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

一九八八年

虱子·獅子

一隻虱子

為了暖和

住進獅子的耳朵

成了一家一夥

順便找個工作

廣播小說:在

白皚皚的雪山上

霞光閃射急流

跳進深谷彩虹

變了顏色岩石

開出花朵羚羊

眺望沙漠百靈

在唱哀歌

獅子:最好來只駱駝

尾巴斷了

蜥蜴的尾巴靜靜垂著

水裏的影子靜靜垂著

樹葉垂著

一陣風吹過

大樹響了

樹葉落了

影子亂了

蜥蜴的尾巴斷了

跳起舞來

它說:嗚——嗚

老虎來了,誰敢吃我

土撥鼠

土撥鼠在挖土

有人問

土裏有什麼

土撥鼠說:土裏有土

蘋果螺

蘋果螺在蘋果樹下

等著

它想看

蘋果是怎麼爬上去的

一張畫

一張畫畫着

蝴蝶蟲和鶇鳥

後邊雲影如夢

曙光閃耀

蝴蝶蟲看畫說:

鳥太多

鶇鳥看畫說:

蝴蝶蟲太少

盲人渡海

盲人到海上去

月亮很大

風也很大

他們的臉晃得厲害

他們說這就是海了

風停了

船飄向更寬的海面

他們的帆一動不動

他們的臉面面相覷

他們說海沒有了

茶盤問花

茶盤問花

你是茶壺嗎?我想

花說:不對

茶盤說:噢,我知道了

你是茶杯

1988年

實話

陶瓶說:我價值一千把鐵鎚

鐵鎚說:我打碎了一百個陶瓶

匠人說:我做了一千把鐵鎚

偉人說:我殺了一百個匠人

鐵鎚說:我還打死了一個偉人

陶瓶說:我現在就裝着那偉人的骨灰

常談

神把熱氣吹進蜘蛛網裏

網就變成了蛇

蛇站立起來

網就變成了女人

女人蒙上面紗

她就變成了夢

神在這個夢裏

怎麼也找不到蜘蛛

醫務室

他說

認識你之前

生活高聳入雲

通向平坦的地方

火山灰發紅

綠燈亮亮

銅人

我站在講台上

講遠處的島嶼

周圍沒人

南島和北島

白雲依依

毛利人用

玉刀片刮鬍子

周圍沒雨

我給他們弄刀片刮玻璃小鬍子小字

早下了一站

木梯

跳着遊了

得竭力露出身來

你和另一個人知道結果

黃昏深深漾開

推小街的門

後街的小門

船頭漂泥

得提早回家

她們在另一條路上等著

她們一起來

已經走了

泥沙千百次

撫摸房子

我懷念那些細小的鄰居

小旗

我們一直在唱歌

沒唱完你就睡了

我看她身後的夜色

別人都看太陽去了

全體集合去看日出

在樓梯上奔跑

街邊坐着

很舒服像在床上

誰也沒注意麥子熟了

一盞燈那樣照爍

追趕自己很短的影子

一輛車一輛車

誰也沒注意她看我

別人看太陽去了

水銀

(四十八首)

從爐中把水灌完

從爐口

看臉看白天

鋸開錢敲二十下

被車拉着西直門拉着奔西直門去

Y

Y

Y

我懷疑廚子

椅子

··鳥一跛一跛地

家鳥·圍住水池

的嘴被雞踩着

捆椅子

腿伸出來到外邊捆椅子

極了

平房

天快亮的時候

我夢見我赤身向外站着

漸漸感到了東方

她們隔着玻璃和我告別

像浪消失在海里

有一個球

接着有觀眾

接着有以前的事

船向前航行

接着認識補上夜晚

床酒精一大片

閃閃發光的名片

在風中停了

你還拿蠟燭進來

唯一遲到

學生

她看不起你

拿着蔥

看她遠遠撿球的樣子

風的樣子

風的樣子

使他想起葉子

滿地咬嘴唇

滿地濕沾沾的

上海

滿地是

雨水的響動

他一直向後走

金鈴鈴金鈴鈴聽

豆鼓蟲翻跟頭

早晨婚姻

相互咬嘴唇

雪白雪白

向後吹着

一抬身

就見到剛結婚的妻子

兼毫

風裏的日子

都長頭髮

都下雨

都把前門擠著

辦喜事

變狗變豬變雞

變來變去

最長的姐妹

是鞭子

剛剛戀愛

十五十二十四十七

紅酒

上我一樣的當了

總以為吹笛子

就會自由

會嗚嗚地打開衣領讓胃飛走

多麼軟的綢子

在小舞台上

把瓶兒排好

領唱必須用棍敲

子的嘴

黃昏的時候燈光大亮

圓圓的

對着

走不能用燈光說話

繩子

退著被那隻黑狼

咬了

被送進野戰醫院

眼睛清醒

被護士看過

被穿在一根針上

看玻璃溶化

被仔仔細細縫過

你竭力做出被縫過的樣子

累了

進進出出有時會看你一眼

粉紅色客人

一對毯子

說過

厚嘴唇

跳入內室

這撥砸石頭的政客

不能使爐火燒旺

他們往爐子裏填石頭

站在牆角

蔫蔫笑

請老婆唱歌

許多人擁護他們的老婆

挨家

一路走一路興奮若狂的時候

上學

上學的時候

又吃葡萄

又吐籽

不是按規定

吐在外邊

又見女生

背書包

轉樓梯

進教室

不能按規定坐在前邊

這是下午的事

一個糟糕老師

畫那些頭髮

他會畫到中間

他喜歡從眉心畫起

二十歲坐在地上

一個樹根年齡

他喜歡畫下午

的陰影

露出一半給人看見

上邊有天

上邊有天

一軟一軟一軟一軟

你用不着轉彎

用不着把車燈開着

路上煙飄來飄去

你用不着

拿照片

拿語言

拿煙

微微一藍

藍過來了

失事

屋頂上又蒙了雪

雪上又有了煤

一千七百米上空

又開始閃爍

琴說

青春是一把琴

不要彈它

要撫摸它

一千七百米上空

突然斷掉

機關

這就是你要的國王

對大家說話

手關窗子

這就是你要的國王雪地上放一把杓

這就是你要的國王生前的寵臣

說是他削了被水推動

過街的微微閃爍

這是你的兵

和匣子

想坐又不能坐的水泥台階

弶!

用一千個兵照照

只盎

柳罐

聲音輕輕一碰

站起來兩個人

山上有城

城下有樹

樹下有人

她們花哦謝了又謝

細眉細眉

手持刀棍

小牛

再也找不到壞了的

爐子還是挖過了

聽它吸氣在地下

滅了的煙雨

口上放着鞋

我得儘快地避免想

祖母被煙纏住

側過去看牆上

貼好的事下半部分

紡紗唱歌轉輪的女工

還得從亥時伊始

大河大禹挖魚的村落

大清

那麼多人看你因為

你要死被車弄死就在

下一個路口這個路口擠

滿人你可以對他們說幾句

在你前邊還有車禍弄紅頭髮

你還想買書你是妖怪兒子

弄髒友人的衣服你罵他

媽叫他們從山上下來

頭髮不梳又黑了

你求他們給她梳

就看別人光亮的頸子

青蛙點點古腺一個秘密

真的

有時慎細慎細

飲綴她耳邊的壽字和福字

我們摘下熟了的果子

我們創造早已成功的東西

我們摘下已經熟了的果子

微微轉動

光芒四溢

我們創造已經成功的東西

和廊柱

轉搖搖柄

滴哩滴哩

天上飛繞着你的燕子

你看不會有盡頭

你看被空氣挫了

你看

成噸成噸的站着

小腦袋

的空氣

海帶

海水

莊稼都濕了

看過移一移先前的名字吧

五千面鏡子照着空虛的海水

阿尼達在鬆手時

感到了死亡的歉意

屆時

一小片風景進了院子

陪來的

是字

頭一揚一揚

沒注意就爬滿了鐵絲

總坐看

看字

風吹得枝劃到處都是

臉上鞋上

歷史書到處都是

女兒從一樓走上樓頂

麻衣相法

和你進屋的是誰

過去說話的又是誰

掛樓梯掛滿了落了盤子

雪地上嘿嘿一點

有人拉住說喊喊盤子

洗衣服亮着微微亮着

一小塊土坯

小姑娘在哪見過

紫色帶路的衣服

帶格的衣服在雷雨前見過

你的信像可以打開的盒子

暴風雨摸亮四壁

四個角銀銀的

你側身坐着

側身坐一坐然後開始

玄歌漁歌

為歌

生生生生

麻相無理

惹得雲彩都飛了

村子裏鳥不多了

村子裏鳥不多了

是不多了

出來走走

村裏有

村外也有

穀子

掉在地上

站在泥里

被風中的大鐮刀

一下割倒

你給我裝裝米羅

1986年2月

我們寫東西

我們寫東西

像蟲子在松果里找路

一粒一粒運棋子

有時是空的

集中咬一個字

壞的

裏邊有發霉的菌絲

又咬一個

不能把車準時趕到

松樹里去

種子掉在地上

遍地都是松果

像杯子一樣圓

就在懷裏

錯了

輕手輕腳地走

放東西

隔壁說話

陽光下的人

陽光下的人

沒有眼淚

陽光下的人

不會哭

陽光下的人

只默坐着

被影子支著

陽光下的人到遠處去

開到高處

陽光下的人就這樣跟帳篷走了

沒有動

也沒有說話

男子

蘋果布

第二次沒有測量

耶穌的痛苦正和乎它生前鋦好的木料

誥上去

講述人是我的鄰居

水銀

桑樹想在樹下吃桑子

他走過去

鼻子放低

整個城市都看城市

別想把他騙過去

煙掉進鐵柵

雞冠花嗚咽地把臉擋住

同學都在桑木桶里

別把她騙過去

就這麼吃桑子手指通紅

裙子攤開五十張牌

有有有

哥姐兄

哥姐弟

桑樹想做一條裙子

說好了結婚時得住桑樹

五十面旗子飄了又飄

一天比一天起得要早

勤勞的生活

用鐵杴挖鏡子挖到樹頂

誰能夠比樹枝真實

房子上掛的那塊紅布

走走盤子

舞蹈

說好了枝杈叢生的人

是另一半

我到盒裏睡覺

被推著吃糖

小燈亮亮

有錢的人是另一半

今天是他死

翻白色的山

我還有一天

燈光跑道

時間挨線上

睡呀睡呀睡呀

半天就夠了

一半切

一半

金銀花忽然發甜把紙一咬

說好的事都難以實現

作業

中午我抄台階

一級

一級

都寫滿

這樣誰死了

就能說

血是怎麼流的

我們的人多麼需要汽車

中午

過馬路

大門開着

我們的鶯鶯留的語文中了

我把刀給你們

我把刀給你們

你們這些殺害我的人

像花藏好它的刺

因為我愛過

芳香的時間

矮人矮人一隊隊轉彎的隊伍

侏儒的心

因為我在河岸上勞動

白楊樹一直響到盡頭

再刻一些花紋再刻一些花紋

一直等

兇手

把鮮艷的死亡帶來

暖天

我抱你哭

像抱樹

沒完沒了聽

心跳水沖果子

早晨光

沖學校走廊

是早到了

分數點位子

裏邊樹遮天蔽日

太陽放紅米

太陽在磚心

畫出火來

裏邊碑一塊一塊

字也倒

筆清清楚楚

裏邊樹遮天蔽日

裏邊碑一塊一塊倒著

我還是想

站着數

把位子點着

煙一直倒一直倒

讓汝沏茶

轉彎踏步

進來

箱子走了

你一人看馬車

你一個人是兩塊相互折磨的積木

鍋爸爸或者兒子

家·家

無論走多遠

我都回家

摸鐵爐子鏡子

毛蘇蘇的毯子

你的頭髮

都寫信

寫遠處冒煙冒呀

窗帘飛過一間間大房子

都在街上看呀很大的鳥

穿着松樹的花穗來了

用眼睛熔化我

熔化你

唱歌光着腳光着腳來了

翻過來翻過去變成白紙一張

搖一搖變成藍色的水池

還得寫好呀抱着你

更小更小

往後退

更小更小

家一次次向後逃跑

鐵礬

誰也不給你院子

有時看見男的

小腦袋兵

在樹下站着

到處掉了蘋果

她們挺多

挺高興的樣子

說話完全不懂

嘰嘰呱呱的過去

腳被水照了

花也多

有兩朵

吸煙

這些花

都不應該有泥土

都不該有土

讓土想她

讓它們離開土

生出

姜芽一樣尖尖的腳趾

都不要土

不要往下想

讓她們離開

整個傍晚都飄着裙子

紅麥

她看見自己的嘴落到地上

她看見蜜蜂上上下下

有好多房子

高處的草在高處看

她沒有嘴了

她知道笑

是死人心裏的事兒

甜甜的像驗過嗓子

死去的人

很少自己走掉

法門

樓上樓下都是燈

燈都病了

發黃光

中間有人對你說

秸茜出去了吆

一個小米

一個小國

出去幹什麼

不幹什麼

肉末

牆上牆下都是粉

粉都熱著

黃蒙蒙的

秸茜吉茜

水都熱了

出去

一個小時

一個小鍋

利若

他臉色焦糊地站着

腳硬

他和利若比賽

利若死了

他一個人在球場上跑來跑去

利若死的時候

他在

在球場上

進八分之一的球

別人讓他賭五萬塊錢

他拉倒球架子

邊跑邊罵

利若的球一分鐘一個

和所有人比

所有人都死

利若也死

事兒就這麼完了

報紙上登過

男孩子懷念他穿背心

女孩子在背心上寫懷念·利若

只有一次她想這事

裂紋像頭髮

她洗瓷器

忽然碰到了花

她想那些花

在街上

只露一點

看不出園裏的樣子

看不出沙狗

大柳樹垂住

中午風

吹了鐵絲

每層花

都動

都讓她收緊腳趾

花香屋子空

一個人

一人

那是最美的年齡

電傳

極天盡頭

鳥飛

我的腳很小

豬很美

野豬躲過

帶針的木棍

一口吃

柞樹葉子

紅豬

綠身

藍尾

對對

桌子要小

來小土堆

日子過去

釘滿小旗

釘住的人還不少

可以乘機提出

下棋沒腿的人

和有腿的都有鬍子

編在一起

一編

可以拴住房屋

屋裏的人出不去

繼續下棋

長鬍子

毛筆

在牆上畫畫牆壁

畫屋子裏邊人又畫

一望無際的大地方

白雲點點窗戶如雨

城市有好幾處

城裏的姑娘摘去玫瑰

日暈

大地上長麥子

也長詩人

你看周身轉動

鳥向前飛

寶石心

地下磨糊的齒紋

前衛

找了多久了

蹦蹦跳跳

是他的寶貝

一堆淡紅淡綠的櫻桃核

是他的寶貝

吐出那粒櫻桃

說「好」

是他的寶貝

一結婚,就從早上逃跑

滴的里滴

本來你可以過去

拍拍手

走過草地

樹一個勁冒葉子

你一個勁說話

葉子

你留着開機器

一個勁冒冒冒進煙里

遠遠的看是桶倒了

好多精細的魚

在空中跳舞

滴的里滴

魚把樹帶到空中

魚把樹帶到空

棕色的腿聳在空

滴的里滴

樹一個勁放煙開機器

倒了

放魚

滴滴

拍拍桶拍拍桶找出錢來

你一條條撕一條條

直到露出水晶鼻子

里滴里滴

轉轉機露出水晶鼻子

一條冒煙魚

五隻腳伸過來看我看你

把它看回去

把它看回去

把它

放回去

滴滴

遠遠的看是桶倒了

機器開魚

一條白色的魚

放魚盤子

緩緩慢慢跳

傍晚的水裏

把它看回去

拍拍桶找出錢幣

傍晚的魚

水清花花的下去了

下邊車站移房子

鼻子

之後處理爬到樹上的崗哨

腳伸過去里

鍋里

整個下午都是風季

盤子講話盤子

盤子

盤子

你是水池中唯一躍出的水滴

門開着門總在輕輕搖晃

小神

搬開雲母的手

你說四你說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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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詩全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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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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