面的窗戶和斜對面的窗戶上,窗帘的圖案和色彩經歷了不停的更換。從那些窗口上時隱時現的臉色里,他看到了包羅萬象的內容。在這條小巷裏所出現的所有人的行為和聲音,他都替他們保存起來了。那都是一些交頭接耳,頭破血流之類的東西。自然也有那種親熱的表達,然而這些親熱在他看來十分虛偽。二十年來他一直沉浸在別人暴露而自己隱蔽的無比喜悅里,這種喜悅把他送入了長長的失眠。

東山最初出現在老中醫視線中時,不過是一個索然無味的長方形。他在雨的空蕩里走來。然而當東山突然站住時,老中醫才預感到將會發生些什麼了。在此後一段日子,老中醫因為未能更早地預感,他無情地譴責了自己的遲鈍。那時候在東山微微仰起的臉上,他開始看到一股激情在洶湧奔瀉,於是他感到自己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不久之後東山的身影一閃消失了,他知道東山已經撲到了露珠的窗口。接着他便聽到一聲如同早晨雄雞啼叫一般的聲音。

面對東山的出現,露珠以無可非議的驚慌開始了她的渾身顫抖。這種出現顯然是她無時不刻期待之中的,然而使她措手不及的是東山的形象過於完美。她便由此而顫抖起來。因為身體的顫抖,她的目光就混亂不堪,所以東山的臉也就雜亂無章地扭動起來。露珠隱約看到了東山的嘴唇如同一隻起動了的馬達,扭曲畸形的聲音就從那裏發出。她知道這聲音里所包含的全部意義,儘管她一點也無法聽清。

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幾隻麻雀撞在窗玻璃上的聲音,這種聲音來到時將東山的滔滔不絕徹底粉碎。她知道那是父親的聲音,父親正在竊竊而笑。他的笑聲令她感到如同一個肺病患者的咳嗽。她知道他已經離開了窗口,確實如此,老中醫此刻正趴在地板上,那裏有一個小孔,他用一隻眼睛窺視露珠已經很久了。在此後的時間裏,東山像一隻麻雀一樣不停地來到露珠的窗口,喳喳叫個不止。然而在這堅強的喳喳聲里,露珠始終以憂心忡忡的眼色凄涼地望着東山。東山俊美的形象使她憂心忡忡。在東山最初出現的臉上,她以全部的智慧看到了朝三暮四。而在東山追求的間隙里,她的目光則透過窗外的綿綿陰雨,開始看到她與東山的婚禮。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被拋棄后的情景,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這情景上面。

每逢這時,她都將聽到父親那種咳嗽般的笑聲。父親的笑聲表明他已經看出了露珠心中的不安。於是在第二天的夜晚來到以後,他悄然地走到了露珠的身後,遞過去一小瓶液體。正在沉思默想的露珠在接過那個小瓶時,並沒有忘記問一聲:「這是什麼?」「你的嫁妝。」

老中醫回答,然後他又咳嗽般地咯咯笑了起來。在父親尖利的笑聲里,露珠顯然得到了一點啟示。但她此刻需要更為肯定的回答。於是她又問:

「這是什麼?」「硝酸。」父親這次回答使她領悟了這小瓶里所裝的深刻含義。她將小瓶拿在手中看了很久,但她沒看到那傾斜的液體是什麼顏色。她所看到的是東山的形象支離破碎后,在液體里一塊一塊地浮出,那情形慘不忍睹。然而正是這情形,使盤旋在露珠頭頂的不安開始煙消雲散。露珠開始意識到手中的小瓶正是自己今後幸福的保障。可是她在瓶中只看到了東山的不幸,卻無法看到自己的災難。

於是露珠對東山愛情的抵制持續了兩天以後,在這一刻里夭折了。事實上露珠在最初見到東山時,她在內心已經扮演了追求的角色,所謂抵制不過是一本書的封面。

當翌日清晨東山再次以不屈的形象出現在露珠窗口時,呈現在他眼前的露珠無疑使他大吃一驚。

正如後來他對沙子所說的:

「她簡直像是要從窗里撲過來似的。」

在那十分迅速的驚愕過去以後,東山馬上明白他們的位置已經做了調整。眼下是他被露珠狂熱的追求壓倒了。他立刻知道結婚已經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那時候開始的這場雨還在綿綿不絕地下着。因為是在雨中認識,在雨停之前相愛,所以東山感到他們的愛情有點潮濕。但是由於東山的眼睛被一層網狀的霧瘴所擋住,他也就沒法看到他們的愛情上已經爬滿了蜒蚰。

所有的朋友都來了,他們像一堆垃圾一樣聚集在東山的婚禮上。那時候森林以沉默的姿態坐在那裏。不久以後他坐在拘留所冰涼的水泥地上時,也是這個姿態。他妻子就坐在他的對面,他身旁的一個男人正用目光剝去他妻子的上衣。他妻子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的樹影一樣陰沉。很久以後,森林再度回想起這雙眼睛時,他妻子在東山婚禮最後時刻的突然爆發也就在預料之中了。森林的沉默使他得以用眼睛將東山婚禮的全部過程予以概括。在那個晚上沒人能像森林一樣看到所有的情景。森林以一個旁觀者銳利的目光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僅如此,他還完成了幾個準確的預料。所以當廣佛一走進門來時,森林就知道他將和東山的表妹彩蝶合作幹些什麼了。那個時候他們為他提供的材料僅僅只是四目相視而已,但這已經足夠了。因為森林在他們兩人目光的交接處看到了危險的火花。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森林是正確的。那時候東山的婚禮已經進入了高潮。森林的眼睛注視着一夥正在竊竊私語的人的影子,這些人的影子貼在斑駁的牆上。他們的嘴像是水中的魚嘴一樣吧嗒著。牆上的影子如同一片烏雲,而那一片嗡嗡聲則讓他感到正被一群蒼蠅圍困。彩蝶的低聲呻吟就是穿破這片嗡嗡聲來到森林耳中的,她的呻吟如同貓叫。於是頭靠在桌面上渾身顫抖不已的彩蝶進入了他的眼睛。而坐在她身旁的廣佛卻是大汗淋漓,他的雙手入侵了彩蝶。廣佛像是揉制鹹菜一樣揉着彩蝶。一個男孩正在他們身後踮腳看着他們。森林在這個男孩臉上看到了死亡的美麗紅暈。

儘管後來時過境遷,然而森林還是清晰地回想出露珠當初像塗滿豬血一樣紅得發黑的臉色,和坐在她身旁東山躁動不安的神態。他甚至還記起曾有一串灰塵從屋頂掉落下來,灰塵掉入了東山的酒杯。他始終聽到東山像一個肺氣腫患者那樣結結巴巴的呼吸聲,他覺得自己聽到的是一種強烈的慾望在呼吸。因此當東山莫名其妙地猛地站起,又莫名其妙地猛地坐下時,他感到東山已經無法忍受慾望的煎熬了。他看到東山坐下以後用肩膀急躁地撞了撞他的新娘。當新娘轉過頭去看他時,他向她使出了詭計多端的眼色。而她顯然無法領會,因為她的頭又轉了回去。可是她隨即就大叫一聲,這一聲使那些竊竊私語者驚慌失措。顯然東山在她身上最肥沃處擰了一把,她於是又將眼睛交給了東山,東山這一次使出來的眼色已經肆無忌憚了。森林感到東山的眼色與對面那扇門有關,那扇門半掩著,他看到一張床的一隻角。

沙子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進來以後並沒有利用一把空着的椅子,他背靠着門站在了那裏。於是森林彷彿看到在一條空蕩的街道拐彎處,在一隻路燈空虛的光線里,站着一個瘦長的人影。他發現沙子的目光始終逗留在某一個梳着辮子的姑娘頭上。那個時候他從沙子神秘的微笑上似乎領悟到了什麼。他的這種先兆在不久之後得到了證實。因此在幾天以後,森林帶着廣佛的骨灰敲開沙子在屋門后,他向沙子揭穿了這個陰謀。儘管沙子在那一刻里裝着若無其事,但他還是一眼看出了沙子心中的不安。

在沙子進來之前,森林發現妻子的眼睛已經不僅僅是陰沉了,裏面開始動蕩起憤怒的痛苦。可是森林那能夠看出沙子詭計的銳利目光一旦投射到妻子身上時,卻變得格外遲鈍。即便是在那個時候,他仍然沒有準備到妻子的突然爆發。

那時候東山依然在使着眼色,可他的新娘因為無法理解而臉上佈滿了愚蠢。於是東山便湊過去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什麼,總算明白過來的新娘臉上出現了幽默的微笑。隨即東山和他的新娘一起站了起來。東山站起來時十分粗魯,他踢倒了椅子。正如森林事先預料的一樣,他們走進了那個房間。但是他們沒有將門關上,所以森林仍然看到那張床的一隻角,不過沒有看到他們兩人,他們在床的另一端。然後那扇門關上了。不久之後,那間屋子裏升起了一種混合的聲音,聲音從門縫裏擠出來時近似刷牙聲。在這混合的聲音里最嘹亮的是床在嘎吱嘎吱響着。森林微微一笑,他想:

「一張破床。」這一頃刻那一片嗡嗡聲驀然終止,那些竊竊私語者都抬起了夢遊症患者一樣的臉來。森林注意到廣佛開始騰出手來擦汗了,於是彩蝶靠在桌面上的頭也總算仰起,在她仰起的臉上,森林看到了一種疲倦的紫色。那個男孩也不再踮着腳,他開始朝那扇門奇怪地張望。

森林是在這時看到沙子實現了他的詭計。他看到沙子微笑地走到那個正在凝神細聽的姑娘身後,沙子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把剪刀,剪刀在燈光下一閃之後,那姑娘便失去了一根辮子。於是森林看到姑娘的頭顱像是失去重心一樣搖擺了過去。沙子往後退去時仍然在微笑,他一直退到門旁。可是不一會森林發現沙子已經坐在妻子的身旁,沙子從門旁到那裏的過程,森林沒有看到。這時候那扇門似乎在微微抖動了,裏面的聲音像風一樣打在門上。森林感到那聲音像是從油鍋里煎出來似的熱氣騰騰。隨後森林聽到這混合在一起的聲音開始了運動。那聲音在屋內抱成一團,並且翻滾起來。彷彿從床上掉落在地,滾到了牆角,又從牆角滾到了床底下。於是森林清晰地分辨出了兩種聲音。他聽到了柳枝抽打玻璃的尖利聲和巨石從山坡上滾下時的沉重喘息。他體會到這兩種聲音所形成的對抗。然而對抗是暫時的,不久之後它們便趨向了和解。它們從狹路相逢進入劍拔弩張的高潮后,又立刻跌了下來,這兩種聲音開始同舟共濟了,並且正在快速地遠去。此後一片平靜呈現了,如同呈現了一片沒有波浪的湖面。

然後屋內響起了比口哨還要歡暢的腳步聲,接着那扇門打開了。東山首先走出來,他臉上的笑容像是一隻爛掉的蘋果,但他總算像一個新郎了。他的新娘緊隨其後,新娘的臉色像一隻二十瓦的燈泡一樣閃閃發光。他們從容不迫地在剛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們的神態強詞奪理地在說明他們沒有離開過。廣佛和彩蝶開始面面相覷,透過面面相覷,森林得意地看到了他們心中正羞愧不已。但是森林沒有料到的是他們兩人突然果斷地站了起來,接着以同樣的果斷朝門口走去。門被打開后又被關上。然後他們已經不再存在於屋內,他們已經屬於守候在屋外的夜晚。接着那門又被打開又被關上,森林看到那個男孩也出去了。在男孩出門的一瞬間,森林看到男孩的後腦勺上出現了一點可怕的光亮。

然而這個時候,森林妻子將忍耐多時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樣朝他倒來。他妻子在那一刻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如一隻汽車嗽叭突然摁響一樣。妻子的哭聲像硝煙一樣在屋內瀰漫開來,她用食指兇狠地指著森林:

「你從來沒為我買過一條漂亮褲子。」

那時候森林眼前出現了一片空蕩,而一塊絕望的黑紗在空蕩里飄來了。正是在這一刻,森林心中燃起了仇恨之火,正如他後來對沙子所說的:「我仇恨所有漂亮的褲子。」

廣佛和彩蝶經過漫長的面面相覷以後,他們毅然地來到了屋外。他們十分乾脆地體現了命運的意志。他們出門以後繞過了幾棵從房屋的陰影里挺身而出的樹木,但他們沒有注意樹梢在月光里顯得冰冷而沒有生氣,顯然這是不幸的預兆。那個時候廣佛的智慧已被情慾湮沒。直到多日以後,廣佛的人生之旅行將終止時,他的智慧才恢復了洞察一切的能力。然而那時候他的智慧只能表現為一種徒有其表的誇誇其談了。

廣佛在臨終的時刻回想起那一幕時,他才理解了當初他和彩蝶沙沙的腳步聲里為何會有一種噝噝的噪音。這噪音就是那男孩的腳步。那時候男孩就在他們身後五米遠的地方。但是當廣佛發現他時已是幾分鐘以後的事了,那時候男孩的手電筒光線照在了他的眼睛上。男孩干涉了廣佛的情慾,廣佛的憤怒便油然而升,接着廣佛的災難也就翩翩來到了。

那天晚上他們並沒有走遠,他們出門以後只走了十多米,然後就在一片陰險閃爍的草地上如跌倒一樣地滾了下去。於是情慾的洪水立刻把他們沖入了一條虛幻的河流,他們沉下去之後便陷進了一片污泥之中。以至那個男孩走到他們身旁時,他們誰也沒有覺察。首先映入男孩眼帘的是一團黑黑的東西,似乎是兩頭小豬被裝進一隻大麻袋時的情景。然而當男孩打亮手電筒照過去時,才知道情況並不是那樣,眼前的情景顯然更為生動。所以他就在他們四周走了一圈。他這樣做似乎是在挑選最理想的視覺位置,可他隨即便十分馬虎地在他們右側席地而坐。他手電筒的光線穿越了兩米多的空間后,投射在他們臉上,於是孩子看到了兩張畸形的臉。與此同時那四隻眼珠里迎著光線射過來的目光使孩子不寒而慄。所以他立刻將光線移開,移到了一條高高翹起的腿上,這條腿像是一棵冬天裏的樹榦,褲管微微有些耷拉下來,像是樹皮在剝落下來。最上面是一隻漂亮的紅皮鞋,那麼看去彷彿是一抹朝霞。腿在那裏瑟瑟搖晃。不久之後那條腿像是斷了似的猝然彎曲下來,接着消失了。然而另一條腿卻隨即挺起,這另一條腿的尖端沒有了那隻早霞一樣的紅皮鞋,也沒有褲管在微微耷拉下來,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一條腿,這條腿很純粹,孩子的手電筒光照在那上面,如同照在一塊大理石上,孩子看到自己的手電筒光在這條腿上嘹亮地奔瀉。然後他將光線移到了另一端,因此孩子看到的是一隻張開的手掌,手掌彷彿生長在一顆黑黑的頭顱上。他將光線的焦點打在那隻手掌上,四周的光線便從張開的指縫裏流了過去。隨後手掌突然插入了那黑黑的頭顱,於是一撮一撮黑髮直立了起來,如同一叢一叢的野草。接着黑髮又垂落下去,黑髮垂落時手掌消失了。孩子便重新將光線照到他們臉上,他看到那四隻眼睛都閉上了,而他們的嘴則無力地張著,像是垂死的魚的嘴。他又將光線移到剛才出現大腿的地方,光線穿過了那裏以後照在一棵樹上。剛才的情景已經一去不返了,如今呈現在手電筒光下的不過是一堆索然無味的身體。於是他熄滅了手電筒。

廣佛從地上爬起來時,孩子還坐在那裏。他回頭看了看彩蝶,彩蝶正在爬起來。於是他就向孩子走去,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那雙眼睛像是兩隻螢火蟲。孩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月光照在他身上彷彿他身上披滿水珠。廣佛走到他跟前,站了片刻,他在思忖著從孩子身上哪個部位下手。最後他看中了孩子的下巴,孩子尖尖的下巴此刻顯得白森森的。廣佛朝後退了半步,然後提起右腳猛地踢向孩子的下巴,他看到孩子的身體輕盈地翻了過去,接着斜躺在地上了。廣佛在旁邊走了幾步,這次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看到月光從孩子的肩頭順流而下,到了腰部后又魚躍而上來到了臀部。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提起右腳朝那裏狠狠踢去。孩子的身體沉重地翻了過去,趴在了地上。現在廣佛覺得有必要讓孩子翻過身來,因為廣佛喜歡仰躺的姿態。於是他將腳從孩子的腹部伸進去輕輕一挑,孩子一翻身形成了仰躺。廣佛看到孩子的眼睛睜得很大,但不再像螢火蟲了。那雙眼睛似是兩顆大衣紐扣。血從孩子的嘴角歡暢流出,血在月光下的顏色如同泥漿。廣佛朝孩子的胸部打量了片刻,他覺得能夠聽聽肋骨斷裂的聲音倒也不錯。這樣想着的時候,他的腳踩向了孩子的胸肋。接下去他又朝孩子的腹部踩去一腳。然後他才轉過頭去看了看彩蝶,彩蝶一直站在旁邊觀瞧,他對彩蝶說:

「走吧。」當廣佛和彩蝶重新走入東山的婚禮時,森林的妻子還在嚎啕大哭。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推門而入,因此他們若無其事的神態顯得很真實。在所有人中間,只有森林意識到他們兩人剛才開門而出,但是森林此刻正在被仇恨折磨,他無暇顧及他們的回來。於是彩蝶便逃離眾目睽睽,她可以神態自若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後她又以同樣的神態自若,看着廣佛怎樣走到那伙竊竊私語者身旁,她看到廣佛朝喜氣洋洋的東山微微一笑,隨後俯下身對一個男人說了一句話,她知道廣佛是在說:「我把你兒子殺了。」在那個男人仰起的臉上,彩蝶看到一種睡夢般的顏色。接着廣佛離開了那伙人,當廣佛重新在彩蝶身旁坐下時,彩蝶立刻嗅到了廣佛身上開始散發出來的腐爛味,於是她就比廣佛自己更早地預感到了他的死亡。與此同時,她的目光投射到了露珠的臉上,她從露珠臉上新奇地看到了廣佛剛才朝那伙人走去時所擁有的神色。因此當翌日傍晚她聽到有關東山的不幸時,她絲毫也驚訝不起來,對她來說這已是一個十分古老的不幸了。

聚集在東山婚禮上的那群人像是被狂風吹散似的走了。沙子是第一個出門的,他出去時晃晃悠悠像一片敗葉,而緊隨其後森林那僵硬的走姿無疑是一根枯枝的形象。他們就這樣全都走了。東山感到婚禮已經結束,所以他也搖晃地站起來,朝那扇半掩的門走去。他走去時的模樣很像一條掛在風中的褲子。那個時候東山的內心已被無所事事所充塞,這種無所事事來自於剛才情慾的滿足和幾瓶沒有商標的啤酒。因此當東山站起來朝裏屋走去時,他似乎忘掉了露珠的存在,他只是依稀感到身旁有一塊貼在牆上的黑影。於是他也就不可能知道此刻對露珠來說婚禮並沒有結束。如果他發現這一點的話,並且在此後的每時每刻都警惕露珠的存在,那麼他也就成功地躲避了強加在他頭上的災難。然而這一切在他作出選擇之前就已經命中注定了。東山一躺到那張床上就立刻呼呼睡去,命運十分慷慨地為露珠騰出了機會。

在此之前,露珠清晰地聽到那張床發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如同一條船在河流里搖過去的櫓聲,而且聲音似乎在漸漸地遠去。這使露珠感到很寧靜。隨後東山的鼾聲出現了,東山的鼾聲讓露珠覺得內心踏實了。所以她就站起來,她聽到自己身體擺動時肥大的聲響。那個時候屋外的月光使窗玻璃白森森地晃動起來,這景象顯然正是她此刻的心情。她十分仔細地繞過聚集在她前面的椅子,她覺得自己正在繞過東山所有的朋友,他們一個一個都不再對她有威脅了。現在她已經站在了那間屋子的門口,她看到了東山側身躺着的形象。她生平第一次站在旁邊的角度看到一個男人的睡態,因而她內心響起了一種陰溝里的流水聲。可是流水聲轉瞬即逝,因為她那時十分明白流水聲繼續響下去的危險,她已經意識到這聲音其實是命運設置的障礙。像繞過剛才的椅子那樣,這次她繞過了流水聲。她已經站在了梳妝台前,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個小瓶上,她發現從鏡子裏反映出來的小瓶要比實際大得多。那個時候她搖搖晃晃地聽到了兩種聲音:

「這是什麼?」那是她問父親的聲音和東山問她的聲音,兩種聲音像是兩張紙一樣疊在了一起。她當初的回答是沿用了父親的回答:

「我的嫁妝。」於是她看到東山臉上洋溢出了天真無邪,從那時她就知道自己要乾的這樁事遠比想像的要簡單。那時候她看到了東山其實是手無寸鐵,東山的智慧出現了缺陷,東山的智慧正在被情慾用肥皂洗去。所以她拿起小瓶時絲毫沒有慌亂,但是那一刻里她的左眼皮突然劇烈地跳動了幾下。由於被行動的慾望所驅使,她沒有對這個徵兆給予足夠的重視,她錯誤地把這種徵兆理解為疲倦,所以日後的毀滅便不受任何阻撓地來到了。她已經走到了床邊,東山因為朝右側身睡着,所以他左側的臉在燈光下紅光閃閃,那是啤酒在紅光閃閃。她用手指在那上面觸摸了一下,恍若觸摸在削下的水果皮上。然後她擰開了瓶蓋,將小瓶移到東山的臉上,她看着小瓶慢慢傾斜過去。一滴液體像屋檐水一樣滴落下去,滴在東山臉上。她聽到了嗤的一聲,那是將一張白紙撕斷時的美妙聲音。那個時候東山猛地將右側的臉轉了出來,在他尚未睜開眼睛時,露珠將那一小瓶液體全部往東山臉上潑去。於是她聽到了一盆水潑向一堆火苗時的那種一片嗤嗤聲。東山的身體從床上猛烈地彈起,接着響起了一種極為恐怖的哇哇大叫,如同狂風將屋頂的瓦片紛紛刮落在地破碎后的聲音。東山張大的嘴裏顯得空洞無物,他的眼睛卻是兇狠無比。他的眼睛使露珠不寒而慄。那時候露珠才開始隱約意識到了一點什麼,但她隨即又忽視了。東山在床上手舞足蹈地亂跳,接着跌落在地翻滾起來,他的雙手在臉上亂抓。露珠看到那些灼焦的皮肉像是泥土一樣被東山從臉上搓去。與此同時,露珠似乎聽到了父親咳嗽般的笑聲,笑聲像是屋頂上掉下來的灰塵一樣出現了。於是她迷迷糊糊地發現了自己的處境,她的思想搖曳地感到自己似乎是父親手槍里的一顆子彈。

2

幾天以後,廣佛站在被告席上重溫了他那一天裏的全部經歷。他的聲音在大廳里空洞地響着,那聲音正賣力地在揭示某一個真理。他在說到中午起床拉開窗帘后看到陽光如何燦爛時,他的神態說明他重又進入了那一天。然後有幾隻麻雀從半空裏飛下來,一陣喳喳聲也從半空裏飛了下來。於是他發現再在屋內呆下去是愚蠢的,因此他就來到了屋外。走到屋外時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朝他微微一笑,這個微笑使他走到大街上時仍然難以忘懷。這個時候他碰到了東山,東山充滿激情地告訴他晚上的婚禮,那時候他表現出來的激情絕不遜色於東山。隨後他們兩人就各走東西。廣佛朝東走去時驀然感到東山剛才臉上的激情有些嚇人。但他卻沒有因此想到自己剛才表現的激情是否也嚇人。他就這樣走進了一家點心店,一客小籠包子端上來時熱氣騰騰,他的早餐便開始了。儘管他在某一隻包子裏咬出了一顆小石子,可是並沒有影響他的情緒。在他走出點心店時,他下午的經歷開始了。他首先是走到郵局報欄前看了所有陳列出來的報紙的夾縫,他在夾縫裏看到了三條殺人的新聞。那個時候命運第一次向他暗示了,可是得到的結果卻與後來的暗示一樣,命運在對牛彈琴。隨後他離開報欄朝西走去,在走到那座橋上時,他得到了命運的第二次暗示,那時候他看到有一條披麻戴孝的小船哭哭啼啼地從橋下搖了過去,但他同樣無動於衷。他在橋上站了一會,他這樣做只是為了看着正在波動的水,水的顏色使他想起了一條柏油馬路。這個聯想出現后,他開始感到索然無味。於是他走下了橋,他望到了自己房間的窗口,那個窗口有點陰陽怪氣。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走了一圈的結局是回家。於是他就從剛才走下來時的樓梯走了上去。那個下午以後的時間他消磨在房間里。他半躺在床上,用一隻眼睛看着窗外的一片樹葉,他記得那片樹葉的顏色是黃的。他在望着樹葉時不停地吹口哨,口哨表明他的心情一直很愉快。那片樹葉在口哨聲里搖搖晃晃,顯得很危險。後來在他從床上跳起來準備去參加東山婚禮時,那片樹葉終於掉落下來,那掉下來的姿態慢慢吞吞。顯然這是命運的第三次暗示,他自然又忽視了。接下去他通過那個瀰漫着灰塵的樓梯,又來到了屋外。那個時候太陽掉下去了,一片晚霞掛在馬路上面,他十分愉快地走在晚霞和馬路中間。他記得當時什麼也沒有發生,連一片樹葉也沒有掉下來。他就這樣走到了東山家的小巷口,他的身體扭動一下后就走進了小巷。當時他朝那裏的一家衛生院望了一下,透過衛生院的窗玻璃他看到了一隻正在挨針扎的屁股,但他尚未分辨一下這隻屁股的性別,他就走過去了。然後他就出現在了東山的婚禮上,在東山婚禮上他首先看到的是那個男孩,那時男孩正用一雙透明的黑眼睛望着他,男孩的眼睛使他心裏湧上了一股奇怪的情緒,他想殺死他。那個時候命運的第四次暗示出現了。但他隨即被嬌媚的彩蝶招引了過去,他坐到了她的身旁,他用眼睛望着她的脖子,他的情慾之火就是這樣點燃的。不久之後他的左腿上出現了爬動的感覺,彩蝶用腳趾開始了勾引。於是他的雙手便開始傳達他的情慾之火。儘管他竭盡全力,可他還是感到自己的情慾舒展不開。後來是東山的果斷行為激勵了他,他就和彩蝶雙雙走到了屋外,在一片佈滿水珠的草地上翻滾下去。那男孩的手電筒光也就接踵而至,手電筒光使他的情慾發泄時出現了憤怒的成分。憤怒的結果使他殺死了男孩。他就這樣連續錯過了命運的四次暗示,但是命運的暗示是虛假的,命運只有在斷定他無法看到的前提下才會發出暗示。他現在透過審判大廳的窗玻璃,看到了命運掛在嘴角的虛偽微笑。他用右手向窗外的天空一指,窗外的天空藍得虛無。他說這種虛偽微笑不是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的,只有臨終的眼睛才能看到。當他此刻重新回顧那一天的經歷時,他才知道彩蝶和男孩其實是命運為他安排的兩個陰謀,他還知道自己只要避開其中一個,那他也就避開了兩個。可是由於他缺乏對以後的預見,所以他遲早也將在劫難逃。而他和彩蝶則是命運為男孩安排的兩個陰謀,現在男孩已經死了,他也將殊途同歸。惟有彩蝶倖存下來,命運在那一天為彩蝶安排的只是一個道具。現在他看到彩蝶的神色里有一種更為可怕的東西,因此他意識到命運對彩蝶的陷害將會更為殘酷。他明確地告訴彩蝶,命運正在引誘她自殺。如果彩蝶重視他的臨終忠告,那麼她也許還能化險為夷。但是他十分遺憾地感到彩蝶對他的忠告顯然漫不經心,所以他認為彩蝶也在劫難逃了。如今他行將就木,他並不感到委屈。他只是懺悔對那個男孩的殘殺,他感到自己殺死的似乎不是那個男孩,而是自己的童年。所以當他扼殺了自己的童年以後,再在此刻回顧自己的人生之旅,他的眼睛凄涼地看到了一堆廢墟。現在他已經別無所求,他只希望沙子能夠將他的骨灰撒在一片蔚藍色的海面上,他將在波浪里萬念俱滅,日出會將他的人生抹掉,就像他現在抹掉嘴角的唾沫一樣。彩蝶十分無聊地聽着廣佛冗長的誇誇其談,那時候她站在證人席上,她的眼睛遠遠地注視着沙子,沙子像一片樹葉似的在那裏悄無聲息地飄來飄去。沙子從一個空座位不停地向另一個空座位轉移,沙子每次坐下時,她都要通過某一位時髦女子的頭髮才能繼續看到沙子,她看到的是沙子灰暗的前額,但是沙子的前額比廣佛的聲音要明亮多了。廣佛的聲音讓她彷彿看到一個男人在黑暗裏咬牙切齒。所以她警惕地感到那聲音不懷好意。因此當廣佛對她進行忠告時,她無可非議地將這種忠告理解為詛咒。廣佛對她結局的預言在她聽來如同麻雀的叫喚。那時她在心裏想着自己的美容,她已經沒有機會讓廣佛知道她已經和一位眼科醫生取得了聯繫,這個聯繫在一個月以前就開始了。那位眼科醫生會使她更為楚楚動人,醫生只需在她的眼皮上輕輕劃上兩刀,她就會擁有生動的雙眼皮,這個不久來到的事實會輕而易舉地粉碎廣佛的預言。儘管廣佛就站在她近旁,但她沒情緒去看他,看着鬼鬼祟祟的沙子使她覺得更為有趣。但是不久之後她就發現那人其實不是沙子,而是森林。森林與沙子的神態如此接近,她還是第一次發現。那個時候她已經走到大廳的門口了,她看到沙子就在前面走着,所以她就叫了一聲,然後她才發現那人其實是森林。接着她從森林喜氣洋洋的臉上感到,森林似乎十分樂意被錯認成沙子。與此同時她看到前面有幾個穿着緊身褲的時髦女子,彩蝶之所以注意她們是因為她們的臀部如同被刀割過一樣裂開了,裂開的模樣很挑逗,因為裏面的內褲色彩斑斕。

這天晚上,森林用小拇指敲開了沙子的屋門,這個舉動為他的這次拜訪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他進屋以後就在沙子的床上坐了下來,床搖擺了幾下。然後他用一種詭秘的微笑注視着沙子。沙子顯然已經意識到森林的這次拜訪不同以往,所以他十分警惕地與他保持兩米的距離。然而森林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告訴沙子有關廣佛的消息。他告訴沙子只用一顆子彈就將廣佛斷送了。那顆子彈很小,因為彈殼被一個孩子撿去了,所以森林現在只能向沙子伸出小拇指。

「就這麼小。」接着森林傳達了廣佛的遺言。廣佛臨終時的重託顯然使沙子感到有些棘手,但他還是十分認真地詢問了廣佛的骨灰現在何處。森林便拍了拍兩隻脹鼓鼓的上衣口袋。沙子才知道他把廣佛帶來了。於是沙子將一張十多年前的報紙在桌上鋪開,森林就走過去把兩隻口袋翻出來將骨灰倒在報紙上,倒完以後森林用勁拍了拍口袋,剩餘的骨灰瀰漫開來,廣佛的一部分就這樣永久地佔有了沙子的房屋。那個時候他們兩人同時嗅到了廣佛身上的汗酸味。

森林重新坐到沙子的床上,剛才那種詭秘的微笑又在他的嘴角出現。森林告訴沙子,彩蝶上午把他錯認的經過。但是沙子卻只是輕描淡寫地微微一笑。因此森林便提醒他,彩蝶的錯認有力地暗示了他們的接近。然而沙子立刻予以否定,因為他一點也沒看出這種所謂的接近。森林便不得不揭穿了沙子在東山婚禮上的行為,隨後他充滿歉意地說:「我不是有意的。」這無疑使沙子大吃一驚,但他立刻用滿不在乎的一笑掩蓋了自己的吃驚。然而他並不準備去否認,他遲疑了片刻后對森林說:「那不是我的代表作。」「這我知道。」森林揮了揮手,他告訴沙子他今夜來訪的目的並不是要貶低沙子的天才,而是……他請沙子把剪刀拿出來。

但是沙子以沉默拒絕了,於是森林就從褲袋裏拿出了一把小刀,他將鋒利的刀口對準沙子,問:

「看到了嗎。」確定了沙子的點頭以後,他便告訴沙子,這把小刀已經割破了二十個時髦女子的時髦褲子。他這樣做是因為他仇恨所有漂亮的褲子。然後他堅信沙子也有同樣的心理,並且認為當他割褲子聽到噝噝聲時所得到的快感,與沙子聽到剪刀咔嚓聲時的快感毫無二致。他再次請求沙子把剪刀拿出來。

沙子現在完全理解了森林妻子在東山婚禮上的嚎啕大哭。他微微一笑后從口袋裏拿出了剪刀,他也問:

「看到了嗎?」「看到了。」森林回答。接着他說雖然小刀和剪刀的形狀與大小都不一樣,但是:「它們一樣有力。」沙子聽完以後並不立刻回答,他蹲下身從床底拖出了兩隻大木箱。他打開木箱以後讓森林看到了兩箱排列得十分整齊的辮子。他告訴森林它們中間每一根都代表着兩根辮子,因為他從來都只是剪一根辮子的,而另一根:

「她們會替我剪去的。」

這個情景使森林感到羞愧,於是他十分坦率地承認自己遠遠落後了。「問題並不在這裏。」沙子這樣說。但是森林表示他一下子還不能正確地理解這句話,所以沙子就只好明確地指出:森林不過是一個復仇者,而他卻是一個藝術家。

「我們的不同就在這裏。」

沙子仔細分析了森林割褲子和自己剪辮子的原始動機。他告訴森林他並不像他仇恨漂亮褲子那樣仇恨辮子,他是因為看到辮子時有一種本能衝動,這衝動要求他剪下辮子。所以他這樣做是為了表現自我,因此:

「我是一個藝術家。」接着他對自己的這種衝動作了一個比喻:

「近似東山看到露珠時的那種衝動,但又完全不一樣。因為他是生理的,而我則是藝術的。」

提到東山的名字以後,兩人都沉默了片刻,表示對東山被毀壞的面容的悼念。現在森林感到無話可說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失敗,他不得不承認沙子說得有理。沙子看出了這種對自己有利的處境后,他就提議到外面去走一走,說話的時候他將廣佛的骨灰包了起來。然後他們就來到了屋外,在走出那條小巷時,沙子告訴森林儘管他們本質不同,可表現形式還是有共同之處的,鑒於這一點,沙子感到他們的友誼朝前跨出了很大一大步。

沙子的話使森林深受感動,因為這正是他今晚的目的所在。他來向沙子指出他們的接近,無非是為了證明他們的友誼朝前跨出了一大步。現在他感到心滿意足,他十分愉快地跟着沙子往前走。他們走去的方向有一條小河。那個時候他們誰也不知道命運已在河邊為他們其中的一人設置了圈套。

來到河邊以後,森林重提了彩蝶上午把他錯認的經過,他這樣做無非是證明他們的友誼朝前跨出一大步的另一種說法。森林說話的時候,沙子將報紙里的廣佛扔進了那條正在閃爍流動的小河。廣佛無聲地掉落在水面上,由於報紙依舊包着,它漂浮了一小會,然後在橋的陰影里消失。這個舉動使森林大吃一驚,但是沙子指著小河十分平靜地告訴森林:

「它會流入大海的。」於是森林就開始想像這條小河如何七轉八彎流入了另一條河,這另一條河不久之後又歸入別的河流,如此下去無數河流出現了。再穿過無數田野竹林和無數小小的城鎮后被運河吞沒,運河北上以後進入了長江,長江浩蕩東去,流入了大海。在森林想像的最後時刻,那一片蔚藍色的海面果然出現了。這時有幾個民警出現在他們面前,民警證實了誰是森林以後,就把森林帶走了。這個過程十分利索,雙方都心照不宣。森林在臨走時委託沙子常去看望他的妻子。森林在囑託的時候發現沙子臉上正流淌著得意的神采。於是他就對沙子說:「我不會出賣你的。」這其實是森林的一個陰謀,後來的事實證明森林的陰謀很成功。那幾個民警顯然重視了森林這句話,所以此後連續三次盤問森林,但森林每次都是堅定地回答:

「我不會出賣沙子的。」

儘管除此以外森林什麼也沒有說,但他卻是十分出色地將沙子展覽了出來。

沙子是在翌日傍晚去完成森林的委託的,他的這個行動說明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被森林出賣了。那個時候展現在沙子眼中的是一個蓬頭散發的女人,那女人半躺在床上,陰沉地告訴了沙子她剛才幹了些什麼。

她指著床頭柜上的半碗水對沙子說:

「我吞下了一碗老鼠藥。」

這話使沙子頗為驚訝,於是他就打聽她平時的飯量。

「也就那麼一碗。」森林妻子的回答使沙子感到她必死無疑,因此他就立刻向她揭示了這個真理。她臉上出現了一隻鳥飛過時閃一下的陰影。接着沙子又告訴她森林不久之後就會回來的,這句話顯然加深了她內心的痛苦。她說:

「我要懲罰他。」「但那時你已經死了。」

沙子鄭重其事地提醒她。

沙子的提醒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隨即釋然了,她頗為得意地說:「我已經懲罰他了。」沙子思考了一下以後,表示同意她這句話。這時候他已經看穿了她的心計,因此他便向她描述了森林回來后的詳細情景。他從森林出獄后的激動心情說起,那時候森林有一種想立刻擁抱妻子的強烈願望,所以他就一路小跑地回家,可是他推門而入時卻大吃一驚。因為那時她已經腐爛了,腐爛時臭氣衝天。這種久別重逢的情景顯然出乎森林的預料,因此他就嚎啕大哭起來。森林足足哭了一整天,他的哭聲使鄰居毛骨悚然,夜晚來臨時他的哭聲才算終止,於是他在床沿上悲痛欲絕地坐到深夜。森林是在這個時候毅然決定緊步妻子後塵的,他便站起來尋找老鼠藥,可是老鼠藥讓他妻子一人獨吞了。這個事實並沒有打消森林心中的決定,森林堅定地走到陽台上。沙子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接着他十分詳細地描述了森林跳樓自殺的每一個細節,就是最後鮮血怎樣在馬路上洋溢開來他都足足說了五分鐘。

沙子的描述使森林妻子十分滿意,她告訴沙子:

「你和我想得完全一樣。」

同時她又指出了沙子描述里的不真實處,那就是她並沒有腐爛,即便腐爛也不會是臭氣衝天。隨即她輕輕叫了一聲,這叫聲使沙子感到是一隻老鼠在叫喚。他看到她雙手捂住了胃部,她的身體十分有趣地扭曲起來,有一絲鮮血從她嘴角慢慢溢出。森林妻子這時候開始哇哇亂叫了,沙子耳中響起了一家工廠的所有聲音,這聲音使他不堪忍受。於是他就對她說如果難受的話,就把胃裏的老鼠藥吐出來。她像是得到啟示一樣哇哇地嘔吐了起來,吐得肆忌無憚。在她慢慢伸開的身體上,沙子看到嘔吐出來的東西像一條毯子似的蓋在她身上。在這色彩豐富的嘔吐物上,沙子可以想像出她的最後一餐是如何豐盛。同時他驚訝她居然有這麼大的一個胃。嘔吐物散發出來的氣味使沙子眼花繚亂,於是他就決定撤退了。

沙子逃離了森林妻子的嘔吐后,落入了彩蝶的手中。那個時候他已經來到了街上,正走在梧桐樹葉製造的陰影上,彩蝶像是等待已久似地站在他前面。那時候彩蝶使他感到長著四隻眼睛,那是因為彩蝶的眼皮上出現了兩塊小小的紗布,被膠布固定在那裏,彩蝶眉飛色舞地告訴了他美容手術的經過,沙子站得兩腿發酸時她仍在喋喋不休。最後彩蝶邀請沙子在四天過去后的第五天傍晚來她家,參加她的揭紗布儀式。她得意洋洋地預言她的揭紗布儀式將會非常隆重,將會使東山的婚禮黯然失色。她指著紗佈告訴沙子,那時候他就會發現:

「這裏面隱藏着驚人的美麗。」

四天過去以後的第五天夜晚,銷聲匿跡了一段日子的東山,無聲地推開了沙子的屋門。那個時候沙子剛剛從彩蝶的揭紗布儀式上出來,而他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出來,所以他的臉上有一種正在聽相聲的神色。

直到很久以後,沙子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想起彩蝶當初坐在梳妝台前準備大吃一驚的神態,這個神態使沙子日後坐在拘留所灰暗的小屋內時,成功地排遣了一部分的寂寞。當他那時再度回想時,居然沒有隔世之感,那情景栩栩如生如同就在眼前。他那無聊的思緒一旦逗留在當初彩蝶紗布揭開的情景上時,僅僅用興高采烈來表示顯然是不夠的。當紗布揭開時,也就是那個應該是激動人心的場面來到時,卻是一片沉默出現了,如同出現了一片陰沉的天空。這個沉默所表達的含義,在場的每個人都能夠心領神會。這個沉默持續了很久以後,才被一個聲音打破,那個聲音從沙子斜對面乾燥地滑過來,那個聲音顯然是不由自主,聲音說:

「兩道刀疤。」這話有力地概括了彩蝶美容手術的失敗,所以沙子記住了這個聲音擁有者的形象。當多日以後,沙子從拘留所出來時,也是這個聲音向沙子描述了彩蝶最後幾個情形中的一個。這個聲音過去以後,很多人發出了贊同的喳喳聲。在那一片喳喳聲里,沙子滿意地看到了自己開始歡暢起來的心情。

那個時候彩蝶確實是大吃一驚了,正如她所準備的那樣,只是期待的結果恰恰相反。所以她的沉默所持續的時間長了一點。在彩蝶的沉默里,沙子幸災樂禍地體會到了可怕的絕望。後來彩蝶重新將紗布貼到了眼皮上,儘管她努力裝着若無其事,但在場所有的人都發現了她的兩條手臂像什麼,像是狂風裏瑟瑟搖晃的枯樹枝。接着她站了起來,她站起來以後裝腔作勢地微微一笑。隨後她以同樣的裝腔作勢說:

「還算不錯。」但她的聲音正在枯萎。

沙子在聽到她的聲音時,恍若看到一張秋天裏的枯葉從半空裏凄涼地飄落下來。因此在那一刻里,沙子隱約地看到了彩蝶近在眉睫的毀滅。當彩蝶將身體轉過來時,所有人都吃驚地看到那張像白紙一樣沒有生命的臉。沙子從這張臉上堅定了自己剛才的預感。那時候彩蝶又說:「你們可以走了。」於是他們一個一個十分堅定地朝門口走去,他們的腳步聲讓彩蝶感到他們不會再來,所以彩蝶的眼睛開始敘述起凄涼。沙子是最後一個出去的,他在出去前對彩蝶說了一句話,以此報答彩蝶對他的邀請,彩蝶聽后蒼白地一笑。沙子出門以後隨手將門關上,他用這個舉動說明他也不會再來了。然後他發現所有人都聚在走道上,他立刻理解了他們的舉止,因此他就在門口站住了腳。不一會他們共同聽到屋內響起了極為恐怖的一聲,這一聲讓他們感到彷彿有一把匕首刺入了彩蝶的心臟。第二聲接踵而至,第二聲讓他們覺得是匕首插入了她的肺中,因為這一聲有些拖拉,在拖拉里他們聽到了一陣短促的咳嗽。然後第三聲來了,第三聲使他們一下子尚不能分辨是刺入胃中還是刺入腎里,這一聲有些含糊。第四聲卻是十分清晰,他們馬上想像到匕首插進了肝臟,他們彷彿聽到了肝臟破裂后鮮血噝噝流動的聲音。緊接着第五聲出現了,第五聲讓他們覺得是刺中了子宮,這一聲很像正在分娩的孕婦在喊叫。接下去裏面的聲音鋪天蓋地而來了。他們感到匕首雜亂無章地在她身上亂扎了。他們決定走了,他們覺得有價值的器官都被刺過了,剩下的不過是些皮肉和骨骼。

現在基於這個前提,沙子重新回顧那個色彩豐富的揭紗布儀式時,覺得那裏面塞滿了幽默。儘管後來沙子不承認那個儀式的隆重,但他卻願意認為這個儀式別開生面。當他跨入這個儀式時,展現在他眼中的是五十來個美男子的各種聲音和姿態,這個儀式上作為女人的只有彩蝶。這個儀式因為沒有辮子使沙子很久以後仍然有所失望。沙子難以忘懷的是彩蝶當初如何優美地迎了上來,又如何神采飛揚地告訴他,她把全城的美男子都請來了。隨後彩蝶居高臨下地讓沙子明白,她之所以請他是看在往日的友誼上。沙子當然明白這是彩蝶的恩賜,他同時也理解彩蝶的恩賜其實是對他醜陋的嘲弄。因此當沙子離開那個房間時,他報復了彩蝶,他告訴她: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

沙子回到家中不久,東山推開了他的屋門。因為沙子沒有料到東山的來訪,所以當東山出現時他不由失聲驚叫。沙子的驚叫使東山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自己面容的破爛。

那時候呈現在沙子眼中的東山這張臉,如同一張被揉皺后又馬虎拉開的紙,他看到昏暗的燈光在東山臉上起伏。雖然這張臉的深夜來訪使沙子驚慌失措,但他隨即就知道了是東山站在他的對面。當他平靜下來以後,他開始感到這張臉似曾相識,於是東山在那個早晨敲開他房門時的情景便栩栩如生了。那個時候東山也像現在這樣站在他對面,沙子在那時就透過東山紅彤彤的神色看到了灰暗的災難。現在這災難不再抽象,而是十分具體地擺在沙子的視線中。然而沙子卻無法透過這破碎的形象回歸到昔日紅彤彤的神采。他在這張臉上看到的依舊是灰暗的災難,因此沙子隱約感到東山大難之後仍然劫數未盡。東山並沒有如沙子想像的那樣在床上坐下來,他的神態說明他似乎要站到離開為止。儘管他的臉經歷了毀滅,表情已經蕩然無存,但是他的眼睛卻強烈地表達了他此刻的心情。沙子似乎是通過兩個小孔才看到他的眼睛,所以東山的眼睛並不讓他感到近在咫尺,於是他也就無法體會到東山此刻心中的痛苦。這個痛苦現在由東山用嘴傳達了。他告訴沙子他已被露珠拋棄。

為了向沙子做出證明,東山從口袋裏拿出了兩張撲克牌。沙子接過來所看到的是紅桃Q和黑桃Q,他顯然無法領會其中的含義。於是東山就要求他看一下反面。沙子翻過撲克牌以後,兩個裸體美女的媚笑迎面而來。但是沙子沒有興趣,他臉上露出了遺憾的微笑,他對東山說:

「可惜她們沒有辮子。」

「這並不重要。」東山伸出一個手指說,東山自然無法像森林那樣能夠理解沙子對辮子的激情。他現在需要沙子證實一下她們是誰。

沙子仔細看了以後的回答使東山大失所望,沙子說:

「有點像彩蝶。」於是東山告訴沙子,他之所以展示這兩張撲克是因為它們與露珠有關。那個時候沙子看到東山毀壞的臉上出現了一把匕首的陰影,這個先兆使他不寒而慄。但是他隨即便釋然地發現這個陰影並沒有針對他,因為東山已經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她們就是露珠。」東山明確地指出以後,沙子便不再吭聲。雖然他把所有的想像力全都鼓動出來,但他還是無法找出露珠與這兩個裸女有一絲形象上的近似。沙子沒有把這種想法告訴東山,他這樣做是因為他十分明白即便說了也是沒有作用。沙子感到露珠不僅毀壞了東山的面容,而且還毀壞了東山的眼睛。他感到此刻懸掛在東山臉上的匕首般陰影,似乎在預告著露珠將自食其果,同時他又證實了剛才的預兆,那就是東山大難之後仍然劫數未盡。

可以說當露珠把那一小瓶硝酸朝東山臉上潑去時,她沒法料到自己的災難也開始了。十天以後,東山從醫院回到自己家中,他的臉仍被紗布圍困着。露珠以當初東山撲到她窗口的激情迎了上去,她笨重的身體撲過去時竟然像一隻麻雀一樣靈巧。那個時候呈現在東山眼中的露珠光彩奪目,她撲過來的叫聲使他感到熱氣騰騰。然而所有這一切都轉瞬即逝,東山的熱情還沒有完全燃燒就已經熄滅。迎接露珠的是兩道悲哀的目光。正是在這一刻,東山最初預感到了拋棄,就像當初露珠在他臉上所看到的朝三暮四,他現在在露珠臉上看到了。在此後的日子裏,東山的心裏長出了一口陰暗的枯井,他感到自己像是逃避光亮一樣坐入了井中。他在那裏反覆思考,這思考帶來的全部後果便是露珠正在遠去。那時候他的視野被一片荒漠所佔有,他看着露珠在荒漠之中如何消失。那肥大的屁股像一輛馬車一樣搖搖晃晃,消失時東山彷彿看到他記憶里飄揚的鮮艷內褲猝然倒下。倒下后便什麼也沒有了,就是一絲灰塵也沒有揚起。東山的思考來到這裏之後並沒有終止,而是繼續前行。那時候他的目光則朝另一個方向飄去,他的目光穿越了所有過來的日子,停留在他們的婚禮上。然後又從婚禮上移開進入了那間屋子,是從那扇半掩的門上滑進去的。於是他看到露珠在床上翩翩起舞,露珠在那一刻揮舞出來的動作再一次重現了。東山在露珠的動作里看到了一種訓練有素的姿態。這個發現使東山終於明白了他們婚姻的實質。東山感到露珠對他的拋棄已經由來以久,在尚未得到她時,他已經被她拋棄。因此東山領悟到了那些日子來晃動在他眼前的露珠其實只是一個軀殼,露珠的靈魂從來就沒有進門過一次。那軀殼也不過是在他床上寄存一下,現在就是這軀殼也要被取回了。東山對這個即將來到的事實無力阻止,因為他明確地知道露珠已經付清了軀殼的寄存費,那就是他每一次在這軀殼上所得到的美妙樂趣。

3

命運在讓東山的眼睛變形之後,並沒有對露珠丟開不管,它使露珠的眼睛裏始終出現了一層網狀的霧瘴。這霧瘴曾經遮擋了東山的眼睛很久。因此露珠無法看到籠罩在東山頭頂的灰暗。東山終日坐在牆角的孤獨神態使她錯誤地理解為是對昔日面容的追懷。由於她歪曲了東山心中快速生長的嫉恨,所以她命中注定的災難也就與日漸近。那個時候露珠顯然心安理得,她已經毀滅了被東山拋棄的可能。她現在開始調動起全部的智慧,這些智慧的用處是今後生活的樂趣。今後的生活她將和東山共同承擔,而換來的樂趣兩人將平分秋色。露珠是在這種心情下解開了圍困着東山面容的紗布,當東山支離破碎的面容解放出來時,露珠不由心滿意足,因為東山此刻的面容正是她想像中的。然而東山從鏡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時,他立刻明白了露珠為何要取走她的軀殼,答案就在這張毀壞的臉上。如果這張臉如過去一樣完好無損,東山感到露珠也許不會匆忙取走她的軀殼,也許會永久地寄存在他這裏。現在該發生的已經無法避免。

東山在取下紗布的這天夜晚來到了屋外,他是在一種盲目的慾念驅使下走到屋外來的。他自然無法知道這盲目的慾念其實代表了命運的意志。命運在他做出選擇之前就已經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能在命運指定的軌道里行走。不久之後他已經站在了廣佛家的門前,雖然房屋裏一片漆黑,他還是舉起手來敲門。他並不感到自己敲門的動作強烈,但門框上的灰塵紛紛揚揚瀰漫開來。那個時候旁邊裂開了一條縫,一個孩子的腦袋探了出來,於是他和孩子之間就發生了一段簡單的對話,對話的結果讓他知道廣佛已經死了。廣佛已經死去的消息使他產生了隔世之感,當他轉身走下樓去時,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十分陌生。他就這樣離開了廣佛家。但是命運安排他出來並不只是讓他得知這個消息,廣佛不過是命運安排的一個轉折,同時也是一個暗示。接下去出現的那個人才是命運的目的所在。東山現在已經走到了這裏。那個時候一個陌生人攔住了東山的去路,那人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張裸體撲克牌向東山展示。藉著路燈的光線,東山看到了裸體的露珠。這兩張撲克正是此後向沙子出示的那兩張。

森林從拘留所出來以後,發現沙子仍然逍遙法外,他不禁有些失望。這個失望使他明顯地看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依然存在。他在這天早晨再次用小拇指敲開了沙子的屋門。儘管他敲門時很執著,但他更希望沙子不在裏面,而在拘留所的某一間小屋內。同樣,森林的出來也使沙子感到不那麼愉快,他以為森林在裏面應該呆得更久一些。然而森林彷彿看穿了沙子的心思,他頗為得意地說:

「我前天就出來了。」森林在沙子床上坐下以後,他用手頗為神秘地指著放在他腳旁的黑色旅行包。他預言沙子無法猜出其中的含義,他說:「雖然你很聰明。」但是沙子提醒他:「我從來不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一些無聊的小事上。」

「這我知道。」森林揮了揮手。他告訴沙子在這點上他們有着共同之處,可是沙子卻說:「我看不出來。」於是森林拉開了那個黑色旅行包,他從裏面取出了一個很大的鏡框。一段充滿感激的文字歪歪斜斜地呈現在沙子眼中,彷彿每個字都喝醉了。當證實沙子已經看清后,森林才將鏡框重新放回旅行包中。沙子這時說:

「這種鏡框可以在好幾家商店買到。」

「問題不在這裏。」森林又揮了揮手,他用那種沙子的腔調說。然後他十分嚴肅地告訴沙子他妻子服老鼠藥自殺的過程。沙子聽后馬上讓森林明白,那個過程他更清楚。森林卻並不驚訝,他告訴沙子:「但是她沒死。」這個消息顯然使沙子沒法料到。森林一眼看出了沙子此刻的迷惑。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後他向沙子指明,這個鏡框就是送給生產那包老鼠藥的廠家。他說:

「世界上難道還有更優秀的製藥廠嗎?」

以至他妻子吃下整整一碗后居然還活着,所以:

「僅僅寫封感謝信是不夠的。」

這就是他為何不遠千里專程送鏡框去的原因所在。

沙子聽完之後同意這不是一樁無聊的小事,沙子的同意無疑使森林十分喜悅。但是沙子隨後尖銳地指出他現在已經從復仇者墮落為感恩者了。

森林聽后輕輕一笑,然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把小刀。他告訴沙子儘管這已不是上次出示的那把小刀,但它們一樣鋒利。接着他得意地讓沙子明白,這把小刀不再像他的剪刀一樣留戀於城內,這把小刀將殺向城外一千里的地方。因此不久之後沙子就會羞愧地發現自己的剪刀已經黯然失色。那時候他會來告訴沙子,這把小刀已經比他的剪刀:「更為有力了。」沙子卻是輕蔑一笑,他指出森林的誇誇其談是多麼蒼白無力后,他告訴森林,他的剪刀在剪完城裏所有的辮子后自然會走向城外。但在此之前,他的剪刀決不會像森林的小刀一樣好大喜功。森林的小刀不過割破了二十條褲子,二十這個數字太簡單了,他提醒森林:「就是嬰兒也能說出更複雜一點的數字。」

沙子的回答無疑給了森林以重重一擊,使森林看到了自己的羞愧。森林悲傷地低下了頭,悄悄地將那把小刀收起。沙子在看到自己的勝利之後,並不打算乘勝追擊。相反他十分大度地肯定了森林準備殺向城外的想法是可取的。他認為森林的這個想法,又一次使他感到他們的友誼朝前跨出了一大步。說完他向森林伸出了友誼之手。

兩個人長久而有力地握手之後,來到了屋外,如同上次一樣來到了屋外。不同的是現在是早晨,而上次是夜晚,現在他們去的地方是火車站,上次則是那條小河。但是心情是一樣的。同樣,不幸也正在前面等待着他們其中的一人。

那個早晨他們沒有遇到東山,在他們走入車站候車室時,東山剛剛通過檢票的進口走向一列綠顏色的列車。如果他們早一分鐘到,他們就會遇到東山。他們走入候車室后,在東山剛才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但是他們遇到了彩蝶。他們是在那條大街的轉彎處遇到彩蝶的。那個時候彩蝶的眼皮上仍然有着兩塊小小的紗布,她嘴角掛着迷人的微笑向他們走來,然後她卻如同沒有看到一樣與他們擦身而過。在彩蝶異樣的神色里,森林似乎看到了什麼,可他一時又回想不起來。所以森林開始愁眉苦臉,森林的愁眉苦臉一直繼續到車站的候車室。那時候他的臉才豁然開朗,他告訴沙子他剛才在彩蝶臉上看到了什麼,他說:「廣佛臨終時的神色。」

這時候有幾個民警出現在他們面前,民警在證實了誰是沙子后,就把沙子帶走了。時隔多日以後,沙子回想起在自己被帶走的那一刻,森林臉上怎樣流淌出得意的神采時,他才領悟到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被森林出賣的。對於森林來說,沙子的倒霉使他遠行的路途踏實了,他終於能夠親眼看到沙子也難逃劫數。

那天晚上東山離開以後,沙子並沒有立刻睡去。那時候有一條狗從他窗下經過,狗經過時汪汪叫了兩聲。狗叫聲和月光一起穿過窗玻璃來到了他床上,那種叫聲在沙子聽來如同一個女人的慘叫。在此後的一片寂靜里,沙子準確地預感到露珠大難臨頭了。那時候東山來到街上時,街上已經寂靜無人,幾隻路燈的燈光晃晃悠悠。這種景象顯然很合東山當初的心情。他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沙沙地在街上響着,這聲響使他的憤怒得到延伸。這延伸將他帶到了自己家門口。

他將鑰匙插入鎖孔轉動后出現了咔嚓一聲,他進屋后猛地關上門,門發出了砰的一聲劇響。這兩種聲音顯然代表了他當初的心情。儘管他還沒法知道自己接下去會幹些什麼,但在意識深處他彷彿覺得這兩種聲響來自於露珠的軀殼,於是他激動地顫慄了一下。那個時候他在漆黑中聽到了露珠的鼾聲,這充滿情慾的聲音此刻已經失去魅力。那鼾聲就像一道光亮一樣,指引著東山的嫉恨來到這間小屋。那時東山聽到露珠翻身時床嘎吱嘎吱響了一陣。床的響聲和剛才那兩聲一樣硬朗,東山在聽到這強硬的聲響時,又激動地顫慄了一下。

他在漆黑里站了片刻,然後他伸手拉開了裝在門框上的電燈開關,隨着啪的一聲一片光亮突然展現。他看到露珠側身睡在床上,露珠的模樣像是一件巨大的瓷器。燈光呈現時,卷在露珠身上的被子發出閃閃綠光。東山走了過去。那個時候露珠睡眼矇矓地醒來了,她發現東山時顯示了無比的喜悅,這種喜悅她用目光來傳達。可是東山所看到的卻是那種只有蕩婦才具有的野獸般目光。正是這喜悅的目光把露珠送進了災難的手中。在那一刻里,東山開始明確了自己該幹些什麼。他十分粗暴地掀開了蓋在露珠身上的被子。這個動作無可非議地暗示了災難即將來到,可是露珠的眼睛卻沒有看到,就像她一直沒有看清東山近日來的內心一樣。所以當東山掀開被子時,她把這種粗暴理解為激情正在洋溢,那種激情她曾在婚禮上盡情享受過。於是她不由重溫了婚禮上的那個美妙插曲,她的臉上開始出現斑斑紅點。

此刻那兩張裸體撲克在東山腦中清晰地顯示出來,它們就放在右側的口袋裏。但東山覺得沒必要拿出來重複一下,因為更生動的形象就在床上。這個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從自己嘴裏奔出,那是他進屋后聽到的第四次強硬的聲音,那是一種比匕首還要鋒利的聲音。他要露珠去掉此刻盤踞在她身上的胸罩和短褲。露珠又一次錯誤地理解了東山,她以現在的錯誤去證實剛才的錯誤,所以她確信無疑地認為,東山的激情已經到了無法壓制即將奔瀉的時候了。因此她十分麻利地脫下了胸罩和短褲,她感到自己赤裸的軀體魅力無窮,她以為東山就要肆無忌憚了。可是東山的目光一下子變得令她莫名其妙。剛才那種鋒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她按照聲音指示來到了床下,她現在站在東山面前了。她感到胸部很沉重,這沉重使她得意洋洋。然而東山卻往後退去,一直退到門旁,東山的神態又一次使她莫名其妙。但她隨即便認為自己正在被一種情慾觀賞,而那種情慾從觀賞到進入將會瞬間來到。這時候她聽到東山要求她把雙手叉在腰間的聲音,於是她就將雙手叉了上去。但是她感到這樣的姿態似乎呆板,所以就自作主張地微微曲起右腿。這無疑是她所犯的所有錯誤里最為嚴重的。右腿微微曲起后,剛好符合了東山口袋裏黑桃Q反面所展示的姿態。不久之後她又聽到東山要求她把雙手放到腦後去的聲音,她再次照辦了。那個時候她的雙腿不由自主地併攏到一起。這一次的姿態符合了紅桃Q反面所展示的。到這時露珠顯然已經看到東山眼中可怕的目光,可是她忽視了。她不僅忽視而且還賣弄風騷地扭動了一下。於是東山那張破爛的臉像是要燃燒似的扭曲了。這時露珠似乎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她看到東山朝自己走了過來,於是那聲音也就越來越清晰。當她看到東山隨手拿起一隻煙缸時,她終於聽清了那是父親咳嗽般的笑聲,這笑聲的突然來到使她大吃一驚,這時那個煙缸已經奔她前額而來了,她看到煙缸如閃電一樣劃出了一道白光,她還沒失聲驚叫,前額就已經遭到了猛烈一擊。她雙腿一軟倒了下去,腦袋後仰靠在了床沿上。

東山隨手操起煙缸向露珠頭頂砸去時,他沒有聽到煙缸打在她腦殼上的聲音,那時露珠的失聲驚叫掩蓋了這種聲音。露珠的驚叫讓東山感到是一條經過附近的狗的隨便叫聲。隨後露珠的身體像一條卷著的被子一樣掉落在地。那個時候東山才發現煙缸已經破碎,碎片掉在地上時紛紛響起剛才關門時那種「砰」的聲響,但是東山對這種過於輕微的聲音十分不滿。他現在心中的嫉恨需要更為強烈的聲響來平息。於是他操起近旁的一把凳子,猛地朝露珠頭上砸去,凳子的兩條腿斷了,剛才床的「嘎吱」聲短暫地重現。他聽到露珠窒息般地呻吟了一下,同時他看到露珠腦袋歪過去時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這情形使東山對自己極為惱火。於是他又操起了另一把凳子,可是他馬上覺得它太輕而扔在了一旁。接着他的眼睛在屋內尋找,不一會他看中了那個衣架,但是當他提起衣架時又覺得它太長而揮舞不開。然後他看到了放在牆角的台扇,台扇的風葉已經取掉。他走過去提起台扇時馬上感到它正合適。他就用台扇的底座朝露珠的腦袋劈去,他聽到了十分沉重的「咔察」一聲,這正是他進屋時鑰匙轉動的聲音,但現在的咔嚓聲已經擴張了幾十倍。這時露珠的腦袋像是一個被切開的西瓜一樣裂開了。東山看着裏面的腦漿和鮮血怎樣從裂口溢出,他們混合在一起如同一股膿血。燈光從裂口照進去時,東山看到了一撮頭髮像是茅草一樣生長在裏面。

東山拂曉時走入了這條小巷,東山的出現,完成了老中醫多日前的預測。那時早晨已經掛在了巷口的天上,東山從那裏走了進來,走入了老中醫的視線。東山是這一天第一個走入他視線的人,在此之前有一隻懷孕的貓在巷口蹣跚地踱過。儘管東山的面容已被硝酸全盤否定,但是老中醫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在那個綿綿陰雨之晨第一次走來的年輕人。因此此刻看着東山走來時,他的心臟和兩個肺葉喜悅地碰撞了一下。東山搖搖晃晃地走到窗下時站住了腳,然後微微仰起了臉。老中醫深刻領會了這個回首往事的姿態。接着東山的身影在下面一閃后便消失。老中醫聽到樓下那扇門「呀」地一聲,隨即是門框上的灰塵掉落下去的聲音,然後是幾下輕重不一的腳步。從腳步的聲響里,老中醫精確地計算出東山進屋以後跨出了幾步,和每一步的距離。當他離開窗口準備趴到地板上那個小孔去時,他感到東山就在下面。

東山是看着露珠體內的鮮血從頭頂溢盡后才離開的,那時候他的嫉恨也流盡了。於是他感到內心空空蕩蕩。他在城裏的街道上轉悠了很久后,才決定來這裏的。那時拂曉已經開始,他顯然看到了那一片最初出現的朝霞,朝霞使他重溫了露珠的鮮血在地板上流淌的情形。現在他已經站在了老中醫的左眼珠下面。昏暗的四壁使他感到口乾舌燥。這時他聽到了從上面像灰塵一樣掉落下來的聲音:

「你來了。」這聲音使東山感到老中醫已經等待很久了。

東山告訴他:「我把露珠殺了,她拋棄了我……」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在屋內嗡嗡地響着。隨後他聽到頭頂上有一張舊報紙在掉下來,他聽到老中醫說:「你把頭仰起來。」

東山把頭仰了起來,他看到樓板上佈滿了蜘蛛網,但他沒看到那個小孔。「我看不清你的臉。」老中醫說。他的聲音因為隔着一層樓板而顯得遙遠和縹緲。隨後他指示東山:「你向右走兩步……伸出右手……摸到電燈開關上……打亮電燈吧。」東山打亮電燈以後,老中醫又指示他:

「你可以回到剛才的地方了。」

東山便回到剛才的地方。

「把頭仰起來。」東山仰起頭以後,電燈的光線直奔他的眼睛而來,同時一種咳嗽般的笑聲也直奔他的眼睛而來。

「露珠幹得不錯。」老中醫在看清了東山破爛的臉以後,顯然感到心滿意足,他告訴東山:「你的臉像一條佈滿補丁的灰短褲。」

然後東山聽到老中醫像是移動椅子似的腳步聲,接着樓上響起了一絲金屬碰撞玻璃的聲音,那聲音里還包含着滴水聲。不久之後他聽到樓梯上那扇門傷心地「呀」了一聲,門開了。然後好像是一隻玻璃瓶擱在樓梯上的遲鈍響聲,接着門又「呀」地一聲關上了。他聽到老中醫在說:

「你用舌頭舔嘴唇,說明你需要水。去拿吧,就在樓梯上。」

於是東山就沿着灰暗的樓梯走上去,那樓梯像是要塌了似的搖晃起來。在樓梯的最後一階上,東山看到了一隻形狀古怪的玻璃杯。他走上去拿起了這隻玻璃杯,裏面水的晃動聲使東山十分感動。他沒有觀察一下裏面水的顏色,就一口喝乾了,喝乾以後他覺得那水的味道和玻璃杯的形狀一樣,十分古怪。然後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樓梯。在他走下樓梯的時候,他聽到了老中醫不容爭辯的聲音,開始習慣了剛才那種縹緲的聲音的東山,對這堅定的聲音有些不知所措。老中醫說:「你可以離開了。你走到巷口以後往右拐彎,走二十分鐘后你就走到了那個十字路口,這一次你應該向左走。然後你一直往前,在路上不要和任何人說話,這樣也就無人能夠認出你。你會順利地走進火車站,然後會同樣順利地買到一張車票。向南也好,向北也好,只要你能逃離這裏一千里,你就可以重新生活了。年輕人,現在你可以走了。」

那天晚上,彩蝶在經歷了漫長的絕望之後,終於對自己的翌日做出了選擇。那時候她聽到對面人家的一台老式掛鐘敲了三下。鐘聲悠揚地平息了她心中的痛苦。在鐘聲里,一座已經拆除腳手架但尚未交付使用的建築栩栩如生地出現了。她在這座虛幻的建築里平靜地睡去了。

當她早晨起床后,她奇怪地發現自己竟然心情很好。那時候她已經坐在梳妝台前,屋外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到了鏡子上。所以她在鏡中凝視着自己的臉時,感到這張臉閃閃發亮。但她同時又似乎感到自己正被一雙陌生的眼睛凝視。然後她離開了梳妝台,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屋外潮濕的空氣進來時,使窗帘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然而這個索然無味的情形卻使她不禁微微一笑。於是她又一次對自己的心情感到奇怪。但是她的奇怪並沒有得到發展,當她關上門走到屋外時,那種奇怪便被她鎖在了屋內。因此廣佛在臨終時的預告將不受阻撓地成為現實了。彩蝶走在那條小巷之中時,她不可能知道這種心情其實是命運的陰險安排。所以當她明知自己在走向毀滅時,卻絲毫沒有膽怯之感。相反她感到心滿意足。她覺得一切憂傷都在遠去,她在走向永久的寧靜。命運在這天早晨為她製造了這樣的心情,於是也就清掃了彩蝶走向毀滅路中的所有障礙。

彩蝶在走出小巷時,她看到了生命的最後印象。她那時看到一輛破自行車斜靠在一根水泥電線桿上,陽光照在車輪上。她看到兩個車輪銹跡斑斑,於是在那一刻里她感到陽光也銹跡斑斑。這個生命的最後印象,在此後的一個小時里始終伴隨着彩蝶。彩蝶嘴角掛着迷人的微笑走出了小巷,然後她向右拐彎了,拐彎以後她行走在行人路上。陽光為梧桐樹葉在道上製造了很多陰影,那些陰影無疑再次使彩蝶感到銹跡斑斑。那個時候她感到身旁的馬路像是一條河流,她行走在河邊。她恍若感到有幾個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閃閃爍爍,她感到他們的目光也是銹跡斑斑。她就這樣走過了銀行、雜貨商店、影劇院、牙防所、美髮店……如同看一下飯店裏的菜單一樣,她走了過去。然後她來到了昨晚隨着鐘聲出現的那座建筑前。她一轉身就進去了,那時候掛在她嘴角的微笑仍然很迷人。她的腳開始沿着樓梯上升,她一直走到樓梯的消失。一座大廳空空蕩蕩地出現在眼前。她在大廳的窗玻璃上看到了斑斑油漆,因此她在那條巷口得到的銹跡斑斑的印象,此刻被這些窗玻璃生動地發展了。她用筆直的角度走到了一扇敞開的窗前。她站在窗口居高臨下地看了幾眼這座小城。展現在她視野中的是高低起伏的房屋,和像蚯蚓一樣的街道,以及寄生在裏面的樹木。所有這一切最後一次讓她感到了銹跡斑斑,於是她感到整個世界都是銹跡斑斑。後來她就爬到了窗沿上,那個時候廣佛在審判廳里誇誇其談的聲音也銹跡斑斑地出現了。時隔幾日以後,沙子坐在拘留所冰涼的水泥地上,以無法排遣的寂寞開始回想起他那天在路上遇到彩蝶的情景。那時候他的眼睛注視着那個名叫窗口的小洞,彩蝶迷人的微笑便在那裏出現了。儘管那時還沒有人告訴他彩蝶的死訊,但他已經預感到了。所以他臉上出現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直到很久以後,那一天裏看到過彩蝶的人在此後回想起當初的情景時,都激動不已。那時候沙子已經從拘留所里出來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眼淚汪汪地告訴沙子:

「她漂亮極了。」曾經在彩蝶揭紗布儀式上指出「兩條刀疤」的那個男人,是在那家雜貨商店門口看到彩蝶走來的。他後來是這樣對沙子說的:「她簡直燦爛無比。」但是沙子的祖母,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卻並不那樣。她說是在米行那個地方看到彩蝶的。事實上她是在影劇院前看到彩蝶,那個地方作為米行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自然她沒有說看到彩蝶,她說是看到了一個妖精,並且非常堅決地斷定那是一個跳樓自殺的女人。直到後來她重溫那一幕時仍然戰戰兢兢,她告訴沙子:「她眼睛裏放射著綠光。」

沙子肯定他祖母在影劇院前看到的那個年輕女子就是彩蝶,並不是武斷的猜想。因為與此同時他的一個遠房表妹也在那地方看到過彩蝶。他表妹在回憶那天的情景時沒有別人那麼激動,她顯得十分冷漠,她對沙子說:

「他們是在虛張聲勢。」

沙子的表妹在那天裏同樣走了彩蝶走的那條路,因為其間她在美髮店前看了一會廣告,所以當她走到那座建筑前時,剛好目睹了彩蝶跳樓時的情景。

她告訴沙子彩蝶是頭朝下跳下來的,像是一隻破麻袋一樣掉了下來。彩蝶的頭部首先是撞在一根水泥電線桿的頂端,那時候她聽到了一種雞蛋敲破般的聲音。然後彩蝶的身體掉在了五根電線上,那身體便左右搖晃起來,一直搖晃了很久。所以彩蝶頭上的鮮血一滴一滴掉下來時也是搖搖晃晃的。

在很多日子過去以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東山看到了森林。東山在那個早晨按照老中醫的指示走進了一列北上的列車,他在列車上昏睡了兩天一夜,當他走下列車時感到自己被虛汗浸透了。然後又經歷了欲生不能的三天,此後他的體質才慢慢恢復過來。當他大病初癒般地重新回想起那個早晨的情景時,他才深刻地領悟到那個老中醫讓他喝下的是什麼。因為從此以後他永久地陽痿了。即便他尚能苟且活下去,他也不能以一個男人自居了。

森林出現的時候,東山正坐在一千里以外的某座小城的某一條街道旁,他重新的生活是從饑寒交迫開始的。森林從他面前走過去,森林沒有看到他。他看着森林背着一隻黑色旅行包走入了車站。他並不知道森林出來的事,但現在他知道森林是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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