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梅花

鮮血梅花

一代宗師阮進武死於兩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已是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在阮進武之子阮海闊五歲的記憶里,天空飄滿了血腥的樹葉。

阮進武之妻已經喪失了昔日的俏麗,白髮像雜草一樣在她的頭顱上茁壯成長。經過十五年的風吹雨打,手持一把天下無敵梅花劍的阮進武,飄蕩在武林中的威風如其妻子的俏麗一樣蕩然無存了。然而在當今一代叱吒江湖的少年英雄里,有關梅花劍的傳說卻經久不衰。

一旦梅花劍沾滿鮮血,只須輕輕一揮,鮮血便如梅花般飄離劍身。只留一滴永久盤踞劍上,狀若一朵袖珍梅花。梅花劍幾代相傳,傳至阮進武手中,已有七十九朵鮮血梅花。阮進武橫行江湖二十年,在劍上增添二十朵梅花。梅花劍一旦出鞘,血光四射。

阮進武在十五年前神秘死去,作為一個難解之謎,在他妻子心中一直盤踞至今。那一日的黑夜寂靜無聲,她在一片月光照耀下昏睡不醒,那時候她的丈夫在屋外的野草叢裏悄然死去了。在此後的日子裏,她將丈夫生前的仇敵在內心——羅列出來,其結果卻是一片茫然。

在阮進武生前的最後一年裏,有幾個明亮的清晨,她推開屋門,看到了在陽光里閃爍的屍體。她全然不覺丈夫曾在深夜離床出屋與刺客舞劍爭生。事實上在那個時候,她已經隱約預感到丈夫躺在陽光下閃爍不止的情形。這情形在十五年前那個寧靜之晨栩栩如生地來到了。阮進武仰躺在那堆枯黃的野草叢裏,舒展的四肢暗示著某種無可奈何。他的雙眼生長出兩把黑柄的匕首。近旁一棵蕭條的樹木飄下的幾張樹葉,在他頭顱的兩側隨風波動,樹葉沾滿鮮血。後來,她看到兒子阮海闊撿起了那幾張樹葉。

阮海闊以樹根延伸的速度成長起來,十五年後他的軀體開始微微飄逸出阮進武的氣息。

然而阮進武生前的威武卻早已化為塵土,並未寄託到阮海闊的血液里。阮海闊朝着他母親所希望的相反方向成長,在他二十歲的今天,他的軀體被永久地固定了下來。因此,當這位虛弱不堪的青年男子出現在他母親眼前時,她恍恍惚惚體會到了慘不忍睹。但是十五年的忍受已經不能繼續延長,她感到讓阮海闊上路的時候應該來到了。

在這個晨光飄灑的時刻,她首次用自己的目光撫摸兒子,用一種過去的聲音向他講述十五年前的這個時候,他的父親躺在野草叢裏死去了,她說:

「我沒有看到他的眼睛。」

她經過十五年時間的推測,依然無法確知兇手是誰。

「但是你可以去找兩個人。」

她所說的這兩個人,曾於二十年前在華山腳下與阮進武高歌比劍,也是阮進武威武一生唯一沒有擊敗過的兩名武林高手。他們中間任何一個都會告訴阮海闊殺父仇人是誰。

「一個叫青雲道長,一個叫白雨瀟。」

青雲道長和白雨瀟如今也已深居簡出,遠離武林的是是非非。儘管如此,歷年來留存於武林中的許多難解之謎,在他倆眼中如一潭清水一樣清晰可見。

阮海闊在母親的聲音里端坐不動,他知道接下去將會出現什麼,因此幾條灰白的大道和幾條翠得有些發黑的河流,開始隱約呈現出來。母親的身影在這個虛幻的背景前移動着,然後當年與父親一起風流武林的梅花劍,像是河面上的一根樹桿一樣漂了過來。阮海闊在接過梅花劍的時候,觸摸到母親冰涼的手指。

母親告訴他:劍上已有九十九朵鮮血梅花。他希望殺夫仇人的血能在這劍身上開放出一朵新鮮的梅花。

阮海闊肩背梅花劍,走出茅屋。一輪紅日在遙遠的天空裏漂浮而出,無比空虛的藍色籠罩着他的視野。置身其下,使他感到自己像一隻灰黑的麻雀獨自前飛。

在他走上大道時,不由回頭一望。於是看到剛才離開的茅屋出現了與紅日一般的顏色。

紅色的火焰貼著茅屋在晨風裏翩翩起舞。在茅屋背後的天空中,一堆早霞也在熊熊燃燒。

阮海闊那麼看着,恍恍惚惚覺得茅屋的燃燒是天空裏掉落的一片早霞。阮海闊聽到了茅屋破碎時分裂的響聲,於是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濺的火星。然後那堆火轟然倒塌,像水一樣在地上洋溢開去。

阮海闊轉身沿着大道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腳被晨風吹得飄飄悠悠。大道在前面虛無地延伸。母親自焚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已無他的棲身之處。

沒有半點武藝的阮海闊,肩背名揚天下的梅花劍,去尋找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

母親死前道出的那兩個名字,在阮海闊後來無邊無際的尋找途中,如山谷里的回聲一般空空蕩蕩。母親死前並未指出這兩人現在何外,只是點明他倆存在於世這個事實。因此阮海闊行走在江河群山,集鎮村莊之中的尋找,便顯得十分渺小和虛無。然而正是這樣的尋找,使阮海闊前行的道路出現無比廣闊的前景,支持着他一日緊接一日的漫遊。

阮海闊在母親自焚之後踏上的那條大道,一直彎彎曲曲延伸了十多里,然後被一條河流阻斷。阮海闊在走過木橋,來到河流對岸時,已經忘記了自己所去的方向,從那一刻以後,方向不再指導着他。他像是飄在大地上的風一樣,隨意地往前行走。他經過的無數村莊與集鎮,儘管有着百般姿態,然而它們以同樣的顏色的樹木,同樣形狀的房屋組成,同樣的街道上走着同樣的人。因此阮海闊一旦走入某個村莊或集鎮,就如同走入了一種回憶。

這種漫遊持續了一年多以後,阮海闊在某一日傍晚時分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出現,在他的漫遊里已經重複了無數次。尋找青雲道長和白雨瀟,在這裏呈現出幾種可能。然而在阮海闊綿綿不絕的漫遊途中,十字路口並不比單純往前的大道顯示出幾分猶豫。

此刻的十字路口在傍晚里接近了他。他看到前方起伏的群山,落日的光芒從波浪般連結的山峰上放射出來,呈現一道山道般狹長的輝煌。而橫在前方的那條大道所指示的兩端,卻是一片片荒涼的泥土,霞光落在上面,顯得十分粗糙。因此他在接近十字路口的時候,內心已經選擇了一直往前的方向。正是一直以來類似於這樣的選擇,使他在一年多以後,來到了這裏。

然而當他完成了對十字路口的選擇以後很久,他才驀然發現自己已經遠離了那落日照耀下的群山。出現了這樣一個事實,他並沒有按照自己事前設計的那樣一直往前,而是在十字路口處往右走上了那條指示著荒涼的大道。那時候落日已經消失,天空出現一片灰白的顏色。當他回首眺望時,十字路口顯得含含糊糊,然後他轉回身繼續在這條大道上往前走去。在他重新回想剛才走到十字路口處的情景時,那一段經歷卻如同不曾有過一樣,他的回想在那裏變成了一段空白。

他的行走無法在黑夜到來后終止,因為剛才的錯覺,使他走上了一條沒有飄揚過炊煙的道路。直到很久以後,一座低矮的茅屋才遠遠地出現,裏面的燭光搖搖晃晃地透露出來,使他內心出現一片午後的陽光。他在接近茅屋的時候,漸漸嗅到了一陣陣草木的艷香。那氣息飄飄而來,如晨霧般瀰漫在茅屋四周。

他走到茅屋門前,佇立片刻,裏面沒有點滴動靜。他回首望了望無邊的荒涼,便舉起手指叩響了屋門。

屋門立即發出一聲如人驚訝的叫喚,一個艷麗無比的女子站在門內。如此突然的出現,使他一時間不知所措。他覺得這女子彷彿早已守候在門后。

然而那女子卻是落落大方,似乎一眼看出了他的來意,也不等他說話,便問他是否想在此借宿。

他沒有說話,只是隨着女子步入屋內,在燭光閃爍的案前落坐。藉著昏暗的燭光,他細細端詳眼前這位女子,依稀覺得這女子臉上有着一層厚厚的胭脂。胭脂使她此刻呈現在臉上的迷人微笑有些虛幻。

然後他發現女子已經消失,他絲毫沒有覺察到她消失的過程。然而不久之後他聽到了女子在裏屋上床時的響聲,彷彿樹枝在風中搖動一樣的響聲。

女子在裏屋問他:

「你將去何處?」

那聲音雖只是一牆之隔,卻顯得十分遙遠。聲音喚起了母親自焚時茅屋燃燒的情景,以及他踏上大道后感受到的涼風。那一日清晨的風,似乎正吹着此刻這間深夜的茅屋。

他告訴她:

「去找青雲道長和白雨瀟。」

於是女子輕輕坐起,對阮海闊說:

「若你找到青雲道長,替我打聽一個名叫劉天的人,不知他現在何處?你就說是胭脂女求教於他。」

阮海闊答應了一聲,女子復又躺下。良久,她又詢問了一聲:

「記住了?」

「記住了。」阮海闊回答。

女子始才安心睡去。阮海闊一直端坐到燭光熄滅。不久之後黎明便鋪展而來。阮海闊悄然出門,此刻屋外晨光飄灑,他看到茅屋四周儘是些奇花異草,在清晨潮濕的風裏散發着陣陣異香。

阮海闊踏上了昨日離開的大道,回顧昨夜過來的路,仍是無比荒涼。而另一端不遠處卻出現了一條翠綠的河流,河面上漂浮着絲絲霞光。阮海闊走向了河流。

多日以後,當阮海闊重新回想那一夜與胭脂女相遇的情形,已經恍若隔世。阮海闊雖是武林英雄後代,然而十五年以來從未染指江湖,所以也就不曾聽聞胭脂女的大名。胭脂女是天下第二毒王,滿身塗滿了劇毒的花粉,一旦花粉洋溢開來,一丈之內的人便中毒身亡。故而那一夜胭脂女躲入裏屋與阮海闊說話。

阮海闊離開胭脂女以後,繼續漫遊在江河大道之上,群山村莊之中。如一張漂浮在水上的樹葉,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然而在不知不覺中,阮海闊開始接近黑針大俠了。

黑針大俠在武林里的名聲,飄揚在胭脂女附近,已在江湖上威武了十來年。他是使暗器的一流高手。尤其是在黑夜裏,每發必中。暗器便是他一頭黑髮,黑髮一旦脫離頭顱就堅硬如一根黑針。在黑夜裏射出時沒有絲毫光亮。黑針大俠闖蕩江湖多年,因此頭上的黑髮開始顯出了荒涼的景緻。

阮海闊無盡的行走,在他離開胭脂女多月以後,出現在了某一個喧鬧的集鎮的街市上。

那已是傍晚時刻,一直指引着他向前的大道,在集鎮的近旁伸向了另一個方向。如果不是傍晚的來臨,阮海闊便會繼續遵照大道的指引,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然而傍晚改變了他的意願,使他走入了集鎮。他知道自己翌日清晨以後,會重新踏上這條大道。

阮海闊行走在街上,由於長久的疲倦,使他覺得自己如一件衣服一樣飄在喧鬧的人聲中。因此當他走入一家客店之後不久,便在附近樓台上幾位歌妓輕聲細語般的歌聲里沉沉睡去了。

在黎明來到之前,阮海闊像是窗戶被風吹開一樣蘇醒過來。那時候月光透過窗欞流淌在他的床上,戶外寂靜無聲。阮海闊睜眼躺了良久,後來聽到了幾聲馬嘶。馬嘶聲使他眼前呈現出了夜晚離開的那條大道。大道延伸時茫然若失的情景,使他坐了起來,又使他離開了客店。

事實上,在月光照耀下的阮海闊,離開集鎮以後並沒有踏上昨日的大道,而是被一條河流旁的小路招引了過去。他沿着那條波光閃閃的河流走入了黎明,這才發現自己身在何處,而在此之前,他似乎以為自己一直走在昨日繼續下去的大道上。

那時候一座村莊在前面的黎明裏安詳地期待着他。阮海闊朝村莊走去。村口有一口被青苔包圍的井和一棵榆樹,還有一個人坐在榆樹下。

坐在樹下那人在阮海闊走近以後,似看非看地注視着他。

阮海闊一直走到井旁,井水寧靜地製造出了另一張阮海闊的臉。阮海闊提起井邊的木桶,向自己的臉扔了下去。他聽到了井水如驚弓之鳥般四濺的聲響。他將木桶提上來時,他的臉在木桶里接近了他。阮海闊喝下幾口如清晨般涼爽的井水,隨後聽到樹下那人說話的聲音:

「你出來很久了吧?」

阮海闊轉身望去,那人正無聲地望着他。彷彿剛才的聲音不是從那裏飄出。阮海闊將目光移開,這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去何處?」

阮海闊繼續將目光飄到那人身上,他看到清晨的紅日使眼前這棵樹和這個人散發出閃閃紅光。聲音喚起了他對青雲道長和白雨瀟虛無飄渺的尋找。阮海闊告訴他:

「去找青雲道長和白雨瀟。」

這時那人站立起來,他向阮海闊走來時,顯示了他高大的身材。但是阮海闊卻注意到了他頭顱上荒涼的黑髮。他走到阮海闊身前,用一種不容爭辯的聲音說:

「你找到青雲道長,就說我黑針大俠向他打聽一個名叫李東的人,我想知道他現在何處。」

阮海闊微微點了點頭,說:

「知道了。」

阮海闊走下井台,走上了剛才的小路。小路在潮濕的清晨里十分猶豫地向前伸長,阮海闊走在上面,耳邊重新響起多月前胭脂女的話語。胭脂女的話語與剛才黑針大俠所說的,像是兩片碰在一起的樹葉一樣,在他前行的路上響着同樣的聲音。

阮海闊在時隔半年以後,在一條飄着枯樹葉子的江旁與白雨瀟相遇。

那時候阮海闊漫無目標的行走剛剛脫離大道,來到江邊。

渡船已在江心搖搖晃晃地漂浮,江面上升騰著一層薄薄的水氣。

一位身穿白袍,手持一柄長劍的老人正穿過無數枯樹向他走來。老人的腳步看去十分有力,可走來時卻沒有點滴聲響,彷彿雙腳並未着地。老人的白髮白須迎風微微飄起,飄到了阮海闊身旁。

渡船已經靠上了對岸,有三個行人走了上去。然後渡船開始往這邊漂浮而來。

白雨瀟站在阮海闊身後,看到了插在他背後的梅花劍。黝黑的劍柄和作為背景波動的江水同時進入白雨瀟的視野,勾起無數往事,而正在接近的渡船,開始隱約呈現出阮進武二十年前在華山腳下的英姿。

渡船靠岸以後,阮海闊先一步跨入船內,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可當白雨瀟跨上去后,船便如岸上的磐石一樣平穩了。

船開始向江心渡去。

雖然江水急涌而來,拍得船舷水珠四濺,可坐在船內的阮海闊卻感到自己彷彿是坐在岸上一樣。故而剛才佇立岸邊看渡船搖晃而去的情景,此刻回想起來覺得十分虛幻。阮海闊看着江岸慢慢退去,卻沒有發現白雨瀟正以同樣的目光注視着他。

白雨瀟十分輕易地從阮海闊身上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阮進武。但是阮海闊畢竟不是阮進武。阮海闊臉上絲毫沒有阮進武的威武自信,他虛弱不堪又茫然若失地望着江水滾滾流去。

渡船來到江心時,白雨瀟詢問阮海闊:

「你背後的可是梅花劍?」

阮海闊回過頭來望着白雨瀟,他答:

「是梅花劍。」

白雨瀟又問:「是你父親留下的?」

阮海闊想起了母親將梅花劍遞過來時的情景,這情景在此刻江面的水氣里若隱若現。他點了點頭。

白雨瀟望了望急流而去的江水,再問:

「你在找什麼人吧?」

阮海闊告訴他:

「找青雲道長。」

阮海闊的回答顯然偏離了母親死前所說的話,他沒有說到白雨瀟,事實上他在半年前離開黑針大俠以後,因為胭脂女和黑針大俠委託之言裏沒有白雨瀟,白雨瀟的名字便開始在他的漫遊里漸漸消散。

白雨瀟不再說話,他的目光從阮海闊身上移開,望着正在來到的江岸。待船靠岸后,他與阮海闊一起上了岸,又一起走上了一條大道。然後白雨瀟徑自走去了。而阮海闊則走向了大道的另一端。

曾經攜手共游江湖的青雲道長和白雨瀟,在五年前已經反目為敵,這在武林里早已是眾所周知。

與白雨瀟在那條江邊偶然相遇之事,在阮海闊此後半年的空空蕩蕩的漫遊途中,總是時隱時現。然而阮海闊無法想到這位舉止非凡的老人便是白雨瀟。只是難以忘記他身穿白袍瀟瀟而去的情景。那時候阮海闊已經與他背道而去,一次偶然的回首,他看到老人白色的身影走向青藍色的天空,那時田野一望無際,巨大而又空虛的天空使老人走去的身影顯得十分渺小。

多月之後,因為過度的勞累與總是折磨着他的飢餓,使他病倒在長江北岸的一座群山環抱的集鎮里。那時他已經來到一條蜿蜒伸展的河流旁,一座木橋卧在河流之上。他儘管虛弱不堪,可還是踏上了木橋,但是在木橋中央他突然跪倒了,很久之後都無法爬起來,只能看着河水長長流去。直到黃昏來臨,他才站立起來,黃昏使他重新走入集鎮。

他在客店的竹床上躺下以後,屋外就雨聲四起。他躺了三天,雨也持續了三天。他聽着河水流動的聲音越來越響亮。

他感到水聲流得十分遙遠,彷彿水聲是他的腳步一樣正在遠去。於是他時時感到自己並未卧床不起,而是繼續著由來已久的漫遊。

雨在第四日清晨驀然終止,纏繞着他的疾病也在這日清晨消散。阮海闊便繼續上路。但是連續三日的大雨已經沖走了那座木橋,阮海闊無法按照病倒前的設想走到河流的對岸。

他在木橋消失的地方站立良久,看着路在那滔滔的河流對岸如何伸入了群山。他無法走過去,於是便沿着河流走去。他覺得自己會遇上一座木橋的。

然而阮海闊行走了半日,雖然遇到幾條延伸過來的路,可都在河邊突然斷去,然後又在河對岸伸展出來。他覺得自己永遠難以踏上對岸的路。這個時候,一座殘缺不全的廟宇開始出現。廟宇四周樹木參天,阮海闊穿過雜草和亂石,走入了廟宇。

阮海闊置身於千瘡百孔的廟宇之中,看到陽光從四周與頂端的裂口傾瀉進來,形成無數雜亂無章的光柱。他那麼站了一會以後,聽到一個如鐘聲一樣的聲音:

「阮進武是你什麼人?」

聲音在廟宇里發出了嗡嗡的迴音。阮海闊環顧四周,他的目光被光柱破壞,無法看到光柱之外。

「是我父親。」阮海闊回答。

聲音變成了河水流動似的笑聲,然後又問:

「你身後的可是梅花劍?」

「是梅花劍。」

聲音說:「二十年前阮進武手持梅花劍來到華山腳下……」聲音突然終止,良久才繼續下去,「你離家已有多久了?」

阮海闊沒有回答。

聲音又問:「你為何離家?」

阮海闊說:「我在找青雲道長。」

聲音這次成為風吹樹葉般的笑聲,隨後告訴阮海闊:

「我就是青雲道長。」

胭脂女和黑針大俠委託之言此刻在阮海闊內心清晰響起。於是他說:

「胭脂女打聽一個名叫劉天的人,不知這個人現在何處?」

青雲道長沉吟片刻,然後才說:

「劉天七年前已去雲南,不過現在他已走出雲南,正往華山而去,參加十年一次的華山劍會。」

阮海闊在心裏重複一遍后,又問:

「李東現在何處?黑針大俠向你打聽。」

「李東七年前去了廣西,他此刻也正往華山而去。」

母親死前的聲音此刻才在阮海闊內心浮現出來。當他準備詢問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是誰時,青雲道長卻說:

「我只回答兩個問題。」

然後阮海闊聽到一道風聲從廟宇里飄出,風聲穿過無數樹葉后銷聲匿跡了。他知道青雲道長已經離去,但他還是站立了很久,然後才走出廟宇。

阮海闊繼續沿着河流行走,白雨瀟的名字在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后,重又來到。阮海闊在河旁行走半日後,一條大道在前方出現,於是他放棄了越過河流的設想,走上了大道。

開始了對白雨瀟的尋找。

阮海闊對白雨瀟的尋找,是他漫無目標漂泊之旅的無限延長。此刻青雲道長在他內心如一道煙一樣消失了。而胭脂女和黑針大俠委託之事雖已完成,可在他後來的漫遊途中,卻如雲中之月一樣若有若無。儘管胭脂女和黑針大俠的模糊形象,會偶爾地出現在道路的前方。

但他們的居住之處,阮海闊早已遺忘。因此他們像白雨瀟一樣顯得虛無飄渺。

然而阮海闊毫無目的地漂泊,卻在暗中開始接近黑針大俠了。他身不由己的行走進行到這一日傍晚時,來到了黑針大俠居住的村口。

這一日傍晚的情景與他初次來到的清晨似乎毫無二致,黑針大俠那時正坐在那棵古老的榆樹下,落日的光芒和作為背景的晚霞使阮海闊感到無比溫暖。這時候他已經知道來到了何處。他如上次一樣走上了井台,提起井旁的木桶扔入井內,提上來以後喝下一口冰涼的井水,井水使他感受到了正在來臨的黑夜。然後他回頭注視着黑針大俠,他後到黑針大俠也正望着自己,於是他說:

「我找到青雲道長了。」

他看到黑針大俠臉上出現了迷惑的神色,顯然黑針大俠已將阮海闊徹底遺忘,就像阮海闊遺忘他的居住之處一樣。阮海闊繼續說:

「李東已經離開廣西,正往華山而去。」

黑針大俠始才省悟過來,他突然仰臉大笑。笑聲使榆樹的樹葉紛紛飄落。笑畢,黑針大俠站起走入了近旁的一間茅屋。不久他背着包袱走了出來,步到阮海闊身旁時略略停頓了一下,說:

「你就在此住下吧。」

說罷,他疾步而去。

阮海闊看着他的身影在那條小路的護送下,進入了沉沉而來的夜色,然後他才回身走入黑針大俠的茅屋。

阮海闊在離開黑針大俠茅屋約十來天後,一種奇怪的感覺使他隱約感到自己正離胭脂女越來越近。事實上他已不由自主地走上了那條指示著荒涼的大道。他在無知的行走中與黑針大俠重新相遇以後,依然是無知的行走使他接近了胭脂女。

那是中午的時刻,很久以前在黑夜裏行走過的這條大道,現在以燦爛的姿態迎接了他。

然而陽光的明媚無法掩飾道路伸展時的荒涼。阮海闊依稀回想起很久以前這條大道的黑暗情景。

不久之後他嗅到了陣陣異香,那時他已看到了遠處的茅屋。他明白自己已經來到了何處。當他來到茅屋近前時,那一日清晨曾經向他招展過的奇花異草,在此刻中午陽光的照耀下,使他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熱烈。

胭脂女佇立在花草之中,她的容顏比那個夜晚所見更為艷麗。奇花異草的簇擁,使她全身五彩繽紛。她看着阮海闊走來,如同看着一條河流來。

阮海闊沒有走到她身旁,她異樣的微笑使他在不遠處無法舉步向前。他告訴她:

「劉天現在正走在去華山的路上,他已經離開雲南。」

胭脂女聽后嫣然一笑,然後扭身走出花草,走入茅屋。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如一股水一樣流入了茅屋。

阮海闊站了一會,胭脂女進去以後並沒有立刻出來。於是他轉身離去了。

阮海闊對白雨瀟的尋找,在後來又繼續了三年。在三年空虛的漂泊之後,這一日由於過度的勞累,他在一條大道中央的涼亭里席地而睡。

在阮海闊沉睡之時,一個白須白袍的老人飄然而至。他朝阮海闊看了很久,從此刻放在地上的梅花劍,他辨認出了這位沉睡的男子便是多年前曾經相遇過的阮進武之子。於是他蹲下身去拿起了梅花劍。

梅花劍的離去,使阮海闊驀然醒來。他第二次與白雨瀟相遇就這樣實現了。

白雨瀟微微一笑,問:「還沒有找到青雲道長?」

這話喚起了阮海闊十分遙遠的記憶,事實上在這三年對白雨瀟空蕩蕩的尋找里,已經完全抹去了青雲道長。

阮海闊說:

「我在找白雨瀟。」

「你已經找到白雨瀟了,我就是。」

阮海闊低頭沉吟了片刻,他依稀感到那種毫無目標的美妙漂泊行將結束。接下去他要尋找的將是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也就是說他將去尋找自己如何去死。

但是他還是說:

「我想知道殺死我父親的人。」

白雨瀟聽后再次微微一笑,告訴他:

「你的殺父仇敵是兩個人。一個叫劉天,一個叫李東。他們三年前在去華山的路上,分別死在胭脂女和黑針大俠之手。」

阮海闊感到內心一片混亂。他看着白雨瀟將梅花劍舉到眼前,將劍從鞘內抽出。在亭外輝煌陽光的襯托下,他看到劍身上有九十九朵斑斑銹跡。

白雨瀟離去以後,阮海闊依舊坐在涼亭之內,面壁思索起很久以前離家出門時的情景。

他閉上雙目以後,看到自己在輪廓模糊的群山江河、村莊集鎮之間漫遊。那個遙遠的傍晚他如何莫名其妙地走上了那條通往胭脂女的荒涼大道,以及後來在那個黎明之前他神秘地醒來,再度違背自己的意願而走近了黑針大俠。他與白雨瀟初次相遇在那條滾滾而去的江邊,卻又神秘地錯開。在那個群山環抱的集鎮里,那場病和那場雨同時進行了三天,然後木橋被沖走了,他無法走向對岸,卻走向了青雲道長。後來他那漫無目標的漫遊,竟迅速地將他帶到了黑針大俠的村口和胭脂女的花草旁。三年之後,他在這裏與白雨瀟再次相遇。現在白雨瀟已經離去了。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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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短篇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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